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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記得初相見
範柔終於清醒了,醒在雞鳴中。
先前醒來兩次過,一次淩晨五點半,一次六點十分。第二次醒來她怒火中燒,頂著蓬頭翻身下床,穿上夾腳拖,腫脹的眼皮未全開,憑著直覺和良好的運動神經火急穿廊下階,從二樓噠噠噠直奔一樓,繞過空盪盪的客廳、米香四溢的廚房,「碰」一聲推開紗門,沖向霧氣尚未散盡的後院,對著被矮竹籬圍圈起來的數隻氣宇軒昂的公雞大吼:「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從後追出的老婦扯住她手臂,驚嚇地勸阻:「麥啦!麥啦!伊是無辜的──」
「無辜什麼啦!我好不容易有個週末可以睡到自然醒,牠們拼命叫拼命叫,我忍很久,就是叫不停,哪有這樣的──」她忍不住跺腳。
「雞不叫哪是雞?妹妹卡忍耐──」
「姨婆妳沒事弄一堆雞到我家做什麼!」她惡狠狠怒視仍然扯著脖子啼叫的公雞,隨手就在沙地上撿起一根枯樹枝充當武器,朝竹籬圈裡就是一陣戳刺,雞群受到驚擾開始繞圈子胡亂竄飛,慌亂地發出咯咯聲;她腦袋有一半還在溷沌中,臂肘笨拙不聽使喚,兼樹枝長度不足,沒有一次搆著目標,她益發光火,抬腳就要跨進雞陣中活擒那些雞隻。
「厚!妹妹毋湯啦!」身子骨硬朗的姨婆猛將她攔腰掣回,從她手中強行抽回樹枝,苦勸:「手下留情,是汝爸爸愛呷土雞,叫人弄來的啦!」
她捧著昏沉沉的額頭,萬分惱怒,但撒氣了一番,人也靜下來了。
幾隻晨啼的雞竟令她失控,若讓她哥瞧見,還不嘲弄到至死方休。
不想再為難姨婆,她放棄追究元兇,「算了,我到別地方睡!」
「去我房間睏啦!卡安靜。」姨婆用胳臂肘推推她。
摸索著到客廳另一角的小客房,她倒頭躺下,疲乏湧入四肢,在充斥樟腦丸的氣味中很快入睡。
待醒來天光已照亮整個客房,雀鳥在屋簷跳躍的吱喳聲凊晰入耳。
睡飽了,腦筋輪轉了,心情也開了,惱意全消。她翻身下床,看見五斗櫃上擺滿各色奇異的膏藥和護貝過的小張佛像、幾串佛珠,感到莫名的安心。多年來,這個小房間走了一個嬸婆,來了一個姨婆,暫居的客房逐漸有種暮年的平靜氣味,她父親依舊習慣讓信靠的親戚操持家務,不再有其他女人打理這棟透天厝過。
她攏攏一頭扁塌的亂髮,打算回二樓臥房進行盥洗。走出客房,繞過客廳,步上階梯,一股異樣的安靜使她縮回前腳,在樓梯前止步。她朝偌大的客廳回頭──有人,不少人,至少有八個人,分據在ㄈ字形的兩排沙發上,他們目標一致,全朝向她行注目禮。
她父親交遊廣闊,投資範圍逐漸跨出傳產領域,家中宴請賓客或親友幾乎是多年常態,不足為奇;她中學以後就在北部就讀,即使偶爾返家仍不時在家中撞見這等高朋滿座的景況,這已是家中固定的風景之一,她無從參與,也無所謂,撞見了便貼壁溜走,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今天有點古怪,幾秒鐘的靜默像是針對她而來,因為背光,她瞧不清那些人,有個黑影不知從哪快速竄到她面前,推了她一把──「妹妹快上去,亂糟糟不好看,汝爸爸有客人。」是姨婆,動作驚人的快速。
她恍然大悟,那些客人大概沒在主人家見識過膽敢這般邋遢示人的女眷,忍不住多瞧幾眼。她匆匆欠個身,並不覺尷尬,三併兩步拾階而上回房。
梳洗後,也沒梳妝,想起這次返家的目的,她走到置物櫃前,拉開其中一格抽屜,翻尋了一下,從中抽出一本相簿,倚在窗邊,就著近午日光仔細翻看起來。
內頁皆是手機拍下再特地沖洗出來的相片,規格一樣,拍攝物件也一樣,全都是同一名男子。拍攝當時男子極為年輕,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各種身姿皆有,看得出身材頎長,微瘦,全身散發著濃濃書卷氣。
地點偶爾在室內,多半在戶外,戶外光線良好,影像較清晰,背景幾乎是在一道攀爬滿綠藤紫花的牆前,前方有提供休憩的木條長椅和長桌。男子坐在長椅上,不是手拿檔閱讀,就是手滑當時最新面市的平板電腦,有時一手支頤,專注盯著桌上的棋盤思索。拍攝角度有正面、側面,以側面居多,無論何種角度差別其實不大,因為男子的表情鮮有變化,總是低眉垂睫,神態溫和從容。拍攝者偶有入鏡,是更年輕、穿著高中制服的範柔,她調皮地面向鏡頭手比V字,後方是正在沉思的男子;男子偶爾看向鏡頭,但顯然是無意中入鏡的,因為秀目透出訝異,似是沒有心理準備。
男子穿著澹雅低調,但衣料剪裁卻極講究,通常是一襲淺色襯衫,深色長褲,搭配一雙皮革牛津鞋;隨著氣候變化,有時在襯衫上多罩一件羊毛背心,有時多一件軟呢外套,男子對色彩有著敏銳的直覺,簡單的合身衣物穿在身上總是和諧悅目,不修邊幅和他產生不了關係。範柔當時雖嫩稚,也嗅聞得出那是某種紀律和教養的呈現,男子家風不同於一般人,至少和範柔家絕不相同。
男子五官秀氣,如果不是有對墨黑的勾眉,輪廓會過於柔氣。男子當年眉心還未習慣性地聚攏,眼神也尚未磨出精利,但已透出一股涼澹;臉上常掛著禮貌性的淺笑,有時嘴角微微一撇,不經意流露出意在言外的蔑意,在單純的範柔眼裡看去,那是渾然天成的酷,比她哥的逞兇鬥狠來得酷多了。
當時的範柔不解事,這個外表毫無殺傷力的儒雅男子,行事手段的決絕遠超過她的想像,即使大而化之的她在多年後仍未能全然釋懷。
「你倒好,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到底是貴人多忘事還是你有臉盲症?」手指劃過相片裡的臉龐,百思不解地咕噥著。
若是臉盲症也不壞,那麼在他眼裡她和那些耀眼的美女無甚差異;若是純粹記不住,依他挑剔的性格,那就是范柔過於普通,普通到缺乏記憶點。無論是哪一種原由,他沒將她放在心上是個不爭的事實,這不爭的事實有時令她氣餒,有時又燃燒起她的鬥志,簡言之,這個男人沒讓她平心靜氣過。
她閤上相簿,放進行李袋中,剛直起身,門板響起連串粗魯的擂門聲。
這種完全不擔心門板龜裂的粗野敲門法非她哥范剛莫屬,範柔沒半點不悅,至少範剛終於在二十歲那年學會敲門,懂得敲門讓兩兄妹相處離文明稍近一步。
門一開,範剛那雙不掩鄙夷的虎目將她全身掃了一圈,翻了個擎天白眼。
「打扮一下,換件像樣的衣服,下樓吃飯。」兩人單獨相處時,範剛通常操了一口國語,字正腔圓的,市井氣息也澹化幾分。
「何必麻煩?我可以在房裡吃。」她打量著範剛一身難得的西裝,抿著嘴笑了。「有模有樣的,今天來了什麼大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爸爸要妳下去認識一下。」
「……」她懷著疑惑掃描範剛的表情,範剛虎目回瞪,氣勢不減。「這次又幫我相中哪位大叔了?」
「妳別大叔長大叔短,人家看到妳剛才那副鬼樣子沒倒胃口就不錯了,還很有氣度地想跟妳認識認識。我警告妳,妳就算裝啞巴也得下去,等他約簽了,妳愛不愛理人家沒人管妳。」範剛咬牙放話完畢。
範柔忽然納悶起來,她上輩子一定和她哥有弑親之仇,她當真沒見過如此積極和妹妹作對的兄長。
「哥,你還記不記得我中學同學林美吟?」她摩挲著下巴一本正經。
話題岔得古怪,範剛不甚耐煩道:「不就是家裡開冰店那個!最近好像又胖了,真搞不懂好好一個女生是怎麼把自己吃成神豬的,還每天笑那麼爽!」
假裝沒聽見神豬二字,她故作鎮定,「我昨天在車站遇到她,她和我聊了一下,她說兩家墓園線界的事爸爸一直沒誠意處理,她爸決定要提告,告我們侵佔,到時我們就得把圍牆拆掉──」
「放屁!」擁有美人溝的下顎高高翹起,目露凶光,「墓地蓋了三十年都沒事,現在就有事了?」
「人家都找地政事務所丈量過了,我們是佔了人家一公尺寬啊。」
「一公尺?為了一公尺讓我們驚動祖先?」範剛齜牙咧嘴。「有沒有搞錯!」
範柔又納悶了,她哥何時變成孝賢子孫了?以前沒驚動祖墳也出了范剛這種後人,可見祖先庇蔭有限,不過是請先人把寢宮右移一公尺難道就會降殃?
「不然買下來吧!」她貌似認真。「我們家又不是付不起。」
「他們想獅子大開口吧?這幾年誰不想佔我們範家便宜──」
她插嘴道:「林美吟沒這麼說。她說和我是老同學,不想看老街坊變仇敵,她爸衝動,她可以代表他們家跟我們家談。我說我們家以後是我哥說了算,跟我哥談就行了。她聽了覺得有道理,跟我要了你手機號碼,還說那就約在她家冰店好了,燈光美氣氛佳,到時她會清場就只有你們兩個,兩人坐下好好談開,順便彼此認識一下。她說她常在路上看見你,跟你打招呼你都沒看見,她很失望,她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又酷又帥──」
前方那張狠酷的臉慢慢由紅轉青了,她在那只壯碩的手臂抬高行兇之際往後抽身,「碰」一聲將門關上,上鎖。
「妳給我出來!誰給妳膽子幫我牽線?妳活膩了──」範剛惱羞成怒地低吼,瘋狂擂門,她摀著嘴笑跪在地。
「哥,為了家裡你就犧牲一下美色,替我們家談個好價錢嘛……咦!你很火大嗎?我可是承認你有美色啊!等林家決定撤告,你以後看到美吟不打招呼也無所謂,記得見面時穿你那件緊身T恤,胸肌好好展現一下,還有積點口德,千萬別嘴賤叫人家神豬,人家也是一張甜甜臉蛋……」她聲線顫抖,臉頰肌肉因忍笑而扭曲。
「閉嘴!我叫妳出來──」
「阿剛你番蝦米?」她父親慌張的粗嗓響起,怕驚動樓下客人低叱:「下去下去!攏給我下去!把客人放著像話嗎?妹妹妳聽話,下去吃飯,敬個酒。」
她隔著門扇應諾一聲,待笑氣散盡,她起身重新綁束長髮,換了件牛仔褲,脂粉未施,就這麼走出房門,下樓,現身餐廳。
有那麼短暫兩秒她感到大圓桌旁列坐的賓客噤聲片刻,她仰起素顏朝在座每個人點頭微笑,跳過她傻眼的父親和余怒猶存的範剛。
她父親回過神,硬著頭皮為「隨和」的女兒介紹來客──「李議員、王老闆、張董、劉協理……」她一一舉杯敬酒,一一過目即忘。介紹結束,她父親大概覺得女兒的出場有失顏面,也不幫她安排特殊座位了,隨意讓她挨著一名女客入座。她樂得自在,捧起飯碗,配上姨婆的無敵焢肉大口扒飯,眼前一桌準備了兩天的家鄉手路菜,若不吃它一輪著實太可惜。
她吃得眉開眼笑,還能一心二用,豎耳傾聽,將過耳的席間對話過濾拼湊,一場官商交利於焉現形。範柔大致可以猜對身分,莫測高深的是某局長,話最多的是議員,最被禮讓的一位手上資源最多,安靜無聲的是助手……她靜聽以往充耳不聞的酬酢語言,設法理解其中隱晦的代稱──從前可以不懂,現在她必須要懂,懂了以後,以此類推,她就能明白她介意的男人平時都置身在何種社交圈裡,與何人交手,那麼,她會感到和對方的距離更近一點。
她望向她父親,那張私底下可以溫柔憨厚的臉,此刻變得豪氣精明,談笑風生;她和母親一樣,無從干涉父親在外的所做所為,只暗暗希望神明護佑父親一切順遂──有捨有得,父親不再追求感情,就賜他如意的事業吧。
用餐中,她意識到從餐桌對面投射過來的獵奇視線,對方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長期在舞蹈教室帶領學員,她不很介意各種陌生打量的目光。
繼續埋頭大吃,一盅雞湯借她身旁空間上桌,她望向端湯的姨婆,靈機一動問:「這不是早上吵得我睡不著的雞吧?」姨婆點頭,她呆了一下,忽然後悔起一早拿樹枝戳雞的舉動,投胎前最後一場報時被驚嚇,那只雞應該不太瞑目吧?
嘴裡的食物忽然有些走味,範柔決定放棄那盅香氣四溢的雞湯,頭一轉,再次感應到對面仍在持續的注目,如果不是她太敏感,那雙視線黏著力也太強了,無論她或站或坐、說話走動,並未稍有懈怠,是哪位貴客對她如此另眼相看?
忍不住朝源頭望去,穩穩對上一雙滿含興味的灼熱眼光,屬於一名中年陌生男士。男人定定迎視她,沉穩且大膽;她不明所以,報以禮貌性的微笑,隨即掉開眼,不再任意張望。
退席後,她遺忘了那張臉,可記得那對眼神,心底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惆悵,並且突發綺思──那樣的眼神,如果是來自夏翰青,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想著想著,兩頰彷彿自燃般灼燒起來。
夏翰青一現身在那扇灰黑相間的金屬門邊上,警衛眼尖,立刻通報住戶,同時按了開門鍵,讓夏翰青從側門進入,一邊有禮地欠身:「夏先生來啦!」
夏翰青禮貌地輕點頭,熟門熟路地朝花木掩映的中庭步行。
眼前中庭面積不算廣闊,樓層亦不算高,但整批住宅大樓位在精華地段靜巷內,外觀別致不落俗套,內部設計新穎,陳設走所謂的低調奢華路線,當初受他父親所託購置時,唯二的標準是──富增值性、非名宅。
不困難,很容易便達成目的,他還全程監督了裝修和遷徙過程,沒有一幅畫一副傢俱不悉心佈置,完工後他父親見狀點頭連連,從客廳景觀窗望出去是蓊蓊鬱鬱精心栽植的大露臺,比不上夏家的郊區宅邸林園的壯觀,但望之足以心曠神怡了。
他造訪的次數不少,每次停留不超過半小時,除非留下用膳,否則來去匆匆。
抵達其中一棟二樓住戶門前,門扇已敞開,他直接步入玄關,反手閤上門,朝客廳白色沙發上倚坐看電視的美婦頷首:「阿姨。」
「翰青來啦!」美婦將選台器扔一邊,指著剛端出、文風未動的新削水果盤道:「吃一點,今天剛買的,還是要熱茶?我讓阿蒂泡……」
「不忙,水果就好。」他執起備妥的叉子,叉起一塊金黃芒果放入口中,濃郁的甜香立即在嘴裡散溢,但僅止嘴裡,未化進心坎。他不嗜甜,吃了兩塊便罷手,面向美婦坐正。
「夏太太好嗎?」美婦啟口。
不單純的問候。夏翰青抬起下巴,直視對方一雙含水妙目。
第一次見到對方時,他年方十二,那張芳華正盛的秀麗臉蛋並未令他驚豔,反令他吃驚──那不正是活脫脫他生母的模樣?只是更年輕、更羞怯。年輕羞怯的女子身邊竟跟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可愛孩子;當時直覺告訴他,孩子是他異母弟,他父親不為人知地建立起另一個家庭。
夏翰青貌似生母多些,若不加以說明,他和女子兩人並立猶如一對親姊弟,但他對她從未生起姊弟之情,年少的他尚未全然理解男女情事,卻僅有一種念頭──女子只會是過客,就像他生母是他父親生命中的過客一樣,不會長留。
女子生得豔色絕倫,名字倒取得很宜室宜家,叫郭家宜。
多年過去,他倒是猜錯了,女子留下了,非但留下,還在夏至善心中牢牢取得一席之地。她羞澀盡褪,秀麗依舊,以各種方式保有青春;年近四十五,舉止比之年輕時更形柔媚,談吐益發不俗,顯然用盡了心機讓自己脫胎換骨。
夏至善的喜好很明顯,他偏好這樣的女子,他的外室或韻事物件,從臉蛋到身段彷彿系出同源,只是夏翰青生母任性一些,固執一些,膽敢主動求去。
「我媽很好,至少到現在為止。」他儘量回答得中肯。
他自年少與生母疏離,視父親正室夏太太為至親,家族親友皆知。
「……」郭家宜聽出他話中有話,支頤思索,一個偏頭思量的簡單姿勢也能散發出丰韻,她嫣然一笑道:「這次至善出國考察,我不一定要去的。」
「爸爸既然決定了,阿姨就去吧。」
「翰青覺得這樣好嗎?我的意思是,我不曾公開露面過。」
「爸覺得好就行。」他答得很快。
郭家宜眨著未加工過的長睫,仔細端詳他,像突然對他的相貌生起興趣一樣,大眼泛著不明心思,她彎起唇角柔聲說:「翰青,這麼多年了,你都沒變啊,心裡話藏得嚴嚴實實的,不累嗎?」
「……」這是第幾次聽到類似的形容了?他對話裡的弦外之音無心探究,大方承接她的目光,「阿姨多心了,我本就話少。」
他的寡言,一半來自天性,一半來自夏至善的形塑。夏至善不喜多話的孩子,自小教誨夏翰青靜心觀察,勿多言惹是非,這也是心直口快的小妹夏蘿青不討父親歡喜的原因之一。他的寡言,讓郭家宜從年輕時對他的百般討好,過渡到客氣疏離,再演變為如今見面時的旁敲側擊,言不由衷,她的態度轉化和地位的轉化自然是息息相關。家族裡的年長女眷到這般年紀多半練就了一套生存本能,他見怪不怪,人前人後,對郭家宜絕不出言非議。
像想起了什麼,郭家宜突然露齒笑了兩聲道:「真有趣,翰青你注意到沒,夏家的女孩都生得像父親,男孩都像母親,你那些堂兄弟姊妹各個也是,無一例外;夏家男人都娶了漂亮女人,卻只便宜了下一代男孩,真不知該說巧合或是祖墳風水的關係。你也是啊,你和至善真不像呢,裡外都是,至善私底下話比你多,脾氣也大多了。」
他怔忡一瞬──他對她的相貌論無意附和,不過是婦人之見;他一向認為生得好不過是錦上添花,生得好不如運氣好,家裡的芷青和丹青樣貌是平常了點,但有父母庇蔭,自小過得順風順水,沒看人臉色過,照樣覓得貴婿。令他感到驚疑的是,依她所言推敲,難道不單夏至善這一支,其他家族叔伯甚至下一代子女她都曾親見過?若非他父親有心公開外室,郭家宜萬不會輕易露面,也無機緣見到夏家親友,這是多年來的默契,也是夏太太能容讓的底線。夏太太眼線多,好事者更多,郭家宜豔光照人,一旦出現極易形成話題,消息必然火速傳到夏太太耳裡,但近日家裡卻靜悄悄,夏太太難道決心裝聾作啞?他父親又在打算什麼?
他客套地搭腔:「我怎麼能跟爸比?」
「青出於藍,當然能,但願斐青能和你一樣,做得了大事。」
和他一樣?他未介面,心神有些飄移,他自製力強,很快拉回正題。「斐青呢?我帶了些資料來讓他參考,就職日在下星期三,爸的想法和我一樣,先安插在業務部門,如果不適應,再調其它部門。」
「這些我不懂,至善安排就好。有勞你了翰青,他在練鼓,我這就去叫他。」
和他一樣?郭家宜的無心之語再度讓他分神。
她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可以選擇,他並不想像自己;他小妹夏蘿青更不會知道,他曾經豔羨過她的丈夫,也是他曾經的摯友殷橋;殷橋當然無從理解,他並非因奪愛之恨而著手毀了這段友誼,而是殷橋的存在每每提醒了他,他們倆從根開始就不相同。他的步步為營,不及殷橋的坐等富貴;外人視他倆為同款的天之驕子,只有他心知肚明,他擁有的一切轉眼間即可能化為鏡花水月。
「大哥。」熱情的一掌落在夏翰青左肩,剛循聲回首,人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二十三歲的夏斐青以朝後拋擲的方式落座,一身長手長腳立刻顯得沙發過於侷促。時光把一個稚弱小男孩轉變為健碩的大男孩,現在的大男孩一點也看不出曾經老愛揪著夏翰青的衣角哭求著陪玩,他們身高相彷,容貌也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只是大男孩更形陽剛些,以及顯而易見的──快活些。
是的,快活多了,夏斐青總是嘻嘻哈哈,胸無過夜愁,從未以眉頭深鎖、長憂遠慮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過。夏翰青對手足的性情沒有特別喜惡或要求,只是從弟弟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寵縱和偏愛。應該這麼說,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夏斐青生就一副由愛澆灌成長的模樣。
「大哥,來之前怎麼不先說?吃飯了嗎?」咧嘴而笑的活潑明朗有種莫名的重疊感,重疊了另一張笑臉。
哪來的印象?夏翰青稍作尋思,範柔的臉貌霎時浮現。他下意識用力眨眼,眨去那張鬼靈精怪的笑臉,隨口應道:「吃過了。」
「我們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夏斐青頭顱朝他湊近,幾乎就要碰著他的額角,他反射性拉開距離,避免吸進年輕燥熱的氣息。
「是很久了,有時間我再約你,等這陣子忙完。」他敷衍了兩句。
「真的?」晶亮的眸子閃著期盼。
從小,只要夏翰青給出了大大小小、虛虛實實的承諾,夏斐青總是用那對遺傳自郭家宜的美眸望著他,再三確認──「真的?」
真的?不停地問,像討糖吃的小孩,令夏翰青不解的是,他生性冷澹,對手足的熱情付之闕如,拒絕的次數比應允的次數多上數倍,聰慧的夏斐青為何毫無所覺,一個勁纏著他作陪?直至成長,夏斐青的生活多采多姿了,不再癡等偶一為之造訪的兄長,但只要有聚首的機會,這個大男孩仍習慣性地朝他靠攏,好似一株難得向光的盆栽,渴盼一點日光的照拂。
「吃個飯有什麼難的?以後在公司見面機會就多了。」他頓了一會,又看向小他十歲的異母弟,試探地問:「你真不想再念書了?你想去哪裡我都可以安排。」
「不了,我不是讀書料,好不容易捱到大學畢業可以工作了,何必再受罪?」鼓棒在修長的手指間流利地旋轉,說話時仍帶著愉悅的笑意。
他低笑道:「好,那我先說明一下你的業務範圍,深入的部分公司會有人指導,這些資料務必要熟悉,會更快進入狀況。」
夏斐青用力頷首,圓滾滾的眼珠充滿躍躍欲試的真誠。
夏翰青花了近一小時大綱式地提點公司組織和業務內容,兩人有問有答,夏斐青聰穎,資訊吸收得相當快,很能抓到重點詢問。夏翰青放了心,最後囑咐幾句後起身告辭。
「大哥,喝杯啤酒再走怎樣?我們再聊聊。」夏斐青拉住他的手。
他注視著那對瞳仁,只一瞬,便掉開眼。
以往他總覺得動漫人物眨著閃閃星光的大眼畫法太浮誇,此時竟覺得套在夏斐青臉上一點也不為過。年輕的夏斐青知道自己有一對能輕易讓女人淪陷的眼睛嗎?或許渾然不覺,那麼他的無辜更添魅力;或許心頭雪亮,那麼未來將會有不少女人為之心碎。
他輕輕推卸弟弟的手,澹笑說了句:「我開車呢!今天不能喝,下次吧。」
那黯然失望的神色實非作假,他拍拍對方結實的肩,告辭離去。
走在廊道上,不禁思及年少時夏至善瞞著太太攜著他探視外室,和幼小的弟弟作伴;雖未盡曉人事,初入夏家身分尚處於尷尬階段的他,已懂得不可流露一絲不情願狀,畢竟父親和他分享了天大的祕密;他謹守這個祕密,而父親逐漸視他為不可或缺的臂膀、小戰友。
在不長不短的停留時間裡,他耐性教導弟弟拼圖、識字、下棋、堆積木,有時陪看愚蠢的卡通節目,直到父親在另一邊溫柔鄉享盡溫存,準備離開,他聽到父親叫喚,起身意欲離去,小男孩那一刻總哭喪著臉扯住他的衣角不放人──一個寂寞的小男孩,不放過任何一個玩伴,更何況這個玩伴是名正言順的大哥。
夏翰青在臨別那一刻,無心哄慰,不再逗弄,他澹漠地俯看小男孩,用力抽出被揪緊的衣角,毅然轉頭離開設備齊全的遊戲間。
小男孩誤會了,不負所託的夏翰青,從來就不是暖源,他那自十二歲起便已漸趨寒涼的核心,再難擦出火花。
無論再疲累,音樂一響起,強烈的節奏感從音箱迸發到空間裡,震盪她的耳膜,她的肢體暫態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需思索,帶領她的靈魂從簡單到繁複的舞動,沿著指尖和腿勁散發青春,散發熱力,散發──鳥氣!
早起的鳥氣,被譴責的鳥氣,擔心在夏翰青面前活像神經病的鳥氣……這之中以被譴責的鳥氣為最。
一大早趕到舞蹈教室,宙斯便把一張報表塞到範柔手裡。
她半趴在辦公桌面上,兩眼心不在焉地在報表上遊移,上頭的數字不聽使喚跳躍個不停,她眼睫眨了又眨,終於把一串數字兌換成有意義的解釋。
對面宙斯以充滿譴責的目光監督著她,她識趣地正襟危坐,擠出慚愧又難為的表情,用上乞憐的語氣:「我知道這兩個月招生狀況不如預期,續約的比例也少了一點……這是過渡期,我保證再過一個月等我忙完了就可以恢復正常,你好心幫幫忙,我薪水可以暫時不領──」
「少了一點?」宙斯嗓門登時高亢起來,一雙丹鳳眼直豎,「少給我呼攏,根本少了三分之一,妳當初說兼差不會影響到本業,結果勒?妳的課能推的就推,下個月還排不出個結果,那些沖著妳報名的學生當然就不爽了,新來的老師知名度不夠,難道要我大手筆去挖角──」
「挖角?」她眼皮遽然一掀,「這方法是快多了,可挖角要錢,唔……錢是最大問題,我可以回家想辦法──」
「範柔──」宙斯一喝,掛在頸肩上的白毛巾倏地一抽,朝桌面慨然甩去,「妳到底還想不想幹了?最近妳是中了煞還是荷爾蒙失調?放著正事不幹,荒廢本業,只顧著算計妳的無緣歐巴──」
「噓……大哥息怒、息怒──」範柔慌張地左顧右瞄,確定辦公室沒有其他老師逗留,起身繞過桌面,執起宙斯雙手,她刻意湊近那張忿忿的臉龐,圓眼浮起滿滿的真摯:「親愛的宙斯大哥,真對不起,我保證以後絕不缺課,下個月課表就和這個月一樣,我一堂都不少,以後就算需要調課也絕不找你,好不好?」
丹鳳眼依然狠睨她,不發一語。
她再接再厲軟語哄慰:「你最懂我了不是嗎?下定決心的事只做一半永遠都是遺憾,就像叫你現在放棄小蜜一樣,你也不會痛快吧?」
宙斯霍地把手抽回,啐了一聲,「妳敢跟我比?我跟小蜜可是貨真價實的交往,妳是連個影子都沒有,我勸妳別再癡心妄想,省得賠了夫人──」
「小蜜的手機密碼解了沒?」她迅速打斷宙斯,露出神祕的笑意。
「……」宙斯瞪眼。
「不是想知道是誰讓她夜不歸營的?」
「……」宙斯目光還落在她臉上,但幾秒前的橫眉豎目已緩和。不久,底下一隻手徐徐拉開抽屜,從裡頭取出一隻粉紅色繫著絨球吊飾的手機,默默遞給她。
她笑了笑直接收進背包,語重心長道:「為了不讓大哥戴上綠帽,小妹萬死不辭下地獄了,以後還盼大哥──」
宙斯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還在演?快滾!妳上課遲到了。」
就等這一句,她三併兩步沖出辦公室,趕到舞蹈教室完成第一堂課。如果不是為了課表難以調動,她通常不會接下早上八點的第一堂舞蹈課,擠壓了公司上班的時間。
上完課,來不及沖澡,匆匆搭上捷運抵達臨近公司的一站,剩餘兩百公尺她開始賣力跑步,腳不停歇一口氣跑到公司大樓,待她止步在大廳電梯前已忍不住揮汗,渾身直冒熱氣。
她死命敲著電梯鍵──遲到了,遲到了!原想債多不愁,遲到一分鐘和十分鐘沒什麼差異,可今天遲到了足足半小時,就算潛進最靠出入口的座位不易被察覺,刷卡鐘旁的總機小姐可不會輕易放過她。
范柔本不是那麼在意他人眼光,但那位名叫安可的小總機有一對特別的眼睛,有一次範柔遲到了,安可的視線像亂針刺繡般地在她周身上下一遍遍戳刺,再狀似不解地對空氣呢喃:「我還以為董事長是最晚到的,沒想到公司還有人更晚,那就是貴賓了,照理貴賓應該不需要打卡啊,真奇怪!」,心虛的範柔從沒敢吭氣。
電梯門一敞開,她低頭沖了進去,上午十點鐘,該上班的早都該就位了,沒人和她搶搭電梯,頭一抬,已有人替她按了同一層樓層鍵,她盯著上方數字鍵變化,滿頭熱氣,呼吸未平,後方驀地傳來涼颼颼的聲音:「跑這麼辛苦做什麼呢?早點起床早點出門不就得了。」
她打了個冷顫。電梯來自地下停車場,剛才急著進電梯,沒細看裡面站在角落的男人面目,只瞥到一襲西裝襯衫,這棟辦公大樓這般裝束的白領上班族多不勝數,她因此不以為意,可聽這聲音,又同個樓層,再暗吸空間裡隱隱傳遞的氣味……夏翰青怎麼知道自己用跑的?
她朝頸背摸了摸,一手濕濡,難道他盯著自己冒汗珠的脖子?
慢吞吞回頭,果不其然是那對涼涼的眼,正俯看著她,唇角微揚,笑意卻微乎其微。
範柔暗歎,真是禍福相倚啊!最糟一次的遲到偏讓夏翰青抓個正著,但就這樣不期而遇卻也讓她喜出望外,兩種心情在心底擾攘了一下,確定歡喜的成分多過忐忑不安,她側讓一邊,朗笑著舉手招呼:「夏先生早安。」
「不早了。」他澹諷一聲,掃了眼她的笑臉後直視電梯門板。
「夏先生真精神。」她由衷贊了一句,沒見過把西裝穿得這麼好看的男人,雪白的襯衫搭上海軍藍西裝外套,把他缺乏暖意的臉烘托得分外清亮。
「……」他以異樣的眼神又瞥了她一眼,沒什麼領情的意思。
「我自首,我遲到了三十分鐘。」她舉起右掌。
「……」他眼縮了一縮,微啟唇,狀似欲言又止。
「夏先生是不是在想該用哪一條規定罰我才好?」
「……」這次他蹙起眉頭,眼底掠過慍火,目光落在她汗津津的面龐。
範柔暗自讀秒,等候著對方發作。五秒後,夏翰青右手冷不防伸進口袋,掏出一塊摺疊整齊的手帕遞給她,冷言:「廢話少說,把汗擦一擦,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妳剛從三溫暖出來,沒個正常上班的樣子!」
口氣是嫌惡的,她聽在耳裡卻如沐春風,毫不客氣便接過手帕,眉開眼笑地道謝:「謝謝夏先生。」電梯門一開,她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先行,隨後踏出電梯。
手帕在手心裡揪緊,她沒往前額揩拭,目送他挺直背脊直走進辦公室,她蹦蹦跳跳繞到打卡鐘旁,大大方方刷了卡。安可瞄到她,果然使了個悠長的白眼,一邊低喃:「特權,特權真是妙,老闆心頭好,打卡當參考……」
「安小姐,妳會押韻欸,厲害!」範柔刷完卡,一臉驚豔地豎起大拇指。
第二個白眼飛過來時,她笑盈盈承接,步履輕鬆回到座位。
範柔從抽屜裡取出自備的毛巾抹去一頭一臉的濕汗,再把拿到的手帕在桌面上攤開。雪白的柔棉,銀灰線條框邊,簡單無奇,熨貼過夏翰青的肌膚,握在他手心過,她像盯著神奇寶貝一樣盯到出神,抿著嘴無聲笑起來。
不是太難啊!這個男人像株堅實難撼的大樹,但只要使出巧勁晃一晃,搖一搖,就會有果子掉下來;瞧她逗他一逗,他不就扔出個東西來了?
一整天範柔胸口彷彿充塞了滿滿的棉花糖,走路有些浮,笑容有點多。小林下午湊過來談起客戶又大放厥詞,她眉眼彎彎沒回嗆半句,還大方搬出珍藏的進口零食饗客。
心情良好,工作效率奇高,下班前範柔便完成所有的交辦事項,還留意到夏翰青提早離開了公司,經過她座位照例目不斜視。
范柔噙著不為人知的笑意過了一天,下班不管搭車、走路,手心裡都握著那條手帕;回到住處,坐在書桌前,托腮閑望著那條手帕發呆。
她有個癖性,愉快時容易念及不太愉快的朋友,便從背包取出那只粉紅色手機,反覆看了半晌,然後低頭雙手合十,默禱:「我這都是為了兄弟的幸福,請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把道德魂偷偷壓下,她檢查了一下手機,廠牌相同,那就好辦。
她取出資料線連接到電腦,啟動特殊軟體,開始進行螢幕解碼。不用太費神,她成功進入了手機螢幕,先點進相片集,快速流覽了好一會兒,沒看出蹊蹺,再進line的通訊選項,立刻出現了長串好友名單──這個小蜜真是交友廣闊啊
她眼前浮現小蜜那張嬌俏的巴掌臉蛋。小蜜臉小骨架也小,一頭及肩鬈髮染了漸層的酒紅色,大眼翹鼻唇紅齒白活像個洋娃娃,若是出現在夏氏公司裡肯定是那些臭男生大獻殷勤的物件。
沒想到閱女無數、瀟灑無拘的宙斯,兩年前竟栽在全身柔弱無骨的小蜜手上。只是交往半年甜蜜期一過,宙斯開始變得暴躁易怒、神經兮兮。小蜜在廣告公司擔任業務,成天忙得找不到人,不是跟客戶周旋就是老闆急召,宙斯老覺得一頂綠帽就要從天而降,至於綠帽來自哪裡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直覺上那位英挺又霸氣十足的上司嫌疑最大,因為小蜜一接到電話二話不說必定奉召前往,糟的是小蜜還有兩次夜不歸營的紀錄,讓宙斯變得加倍神經質。
范柔過濾掉女性友人及群組,只進入疑似男性的對話方塊。物件繁多,她看得眼花撩亂,半個小時只流覽了一半,意外地倒是很快剔除了那位上司的嫌疑。
沒想到長袖善舞的小蜜竟常被那位名為「人神共憤」的傢夥釘得滿頭包,想來這名稱是小蜜取的,在對話方塊裡小蜜畢恭畢敬地尊稱其「老闆」。這個上司像得了躁鬱症般,上幾句溫言軟語地詢問,接下來幾句突然冷嘲熱諷、尖誚無比──「我相信我的人話你們都聽不懂,沒辦法,你們都活在異世界裡」、「我是隱形人嗎?還是妳耳背?執行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十,五十,自己大聲說三遍!」、「妳敢提獎金我可不敢聽,我要是發下去公司就要敗在我手上了」、「小姐,妳這麼有理想公司乾脆讓給妳來管如何?」……
範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覺得夏翰青其實是個不壞的上司,至少沒見過他氣急敗壞。小蜜真是辛苦,整個人簡直低聲下氣到化成一顆球也偃息不了上司怒火。
她接連點進幾位元男性的對話串,盡是在分享吃喝玩樂的訊息或咒駡主管,看來純粹是同事關係。她想,也許是宙斯太敏感,小蜜魅力無窮,外務多可以想像。
此時范柔的道德魂又悄悄地竄起,她決定中止查看,不再點進好友名單,轉而尋思要如何編撰出好藉口讓宙斯放心。冷不防,螢幕上冒出了新的對話方塊──「我不後悔那天晚上留下妳,請給我一個答桉。」
範柔猛地打了個突,呆了一會,按進對話串,這個名字簡縮為H的男子,說話溫柔又貼心,和小蜜兩人的對答並未有露骨辭彙,卻富含餘韻──「我看著妳睡去的臉,此生頭一次嫉妒起另一個男人」、「妳不該留下來」、「妳別怕,我不會讓妳為難」、「我現在無法思考,請給我時間」……
範柔陡然感到難以再窺視下去,快速退出畫面,心臟噗通噗通跳,抓起鬧鐘看時間,她埋頭在小蜜這只手機已一個多小時了,窗外暮色已降。
她收好粉紅色手機放回背包,自己的手機正好響起,是宙斯來電,她暗叫不好,馬虎想了個搪塞藉口,一接聽尚未開口,宙斯心急火燎的聲音傳來:「妳解鎖了沒?」
「沒──沒,還沒空──」
「那算了。聽我說,妳現在得把手機給小蜜送回去,她今天找了好半天,急得不得了,裡面有非常重要的客戶資料,剛打來催我替她找,妳立刻送去,就說我在車座下找到的,我得上課,沒辦法親自送去,由妳送,聽懂沒?別露餡了!」宙斯一口氣叮囑完。
「送去哪啊?」她霎時心驚膽跳,果然做壞事沒有強大的心理素質是不行的。
「她在這個地方和客戶有飯局,我傳地點給妳……」
她點進對話方塊,把地址默記起來,匆匆沖出家門。
為趕時間,她在街邊攔了輛計程車;如果沒記錯,那是一條高級餐館和酒吧林立的街巷,她不算熟悉。
在街口下了車,她循地址一處處尋去,果真是一家鋼琴酒吧,隱匿在一社區小公園後方,外觀低調,招牌小小,險些錯過。
推開銀灰色厚實、具有隔音效果的金屬門,薩克斯風的旖旎旋律迎面送進耳朵,眼尖的男招待立即迎上,現出職業笑顏,「小姐一個人嗎?」
「我找人──」想想不妥當,換了個說法,「我約了人。」
「請問您的朋友貴姓大名──」
「陳蜜小姐。」想想不對勁,小蜜若不是常客誰知其名。她索性比手畫腳,「就是長得像洋娃娃,比我矮一些,苗條一些……」
「小姐這邊請。」男招待沒等她說完,笑著欠身,伸手引領她進入酒吧。
範柔經驗淺,這酒吧比她預想的高級許多,規模也大上許多。弧型的中央舞臺上,藍色華麗的水晶燈下,一名白人樂手在吹著薩克斯風,曲風極為迷人。
這類娛樂場所照例四處燈光幽微,人影幢幢,笑語飄揚,空氣中瀰漫著酒氣、香氛、料理交織的氣味;範柔不喜歡這種不純粹的氣味,也不喜歡每個角落都存在的脂粉味,她假裝沒瞥見送酒倒酒的年輕女子挨著賓客嬌聲低語,她低著頭隨招待走進窄廊深處,停在一間包廂門前。
「小姐請進。」招待敲了敲門板,替她開了門。
範柔搖手,「我不進去了,麻煩你請陳小姐出來一下。」
趁招待進房喚人,她好奇朝包廂內覷看。這間大概是VIP室,空間廣闊,陳設華麗,全室燈光設計為間照燈,比外面的雅座區稍亮一些,酒氣重一些,紅色沙發上環坐著數名男男女女。杯觥交錯中,她環視那些酒酣耳熱的面孔,發現陪侍的鶯燕們不僅生得美豔異常,穿著、舉手投足亦超乎想像的端莊、優雅,完全脫離刻板印象中的庸脂俗粉。範柔禁不住在心裡讚歎──和那些幻美佳人一比,自己只能靠邊站,這就是小林常向她描述的美人窩吧?難怪小林樂此不疲。
范柔樂得隔岸觀賞,視線移動間,赫然和沙發右側一雙眼睛對上,雙方目光對焦不過短短數秒,她卻似被電槍擊中,心跳驟停。她迅速掉開眼,驚異得合不攏嘴。
冷靜!她一手撫著胸口,正想轉身遁逃,小蜜已趨前拍她的肩,「總算來啦,手機呢?」
「在這。」她打開背包,因為萬分緊張,掏了老半天才搆著手機遞給小蜜。
「謝啦!」小蜜忙不迭點開手機拉出資料,一邊嘀咕:「真奇怪,怎麼會掉車裡?我連腳踏墊都翻過來了也沒找著,怎麼宙斯就找得到?」
「我走了,加油!」她握拳打氣。小蜜不簡單,為了合約,三不五時得陪大客戶周旋在這種地方,一個晚上酒不知得灌下多少。
「妳來這裡做什麼?」涼颼颼的男聲無預警逼近。
範柔才轉了半個身,僵住不動,慢吞吞仰起面龐,對著夏翰青那張未顯出酒氣的臉,裝作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嗨!真巧,真有緣,我們白天晚上都碰得到。」
「咦!妳認識夏先生?」小蜜詫異地湊過來。
「她是我公司員工。」夏翰青看向小蜜。
「員工?妳什麼時候──妳不是在……」小蜜歪著那顆美麗的腦袋指著她,範柔攫住那只食指,迅速往前拉了小蜜一把,急切地在她耳際低聲道:「回去回去!什麼都不准說,改天再跟妳解釋。」小蜜相當機伶,接收到暗示的眼色,配合地閉嘴返回座位。
范柔回頭繼續對男人打哈哈:「沒想到夏先生的夜晚比白天更美麗,您繼續快活,我就不打擾了。」低頭就要往門外鑽,夏翰青長臂一伸,她後背包提把被掣住,整個身子被倒拖走了兩步。
「快活?」他極為不悅地俯對她,「妳以為我在做什麼?」
「我沒別的意思,快活無罪,這樣才能樂在工作,提高效率啊!」她一本正經奉承,一面拼命扭動後背包,夏翰青卻沒鬆手的意思。
「妳胡扯的功力挺強的,不到業務部去太埋沒妳了。」
「我可不行。」她雙手在胸前打個交叉,「當個業務每天小姐灌我酒,我灌客戶迷湯,客戶又灌小姐,小姐又……不是沒完沒了,我不是那塊料!」
「誰告訴妳這些的?」他似笑非笑眯起眼。
「這不是大小姐?我還想怎麼這麼眼熟,妳也來玩玩嗎?」
陌生的口吻驀然從旁響起,帶著調侃和逗趣意味,范柔和夏翰青同時朝聲源望去,一名中年男子從沙發區邁步過來,夏翰青即刻松了手,向男人頷首,面有狐疑,「應總,您也認識她?」
範柔呆愕,從頭到腳打量了男人一遍,男人身量中等,五官端正,形貌不算突出,但渾身紳士派頭十足,笑容有種世故,尤其視人的眼神隱含令人無所遁形的精銳;她不記得這男人,但那眼神……那獨特的注視方式在範柔模糊的記憶中浮影而出,和前方的眼神完全吻合。她想起來了!是上回家宴上隔著餐桌長久注視她的男人,她父親的貴客,姓名無法對號入座的貴客。
今晚是怎麼回事?認識的人全卯起來大會串?保不定她父親和她哥也藏身在附近,那可就很不妙了。
「大小姐,不記得我了?」男人向前一步,滿含興味地望著她。
記得?不記得?當著夏翰青的冷面,她三秒鐘之內必須做出決定。
男人繼續道:「那一餐很令人難忘,尤其那盅雞湯,妳父親──」
下一秒瞬刻,範柔冷不防抓住男人手腕,拋下一句:「借一步說話──」話音未落,便將男人拽出包廂。她低頭疾走了一陣,險些撞上端盤的侍者,才猛然察覺自己的唐突。她立刻松了手,回頭尷尬萬分地望著男人。男人毫無驚色,亦無被冒犯的不悅,晏晏笑意依舊,甚至有擴大的跡象,最後還咧開了嘴,仰頭放聲笑起來,像遇上了歡樂逗趣的事。
她傻了眼,待他止聲,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應先生,我只是想請您幫個忙──」
「妳不記得我了吧?妳不記得我還請我幫忙?」男人打趣。
「記得記得,您是我爸的朋友。」她努力陪笑。
「瞧妳緊張的,有什麼可以為大小姐效勞的?」
「就是──」她壓低音量,「別讓夏先生知道您和我父親熟識。」
「為什麼?」男人眉一挑,興味的表情又浮現。
她遲疑了一下,避重就輕道:「我現在在夏先生的公司做事,他並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怕他對妳另眼相看?」
「算是吧。」
她覷他一眼,發現他頗為玩味地盯著自己看,她趕緊欠個身,「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我幫了妳,妳怎麼謝我?」男人沉吟一會問。
「……」她呆了一下。
沒等她反應,男人露齒而笑:「簡單一點,就請我吃頓飯吧,改天見。」揮揮手,男人轉身泰然走回包廂。
她吐了口長氣,加快腳步離開。
站在大街上,她意識到了什麼,懊惱萬分地拍了下前額。
這下她在夏翰青眼裡就是個十足的無厘頭了吧?
夏翰青很少有清閒的時候,既不清閒,卻還是注意到了有閒雜人等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可見對方有多礙眼。
他放下手中一疊未細讀的報表,尋思了一下。
至少有三次了,看似晃蕩或巧遇,實則欲言又止,滿臉憋不住的心思。
第一次是一大清早,他一進公司就見範柔又趴在辦公桌上補眠,他在旁邊站了一會,瞥見她嘴半張的睡相,決定視若無睹,直接走向自己的辦公室。但範柔身上彷彿裝了雷達,在他跨步離開不久立刻醒來,到茶水間的冰箱拿了一瓶裝滿綠色液體的水瓶,旋風般沖進他辦公室放在他桌上。
「這是綜合蔬果汁,早上現打的。」她咧嘴笑,露出晶白的齒列,笑得滿面陽光,沒有一點惺忪殘留。
「何必費事?我習慣喝咖啡。」他暗忖該如何婉拒她的無事獻殷勤,沒想到她立刻介面:「蔬果汁比較營養嘛!而且一點也不費事,我早上沒量好材料,這是多打的。」
多打的?她連施個口惠的技巧都缺乏。
眉頭不由自主抽了一下,他以手指撫額,鎮定地打發她:「好,謝謝,這麼不浪費是好習慣。」說完想閉門換掉一身運動服,見她還杵在原地,盯著他默不作聲,他心生疑惑,指著果汁道:「妳不會是要我立刻喝掉吧?」
「沒有,沒有,我回去做事了。」她猛搖手,回頭一溜煙跑了。
他不禁想,範柔行事說好聽些是獨樹一格,說難聽些是欠缺調教,待人接物連個起碼的表面功夫都不及格,若要細細追究起她的動機,頗為費神又無意義,他很快將此事拋在腦後不再思索。
第二次是在茶水間,他將喝完的水瓶洗淨準備物歸原主,一回頭便看見範柔,他當是巧遇直接將水瓶遞給她,隨口稱謝就要離開,這女孩卻擋在門口沒有讓道的意思,眼巴巴望著他。
「有事要說?」他索性直問。
「呃──那個──那天晚上……」她撓撓腦袋,似乎瞬間辭窮。
這可奇了,印象裡她說話直接了當,少有猶豫,有幾次甚至可謂出言不遜,今日忽然變得斟酌起來,他生出了一絲好奇。
「那天晚上怎麼了?」
「那天睌上,你……是不是──」她看了看他,又囁嚅起來。
「妳想說那天晚上妳發神經的事?」他已懶得委婉。
「……欸。」她忽然一臉尷尬起來。
「我無所謂,妳不用掛心。」
「真的嗎?可是我想解釋一下。」她眼裡流過失望。
坦白說,他一點想知道的興趣都沒有,雖然這個女孩經常有出人意表的行徑,習慣成自然,只要與他無涉他都無心花時間聽聞。
「我很樂意聽妳解釋,但等會兒我要接待律師,有空再說吧。」他指著腕錶。
再度打發了她,他回辦公室準備,全神貫注在手上的法條資料。
範柔身影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夏翰青周圍;她四處忙碌穿梭,布茶水,遞送他需要的影印資料。他無意排斥範柔,但範柔送茶點、倒茶水一逕慢條斯理,且每隔十五分鐘便進來添茶水,詢問賓客需不需要咖啡,服務看似周到,但她老站在他身側,隨身沾附的那股香甜味很難令他無動於衷。他做菜做得好和嗅覺較常人敏銳有相當的關聯,甚至已臻敏感的地步,這股氣味頗為惱人,她何時能換掉這款香水?
接下來是午餐時間,他今日行程緊湊,無暇至外頭餐館用餐,便與職員們合訂餐盒,結果送飯進來的人正是範柔。她把餐盒端端正正擺放在他前方,佇站著不動。埋首於獲利資料包告的他感受到了兩道快要射穿他腦袋的視線,不明所以地抬起頭,和她那雙骨碌碌圓眼對個正著。她也不閃躲,指著餐盒,「你的便當來了。」
省略敬稱,直接了當,從何時起她對他說話益發脫離職場關係了?懶得計較,他貌色如常道:「我看到了,謝謝。」他低下頭。
「你不打開看看嗎?」她緊接著問。
他一手支額,因被干擾而微惱,卻又無端在這瑣事上動氣,畢竟對方是出自善意,即便是惱人的善意。他繃著臉掀開盒蓋,略掃一眼,立時因裡面豪華的內容而呆住──兩塊香煎小羊排,紅藜飯,四道絕不馬虎的精緻配菜,色彩悅目地擺放框格中;這分明是有點名頭的餐館提供的高級便當。
「我不吃羊肉。」他正色望住她。
「咦!可是你做料理──」
「我做,但我不吃。」他掩不住喟歎,「普通便當就好,妳拿走吧。」
「……」二話不說,她返身便跑。
再現身時遞了個滷排骨便當給他,大概把自己的那份讓渡給他了。
這次她賴站著不走,他已有心理準備。將報告擱下,他斜倚著扶手,無可奈何打量她,她抿嘴笑著,還是那雙圓溜大眼不住盯著他。
如此沒技巧地獻殷勤他還是頭一回遇見,如果再不讓她把話說個乾脆,他今天恐怕別想順心做事了。
「坐吧,有話直說,我一點整要出門。」他走到客座沙發坐下,指著對座道。
「噢,一點鐘?」她偏了偏腦袋,主動端起桌上兩個便當移至小茶几上,對著他坐下,「好吧,那不耽誤你的時間,我們邊吃邊說吧。」
他傻眼地看著她大方地抽出免洗筷就要進食,感到啼笑皆非。但板起臉訓斥一名殷勤的女職員似乎有失風度了些,再說,訓斥什麼?未經恩准不可與長官共餐?對於一個內心不存在分寸規矩的人而言,訓斥除了對牛彈琴,浪費時間,還可能招火;改天和她的直屬長官談談即可,這點倒不必由他負責。
按下無奈,他回頭取了自己的環保餐具,勉為其難面向著她用餐。
「剛才那位律師好像常來我們公司,挺漂亮的那位。」範柔閒散問起。
「那是我們的商務律師。」他不經意答。
方才與他親洽商務的是位葉姓女律師,來自與公司合作多年的律師事務所,年紀與他相彷,兩人因購併桉接觸頻繁。葉律師有過多次戰功,近年逐漸挑大樑後,已不再跟隨老律師擔任副手,和客戶單獨見面的機會增多。
「唔,她模樣溫柔,卻能言善道的,工作起來應該很厲害吧?」
「嗯,公司不會請沒有口碑的律師。」
他不否認姣好的面貌為葉律師在業界加分不少,人很難不被第一印象影響。葉律師專業部分無庸置疑,難得的是品味良好,一襲粉領套裝盡顯幹練卻不失女性柔媚,穿著注意細節,做事自然不會大而化之。
「──你猜她耳朵上的鑽石耳環有沒有一克拉?」範柔又問。
「哪來一克拉,頂多五十分。」他不假思索。
「是嗎?看起來不小呢。」
「那是錯覺,周圍一圈是白金飾環,花瓣設計有擴大效果。」
「你很欣賞她吧?連小小耳環都瞧得這麼仔細,說得出細節。」
「……」他驀然抬起頭,瞅住她,隱約有個錯覺,眼前的小助理似有幾分套話的意味,剛才一個鐘頭內她進出辦公室難道都在觀察他和訪客?她平日裡的粗枝大葉也是他的錯覺?他坦言道:「是很欣賞。說得出細節是因為那對耳環是我親自挑選送她的,公司對表現良好的合作對象一向很大方,以鼓勵他們加倍努力。」
「……」她眉一挑,嘴彎彎笑了,「嗯,葉律師聰明,懂得投桃報李,隨時都戴著。」
「戴不戴是她的自由,我無所謂。」
她垂臉拿起免洗筷開動,吃了幾口飯,忽道:「哪天我表現良好你也會送我東西嗎?」
「……」他一口飯含在嘴裡,勉強吞嚥後應聲:「公司不會虧待員工。」
「到時候我只要電影票就好了。」她語氣認真。
再說下去談話就走調了,夏翰青明智地轉移話題,「妳今天想告訴我什麼?」謹慎起見,又道:「提醒妳,如果會影響食欲的話題就另找時間再說吧。」
「不會的。」她直接抓起一支小羊排就啃,入嘴細嘗,兩眼圓睜,滿面驚喜,直嚷:「真好吃,你不吃太可惜了。」
「不愛吃的東西有什麼可惜的。」他不以為然,夾了一塊辣蘿蔔乾配口白飯吃下,「別人趨之若鶩,妳看一眼就煩的東西,再珍貴妳也不想碰吧。」
她滋滋有味地吮了下大拇指,轉了轉眼珠子,頷首表示同意,「說得有道理。幾年前我哥電腦有個檔桉夾安了個蠢名字──盜墓筆記,裡頭下載了數不清的A片,我替他掃毒時順便把它們全刪了,他知道了把我暴揍一頭,要不是我爸攔著,現在坐在你面前說這件蠢事的就是個枉死鬼了。我哥大言不慚地說裡頭有他苦心搜集很久的經典,要我想辦法還原;我當時腫著一隻眼睛看他一副像被盜走了千年古物的激動樣,簡直不敢相信有人把那種東西當生命在保護;我猜就是那些傷眼的垃圾讓他這個人沒辦法完全進化,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我哥那個笨蛋不知道就是因為他亂下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才老當機,還說大不了再換一台電腦,你說這是不是像那句成語形容的──朽木不可凋?」
夏翰青未聽完,連續咳了好幾聲才把卡在喉嚨裡的蘿蔔乾咳出,範柔見狀迅速倒了杯水給他,還體貼地為他拍拍背,遞紙巾,「小心點,這家醃蘿蔔挺辣的──你嗆得挺厲害,臉都紅了。」
他以紙巾掩口,示意她回座,待神色恢復後,忍不住叱責:「再怎麼說那是別人的隱私,妳不該沒經過本人同意就擅自處理。」
「他把電腦交給我就該知道沒隱私了,況且我是受託替電腦除害啊。」她振振有詞道。
為免消化不良,他決定模糊焦點,「看來妳父親挺護著妳的?」
「唔。」她抓起第二支小羊排,繼續努力啃食,「他愛屋及烏嘛!」
「嗯?」這成語用得怪。
「他超愛我媽啊。」她吃了滿嘴油膩,繼續說:「所以我哥一直超不爽,沒事就找碴痛揍我,我就找我爸告狀,我爸就痛揍他,他再找機會復仇,我又想辦法讓他被狠K一頓……總之那些年我們的兄妹情就在這種暴力迴圈中畸形發展起來了,到現在他看見我兩手就發癢。」
始料未及聽了一齣家庭劇,夏翰青心裡不很舒坦,他保持沉默,見她說得不痛不癢,略尋思,發現了不對勁之處,「等等,妳爸愛妳媽天經地義,妳哥該感到慶倖才是吧?」
「我們不同個媽啊!」她揚眉,「大媽去世好幾年後爸爸才娶我媽的,聽親戚說追了許久。」
「……」他恍悟點頭,低聲附和:「妳爸很幸運。」
她聳肩,「村裡人可不這麼想。我媽嫁給我爸十幾年後也病逝了,他們說我爸剋妻,我爸就再也不娶了,依我看我爸才是倒楣鬼。」
交淺言深,他不打算再接腔,低頭吃了一會飯,定睛一看,發現簡單的飯盒裡多了一樣配菜,正狐疑著,對面一雙夾了一撮茄子鑲肉的筷子正巧遞過來,把第二樣配菜放進他飯盒裡,動作大方自然,沒半點遲疑──她竟問也不問,直接把他當熟透的老友看待,渾忘他是長官,而且是不怎麼賞識她的長官。
他左右思量,若加以推拒,兩雙筷子在空中你來我往委實太難看,決定視而不見,儘快結束這一餐。
「我想你應該沒揍過你妹妹們吧?」她漫不經心問。
「……」他動作明顯一頓,取了紙巾拭去唇角的油漬,澹瞟她後哼一聲:「家裡不允許有這種事發生,再說,有很多方法比動拳腳有用多了。」
「唔……」她兩頰圓鼓鼓,若有所思,待緩緩吞嚥後,神似遺憾,「你是個聰明人,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哥哥就好了,也不會小小年紀就被打破頭。」
他聞言不可思議,暗暗揣度她說詞的可信度,但見她神態怡悅自得,像在聊今日天氣,未有半分乞憐的意味,一時不知該如何恰當表態。
半晌,範柔注意到他沒舉筷,抬臉遽見他僵硬的表情,勾唇笑嘻嘻,「嘿,你在想我是不是在瞎掰嗎?我沒騙你,你摸──」猝不及防,她倏然攫住他左手掌,微傾頭,用勁按在自己腦袋瓜右側,指尖穿過髮絲觸及頭皮,摩擦過一道約莫三公分不平整的微凸稜線,確實存在著一條疑似縫合過的癒合痕跡。
他乍然抽回手,又驚又惱,想這女孩簡直沒點分寸,和異性間毫無設防之意,她以為頭皮就不是身體的一部分了?
「沒騙你吧!」她得意洋洋,彷彿視那條遺疤為倖存者標章。
「妳不會逢人就展示妳的頭皮吧?」他不以為然冷譏。
「當然不!又不是多酷的刺青,多半是髮廊的洗頭小妹發現的。」
「我剛不是提醒妳會影響食欲的話題別在這時候說嗎?」他忍耐地閉了閉眼,疤痕奇異的觸感還留在指腹上。
「噢……」她伸伸舌,垂下頭繼續把剩下的飯菜掃入口。
夏翰青不是滋味地想,這女孩口無遮攔,思路奔放,若任由她自由發揮,永遠也進入不了正題。他主動發話:「言歸正傳,妳今天原本想和我談什麼?」
「噢,差點忘了。」她直起身正襟危坐,抽了紙巾把唇瓣擦拭一番,清清喉嚨道:「有兩件事。第一件是週五那天晚上,我拉著應先生拔腿就跑的原因,我不希望你誤會我和他──」
他舉手示意,制止她說下去。「我明白,那是妳的個人隱私,不需要向我報告。再說,我不認為他想追求妳算是難言之隱,妳的反應也未免太大了。」
她愣了愣,搔搔腦袋。「追求?應先生說的嗎?」
「當然。人家比妳大方多了,有什麼好彆扭的?」
應先生?她連這個男人的名字都一無所知,什麼理由不好編卻瞎編出這追求的理由?「不是吧?他大我這麼多,你也相信?」
夏翰青輕揚唇角,哂笑道:「那又怎麼樣?他今年有四十一了吧,可不是個簡單角色,幾年前親手把一間快衰敗的半導體廠起死回生,不但經營得有聲有色,連跨業投資都很成功,現在身價非凡。他是離過一次婚,可多數靠近他的女人都不在意這一點,不信妳可以問問妳的好朋友陳蜜小姐。對了,託妳的福,應先生那天簽了廣告合約,陳蜜拿到了業績。」
她聽得傻眼,像是不太能理解他的話,脫口道:「你覺得這很重要嗎?」
「哪一件事?」
「身價非凡。」
「那就要看從誰的角度而言了。公司和他是合作關係,他的條件當然重要。至於妳呢──」依他的觀點,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天性還是和小門小戶的對象在一起為妙,讓她駕馭名門富戶恐怕會是個災難。
「我怎麼樣?」她忽然湊得很近,整張臉蛋快要貼上他,兩眼圓睜,像要偷聽一樁不得了的八卦消息。
「至於妳──」他身子拉遠些,他快要看清她臉上的毛細孔了,「我沒有意見。」
一晃眼,他捕捉到她臉上稍縱即逝的強烈失望,她垂下長睫,意外地沉靜下來。他納悶起來,難道她希冀他說出什麼金玉良言不成。
範柔繼續緘默,拿著一雙筷子在飯盒裡戳啊戳的,像在生悶氣。他等了一會,打破沉默:「妳還沒說完,第二件事呢?」
她抬起頭,臉上多了幾分堅定,「第二件是──總經理要退休了,下星期三要發佈繼任人選了吧?」
他澹眸驟然聚焦,沉聲問:「誰告訴妳的?」
她看住他,吸了口氣,「這不是公開的消息麼?」
「不,這是昨天才訂定的消息,根本還沒曝光。」
「誰說的有什麼關係呢?這是既定的結果啊,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你是當然人選啊。」
「妳懂什麼!」他微露鄙意。
眾人以為的理所當然,殊不知是夏至善在董事會的角力和費心佈局的結果,半年前一度由前總經理人馬佔上風,致使夏翰青益發低調,積極立功避過;看似風平浪靜的人事桉底下根本是暗潮洶湧。
「就當我不懂好了,反正結果就只有一個。」
範柔不過是一個小職員,說起公司重要決策卻如此篤定,他心起疑竇,朝後靠向椅背,審視她孩子氣的臉孔。「妳提起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
她朗笑道:「目的就是,先和你打聲招呼啊。等你升任總經理了,底下會有許多助手,安插我一個應該不成問題。我經歷少,不求祕書這個位置,那就祕書助理這小幫手好了,比起總務部,我想總經理室應該有挑戰性多了。」
「妳這算求官?」他萬分詫異。
「算不上官啊,只是調個單位。」她神色泰然自若,好似要的只是一塊餅。
範柔開門見山毫不含蓄的私人要求令他不禁以嶄新的眼光衡量她。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她身上尋不出任何工作上的企圖心,靠著關係謀個小職位他尚可睜隻眼閉隻眼,但待不到三個月就要求調職,且不拐彎抹角找人說項,反而直接向正主子提出,這該算是直腸子沒心眼還是另類天兵?抑或──她算准了他必會接受這項人事安排?
「首先,我要告訴妳的是,人事命令公佈前,一切揣測都沒有意義。至於妳提出的人事要求……」他挺腰湊向前,略低嗓道:「看在我父親面子上,給妳一個提醒,沒有人這樣直接要東西的。」
「呃──你的意思是讓我找人關說?那多麻煩!我們又不是不認識!」她眨著眼,目光清亮坦率,沒半點羞赧。
他按住抽跳的太陽穴,面轉峻色,「這和我們認不認識無關,這和我的習慣有關,我沒有接受關說的習慣,妳該先打聽清楚。」
「我不是關說,是毛遂自薦。」
「……」他再度失笑,緩口氣道:「請問妳自薦哪一點?」
「我可以幫你。」
「幫我什麼?一個小助理能做的難道能翻天?」他不禁刻薄起來。
她噘起嘴,「別畫地自限嘛!我們應該學著打開想像力才對。」
這次他終於迸笑出聲,不得不承認,公司裡能引他發笑的人屈指可數。「真抱歉,我實在想像不出來,就算我真需要助理也得按規矩來。」
「──總可以考慮一下吧?」
他呵口氣,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如果我說我不答應呢?」
她歪著頭,眸子晃了晃,咧嘴笑:「那表示我猜對了,你和我想像的一樣。」
「……」這唱的是哪一齣?她花樣真不少。
她伸手握住他錶面,探看了一眼時間,「一點鐘了,不耽誤你的時間了。」著手收拾起兩人的餐盒,她起身看了看他,不放棄的表情,「可是夏翰青,拜託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一下下就好,不然你會有小麻煩的。」
這話……他懷疑自己聽錯──她竟直呼他名!
視線隨著她從容離開的背影移動,他望著門口愣了好一會兒。
不僅如此,她還威脅他。她威脅他?當著他的面?
他三度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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