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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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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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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16:3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飲鴆

  接風宴與隨隨沒什麼關係。

  主僕兩人在個小偏遠安頓下來。

  隨隨向驛僕要了熱水沐浴,換上乾淨衣裳。

  一番折騰下來,前院已經開宴了,一浪浪的人聲和著絲竹飄來。

  隨隨躺在榻上,就著半床月光晾頭髮。

  在馬車上顛簸了一日,此時躺著頭還是暈的,像枕在海浪上。

  春條一邊用小梳子替她梳頭髮,一邊旁敲側擊地勸她自薦枕席:「……奴婢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娘子若是對殿下無心,奴婢這些話便爛在肚子裡也不會說,可奴婢都看在眼裡,娘子分明也對殿下有意……」

  隨隨無聲地彎了彎嘴角,並未解釋。

  她在桓煊營帳中醒來,第一次看到那張臉的時候,的確有些失態,也難怪旁人誤會她一見傾心。

  春條喋喋不休的聲音慢慢變遠,匯入遠處的歡歌樂舞,襯得這方寸之地冷清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皮慢慢發沉,春條梳髮的手也動得越來越慢,身體歪向一邊。

  就在主僕倆都昏昏欲睡之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隨隨幾乎是在一瞬間從榻上坐起來,左手同時在榻邊一撈,卻撈了個空——她一怔,才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是個獵戶孤女,榻邊沒有她的刀。

  片刻功夫,來人已至窗下,敲著窗戶道:「鹿娘子在麼?殿下召你去侍奉。」

  春條的瞌睡頓時無影無蹤,拊掌笑道:「佛祖保佑,阿彌陀佛,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說著,手忙腳亂地爬起身:「奴婢給娘子梳個什麼髮髻好呢……」

  那小內侍不耐煩道:「娘子趕緊些,穿什麼不打緊,殿下那邊還等著呢。」

  隨隨披上青布外衫,頭髮仍有些濕,她鬆鬆綰了個髮髻,便即推門出去,沖著小內侍點點頭,淺淺一笑,現出一對酒窩。

  小內侍張了張嘴,半晌沒發出聲音來,這女子的顏色太好,就這麼素著張臉站在月光下,也跟天仙下凡似的,周身都像籠著層光暈,笑起來更是讓人喘不過氣。

  雖說是替身,倒比正主還好看。

  只可惜命不好,托生在貧苦人家,側妃是不用想了,能不能進王府還是兩說。

  要是今晚把殿下伺候好了,說不定能跟著進府吧,小內侍心想。

  隨隨來到齊王的下榻處。

  這是整個驛館最好的院子,草木扶疏,曲廊回環,廊下點著琉璃風燈,照亮了描金著彩的雕欄。

  到得寢堂,內侍打起簾櫳:「鹿娘子請進。」

  比起煌煌如晝的院子,室內很幽暗,只床邊點了盞鶴形燈,照亮一隅。

  屋子正中擺著幾榻,依稀可以分辨出一個男子的身影,據榻而坐,自斟自酌。

  隨隨飲遍天下名酒,鼻子又靈,一聞便知是劍南燒春,氣味芬芳,酒性卻烈得恨。

  這是在借酒澆愁,隨隨心裡有了數。

  她上前行禮:「民女拜見殿下。」

  桓煊屏退了侍衛,默不作聲,仍舊自顧自飲酒,任由她跪著。

  隨隨跪得腿腳有些麻木,桓煊這才撂下酒杯,掀起眼皮打量她:「伺候過人麼?」

  男人的嗓音裡聽不出醉意,但比平常低啞一些,像沉沉壓下的夜色。

  隨隨搖搖頭:「沒有。」

  桓煊站起身,朝屏風內走去:「過來。」

  隨隨跟了上去。

  桓煊抬手從衣桁上取下兩件衣裳,轉身扔給她,冷冷道:「去沐浴更衣。」

  衣裳熏過香,一股清雅微甜的香風撲面而來。

  隨隨接在懷中,絲緞滑膩,觸手冰涼。

  「啟稟殿下,民女已沐浴過了。」她用磕磕絆絆的官話說道。

  桓煊聲音更冷,一字一頓:「沐浴,更衣,聽不懂話?」

  「是。」隨隨低下頭,抱著衣裳去了淨室。

  淨室裡已經備好了香湯和梳洗用具,隨隨探了探,天氣冷,水幾乎涼透了。

  她快速脫了衣裳踏進浴盆中,冷得打了個寒顫,受傷後身子骨大不如前,她本就比一般人畏冷,涼水沐浴更是雪上加霜。

  她沒有折磨自己的癖好,草草洗了一會兒,便即擦乾身體更衣。

  昏暗的光線裡分辨不清衣裳的顏色,但一摸便知是上好的越羅,用銀線繡著折枝海棠,針腳細密,是宮內繡坊出來的東西。

  離京多年,永安時興的衣裳款式與她記憶中不太一樣,裙裾長了,領口低了,廣袖幾乎垂到地上。

  她自十來歲起便習慣著胡服,許多年沒穿過這樣輕薄又繁復的衣裳,費了點時間才整理好。

  走出淨室一看,桓煊卻已經靠在床頭睡著了。

  屏風內燭火搖曳,映亮了男人的面容。

  他生就一副風流相貌,修眉俊眼,直鼻薄唇,披上鎧甲氣宇軒昂,此刻卸了鎧甲,披散著長髮,又秀雅矜貴如世家公子。

  隨隨輕輕走上前去,跪坐在床邊,用目光細細勾勒那熟悉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有風從窗櫺間漏進來,掀動帳幔,帳角的金鈴發出細碎的聲響。

  男人蹙了蹙眉,睜開眼睛。

  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他的雙眸彷彿冰消雪融,溢出柔情,含糊地喚了聲「阿棠」。

  隨隨聽見了,卻恍若未聞,只是看著他的臉。

  桓煊從床上坐起身,把隨隨攬入懷中,下頜枕在她肩頭,雙臂緊緊箍著她,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中。

  隔著兩人的衣衫,隨隨也能感受到他燥熱的身體。

  他身上的氣息很特別,酒氣混合著龍涎和沉檀,沉鬱又甘甜,沉甸甸的,彷彿在拉扯著人往下墜。

  隨隨難過地屏住呼吸。

  她記憶中的人身上總是縈繞著淡淡的藥香和墨的清氣,儘管他們從未如此靠近。

  「我很想你。」男人輕聲道。

  隨隨心微微一顫,然後往下沉,一直沉,像是沒有盡頭。

  溫聲低語時,他們連聲音都很像。

  我也很想你,她在心裡道。

  過了許久,桓煊鬆開禁錮她的雙臂,與她拉開咫尺距離,低下頭,挑起她的下頜,慢慢湊近。

  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隨隨凝視著那雙讓她魂牽夢縈的眼睛。

  時光盡頭也曾有一雙屬於她的眼睛,靜謐,溫柔,像幽林中,星月下,靜寂的湖面。

  她沒有飲酒,卻已然醉了。

  誰都知道飲鴆止渴只是徒勞,可若是只有這杯鴆酒能讓人重回舊夢呢?

  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向他靠近過去,左手輕輕撫上他的臉側。

  嘴唇相觸的瞬間,輕輕托著她下頜的手陡然收緊。

  隨即,他緊緊捏住她的手腕,幾乎把她的骨頭捏碎,眼中的溫情蕩然無存,聲音冷得刺骨:「你在做什麼?」

  隨隨有些茫然無措,像是剛從夢中醒來。

  她隨即清醒,看向自己的手掌。

  因為長年習武,她的手上有層薄繭,自不像閨閣女子那般細膩柔滑。

  是這隻手打破了他的幻夢。

  「殿下恕罪。」她跪下請罪。

  她的低眉順眼非但沒有讓桓煊消氣,反而觸怒了他。

  男人嫌惡地看她一眼,冷冷道:「出去。」

  ……

  隨隨安安靜靜地行個禮,退出門外。

  守在廊下的內侍高邁見她出來暗自納罕,算算這小娘子進去也就兩刻鐘,還得刨去沐浴更衣的時間,他家殿下這……委實也太快了吧。

  但是當下人的哪敢多問,他只是聲音問道:「鹿娘子要回自己院子?奴叫人替娘子掌燈。」

  隨隨沖他感激地笑了笑,搖搖頭:「不必,多謝高公公,月光很亮,看得見路。」

  她的笑容沒什麼淒楚可憐的意味,仍舊和平日一樣明媚,但落在高邁眼裡,卻似故作堅強——殿下召了人家侍寢又不留宿,大半夜的趕人出去,也太可憐了點。

  何況殿下為什麼召他侍寢,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是最清楚的。

  可憐這小娘子蒙在鼓裡,不知道自己只是別人的替身。

  美人總是容易惹人憐惜,何況她受傷之後添了些許羸弱,伶仃地站在夜風裡,衣袂飛揚,彷彿隨時要凌空而去。

  這身衣裳也眼熟,高邁稍一回憶就想起來,三年前殿下離京,最後一次見到寧遠侯府的三小姐阮月微,她就是穿著這樣一身衣裳,頭戴帷帽,站在灞橋邊的春柳下——然而那時是陽春三月,大冷天的讓人穿成這樣,即便室內燃著碳也夠受的,還把人趕出來……

  高邁惻隱之心大動:「娘子衣衫單薄,奴替你找件衣裳披披。」

  隨隨也是出了門才想起自己換下的衣裳留在了屋裡,她不怕桓煊,卻不喜歡自討沒趣,也不想麻煩旁人。

  於是她只是擺擺手:「走走就暖和了。」

  「那怎麼行呢,娘子若是著涼,殿下要怪罪奴的。」

  這就是瞎說了,齊王若有半分在意,也不至於把人趕出去。

  隨隨粲然一笑,並不反駁,只是道:「我這樣的人沒那麼多講究。」

  說罷她便朝那內侍揮揮手,下了台階,從容地穿過庭院。

  她自小生長在邊關苦寒之地,阿娘在京城為質,阿耶一個武將不知道怎麼嬌養女兒,由著她跟著兵營裡的毛小子在冰天雪地裡瞎跑,鑿開冰面捉魚。

  那才是真的冷,眼淚流不到腮邊就成了冰粒子。

  與之相比,長安的深秋實在不算什麼。

  然而此刻踏著白慘慘的月光,行走在忽遠忽近的笙簫聲中,另有一種涼意從她的心底滲出來。

  這是熱鬧喧囂之地特有的寂寥蕭索。

  兩個院子之間距離不過百來步,隨隨慢悠悠地踱回去,不一會兒也到了。

  春條正合衣躺在榻上小憩,恍惚聽見門外動靜,趕忙披衣舉燈走到屋外,一看隨隨打扮嚇了一跳,三兩步奔下台階:「娘子怎麼穿這麼少?」

  又去摸她的手:「都快凍成冰了!」

  她不好埋怨齊王不會憐香惜玉,只能責怪她:「女兒家不能受涼的,娘子怎的也不知道小心,要是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起初她只是把鹿隨隨當成高枝攀,可相處日久,難免生出些真情,把這腦袋糊塗性子好的女郎當成了半個姊妹,此時的心疼是不摻假的。

  春條一邊嘮叨,一邊拉著人往屋裡鑽,把她按在榻上,撈起被縟,將人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往火盆裡添了兩塊炭。

  他們用的是普通黑炭,不比齊王院子裡的銀絲香炭,煙氣直往上竄,熏得人眼睛疼。

  隨隨渾不在意,脫了鞋,把雙腳放在火盆上烤,暖氣鑽進腳底心,驅散了寒意。

  「大半夜的沒地方去討薑,奴婢先煮點熱茶湯,給娘子驅驅寒。」

  「春條姊姊別忙活了,」隨隨沒心沒肺地道,「給我一口酒發發汗便是。」

  「說了沒酒了。」春條不上鉤。

  「你騙我呢,肯定藏了,」微弱搖曳的燭光裡,隨隨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貓兒似的,「好姊姊,就賞我一口吧。」

  春條敗下陣來,從衣笥底下挖出個小小的皮酒囊,不情不願地遞過去:「喏,只喝一口。」

  隨隨接過來,仰脖子就是一大口。

  不是什麼好酒,軍營裡常見的燒刀子,辛辣又苦澀,像火一樣從喉嚨一路燒到腑臟,驅寒的效果立竿見影。

  他們冬日帶兵行軍總是離不了這個。

  隨隨想再喝一口,春條眼疾手快地奪過去:「這酒烈性,女兒家可不能多喝。」

  女兒家成日裡一身酒氣成何體統!

  聽侍衛們說,齊王凡事都講究,還有潔癖,想來也不會喜歡女子一身酒氣。

  隨隨意猶未盡,抬起手背抹抹嘴角。

  春條柳眉擰起:「娘子揩嘴記得用帕子……」

  好好一個美嬌娘,怎麼跟兵營裡的糙漢一樣。

  「我又忘了。」隨隨抱歉地笑笑,她並非不懂大家閨秀的禮儀,幼時也有嬤嬤教導,只是長年混跡軍營,行軍打仗哪裡顧得上講究,久而久之就把那一套都拋下了。

  春條嘆了口氣:「以前隨性些也罷了,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娘子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後要侍奉左右,可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這你就多慮了,」隨隨笑道,「殿下恐怕不會叫我去了。」

  春條大驚失色:「殿下有什麼不滿意的?」

  隨隨那麼早回來,她先前心裡就有些犯嘀咕,只是抹不開面問,眼下起了話頭,正好問個清楚明白。

  隨隨想了想,如實說:「大約哪裡都不滿意。」

  她和阮月微雖是姨表姊妹,性子卻截然相反,可以說除了一張臉哪裡都不像。

  春條急了:「怎麼會,娘子是怎麼伺候的?」

  隨隨不想三更半夜和個半大小娘子探討床笫之事,何況也沒發生什麼值得討論的事。

  「沒成,」隨隨言簡意賅,「他嫌棄我。」

  她說起這話來乾乾脆脆、坦坦蕩蕩,臉上沒有半點羞慚之色,彷彿在說自己吃飯噎了一下。

  春條不肯相信:「娘子同奴婢仔細說說。」

  隨隨知道她要是不招供,這丫頭絕不會放她去睡覺,只能把齊王怎麼讓她沐浴更衣,又怎麼突然翻臉趕她出來的事說了一遍。

  春條仍舊將信將疑:「是不是娘子不會伺候人,把貴人惹惱了?」要不就是舉止粗鄙,礙了貴人的眼。

  隨隨揉揉眼皮:「春條姊姊,我睏了,有什麼明早再說吧。」說罷打了個呵欠,裹著被子歪倒在榻上。

  春條不好攔著她不讓睡,只能熄了燈,在她床邊的榻上躺下來。

  她懷揣著心事,這一覺睡得不安穩,半夢半醒間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是門扇輕輕的「吱嘎」聲。

  春條想看個究竟,卻睏得睜不開眼,掙扎著撐開眼皮,隱約看到一個人影推門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的做什麼,她迷迷糊糊想著,翻了個身,重新沉入了夢鄉。

  庭中月色如晝。

  隨隨坐在迴廊的欄桿上,背靠廊柱,屈著一條腿,拔出皮酒囊的塞子,時不時仰起頭灌一口。

  夜太長,酒囊空了,她還沒有半點醉意。

  前院的笙歌還未停歇,隱隱約約的絲竹聲飄過來,到她耳畔已經聽不清唱詞,曲調也模糊。

  她百無聊賴地跟著哼,不知不覺自成一調,卻是琴歌《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她輕輕哼唱著,一邊用手指在膝頭敲著節拍,「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輕柔沙啞的歌聲散在夜風中,連綿不絕,像一匹輕紗乘風而去,彷彿能抵達天邊。

  歌聲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這首曲子是誰教她的。

  眼中的月影逐漸模糊不清,彷彿隔著層水。

  她抬手一揉,方知那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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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16:3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孤女

  深秋,落木蕭蕭。

  長安城北,官道上塵煙滾滾,一隊人馬自遠處浮現。

  當先開道的數十精兵個個身披黑甲,騎跨駿馬,彷彿踏著黃雲從天而降。

  行人車馬紛紛避讓至道左,悄聲議論:

  「看到那黑馬黑甲麼?那便是齊王的神翼軍。」

  「果真威風凜凜!」

  「齊王不是長年在邊關禦敵麼?怎的突然回京了?」

  「太子大婚,這同胞兄弟總得露個面吧。」

  「不是說齊王與那太子妃……咳咳……再見豈不尷尬……」

  「噓……這可是掉腦袋的話!」

  「有什麼,城裡哪個不在議論……」

  太子與齊王兄弟共爭一女之事,京中人盡皆知。

  而他們爭奪的對象,是寧遠侯府嫡出的三小姐阮月微。

  阮月微是太后的娘家侄孫女,從小養在太后宮中,與同由太后撫養長大的齊王桓煊是青梅竹馬。

  她生得霞姿月韻,有京都第一美人之稱,又有一同長大的情分,齊王理所當然對她情根深種。

  然而到談婚論嫁之時,宮中突然出了大事,嫡長的太子忽然暴病薨逝,二皇子一躍成為儲君,二皇子入主東宮後第一件事,便是向寧遠侯求娶阮月微。

  寧遠侯當機立斷,阮三娘便與太子定下了親事。

  心上人成了嫂嫂,齊王一怒之下遠走西疆。

  轉眼三年,太子大婚在即,皇帝下旨召三子回京,以便堵上悠悠眾口——為個女子鬧得不可開交,連兄長的婚禮都不出面,豈不是叫天下人看笑話。

  抗旨不遵視同謀反,縱使桓煊再不情願,也只能回京出席婚禮。

  車馬隆隆地駛過,誰也沒留意,其中有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

  馬車裡,婢女春條揉著發麻的腿,不時拿眼角的餘光瞟一眼身邊的年輕女子。

  女子二十來歲,一身青布衣裳,粉黛未施,通身不見金玉,長髮用骨簪綰作圓髻,說是主人,衣著打扮比她一個奴婢還像奴婢。

  她闔目靠在車廂上,飽滿的胸脯隨著呼吸輕輕起伏,顯然是睡著了。

  春條幾乎有些佩服她,在這滾雷一樣的馬蹄和車輪聲裡都能睡,這心也太大了。

  就在這時,馬車重重地一顛。

  女子眉心一蹙,長睫毛輕顫,雙眼慢慢睜開,車帷縫隙裡漏進的夕陽劃過她的臉,琥珀色的眼瞳泛出金色,漂亮得妖異。

  她打了個呵欠,伸個懶腰,本是粗野的動作,由她做來卻有股未經雕琢的優美,彷彿慵懶的豹子舒展身體。

  春條心中暗道乖乖,和此女朝夕相對半年,一不小心還是會被她的美貌晃了眼。

  明珠寶石一樣好看的女郎,怎麼就討不到齊王殿下的歡心呢?

  「還沒到驛站?」女子的官話說得不好,夾雜著濃鬱的邊關口音,加上聲音比尋常的小娘子低沉些,帶著些微的喑啞,讓人想起早春拂過曠野的風。

  「快到了,娘子,」春條應道,「可要喝茶?」

  女子剛醒來還有些懵,搖搖頭,眼皮又往下耷拉:「那我接著……」

  不等她闔眼,一個皮水囊遞到了她嘴邊。

  「娘子喝口茶醒醒神,」春條道,「免得白日睡多了,夜裡走了覺。」

  女子接過水囊飲了一口,泡久的茶水又苦又澀,她皺眉咋舌:「苦。」

  「苦才提神呢。」

  「給我換壺奶酒吧。」

  春條眉心擰得要打結:「酒沒了。」

  「這麼快沒了?」

  「酒壇子早見底了。」春條微露不滿。

  別人家小娘子飲酒都是淺斟小酌,就沒見過像她這樣一口一碗的。

  她忍不住規勸:「京城的閨秀都飲茶,娘子如今進了京,入鄉隨俗學著些才好。」

  「再怎麼學,它也不能從苦的變成甜的呀。」

  女子嘴上嫌棄,還是抵不住口乾舌燥,仰起脖子灌了兩口,方才把水囊還給她,沒心沒肺道:「再說我也不是閨秀,學這勞什子做什麼。」

  春條一時啞口無言。

  她確實和閨秀一點不沾邊。

  此女姓鹿,名喚隨隨,是個獵戶人家的女兒。

  半年前,齊王帶兵前去秦州平叛,入山追繳叛軍,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她。

  隨隨全家都死於叛軍刀下,自己也受了重傷,好容易撿回一條命。

  齊王營中沒有女子,遂派人去刺史府要個奴婢前去照顧。

  春條聽說是伺候王府女眷,以為是美差,擠破了頭,掏了大半積蓄賄賂管事,才得了這份差事。

  誰成想她伺候的人只是齊王隨手救下的貧家女,壓根不是什麼王府女眷。

  不過見到昏迷的隨隨本人,春條死灰似的心又活動起來——她在刺史府也算見過世面,上至夫人娘子,下至歌姬營妓,她就從沒見過這樣的絕色,從臉蛋到身段,都美得叫人眼暈心顫。第一回給她換衣擦身時,連她一個女人也面紅耳赤。

  她深信沒有男人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要不齊王殿下怎麼救了她呢?

  她似乎沒猜錯,在隨隨昏迷期間,齊王幾乎天天來探望,在她床邊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

  有一回,春條還撞見他親手絞了濕帕子,替她掖額上的細汗。

  那眼神她至今忘不了,溫柔又專注,像是滿心滿眼只容得下眼前這個人,連她一個旁人看了都心折。

  當時春條以為自己時來運轉,跟了個有大造化的主人,只盼她趕緊醒來,好帶自己雞犬升天。

  半個月後,人終於叫她盼醒了,哪知齊王見了人,眼裡的柔情蕩然無存。

  隨隨一張口,話只說了半句,他便不耐煩地轉向季嬤嬤:「你問她,可有地方去。」

  得知隨隨孑然一身,再無親戚可以投靠,齊王也沒什麼憐香惜玉的表示,冷冷道:「軍營不是女子待的地方,傷好些便叫她自行離去。」

  說完沒再看隨隨一眼,便即拂袖而去。

  春條後來才知道,齊王並非聽不懂邊關話,他只是不願與隨隨交談。

  自那以後,齊王沒再踏足這個營帳半步,好在隨隨的傷養好了,也沒有人來轟他們走,大約齊王殿下貴人多忘事,徹底把她忘了。

  此女也是心寬似海,心安理得地住在營中。

  這回太子大婚,齊王奉旨回京,只帶了百來個侍衛,不知怎的卻把隨隨也帶上了。

  春條怎麼也琢磨不透。

  要說殿下對她有意思,這半年來別說召她侍寢,連看都不肯多看一眼;可要說沒這意思,偏偏回京也帶著她。

  可回京之後如何安置她,也沒人透露一句半句——是進王府還是養在外面做外宅婦,其中的差別可大了去了。

  就在她思忖的當兒,身邊的人沒了聲響。

  春條轉頭一看,果然又睡著了。她沉沉地嘆了口氣,攤上這樣不知上進的主人,她可真是命途多舛。

  ……

  日薄西山,齊王一行終於到了永安城郊的長樂驛附近。

  官道上車馬駢闐,朱紫耀路,好不熱鬧。

  隨隨被外面的馬嘶和人聲吵醒,挑開車窗上的青綈帷幔往外望去。

  只見道路兩旁張著錦帷,侍從高舉羽扇畫障,中間一人身穿錦袍,玉冠束帶,披著黑貂裘,坐在高頭大馬上,被眾官簇擁著緩緩行來。

  雖然看不清面容,只看衣著排場,她也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齊王回京,太子竟然親自帶領百官出城相迎,真是給足了胞弟面子。

  她譏誚地挑了挑嘴角,放下車帷。

  得知太子親迎,齊王當即下車,趨步上前行禮:「臣拜見太子殿下,殿下親迎,臣愧不敢當。」

  太子連忙下馬,將他扶起,親切地拍了拍他的上臂:「三弟怎的如此見外。」

  他頓了頓,認真道:「你平定安西,救四鎮百姓於水火,是我大梁江山社稷的功臣,倒是我忝居儲君之位,不能垂功立事,德不配位,慚愧之至。」

  「殿下言重,」桓煊淡淡道,「殿下德配天地,秉鈞持衡,微臣不才,惟有弓馬末技聊以盡忠。」

  太子彷彿對他的冷淡一無所覺,朗聲笑道:「一別經年,三弟還是這性子。」

  抬手在弟弟頭頂比劃了一下:「記得你昔年離京時還沒我高,如今都比阿兄高半個頭了,父皇和母后見了定然欣慰。」

  聽到「母后」兩個字,桓煊的目光微不可察地一暗。

  「父皇和母后可好?」他不動聲色道。

  太子目光閃動:「都很好。父皇的風疾時好時壞,冬日裡總要難熬些,平常都住在溫泉宮,知道你回京,特地早早地回來等著。父皇一向最疼你的,你明日早些入宮請安吧。」

  他只說「父皇」不提母后,桓煊卻沒有多問,兩人之間似有某種默契。

  桓煊點點頭:「好。」

  太子又拍拍他的後背:「這次回來就別走了,你過年都二十了,老大不小的,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該娶個媳婦了。」

  桓煊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三年前安西四鎮叛亂,他自請領兵平叛,那時候太子和朝臣都沒話說,如今叛亂已平,他仍舊號令十萬邊軍。手握虎符,便有許多人睡不安穩了。

  太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若是換作三年前那個胸無城府、七情上面的少年,被他這麼一試探,定會惱羞成怒,一氣之下交出虎符以避嫌。

  他不由重新打量自己這弟弟,三年過去,他褪去了最後一點稚氣,本就英挺的面容越發深峻,儼然有了淵渟嶽峙的氣概,恍然與記憶中另一人的身影重疊起來。

  太子悚然一驚,心頭一陣狂跳,勉強穩住心神:「你我兄弟數年未見,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桓煊笑道:「阿兄知我量淺。」

  太子見他神色如常,暗暗鬆了一口氣,親暱地攬住他的臂膀:「在軍中這些年也沒長進?」

  兩人說說笑笑地朝驛館中走去,百官僕從們緊隨其後。

  到得正堂,太子解下狐裘遞給侍從,佩劍與玉珮相撞,發出輕輕的聲響。

  桓煊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他腰間佩著的香囊上,心臟不由一縮。

  竹青底上用銀繡著海棠花,無論紋樣、配色還是針法,都無比熟悉。

  太子注意到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撥弄了一下香囊,輕輕嘆了口氣,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這些年阿棠也很掛念你,她一向視你為親弟,如今你平安歸來,她終於可以安心了。」

  阿棠正是阮月微的小字,她因此最喜歡海棠花,絹帕、香囊、衣裳,乃至器皿、帳幔、陳設,都喜歡用海棠紋樣裝飾。

  太子瞥了弟弟一眼,他臉色如常,但痛苦之色仍舊不能自抑地從眼中流溢出來。

  阮月微永遠是他的軟肋,哪怕三年過去,只一個香囊就能讓他亂了方寸。

  太子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後背,溫聲道:「光顧著說話,該入席了。」

  眾人依次入座,太子下令張筵,一時笙簫齊作,水陸珍饈畢陳於前。

  太子挽起袖子用香湯洗淨手,親自操刀為弟弟片魚膾:「我記得你喜食魚蝦,這鱸魚是從江南運來的,沿途換了幾十匹驛馬,到京時還是活蹦亂跳的,你嘗嘗。」

  桓煊一笑:「二哥有心了。」

  兩人兄友弟恭,一派其樂融融。

  桓煊離京數年,在軍中與將士們同食同宿,成日粗茶淡飯,然而此時面對滿案的珍饈卻沒有半點胃口。

  將太子親手片的一盤魚膾吃完,他便撂了牙箸。

  不斷有臣僚上前祝酒,他來者不拒,舉杯一飲而盡。

  桓煊的酒量不算好,可想醉時偏偏格外清醒。

  數不清喝了幾杯,倒是太子看不下去,奪了他的酒杯,向內侍道:「扶你們殿下回房歇息吧。」

  桓煊走到院外,便有兩個身著紅紗舞衣、容貌昳麗的舞姬迎上來,款款行禮,嬌聲道:「奴婢奉太子殿下之命,伺候齊王殿下就寢。」

  桓煊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向內侍高邁抬了抬手,徑直往院中走去。

  高邁會意,笑著對兩人道:「多謝太子殿下盛情,只是我們殿下就寢時不喜有旁人在側。」

  兩人對視一眼,面露難色:「太子殿下會怪罪奴婢的,還請中貴人通融一二。」

  高邁仍舊笑眯眯的,卻絲毫不鬆口:「兩位姊姊請回吧。」

  打發走兩個美人,高邁悠悠地嘆了口氣,快步走到房中,卻見齊王不知從哪裡找了酒,正自斟自飲。

  「殿下連日鞍馬勞頓,多飲傷身,還是早些歇息吧。」他好言勸道。

  桓煊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捏著酒杯,望著杯中殘酒出神。

  「殿下何必自苦若此……」高邁小心翼翼地勸道。

  桓煊掀起眼皮,目光越過杯沿,涼得像階前的月光。

  高邁忙告罪:「小的多嘴,請殿下恕罪。」

  桓煊一哂,放下酒杯:「你說的沒錯。」

  他頓了頓,指尖敲了敲几案:「叫那……」

  他發現自己不記得那女子的名字,於是道:「叫那獵戶女來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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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7 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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