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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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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1-11-17 08:27 編輯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作者:寫離聲

內容簡介】:

  全長安都知道齊王桓煊心裡有個白月光,是當朝太子妃

  他為了她遲遲不肯娶妻,還從邊關帶了個容貌相似的平民女子回來

  誰都以為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替身,連桓煊自己也是這麼以為

  直到有一天,那女子忽然失蹤,只留下一片火海,一具焦屍

  所有人都認為她死了,只有桓煊不信,他的心被剜去了一塊

  他願意傾盡所有,只要能找回那對亮若星辰、溫柔如秋水的眼睛,找回他的隨隨

  他瘋了一樣找她,可始終找不到半點蹤影

  直到兩年後,三鎮節度使入京受封,他終於再次看到她

  她高坐在馬上,平靜地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夢總要醒的。」

  她是統領二十萬精兵的大雍戰神,也是他英年早逝的大哥未過門的妻子

  原來他才是那個替身,原來他從未擁有過那雙眼睛

  他手握她的刀刃,抵住自己的臉,任由鮮血淋漓:「現在不像了。」

  —————————————

  排雷:

  1. 放飛狗血,男女主互為替身

  2. 男主年下小狼狗,真的狗,女主沒有心

  3. 女主武力天花板,問就是設定

  一句話簡介:雙替身追妻火葬場

  立意:愛情需要開誠布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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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女

  深秋,落木蕭蕭。

  長安城北,官道上塵煙滾滾,一隊人馬自遠處浮現。

  當先開道的數十精兵個個身披黑甲,騎跨駿馬,彷彿踏著黃雲從天而降。

  行人車馬紛紛避讓至道左,悄聲議論:

  「看到那黑馬黑甲麼?那便是齊王的神翼軍。」

  「果真威風凜凜!」

  「齊王不是長年在邊關禦敵麼?怎的突然回京了?」

  「太子大婚,這同胞兄弟總得露個面吧。」

  「不是說齊王與那太子妃……咳咳……再見豈不尷尬……」

  「噓……這可是掉腦袋的話!」

  「有什麼,城裡哪個不在議論……」

  太子與齊王兄弟共爭一女之事,京中人盡皆知。

  而他們爭奪的對象,是寧遠侯府嫡出的三小姐阮月微。

  阮月微是太后的娘家侄孫女,從小養在太后宮中,與同由太后撫養長大的齊王桓煊是青梅竹馬。

  她生得霞姿月韻,有京都第一美人之稱,又有一同長大的情分,齊王理所當然對她情根深種。

  然而到談婚論嫁之時,宮中突然出了大事,嫡長的太子忽然暴病薨逝,二皇子一躍成為儲君,二皇子入主東宮後第一件事,便是向寧遠侯求娶阮月微。

  寧遠侯當機立斷,阮三娘便與太子定下了親事。

  心上人成了嫂嫂,齊王一怒之下遠走西疆。

  轉眼三年,太子大婚在即,皇帝下旨召三子回京,以便堵上悠悠眾口——為個女子鬧得不可開交,連兄長的婚禮都不出面,豈不是叫天下人看笑話。

  抗旨不遵視同謀反,縱使桓煊再不情願,也只能回京出席婚禮。

  車馬隆隆地駛過,誰也沒留意,其中有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

  馬車裡,婢女春條揉著發麻的腿,不時拿眼角的餘光瞟一眼身邊的年輕女子。

  女子二十來歲,一身青布衣裳,粉黛未施,通身不見金玉,長髮用骨簪綰作圓髻,說是主人,衣著打扮比她一個奴婢還像奴婢。

  她闔目靠在車廂上,飽滿的胸脯隨著呼吸輕輕起伏,顯然是睡著了。

  春條幾乎有些佩服她,在這滾雷一樣的馬蹄和車輪聲裡都能睡,這心也太大了。

  就在這時,馬車重重地一顛。

  女子眉心一蹙,長睫毛輕顫,雙眼慢慢睜開,車帷縫隙裡漏進的夕陽劃過她的臉,琥珀色的眼瞳泛出金色,漂亮得妖異。

  她打了個呵欠,伸個懶腰,本是粗野的動作,由她做來卻有股未經雕琢的優美,彷彿慵懶的豹子舒展身體。

  春條心中暗道乖乖,和此女朝夕相對半年,一不小心還是會被她的美貌晃了眼。

  明珠寶石一樣好看的女郎,怎麼就討不到齊王殿下的歡心呢?

  「還沒到驛站?」女子的官話說得不好,夾雜著濃鬱的邊關口音,加上聲音比尋常的小娘子低沉些,帶著些微的喑啞,讓人想起早春拂過曠野的風。

  「快到了,娘子,」春條應道,「可要喝茶?」

  女子剛醒來還有些懵,搖搖頭,眼皮又往下耷拉:「那我接著……」

  不等她闔眼,一個皮水囊遞到了她嘴邊。

  「娘子喝口茶醒醒神,」春條道,「免得白日睡多了,夜裡走了覺。」

  女子接過水囊飲了一口,泡久的茶水又苦又澀,她皺眉咋舌:「苦。」

  「苦才提神呢。」

  「給我換壺奶酒吧。」

  春條眉心擰得要打結:「酒沒了。」

  「這麼快沒了?」

  「酒壇子早見底了。」春條微露不滿。

  別人家小娘子飲酒都是淺斟小酌,就沒見過像她這樣一口一碗的。

  她忍不住規勸:「京城的閨秀都飲茶,娘子如今進了京,入鄉隨俗學著些才好。」

  「再怎麼學,它也不能從苦的變成甜的呀。」

  女子嘴上嫌棄,還是抵不住口乾舌燥,仰起脖子灌了兩口,方才把水囊還給她,沒心沒肺道:「再說我也不是閨秀,學這勞什子做什麼。」

  春條一時啞口無言。

  她確實和閨秀一點不沾邊。

  此女姓鹿,名喚隨隨,是個獵戶人家的女兒。

  半年前,齊王帶兵前去秦州平叛,入山追繳叛軍,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她。

  隨隨全家都死於叛軍刀下,自己也受了重傷,好容易撿回一條命。

  齊王營中沒有女子,遂派人去刺史府要個奴婢前去照顧。

  春條聽說是伺候王府女眷,以為是美差,擠破了頭,掏了大半積蓄賄賂管事,才得了這份差事。

  誰成想她伺候的人只是齊王隨手救下的貧家女,壓根不是什麼王府女眷。

  不過見到昏迷的隨隨本人,春條死灰似的心又活動起來——她在刺史府也算見過世面,上至夫人娘子,下至歌姬營妓,她就從沒見過這樣的絕色,從臉蛋到身段,都美得叫人眼暈心顫。第一回給她換衣擦身時,連她一個女人也面紅耳赤。

  她深信沒有男人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要不齊王殿下怎麼救了她呢?

  她似乎沒猜錯,在隨隨昏迷期間,齊王幾乎天天來探望,在她床邊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

  有一回,春條還撞見他親手絞了濕帕子,替她掖額上的細汗。

  那眼神她至今忘不了,溫柔又專注,像是滿心滿眼只容得下眼前這個人,連她一個旁人看了都心折。

  當時春條以為自己時來運轉,跟了個有大造化的主人,只盼她趕緊醒來,好帶自己雞犬升天。

  半個月後,人終於叫她盼醒了,哪知齊王見了人,眼裡的柔情蕩然無存。

  隨隨一張口,話只說了半句,他便不耐煩地轉向季嬤嬤:「你問她,可有地方去。」

  得知隨隨孑然一身,再無親戚可以投靠,齊王也沒什麼憐香惜玉的表示,冷冷道:「軍營不是女子待的地方,傷好些便叫她自行離去。」

  說完沒再看隨隨一眼,便即拂袖而去。

  春條後來才知道,齊王並非聽不懂邊關話,他只是不願與隨隨交談。

  自那以後,齊王沒再踏足這個營帳半步,好在隨隨的傷養好了,也沒有人來轟他們走,大約齊王殿下貴人多忘事,徹底把她忘了。

  此女也是心寬似海,心安理得地住在營中。

  這回太子大婚,齊王奉旨回京,只帶了百來個侍衛,不知怎的卻把隨隨也帶上了。

  春條怎麼也琢磨不透。

  要說殿下對她有意思,這半年來別說召她侍寢,連看都不肯多看一眼;可要說沒這意思,偏偏回京也帶著她。

  可回京之後如何安置她,也沒人透露一句半句——是進王府還是養在外面做外宅婦,其中的差別可大了去了。

  就在她思忖的當兒,身邊的人沒了聲響。

  春條轉頭一看,果然又睡著了。她沉沉地嘆了口氣,攤上這樣不知上進的主人,她可真是命途多舛。

  ……

  日薄西山,齊王一行終於到了永安城郊的長樂驛附近。

  官道上車馬駢闐,朱紫耀路,好不熱鬧。

  隨隨被外面的馬嘶和人聲吵醒,挑開車窗上的青綈帷幔往外望去。

  只見道路兩旁張著錦帷,侍從高舉羽扇畫障,中間一人身穿錦袍,玉冠束帶,披著黑貂裘,坐在高頭大馬上,被眾官簇擁著緩緩行來。

  雖然看不清面容,只看衣著排場,她也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齊王回京,太子竟然親自帶領百官出城相迎,真是給足了胞弟面子。

  她譏誚地挑了挑嘴角,放下車帷。

  得知太子親迎,齊王當即下車,趨步上前行禮:「臣拜見太子殿下,殿下親迎,臣愧不敢當。」

  太子連忙下馬,將他扶起,親切地拍了拍他的上臂:「三弟怎的如此見外。」

  他頓了頓,認真道:「你平定安西,救四鎮百姓於水火,是我大梁江山社稷的功臣,倒是我忝居儲君之位,不能垂功立事,德不配位,慚愧之至。」

  「殿下言重,」桓煊淡淡道,「殿下德配天地,秉鈞持衡,微臣不才,惟有弓馬末技聊以盡忠。」

  太子彷彿對他的冷淡一無所覺,朗聲笑道:「一別經年,三弟還是這性子。」

  抬手在弟弟頭頂比劃了一下:「記得你昔年離京時還沒我高,如今都比阿兄高半個頭了,父皇和母后見了定然欣慰。」

  聽到「母后」兩個字,桓煊的目光微不可察地一暗。

  「父皇和母后可好?」他不動聲色道。

  太子目光閃動:「都很好。父皇的風疾時好時壞,冬日裡總要難熬些,平常都住在溫泉宮,知道你回京,特地早早地回來等著。父皇一向最疼你的,你明日早些入宮請安吧。」

  他只說「父皇」不提母后,桓煊卻沒有多問,兩人之間似有某種默契。

  桓煊點點頭:「好。」

  太子又拍拍他的後背:「這次回來就別走了,你過年都二十了,老大不小的,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該娶個媳婦了。」

  桓煊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三年前安西四鎮叛亂,他自請領兵平叛,那時候太子和朝臣都沒話說,如今叛亂已平,他仍舊號令十萬邊軍。手握虎符,便有許多人睡不安穩了。

  太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若是換作三年前那個胸無城府、七情上面的少年,被他這麼一試探,定會惱羞成怒,一氣之下交出虎符以避嫌。

  他不由重新打量自己這弟弟,三年過去,他褪去了最後一點稚氣,本就英挺的面容越發深峻,儼然有了淵渟嶽峙的氣概,恍然與記憶中另一人的身影重疊起來。

  太子悚然一驚,心頭一陣狂跳,勉強穩住心神:「你我兄弟數年未見,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桓煊笑道:「阿兄知我量淺。」

  太子見他神色如常,暗暗鬆了一口氣,親暱地攬住他的臂膀:「在軍中這些年也沒長進?」

  兩人說說笑笑地朝驛館中走去,百官僕從們緊隨其後。

  到得正堂,太子解下狐裘遞給侍從,佩劍與玉珮相撞,發出輕輕的聲響。

  桓煊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他腰間佩著的香囊上,心臟不由一縮。

  竹青底上用銀繡著海棠花,無論紋樣、配色還是針法,都無比熟悉。

  太子注意到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撥弄了一下香囊,輕輕嘆了口氣,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這些年阿棠也很掛念你,她一向視你為親弟,如今你平安歸來,她終於可以安心了。」

  阿棠正是阮月微的小字,她因此最喜歡海棠花,絹帕、香囊、衣裳,乃至器皿、帳幔、陳設,都喜歡用海棠紋樣裝飾。

  太子瞥了弟弟一眼,他臉色如常,但痛苦之色仍舊不能自抑地從眼中流溢出來。

  阮月微永遠是他的軟肋,哪怕三年過去,只一個香囊就能讓他亂了方寸。

  太子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後背,溫聲道:「光顧著說話,該入席了。」

  眾人依次入座,太子下令張筵,一時笙簫齊作,水陸珍饈畢陳於前。

  太子挽起袖子用香湯洗淨手,親自操刀為弟弟片魚膾:「我記得你喜食魚蝦,這鱸魚是從江南運來的,沿途換了幾十匹驛馬,到京時還是活蹦亂跳的,你嘗嘗。」

  桓煊一笑:「二哥有心了。」

  兩人兄友弟恭,一派其樂融融。

  桓煊離京數年,在軍中與將士們同食同宿,成日粗茶淡飯,然而此時面對滿案的珍饈卻沒有半點胃口。

  將太子親手片的一盤魚膾吃完,他便撂了牙箸。

  不斷有臣僚上前祝酒,他來者不拒,舉杯一飲而盡。

  桓煊的酒量不算好,可想醉時偏偏格外清醒。

  數不清喝了幾杯,倒是太子看不下去,奪了他的酒杯,向內侍道:「扶你們殿下回房歇息吧。」

  桓煊走到院外,便有兩個身著紅紗舞衣、容貌昳麗的舞姬迎上來,款款行禮,嬌聲道:「奴婢奉太子殿下之命,伺候齊王殿下就寢。」

  桓煊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向內侍高邁抬了抬手,徑直往院中走去。

  高邁會意,笑著對兩人道:「多謝太子殿下盛情,只是我們殿下就寢時不喜有旁人在側。」

  兩人對視一眼,面露難色:「太子殿下會怪罪奴婢的,還請中貴人通融一二。」

  高邁仍舊笑眯眯的,卻絲毫不鬆口:「兩位姊姊請回吧。」

  打發走兩個美人,高邁悠悠地嘆了口氣,快步走到房中,卻見齊王不知從哪裡找了酒,正自斟自飲。

  「殿下連日鞍馬勞頓,多飲傷身,還是早些歇息吧。」他好言勸道。

  桓煊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捏著酒杯,望著杯中殘酒出神。

  「殿下何必自苦若此……」高邁小心翼翼地勸道。

  桓煊掀起眼皮,目光越過杯沿,涼得像階前的月光。

  高邁忙告罪:「小的多嘴,請殿下恕罪。」

  桓煊一哂,放下酒杯:「你說的沒錯。」

  他頓了頓,指尖敲了敲几案:「叫那……」

  他發現自己不記得那女子的名字,於是道:「叫那獵戶女來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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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16:3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飲鴆

  接風宴與隨隨沒什麼關係。

  主僕兩人在個小偏遠安頓下來。

  隨隨向驛僕要了熱水沐浴,換上乾淨衣裳。

  一番折騰下來,前院已經開宴了,一浪浪的人聲和著絲竹飄來。

  隨隨躺在榻上,就著半床月光晾頭髮。

  在馬車上顛簸了一日,此時躺著頭還是暈的,像枕在海浪上。

  春條一邊用小梳子替她梳頭髮,一邊旁敲側擊地勸她自薦枕席:「……奴婢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娘子若是對殿下無心,奴婢這些話便爛在肚子裡也不會說,可奴婢都看在眼裡,娘子分明也對殿下有意……」

  隨隨無聲地彎了彎嘴角,並未解釋。

  她在桓煊營帳中醒來,第一次看到那張臉的時候,的確有些失態,也難怪旁人誤會她一見傾心。

  春條喋喋不休的聲音慢慢變遠,匯入遠處的歡歌樂舞,襯得這方寸之地冷清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皮慢慢發沉,春條梳髮的手也動得越來越慢,身體歪向一邊。

  就在主僕倆都昏昏欲睡之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隨隨幾乎是在一瞬間從榻上坐起來,左手同時在榻邊一撈,卻撈了個空——她一怔,才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是個獵戶孤女,榻邊沒有她的刀。

  片刻功夫,來人已至窗下,敲著窗戶道:「鹿娘子在麼?殿下召你去侍奉。」

  春條的瞌睡頓時無影無蹤,拊掌笑道:「佛祖保佑,阿彌陀佛,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說著,手忙腳亂地爬起身:「奴婢給娘子梳個什麼髮髻好呢……」

  那小內侍不耐煩道:「娘子趕緊些,穿什麼不打緊,殿下那邊還等著呢。」

  隨隨披上青布外衫,頭髮仍有些濕,她鬆鬆綰了個髮髻,便即推門出去,沖著小內侍點點頭,淺淺一笑,現出一對酒窩。

  小內侍張了張嘴,半晌沒發出聲音來,這女子的顏色太好,就這麼素著張臉站在月光下,也跟天仙下凡似的,周身都像籠著層光暈,笑起來更是讓人喘不過氣。

  雖說是替身,倒比正主還好看。

  只可惜命不好,托生在貧苦人家,側妃是不用想了,能不能進王府還是兩說。

  要是今晚把殿下伺候好了,說不定能跟著進府吧,小內侍心想。

  隨隨來到齊王的下榻處。

  這是整個驛館最好的院子,草木扶疏,曲廊回環,廊下點著琉璃風燈,照亮了描金著彩的雕欄。

  到得寢堂,內侍打起簾櫳:「鹿娘子請進。」

  比起煌煌如晝的院子,室內很幽暗,只床邊點了盞鶴形燈,照亮一隅。

  屋子正中擺著幾榻,依稀可以分辨出一個男子的身影,據榻而坐,自斟自酌。

  隨隨飲遍天下名酒,鼻子又靈,一聞便知是劍南燒春,氣味芬芳,酒性卻烈得恨。

  這是在借酒澆愁,隨隨心裡有了數。

  她上前行禮:「民女拜見殿下。」

  桓煊屏退了侍衛,默不作聲,仍舊自顧自飲酒,任由她跪著。

  隨隨跪得腿腳有些麻木,桓煊這才撂下酒杯,掀起眼皮打量她:「伺候過人麼?」

  男人的嗓音裡聽不出醉意,但比平常低啞一些,像沉沉壓下的夜色。

  隨隨搖搖頭:「沒有。」

  桓煊站起身,朝屏風內走去:「過來。」

  隨隨跟了上去。

  桓煊抬手從衣桁上取下兩件衣裳,轉身扔給她,冷冷道:「去沐浴更衣。」

  衣裳熏過香,一股清雅微甜的香風撲面而來。

  隨隨接在懷中,絲緞滑膩,觸手冰涼。

  「啟稟殿下,民女已沐浴過了。」她用磕磕絆絆的官話說道。

  桓煊聲音更冷,一字一頓:「沐浴,更衣,聽不懂話?」

  「是。」隨隨低下頭,抱著衣裳去了淨室。

  淨室裡已經備好了香湯和梳洗用具,隨隨探了探,天氣冷,水幾乎涼透了。

  她快速脫了衣裳踏進浴盆中,冷得打了個寒顫,受傷後身子骨大不如前,她本就比一般人畏冷,涼水沐浴更是雪上加霜。

  她沒有折磨自己的癖好,草草洗了一會兒,便即擦乾身體更衣。

  昏暗的光線裡分辨不清衣裳的顏色,但一摸便知是上好的越羅,用銀線繡著折枝海棠,針腳細密,是宮內繡坊出來的東西。

  離京多年,永安時興的衣裳款式與她記憶中不太一樣,裙裾長了,領口低了,廣袖幾乎垂到地上。

  她自十來歲起便習慣著胡服,許多年沒穿過這樣輕薄又繁復的衣裳,費了點時間才整理好。

  走出淨室一看,桓煊卻已經靠在床頭睡著了。

  屏風內燭火搖曳,映亮了男人的面容。

  他生就一副風流相貌,修眉俊眼,直鼻薄唇,披上鎧甲氣宇軒昂,此刻卸了鎧甲,披散著長髮,又秀雅矜貴如世家公子。

  隨隨輕輕走上前去,跪坐在床邊,用目光細細勾勒那熟悉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有風從窗櫺間漏進來,掀動帳幔,帳角的金鈴發出細碎的聲響。

  男人蹙了蹙眉,睜開眼睛。

  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他的雙眸彷彿冰消雪融,溢出柔情,含糊地喚了聲「阿棠」。

  隨隨聽見了,卻恍若未聞,只是看著他的臉。

  桓煊從床上坐起身,把隨隨攬入懷中,下頜枕在她肩頭,雙臂緊緊箍著她,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中。

  隔著兩人的衣衫,隨隨也能感受到他燥熱的身體。

  他身上的氣息很特別,酒氣混合著龍涎和沉檀,沉鬱又甘甜,沉甸甸的,彷彿在拉扯著人往下墜。

  隨隨難過地屏住呼吸。

  她記憶中的人身上總是縈繞著淡淡的藥香和墨的清氣,儘管他們從未如此靠近。

  「我很想你。」男人輕聲道。

  隨隨心微微一顫,然後往下沉,一直沉,像是沒有盡頭。

  溫聲低語時,他們連聲音都很像。

  我也很想你,她在心裡道。

  過了許久,桓煊鬆開禁錮她的雙臂,與她拉開咫尺距離,低下頭,挑起她的下頜,慢慢湊近。

  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隨隨凝視著那雙讓她魂牽夢縈的眼睛。

  時光盡頭也曾有一雙屬於她的眼睛,靜謐,溫柔,像幽林中,星月下,靜寂的湖面。

  她沒有飲酒,卻已然醉了。

  誰都知道飲鴆止渴只是徒勞,可若是只有這杯鴆酒能讓人重回舊夢呢?

  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向他靠近過去,左手輕輕撫上他的臉側。

  嘴唇相觸的瞬間,輕輕托著她下頜的手陡然收緊。

  隨即,他緊緊捏住她的手腕,幾乎把她的骨頭捏碎,眼中的溫情蕩然無存,聲音冷得刺骨:「你在做什麼?」

  隨隨有些茫然無措,像是剛從夢中醒來。

  她隨即清醒,看向自己的手掌。

  因為長年習武,她的手上有層薄繭,自不像閨閣女子那般細膩柔滑。

  是這隻手打破了他的幻夢。

  「殿下恕罪。」她跪下請罪。

  她的低眉順眼非但沒有讓桓煊消氣,反而觸怒了他。

  男人嫌惡地看她一眼,冷冷道:「出去。」

  ……

  隨隨安安靜靜地行個禮,退出門外。

  守在廊下的內侍高邁見她出來暗自納罕,算算這小娘子進去也就兩刻鐘,還得刨去沐浴更衣的時間,他家殿下這……委實也太快了吧。

  但是當下人的哪敢多問,他只是聲音問道:「鹿娘子要回自己院子?奴叫人替娘子掌燈。」

  隨隨沖他感激地笑了笑,搖搖頭:「不必,多謝高公公,月光很亮,看得見路。」

  她的笑容沒什麼淒楚可憐的意味,仍舊和平日一樣明媚,但落在高邁眼裡,卻似故作堅強——殿下召了人家侍寢又不留宿,大半夜的趕人出去,也太可憐了點。

  何況殿下為什麼召他侍寢,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是最清楚的。

  可憐這小娘子蒙在鼓裡,不知道自己只是別人的替身。

  美人總是容易惹人憐惜,何況她受傷之後添了些許羸弱,伶仃地站在夜風裡,衣袂飛揚,彷彿隨時要凌空而去。

  這身衣裳也眼熟,高邁稍一回憶就想起來,三年前殿下離京,最後一次見到寧遠侯府的三小姐阮月微,她就是穿著這樣一身衣裳,頭戴帷帽,站在灞橋邊的春柳下——然而那時是陽春三月,大冷天的讓人穿成這樣,即便室內燃著碳也夠受的,還把人趕出來……

  高邁惻隱之心大動:「娘子衣衫單薄,奴替你找件衣裳披披。」

  隨隨也是出了門才想起自己換下的衣裳留在了屋裡,她不怕桓煊,卻不喜歡自討沒趣,也不想麻煩旁人。

  於是她只是擺擺手:「走走就暖和了。」

  「那怎麼行呢,娘子若是著涼,殿下要怪罪奴的。」

  這就是瞎說了,齊王若有半分在意,也不至於把人趕出去。

  隨隨粲然一笑,並不反駁,只是道:「我這樣的人沒那麼多講究。」

  說罷她便朝那內侍揮揮手,下了台階,從容地穿過庭院。

  她自小生長在邊關苦寒之地,阿娘在京城為質,阿耶一個武將不知道怎麼嬌養女兒,由著她跟著兵營裡的毛小子在冰天雪地裡瞎跑,鑿開冰面捉魚。

  那才是真的冷,眼淚流不到腮邊就成了冰粒子。

  與之相比,長安的深秋實在不算什麼。

  然而此刻踏著白慘慘的月光,行走在忽遠忽近的笙簫聲中,另有一種涼意從她的心底滲出來。

  這是熱鬧喧囂之地特有的寂寥蕭索。

  兩個院子之間距離不過百來步,隨隨慢悠悠地踱回去,不一會兒也到了。

  春條正合衣躺在榻上小憩,恍惚聽見門外動靜,趕忙披衣舉燈走到屋外,一看隨隨打扮嚇了一跳,三兩步奔下台階:「娘子怎麼穿這麼少?」

  又去摸她的手:「都快凍成冰了!」

  她不好埋怨齊王不會憐香惜玉,只能責怪她:「女兒家不能受涼的,娘子怎的也不知道小心,要是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起初她只是把鹿隨隨當成高枝攀,可相處日久,難免生出些真情,把這腦袋糊塗性子好的女郎當成了半個姊妹,此時的心疼是不摻假的。

  春條一邊嘮叨,一邊拉著人往屋裡鑽,把她按在榻上,撈起被縟,將人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往火盆裡添了兩塊炭。

  他們用的是普通黑炭,不比齊王院子裡的銀絲香炭,煙氣直往上竄,熏得人眼睛疼。

  隨隨渾不在意,脫了鞋,把雙腳放在火盆上烤,暖氣鑽進腳底心,驅散了寒意。

  「大半夜的沒地方去討薑,奴婢先煮點熱茶湯,給娘子驅驅寒。」

  「春條姊姊別忙活了,」隨隨沒心沒肺地道,「給我一口酒發發汗便是。」

  「說了沒酒了。」春條不上鉤。

  「你騙我呢,肯定藏了,」微弱搖曳的燭光裡,隨隨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貓兒似的,「好姊姊,就賞我一口吧。」

  春條敗下陣來,從衣笥底下挖出個小小的皮酒囊,不情不願地遞過去:「喏,只喝一口。」

  隨隨接過來,仰脖子就是一大口。

  不是什麼好酒,軍營裡常見的燒刀子,辛辣又苦澀,像火一樣從喉嚨一路燒到腑臟,驅寒的效果立竿見影。

  他們冬日帶兵行軍總是離不了這個。

  隨隨想再喝一口,春條眼疾手快地奪過去:「這酒烈性,女兒家可不能多喝。」

  女兒家成日裡一身酒氣成何體統!

  聽侍衛們說,齊王凡事都講究,還有潔癖,想來也不會喜歡女子一身酒氣。

  隨隨意猶未盡,抬起手背抹抹嘴角。

  春條柳眉擰起:「娘子揩嘴記得用帕子……」

  好好一個美嬌娘,怎麼跟兵營裡的糙漢一樣。

  「我又忘了。」隨隨抱歉地笑笑,她並非不懂大家閨秀的禮儀,幼時也有嬤嬤教導,只是長年混跡軍營,行軍打仗哪裡顧得上講究,久而久之就把那一套都拋下了。

  春條嘆了口氣:「以前隨性些也罷了,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娘子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後要侍奉左右,可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這你就多慮了,」隨隨笑道,「殿下恐怕不會叫我去了。」

  春條大驚失色:「殿下有什麼不滿意的?」

  隨隨那麼早回來,她先前心裡就有些犯嘀咕,只是抹不開面問,眼下起了話頭,正好問個清楚明白。

  隨隨想了想,如實說:「大約哪裡都不滿意。」

  她和阮月微雖是姨表姊妹,性子卻截然相反,可以說除了一張臉哪裡都不像。

  春條急了:「怎麼會,娘子是怎麼伺候的?」

  隨隨不想三更半夜和個半大小娘子探討床笫之事,何況也沒發生什麼值得討論的事。

  「沒成,」隨隨言簡意賅,「他嫌棄我。」

  她說起這話來乾乾脆脆、坦坦蕩蕩,臉上沒有半點羞慚之色,彷彿在說自己吃飯噎了一下。

  春條不肯相信:「娘子同奴婢仔細說說。」

  隨隨知道她要是不招供,這丫頭絕不會放她去睡覺,只能把齊王怎麼讓她沐浴更衣,又怎麼突然翻臉趕她出來的事說了一遍。

  春條仍舊將信將疑:「是不是娘子不會伺候人,把貴人惹惱了?」要不就是舉止粗鄙,礙了貴人的眼。

  隨隨揉揉眼皮:「春條姊姊,我睏了,有什麼明早再說吧。」說罷打了個呵欠,裹著被子歪倒在榻上。

  春條不好攔著她不讓睡,只能熄了燈,在她床邊的榻上躺下來。

  她懷揣著心事,這一覺睡得不安穩,半夢半醒間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是門扇輕輕的「吱嘎」聲。

  春條想看個究竟,卻睏得睜不開眼,掙扎著撐開眼皮,隱約看到一個人影推門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的做什麼,她迷迷糊糊想著,翻了個身,重新沉入了夢鄉。

  庭中月色如晝。

  隨隨坐在迴廊的欄桿上,背靠廊柱,屈著一條腿,拔出皮酒囊的塞子,時不時仰起頭灌一口。

  夜太長,酒囊空了,她還沒有半點醉意。

  前院的笙歌還未停歇,隱隱約約的絲竹聲飄過來,到她耳畔已經聽不清唱詞,曲調也模糊。

  她百無聊賴地跟著哼,不知不覺自成一調,卻是琴歌《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她輕輕哼唱著,一邊用手指在膝頭敲著節拍,「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輕柔沙啞的歌聲散在夜風中,連綿不絕,像一匹輕紗乘風而去,彷彿能抵達天邊。

  歌聲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這首曲子是誰教她的。

  眼中的月影逐漸模糊不清,彷彿隔著層水。

  她抬手一揉,方知那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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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16:30: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長安

  齊王桓煊醒來只覺頭痛欲裂,彷彿宿酒都整疼到了腦袋裡。

  片刻後,他便想起了昨晚的事——雖然有些醉意,他卻並未失去神智,發生了什麼,沒發生什麼,稍一回想便清清楚楚。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高邁見主人摁著太陽穴,知道他是宿醉發作,連忙吩咐人端了醒酒湯來:「時候還早,殿下飲一碗湯,再歇息一會兒。」

  桓煊搖搖頭,坐起身:「不睡了,今日還要入宮請安。」

  高邁便即伺候他洗漱更衣,收拾床鋪被縟時,只見上面乾乾淨淨,沒什麼異樣的痕跡,心下便有了數。

  難怪那小娘子不到半個時辰就出來了,原來侍寢沒侍成。

  不過身為近侍,他知道這已經是難得的造化了。

  這些年往齊王身邊塞美人的可不少,有那等投機取巧之輩,知道他們殿下一心戀慕寧遠侯府三小姐,便四處尋覓與她樣貌相似的女子送來。

  其中不乏比鹿隨隨還像的,有一個幾乎能以假亂真,可他們殿下懶得多看一眼,毫不遲疑地讓人原樣送了回去。

  可見替身也不是誰都能當的,還得天時地利人和。

  高邁伺候齊王梳洗更衣,用完早膳,這才小心翼翼地請示道:「殿下,今日回府,這鹿娘子的住處還未定下來,不知安排在哪個院子好?」

  他揣測齊王心意,應當是要留下這女子,便不問是否讓人進府,直接問安排在哪個院子。

  齊王卻睨了他一眼,修長雙眉蹙起:「另尋一處宅子安置。」

  那就是不讓人進府了,高邁暗暗納罕,他們殿下沒有一妻半妾,王府內院空空蕩蕩,空屋子多的是,隨便拿兩間出來也比置外宅方便,若是怕將來的王妃介意,不給名分便是了。

  也就是他們殿下內宅乾淨,其他親王宗室,哪個不是後院鶯鶯燕燕的一大群。

  即便是以「潔身自好」著稱的太子,至今尚未迎太子妃過門,卻也幸了幾個宮人美婢。

  高邁偷覷主人一眼,只見他神色冷淡,甚至有淡淡的厭惡,有些拿不準,難道是那小娘子做錯了什麼事,惹他生厭了?

  他斟酌了一下,試探道:「殿下在京中有十幾處屋宅,不知將鹿娘子安排到哪一處合適?」

  「些須小事,你看著辦便是。」桓煊淡淡道。

  高邁最怕的就是「你看著辦」,辦得不合心意還不是得討罵。

  「勝業坊的宅子離王府近,鬧中取靜,倒也清幽……」高邁小心翼翼請示。

  桓煊不發話,只是掀了掀眼皮。

  高邁感到空氣陡然凝固,後背上一陣陣發寒。

  半晌,桓煊方道:「常安坊是不是有個山池院?」

  高邁吃了一驚,齊王府在長安城東北角,而那山池院位於長安城的西南角,都快到城外了,四周人戶稀少,多是達官貴人的別墅和莊園,大多一年到頭也去不了兩回。

  除此之外便是成片的農田。

  說難聽些,就是扔到莊子上眼不見為淨,差不多任其自生自滅,只是給口飯吃罷了。

  高邁萬萬沒想到他們殿下這麼狠心——不管侍寢最後侍沒侍成,經過昨夜這一遭,她都算是齊王的女人。

  一晚上就棄之如敝屣,著實薄情。

  高邁沒少吃鹿隨隨醃的脯臘,吃人嘴短,便想著替她轉圜轉圜:「殿下,常安坊地處偏僻,鹿娘子一個年輕女郎和個不頂事的小婢女住在那裡,又是異鄉人,人生地不熟的,恐怕多有不便……」

  見齊王臉上沒什麼表情,高邁壯了膽子,湊近些道:「殿下,那鹿娘子背井離鄉也怪不容易的,昨晚奴看她出來時都快哭了……」

  桓煊抬起眼,目光像刀鋒一樣從他臉上刮過。

  高邁心裡一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謝罪:「奴僭越,請殿下責罰。」

  桓煊不發話,自顧自飲茶,半晌才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高邁聽出他語氣稍緩,暗暗鬆了一口氣:「殿下教訓得是。」

  「退下吧。」

  高邁謝恩起身,雙腿還有點發軟。

  他顫巍巍地退到門邊,卻聽桓煊道:「調兩個侍衛去山池院。」

  高邁忙道:「僕這就去辦。」

  往後這殿下房裡的事,他是再也不敢多嘴了。

  ……

  不一會兒,隨隨那邊就得到了消息。

  春條問明白那山池院的所在,離齊王府的遠近,一張臉立即垮了下來。

  隨隨倒是無所謂,甚至還挺高興:「住得偏些不挺好,又安靜又自在。」

  於她而言,比起進王府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倒不如住外面,傳遞消息也方便。

  春條臉色更差了,嘟著嘴道:「奴婢打聽過了,那地方都快到郊外了,離市坊那麼遠,買個針頭線腦都要走老半天。」

  「就當強身健體了,」隨隨好脾氣地安慰她,「春條姊姊不愛去,我去跑腿就是了。」

  春條跺了跺腳:「離王府那麼遠,殿下來一趟多不方便。」

  「殿下沒準不來呢。」隨隨指出。

  春條一噎,惱羞成怒:「娘子倒是心寬。」

  這女子說來也怪,每次見到齊王殿下,哪怕只是遠遠瞧見,她都能伸長脖子痴痴地望上半天,可齊王都快把她這人忘了,她也絲毫不心急,仍舊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提到齊王殿下時,她臉上毫無波瀾,彷彿只是說個不相干的人。

  春條鬧不明白她心裡到底怎麼想。

  不過住在哪裡由不得他們決定,再是不甘心,春條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收拾行裝。

  齊王一大早便帶著幾個近侍去宮中請安,隨隨在驛站留到亭午時分,這才跟著剩下的行從一起入城。

  春條第一回來長安,馬車一駛入城門就坐不住了,把車窗上的簾子撩開,好奇地往外張望,看什麼都新鮮。

  「娘子你快看,那邊就是蓬萊宮,你看那雙闕,好高好氣派!」春條扯著隨隨要她看。

  隨隨瞥了一眼,只是「嗯」了一聲,在看眼中,那北據高崗的蓬萊宮,就如一頭蟄伏的凶獸,那巍峨雙闕便是一張巨口,連著深淵。

  她生命中幾個重要的人,都被這張巨口吞噬了。

  「咱們從今往後也是京城人了!」春條興高采烈地搓著她的袖子。

  隨隨不說話,她自小不喜歡長安,於她而言,邊關才是故鄉。

  小時候,每逢月圓,她父親便會帶著她爬上城闕,站在全城最高的地方,指給她看長安的方向。那時候她還不明白,為何溫柔美麗的母親、慈藹可親的祖母,不能來魏博與他們團聚。

  父親與她一個小孩子解釋不清楚,只是從懷中取出玉笛,悠悠地吹一曲《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那時候,長安在她心裡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牢籠。

  她的母親和祖母,相繼死在了牢籠裡,連最後一眼都沒見著。

  春條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

  「噫,到底是京城,這些夫人娘子們穿得可真漂亮……這鳳釵得有五六兩重吧?」

  「那帔帛是什麼紗做的,可真輕薄,像雲霧一樣……」

  她納悶道:「娘子不是第一次進京嗎?怎麼一點也不好奇?」

  隨隨道:「往後有的是機會看,不著急。」

  春條叫她這麼一說,不由心花怒放,吃吃地笑起來。

  越往南行,沿途的行人車馬越稀少,衣飾華貴的都人士女漸漸看不到了。

  春條的一張嘴終於消停下來。

  馬車繼續往南,連人煙都變得稀落了。

  二十多年前那場大亂,安西軍攻入永安城燒殺搶掠,民戶十室九空,如今也未恢復往日繁華。

  城南尤為貧敝,大亂中坍塌的坊牆無人修繕,越過殘垣斷壁望去,半是農田半是荒草。

  時值深秋,田間莊稼收割殆盡,只剩下些殘莖枯草,焦黃一片中點綴著些低矮的民戶,有的房子甚至沒有片瓦遮嚴簷,還是茅草頂,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城南的貧寒蕭索,與城北的繁華簡直有霄壤之別。

  春條臉色越來越難看,齊王把鹿隨隨扔到這種地方,怕是不打算理會了。

  她一邊思忖著一邊偷覷隨隨,卻見她只是斜倚在車廂上,神情沉肅,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春條總覺得她不笑的時候彷彿換了個人,每當這時,她就變得又陌生又遙遠。

  馬車繼續往前,駛入常安坊,沿著坊中的十字街往西行。

  不一會兒,齊王的山池別院映入眼簾。

  看見嚴整的兩層牆垣和高聳的烏頭門,春條臉色稍霽。

  兩人下車的同時,烏頭門緩緩打開,走出來一個身穿短褐的老蒼頭。

  那老頭長著個醒目的酒糟鼻,兩眼眯成一條縫,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他的目光從兩人身上快速掃過,又回到隨隨臉上,略一停頓,就低下頭來。

  有的美人讓人挪不開眼,有的美人讓人不敢多看,彷彿看久了眼睛會被灼傷。

  隨隨是後者。

  老蒼頭已經很老了,但不管十八歲還是八十歲,見了這樣的美人都難免要心驚一下。

  「這位想必就是鹿娘子,請跟老僕來。」

  隨隨笑道:「老丈怎麼稱呼?」

  老蒼頭躬著背道:「娘子喚老僕阿福便是。」

  隨隨眉眼一彎:「福伯。」

  「娘子折煞老僕了。」

  他說著,把門推開一些,讓馬車進去。

  幾人繞過屏門,春條抬頭一望,臉頓時垮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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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16:31: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戰神

  隨隨也沒想到,堂堂齊王的別院,竟然這麼荒涼。

  園子佔地倒是挺廣,足有半坊之大,然而長久沒人住沒人精心打理,草木隨意生長,荒草足有半人高,幾乎把路都掩住了。

  破舊的樓閣台館掩映在黃葉中,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大白天的,一走進這園子,後背都涼颼颼的。

  說是鬼宅她都信。

  春條瞪大眼睛,脫口而出:「這……這地方能住人嗎?」

  她隨即發現自己失言:「奴婢不是這個意思,老伯別見怪。」

  福伯也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後腦勺:「這園子是有段時日沒住過人了。」

  他領著他們往裡走,一邊介紹這園子的來歷:「這山池院原是世宗朝壽安公主的莊園,我們殿下在邊關立下赫赫戰功,陛下聖心大悅,特地賞賜的,在一眾皇子中是獨一份。」

  老蒼頭一說起自家主人便難掩自豪,連酒糟鼻都變得更紅了。

  「壽安公主?」春條一聽這位公主的大名,臉色更白了。

  這位公主以奢靡無度、囂張跋扈著稱,最後不得善終,和駙馬一起捲入謀逆案,闔家上下幾百口人都被處斬。

  隨隨同情地瞥了她一眼,據她所知,壽安公主被賜死時就在這山池院,一起被縊殺的還有她的二十八個面首。

  幸好她不知道這些事,否則怕是連覺都睡不著。

  老蒼頭道:「本來陛下是要從府庫中撥錢修繕的,但我們殿下恤民愛物,不比城裡那些膏粱紈絝,說反正沒人住,不必花這份冤枉錢。」

  這不是有人來住了麼,春條忍不住腹誹。

  隨隨卻是一笑:「殿下是大好人。」

  朝廷缺錢,永光年間一場大亂,關中遍地瘡痍,十室九空,元氣一直沒恢復過來。

  動亂中毀壞的道路、河道都沒修繕,南邊的米糧絹帛很難運到京城,河北又有軍閥割據,與朝廷分庭抗禮,稅糧到不了長安,邊境還不時有風塵之警。

  朝廷有多缺錢,沒人比隨隨更清楚了。

  福伯歉然道:「不知道娘子要來住,本該修繕一下的,改日老僕稟報殿下,找人來修葺一番。」

  隨隨望了望朱漆剝落的廊柱,廊簷下厚厚的蛛網,笑道:「不必麻煩,我是粗人,荒郊野地都睡得,頭上有瓦、四面有牆便很好了。」

  倒是個本分人,福伯心道。

  「娘子放心,」他語氣中多了幾分誠懇,「殿下從不虧待身邊人的。」

  隨隨點點頭。

  她並不以為桓煊這是故意磋磨她,這園子他自己說不定都沒來過,他至多吩咐一聲,這些瑣事不可能親自過問。

  但是下面人當然會揣摩主人心意。他的態度決定她的處境——被發配到這地方的女人,自然不值得費心。

  越往裡走,春條的臉拉得越長。

  隨隨卻很滿意,行軍打仗餐風飲露是常事,眼下有片瓦遮身的確已經不錯了。

  何況比起進王府處處受拘束,時時有人盯著,還是住在這裡自在。

  園子雖殘,佔地卻廣,走起來著實費勁。

  整個山池院便是個大園子,亭台館閣散佈在園中各處。

  福伯把主僕倆安排在楓林深處的一座小院子裡。

  匾額上的漆都剝脫了,依稀能看到「棲霞館」三個字。

  秋日草木凋殘,早梅尚未開放,園子裡只有這處景緻尚可。

  這座館舍還有個好處,有一條小徑直通主院清涵院的後園,方便齊王下榻時召人侍寢。

  若是他沒這個興致,那裡的動靜也不會打擾到他,可謂十分周到了。

  清涵院倒是新建的,皇帝大約也覺得賜兒子一座鬼宅不太像話,於是將壽安公主原來的居處拆了,重新選址建了個三進院落當作正院。

  自然,沒有齊王發話,隨隨是不能踏進清涵院的。

  隨隨沿著林中小徑穿過楓林,少人打理,林中楓樹肆意生長,紅葉如火,彷彿要將小徑上的荒草點燃。

  福伯將人帶到,把院門鑰匙交給春條,對隨隨道:「老僕便不妨礙娘子歇息了,老僕和手力、護院都住在前頭,娘子缺什麼著人來要便是。」

  他頓了頓又道:「小廚房在東邊,穿過林子就到了,柴禾和水都是現成的,每日清早有人來送菜,娘子想吃什麼,也可以告訴老奴。」

  意思是這地方連個庖人都沒有,還得她來生火做飯?!春條吃驚地張了張嘴,這回到底忍住了沒說出來。

  但福伯瞟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尷尬道:「殿下突然吩咐下來,人手一時來不及雇齊,有勞娘子多擔待。」

  隨隨卻很平靜:「沒事。」

  春條如喪考妣,默默打開院門,揮手示意僕役把行李箱籠搬進屋裡。

  隨隨在院子裡溜達。

  小院分前後兩進,前堂後室,面闊三間,懸山頂上鋪著黑色青掍瓦。

  原本是朱欄粉壁,如今朱闌和粉壁都斑駁了。

  中庭栽著株枝幹虯曲的老梅,還未著花,不知是什麼顏色。

  屋子裡倒是比想像的乾淨。

  几榻、案櫥都是新搬來的,竹簾、帷幔和席簟床褥都是全新的,雖然不算富麗奢華,至少乾淨整潔。

  春條面色稍霽,卻還是難掩失望,她當初捨得把所有積蓄拿出來,便是因為心氣高。

  她把省吃儉用的錢財都拿出來,換的可不是這樣的前程。

  隨隨有些過意不去,春條本是刺史府的奴婢,比小戶人家的娘子養得還嬌,不說錦衣玉食,至少不用自己生火做飯。

  結果跟了這麼個沒前程的主人,連隨隨自己都不免同情她。

  主僕倆把帶來的箱籠歸置好,淨手洗臉,換下滿是塵灰的衣裳。

  春條也已緩過勁來:「奴婢去廚下看看。」

  隨隨前一晚大半宿沒睡,這時睏倦不已,打了個呵欠,脫下衣依譁裳鑽進被縟裡:「我先睡會兒。」

  平常她一犯懶,春條總是看不過眼,要苦口婆心地勸她上進些。

  這一回,她破天荒的什麼也沒說。

  因為連她這麼上進的人也已看出來,齊王殿下是不可能到這種地方來的。

  就算鹿隨隨真是天仙下凡也不可能。

  然而這回卻是她想錯了。

  ……

  長空如洗,秋日暖陽灑在徽猷殿青碧的琉璃瓦上,閃著點點金光,猶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三年前離京時是春日,也是風和景明的好天氣。

  桓煊在殿前降車,換乘步輦,行至一半,廊下出現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皇帝身著晏居常服,肩披狐裘,頭戴黑色紗帽,隔了幾丈遠都能看出他兩鬢斑白,腳步虛浮,臉色蠟黃而慘悴,顯然飽受病痛折磨。

  若非衣裳是明黃禁色,桓煊差點認不出眼前的中年男子,竟是他記憶中魁偉不凡的父親。

  似乎也沒有記憶中那麼高了,不知是因為後背開始佝僂,還是因為他自己長高了。

  桓煊令內侍停輦,下了輦,快步拾級而上,走到皇帝面前,下拜行禮:「兒臣拜見陛下。」

  皇帝忙將兒子扶起,眼眶發紅:「總算知道回來了。」

  當初分別時父子倆鬧得很不愉快,皇帝彷彿全忘了,此刻他就如普天之下所有愛子的父親,只有濃濃的舐犢之情。

  即便桓煊知道這與他在邊關數度大捷有莫大的關係,仍不免心下惻然。

  「兒臣不孝,久缺定省,請陛下責罰。」他說著便要再拜。

  皇帝一把扶住兒子,不滿道:「還陛下陛下,連聲阿耶都不叫,可是心裡還在埋怨阿耶?」

  「兒臣不敢。」桓煊道。

  皇帝拍了拍他的後背,苦笑道:「你這小子有什麼不敢,當年跑到安西去,不就是和朕置氣。」

  他攜著兒子往殿中走,一邊感嘆:「不過你在安西打的那幾場仗著實漂亮,不墮先祖之威名,有子如斯,朕甚感欣慰。」

  「阿耶謬讚。」

  皇帝語重心長道:「如今河朔三鎮節度使府內亂,群盜蜂起,邊患屢興,朝廷一將難求,朕的社稷江山,往後還要多多仰賴你。」

  太子要他交虎符,皇帝的意思卻是要他繼續統兵,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桓煊目光微動,行禮道:「阿耶言重,兒臣惶恐。」

  兩人走進殿中,皇帝拉著兒子連榻而坐,命黃門擺膳奉茶:「本該與你痛飲幾杯,奈何醫官叮囑了不能飲酒,只好以茶代酒。」

  桓煊道:「阿耶的風疾可好些了?」

  皇帝苦笑了一下:「這麼多年也習慣了。待你阿兄昏禮後,朕便住回溫泉宮去。」

  正說著話,宮人捧著盤碗、食案走進殿中。

  皇帝道:「先用膳。今日沒有別人,就我們父子好好敘話。」

  說罷,親自執起鎏金忍冬紋酒壺,為兒子斟酒:「今歲新貢的,雖然你在安西,怕也喝不到這麼好的。嘗嘗看。」

  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注入琉璃杯中,宛如紅寶石一般晶瑩。

  桓煊捧杯飲了一口,讚道:「果然甘醇。」

  皇帝笑道:「喜歡就帶幾壇回去。」

  「多謝阿耶。」桓煊道。

  父子倆對飲數巡,皇帝放下茶杯,若有所思道:「你在北邊,可曾聽到過蕭泠的消息?她當真死了?」

  桓煊輕輕撂下酒杯,眼中流露出些許遺憾之色:「兒臣也曾派人多方打探,蕭泠當時身中流矢,當場斃命,斷無生理,許多人都可作證。」

  皇帝皺起眉,搖頭嘆息:「可惜東安王一生忠烈,膝下無子,惟得一女,誰知天不假年,血脈就此斷絕,實在可悲可嘆。」

  話是這麼說,眼中卻流露出如釋重負之色。

  二十多年前那場大亂之後,朝廷勢弱,積重難返,節度使的勢力卻日益膨脹,表面上臣服於朝廷,實際上與裂土而封的諸侯相差無幾。

  其中又以河朔三鎮節度使勢力最大,麾下有二十萬大軍,七年前東安王蕭晏病故,剩下個平庸無能的弟弟,外加一個女兒,滿朝文武都鬆了一口氣。

  誰知蕭晏的女兒蕭泠英才天縱,青出於藍,恰逢奚人擾邊,她自請將兵,以三千兵馬大勝奚人二萬騎兵,而此時她才剛及笄。

  這場大捷當時震動朝野,然而與她後來數年的勝仗相比卻不算什麼。

  河朔有這麼一位戰神坐鎮,邊關固然安寧,但皇帝頭頂上好似懸著一柄利劍,夜裡都睡不安穩。

  大雍邊關最耀眼的將星忽然隕落,而且是在穩操勝券的一役中,死得還那麼輕易,總讓人難以置信。

  但是蕭泠一死,沒有人可以統領河朔三鎮,她叔父蕭同安坐不穩這位子,河朔軍早晚分裂,朝廷只需坐山觀虎鬥即可。

  解決了心腹大患,皇帝終於高枕無憂。

  桓煊心知肚明,卻有些五味雜陳,蕭泠比他大兩年,成名更在他之前。他暗暗在心中將她視為唯一的對手,只盼有朝一日能與她比肩。

  如今他再沒有與她一較高下的機會,只能抱憾終身。

  同為少年將帥,總是有幾分惺惺相惜的。

  「說起來,你長兄和蕭家娘子幼時還定過親,可如今兩人都……」

  當年他替長子和蕭氏女定親,也是羈縻之意。

  可惜蕭晏死得早,蕭泠又橫空出世,兩人的婚事本該不了了之,哪知……

  想起長子當初的忤逆,皇帝的眼神暗了暗,隨即那些復雜的心緒都化作一聲嘆息:「罷了……」

  斯人已逝,那些都不重要了。

  思及長兄,桓煊心口也有些發堵,垂下眼簾,沉吟半晌方道:「逝者已矣,阿耶切莫太過傷懷,請以御體為重。」

  皇帝頷首:「你回京是喜事,不提這些了。」

  兩人都沒了談興,默默用完午膳,皇帝吩咐宮人撤席。

  桓煊見皇帝面露倦態,便起身告退。

  皇帝道;「你阿娘嘴上不說,心裡定然記掛你的,你去看看她吧。」

  桓煊神色一黯:「是。」

  皇帝輕嘆了一聲,吩咐黃門備輦,執著兒子的手,堅持將他送到殿外,看著他登輦。

  出了徽猷殿,步輦往北行,剛過永巷,忽聽一陣腳步和環佩聲由遠及近。

  桓煊不經意地抬眼望去,只見對面的深巷中,幾個宮娥和婢女簇擁著一個年輕女子款款行來。

  他的心臟陡然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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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光

  那女子身形纖弱,即便披著白狐裘也能看出削肩細腰,水色單衫上繡著銀絲竹葉,下著孔雀綾褶裙,清新得彷彿一泓秋水。

  只是看不清面容,因她頭上戴著一頂紗帷。

  晴日微風,輕輕掀動輕紗,時而露出如玉的小巧下頜和半片朱唇,總也看不真切。

  只是驚鴻一瞥,也知道紗帷下定是張絕色的臉。正因看不真切,才越發惹得人心癢難耐。

  對面一行人也發現了齊王的車輦,慌忙避讓至道左。

  女子低低地垂下頭,本就纖如春柳的身子竟微微發顫。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人用一根線牽引住,再也挪不開。

  高邁覷著主人臉色,心頭不由一跳,他家殿下鐵石心腸,不可能在路上見著個美人就發怔。

  能讓他露出這種神情的,普天之下惟有一人——阮微月。

  第一日回京,才進宮就遇上這位,當真是孽債!他在心中哀嘆。

  果然,片刻後,只聽桓煊沉聲道:「停輦。」

  他下令停了步輦,卻沒有降輦的意思,只是凝眸望著那女子。

  微風習習,送來女子身上熟悉淡雅的芬芳。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女子的身子輕輕發顫,如風中的柳枝,越發顯得裊娜而楚楚。

  她盈盈一禮:「民女阮氏,拜見齊王殿下,殿下萬福。」

  她的聲音也和姿態一樣纖細溫婉,微帶吳音,猶如出谷黃鶯。

  三年前在灞橋邊的柳樹下,她便是用這把世間最溫婉柔細的嗓音,說出最殘酷的話語。

  桓煊的目光落在她春蔥般的手指上。

  她正緊緊攥著手中的象牙扇柄,他的心好像也被這隻手攥緊了。

  「阿嫂別來無恙?」他的聲音冰冷,卻有些喑啞,雖是從自己喉間發出,卻那麼陌生。

  阮月微和太子尚未成婚,他本不該如此稱呼,但卻脫口而出。

  他不怪她,也無意傷害她,但終究不能釋懷。

  阮微月身子一顫,幾乎站立不穩,好在身邊婢女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半晌,她才顫聲道:「承蒙殿下垂問,民女很好。」

  桓煊輕輕頷首:「那便好。」

  宮道上人來人往,兩人又是叔嫂,理當避嫌。

  他向阮月微說了聲「保重」,便對黃門吩咐道:「走吧。」

  ……

  阮月微始終低垂著頭,直至步輦的玉鈴聲遠去,漸漸消散在蟬聲和樹葉的沙沙聲中,她方才抬起頭來。

  她的額頭上沁出了冷汗,卻不敢拂拭,生怕被一旁的宮人看出端倪。

  好在姑母德妃知道她體弱,破例安排了兜子在巷口等候。

  乘著兜子出了宮門,換了侯府的犢車,阮月微失魂落魄地靠在包著狐皮的車壁上,彷彿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婢女替她摘下帷帽,愕然發現她臉色白得像紙,一雙愁煙惹霧的眼眸裡已蓄滿了淚水。

  「娘子這是何苦呢……」

  婢女心疼不已,忙用絹帕替她拭淚,卻越拭越多。

  美人垂淚也是美的,尤其是阮月微這樣的絕色美人,一舉一動無不風姿綽約,哭起來絕不會像普通人那般皺著臉。

  她只是輕顰雙眉,微帶愁容地輕輕啜泣:「疏竹,他還在怪我……」

  「怎麼會呢,」那名喚疏竹的婢女輕聲勸慰道,「齊王殿下一向待娘子最好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他還在怪我,」阮月微苦澀地一笑,哽咽道,「都怪我不好……是我當初與他走得太近,才令他生出……」

  她咬了咬下唇,雙頰暈紅:「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疏竹道:「這也不能怪娘子,娘子與殿下一同長大,情同手足,比旁人親近些也是理所當然的。」

  阮月微垂下眼簾,淒然一笑:「他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疏竹握住她的手:「娘子別多想了,若非如此,齊王殿下也不會一戰成名,說起來還多虧了娘子呢。」

  阮月微輕輕嘆息:「這是大雍社稷之幸。」

  「誰說不是呢,」疏竹見她收了淚,微微鬆了一口氣,「齊王殿下可比三年前沉穩多了,也更英偉了,奴婢方才差點沒認出來呢。」

  她嘆了一口氣:「奴婢聽說齊王殿下在邊關也潔身自好,這樣的男子也真是世間少有。」

  阮月微倚在軟墊上,失神地望著前方,也不知在想什麼。

  疏竹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道:「方才奴婢在一旁看著,殿下似乎還是對娘子……」

  話音未落,阮月微霍然坐直身子,雙頰瞬間漲得通紅:「這是什麼有臉的事麼?」

  她冷笑一聲:「如今可好,連一個婢子都來拿我取樂……」

  話未說完,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疏竹嚇得臉色煞白,忙從肘後解下藥包放到她鼻端:「娘子別動氣,奴婢錯了,奴婢該死,娘子打罵奴婢一頓出氣便是,別氣壞了身子。」

  阮月微緊緊抓著藥包嗅聞,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她瞥了一眼手足無措的婢女,輕輕嘆了口氣:「我不該怪你,本來就是我的錯,何必怕人說呢。」

  說著又落下兩串淚來,疏竹只得繼續哄,哄了一路,差點磨破了嘴皮子,總算哄得主人展顏。

  ……

  桓煊坐著步輦繼續往北,錦帷四角墜著的金鈴和碎玉發出泠泠淙淙的聲響,每響一下,他的心便往下沉一點。

  輦車終於停在一處偏僻的宮殿門口。

  時值亭午,宮門緊閉,宮牆高聳,一株參天古槐探出牆外,黃葉簌簌,和著牆內梵鐘,令人頓生蕭瑟寂寥之感。

  此殿位於後宮西北角,毗鄰長林苑,是整個後宮最僻靜的地方,清幽寂寥堪比深山古寺。

  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是當朝皇后的居處。

  自從先太子薨逝後,皇后潛心禮佛、不問世事,皇帝苦勸無果,只能為妻子在宮內修建了這座皇家尼寺。

  雖是帶髮修行,卻是不再過問後宮俗務,一應事項都交由德妃打理。

  桓煊下了輦,命內侍去叩門。

  片刻後,宮門緩緩打開,一個穿灰綾僧袍的比丘尼走出門來,雙手合十向桓煊一禮:「檀越有禮。」

  桓煊微微蹙眉:「我來向皇后殿下請安,有勞通稟。」

  比丘道:「阿師正在做午課,請檀越稍待片刻。」

  說罷將他迎入門內。

  一進門,迎面便是一座九層浮屠塔,佛殿繞塔而建,佛塔正北便是五間七架的正殿,正殿東側正是皇后禮佛和日常起居的佛堂。

  庭中迴廊四合,松柏森然,秋陽從枝葉間隙灑下,似也染上了涼意。

  桓煊的心也是冷的。

  那比丘尼道:「檀越請去禪院飲杯粗茶。」

  「不必,我在此等候便是。」桓煊負手而立,望著浮屠塔上精雕細刻的火焰和蓮花紋。

  比丘尼只能由他去,行了一禮便往佛堂中走去。

  桓煊在石塔前站了小半個時辰,佛堂緊閉的大門開了,裊裊檀煙從門內飄出來,一隊比丘尼魚貫而出。

  桓煊不覺抬頭望去,脊背微微繃緊。

  一個灰衣比丘尼向他走來,卻仍是方才那個知客尼。

  她為難地看了一眼桓煊,合十一禮:「阿師命貧尼帶一句話給檀越。」

  桓煊的心一沉,臉色也跟著沉下來。

  「阿師道她已斬斷塵緣,相見只是徒增塵擾,請檀越勿念。」

  桓煊向庵堂的青瑣窗望去,隔著扶疏的草木,隱約可以看見一個人的側影。

  他嘴唇動了動,沉默良久,垂下眼簾:「既如此,請轉告尊師,望尊師保重。」

  「是,貧尼定會轉告阿師。」比丘尼道。

  桓煊沒再說什麼,轉過身向著殿外走去,彷彿這清幽的寺廟忽然變成了煉獄,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高邁等候在殿外,一覷見主人的臉色,哪裡還有不知道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小心翼翼地伺候主人登輦。

  宮中誰都知道,皇后最疼愛長子,先太子薨逝後,她大病了一場,痊癒後便執意要出家,皇帝勸不住,只好妥協,讓她在宮中帶髮修行。

  雖說一入佛門,俗家之事便成了前程往事,但一朝皇后,畢竟不可能真的斷絕塵緣,皇后並非什麼人都不見。

  皇帝不去溫泉宮養病時,隔三岔五會來庵堂看望髮妻,與她一同用頓素齋,二皇子也時不時入宮向母親請安。

  甚至連宗室貴女、朝臣命婦和世家貴女,入宮覲見,皇后偶爾也會允准。

  她不肯見的只有這三兒子。

  其中的緣故也不難猜,眾所周知,齊王與先太子生得十分相似,乍一看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但皇后與三子的情分卻最淡,因為她在誕下三子時虧了身子,無法親自撫育,所以齊王是在太后宮中長大的。

  皇后對齊王避而不見,無非是怕看到他那張臉,忍不住想起早逝的愛子。

  高邁心下為自家殿下不平,可這種事又沒辦法勸慰,只能更加小心慇勤地侍奉著。

  ……

  出得蓬萊宮,日光已有些西斜,帶了點溫暖的橙紅色,不復正午的白。

  御道路面澆築得又平又硬,車馬駛過不會揚起惱人的塵土,兩旁的高牆隔絕了熙來攘往的車馬人潮,清淨得有些寂寥。

  車輪碾過御道轆轆作響,單調厚重的車鈴聲傳入碧霄。

  桓煊閉目靠在車壁上。

  自從長兄亡故,母親出家,入宮便成了一件疲累的事。

  今日偶遇阮月微,更是雪上加霜。

  他甫一出生便被抱到太后的安福宮中,太后並非皇帝生母,與皇后更是面和心離,對他這個血脈並不相連的孫兒自然也沒什麼感情,也不喜歡他在跟前攪擾。

  除了晨昏定省,他幾乎見不到祖母,如今回想起來,連她的面目都記不太清。

  安福宮離皇后的寢宮很遠,他與兩個兄長不能時常來往,加之太后也不喜歡他往外跑,他身邊除了宮人便是太監,連個玩伴都沒有,直到阮月微到來。

  阮月微是太后的侄孫女,據某位高道說,她是天生鳳凰命,然而命中帶劫,須得養在命格貴極之人身邊才能養得住。

  如今桓煊自然知道這只是個藉口,阮家將女兒送去給太后教養,打的是太子正妃的主意,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桓煊那時只是個剛剛開始曉事的懵懂稚童,不知道這些大人的彎彎繞繞,他只是欣喜自己終於有了玩伴。

  不管阮月微緣何進宮,他這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是和她一起度過的。

  他捏了捏眉心,坐直身體,向車外道:「到哪裡了?」

  內侍趨步上前,隔著車帷道:「回稟殿下,快過長樂坊了,再往前二十來步往東轉,就到王府了。」

  桓煊重又靠回車廂上,閉上雙眼。

  一閉上眼睛,他的眼前便浮現出方才的景象,白紗隨著微風飄拂,紗下的嬌顏若隱若現。

  紗下還有一雙溫柔的黑瞳,眼波比三月的春波更柔和。

  忽然,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另一雙眼睛。

  瞳色略淺,近乎琥珀色,在燭火中凝睇他,眼中的火光比燭火更熾熱。

  他的喉結微微一動。

  秋風乍起,吹得錦帷翻飛,打在油壁上啪啪作響。

  桓煊心中湧出一股難以言說的煩躁。

  他揉了揉額角,彷彿這樣便能將那雙眼睛從腦海中驅趕出去。

  馬車駛到列戟的朱門前,停了下來。

  高邁在車外躬身道:「殿下,王府到了。」

  桓煊卻仍舊坐在車上一動不動。

  「殿下?」高邁又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桓煊捏了捏眉心,沉聲道:「去常安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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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駕臨

  高邁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殿下說的是常安坊?」

  桓煊眉頭一皺:「要我說第二遍?」

  高邁一聽那口吻,就知道他家殿下心裡又別扭上了,忙道:「殿下恕罪,小人這耳朵真是不如不要!」

  就在這時,門前古槐的枝椏間忽然傳來山老鴰的叫聲,粗噶難聽,像是充滿惡意的嘲笑。

  桓煊一擰眉:「等等。」

  高邁:「殿下還有何吩咐?」

  「把樹上那隻賊鳥射下來。」桓煊冷聲道。

  「……是。」高邁抬手抹了抹汗,向侍衛使了個眼色。

  立即有人彎弓搭箭。

  那賊鳥兒歪著腦袋,用那精光閃閃的小眼瞅了車窗裡的男人一眼,不等一箭射出,忽然撲棱棱地飛向長空,一邊飛一邊不忘回頭「嘎嘎」地挑釁。

  高邁只好賠笑:「鳥兒不懂事,殿下莫怪。」

  桓煊瞪了他一眼,放下車簾,不再搭理人。

  高邁鬆了一口氣,吩咐車夫和隨從掉轉方向去城南。

  車輪再一次轆轆地滾動起來,王府侍衛馬忠順悄悄湊到高邁身旁,壓低聲音道:「殿下這是怎麼了,離京幾年,還沒踏進王府,先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

  要說迫不及待吧,心情又那麼差,不像去會美人,倒像是去找仇人算賬。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在咬耳朵:「殿下對山池院那位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公公好歹透個風,讓咱們兄弟幾個心裡有點底……」

  「這不是心裡憋著火麼,」高邁嘆了口氣,用氣聲道,「方才在宮裡見到要命那位啦。」

  馬忠順恍然大悟:「難怪。」

  高邁話鋒一轉:「不過山池院那邊也不能得罪,長得像也是種造化不是?」

  ……

  常安坊,山池院。

  隨隨這一覺只睡了約莫半個時辰,她長年征戰早就養成了習慣,每一覺都很短,不管在哪裡,躺下就睡,用最短的時間最大限度地補充體力。

  她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披上外衣下了床。

  隱姓埋名這半年時光,對她來說是難得的休憩,但是鬆弛久了,難免會懈怠,一旦放任自流,就會越來越憊懶。

  刀放久了會生鏽,人也一樣。

  養傷這半年,她覺得骨節都快生鏽了。

  其實傷勢早已沒有大礙,只是先前住在桓煊的兵營裡,人多眼雜,她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習過拳腳刀劍,實在手癢難耐時借將士的弓射射垛子,還得留一手——若是一個普通獵戶女能百步穿楊,定會惹人疑心。

  她的身份經得起查,卻經不起究根刨底地細查。

  桓煊將她扔到這鳥不拉屎的山池院,倒是正中她的下懷。這裡佔地廣,下人和侍衛卻很少,要找個隱蔽的地方習武不難。

  至於其它的事,徐徐圖之即可,急不來。

  隨隨換了身短衣,紮緊腰帶,簡單洗漱一番,用手指攏了兩下長髮,綰個乾淨俐落的男子髮髻,用骨簪固定住。

  接著她套上鹿皮靴,掀簾走出屋子。

  隨隨在院中轉了轉,沒發現春條的身影,知道這小丫頭準是趁著她睡覺又溜出去找人閒聊打探消息了。

  這樣也好,省去她不少麻煩。

  她推開院門,長年不用,門軸「吱嘎」作響,像個風燭殘年、咳嗽不止的老翁。

  她踩著滿地枯枝朽葉,穿過彤雲般灼灼燃燒的楓林,走到一堵生滿蒼苔的七尺石牆前。

  牆的另一邊就是西園。

  園門在另一端,從彤雲館過去要繞個大圈子,隨隨懶得繞遠路,出門時便在心裡估算好了最短的路線,一堵牆哪裡擋得住她的去路。

  她只是掃了一眼,就找到了牆上一塊微微凸起的磚石,雙手扒住磚縫,足尖輕輕一借力,靈巧地爬到牆頂,輕輕鬆鬆翻了過去。

  那身姿動作當真是矯如飛猱。

  隨隨不擔心被人看見,山中獵戶的女兒身手矯健也不足為怪。

  不過此刻園中空無一人。

  園子無人精心打理,秋日草木凋零,開闊的湖面半是殘荷半是枯葉,滿目的蕭索荒涼。

  隨隨沿著幾乎被荒草掩埋的小徑爬上西邊的土丘。

  百年前,壽安公主特地從江淮運來山石疊構而成,怪石嶙峋、岩虛谷峻,山上遍植松柏,生長了百年,已和野林差不多,處處懸葛垂蘿,苔痕蒼蒼。

  隨隨穿行至密林深處,找到一塊合適的空地,折了根枯枝作劍,開始練劍。

  她的刀劍、拳腳、弓馬,都是父親手把手教的。

  蕭晏寡言少語,也不知如何寵愛女兒,每次分別之後再重聚,他總是笨拙地笑笑:「拔你的刀,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刀劍鏗鏘便是他們父女之間特有的對話。

  松林寂靜,天地間只有風聲,風吹黃葉的簌簌聲,落葉在半空中打著旋靜靜飄落。

  隨隨比風更迅疾,比風中的秋葉更輕盈,她在枝椏間旋轉、騰躍,劈、刺、削、截……每一個動作都深深鐫刻在她的骨骼和肌肉中,形成一種奇特的韻律,像呼吸、心跳和血液流動一樣自然。

  一套酣暢淋漓的蕭家劍練完,她將樹枝輕輕一拋,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氣,擦了擦臉上的汗珠。

  接著她便彎下腰,開始在林子裡找地菌。

  這片林子遮天蔽日,陽光很難照進來,今歲入秋後多雨,正適合地菌生長。

  她剛才就瞄準了幾種能吃的菌子,其中還有鮮美無比的松蕈,正好採回去煮鍋野菌湯一飽口福。

  在幽暗的密林中尋找地菌極考驗目力,隨隨的目力本就過人,何況是找好吃的。

  不一會兒,她就摘得一大捧,用手巾打了個小包袱掛在肘上,心滿意足地回棲霞館去了。

  剛翻過園牆,便聽不遠處傳來春條的聲音:「娘子,娘子——」

  「出什麼事了?」隨隨警覺道。

  春條氣喘籲籲地朝她奔來:「齊……齊王……殿……殿下……」

  隨隨輕拍春條的背:「春條姊姊慢慢說,別著急,殿下怎麼了?」

  春條雙眼圓睜:「殿下來了!」

  隨隨一挑眉:「在哪裡?」

  春條平復了一下心緒:「還沒到,車還在半道上,侍衛先騎著快馬來傳話的,讓咱們預備預備。」

  這回隨隨也有些意外了。

  齊王剛回京,今日肯定要入宮請安,就算不在宮中陪皇帝用晚膳,從宮裡出來也該回王府,怎麼會大老遠地跑到這山池院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思忖著,春條已經拉著她的胳膊往院子裡拖了:「對了,娘子方才去哪裡了?」

  她抬手從隨隨的頭髮上摘下半片枯葉,又拍她衣裳:「衣裳都髒了。」

  「去西邊山丘上轉了轉,」隨隨把包袱摘下來給她看,「我在松林裡採了些地菌,一會兒熬湯喝,不知廚房裡有沒有雞鴨……」

  「娘子這會兒還有心思想吃的……」春條跺了跺腳,「趕緊回去換身衣裳,奴婢替你梳妝打扮。」

  隨隨無所謂道:「飯總是要吃的。」

  春條忽然想到什麼,重重一拍腦門:「齊王這個時辰在路上,那是要到這裡來用晚膳了?」

  她如臨大敵,在屋子裡沒頭蒼蠅似地亂轉:「這可怎麼是好!」

  這本來不該是他們操心的事,畢竟山池院沒有廚子又不是他們的錯。

  但他是齊王,是天之驕子,無論走到哪裡,理所當然該有人伺候他,若是伺候得不好,那就是他們的錯。

  他可以不吩咐,他們卻不能不預備著。

  至於下面人有什麼難處,他是不用考慮的。

  隨隨明白這個道理,若非少年時她阿耶把她扔到軍中,讓她瞞著身份從最普通的兵卒開始歷練,她說不準也會是這樣的人。

  隨隨只好安慰她:「你先去廚房生火,把飯炊上,我擦洗一下換身衣裳,一會兒就來。」

  她方才練劍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春條囁嚅道:「奴婢不會生火……」

  隨隨啞然失笑:「你等我片刻。」

  她打了盆冷水,草草擦洗了一下,換了身青布衣裳,便帶著那包寶貝地菌去了廚房。

  廚房裡東西倒是齊全,米缸是滿的,房樑上掛著臘肉、羊腿,竹籃裡裝著新鮮的菘菜,門外樹上還拴著隻肥母雞。

  隨隨一看那隻雞便亮眼放光:「正好,菌子燉雞最鮮美了。」

  春條吞了口唾沫:「可這是活雞啊……奴婢不會殺……」

  隨隨當然沒指望她:「你去燒水,我來殺。」

  她說完想起這丫頭十指不沾陽春水,便讓她先去淘米、洗地菌。

  等春條淘洗完回來,隨隨已經殺完了雞,若無其事地哼著小曲,一邊給燙過的雞褪毛。

  春條望著她麻利的動作,第一次覺得這麼個主人並非全無可取之處,比起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娘子,有時還更靠得住些。

  隨隨拔完毛,給雞開膛破肚,把脂肪剝出來放在一旁:「這樣燉出來的湯才清。」

  說著將雞洗淨、焯水,拆成大塊,放進陶釜中燉上。

  她吩咐春條煮茶,同時將剝出來的雞油放進小銅鍋裡熬出油,撈去油渣,下花椒、八角、丁香、橘皮爆香,再把焯過水的菌子扔進去炸。

  雞油、香料和帶著松香的菌子氣味頓時彌漫開,春條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菌子炸到乾,茶也煮好了,菌子入茶湯洗去油。隨隨把處理好的菌子撈出來,放進青瓷碗中,調入米酒和清醬。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井井有條,春條幾乎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遞遞瓢碗打下手。

  「娘子真能幹,」她忍不住道,「怎麼什麼都會。」

  「不會就吃不上飯了。」

  她一向願意在吃食上動腦筋,一個人時常一年半載只能用靠糧肉脯果腹,難免會嘴饞些。

  起初是想方設法解饞,後來心裡放了個人,便想著有朝一日能與他分享,看他眼中閃動喜悅的光芒。只是他們相處兩年,一直在與叛軍周旋,見了面也是談軍情,哪裡有閒心做別的。

  隨隨垂下眼簾,彎了彎嘴角,雖是在笑,看在春條眼裡卻莫名有些淒涼。

  大約是想起家人了,春條想。

  「娘子好好伺候殿下,往後就有靠了。」她安慰道。

  雞湯和菌子的香氣勾得春條肚子裡的饞蟲蠢蠢欲動,但她還是不免有些擔心,齊王殿下天潢貴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能看上這種野俚人的吃食嗎?

  她的擔心卻是多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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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尋釁

  齊王興之所至,突然大駕光臨,但王府的下人不能含糊,事事務要安排妥帖。

  桓煊還沒到,先從王府來了幾撥奴僕。

  大家奴僕個個訓練有素,不一會兒便將齊王經停之處整飭一新,除去雜草,修剪枝葉,又將他下榻的清涵院打掃得纖塵不染,一應几榻屏風、席簟帷幔、香爐文房統統換上他習用的。

  不等西邊天際的霞光隱去,山池院的各處已經上了燈,正院裡更是燈火通明,只等著齊王駕臨。

  大廚房裡炊煙裊裊,十多個庖人進進出出、忙裡忙外。

  福伯等一干山池院的奴僕一早便候在大門外,只等著迎駕。

  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隨隨和春條主僕倆像是被人遺忘了——隨隨沒名沒份,嚴格來說都不算齊王府的人,連迎駕都輪不上她。

  春條雖曾在官宦人家為婢,然而邊關小州的刺史,如何能跟太子胞弟、手握重兵的嫡皇子相比?

  她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不覺慌了陣腳,只能找隨隨要主意——連她都沒發覺,自己漸漸把這便宜主人當成了主心骨。

  鹿隨隨一個獵戶孤女卻依舊鎮定:「我們管我們吃飯,你先吃著,我去沐浴,換身衣裳。」

  她說著便轉身出了門。

  春條揭開鍋蓋,只見鍋中白湯沸滾,濃鬱的香氣一蓬蓬地冒出來,讓人食指大動。

  她舀了一小勺到碟子裡,嘗了一口,差點沒把舌頭吞下去。

  她又分了一小塊浸在米酒清醬中的醉松蕈,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手藝,恐怕連他們刺史府管的廚房總管都及不上。

  這麼好的手藝,若是不給齊王嘗嘗,豈非錦衣夜行?

  雖說來日方長,但誰知道齊王下回光降是什麼時候呢?

  她眼珠子轉了轉,轉身打開櫥子,挑挑揀揀,矬子裡拔將軍地找出個蓮瓣紋青瓷大碗,盛了雞湯,又分出一碟醉松蕈,裝進食盒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向正院走去。

  春條運氣好,守在正院門外的侍衛馬忠順恰好與她相熟。

  她還替他縫補過一回衣裳。

  馬忠順對這嘴甜人嬌的圓臉少女很有好感,雖然有些不合規矩,還是將食盒送了進去。

  高邁聽說是鹿娘子親手做的小菜、熬的雞湯,沉吟片刻,吩咐人分出少許試毒,確定沒什麼問題,便將雞湯和廚房剛做好的晚膳一起放在蒸籠裡,用微火蒸著。

  殿下雖然將那小娘子當作替身,但既然為了她巴巴地跑過來,連王府都不回,保不齊將來是個有造化的。

  他不說結個善緣,也沒必要給人小娘子使絆子。

  他們殿下為了那位折磨自己這麼多年,他們做奴僕的都有些看不過眼,只盼著他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正思忖著,遠處傳來車輪和馬蹄聲,齊王到了。

  桓煊下了車,走進正院,掃了眼恭立在庭中的奴僕們,沒看到那獵戶女的身影。

  他也沒問,徑直走進堂中。

  他環顧四周,見茵褥幾榻都與他在王府中慣用的相差無幾,香爐中燃著熟悉的香丸,一應陳設都合他心意,便微微頷首:「擺膳吧。」

  不一會兒,內侍們便捧著食案、酒餚魚貫而入。

  桓煊銜著金湯匙出生,衣食住行出了名的講究,並非窮奢極欲,就只是講究。

  雖然在邊關也是粗茶淡飯,但那是不得已的將就,只要條件允許,他的舌頭便要恢復往日的刁鑽。

  眾所周知,全長安最好的庖人不在宮裡尚食局,而在齊王府。

  食案上的菜餚不多,卻無一不是庖人們鉚足了勁烹製出來的拿手佳餚,五味調和,色香俱佳。

  若是哪道菜能得齊王殿下一句「不錯」,那庖人能得意一整年。

  桓煊卻似乎興致缺缺,舉起玉箸,挑順眼的嘗了嘗,始終不發一言。

  高邁使了個眼色,便有人用托盤捧了隨隨那一湯一菜來。

  食器自然是換過了,雞湯裝在上好越瓷碗裡,醉松蕈擺在卷草紋銀碟上,但與那些精美的肴饌比,仍舊樸實無華得幾近寒酸。

  桓煊執起銀湯匙嘗了一口雞湯,點點頭:「這湯不錯。」

  他又喝了一口,方才放下湯匙,又挾了一株醉松蕈送入口中,微微挑眉:「不錯。」

  頓了頓道:「府裡又進了新的庖人?」

  連說兩個不錯,連高邁都覺詫異。

  他自覺有功,心下微微得意,搓搓手笑道:「回稟殿下,這道小菜和這道湯,都是鹿娘子親手烹製的……」

  桓煊怔了怔,才想起鹿娘子就是那獵戶女,臉色微微一沉,已經伸向第二塊醉松蕈的玉箸收了回來。

  他撂下玉箸,冷冷道:「叫那獵戶女過來。」

  內侍過來傳話的時候,隨隨正和春條相對用晚飯——他們算不得正經主僕,只要沒有旁人在,都是一起吃的。

  隨隨擱下竹箸,有些納悶,桓煊這時候叫她去做什麼,王府規矩大,侍膳有專門的內侍,應當用不著她吧。

  春條卻在吃吃偷笑,臉上滿是得意,往正院送食盒的事她憋著沒提,便是想給她一個意外之喜。

  隨隨不明就裡,整了整衣襟,便跟那內侍去了正院。

  穿過兩重門,到得內院堂前,內侍褰起竹簾,隨隨便看到坐在食案前的桓煊。

  雖然他面無表情,眼神微寒,與她記憶中那人大相徑庭,但一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便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他的神情態度,眼神立即柔和下來。

  「民女鹿氏拜見殿下。」她躬身行了個萬福禮,動作有些生疏。剛抬起頭,目光又釘在了桓煊的臉上。

  桓煊一聽她的聲音便微微蹙眉。

  此女的眼眸本來就比一般人亮些,野裡女子不知羞恥為何物,這樣貪婪又熱烈地凝注著他,更顯得格外灼灼。

  阮月微那樣的大家閨秀,是絕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人的。

  他瞥了一眼食案:「這是你做的?」

  隨隨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碗盞裡,是她做的雞湯和醉松蕈。

  她剎那之間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知道是春條那小丫頭弄巧成拙了。

  她平靜地答道:「回稟殿下,是民女做的。」

  桓煊轉頭對高邁淡淡道:「拿出去倒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內侍都是一驚。他們見齊王殿下連王府都不回,巴巴地跑到山池院來,以為他是看重這位鹿娘子。

  方才他分明也對她的手藝頗為讚賞,他們還以為他把人叫來是要嘉許乃至賞賜,誰知卻是這樣的結果。

  高邁到底是老於世故的,第一個反應過來,知道自己是好心辦壞事了。

  當初在太后宮中,阮月微偶爾心血來潮下廚,總是第一個送來給齊王殿下嘗,高邁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鹿隨隨此舉能取悅他。

  然而,同樣一件事,也得看是誰來做。

  與殿下青梅竹馬的侯府千金做來是洗手做羹湯,由孤貧無依的獵戶女做來,就是邀寵獻媚、其心不正。

  可惜這時候明白過來已晚了。

  齊王一怒,在場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縮著脖子眼觀鼻鼻觀心。

  只有隨隨沒有半點恐懼之色,仍舊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桓煊。

  桓煊脾氣壞,她一早就知道了,雖然他們幾乎沒正經見過面,但她對他的瞭解,比他想像的深得多。

  若是春條事先與她商量,她絕不會讓她把湯和菜送過去。

  侍膳內侍端起托盤,低著頭快步往外走。

  隨隨這才忍不住露出遺憾之色。

  那些松蕈可是十分難得的。

  長安氣候乾燥,本來不適宜地菌生長,多虧今歲秋季雨水偏多,這片林子又陰潮,這才長得出來。

  松蕈更是稀少,她在林子裡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麼一小把。

  雞湯也罷了,醉松蕈佐粥可是一絕。

  自己不樂意吃也可以賞給別人嘛,好歹進了肚子不算浪費,他倒好,就這麼倒了。

  隨隨理當生氣,然而一看到他的臉,她就生不起氣來。

  無論他做出什麼糟心事,她都不會與他計較,因她知道,自己從他身上得到的,注定比他多。

  桓煊卻不理會她,只是看向高邁,目光銳利如刀鋒。

  高邁慣會察言觀色,知道這次躲不過,最好主動認罪。

  鹿隨隨說到底不是王府的奴僕,不懂規矩也是理所當然,殿下也不能真的罰她。他們可就不一樣了。

  他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老奴的錯,鹿娘子不懂府裡的規矩,殿下責罰老奴吧。」

  他平常腿腳利索得很,然而但凡需要,立馬就能抖出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

  桓煊哪裡看不出這老傢伙的心思,冷哼一聲:「自然該罰。」

  頓了頓道:「本王念你年高,免了笞杖,罰一年俸。」

  他緊接著又發落了所有經手過,甚至知道此事的內侍、庖人,都被罰了三個月至半年的月例。

  最慘痛的是一開始接下食盒送進來的馬忠順,不但被罰了一年俸,挨二十笞杖,還被罰留在這山池院守一年園子。

  高邁同情地瞟了眼鹿隨隨,這小娘子也不知是心寬還是不諳世事,仍舊一臉沒事人似的,不知道他們殿下這一罰,她往後就孤立無援了。

  他家底厚,被罰一年俸金不痛不癢,可很多小內侍靠著這點月例過活,豈有不肉痛的。

  殿下這麼罰,就是明白無誤地彰告所有人,他不在乎這女子。

  往後還有誰敢多管閒事、施以援手?

  隨隨察覺那老內侍的目光,露出歉然之色,她不擔心自己受排擠,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什麼處境她都能應付過去。

  可因她的緣故牽連了許多人,她就有些過意不去了。

  桓煊三下五除二地發落完下人,這才冷冷地望向隨隨。

  這麼當眾丟臉,換個臉皮薄一些的女子,縱使不羞憤欲絕,也該掩面而泣了。

  可這獵戶女卻還有閒心可憐別人。

  桓煊的目光北風似地在她臉上刮過,像是要刮下一層皮。

  鹿隨隨卻毫無畏懼之色,仍舊用那雙灼灼的眼睛望著他,眼神可稱含情脈脈。

  也不知是對自己的美貌太自信,還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

  桓煊不知怎麼想起她那隻微帶薄繭的手撫上臉頰的感覺,有些癢,有些麻,很無禮,卻似乎並沒有那麼討厭。

  他的嗓子眼有些發乾,喉結動了動。

  他不自覺地清了清嗓子,沉聲道:「你想留下?」

  其實根本用不著問,但凡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此女巴不得留在他身邊。

  果然,獵戶女點點頭,一臉坦蕩道:「回稟殿下,想。」

  桓煊的臉像是覆了層寒霜:「那就少做多餘的事。」

  頓了頓:「本王最討厭自作聰明的人。」

  隨隨恭順道:「是,民女明白了。」

  桓煊非但不覺解氣,反倒自心底竄出一股無名火。

  她這樣逆來順受,倒顯得他無理取鬧似的。

  齊王殿下當然不認為自己這是借題發揮。

  他挑了挑眉,冷冷道:「明白便退下吧。」

  隨隨行了個禮,聽話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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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10:01: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豪奴

  隨隨離去後,眾人大氣不敢喘一下,齊王殿下平日待下人寬厚,甚少責罰人,然而誰也不敢造次,尤其是在他領兵之後,更是添了不怒自威的氣勢。

  高邁深吸了一口氣,大著膽子請示:「殿下,酒餚都冷了,要不要換一換?」

  桓煊本就沒什麼胃口,被那獵戶女的事一攪合,更沒了興致,揮揮手道:「撤膳。」

  高邁不敢再勸,用眼神示意小黃門撤走食案,又吩咐庖人備些湯羹粥點煨著,以防齊王殿下半夜肚子餓。

  桓煊起身去了前院書房,從書架上隨手取下一卷戰國策,翻了兩頁,卻一個字也沒看進眼裡。

  他把那獵戶女安置在這裡,一來是避免麻煩,二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

  可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只是在宮中見到阮月微,他耗時三年築造的堤壩便潰於一旦。

  他還是鬼使神差地來了這裡。

  其實直到方才,他也沒下定決心是否讓這獵戶女侍寢。

  如此一鬧也好,省去他今夜一番糾結。

  他放下書卷,走到窗前,靜靜地望著窗外漸沉的夜色。

  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叫來高邁吩咐道:「明日叫高嬤嬤過來,教教那獵戶女規矩。」

  高邁不覺一驚,高嬤嬤原先是太后宮中的宮人,齊王殿下還在襁褓中時,她便開始照顧他,太后很少見這孫兒,殿下可以說是高嬤嬤一手拉扯大的。

  殿下十五歲出宮建府,沒兩年便將高嬤嬤接出來頤養天年。

  高嬤嬤在王府中地位超然,府中沒有女主人,內務都是由她操持的。

  齊王殿下竟然把高嬤嬤調來調.教人,可見對那鹿娘子還是有意的。

  他本以為經過這一遭,那小娘子算是完了,哪知道峰迴路轉,突然又有了轉機。

  不過他已學了乖,這些事他是再也不敢置喙了,只是躬身道是。

  桓煊又道:「多調些人手過來,高嬤嬤年事已高,別讓她辛苦。」

  ……

  隨隨回到院中,春條滿懷期待地迎上來,喜滋滋道:「娘子,怎麼樣?殿下有沒有誇你手藝好?」

  隨隨又好氣又好笑:「沒有,殿下把我的雞湯和醉松蕈全倒了。」

  「啊?」春條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殿下不喜歡麼?」

  他們刺史府得寵的姨娘,沒事就往郎君房裡送湯羹送糕點,她便覺得這是尋常的邀寵手段。

  隨隨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道:「王府規矩大,殿下又尊貴,畢竟入口的東西,萬一吃出個好歹,十個腦袋不夠砍的。」

  她知道春條也是好心,不想責怪這丫頭,但有些道理卻不能不讓她知道,她在的時候還能替她扛一扛,日後她走了,留下她一人在王府,什麼事都要自己擔。

  春條也一陣後怕,嚇出一身冷汗,眼裡冒出淚花,帶著哭腔道:「奴婢錯了,奴婢沒想那麼多……」

  「放心,沒把你供出來,」隨隨道,「下回有事先和我商量就是。」

  春條鬆了一口氣,隨即咬了咬嘴唇:「奴婢是不是連累娘子了?殿下會不會厭棄娘子,該不會把咱們趕出去吧……」

  隨隨「撲哧」一笑:「不至於。就是可惜了我的松蕈。」

  春條忙道:「廚房還剩下半碟子,奴婢沒捨得吃,都給娘子留著。」

  隨隨立即高興起來:「明早熬些粳米粥,佐著粥咱們再吃一頓。鹿脯還有剩吧?切一碟蒸上,再用剩下的雞湯煨兩顆菘菜……」

  春條不傻,她知道隨隨說得這麼輕巧,是故作輕鬆安慰她。

  她犯了這麼大的錯處,若是換成以前的主人,打一頓送到莊子裡都是輕的,沒準就被拖出去發賣了。

  她的鼻根一陣酸脹,她以前總是自怨自艾,覺得委屈,如今才知道跟了個好性子、有擔當的主人多麼走運,她這才發現,這半年是她有生以來最自在的日子。

  「娘子……」她把臉埋在袖子裡,「就算殿下以後再也不來,奴婢也會盡心盡力伺候你……」

  「好了好了,春條姊姊莫哭了,」隨隨拍拍她的背,「多大點事呢。」

  春條抽噎了一會兒,總算止住了哭,忽然頭腦一熱,霍然站起身,拖出裝衣裳的藤箱,從底下翻出個絹布小包,捧到隨隨面前:「娘子,要不奴婢去求求高總管放咱們出去,奴婢還有些積蓄……」

  她一邊說一邊解開絹包上的五六個結,一層層地展開,裡頭卻是幾塊碎銀子,一塊成色普通的玉珮,外加兩根銀簪。

  隨隨啞然失笑:「春條姊姊,財不露白,快將你的嫁妝收收好。」

  春條氣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娘子莫笑,奴婢也知道這點錢不夠做一戶人家,但咱們可以先去富戶做兩年工,再攢些錢財……」

  她咬了咬嘴唇:「娘子生得這麼好,又能幹,不說找個多高的門第,嫁個小吏總不在話下……」

  隨隨倒是沒想到這丫頭能說出這番話,算得上掏心掏肺了。

  她笑著搖搖頭:「我不想走。」

  春條蹙眉道:「娘子,奴婢說句實話,殿下雖好,可以娘子的出身,恐怕連妾都做不得,這樣沒名沒份地跟著殿下,倒不如找個小門小戶做正頭娘子自在……」

  就算進王府做妾,又是什麼好日子呢?她在刺史府,姨娘們的酸楚見得多了,說是主人,卻全看著郎君的臉色過活,還叫人瞧不起,其實尚且不如他們這些奴婢直得起腰桿。

  「我明白,你不必勸我。」隨隨的目光在搖曳的火光裡流轉,像是起霧的湖面,叫人看不清究竟。

  「娘子圖什麼呀?」春條道。

  隨隨垂眸,半晌方才道:「就是想看看他。」

  春條吃驚地張了張嘴,隨即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原來不止男子好色,女子也會被美色糊住眼睛!

  ……

  這一夜桓煊自然沒有再傳隨隨侍寢。

  翌日清晨,隨隨在睡夢中聽見遠處傳來人喧馬嘶之聲,知道是齊王擺駕。

  她睜開眼睛,只見室內昏暗,窗紙微明,便輕手輕腳地起了床。

  春條在榻上睡得正熟,隨隨知道這丫頭昨夜滿腹心事,肯定沒睡好,也不吵醒她,躡手躡腳地去打了涼水洗漱,換上慣常穿的粗布短衣鹿皮靴,便輕輕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時未破曉,天空還是青灰色,庭中彌漫著晨霧,石階和草木上凝著露珠。

  隨隨走出院子,車輪、馬蹄和隨從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她駐足等著聲音消失不見,這才推開門扉,走到廚房,拿了一把柴刀並一個竹籃,仍舊順著昨天那條路翻牆去了後園。

  這回她去的是湖邊的一片竹林。

  壽安公主講究,這裡的竹子也是從江南和蜀中移來的名品。

  隨隨挑了根質地堅實的玉竹,用柴刀砍下,截成三尺來長一段,劈開,然後細心地削成一把竹劍。

  天色漸明,初日溫暖的光線灑進竹林中。

  她仰起頭,斑駁竹影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

  又是個晴天。

  隨隨放下柴刀,從袖中取出塊絹帕,撕成布條纏在「劍柄」上,開始練劍。

  她練了半個時辰劍,估摸著春條一會兒該醒了,意猶未盡地收了劍,走竹林深處,把竹劍埋進枯葉堆裡,然後拿起竹籃開始挖筍。

  秋筍難得,她好容易攢了半籃子,挎起籃子往回走。

  手上東西多了不便翻牆,回去時不得不繞了個大圈從門走,出園子時,日頭已經升得很高了。

  隨隨沿著楓林間的小徑走到棲霞館,只見門外站著個身穿褐色素錦夾綿袍的老嫗。

  那老嫗生著張長臉,法令紋深刻,三角眼犀利,鼻樑中間有個駝峰似的隆起,鼻尖卻又鉤下,顯得面相很凶。

  她用鷹隼似的眼睛望了望隨隨,上前行禮:「敢問這位可是鹿娘子?」

  隨隨只消掃一眼她的衣飾,便知她不是一般的奴僕——別看那衣料顏色沉暗,紋樣也不起眼,實則用的是大內綾錦坊造的雙勝綾,若非深得主人看重,一個奴僕絕不能穿上身。

  她花白髮髻上那根黃玉簪子,通體色澤油潤宛如雞油,也不是尋常物件。

  齊王不是奢靡無度之人,他的內侍們也很有分寸,這老嬤嬤如此裝束,可見在王府地位不一般。

  隨隨覺得那老嫗有幾分面善,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便點點頭:「是,這位嬤嬤是……」

  老嫗道:「老奴高氏,原本在王府內院當差,奉殿下之命侍奉娘子。」

  她態度恭謹,規矩挑不出一絲錯處,只不過眼角眉梢一牽一動,無不表達著不情願和輕蔑。

  這套功夫,沒有幾十年的道行修煉不出來。

  隨隨一聽她姓氏,頓時恍然大悟。

  四年前,她曾派人查過桓煊,知道他府中有個姓高的嬤嬤,原是太后宮中的宮人。

  桓煊是她一手帶大的,與她情分非同一般,那嬤嬤出宮後便在王府管著內務,地位超然,算得上半個主人。

  隨隨不由費解,齊煊忽然派這麼個心腹嬤嬤來,難不成是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這才讓人盯著她?

  她快速回想了一番昨夜的事,無論怎麼想,她從頭到尾都未露出什麼破綻,也不見桓煊有懷疑之色。

  她按捺住狐疑,露出三分無措,七分赧然:「嬤嬤哪裡的話,我只是個山野村女,多虧殿下仁德救了我一命,哪裡當得起嬤嬤侍奉。」

  倒還不算蠢,高嬤嬤心想,不動聲色道:「哪裡的話,娘子是殿下貴客,伺候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這一句話便將主客分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來做客的,那便算不得正經主人,自然也沒資格對這府上的事指手畫腳。

  隨隨看破不說破,粲然一笑:「真是勞煩嬤嬤了。」

  這一笑,卻讓高嬤嬤繃緊的嘴角又往下撇了撇,法令紋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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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10:01: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調理

  這個年紀的老婦人,大多對相貌冶豔的女子沒什麼好感,高嬤嬤也不例外。

  除此之外,她對鹿隨隨還多了一層反感。

  她在宮中時便對太后的娘家侄孫女頗有微詞。當年桓煊年紀小,很多事不清楚底細,她卻是全都看在眼裡的。

  寧遠侯府把女兒送進宮中與太后「作伴」,打的是太子妃之位的主意。然而甫入宮太子便與蕭家娘子定下了親事,按說阮家是沒指望了,該當將女兒接回去好好教養,他們卻還是把個小娘子留在深宮裡不聞不問。

  阮月微與三皇子同在一宮中長大,情分匪淺,三皇子待她至誠,阮家便起了退而求其次的心思,那時候無論阮家還是太后,都默認了兩人的婚事,只差一紙婚書定下來。

  按說七歲男女不同席,但因為有這層關係在,這對小兒女成日形影不離,也沒有人說什麼。

  然而數年後,蕭將軍病故,蕭家娘子掌了兵,太子和蕭家娘子的婚事眼看著就要不了了之,阮家又蠢蠢欲動起來。

  也是在那時,阮家和阮月微待桓煊的態度忽然冷淡起來,明面上是女兒家大了,要講究男女大防,其實太后身邊親近的宮人都知道,這是太后和阮家又打起了太子妃之位的主意。

  每回太子進宮給太后請安,那阮家娘子總是借著侍奉太后在旁待著。

  知道太子擅文墨,她便若無其事地拿著自己寫的詩文,請他品章題句,太子精通音律,她又通宵達旦地苦練,隔三岔五抱著琴去求他指點。

  故太子是謙謙君子,又不願拂了太后面子,只能不冷不熱地答兩句話,然後藉故離去,阮月微碰了幾回軟釘子,知道太子雖溫厚,卻固若金湯無懈可擊,便轉而去親近皇后。

  得知皇后喜歡弈棋,還請了翰林棋待詔的夫人當先生入宮指點,將所有古譜都苦記下來。

  太子和蕭娘子婚事已不可能成,宮中傳言帝后已開始悄悄替太子選妃,希望最大的便是這阮三娘——眾所周知太后與皇后不和,皇后又是個孤高清冷的性子,身為太后的侄孫女,卻能博得皇后的青眼,可想而知背後下了多少功夫。

  然而事與願違,新太子妃的人選沒來得及定下來,安西四鎮叛亂,朝廷與河朔合兵平叛,太子親自前往邊關,而河朔軍的將領正是蕭家娘子。

  兩年後太子回京,據說為了娶蕭家娘子,竟說出了退位讓賢的話,氣得天子差點動笞杖,不可開交地鬧了一場,選妃的事卻擱置了。

  不久之後,故太子便突然薨逝,最平庸最不起眼的二皇子一躍成了太子。

  一轉頭,阮家便與二皇子定了親。

  他們家殿下嘴上不說,實則傷透了心,遠走西北,一避就是三年。

  高嬤嬤從此記恨上了阮月微,見到與她相似的鹿隨隨,自然也沒什麼好感。

  何況這女子比阮月微生得還豔麗。

  若說阮月微是秋空皎月,眼前的女子便如盛夏驕陽;若說阮月微是精雕細琢的工筆蘭花,眼前的女子便是張狂恣肆的潑墨牡丹。

  雖然荊釵布衣,身上還沾了草莖、枯葉,鹿皮靴上滿是污泥,可她俏生生地站在那裡,卻襯得背後如火如荼的楓葉黯然失色。

  比起阮月微的纖細單薄,她身姿更高挑,曲線曼妙,纖穠合度,一身短衣盡顯纖腰長腿,該細的地方不盈一握,該長肉的地方又絲毫不含糊。

  高嬤嬤在宮中見過的美人如過江之鯽,但這樣美得跟妖孽似的女人,卻是平生僅見。

  傳說中一顧傾人城的禍國妖妃恐怕不過如此。

  還不像世家女子那般一舉一動都務求完美無瑕,舉手投足卻有一種天然的風致。

  高嬤嬤自然知道,哪種女子最能迷得男子神魂顛倒。

  乖乖,她心道,他們殿下真是不撿則已,一撿就撿回來個妖精。

  聽說是深山老林裡撿的獵戶女,該不會真是個狐魅吧?

  老嬤嬤心裡警鐘大作,挑了挑眉,瞟了一眼隨隨手上的柴刀和挎在肘彎裡的籃子:「娘子這是從哪裡回來?」

  隨隨道:「去園子裡挖了些筍。」

  高嬤嬤瞅了瞅她的手,只見她手指修長而有力,手背上微微透出青筋,不似世家貴女那樣纖如春蔥、柔若無骨,一看便是習於勞作的手。

  她不由皺了皺眉:「這些粗活讓奴婢僕役們去做就是。娘子侍奉殿下,這雙手須得好好養養。」

  頓了頓道:「老奴這裡有宮裡出來的潤手脂膏方子,回頭給娘子配些。」

  武將的手自然不能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女子那般柔嫩,隨隨不介意,叫那老嬤嬤直接指出來,也沒什麼慚愧,只是笑笑:「先謝謝嬤嬤了。」

  隨隨把柴刀倚在牆根,從袖子裡掏出鑰匙開了門,把高嬤嬤讓進屋內。

  春條這時也醒了,頂著一頭亂髮,腫著兩隻胡桃似的眼睛走出來,看見高嬤嬤一愣:「這是……」

  高嬤嬤正愁沒機會敲打敲打這妖裡妖氣的女子,見了春條頓時兩眼放出精光,咬著牙冷笑了一聲,盛氣凌人地對隨隨道:「不怕娘子笑話,老奴活了幾十年,竟沒瞧過這樣的新鮮。主人大清早起來幹活,奴婢卻在屋裡睡大覺。聽說你也是大家婢女出身,娘子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知道規矩尊卑?」

  她頓了頓,轉向隨隨,清了清嗓子道:「娘子別怪老奴越俎代庖,娘子好性,待下寬和,卻不知道有些刁奴慣會偷奸耍滑。殿下既然遣老奴來伺候娘子,老奴便要替娘子,將這院子裡的規矩理一理。」

  春條哪裡聽不出這老嬤嬤是在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她本是潑辣性子,但在這老嬤嬤懾人的氣勢下,竟一下子慌了神:「奴……奴婢……」

  隨隨卻皺著眉頭,眼神茫然:「等等……嬤嬤你說得太快了,我官話不好,聽不明白。」

  高嬤嬤一噎,這感覺就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或是一鞭子揮出去抽了個空。

  她有些懷疑這女子是裝相,但見她神情自然,微帶赧意,說話又帶了濃重的關隴腔,一時倒有些拿不準。

  隨隨歉然道:「嬤嬤你再說一遍,說慢點,這回我仔細聽。」

  高嬤嬤大清早得了齊王的吩咐乘車趕過來,到這會兒太陽高照還沒喝過一口茶呢,嗓子裡乾得直冒煙,實在不想把那一大篇話重復一遍,遂放慢了語速,言簡意賅道:「老奴方才說,老奴越俎……」

  她瞥見這獵戶女臉上又露出茫然,知道她沒讀過書,改口道:「老奴幫娘子理一理院子裡的規矩,約束一下奴婢。」

  「哦,」隨隨恍然大悟,隨即一笑,「嬤嬤誤會了,是我叫春條躺著的。」

  她轉頭對春條道:「你怎麼起來了?還穿得這樣少,風寒可不能再吹冷風了。」

  春條當即會意,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奴……奴婢沒用,不能伺候娘子,咳咳,還帶累娘子……」

  她昨天大哭一場,本就甕聲甕氣的,真像是染了風寒。

  隨隨揮揮手:「你快進屋去,把病氣過給了嬤嬤怎麼辦。」

  春條腳下躊躇,那老嬤嬤一看便是不好相與的毫奴,架子比刺史府的管事嬤嬤還大,她怕隨隨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隨隨催促:「快進去吧。」

  春條只得向著兩人福了福,躲回了廂房裡。

  隨隨對著高嬤嬤無奈地一笑:「這院子全靠她一人操持,又不准我幫手,就病倒了。」

  高嬤嬤本想發落這婢子,拿她殺雞儆猴,不想剛一發難,就被堵了回去。

  她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隨隨,想從她眼角眉梢裡看出點蛛絲馬跡,但她臉色坦蕩,眼神清澈,怎麼看都不像是心機深沉之輩。

  高嬤嬤只能將出師未捷歸咎於運氣不好。

  隨隨又笑道:「嬤嬤大老遠趕來,早飯還沒吃吧?正好,我也沒吃。」

  說完便望著她笑。

  高嬤嬤有些尷尬,殿下提過讓她帶兩個粗使婢女和庖人來,但她生怕慣得這貧戶女得意忘形,不知自己是誰,便毅然拒絕了,反正已經有個婢女可供驅使。

  哪知道才來,這婢女就病了。

  眼下這院子裡站著的,她是僕,人是主。

  她剛剛罵過人不講規矩,不知尊卑,總不好讓主人下廚,只得硬著頭皮道:「老奴這就去給娘子備膳。」

  隨隨笑眯眯道:「我也沒事做,去看嬤嬤下廚。」

  高嬤嬤雖是奴僕,但十幾歲入宮後便沒下過庖廚,心裡著實有點沒底。

  但這時候退縮也來不及了,只得道:「不知廚房在哪裡,勞煩娘子帶路。」

  隨隨將她帶到廚房,把竹籃和柴刀往地上一放,便心安理得地端個竹杌子坐下來,托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高嬤嬤下廚。

  高嬤嬤環顧四周,打算蒸些脯臘,煮鍋粥對付過這一頓,便差人去王府叫兩個庖人來。

  正想著,隨隨卻指了指地上的竹籃:「這秋筍難得,用來煨雞湯正好,嬤嬤順便把雞宰了,煨到午時正好。」

  高嬤嬤哪裡宰過雞,但她一向要強,只得咬咬牙,繞到廚後的雞籠裡,抓出一隻肥母雞來。

  隨隨貼心地遞上磨得鋥亮的刀。

  高嬤嬤左手擒著雞脖子,摁在砧板上,右手拿刀,心一橫,往雞脖子上割去。

  但她心裡害怕,手腕子早軟了,刀割得淺,灑出幾滴血,那雞卻狂叫著撲棱起翅膀來,小絨毛和著熱騰騰的臭氣直往老嬤嬤臉上撲。

  她哪裡經得住這個,唬得叫了聲「親娘」,把雞扔了出去。

  那可憐的扁毛畜生咯咯叫著滿地亂竄。

  隨隨無奈地嘆了口氣,站起身,眼明手快地抓住雞翅膀,拎著肥雞走到砧板前,從呆愣愣的高嬤嬤手裡接過刀,漫不經心地提起刀,照著雞脖子飛快地剁了下去。

  高嬤嬤只覺有股勁風從她臉旁刮過,一時間雞血飛濺,雞頭「撲通」一聲落在地上,滾到她腳邊。

  她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隨隨抬起沾滿血污的手,撩了撩額髮,便在臉上拖出一道血痕,映襯著雪白的肌膚,妖媚又詭異。

  她抬頭沖著高嬤嬤嫣然一笑:「死了。」

  高嬤嬤後背一寒,不禁打了個哆嗦,腦海中不知怎麼浮現出「殺雞儆猴」四個字。

  是夜,高嬤嬤躺在床上,一會兒捏捏肩膀,一會兒揉揉大腿,忽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是不是來調教那獵戶女的麼?這一天下來,做了三頓飯,掃了院子裡的落葉,洗了她的衣裳刷了她的靴子,這到底是誰調教誰?!

  偏偏那獵戶女笑臉迎人、好聲好氣的,她還說不出什麼。

  不能再這樣下去!高嬤嬤磨了磨後槽牙,顛了個身,差點沒閃了腰,痛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翌日,高嬤嬤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去王府找了幾個粗使僕婦和庖人來。

  把王府調來的下人們安置妥當,棲霞館頓時熱鬧起來。

  高嬤嬤終於不用親力親為幹粗活,抖擻了精神,重整旗鼓,從箱籠中取出一卷用錦袋裝著的書卷,便摩拳擦掌地去調教隨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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