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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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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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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40: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解藥

  佛院中,斜陽照在屋脊上,晚課的鐘聲響起,太后向佛殿走去,身後跟著兩個健碩的宮人。

  太后在堂前停住腳步,轉身向那兩個宮人道:「本宮禮佛時你們等候在廊下。」

  她惱怒道:「你們不必盯著本宮,本宮不會在佛祖面前自尋短見!」

  那兩個宮人只是不發一言地斂衽一禮,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依舊緊緊跟著她。

  無論她怎麼震怒驅趕,他們也不會離開半步,因為他們是新帝派來的人,只聽命於新帝,新帝要他們如影隨形地跟著太后,防著太后因哀毀過度而尋死,他們便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太后向垂手立在遠處的內侍叫道:「來人!把他們給我拉走!」

  那些侍奉她多年的「忠僕」只是低下頭去,彷彿沒聽見她的命令。

  下人們都知道,新帝可不比他的兩個兄長,他並非由太后親自撫養長大,母子倆甚至有好幾年連面都不見,哪有什麼情分可言。新帝登基後沒幾日,便殺了太后身邊的大太監王遠道和另外兩個太后的親信,理由是讒言惑主。如此一來誰都知道太后已經失勢,新帝連母親最信賴的大太監都殺,可見絲毫不會顧忌孝道。

  太后怒道:「狗奴!」

  可她除了發火什麼也做不了,那些奴婢一向拜高踩低,雖然還是一般伺候,眼角眉梢卻總是隱隱約約地帶出一點輕視和敷衍。

  想到餘生她都要活在這種輕蔑的目光裡,她便感到一陣不寒而慄,她不怕死,可如今她連死都死不成。

  不得不說那逆子很瞭解她,知道讓她這樣毫無尊嚴地活下去原比死還難受。

  太后走進佛堂,堂中昏暗,只有白玉佛像前的蓮花燈發出幽幽的光。

  她在佛像前跪下,一邊默誦經文一邊撥動著手中的佛珠,卻有數次因為心神不寧念錯了經文。

  她不願去想那逆子,她已打定了主意,他既然心甘情願陪那賤婦去死,她就當沒生過他,誰也別想要挾她拿捏她。

  她既然能殺死親手養大的二子,當然也能看著三子去死,他們都是她生的,她要他們生就生,要他們死就死。

  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每次聽見佛鐘響起,她都會忍不住心驚肉跳,恍惚間彷彿又聽見了燁兒走時喪鐘的聲音。

  她恨這個不聽話的三子,恨不得他去死,可她從來沒有真的想要他去死,她只想讓他彎下脊樑,徹底屈服。

  可如今她才知道,有的人是寧可去死也不會受制於人的,桓煊恰好就是這種寧折不彎的人。

  佛殿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太后心頭不覺一凜。

  門扇「吱嘎」一聲打開。

  「阿娘……」有人輕聲喚道。

  是長女的聲音。太后轉過頭去,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只見她雙眼紅腫,顯是哭過。

  太后看了看她尚未顯懷的小腹,皺起眉頭冷冷道:「你不在府裡安胎,到這裡來做什麼?」

  長公主向那兩個宮人道:「你們先退下。」

  宮人們對視一眼,默默退至殿外——陛下的命令是盯著太后以免她自尋短見,大長公主當然不會看著親生母親死。

  待那兩個宮人離去,門扇重新闔上,長公主方才哽咽道:「三弟……三弟快不行了……阿娘就把解藥拿出來吧……」

  她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阿娘難道真的忍心對自己的親骨肉見死不救?」

  太后心頭一凜,隨即橫眉道:「那逆子自尋死路,與我何干?莫說我根本沒有解藥,就算我有也不會給他!」

  長公主淚眼婆娑地望著她,眼中滿是哀傷和難以置信:「阿娘,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知道母親這些年來變得越來越偏激執拗,尤其是在桓燁走後,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她竟會向蕭泠下毒,逼得三弟不得不用性命做賭注。

  太后緊抿著唇不作聲,深刻的法令紋宛如刀刻,幾乎延伸至下頜。

  長公主又道:「若燁兒泉下有知,他會怎麼想?」

  太后道:「不許你提燁兒!」

  長公主道:「燁兒自小仁善,總是替人著想,若知道他敬愛的母親為了他做出這些事來,他會開心,會欣慰?」

  太后道:「我不管,燁兒為了那賤婦連命都沒了,她若是還有良心,就不該獨活!」

  她頓了頓,瞥了一眼女兒的小腹:「你現在不懂,等你自己做了母親就懂了。」

  長公主將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眉眼柔和又堅定:「我永遠不會懂阿娘的想法。我只願我的孩子一生自在,我將孩子帶到人世,不是為了要他/她做我的傀儡。」

  太后身子一震:「你也在指責你母親?」

  長公主低眉道:「女兒不敢,女兒只是懇請母親三思,免得悔恨抱憾終身。」

  太后厲聲道:「用不著你來教我怎麼做,你出去!」

  長公主用絹帕拭了拭臉上淚痕,抬起眼道:「母親莫忘了燁兒是怎麼死的,你一定要重蹈覆轍,沒有人能逼你。」

  不等太后說什麼,她斂衽一禮:「女兒言盡於此。」

  長公主退出佛堂,不知不覺已是掌燈時分,晚霞褪得只剩淡淡一抹。

  太后想將剩下的一半經文誦完,卻是心亂如麻,原本倒背如流的經文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那兩個影子似的宮人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

  太后站起身,快步走出佛殿,回到自己的禪院中,徑直走進草木深處的小佛堂。

  這是她靜修之所,燁兒走後,她曾在這裡度過了無數個寂寥的長夜。

  小佛堂裡空空蕩蕩,除了席簟蒲團和一隻香爐,便只有一尊半人高的白玉佛像,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尊佛像的面貌栩栩如生,與故太子竟有八九成相似。

  自從桓煊派了那兩個宮人來,她還是第一次打開這小佛堂,因她不願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秘密。

  可眼下她已顧不得了,她太徬徨,太恐懼,太需要慰藉。

  太后抽出三支香點燃插進香台,久久凝望著佛像的面容。

  她做錯了嗎?她當然沒做錯,錯的是他們。

  若是她的燁兒還在,她就不會如此孤立無援。

  正想著,一支香忽然滅了。

  她心頭一跳,忙起身在油燈上點燃。

  片刻後,香又滅了。

  她忙起身換了一支,還未點燃,那支香在她手上斷作了兩截。

  太后手一顫,斷香落在地上,她頹然地跌坐在蒲團上。

  「連你也覺得我錯了?」她抬頭看著佛像,「連你也怪阿娘?」

  佛像慈悲莊嚴的面容在她的淚光裡微微扭曲,顯得哀傷悲慼起來。

  太后心中大慟,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許久,她停止了哭泣,起身擦乾眼淚,向那兩個宮人道:「備駕,本宮要去太極宮。」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即便長女神情不似作偽,她還是要親眼看見才相信。

  先帝的喪禮之後,桓煊便住在太極宮的兩儀殿中。

  步輦行至殿外,天已深了。

  太后一下輦便聽見寢殿中傳出僧人誦經驅邪的聲音,她的心便是一沉,桓煊並不信佛道,只有在帝王病入膏肓的時候,才會請僧道來做道場。

  她向寢殿中走去,太監總管高邁迎上來。

  「皇帝如何?」太后道。

  高邁腫著眼皮:「回稟太后,陛下已昏睡了一日一夜。」

  太后皺起眉:「帶本宮去看他。」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殿中,繞過床前屏風,高邁撩起御床前的帷幔。

  殿中燈火如晝,皇后往榻上看了一眼,頓時如墜冰窟——這儼然就是當年的噩夢重現。

  她定了定神道:「醫官怎麼說?」

  高邁一開腔,眼中便淌出淚來:「鄭奉御說若無對症的解藥,恐怕……」

  他哽咽了一聲:「恐怕就在這兩日了……」

  太后身子不自覺地一顫。

  其實她根本不用問,在世的人中或許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種毒藥引起的症狀,她不但曾寸步不離照顧中毒的長子,在向蕭泠下毒前也在宮人身上試過。

  自先帝大殮又過了六七日,她一看就知道他已到了彌留之際,即便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夠。

  要想用苦肉計騙她沒那麼容易,桓煊甚至不屑騙她,他是真的心甘情願陪蕭泠去死。

  她忽然一刻也待不下去,「騰」地站起身,轉過身快步向殿外走去,彷彿背後有惡鬼在追趕。

  待她走後,桓煊緩緩睜開眼睛。

  他醒著,但確實中毒已深,沒有幾日可活。

  高邁抹著眼淚:「陛下,要是太后真的沒有解藥怎麼辦?」

  桓煊只是虛弱地笑了笑:「我本來就是在賭,願賭服輸。」

  高邁道:「陛下為何猜測太后藏有解藥?」

  桓煊微微偏過頭,看著他道:「當初桓熔買通了陳王府的方士給大哥下毒,他自己也服了半碗有毒的七寶羹……」

  他喘了口氣接著道:「根據趙昆留下的醫案,這種毒藥即使少量吞服也會留下遺症,若是份量拿捏不好,中毒身亡也難說……桓熔這麼惜命的人若沒有解藥,怎麼會為了洗脫嫌疑服下毒羹?」

  高邁道:「即便有解藥,未必在太后手上……」

  桓煊點點頭道:「所以我是在賭。」

  他頓了頓,眼中流露出些許譏誚之色:「你不知道太后這個人。她一輩子都想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不到最後一刻都會留著後手以防萬一,何況……」

  他捂著嘴咳了一陣,從高邁手中接過絹帕掖掖嘴角的血跡:「她在為先帝侍疾的時候,每日親嘗湯藥,你看她可有半點中毒的跡象?」

  ……

  太后坐著馬車回到蓬萊宮,在榻上輾轉反側至半夜,一閉上雙眼便是方才在兩儀殿中看見的情景,那張與燁兒肖似的臉龐在眼前揮之不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她從床上坐起身,向內侍道:「請長公主入宮一趟。」

  長公主聞訊便馬不停蹄地往蓬萊宮中趕,到達母親佛院時,朝陽才剛升起,草木上的露珠在晨曦中閃著晶瑩的光,大長公主不顧有孕,提著裙裾快步走上台階。

  皇后跪坐在蒲團上,脊背微微佝僂,一夕之間她的頭髮似乎又白了許多,穿著一身青布禪衣,看起來已與尋常老嫗無異。

  她整個人像是個泥塑的空殼,眼中只有深深的疲憊。

  長公主心中五味雜陳,輕輕喚了聲「母親」。

  太后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將身前小几上一個小瓷盒向她推了推:「解藥在這裡。」

  長公主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幾乎喜極而泣。

  可旋即太后的話便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但你還是救不了他。」

  長公主臉色一變:「為何?」

  太后道:「因為當初從桓熔那裡抄出的解藥一共只有兩顆,我已服了一顆。」

  長公主將信將疑。

  太后道:「你不必疑我,我向佛祖起誓,若此言有假,便叫我死後魂魄俱散,再不能與燁兒相聚。」

  長公主沉默下來,她知道對於母親而言,這是最毒的毒誓。

  太后冷冷道:「並非我不想救他,但你也知道你這弟弟,只有一顆解藥,他一定會給蕭泠。」

  長公主冷汗如雨:「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

  太后從袖中拿出一張巴掌大的箋紙:「這是趙昆幾年來配出的解毒方。」

  長公主雙眼頓時一亮。

  太后接著道:「你別高興得太早。這方子解不了毒,只能暫時剋制毒性,若是中毒不深,每日服藥或許能苟延殘喘下去。」

  她頓了頓道:「桓煊毒發這麼快,服的毒肯定不少,這方子也只能續他十天半個月命罷了。不過……」

  長公主何其聰明,立即明白了太后的暗示,蕭泠並未直接服食毒藥,或許中毒不深,或許能用這方子保住性命,那麼解藥就可以留給弟弟。

  人都有私心,大長公主也不能例外。

  但是若讓桓煊知道此事,他一定不會答應,只有騙他先服下解藥……只要蕭泠能活下來,他便不會再殉死。

  太后看女兒神色,便知她已經懂了,淡淡道:「我已將所有的底都交了出來,信不信由你們。」

  她看了眼女兒道:「你走吧,從今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我只想一個人清清靜靜直到死。」

  長公主神色復雜地看著母親,嘴唇微動,最終沒說什麼,拜了三拜道:「母親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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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39: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瘋了

  大行皇帝停靈在太極宮太極殿中。

  靈堂中絳幡高懸,御床設在楹間,大行皇帝已換下死衣,覆上了大殮衾。氣候已有些熱了,床下置了冰,絲絲冒著白氣。堂中烏壓壓地跪滿了人,汗味混雜著龍涎、沉檀的香氣,還有隱隱約約的屍臭,令人幾欲窒息。僧道們嗡嗡的誦經聲更讓人頭暈腦脹、昏昏欲睡。

  帝后伉儷情深,皇后自大行皇帝駕崩便粒米未進,只用了些稀薄粥湯,大行皇帝更衣、沐浴、理鬚、剪甲等一應事,她都親力親為,不肯假手於人。

  小殮禮後,新皇繼位,她便有些支撐不住,跪在靈柩前臉色青白,搖搖欲墜。

  新帝孝順,便即勸太后去配殿中歇息,太后堅辭,新帝再請,百官都勸太后保重玉體,太后這才讓兒子攙扶著去了配殿。

  太后躺在榻上,慢慢地飲下一碗山參鹿茸湯,這才屏退下人,向兒子道:「如今你已登基,後宮不能一直空著,待你父親大祥,便該立后冊妃了。」

  她頓了頓道:「對了,我已將阮三娘安置在報德寺中。眼下你剛繼位,朝臣的眼睛都盯著你,過了這段時日,便給她換個身份入宮吧。」

  太后說著莞爾一笑:「她與蕭泠是表姊妹,又與你一同長大,你起初看上的也是她,既然你與蕭泠有緣無份,當作慰藉也好。」

  桓煊神色漠然:「太后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太后嗔怪似地看了三子一眼:「你放心,我既答應你在登基後便將解藥給你,自然不會食言。」

  她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隻青瓷小瓶遞給他:「叫人給蕭將軍送去吧。」

  桓煊卻不立即去接,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我有一事不明,望太后解惑。」

  太后目光微動:「你說。」

  桓煊道:「毒是何時下的?」

  太后笑道:「解藥已給你,問這些事有何用。」

  桓煊道:「兒子只是不解。」

  「罷了,」太后從榻上坐起身,「你我母子,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頓了頓道:「是她入宮辭行那日,在你父親寢殿中用了點糕餅菓子。」

  桓煊點點頭:「原來如此,太后果然好手段,連蕭泠那樣警覺的人都著了道。」

  太后微微一笑:「我畢竟是你們的母親,她的防備心難免弱一些。」

  桓煊接過藥瓶,拔開軟木塞,只見裡面裝著半瓶硃砂色的小藥丸,每顆只有紅豆大小。

  他倒了兩顆出來,在掌心滾了滾,若有所思道:「她是重情之人,想必也不會提防我的親信送去的藥。」

  太后臉色一僵,隨即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彷彿他在說笑話:「莫非你懷疑這藥有毒?」

  桓煊不說話,只是目光如刀地看著她。

  太后面露慍色:「你若不信,便找條狗或找個人來試一試,看看究竟有沒有毒……」

  桓煊打斷她道:「不必,我試就行。隨便找個未中毒的人來,自然不會有事。」

  太后神色一凜:「你……」

  桓煊不等她把話說完,便要將掌中的藥丸往口中送。

  太后忙拉住他的胳膊:「不可……」

  話音未落,她便知自己露出了馬腳。

  桓煊將掌中的藥丸倒回瓷瓶中,塞上木塞:「我沒猜錯吧?太后給我的解藥才是致命的毒藥,已經中了那種毒的人服下此藥,只會更快斃命。」

  皇后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我與她只見過幾面,無冤無仇,為何要置她於死地?我不過是為了逼一逼你,免得你做錯事罷了……」

  桓煊道:「我也想知道太后為何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他冷冷地看著她道:「太后將下了毒的經卷給她時,桓熔還是你的好兒子,難道太后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他日可以用蕭泠的性命脅迫朕?」

  皇后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了一下,他在說出「朕」字時,她莫名感到了一種懾人的壓迫——來自權位的壓迫。

  她皺起眉,厲聲道:「這都是無稽之談!我給她那卷經書,不過因為那是你長兄的遺物,我留給她作個紀念罷了。」

  桓煊道:「若非是長兄的遺物,她也不會打開。」

  皇后道:「就算她已經中毒,若我真要她死,只要不拿出解藥即可,又何必多此一舉。」

  桓煊道:「一來,毒下在經卷中,與服食自有不同,太后不知道她看過多久經書,接觸的毒物是否足以致死;二來……」

  他掀了掀眼皮:「太后想要我親手害死她。」

  皇后勉強笑道:「我為何要這麼做?若她服了你給的藥立即斃命,三鎮說不定會反,於我這大雍太后有何益處?」

  桓煊道:「太后何嘗在乎過社稷和百姓?你知道若是拿出解藥,蕭泠安然無恙,我即便登基仍然可以讓位佯死去河朔找她,你大費周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二來,蕭泠若死在我手中,三鎮動蕩,我無法坐視不理,到時候這皇帝不想做也得做下去,還要與蕭家的軍隊兵戈相向。」

  皇后道:「若真如你所言,你必定不會放過我,於我有何好處?」

  話雖如此說,她的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額上也冒出了細汗。

  桓煊凝視著她的雙眼道:「因為你只想害死她,折磨我,並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好處。你對桓氏只有恨,你也不關心社稷和百姓,無論三鎮覆滅還是桓氏覆滅,你都樂見其成。」

  他頓了頓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何太后一定要她死?」

  太后沉下臉來,她的臉還是那張臉,但已似變了個人,就像揭下了一副面具,面具下面空無一物,只有恨。

  她忽然一笑:「你果然是來剋我的,不料到頭來最瞭解我的還是你。」

  她盯著兒子的雙眼:「其實四個孩子裡最像我的還是你。」

  桓煊只是一哂。

  太后一字一頓道:「我要殺她,因為她不該活著。」

  她眼中的恨意似要凝聚成毒液流淌下來:「燁兒本是天之驕子,若沒有遇到她,他一生都會生活在光輝榮耀中,定能成為一代明君。燁兒為了她不惜捨棄儲位,忤逆母親,最後又為了她丟了性命,他孤孤單單地躺在地下,憑什麼她可以逍遙自在?」

  彷彿有一隻利爪撕扯著桓煊的心臟,長兄死後,他的綏綏何嘗有過一日自在逍遙?

  提到長子時,太后的神色忽然變得溫柔,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幾十年的歲月彷彿瞬間消彌,她又回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桓煊看著只覺脊背發涼。

  太后夢囈般道:「知道嗎?蕭泠入京那日,燁兒入我夢來,他說黃泉下很冷,很孤單,他想要蕭泠去陪他。他什麼都好,就是被這女子迷了眼,哪怕到了黃泉下還念著她。」

  她頓了頓道:「雖然她不配,可誰叫燁兒喜歡呢?只要是燁兒喜歡的,我都要給他尋來……」

  桓煊冷聲道:「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太后無聲地一笑,目光忽然凝成利箭,「你不該動燁兒的東西!你這畜生!」

  桓煊道:「你口口聲聲為了大哥,其實你根本不在乎他,你只在乎你自己。」

  太后眼中閃過戾色,隨即又笑起來:「無論如何你都救不了她,你猜得沒錯,解藥是假的,那是毒藥,只會加速毒發罷了,我根本沒有解藥,唯一知道此藥配方的趙昆已死,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這賤婦,她遲早要去地下伺候我的燁兒,不過早些晚些罷了。」

  她眼裡滿是譏誚的笑意:「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等死。」

  桓煊的眼中卻沒有露出她意料之中的恐懼和絕望,他的神色稱得上平靜:「就算我什麼都做不到,也可以陪她一起死。」

  他頓了頓道:「太后以為我方才是在詐你?」

  太后忽然注意到他雙眼有些充血,他連日為皇帝的喪禮操勞,又為蕭泠的安危憂心,即便雙眼中佈滿血絲,她也不會往中毒上想。

  她忽然扯開他的衣領,果然看見他的脖頸上有點點細疹。

  桓煊道:「太后以為只有你能取得這種毒藥?若你疑心我在騙你,不如等幾日看看。我服下的毒肯定比蕭泠接觸的多,想來發作也比她快。」

  太后臉色煞白,聲音微微顫抖:「你真是瘋了,你為了這個賤婦,連命都不要了……」

  桓煊整理了一下被太后扯皺的衣領,淡淡道:「距離毒發大約還有幾日,太后不妨考慮一下,是將解藥交出來,還是……」

  他抬起眼皮,冷冷地注視她:「眼睜睜看著這張臉徹底從世上消失。」

  太后踉蹌了一步:「我說過我沒有解藥……」

  桓煊若無其事道:「沒有也無妨,大不了一死,我和她一起走,黃泉路上不會孤單。」

  太后道:「你不會棄社稷百姓於不顧……」

  桓煊道:「太后既然能為了大哥棄社稷百姓於不顧,我又為何不可?」

  他話鋒忽然一轉:「不過太后的話也有道理,身在天家,我也有我該承擔的責任。所以我不會眼看著大雍江山落到你這樣的人手裡。這還要多謝太后,將我推上皇位。朕已擬好遺詔,待朕死後,便將皇位傳給十皇子,令長公主監國。自然,待長公主平安誕下孩兒,駙馬便會將太后的所作所為全都告訴她。

  「至於太后……太后因大行皇帝駕崩哀毀過度,自請去皇陵相陪。」

  他看見皇后的眼神,哂笑道:「朕知道太后不懼一死,但朕是孝子,一定命人寸步不離地陪著太后,以免太后因悲傷做出過激之事,務必要讓太后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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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繼位

  皇后走出皇帝的寢殿,向面色煞白的太監劉青瑣道:「陛下服了藥又昏睡過去了,勞駕劉公公好好伺候陛下。」

  劉太監用袖子掖掖額上的虛汗:「老奴遵命。」

  他們都心知肚明,皇帝這一睡就不會再醒來,夜裡醫官來請脈,便會發現他腑臟開始衰竭,藥石罔效。他會在床上一直昏睡,直到油盡燈枯。

  皇后會焦急萬分地請股肱之臣入宮商議,但太子已廢,新儲未及冊立,皇帝不曾留下詔書,齊王如今居嫡又居長,且戰功赫赫,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最適合的新君人選。

  僅存的問題是齊王不願繼位,他還有兩個離成人並不太遠的庶弟。

  皇后知道三子早晚要來求她,亟待解決的是後者。

  她走下台階,遠遠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跑來,是她親信的大太監王遠道。

  王太監辦事一向讓人放心,皇后眉頭微微一鬆:「如何?」

  王遠道躬身一禮,迅速眨動幾下眼皮,低聲道:「回稟娘娘,六皇子和七皇子在崇文館中染上時疫,一病不起,恐怕回天乏術……」

  皇后點點頭,淡淡道:「時疫可大可小,皇子們近來還是不要出十王宅的好。」

  王遠道忙道:「老奴已命人將十王宅看守起來,若無娘娘手諭,一概不得出入。」

  「很好。」皇后讚許地瞥了他一眼。

  按照宮中的規矩,只有嫡皇子和四妃之子才有資格建王府,其餘皇子長到十來歲便從後宮遷到蓬萊宮附近的十王宅中居住,府邸中的內侍宮人皆由宮中派遣,本是防備之意,如今倒是替她省了不少事。

  除了六七兩位皇子之外,其餘皇子年紀尚幼,威脅不到她什麼。

  至於桓煊……

  想到那桀驁不馴的三子,皇后眼中閃過一抹陰鷙之色,只要有蕭泠這軟肋在,她就不怕他不服軟。

  本來她還沒有必定成事的把握,但那天在溫室殿外遇見蕭泠,她便知道老天都在幫她。

  她一眼就能看出她已中毒,這種毒物初時的症狀和脈象都類似風寒,但中毒者的雙目會微微充血,脖頸有細疹——很多人都不會留意,只當是睏倦致使雙目發赤、疹子是由風寒體弱引起,尤其是細疹,數日後便會消退,甚至連尚藥局的醫案中也沒記下這兩個特徵。

  在世的人中大約只有她知道這個秘密,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那種毒藥引發的症狀,因為只有她會敏銳地注意到燁兒身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他病重時也是她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榻前,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衰弱枯萎,看著生機一點一滴從他身體裡流逝。

  皇后揉了揉額角,回身望了一眼皇帝的寢殿,紅日即將西沉,如血的殘陽把琉璃瓦鍍成一片輝煌耀目的金紅。

  皇后撥動手中雪白的硨磲佛珠,自言自語道:「晚課的時辰快到了。」

  說著向西配殿走去,因她近來一直在溫室殿中侍疾,皇帝命人從寶光寺請了尊金佛來,將西配殿佈置成佛堂,免得她為了做早晚課來回奔波。

  皇后走進佛堂,屏退宮人和內侍,闔上門扇。

  檀煙繚繞的大殿中只剩下她一人,皇后終於雙膝一軟,跪伏在佛像前,輕聲啜泣起來。

  ……

  桓煊到溫室殿時,正是皇后做晚課的時辰。

  皇后虔心禮佛,早晚課時任誰也不能打攪。

  桓煊卻似全然忘了這規矩,徑直向西配殿走去。

  王遠道忙迎上前來:「啟稟殿下,娘娘正在做晚課,還請殿下先去朵殿用杯茶,娘娘做好晚課便請殿下去說話。」

  桓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王遠道只能硬著頭皮攔住他:「殿下,娘娘晚課時不喜有人打擾……」

  桓煊頓住腳步。

  王遠道暗暗鬆了一口氣。

  卻不想桓煊掀了掀眼皮,二話不說從腰間拔出佩刀。

  王太監只聽「鏘」一聲響,瞥見寒光一閃,不等他回過神來,刀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桓煊冷冷道:「不知皇后娘娘喜不喜歡佛堂前灑上狗血。」

  冰冷的刀鋒抵著脖頸,齊王的眼神比刀鋒更冷,王太監從未感覺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鐵青著臉,顫聲道:「老奴該死,殿下恕罪……」

  桓煊冷哼了一聲,還刀入鞘。

  王遠道踉蹌著後退兩步,雙股打顫,一個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桓煊不去理會那為虎作倀的老太監,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佛堂前,「砰」一聲推開門扇。

  殿中檀香氤氳,蓮花燈散發出幽幽的光芒,佛像端坐蓮花台上,微微低首,似在用悲憫的眼神俯瞰芸芸眾生。

  皇后正端端正正地跪在佛像前,她已拭淨了淚痕,緊闔著雙目,神色莊嚴,只有微微紅腫的眼皮能看出哭過的痕跡。

  聽見動靜,她並未回頭,手裡撥動著念珠,口中念著經文。

  桓煊走上前去,淡淡道:「皇后娘娘成日念經,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麼?」

  皇后雙手一頓,睜開雙眼:「我說過你會來找我的,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桓煊道:「為何要對她下手?」

  皇后將最後一段經文誦完,這才緩緩站起身:「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去堂中。」

  桓煊道:「娘娘既做得出這些事,難道還怕佛祖聽到?」

  皇后眼中閃過一抹慍色,隨即替之以慈和:「誰叫你不聽勸,阿娘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雖然這些年你我母子多有隔閡,但你終究是我的骨肉,我自然要替你著想,為你籌謀。」

  桓煊道:「娘娘以為害死蕭泠就能逼我就範?」

  皇后扶了扶鬢髮,寬容地一笑,彷彿只是被個不諳世事的稚子無意頂撞了一下,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害她性命做什麼,」她嗔怪地看了眼兒子,「她身份非同一般,若是輕易動她,引起三鎮叛亂,我豈不成了大雍的罪人?」

  她頓了頓道:「你放心,此毒並非無藥可解,她中毒不深,毒發後一個月內不會有性命之危,只要服下解藥,悉心調養,將體內餘毒清除乾淨,對身體不會有什麼傷害。阿娘只是因你做出不智之舉,不得不略施手段……」

  桓煊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此言當真?」

  皇后道:「你父親聽信庸醫,貽誤病情,如今病勢沉重,清醒的時候越來越短,六郎和七郎又染上時疫,眼看著藥石罔效……」

  桓煊聞言瞳孔一縮,他雖然與庶弟們不親近,但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若說皇后向皇帝下手是為了不讓儲位旁落,雖狠毒,總算有理由,但六皇子和七皇子尚未成人,也不曾做過什麼,在朝中更無根基勢力,她迫不及待要他們的命,甚至不能稱之為自保。

  除掉兩個庶子對她而言也許和殺死兩頭羔羊差不多。

  皇后用潔白無垢的手指輕輕撥動著佛珠,全然沒有心虛愧疚之色:「國不可一日無君。」

  桓煊遍體生寒:「皇后娘娘手段高明,何不傚法前朝昭文太后故事。」

  皇后笑道:「昭文太后無所出,只能扶立庶子登基,垂簾聽政。我有個文武雙全的兒子,為何還要越俎代庖?何況明皇帝親政後,昭文太后是什麼下場?」

  桓煊道:「皇后如今這樣逼迫我,就不怕我登基後傚法明帝?」

  皇后笑道:「本朝不比前朝,高祖以孝道治天下,你總不能送本宮去守皇陵。何況阿娘知道你的為人,你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長兄的恩情你念了這麼多年,阿娘不得已拆散你和蕭泠,不過是為你好。

  「待你秉鈞執軸幾年,嘗到了政出一人、萬民景仰的滋味,便知阿娘今日的用心良苦。」

  她輕輕嘆了口氣:「當年你伯父讓出儲位,你父親亦頗為忐忑,害怕難當大任。他年輕時並非戀棧之人,後來如何,你也看到了。」

  桓煊道:「皇后想讓我變成第二個陛下?」

  皇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我的骨肉,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縱然你如今怨我,我也不能看著你行差踏錯,這是為人母的責任。你生在天家,也有你自己的責任。」

  桓煊聽她提到「責任」兩字,只覺荒謬到可笑,於是他便笑了:「受教了。」

  皇后悠然道:「自然,你若一意孤行,執意不肯聽我逆耳忠言,放任蕭泠毒發身亡,引得三鎮與朝廷為敵,棄社稷萬民於不顧,我也沒有辦法逼你。」

  她胸有成竹地望著兒子:「但阿娘知道你不會的。」

  她看著兒子的眼裡的光漸漸暗淡,看著他的眼神一寸寸灰敗下來,感到難以言喻的暢快,猶如飲下甘醴。

  自從長子為了蕭泠忤逆於她,皇后便覺自己這一生分崩離析成了一把沙子,不停地從她指縫中流走,她越是拚命攥緊,沙子流得越快。

  看著三子痛苦的神情,她感到手中的沙子多年來第一次停止流動,重新凝實,盡管凝成一塊尖石,割得她掌上血肉模糊,可至少她又重新握住了點什麼。

  「你可以仔細想想,」皇后將佛珠掛回胸前,好整以暇道,「這麼大的事,深思熟慮是好的。」

  桓煊的神色越發痛苦,皇后靜靜地欣賞著,好像在欣賞一頭困獸在籠中掙扎。

  良久,桓煊道:「好,我答應你,把解藥給我。」

  皇后臉上滿是欣慰之色:「阿娘知道你是個乖孩子。不必著急,蕭泠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性命之虞。待你順利繼位,我自會信守諾言,將解藥給你。」

  桓煊道:「皇后難道還怕我會出爾反爾?」

  皇后和藹道:「不是阿娘不信你,只是擔心你一時糊塗做出傻事來。」

  她向外望了一眼:「去看看你父親吧。」

  桓煊一言不發地走出佛堂,向皇帝的寢殿走去。

  ……

  皇帝的身子骨比料想的更孱弱,陷入昏迷後,他只撐得不到三日便駕鶴西遊,未及立下新儲,亦未留下遺詔口諭。

  戰功赫赫的齊王以嫡長身份成為當仁不讓的新君,繼位於大行皇帝靈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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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3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中毒

  桓煊顧不得換衣裳,寢衣外披了件大氅便去了堂中。

  來的是蕭泠身邊的親衛,看著有幾分面善,牙牌和過所已由高邁查驗過。

  那侍衛風塵滿面,臉色憔悴,眉宇間滿是憂色,顯是因為快馬加鞭、不眠不休地趕路。

  桓煊的心便是一沉:「蕭將軍出什麼事了?」

  侍衛道:「回稟齊王下,蕭將軍啟程時便有些發熱,但因她這陣子一直有些風寒未癒,隨行的大夫診過脈,脈像有些浮緊,也只道是尋常風寒症候。蕭將軍便沒放在心上,換了馬車,飲了劑退熱發汗的湯藥便上路了。哪知道翌日到昭應驛,熱度不降反升。蕭將軍便打算在驛館歇息一日再動身,好了半日,可半夜裡情況急轉直下,不但高熱不退,人也開始昏沉起來。大夫再診脈時發現脈像有異,竟似……」

  他頓了頓,神色凝重:「殿下請恕小人斗膽,大夫診出脈像似有中毒之象。僕等不敢擅作主張,好在天亮時大將軍醒過來,得知自己可能中毒,便遣屬下星夜兼程回長安稟告殿下。」

  桓煊面沉似水,隨行的大夫當然是醫術人品都信得過的人,若非有幾分確準,綏綏絕不會叫人來告訴他。

  那侍衛又道:「大將軍說此事關係重大,處置不當恐怕於朝局不利,在長安她能相信的人只有殿下。」

  桓煊目光微動,眼中似有痛苦之色:「孤知道了。」

  頓了頓道;「蕭將軍可有懷疑的人?」

  侍衛遲疑了一下道:「蕭將軍並不知道朝中有誰有理由向她下毒,不過她說從毒發症狀來看,此人用的毒藥和當年毒害故太子的很可能是同一種。殿下若是要查,可以從毒藥的來源入手。她只清醒了片刻,只交代了這幾句話便又昏睡過去了。」

  桓煊的心臟驟然縮緊,以她的聰敏,未必不會懷疑下手的是皇后,或許只是因為顧慮他們母子關係,又怕萬一懷疑錯人,這才沒有明說罷了。

  如今他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皇后當初那句「你還會來找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桓煊恨不得插上雙翼,立即飛到綏綏身邊,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當初長兄毒發到殯天只有短短數日,長安到昭應一來一回至少兩日,他此時趕去看她對她毫無用處。

  唯今之計,只有入宮去找皇后。

  他只是想不通皇后將藥下在哪裡。

  宮中一應膳食都由尚食局準備,膳食端上來前都有專人嘗膳,若是食物中有毒,嘗膳之人也會在差不多時候出現中毒症狀,可那些人至今無恙。

  皇后如何取得毒物他大致能猜到,當初淑妃「服毒自盡」,第一個趕到她宮中的便是皇后,要偷偷藏起一些毒藥對她來說易如反掌。

  但她不通醫理,不懂藥物,要巧妙地下毒,一定需要一個精通藥理的幫手。

  桓煊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一個人,尚藥局的趙奉御常年為皇后請平安脈,很得她信賴,此人便精通藥理,當初從陳王府密室中抄出的藥物都送進了尚藥局,若皇后真的找了他做幫手,即便沒從淑妃宮中偷毒藥,要取得毒物也不是難事。

  桓煊思忖片刻,讓內侍領那侍衛去用膳休息,叫來關六郎:「你帶一隊人馬立即去昭應驛護衛蕭將軍。」

  頓了頓道;「告訴蕭將軍身邊那個姓田的侍衛統領,毒藥未必下在飲食中,讓大夫徹底檢查蕭將軍日常接觸的物件,尤其是宮中出來的,聖人和皇后的賜物,若在其中發現毒物,立即小心封存,快馬送到本王這裡來。」

  說著將自己的玉牌遞給他:「我還有事要辦,不能去守著她,若是皇后宮中來人,不要讓他們接近蕭將軍半步。」

  關六郎神色一凜:「屬下遵命。」

  桓煊又叫來宋九:「你帶我的令牌去尚藥局去找趙奉御,就說我得了急症,叫他立即來王府替我診治,只要一找到人立即將他控制起來,不管他願不願意,都將他帶到府中軟禁起來。」

  他不能確定趙醫官是否參與此事,但若他真的參與其中,此時去找他說不定已來不及了。

  宋九立即去辦。

  桓煊安排妥當,立即命人備車,自己折回房中換了身衣裳,便即帶著親衛往宮中去。

  ……

  此時皇后正在皇帝的寢殿中。

  皇帝自兩日前病勢忽然沉重,風寒變成了連續高熱。

  皇后衣不解帶地在御榻邊伺候了兩天兩夜。

  皇帝的病情卻不見起色,從昨日起,已是昏睡的時間長,清醒的時間少。

  此時他剛從五六個時辰的昏睡中醒過來,只覺五臟六腑中似有火燒,嗓子眼裡乾得冒煙。

  他睜開眼睛,眼前模糊一片,他使勁揉了揉,依稀看見床邊坐著個熟悉的身影。

  皇后道:「陛下醒了。」

  皇帝微微頷首,殿中帷幔低垂,榻邊點著燈,分不清晝夜,他問道:「朕睡了多久?眼下什麼時辰?」

  皇后瞥了眼蓮花更漏道:「已過酉時了,陛下餓不餓?妾這就叫人傳膳。」

  皇帝搖搖頭:「朕沒什麼胃口。」

  他向殿中掃了一眼,眉頭微微一皺:「孫福呢?」

  孫福是他的太監總管,從來不離他左右。

  皇后的目光在燈火中微微閃爍:「孫太監染上了疫症,出宮養病去了。」

  皇帝眉頭皺得更緊:「什麼時候的事?」

  皇后道:「就是前日的事,陛下昏睡著,妾便擅自做主了。」

  皇帝心下越發覺得古怪:「劉青瑣呢?」

  話音甫落,屏風外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奴在此,陛下有何吩咐?」正是溫室殿太監副總管劉青瑣的聲音。

  皇帝心下稍安,頓覺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看向皇后的目光帶著些許歉疚:「這兩日辛苦你,朕覺得好些了,叫下人伺候便是,你也回去歇會兒吧。」

  皇后道:「陛下言重了。」

  她微微一笑:「夫妻一場,陛下時日無多,見一日少一日,妾怎麼能離開。」

  皇帝聞言臉色驟變:「你是什麼意思?」

  皇后道:「陛下還不明白妾的意思?」

  皇帝失聲喊道:「來人!」

  劉太監從屏風後繞出來,向皇帝躬身一禮:「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你趕緊……」

  話未說完,他看了看他的臉,又看看皇后,眼中忽然閃過驚恐之色,隨即變作憤怒:「你這狗奴!」

  劉青瑣臉色有些發白,但還是一動不動。

  皇后揮揮手道:「你退下吧,我同陛下說幾句話。」

  劉太監如蒙大赦,趕緊退了下去。

  皇帝高呼兩聲,自然沒有人回答,聲音在高廣的大殿中回響。

  皇后道:「陛下不用白費力氣。」

  皇帝掙扎著要坐起身,但剛爬起來便覺一陣頭暈目眩,立即又倒回床上。

  皇后不慌不忙地將他的頭扶回枕上,還替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動作輕柔,儼然是個對夫君關懷備至的賢妻。

  「陛下還是別亂動的好,」皇后道,「越是亂動,毒發越快。」

  皇帝原本只當她趁著自己病重買通中官將自己軟禁起來,沒想到她還給自己下毒,不由駭然失色,張口結舌,半晌方道:「為什麼?夫妻這麼多年,朕有哪裡對不起你?」

  皇后像是聽到個天大的笑話,以袖掩口笑個不住,幾乎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陛下以為妾過得很好?」

  皇帝惱怒道:「朕敬重你愛護你,為了你即便子嗣不豐,後宮裡也只有這麼幾個人,你還要朕如何?」

  皇后理了理衣襟,悠悠道:「是啊,陛下待妾不薄。」

  皇帝道:「雖然成婚時許諾過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是我沒做到……那時我已打算遣散府中的姬妾,誰能料到阿兄偏偏讓出儲位?我何嘗不想踐諾?可身為天子,開枝散葉便是責任所在,你當時也是答應了的。」

  他頓了頓道:「朕也盡力彌補你了,直到你生下三郎壞了身子,這才讓嬪妃生下庶子,你待四郎五郎他們如何,你道朕真的不知?不過因為愛重你,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皇后打斷他道:「陛下如今是在責怪我這嫡母苛待庶子了?」

  皇帝道:「我不曾怪過你什麼。」

  皇后冷笑道:「陛下是不是忘了,賢妃和淑妃的兒子和三郎只差了幾個月?」

  皇帝避開她的目光:「是你要彰顯他們賢德,親口說要留下兩人腹中胎兒……」

  皇后一笑:「他們的避子湯是誰下令停的?妾知道時他們胎都已坐穩了,妾除了認下還能如何?」

  皇帝道:「朕看你懷那一胎著實辛苦,不願你再遭此罪……」

  皇后眼中滿是譏誚:「陛下可真是替妾著想啊。陛下也知我那一胎懷得辛苦,我吃不下飯,連喝水都吐的時候,陛下在哪裡?」

  皇帝道:「那段時日內憂外患,你豈不知?」

  皇后道:「內憂外患也不耽誤陛下臨幸嬪妃。」

  皇帝惱羞成怒道:「朕臨幸幾個嬪妃又如何?難道還要看你臉色?」

  皇后冷笑:「陛下總算說出了心裡話。」

  兩人一時無話,皇帝道:「翻這些舊賬有什麼意思?你我幾十年的夫妻,再怎麼也有幾分情誼,你就為了這些事毒害我?」

  他眼中隱隱有淚光:「皇后該有的尊榮朕都給了你,燁兒走後你要出家,朕便給你建了寺廟,後宮的事你全不管,朕也沒讓任何人越過你去……」

  皇后厲聲打斷他:「你還有臉提燁兒!」

  她頓了頓道:「你敢不敢實話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燁兒究竟怎麼沒的?」

  皇帝的眼神忽然頹敗下來,他別過臉去,看著帷幔,緊抿著嘴不吭聲。

  皇后道:「你早知道了吧?這些年你為什麼縱容我?就是因為你心中有鬼!」

  皇帝說不出什麼辯駁的話,嘴角耷拉下來,眼中是說不出的哀戚。

  良久,他嘆了口氣道:「你便是不念著夫妻情分,你身為一國之母,看在江山社稷和萬民的份上,也不該……」

  皇后冷哼了一聲:「江山社稷與我何干?萬民福祉與我何干?當初我為你桓氏的江山社稷兢兢業業、忍氣吞聲,如今我落著什麼?我的燁兒在哪裡?」

  她噙著淚道:「當初我因為那兩個賤婢肚子裡東西終日以淚洗面,是燁兒寬慰我,用小手替我拭淚,叫我別難過。我生產時他整夜不睡,說要等阿娘和弟弟平安才能放心,那時候你在哪裡?我誕下三郎之後虧了身子,臥床半年,他每日早晨睜開眼第一件事便是來探望我,那時候你又在哪裡?」

  眼淚順著她蒼老的面頰滾落,她擦擦眼淚,臉上忽然現出瘋狂的笑意:「我的燁兒沒了,就算世上的人死絕又如何?我不在乎!」

  皇帝皺著眉,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懼,顫聲道:「你瘋了……」

  皇后冷冷道:「是,我早就瘋了,燁兒死的那天我已經瘋了。不過就算我瘋了,也不會讓陛下將皇位傳給那些賤婢生養的東西,他們不配。」

  長久的沉默後,屏風外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皇后道:「陛下該服藥了。」

  她頓了頓道:「放心,服下這碗藥,陛下便不用再受頭風折磨了。」

  ……

  桓煊行至宮城望仙門附近,迎面遇見皇帝寢殿中的內侍。

  那中官一勒馬韁,遠遠道:「可是齊王殿下大駕?」

  桓煊命輿人停車,撩開車帷,那內侍已下馬趨步上前,欲言又止道:「奴正要去王府報信。」

  桓煊見他神色焦急,臉色蒼白,心沉了沉:「出了何事?」

  那內侍湊近了,小聲道:「啟稟殿下,陛下情況不太好……」

  桓煊道:「怎麼了?」

  內侍道:「陛下前日微染風寒,一直沒什麼大礙,但昨日午後忽然發起高熱來,到了夜裡便神智不清,一直昏睡到現在還沒醒……」

  桓煊心頭一凜,蹙眉道:「陛下的病是誰在照顧?」

  那內侍道:「以前陛下一應脈案、藥方都是林奉御包攬的,但前幾日陛下風疾加重,服了林奉御的藥方總也不見好,便換了趙奉御來看,趙奉御改了藥方,陛下服了兩劑便有效驗,陛下大悅,這幾日便讓趙奉御在殿中侍奉……」

  他頓了頓,接著道:「哪知陛下病勢忽然沉重,皇后娘娘疑心趙奉御用的方子不對勁,召了林奉御和鄭奉御驗看藥渣,方才發現趙奉御急功近利,暗中加了幾味禁藥,那些藥物雖然可以一時間緩解病痛,但治標不治本,反而貽誤病情,且有毒性。若換個身強體健之人,這點毒或許沒什麼大礙,但陛下本就體弱,用了這些藥,便一病不起了。」

  桓煊道:「趙奉御何在?」

  內侍道;「事發後皇后娘娘便將趙奉御關押在偏殿中,不防他身上藏有毒藥,昨夜已畏罪自盡。」

  又是畏罪自盡,桓煊冷聲道:「眼下宮中是誰在主持大局?」

  內侍道:「這兩日是皇后娘娘衣不解帶地在陛下床前侍奉,陛下昏迷的消息暫且還未傳出去。」

  趙奉御一死,皇帝中毒之事死無對證,那些醫官即便看出蹊蹺也不敢說出來——皇帝昏迷,如今宮中是皇后坐鎮,古往今來摻和天家秘事都沒有好下場。

  桓煊又道:「陛下身邊的兩位總管呢?」

  那內侍目光閃爍:「孫總管病了,劉總管暫代正職,在殿中侍奉……」

  桓煊一聽便知是怎麼回事,皇帝身邊兩個大太監,孫福的「病」想必和皇后有關,而劉青瑣多半已經被皇后收買了。

  那內侍道:「皇后娘娘命奴前去王府,請殿下入宮商議。」

  桓煊的臉色沉得似要滴下水:「孤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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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1-14 11:38:55
第一百零八章 辭行

  隨隨起身便要走,桓煊叫住她道:「等等。」

  隨隨轉過身,無可奈何道:「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桓煊道:「你入宮辭行,只見陛下?」

  隨隨點點頭道:「皇后娘娘潛心修佛,聽說最近玉體欠安,我便不去叨擾了。」

  桓熔的幕僚已供出故太子亡故的真相,皇后一定也知道了,親手養大的二子殺害同胞兄長,她一定大受打擊。何況桓熔起殺心是因為桓燁讓位不成,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她而起,皇后此時最不想見的大約就是她。

  桓煊略微鬆了一口氣:「你見過陛下便盡快出宮,別在宮中多逗留。」

  隨隨聽他似乎話裡有話,不過還是頷首道:「我知道。」

  桓煊見她仍舊不明所以,只好直言:「這次入宮,一應飲食你都不要碰。」

  隨隨抬了抬眉毛,她一向算得謹慎,但皇帝和朝廷本就不能輕易動藩鎮,如今都在為廢太子案和立新儲之事費神,更沒有理由對她下手。

  但桓煊這般如臨大敵,一定有他的理由。

  桓煊不想讓她知道長兄當年受母親脅迫,不得不放棄她。盡管他嫉妒得發瘋,卻不忍心讓她心底最完美最珍貴的東西有一絲裂紋和缺憾。

  他只是道:「如今太子被廢,新儲未立,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也許是我杯弓蛇影,但小心謹慎些總是不錯的。」

  皇后那句話始終縈繞在他心頭,令他有些不安。他或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母親的為人,以她的性子一定會遷怒綏綏,好在她這幾日才得知真相,倉促之間也來不及謀劃什麼大動作,便是要害綏綏,也只能用些陰暗手段,在飲食中下毒是最方便的。

  但蕭泠也不是等閒之輩,眼下她有了戒備之心,要害她絕沒有那麼容易。

  桓煊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杞人之憂。

  隨隨道:「好,我會多加小心。」

  頓了頓道:「殿下可有別的吩咐?若無他事,我真的要走了。」

  桓煊站起身:「我送你。」

  隨隨哭笑不得:「不是說傷口裂了嗎?」

  桓煊道:「你離京前我就不來找你了。」

  只要他一天還是齊王,他們就不能走得太近,免得節外生枝。

  隨隨撩了撩眼皮:「殿下安心養傷吧,傷口崩裂潰爛可不是小事。」

  桓煊順勢道:「你就這麼擔心我?」

  隨隨不知他這涎皮賴臉的做派是跟誰學的,想了想,大約是和桓明珪廝混久了近墨者黑。

  她懶得理會他,轉身便出了廳堂,快步往台階下走去。

  桓煊望著她的背影融化在如煙似霧的雨絲中,心彷彿也跟著一點點融化成了春雨。

  ……

  事實證明桓煊的擔心的確是杞人憂天。

  隨隨入宮謁見沒有遇上任何不測。

  皇帝纏綿病榻多日,見她時形容憔悴、精神不濟,不到兩刻鐘時間便有些支撐不住。

  聽聞她即將離京,他也只是出於客套挽留了幾句,見她執意要走便作罷了。

  他又道:「朕近來舊疾發作,恐怕不能親自相送,朕命禮部安排,設宴長樂驛,令獲百官為蕭卿設宴踐行。」

  隨隨一禮道:「多謝陛下厚恩,臣愧不敢當,諸位同僚政務繁忙,且宴飲靡費,實無必要。」

  皇帝又客套了兩回,隨隨堅辭不受,他便頷首道:「既然蕭卿堅辭,朕就不同蕭卿見外了。等卿明年元旦入朝再敘。」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若朕明年還在……」

  隨隨忙道:「陛下福壽無疆。」

  皇帝擺了擺手,苦笑道:「蕭卿不必安慰朕,朕的身子如何,朕心裡一清二楚,左不過苟延殘喘罷了。」

  隨隨能感覺到太子謀逆案後,皇帝的精神便開始頹靡。

  曾經勵精圖治、宏圖大略的帝王,如今已徹底成了個衰朽沮喪的老翁。

  她沉默片刻,起身行禮道:「陛下請保重御體,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瞥了眼她面前茶床上一動未動的茶湯,點點頭道:「朕便不留你用膳了。」

  說罷向中官點頭示意。

  片刻後,幾個內侍捧了幾床金銀器物、數匣明珠寶石並幾箱貢品香藥來。

  隨隨道:「此次入京,陛下幾次三番賞賜,臣實在愧不敢受。」

  皇帝道:「你別推辭,這不過是朕一點心意。」

  他頓了頓道:「蕭卿不但是大雍的功臣良將,亦是朕故交好友之女,你就當這是長輩給你添妝之用。」

  隨隨眼中掠過一絲訝然。

  皇帝道:「收下吧,就算全我一份心意。」

  隨隨拜道:「謝陛下賞賜。」

  皇帝道:「你不日離京,想必還有許多事,朕就不留你了。」

  隨隨退出皇帝寢殿,坐上御賜的輦車,剛行出殿門,便看見皇后鳳輦往溫室殿行來。

  隨隨降輦避至道左,躬身行禮:「末將拜見皇后娘娘。」

  皇后命內侍停輦,撩開錦帷,淡淡看了她一眼:「蕭將軍別來無恙?」

  隨隨雖有預料,但親眼見到她慘悴衰老的模樣,還是不由暗暗驚心:「承蒙娘娘垂問,末將一切都好。」

  皇后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頓了頓道:「蕭將軍難得入宮,不如留下用晚膳。」

  隨隨道:「多謝娘娘恩賞,只是末將尚有冗務在身,只能拂了娘娘盛意。」

  皇后沒再堅持:「不知蕭將軍今日入宮所為何事?」

  隨隨答道:「回稟娘娘,末將兩日後啟程,特來辭行。」

  皇后詫異道:「這麼快?」

  旋即道:「蕭將軍不在京中多留幾日麼?」

  隨隨道:「末將忝居使職,邊關防務在身,請恕不能久留。」

  皇后點點頭道:「有勞蕭將軍了。」

  隨隨道:「娘娘言重。」

  皇后淡淡一笑,笑意不達眼底:「那本宮便預祝蕭將軍旅途平安,一路順遂。」

  隨隨行禮道謝。

  皇后道:「本宮要去侍奉陛下,便不送蕭將軍了。」

  說著向內侍微微頷首,內侍抬起步輦向殿門走去。

  隨隨在道旁站了一會兒,待鳳輦的鳴鈴玉珂聲遠去,這才重新坐上輦車向宮外行去。

  ……

  皇帝與蕭泠說了會兒話,有些疲憊,此時正靠在御榻上閉目養神。

  聽見木底雲頭履敲擊金磚熟悉的聲響,他便知是皇后來了,睜開眼睛,向屏風外道:「可是皇后來了?」

  皇后繞過屏風:「是妾。」

  皇帝看著滿頭華髮,形容憔悴的妻子,皺了皺眉道:「叫你在院中好好歇息,不用每日奔波來看朕。」

  皇后道:「多少年的夫妻,陛下還與妾見外。」

  皇帝見蕭泠前腳剛走,皇后後腳便到,料想他們的輦車多半在殿外遇上,便向皇后道:「蕭泠方才來向我辭行,你見到她了?」

  皇后點點頭:「見到了,寒暄了兩句。」

  皇帝覷了覷妻子神色,眼中有隱隱的擔憂。

  皇后一哂:「陛下怕什麼?她坐擁重兵,節度一方,妾不過一個深宮女子,能拿她如何。」

  皇帝叫妻子說破,有些赧然,握了握她的手:「朕只是怕你看見她心裡不舒坦。」

  皇后道:「陛下不必擔心妾。」

  她輕輕嘆了口氣:「你們都以為我嫌惡她,其實都想錯了。她小時候入宮謁見,我第一眼見到她就很喜歡,當初給燁兒定下她不止為了朝廷與三鎮的關係,也是出於母親的私心,那時候我就想,也只有這樣的小娘子才配得上我的燁兒。」

  她頓了頓道:「只可惜蕭晏英年早逝,她叔父又不頂用,讓她一個十幾歲的女兒家頂門立戶。若非如此,她嫁到長安來做太子妃,我們姑媳兩人一定甚是相投。」

  皇帝沒想到妻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但見她神色平和,語氣誠摯,不似作偽,可總覺哪裡不太對勁,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

  他揉了揉額角道:「都是陳年舊事了,多說無益,你也別多想了。」

  皇后微垂眼簾:「陛下說的是。」

  就在這時,有宮人在屏風外道:「啟稟陛下,娘娘,湯藥煎好了。」

  皇后道:「送進來。」

  不多時,宮人用托盤端了藥碗進來。

  皇后端起藥碗,拿起玉匙,向宮人道:「你們退下吧。」

  宮人內侍知道帝后有話要說,都退至殿外。

  皇后的拇指尖碰到了藥湯,她卻似渾然不覺,用玉匙調了調藥湯,先舀了一匙嘗了嘗,對皇帝道:「不燙了,妾伺候陛下喝藥。」

  皇帝道:「這些事讓下人做就是。」

  皇后道:「妾嫁給陛下多年,不曾好好伺候陛下,尤其是這幾年……幸而陛下寬厚優容。」

  皇帝憶起昔年在潛邸時的日子,目光有一瞬間的柔和:「夫妻一體,說什麼伺候不伺候。」

  皇后舀了一勺湯藥送到皇帝嘴邊:「陛下趁藥湯溫熱趕緊喝吧,放涼了傷脾胃。」

  皇帝就著她的手喝了半碗藥。

  皇后道:「陛下這兩日頭風好些了麼?」

  皇帝用力地摁了摁太陽穴,搖搖頭道:「藥一碗接一碗地灌,病卻不見好,反而更重了。」

  他搖了搖頭道:「這頭一日總有半日作痛。尚藥局那些庸醫不思進取,屍位素餐,真是越來越沒用了。」

  皇后若無其事道:「醫官今日請脈時怎麼說?」

  皇帝道:「老樣子,脈像有些浮緊,大約是前日染了風寒的緣故。」

  皇后目光微動:「許是一個方子用老了效驗便大不如前,陛下別擔心。」

  皇帝道:「再服幾日,若還是不見好,朕叫他們改改方子。」

  皇后又道:「陛下這陣子體虛,當心些才好。也是下人們添減衣裳被縟不經心。」

  皇帝不以為意道:「這幾年朕的身子骨是越來越不行了,每年到這時節都要染上風寒病一場。」

  皇后道:「陛下別多想,早春氣候忽冷忽熱,本就容易染上風寒。」

  皇帝讚同道:「的確,方才蕭泠來請安,我聽她嗓音也有些異樣。你這陣子也傷神,聽著有些甕聲甕氣的,別叫我過了病氣才好。」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餵藥服藥,一碗藥不多時便見了底。

  皇后將藥碗放在榻邊的小案上,用絹帕掖了掖皇帝的嘴角,在他背後墊上隱囊:「陛下忙完這陣子,妾陪你去溫泉宮靜養一段時日吧。」

  皇帝苦笑道:「朕一走,這副擔子交給誰?七郎年紀還小,又沒經過事,朕總要手把手地帶他兩年。」

  皇后微微蹙了蹙眉:「陛下已決定了?」

  皇帝道:「六郎性情軟弱,資質也平庸,餘下幾個孩子年紀小了些,只有七郎合適。」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道:「不管立誰為太子都要敬愛你這嫡母。」

  皇后強忍住沒將手抽出去,垂眸道:「妾省得。」

  皇帝重重地嘆了口氣:「朕這幾日也想了許多,三郎既然無心儲位,便隨他去吧。」

  他頓了頓道:「朕有時候也會想,若是當年阿兄未將儲位讓與我,我們一家人會不會過得自在些。」

  說著說著,他有些昏昏欲睡,眼皮漸漸耷拉下來。

  皇后緩緩抽出手,扶他躺平,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陛下安心睡吧。」

  ……

  隨隨剛回到驛館,桓煊便派了侍衛來詢問,得知她全鬚全尾、安然無恙,這才鬆了一口氣。

  兩日後,隨隨啟程離京,宮中沒什麼動靜,皇帝只派了禮部和兵部的官員出城相送。車馬駛出通化門,桓煊徹底放下心來,只要出得潼關,有大軍護衛,便是朝中生變也影響不到她的安危。

  然而他放心得太早。

  三日後,他正趴在榻上盤算著養好了傷如何假死脫身,忽有內侍稟道:「殿下,蕭將軍的親衛求見,說是有急事要親自稟告殿下。」

  桓煊心頭一凜,不顧傷口,猛地從床上翻身而起:「立即請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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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3 12:37: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答應

  桓煊親眼看見隨隨安然無恙,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雖然她隔三岔五便遣人來詢問他的傷勢,但自己始終不曾露面,桓煊便是知道她無事,心中也難免牽掛。

  他緊接著注意到她換了身官服,遂問道:「你要進宮?」

  隨隨點點頭:「末將要入宮向陛下辭行。」

  桓煊一怔:「你要走?」

  到了這時候,隨隨也不打算瞞著他,坦然道:「末將預備兩日後啟程。」

  桓煊凝視著她的眼睛,想從她淡漠的眼眸中尋找一絲心虛的痕跡,卻什麼也找不到。

  隨隨其實叫他看得有些心虛,只是情知不能露出破綻,勉力強撐而已。

  好在這時侍從端了茶床和茶具進來,她借著斟茶的當兒,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再抬眼時,又是氣定神閒的模樣:「殿下的傷勢如何了?」

  桓煊聽出她聲音有些喑啞,蹙了蹙眉道:「你的嗓子怎麼了?」

  隨隨清了清嗓子,抿了口茶湯道:「無妨,只是微染風寒。」

  桓煊細細打量她,只覺她臉色也有些蒼白,眼下微微泛著青,似乎還瘦了些。他皺著眉頭道:「這種節候最容易染上風寒,別仗著自己習武底子比常人好些就不放在心上,穿得這麼單薄也難怪會著涼……」

  話說到一半,他驀然察覺她眼中笑意,立即抿緊了嘴。

  隨隨晃了晃手中的杯盞:「殿下怎麼突然光降?」

  桓煊一見她這若無其事的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可又拿她束手無策,平白憋得自己胸口疼,他沒好氣道:「若是我不來,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別?」

  他以為她至少要辯白一二,可她只是「嗯」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茶。

  桓煊拿起榻邊的金銀平脫紫檀匣子,放到案上,揭開蓋子:「上回你忘了拿走。」

  隨隨往匣中一看,是上回那盞玲瓏剔透的琉璃蓮花燈。

  桓煊道:「今歲上元又沒放成河燈,只能明年陪你放了。」

  隨隨本以為有些話無需說出來,她一直不去見他,意思已經很明白,可有的人偏偏裝糊塗,她便只好把話說透。

  她將匣子往前推了推:「多謝殿下好意,不過我明年大約不會來長安。」

  她望著他的眼睛道:「以後也許都不會再來了。」

  桓煊道:「無妨,魏博想必也有放燈的習俗?沒有也無妨,我們可以隨便找條河放。」

  他忽然想起那裡靠北,氣候比長安冷,上元節河水或許還沒化凍,不一定有放燈的地方,他又補上一句:「就算河都凍住了也可以在浴池裡放……」

  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因為他已看出她的臉色不對。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是驚訝,也不是無動於衷,而是迷茫和恐懼,彷彿忽有一場噩夢降臨。

  桓煊從未在她眼中看見過這樣的神色。恐懼自然是因為在乎,不管他在她心裡的份量如何,至少她心裡有他。可是桓煊絲毫不覺得意,只是心疼,他很想抱她入懷,告訴她不會有事,可他不能。

  在隨隨聽來,桓煊這些話的確不啻於噩夢重臨。

  她渾身的血液彷彿凍成了冰,上一個打算這麼做的人曾經風華無雙,如今卻成了皇陵中的一具枯骨。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微笑道:「不必了,我不喜歡放河燈。」

  桓煊道:「是你約了我放河燈,蕭綏綏大將軍一諾千金,不能出爾反爾。」

  隨隨冷冷道:「殿下知道我是騙你的,我是個騙子。」

  「無妨,」桓煊注視著她的雙眼道:「不管你是不是騙我,我已經當了真。既然答應要陪你放燈,我就必須踐諾。」

  他頓了頓:「只是放燈而已,蕭將軍難道還怕我賴上你?」

  可他們都知道太子是不能隨意離京的,上元去魏博看燈意味著什麼。

  隨隨道:「殿下有傷在身,還是早些回去靜養為好。末將還要入宮謁見,不能叫聖人久等。」

  她說著起身一禮,轉身便向外走去,背影竟有些倉皇。

  桓煊在她:「蕭綏綏!」

  隨隨腳步一頓,可並沒有轉身,反而加快了腳步。

  桓煊從案上拿起蓮花燈,站起身追上去。

  他情急之下忘了背上的傷,一個趔趄,帶倒了旁邊的屏風。

  木屏風砰然倒地,隨隨剛走到台階中間,終於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桓煊牽動傷口,疼得臉色青白,眼眶卻微微發紅:「你欺負我受了傷跑不過你?」

  隨隨眉頭動了動,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桓煊頓時找到了法門,向前趔趄幾步,扶著門框,輕嘶了一聲:「疼……」

  隨隨知道他是有意為之,可傷口疼也是真的,隔著好幾步都能看見冷汗順著他鬢角滑落。

  桓煊見這招果然有用,得寸進尺道:「蕭將軍扶我一把……」

  隨隨向四下裡望了一眼,她和齊王見面,侍衛們都識趣地退到了院外。

  桓煊虛弱無力道:「好歹相識一場,蕭將軍就見死不救?」

  說著左搖右晃,彷彿立即要摔倒。

  隨隨明知是苦肉計,卻也只能走上前去,伸出胳膊讓他扶住,否則以他的性子,真能栽倒在地。

  桓煊彷彿瞬間變得孱弱無比,弱柳扶風似的,往她身上一靠:「多謝蕭將軍。」

  隨隨沒好氣道:「殿下先去榻上歇會兒,末將叫人將犢車停到院外。」

  說著將他扶到榻邊,鋪上軟墊,讓他趴下。

  桓煊乖乖趴在軟墊上,仰起頭來看她,眼神清亮:「傷口似乎裂開了……」

  隨隨睨他一眼:「我去找大夫。」

  桓煊急忙拽住她袍角:「不必麻煩,沒什麼大礙,你替我看一看便是。」

  隨隨道:「我不是大夫,不會看傷。」

  桓煊道:「這傷還是你縫的,沒人比你更清楚。」

  隨隨啞口無言,幾日不見,他似乎又多了些新招數。

  她知道不能再逃避,不然以他的性子大約真會放棄儲位追到河朔來。

  她抿了抿唇道:「殿下不必為了一個心裡沒你的人浪費功夫。」

  桓煊凝視著她:「那你逃什麼?」

  隨隨不覺矢口否認:「我沒……」

  話一出口,才發現有些欲蓋彌彰。

  桓煊道:「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隨隨斷然道:「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做到。」

  桓煊雖然知道她是為了斷了自己的念頭才說得這樣決絕,可心肝還是一起隱隱作痛。

  他平復了一下心緒道:「你不在乎也無妨。」

  隨隨輕輕嘆了口氣:「殿下這是何必。」

  桓煊道:「我放棄儲位不是為了你,只因這並非我所願。」

  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我從來不在乎太子之位,和桓熔相鬥,一來是為自保,二來是不願大哥死得不明不白。」

  隨隨道:「你半路出家,短短幾年便執掌神翼軍,平定四鎮和收復淮西都是不世之功,任何一個將領立下其中一件功勳都足以名垂青史。」

  桓煊眼中閃著欣然的光:「蕭將軍當真這麼覺得?」

  隨隨頓時後悔自己一不小心誇了他。

  桓煊道:「若說我有什麼用武之地,大約也就是馳騁沙場、鎮守邊關,這些事去了河朔也能做,留在朝中反而做不了。」

  隨隨無法反駁,做了太子和皇帝,即便領兵親征也只是坐鎮後方鼓舞士氣,不可能以千金之軀冒險,若是不做太子,他更不可能掌兵。

  「陛下不會放你走,」她道,「不管走到哪裡你都是唯一的嫡皇子。」

  桓煊道;「除非我不再是桓家人。」

  隨隨心頭一凜:「你……」

  桓煊接著道:「齊王不可以出走,但齊王可以死。」

  這的確是他放棄儲位離開京城的唯一方法,可這也意味著他放棄桓氏賦予他的一切權力、名位、尊榮。

  隨隨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桓煊道:「你放心,我做這些並非為了你,是為了成全我自己。」

  他話鋒忽然一轉,正色道:「我只是聽說那裡有位蕭將軍用兵如神、戰無不勝,難免心生仰慕,想親眼看一看是否真有那麼神。」

  「我想著,若是能和那位蕭將軍一起縱馬邊關,馳騁疆場,看長沙落日,聽山城畫角,閒敲棋子吟夜月,定然是賞心樂事。若是從此以後每一場戰役都能同袍,每一片風景都能同賞,更是不枉此生了。」

  隨隨琥珀色的雙眸微動,如微風吹皺春水。

  桓煊胳膊一撐,從榻上坐起,趁她不備拉起她的手,將琉璃燈塞進她手中。

  隨隨垂眸看了看掌中的小燈,忽然淺淺一笑,將燈向他懷中一拋。

  桓煊立即接住:「你還是不信我?」

  隨隨挑了挑眉:「找我放燈時帶來,自己的物件自己管著。」

  桓煊一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你答應了?」

  隨隨道:「我只答應你放燈,能不能和我同袍得看你的本事。」

  桓煊只覺整個人似要飄飄然飛到天上。

  緊接著他便覺背上一痛,輕嘶了一聲:「綏綏,我背上的傷口好像真的裂了。」

  他蹬鼻子上臉道:「綏綏,你幫我瞧瞧……」

  隨隨瞟了他一眼:「末將要入宮謁見,殿下請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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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3 12:3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匕見

  長兄薨逝後,皇帝為妻子在宮中建了禪寺,皇后多年來一直在寺中帶髮修行,桓煊卻是第一次踏足皇后所居的禪院。

  庭中草木初榮,籠罩在如煙似霧的濛濛細雨中宛如一幅水墨畫。

  雖說是佛門清修之地,不似宮殿奢靡,但房舍樓閣的規模與宮殿相差無幾,墁地的蓮花磚來自六朝古剎明藍,在新雨洗濯下泛著微光。樑柱皆是沉香文柏,混合著草木的芬芳,步入其中只覺雅緻的香氣沁人心脾,令人頓生世外之情。

  然而棋枰前相對而坐的兩個人都是滿腹心事,沒有絲毫閒情逸致。

  一時只聞玉石棋子落在紫檀棋枰上,發出聲聲脆響,和著窗外廊下點點落雨。

  皇后抬起眼,看了看兒子:「我記得你小時候,我們便時常這樣對弈。」

  桓煊只是微微頷首,並不言語。所謂的「時常」也就是每月朔望兩次去皇后宮中請安,母子倆沒話說,為避免尷尬只能弈棋。

  弈棋算是他和母親為數不多可稱愉快的記憶,只有這時候母親才會施捨幾個青眼和兩句讚許給他。

  所以皇后召他到此,不提正事,先邀他對弈,真可謂用心良苦。

  皇后接著道:「一轉眼好幾年過去,你的棋藝又精進不少,我已不是你的對手了。」

  桓煊淡淡道:「母親謬讚。」

  皇后道:「我說的是實話。」

  他的棋風穩健了不少,而她這些年疏於此道,走了五六十手便以露出頹勢。

  皇后又道:「這局棋不必再往下走了。」

  說著開始將白子一顆顆往棋笥中收,桓煊也收起黑子。

  皇后蓋上棋笥,示意侍兒收起棋局,換上茶床,然後屏退了下人。

  道:「金歲的陽羨茶還未貢來,這是去歲的,」皇后看了眼桓煊面前的粗陶茶碗,「你將就著喝吧。」

  桓煊道:「母親這裡的茶一向是最好的。」

  話是這麼說,卻並不碰茶碗。

  皇后哪裡看不出他的戒備:「你是不是還在怨阿娘無情?」

  桓煊知道她已經按捺不住,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淡淡道:「兒子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意:「你將儲位拱手讓人,算不算大逆不道?」

  桓煊道:「兒子資質平庸,胸無韜略,不堪為儲貳,陛下另擇賢明是社稷之福,兒子以為,此乃量力而行,並非大逆不道。」

  皇后臉色微微一沉:「如今你是陛下僅有的嫡子,大雍太子捨你其誰?」

  桓煊道:「兒子已向陛下表明心跡,望母親成全。」

  皇后盯著他看了會兒,忽然嘆了一口氣:「阿娘知道你還在怪我,自從你長兄去後,我心結難解,讓你受了委屈。你我母子情疏,可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難道你真的要為個女子拋家捨國,棄父母親人於不顧?」

  桓煊靜靜地望著母親,桓熔的死對她的打擊顯然不小,她鬢邊霜色更濃,額頭、眼角和嘴角都添了皺紋,連雙眼都渾濁了不少,風一吹便蓄起淚意,此時她眼中也是淚光朦朧。

  換了其他三個子女中任何一個,見了這副模樣都難免心軟,可桓煊不止與她情分淡薄,還十分瞭解她的為人,她不過是軟硬兼施,利用兒子對母親天然的孺慕之情達到目的罷了。

  因此他只是平靜道:「兒子從不曾在母親跟前盡孝,這幾年更是久缺定省,長姊和庶弟們定會代兒子好好孝順侍奉母親。」

  皇后聞言臉一落:「不管你如何強詞奪理,儲位只能是你的。你有鴻鵠之志,如今不過是色令智昏,他日必定後悔。」

  桓煊並不反駁她,只是道:「或許如母親所料,或許不然,便請母親拭目以待吧。」

  皇后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半晌道:「當年我不顧你意願,替二郎求娶阮三娘,我知你心裡有氣,但實在不必自毀前程來報復我。」

  頓了頓道:「我已想過,當初拆散你們的確是我做得不妥,你想要她卻也不難,待你入主東宮,便叫她換個阮家旁支的身份與你做個良娣。太子妃的人選我已替你擇定了幾個,都是德容俱佳的淑媛。我屬意的是張相獨女,才貌俱佳,與阿阮又是手帕交,不會虧待她。」

  桓煊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只覺荒謬又可笑,待她說完,他方才道:「母親安排周詳,只可惜烝母報嫂乃蠻夷所為,請恕兒子難以奉命。」

  皇后不禁漲紅了臉,隨即冷笑道:「你別忘了蕭泠的身份,她是你長嫂!」

  桓煊道:「蕭將軍與長兄並未完婚,若是兒子沒記錯,母親當初已準備為長兄選妃,何來叔嫂之說?」

  皇后皺著眉緊抿雙唇,眼中怒火灼然,似要把他燒成灰燼:「這太子你想當也得當,不想當也得當。」

  桓煊波瀾不驚地看著她:「兒子心意已決。」

  皇后一拍几案,勃然作色:「我不管你心意如何,總之大雍太子必須由我的兒子來當!」

  桓煊依舊油鹽不進:「請恕兒子難以從命。」

  皇后道:「當初你大哥為了那女人一意孤行,悖逆母親,如今你要重蹈他的覆轍嗎?」

  桓煊看著她,目光復雜,似鄙夷,又似憐憫:「只要母親吸取前車之鑑,兒子便不會重蹈覆轍。」

  皇后幾乎難以直視他的雙眼,緊緊抓著手中佛珠,方才忍住了沒躲開:「我不管你怎麼想,我懷胎十月生下你,為了生你幾乎喪命,不是為了讓你為個女人忤逆我!」

  她頓了頓,語帶威脅道:「除非你想背上悖逆不孝的罵名。」

  桓煊輕輕一哂:「悖逆不孝之人,更不堪為儲。」

  他的目光落在她左腕上:「母親是打算故技重施,將當年挽留大哥的手段用在兒子身上?」

  皇后的臉色驟然一變:「你說什麼?!」

  桓煊直視著母親通紅的雙眼道:「母親以為殺光了知情的宮人內侍,便能將當年的事瞞得密不透風?」

  皇后厲聲道:「一派胡言!」

  桓煊道:「我不是長兄,母親若是不信,大可以一試。屆時兒子左不過將這身血肉和這條命還給母親。」

  皇后的怒氣像岩漿一樣噴發,她勉強維持的平靜四分五裂:「你這不孝不悌、覬覦長嫂的孽障、畜生!」

  桓煊一臉無動於衷:「母親明白就好,還請母親顧惜玉體,為了兒子這樣的孽障動氣實在不值當。」

  只聽「嘩啦」一聲響,皇后將滿案的粗陶茶具掃落在地,茶湯飛濺,陶片碎了一地。

  她胸膛急劇起伏,喃喃道:「若是燁兒在就好了……」

  她眼中淌出眼淚:「你們都是畜生,只有燁兒把我這個母親放在眼裡……」

  桓煊目光冷如刀鋒:「母親當年以死相逼,究竟有沒有死志,你以為長兄看不出來?」

  皇后身子劇烈一震。

  桓煊接著道:「母親以為長兄當年順從你,是因你以性命相挾?不過是因他敬你愛你罷了。」

  他行了一禮,緩緩站起身:「可惜兒子心裡並沒有這些東西。」

  皇后雙肩垮下來,原本挺得筆直的脊背也微微躬起,就像一座山突然垮塌傾頹,她用雙手摀住眼睛:「燁兒……」

  桓煊道:「母親保重,兒子這便告退了。」

  皇后驀地抬起頭:「站住。」

  桓煊道:「母親還有什麼吩咐?」

  皇后用絹帕慢慢地拭了拭眼淚,冷笑道:「你還會回來找我的。」

  桓煊只是看了看她,一言不發地退至簾外,頭也不回地向階下走去。

  回王府的犢車上,桓煊斜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臨走時皇后唇邊那抹微笑像陰雲一樣籠罩在他心頭,還有她那句話,看似虛張聲勢,可他總覺得其中有什麼緣故。

  桓煊捏了捏眉心,撩開車簾向侍衛吩咐道:「去都亭驛。」

  關六郎詫異道:「殿下身上有傷,入宮這麼久,不要先回去叫醫官查看一下傷勢麼?」

  桓煊心頭的那股不安越來越濃,斬釘截鐵道:「不必,先去都亭驛。」

  頓了頓又道:「遣人回王府,將我枕邊那隻木匣子取來。小心別磕壞了裡面的物件。」

  關六郎領了命便吩咐下去。

  犢車平穩緩慢,到得都亭驛外,回去取東西的侍衛已經先到了。

  桓煊下了車,從他手上接過匣子,打開看了一眼,琉璃蓮花燈完好無損,安安穩穩臥在絲綿墊子上,他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彷彿只要這盞燈完好,他們的放燈之約便還作數。

  隨隨正在院中看著侍從們收拾箱籠,收到驛僕送進來的名刺,遲疑片刻,終究還是暗暗嘆了口氣道:「請齊王殿下到堂中稍坐,我換身衣裳就來。」

  桓煊跟著驛僕到了堂中,邊飲茶邊等隨隨。

  堂中湘簾半捲,細雨如絲,庭中杏樹含苞待放,廊簷下有一雙新燕在銜泥築巢,桓煊饒有興味地望著它們繞樑飛舞,一顆心似乎也跟著忽高忽低。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破開雨簾,闖入他的視野中,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綏……蕭將軍。」

  隨隨上前一禮:「見過齊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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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3 12:36: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 鬆動

  廢太子的死訊傳到溫室殿,皇帝正靠在御榻上聽中官讀奏疏,聞言愣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張了張嘴,復又闔上,說什麼似乎都已成了多餘。

  良久,他拿起枕邊的絹帕拭了拭不知不覺淌到腮邊的淚,嘆了口氣道:「皇后如何了?」

  來傳訊的內侍道:「回稟陛下,皇后娘娘從清思殿出來便回了佛院。」

  中官道:「不如老奴去看看皇后娘娘?」

  皇帝想了想,搖搖頭道:「她想必已經精疲力盡了,讓她一個人好好歇息吧。」

  他沉吟片刻道:「你去趟齊王府,看看三郎的傷勢如何,將庶人熔的死訊告訴他。若是他能下床活動,叫他入宮一趟。」

  中官領了命,便即退出寢殿。

  齊王府離蓬萊宮本就不遠,那中官快馬加鞭,半個多時辰便到了王府。

  桓煊聽說桓熔畏罪服毒酒自盡,沉默了半晌,方才點點頭:「孤知道了。」

  他自然明白所謂的「畏罪自盡」是什麼意思,桓熔被囚宮中,時時刻刻有宮人內侍寸步不離地守著,根本沒法自盡,何況毒酒又從何而來?

  他和桓熔這些年勢同水火、不死不休,若是桓熔登上皇位,定會置他於死地,他亦然。長兄的大仇得報,他本該覺得痛快,可當真聽到死訊的剎那,他的心還是重重地一沉,除了茫然便是難以言表的悲涼。

  中官又道:「陛下叫老奴問問殿下傷勢如何了?可能下床行走?」

  桓煊明白他的意思,頷首道:「孤久缺定省,這就去宮中向陛下請安。」

  鄭奉御昨日驗看他傷口,還說不宜多走動,可是另立儲君之事迫在眉睫,他必須盡快入宮面見皇帝。

  中官見他臉上仍舊沒什麼血色,關切道:「殿下小心傷口。」

  桓煊道了聲「無礙」,便即叫內侍扶他起床,一邊吩咐人去備車。

  因為傷口尚未痊癒,內侍備的是犢車,到得蓬萊宮中已近午時。

  皇帝命人在堂中擺膳,父子相對而坐,都沒什麼胃口,用了些清淡的粥點湯羹,皇帝便叫人撤膳奉茶,隨即屏退了宮人內侍。

  皇帝眼皮發紅微腫,時不時用手巾擦拭一下眼角,儼然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道:「二郎做出糊塗事,我恨不得親手殺了這逆子,可他當真去了,我心裡又空落落的……」

  桓煊看著父親這般推心置腹的模樣,忽然有些不寒而慄。

  他知道他想聽什麼話,無非就是桓熔悖逆天倫,自取滅亡,怪不得任何人。

  可他卻說不出這樣的話,只是垂下眼簾道:「陛下節哀。」

  皇帝又掖了掖眼角,看著三子道:「朕這幾日與朝臣商議一下,便命人擬立儲詔書。」

  桓煊躬身下拜:「兒子文不成,武不彰,不堪擔此重任,請父親三思。」

  皇帝一看三子的神色,便知他不是假意推辭,是真的不想要這儲位。

  他臉色微沉:「你能不能擔起重任,朕很清楚。」

  桓煊道:「兒子面有瘡疤,若為儲君,有損天家與朝廷威儀。」

  皇帝臉色越發陰沉:「朕還沒追究你這道傷是怎麼來的,你還敢提?」

  桓煊沉聲道:「兒子自毀顏面,目無君父,大逆不道,請陛下另擇賢明。」

  話音甫落,只聽「砰」一聲,皇帝重重一拍茶床,震得青瓷茶杯中的茶水潑了出來。

  他盯著兒子,面色陰沉得能滴下水:「桓煊,你是不是要逼朕對蕭泠下手?」

  桓煊臉上卻沒什麼驚懼之色,甚至說得上波瀾不驚,彷彿蕭泠的死活與他沒有半點干係。

  他淡淡道:「陛下睿智英明,不會輕言攻伐,陷萬民於水火。」

  皇帝只覺一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得他胸腔作痛,卻無法反駁。

  他不會對蕭泠下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否則即便沒有此事,他也早就取了蕭泠性命。

  皇帝冷笑道:「我們桓家不知欠了她蕭泠什麼,當年迷得你長兄神魂顛倒,為了她要讓儲,如今又不知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桓煊道:「與旁人無涉,只因兒子無意於太子之位。」

  他躬身再拜:「兒子本無經世之能,又無濟國之心,無才無德,任意妄為,懇請陛下另立賢德。」

  皇帝冷聲道:「朕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只要你一天還姓桓,只要你一天還是大雍的嫡皇子,你和蕭泠就絕無可能。」

  桓煊似乎早有所料,平靜道:「兒子明白,此事並無兩全之道。」

  不管哪個皇子立為儲君,一個曾經手握重兵的成年嫡皇子都是莫大的威脅。

  皇帝道:「明知如此,你待如何?」

  桓煊斂容道:「兒子離開長安,此生不再返京。世間從此再無齊王桓煊。」

  他不可能以大雍親王的身份追隨蕭泠去河朔,而要拋棄這個身份,唯有一「死」。

  皇帝聽到這裡,終於動了真怒:「桓煊,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皇帝眼前黑了黑,撐住茶床,勉強按捺住滿腔怒火,盡力動之以理:「你當年出走西北,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立下不世戰功,終於將神翼軍虎符拿到手上,讓朕和滿朝文武對你刮目相看。如今為了區區一個女子,便要將這一切都放棄?桓煊,你讓朕大失所望。」

  若是換了從前,父親的這句話定然會像尖錐一樣深深刺進他的心,因為那時候他急於向父母、向所有人證明他不是個廢物,因此他需要權柄,需要虎符,需要萬民景仰。他對權勢從來沒有桓熔那樣的渴望,而桓氏給他的榮耀也不是他不可或缺的。

  可是如今他不需要了,他已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他只是堅定地望著父親:「兒子心意已決。」

  皇帝冷笑道:「這是蕭泠教你的?朕以為她是個聰明人,沒想到……」

  桓煊道:「蕭將軍毫不知情,都是兒子自作主張。」

  皇帝冷哼了一聲,眼中滿是譏誚:「情熱時自然什麼都不顧,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儲君之位,放棄江山社稷,不出幾年你就會後悔!」

  桓煊毫不遲疑道:「若他日後悔,也是兒子今日種下的因,該當自嘗苦果,兒子絕無任何怨言。」

  皇帝一噎,旋即道:「國賴長君,你只知一己私欲,可曾為大雍的江山社稷和百姓想過?」

  桓煊道:「大雍社稷和百姓仰賴的不會是一個無心儲位的儲君。」

  皇帝的胸膛劇烈起伏,過了許久,他慢慢平靜下來,沉吟道:「朕再問你一遍,你當真決定這輩子不再踏足長安?」

  桓煊抿了抿唇道:「是。」

  皇帝蹙了蹙眉道:「即便朕同意,你母親也絕不會同意的。」

  桓煊一聽這話,便知他的態度已經鬆動。

  皇帝還有七個兒子,年紀雖小了些,但選一個天資性情都適合的培養成儲君並非難事。對他來說嫡子和庶子同樣是親子,區別並沒有那麼大,可是對皇后來說就是天壤之別了。

  雖然皇后不喜三子,可現在她只剩下這一個兒子了。

  桓煊瞭解母親,她未必貪戀權勢,但以她的性子,讓庶子繼位便如要了她的命。

  可一個人若是鐵了心和自己過不去,旁人是幫不了她的。

  桓煊淡淡道:「兒子去向母親請罪。」

  皇帝闔上雙眼,皺著眉頭,半晌睜開,捏了捏眉心道:「容朕再想想。」

  他頓了頓道:「你母親昨日染了風寒,正在禪院中靜養,你今日便別去叨擾她了,過幾日再去請安吧。」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行個禮道:「兒子先告退了。」

  皇帝揮了揮手,無精打采道:「去罷。」

  ……

  桓煊傷口未癒,去宮中走了一遭傷口便有些開裂,回到府中一看,血已經從布帛中洇了出來。

  高邁立即請了鄭奉御來,醫官替他重新上藥包紮,叮囑道:「殿下這幾日須得好生靜養,切不可再多走動。」

  桓煊本想去找綏綏,如此一來不得不又趴了五六日。

  這一日,醫官好不容易鬆口,他剛打算吩咐內侍去備犢車,便有人來稟:「殿下,皇后娘娘身邊的王公公來傳話。」

  桓煊臉色微微一沉,皇后一定是知道了他不願當太子的事,這才急忙召他入宮覲見。

  皇帝的態度雖已鬆動,但還寄望於妻子能說服他,若非不得已,他當然不希望這個曾經器重的兒子當真跟著蕭泠去河朔。

  桓煊也知道不可能僅憑一席話便說動皇帝放他去河朔,當初長兄也「說服」了皇帝,最後還是未能遂願。

  母親多年來對他不聞不問,可如今她只剩下這個兒子……

  桓煊目光微冷,此番入宮想必有一番惡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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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3 12:36: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害死

  太子謀逆事敗後囚禁在內苑的清思殿中,與他一起被囚禁的還有太子妃、兩個良娣和兩個小郡主。

  昨夜下過雨,草木上掛著水珠,雨水洗濯一新的琉璃瓦在朝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皇后覷了覷眼,口中默誦著《地藏菩薩本願經》,沿著廊廡緩緩穿過殿庭,走到堂中,向中官王遠道頷首示意。

  王遠道便吩咐清思殿的總管太監道:「將庶人熔帶過來。」

  不多時,兩個內侍押著桓熔從寢堂中走出來。

  短短一個月時間,他已變得形銷骨立、面容枯槁,遍身上下再沒有當初儒雅閒逸、意氣風發的影子。

  皇帝其實並未在衣食上苛待這個意欲取他性命的兒子,只是宮人內侍知道廢太子已是在等死,自然不肯盡心伺候,桓熔等待發落,猶如鍘刀懸在頭頂上,亦是坐立難安、茶飯不思。

  此刻見到曙光中的母親,他猶如行將溺水之人發現一塊浮木,晦暗頹敗的雙眼中瞬間燃起了希望。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皇后的雙腿:「阿娘你終於來了,兒子就知道你不會不管兒子……兒子知錯了,兒子聽信小人讒言,一時鬼迷心竅,這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求阿娘替兒子向阿耶求求情吧……」

  他此刻還不知道他親信的僚佐和中官已經供出了他當年謀害長兄之事,御史台和大理寺已經找到了鐵證。

  皇后垂眸定定地看了兒子一會兒,抬手撫了撫他頭頂,彷彿他還是個孩子。

  桓熔大受鼓舞,把臉貼在母親膝上:「阿娘,二郎真的知錯了,求阿娘救兒子一次……」

  皇后收回手溫聲道:「最近沒好好用膳吧?都瘦成這樣了。」

  說著從內侍手中接過一隻食盒放在案上:「阿娘做了你愛吃的七寶羹和金乳酥,你嘗嘗。」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食盒,親手將湯羹糕點一樣樣擺到案上。

  桓熔此時哪有胃口,心下有些不耐煩,但他還是順從地拿起玉箸,夾了個金乳酥送進口中,嚼了兩下,便迫不及待地吞下,擱下玉箸道:「阿娘,兒子想當面向阿耶陳情,可那些刁奴不肯去通傳,阿耶可是還在氣頭上?」

  皇后道:「先不急著說話。單吃糕點太乾,再喝點湯羹吧。」

  桓熔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還是耐著性子拿起湯匙,舀了一勺七寶羹。

  羹湯入口,卻是又鹹又苦,他不由皺了皺眉:「這羹……」

  話未說完,他的臉色忽然一變,手一顫,玉匙落在白檀食案上,發出一聲脆響,斷裂成兩截。

  皇后道:「怎麼了?可是味道不對?阿娘記得你們小時候最愛這道羹了,每回你自己那一碗喝完還不夠,你長兄總是將他的分給你。」

  桓熔掐著自己的喉嚨,躬著背乾嘔,似乎想將吃下去的羹吐出來。

  皇后看著他漲得通紅的臉膛,冷冷道:「羹裡沒有毒。」

  桓熔怔住,緩緩直起身子:「阿娘……」

  皇后道:「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兒子,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相信。」

  她抬起眼,盯著兒子,眼中滿是冷酷的仇恨:「直到方才,我不得不信了。」

  桓熔身子一震:「阿娘,兒子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皇后的目光宛如利箭,彷彿要將他洞穿:「燁兒是不是你這畜生害死的!」

  桓熔道:「害死大哥的是淑妃和桓炯,兒子毫不知情,阿娘可是聽桓煊誣陷我?他恨不得置我於死地,自會想方設法栽贓嫁禍,他手眼通天,御史台和大理寺都叫他收買了,還有東宮那些人,也叫他收買了,阿娘千萬要信我……」

  皇后冷笑了一聲:「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是眼見為實。」

  她向王遠道點了點頭。

  王遠道默不作聲地退下,不多時捧了隻銀鎏金的酒壺來。

  皇后接過酒壺,往案上的空酒杯裡注滿酒液:「這是你最喜歡的郢州富水。」

  桓熔明白了什麼,哭泣和哀求戛然而止。

  他緩緩直起身子,苦笑了一下,向內侍道:「給我打盆水來。」

  他看向母親:「至少讓我走得體面些。」

  內侍看了眼皇后,皇后向她點點頭。

  不一會兒,內侍打了熱水,捧了巾櫛來。

  桓熔慢慢洗淨了頭臉,剃去鬍鬚,將頭髮束好,正了正衣襟,端起酒杯。

  皇后昨夜已下定了決心,可事到臨頭她才發現,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遠比想像的難。

  她的嘴唇輕輕哆嗦:「要不要見一見妻兒?」

  桓熔道:「不必了,不過徒增煩擾。」

  他看了看杯中酒液,忽然抬起頭向皇后一笑:「毒死桓燁,我從來沒後悔過。」

  皇后臉色變得煞白:「你這畜生!」

  桓熔冷笑道:「皇后娘娘只有桓燁一個兒子,我不是畜生是什麼?」

  「你……」皇后的面容因為恨意而扭曲,「從小到大,我何嘗虧待過你!」

  桓熔道:「是啊,你不曾虧待過我,可我無論做得多好,你都只看得見桓燁,還記得小時候我倆畫了歲寒圖讓你品評,你起先明明說我那幅好,得知是我畫的,立即改口說桓燁那幅更佳……」

  皇后厲聲道:「這點小事也耿耿於懷,你這狹隘歹毒的畜生!」

  桓熔冷哼了一聲:「這樣的小事何止千萬,我便是在這一樁樁小事裡長大成人的。有時候我情願和桓煊換一換,做個沒娘的……」

  話未說完,皇后抬起手,一巴掌甩在兒子臉上,將他打得臉一偏。

  「閉嘴!」她怒喝道。

  桓熔卻只是冷笑:「是,我陰險歹毒,心胸狹隘,不都是跟阿娘學的麼?你對桓炯做的那些事你敢讓大哥知道嗎?」

  他頓了頓道:「就因為高僧誇了桓炯有夙慧,沒誇桓燁,你就耿耿於懷要把他養廢,論歹毒和狹隘,誰及得上阿娘?」

  皇后渾身顫抖,咬牙切齒道:「桓炯不過是個庶子,我讓淑妃生下他就該知足了,是他自己貪心不足,妄想和燁兒比,我也沒對他母子如何,還錦衣玉食地供著他們,是他們恩將仇報!」

  她又指著桓熔的鼻子斥道:「你阿兄自小凡事都讓著你,你自己樣樣不如他卻心比天高,因嫉妒害死他,我真後悔養大你,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掐死你!」

  桓熔笑起來:「他樣樣比我強,可他如今在哪裡?還不是被我害死了?」

  皇后忍不住劈頭蓋臉地朝兒子打下去:「我打死你這孽障!」

  桓熔任由她打,繼續說道:「我就是恨他,本來我安安心心做個沒用的閒王,是他忽然跑來對我說要把儲位讓給我,過了幾日又當無事發生,繼續做他的太子。他想讓就讓,想收回就收回,天底下哪有這樣輕巧的事?」

  他瞥了一眼母親的手腕。

  皇后察覺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將袖子往下一捋,遮住腕上的疤痕。

  桓熔悠悠道:「說到底害死大哥的還不是你,要不是你以死相逼不讓他去河朔,我就用不著動他,要不是你這麼對桓炯,我要殺大哥還沒那麼容易。」

  他死死盯住皇后:「是你害死了你最心愛的兒子,是你!」

  皇后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好在宮人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桓熔接著道:「知道大哥為什麼想去河朔?你自以為對他好,其實他早就被你逼得透不過氣……」

  「閉嘴!」皇后厲聲打斷他。

  桓熔卻自顧自往下說:「他只想離開你!大哥走的時候為什麼嘴角含笑?因為他終於擺脫你了!」

  皇后從案上抄起酒壺,揪住兒子的頭髮,把壺嘴往他口中塞:「我叫你閉嘴!你胡說,燁兒是被騙了,他是誤入歧途……」

  桓熔也不掙扎,任由她將毒酒往他喉嚨裡灌。

  小半壺毒酒灌下去,桓熔痛苦地摀住肚子,身體抽搐起來。

  皇后猛然回過神來,將酒壺扔在地上,頹然地軟倒在榻上。

  桓熔倒在地上,手腳不住地抽搐,身子反彎成弓狀,模樣十分駭人。

  他仰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母親,忽然厲聲慘呼:「阿娘,兒子這條命今日還給你了!」

  話音甫落,他渾身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頭一偏,終於不再動彈。

  他的一雙眼睛仍舊大張著,卻已沒了生氣,像兩顆鉛做的珠子。

  皇后捂著嘴乾嘔,涕淚如洩洪一般往下淌。

  王遠道趕忙上前扶住她:「娘娘節哀,保重玉體要緊……」

  皇后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殺死了燁兒,我殺死了我的親兒子……」

  王遠道忙勸道:「那是小郎君口不擇言,娘娘千萬別往心裡去,娘娘當初是為了故太子著想,怎麼能說是娘娘害的?」

  皇后緊緊抓住胸前的佛珠,口中喃喃地念著佛號,半晌終於緩過勁來:「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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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3 12:3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嘩然

  桓煊知道這堂兄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屏風外道:「讓程公子去堂中稍待片刻。」

  說罷向桓明珪道:「我這裡有客人,就不留堂兄用午膳了。」

  桓明珪看了眼窗外道:「眼下天色還早,我回去也閒著無事,再陪你坐會兒解解悶,程公子我也不是第一回見了,你們說你們的,不必見外。」

  桓煊拿這種厚顏無恥的人沒什麼法子,又不能直接上手趕,生了一回悶氣,便叫內侍近來伺候他起床更衣。

  他將養了兩旬,已經可以下地走兩步,但若非必要,大部分時間還是乖乖在床上趴著。

  桓明珪故作驚訝:「噫,怎麼見他還要特地梳妝打扮?」桓煊睨他一眼:「總不能蓬頭垢面地見人。」

  其實齊王殿下好潔,即便趴在床上養傷,也要人日日給他擦身換寢衣,兩日洗一次頭髮,根本算不得蓬頭垢面,只是披散著頭髮而已,便是這樣見蕭綏綏也沒什麼不妥。

  但是見程徵不一樣。

  於是他還是頂著桓明珪的嘲諷,換上見客的錦衣,梳了髮髻戴上玉冠,對著鏡子看了看,雖然明顯蒼白消瘦了些,仍舊比那姓程的病秧子俊美,這才放下心來,讓內侍扶著他向堂中走去。

  桓明珪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跟著他一起去了堂中。

  程徵見到齊王,心中暗暗驚訝,只見桓煊氣度沉著,步履閒逸,姿態端莊,除了臉上缺少血色,幾乎看不出來有什麼異樣。

  若非親眼看見過他背上那條猙獰的刀傷,他簡直要懷疑上元夜只是他做的一場噩夢。

  愣怔間,齊王已經走到了他面前,向他微微頷首:「程公子不知有何見教?」

  程徵這才回過神來,趕緊避席向兩人見禮,然後對桓煊道:「在下此番叨擾,一來是為了感謝殿下救命之恩,二來也是向兩位道別。」

  這回輪到桓煊詫異了:「蕭將軍還未啟程,怎麼程公子要提前離開京師麼?」

  程徵道:「在下準備去揚州。」

  桓明珪搶著道:「揚州風流淵藪,是個好地方。」

  桓煊斜睨他一眼,對程徵道:「程公子不跟蕭將軍回河朔?」

  程徵微露赧色:「在下打算四處游歷兩年,再回長安考進士科舉。」

  桓煊這下終於完全確定他是真的要離開綏綏了。

  就憑這小媳婦死纏爛打的做派,絕不會是他主動請去,那麼就是綏綏趕他走的了。

  想到此處,他不覺彎起嘴角,隨即使勁壓下,假惺惺地蹙著眉道:「程公子在大將軍麾下定能有一番作為,著實可惜。」

  話鋒一轉道:「不過程公子學富五車,入朝為官必定大有可為,小王預祝程公子兩年後金榜題名。」

  程徵哪裡看不出他心花怒放,但事到如今他已生不出什麼妒忌之心,只有些許無奈和惆悵。

  若他不曾連累齊王受傷,蕭泠會不會毫不猶豫地讓他離開?

  雖然陽奉陰違是不小的過錯,但她會不會再給他一次機會?

  然而那一晚若非遇到齊王,他早已命喪當場,所有假設都已沒了意義。

  如此一想,他便也釋然了,恭恭敬敬地一禮:「借殿下吉言。」

  桓煊叫來內侍,低聲交代了幾句,不多時,那內侍捧了個匣子來,揭開蓋子,卻是滿滿一匣子金錠。

  「這是孤一點心意,為程公子作盤纏之費,」桓煊道,「請程公子笑納。」

  程徵不覺啞然失笑;「殿下救命之恩,在下粉骨碎身不能報,怎麼能再收殿下的財帛?」

  不等桓煊說什麼,桓明珪道:「程公子就收下吧,我們殿下不缺這些阿堵物,你不收他還不心安。」

  桓煊當著別人的面不好說什麼,只能狠狠地瞪他一眼。

  程徵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道:「多謝殿下賞賜。」將那匣金子收了下來。

  桓煊又授意書童寫了封薦信,蓋上自己私印,給程徵道:「兩年後程公子回京,可以憑此信去大公主府上行卷。」

  程徵向來見微知著,聽他這麼一說,便知他是不打算當儲君了,甚至可能不會留在長安,否則他身為太子,要提攜他只是舉手之勞,根本不用讓他捨近求遠去找大公主。

  他心中不覺有些五味雜陳,他放棄的不僅是儲君之位,也是觸手可及的九五至尊之位——皇帝重病纏身,其餘皇子皆是庶出且未成年,將來踐祚幾乎是十拿九穩的事,齊王竟然就這麼放棄了。若是易地而處,讓他在蕭泠和宰相之位中選擇,他恐怕也沒辦法毫不猶豫地放棄位極人臣的機會。

  他佯裝一無所覺,接過薦書道:「承蒙殿下推舉。」

  「舉手之勞罷了,」桓煊又用下頜點了點桓明珪,「程公子到時候也可去豫章王府,豫章王一定樂意效勞。」

  桓明珪道:「好說好說,程公子才學兼人,能為朝廷舉薦茂才是小王之幸。」

  程徵看桓煊面露疲憊之態,便起身告辭道:「殿下有傷在身,在下便不叨擾了。」

  桓煊要起身相送,程徵忙道留步,桓煊便讓桓明珪代勞。

  豫章王將程徵送至二門外,折返回來,興高采烈道:「我已與程公子約定,六月在揚州相見。」

  桓煊早知他不靠譜,不知他如此不靠譜:「你突然就要走,伯母和堂姊堂妹們知不知道?」

  桓明珪斜睨著眼睛,半真半假道:「我早有林泉之志,不過是答應大哥照顧你才絆住了腳,你都打算離京了,我正好自在逍遙。」

  桓煊道:「林泉之志?我看是煙花之志。」

  桓明珪一點也不介意,笑著道:「你不送我一匣金子作盤纏?」

  桓煊道:「你要去自去,與我何干?」

  桓明珪道:「一匣金子打發一個情敵,多上算。」

  桓煊不理他,讓內侍攙扶他回房,方才他為了不在程徵面前示弱,強撐著坐了兩盞茶工夫,背上都冒冷汗了,此時哪有心思與這登徒子廢話。

  他拈開扇子,扇了扇:「小王還沒對蕭將軍死心,可是你的勁敵。」

  桓煊冷笑了一聲。

  桓明珪自言自語似地道:「這人要是有尾巴,得翹到天上去了。」

  自從程徵來訪,桓煊的嘴角就沒下來過——蕭泠不肯再用程徵未必是因為他,但齊王殿下毫不猶豫地忽略了。

  ……

  到二月初,太子謀逆案尚未審結,但御史台和大理寺已經將證據匯集起來,除了上元謀逆案和秋獮刺殺齊王案,桓熔的幾個僚佐還在御史台的審訊下供出了另一樁驚人的秘密——原來當年故太子暴薨也是桓熔的手筆,是他暗中勾結陳王桓炯府上的一個方士,慫恿桓炯向故太子下毒手。

  此事尚未公之於眾,但該知道的人都已知道了,朝中自是嘩然一片。

  皇后得知消息時正在佛堂中做晚課。

  聽了中官王遠道的稟告,她只覺耳邊轟然一聲巨響,手不由自主地一緊,扯斷了手中的硨磲佛珠,雪白的珠子滾落一地。

  她顧不上去撿,也忘了這串雪白的珠子是懺悔之用,她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想不起,什麼都看不見。

  幾個中官和寺尼叫她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唬得不輕,小心翼翼地喚著「阿師」和「娘娘」,可她只是兩眼發直地瞪著前方,像是中了邪一樣。

  王遠道忙叫人去請醫官,一個小寺尼靈機一動,跑去佛堂外撞梵鐘驅邪祟。

  雄渾的鐘聲響起,皇后終於回過神來,像是突然墜入冰窟一般瑟瑟地發抖,發白的嘴唇不住哆嗦。

  王遠道輕聲道:「娘娘心裡難受就哭一場吧,哭出來好受些。」

  皇后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來,她好像墮入了火山地獄,眼淚還沒流出來就已被烈火烤乾了。

  她的燁兒,是她一手養大的二子害死的。

  這怎麼可能是真的?

  她瞪著王遠道,這老東西一定是叫人收買了,故意激她,她從嗓子眼裡憋出一句話:「把這滿口胡言的東西,給本宮拖去拔舌地獄……」

  王遠道雖知這是皇后臆語,背上仍舊冷汗直冒,磕頭如搗蒜:「皇后娘娘饒命……」

  她不再理會他,口中喃喃地說著要將胡言亂語者推進拔舌地獄,一邊往佛堂外走去,走到廊下,她雙腿忽然一軟,眼前一黑,便倒了下來。

  寺尼們趕緊七手八腳將她抬回房中,讓她仰臥在床上,好在醫官很快就到了,把了把脈,立即替她施針,又取了藥丸置於她舌下,約莫兩刻鐘後,皇后終於醒轉過來。

  清醒後,她便將醫官打發走,又屏退了宮人內侍,一個人在禪房中打坐,直至翌日天明方才打開房門。

  門外廊下站著皇帝遣來探望的中官。

  皇后面如金紙,雙眼卻亮得驚人:「帶我去見廢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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