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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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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 [梟中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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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2:41:40 |只看該作者
第53章 仇融血 大度存義

  朱瘸子低聲道:「我們逃吧?」
  笑笑,燕鐵衣道:「如今不須『逃』了,我們只須『離開』這裡就行,他們已經難以再拘束我。」
  朱瘸子緊張的道:「當心他們還會用哨子銅鑼擾亂你的聽覺。」
  燕鐵衣道:「我已有了我的眼睛--你,雖然仍大不如我原先的自己的眼睛,但卻至少要比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要強上許多!」
  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流升起,感到自己像高大強壯了好些,朱瘸子不自覺的挺了挺胸,是那種充滿信念與當仁不讓的語聲:「對了,有我替你看看,小哥,我會做你的眼睛,我這雙眼雖是老眼,可也確不昏花;如今,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
  燕鐵衣深深頷首,讚許的拍了拍朱瘸子肩頭,然後,把劍鞘伸了過去,朱瘸子緊緊用手握牢了鞘端,一拐一拐的,卻顯然邁開了大步,像有萬夫不當之勇般挺胸突肚的朝著坡下走去!
  包圍在四周的幾十名漢子不由吶喊出聲,紛紛舉刀舞槍虛張聲勢,但是,卻在朱瘸子領引著燕鐵衣走近的時候又蹭蹭挨挨的擠向一旁,畏縮之態,表露無遺!
  卓飛氣湧如山,又急又怒的大叫:「截住他們,截住他們。」
  業已將傷口包紮妥當的海明臣自地下一躍而起,他喊了一聲:「卓飛,你過來!」
  怔了一下,卓飛疑惑的,滿肚皮不痛快的飛掠而回,寒著一張瞼道:「什麼事?」
  海明臣冷冷的道:「不用包圍姓燕的,除了留下一個人守住我阿大遺體以外,我們綴著他就行!」
  卓飛瞪起雙眼,冒火道:「這是什麼意思?萬一讓他逃脫,我們又該如何是好?這豈是可以開玩笑的?」
  海明臣重重的道:「沒有人在和你開玩笑,我們綴著他,到平地再下手,照我的話做,我自然有主張!」
  卓飛聲音硬硬的道:「為什麼要綴著他到平地再下手?」
  踏前幾步,海明臣惡狠狠的道:「因為這裡的地勢不利於以多搏寡,主要的我另外有打算,卓飛,現在我們不能光憑硬幹,該到了用期腦筋的時候了!」
  卓飛抗聲道:「你另外還有什麼打算?一到平地……」
  不待他說完話,賀大庸已湊到一邊,悄悄的道:「海老二的意思我知道,我和他是一樣的心思,錯不了,照他的話做!」
  卓飛不解的道:「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名堂?真把我弄糊塗了……。」
  賀大庸急道:「快招呼兄弟,讓開路來放他們走,只待下了田坎我們就動手,這一次可以擺平他!」
  卓飛緊皺雙眉道:「希望你們不要弄巧成拙!」
  賀大庸低促的道:「放心,這一遭我們等於安排了一具鐵棺材,姓燕的一頭撲進去便永遠也爬不出了!」
  不太相信的哼了哼,卓飛卻無可奈何的回頭叱喝:「放他們走,疤眼陳三留下,其餘大伙兩邊跟著就行。」
  於是,便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場面--朱瘸子引著燕鐵衣往田坎下走,四十餘名大漢惴惴不安的分在左右夾持而行,這種情景,固是監視防範,卻也像護送衛隨著一樣。
  卓飛一面緊步跟上,邊朝身側的賀大庸不住埋怨:「賀大哥,你怎的也和海老二一個鼻孔出氣起來?這傢伙又瘋又狂?還出得了什麼好點子?你不攔他,反倒幫他勸我,這算搞什麼玩意嘛?」
  賀大庸狡滑的一笑道:「我們稍慢一步走,等海老二與石鈺上來,那時,你就知道這實是樁上佳的主意了--海老二卻也頗有幾分頭腦,不太簡單。」
  這時,海明臣業已交待,留下來的「疤眼」陳三守護著海公伯的體,他故件親狀的攜著石鈺之手,雙雙快步追了上來。
  卓飛滿心懊惱,悶頭不響,賀大庸卻會意的向海明臣點點頭,海明臣陰狠的一笑,將石鈺拉近了些,盡量把語氣放得柔和的道:「石鈺,現在我們非常需要你幫忙。」
  石鈺冷漠的道:「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如今我想不起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幫上你們的忙!」
  海明臣向賀大庸使了個眼色,賀大庸乾笑一聲,賊嘻嘻的道:「最早,我們的打算只是想利用你與燕鐵衣的關係,由你把燕鐵衣引誘出來毒倒,對你的--呃,要求,也僅此而已,但方纔,我們突然想起,還忘了你另有一宗長處未曾加以借重,我們幾乎忽略了,因為我們以為我們的力量已經足夠;在原來的預料中,我們以為燕鐵衣一旦中毒,加上『大紅七』與我,甚至海氏三昆仲,還有什麼問題呢?姓燕的十有八九將會俯首成擒,可是,誰知道事情一開始就不順利,他及時排除了大部份的毒性,雖說招子失明,卻仍然強悍難敵,使我們幾番攻撲,損傷纍纍……我們不否認在最早的時候也曾考應到使用你的力量,但我們正計劃進行中卻並不指望真要借重,我們原以為只憑我們就已能應付,而結果卻大謬不然,所以,這原來考慮過又疏忽了有關對你更加偏勞的事,便在方才海老二那一掌裡提醒了我們,所以,呃……」
  石鈺不耐煩的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不須繞圈子,直截了當的講出來吧!「
  賀大庸嘿嘿一笑:「想請你對付燕鐵衣,當然,我們會幫著你一同下手!」
  石鈺神色大變,他咬牙切齒的道:「你這是瘋狂!你們逼迫我自陷於不義之境,我做了這些業已是負愧至深,內疚神明,你們還想再叫我永淪苦海,萬劫不復?在『長春觀』裡,我屢受良心煎熬,不肯與你們苟同,已表白了我對你們強烈的仇恨感,現在我豈會再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海明臣陰沉的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石鈺,只怕這事由不得你!」
  石鈺大怒的道:「我已是一個不仁不義不信的人,罪衍深重,愧對天良,但是,至少我還算個人,有點人性,我不能再隨你們擺佈變成一頭十足的畜生了!「
  賀大庸刻毒的道:「姓石的,你還談什麼仁義,說什麼人性?你以為就憑你單方面討好燕鐵衣就能免除他對你的怨恨?來不及啦,你所造成的事實,業已足夠燕鐵衣活剝你十次而有餘;他第一個就會找你開刀,你這時不同我們聯手除掉他,便只有等著他來收拾你,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姓石的,你再猶豫,包管後悔莫及!」
  石鈺激動又悲切的道:「我寧肯叫他殺了我,也不能與他動手,更不能幫著你們去圍攻他!」
  海明臣吊起眉毛道:「你不肯去殺他,我們就殺你的兒子!」
  賀大庸緊接著道:「想想看,你現在不去對付燕鐵衣,他遲早必將尋你報仇,你一死,你的兒子誰來養育?再說,你不幫我們,你兒子的安全更就雜說嘍………」
  石鈺痙攣著叫:「你們不准傷害我的兒子……」
  賀大庸皮笑肉不動的道:「那就要看你同不同我們合作了;石鈺你既已有了開端,一腳插進這個爛泥潭,要拔腿也拔不出了,還不如貫澈到底,有始有終,一路做下去!」
  痛苦的,石鈺垂下頭緊絞雙手:「不,我不能……不能這樣做……。」
  一直沒有吭氣的卓飛突然厲烈的道:「你不幹,我馬上就會宰掉你的兒子,拎著他的小腦袋來給你看!」
  嘴裡「嘖」了幾聲,賀大庸幸災樂禍的道:「那小傢伙,嘖嘖,白胖可愛,生得多麼乖巧伶俐,那樣清秀聰明的一顆小腦袋,一旦被砍下來變成血糊糊的一團,可就再也不可愛,不清秀啦,簡直不忍卒睹啊……」
  猛一震動,石鈺撫著臉泣號:「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下去了,柱兒,我的柱兒……」
  賀大庸輕聲輕氣的道:「只要你答應幫著我們收拾燕鐵衣,那孩子,呃,乖柱兒,便活蹦亂跳的交回你手上,而且包管毫髮無損!」
  石鈺放下撫臉的雙手,五官歪曲,切齒欲碎的嘶喊叫罵:「狠心狗肺,喪盡天良……你們全是一群野獸,一群毫無人性的禽畜……。」
  聳聳肩,賀大庸半點也不生氣,他平淡的道:「用不著這樣激動,答不答應,就憑你一句話;當然,如果你不想要你兒子的性命了,我們也無可奈何,不過,怕只怕你失掉兒子,燕鐵衣也不稀罕你以熱面孔去貼他的冷屁股哩!」
  海明臣大聲道:「肯不肯馬上決定,利害之間你自己權衡,我們沒有時間與你多磨蹭!」
  卓飛更兇惡的道:「怎麼樣?你還是非要見到你兒子的首級抬來了才後悔。「
  沉默著,石鈺的身體不住慄慄顫抖著,片刻後,他終於猛一跺腳,似是哭號般嘶啞著聲道:「好,好,我答應你們,等我也同你們一樣變成畜生,變成禽獸,你們就滿足了!」
  賀大庸不以為忤的道:「唔,這才是誠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石鈺,照我們的意思做,虧待不了你。」
  石鈺像背負著萬斤重擔般吃力的喘息著,突然,他又激動的道:「但我也有個條件。」
  眉梢子一挑,賀大庸道:「什麼條件?」
  卓飛大吼:「娘的皮,你還有資格提條件?你只管照著我們的話去做,其他--。」
  擺擺手,賀大庸道:「別急,先聽聽他怎麼說。」
  石鈺咽著聲道:「我要你們現在就把我的孩子帶來,我要見見我的孩子!」
  勃然大怒,卓飛吼道:「你在做夢,你想我們在事成之前先交回你的孩子或是妄圖下手搶奪不是?呸,你把我們都當成傻瓜蛋?你他娘的!」
  這時,石鈺突又轉變為十分平靜,他緩緩的道:「我沒有這個意思,而且我也不願冒這個險--我要見到我的孩子,我須要親眼看到他現在是平安的,完整的,或者,這是我與孩子的最後一面,反之,我辦完事就立即帶了孩子遠走高飛,與你們一了百了,永不再見。」
  賀大庸想了想,道:「如果我們不答應?」
  石鈺斷然道:「那就一切不談了,我寧肯死。」
  又沉吟了一會,賀大庸望了望海明臣,海明臣陰鷙的點點頭:「可以,但孩子要在我們控制之下,事完之前不能交給他,這是我們最後的讓步!」
  咬咬牙,石鈺道:「我同意!」
  賀大庸向卓飛道:「你的意思呢?卓老大。」
  卓飛無可奈何的道:「好吧,既然你們沒有異議--不過,那小兔崽子必須由我們把握著才行!」
  賀大庸道:「這個當然,楊貴,你馬上以最快的法子去把石鈺的小孩帶來,那地方你曉得。」
  回應一聲,楊貴轉身飛奔而去,剎那時便在雜樹蔓草裡失去了蹤影。
  海明臣泠泠的道:「姓石的,這一來你滿意了吧!」
  石鈺吸了口氣沉沉的道:「我們在那裡動手?如何動手法?」
  此刻,他們已經一路跟綴著燕鐵衣與朱瘸子走下田坎,在田坎下的對面便是一條蜿蜒的官道,而田坎和官道的中間,卻還隔著一條乾澗,一條深有丈許,寬逾兩丈的乾澗澗底起伏不平,生滿雜草叢叢,尚有零散的大小岩石錯落分佈著………
  賀大庸低促的道:「就是那裡吧?前面的乾澗!」
  海明臣滿臉殺氣的道:「好,這正適合做燕鐵衣和那老瘸子的葬身之地!」
  卓飛也凶悍的道:「這一遭我們決不能再放姓燕的脫走,過了乾澗即達官道,姓燕的一旦上了大路,人雜面廣,耳目眾多,要想圈住他就大不容易啦,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海明臣狠酷的道:「生死存亡,在此一戰!」
  卓飛暴起五步,振吭大吼:「兄弟們,圍上去!」
  在他的吼喝聲裡,幾十名彪形大漢齊齊隨同吶喊,迅速由兩邊往前延伸,企圖布成一個包圍的弧圈--卓飛,海明臣,賀大庸親自押住陣腳!
  很出人意料的,燕鐵衣沒有越澗而過,他抱著朱瘸子一耀落向澗底!
  燕鐵衣根本便不想「逃走」,他也早打定主意,就在這裡將這段恩怨一併了斷!
  當然,他很明白,他的仇敵們已是「強弩之末」了,如其縱虎歸山,何不就地斬殺?這個心思,倒是與卓飛賀大庸,海明臣等人不謀而合。
  頓時,卓飛一聲號令,一群漢子蜂擁衝到澗邊,他們還不待往下撲,賀大庸已急忙出聲阻止,卓飛不解的問道:「又是幹什麼,賀大哥?」
  站到澗邊,賀大庸注視著坐在一塊石頭上撐劍平視的燕鐵衣,他凝重的道:「姓燕的並不急著逃脫,他形色十分沉穩悠閒,卓老大,他是在等待我們,他一定認為憑我們如今的實力已奈何不了他,看他的樣子,他的意圖顯然與我們相同!」
  猛一挫牙,卓飛狠狠的道:「娘的皮,我們便衝下去與他拚個死活!」
  奸險的一笑,賀大庸回過頭來:「石鈺,現在到了該你賣力的時候了,燕鐵衣就在下面,你這就去向他搦戰,等你的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最好再叫他掛上幾處彩,然後我們再衝過去幫你。」
  石鈺閉閉眼,道:「可以,但我要等見過我的兒子以後!」
  卓飛正要發作,賀大庸伸手按住了他,陰森森的道:「好,便叫你等著見你兒子的面。」
  於是,便在一片蕭煞又僵寂的氣氛中等待起來,澗邊,他們在等待,澗底,燕鐵衣也一樣在等待,場面在靜態裡有一股陰陰的酷厲意味!
  約在半個時辰後,楊貴偕同另三條人影出現在山田上頭,他們略一張望,便發狂般奔了下來,除了楊貴外的另三個人,有兩個是面容兇惡的大漢,兩人中間,挾著一個小小的身體,那是個白淨乖巧,生得非常秀氣的小孩子,約模十歲左右,一見到這孩子石鈺已情緒激動起來,他大叫著往前撲去:「柱兒,柱兒,我的柱兒……」
  猝然斜翻,賀大庸的「子錐」寒芒一閃,攔到石鈺面前,卓飛,海明臣也分別躍至石鈺左右挾持著他,而對面的三個人立時止步,楊貴的一柄馬刀已頂上了孩子胸口!
  那俊秀可愛,卻是神色委頓,衣衫縐亂的孩子,一邊用力掙扎,一面哭喊著:「爹爹,爹爹,哦,爹爹啊……。」
  石鈺面如火炭,雙目盡赤,他狂吼著:「不准傷害我的孩子,誰也不准傷害他,我照你們的意思去做便是!」
  賀大庸冷冷的道:「很好,你只要依我們的話去做,孩子便還給你,活生生的還給你!」
  用力吸了口氣,石鈺抑制著自己不穩的心情,他沉重又悲切的道:「我可以親親我的孩子麼!我願意反綁雙手,由你們以兵刃架頸,只要親他一下!」
  卓飛凶神惡煞般咆哮:「娘的,你毛病可還真不少!一下要見,一下要親,那來這麼多囉嗦?」
  賀大庸無奈的道;「好,你親一下吧,親完了便下去,我警告你不要出歪點子,否則你便逃得了,你兒子可沒有這身好本事!」
  說著,他的「子錐」抵到石鈺心口,左手食中二指頂上石鈺背後的一處」死穴」,海明臣的「閻王筆」也直觸在石鈺的脖頸上,就這樣,柱兒亦由三柄馬刀交搞著後腦袋,如臨大敵般讓他們父子接近。
  石鈺心痛如紋,淚流滿頰,他微俯下身,一次又一次在兒子面頰上,頭頂上,兩耳邊親著吻著,柱兒也乖巧,仰起臉任由爹爹親近,一邊抽噎,一邊也是淚如泉湧--十歲大的孩子彷彿已經懂了多少人事!
  卓飛大吼道:「行了,有完沒有?這又不是生離死別,犯得上如此傷心?拖開!」
  柱兒一聲顫抖的哭喊剛剛出口,業已被楊貴與那兩名大漢扯到一傍,石鈺用衣袖拭淚,又深深的看孩子一眼,轉身行向澗邊。
  拍拍石鈺肩頭,賀大庸陰笑道:「好好幹,朋友,你們父子團圓即在眼前啦!」
  嫌惡的一拋肩,石鈺半聲不響,暴射澗底!
  這位「鬼手郎中」,剛剛飛躍到燕鐵衣那邊,站在燕鐵衣身側的朱瘸子好似早已告訴燕鐵衣了--他端坐不動,「太阿劍」撐立面前,好一副凜然不畏的大豪風範!
  一和燕鐵衣正面相對,石鈺那種羞愧,惶恐,慚疚,可以說到了極點,他汗如雨下,全身顫抖,面頰的肌肉不住抽搐,嘴唇哆嗦著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平靜的,燕鐵衣先開了口:「石鈺,你是來殺我的?」
  猛一痙攣,石鈺再也忍不住淚水迸溢,他「撲通」跪在燕鐵衣面前,噎著聲道:「他們暗中擄去孩子……以孩子的生命會迫我來誘你入殼……瓢把子,你知道我對柱兒的感情與依戀……這是他娘唯一留在世上給我的東西……我愛孩子超過我的命……我沒有辦法……我好苦……但瓢把子……我知道我錯了……如今……我才深切……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道義……更超越了父子私情……良心的煎熬……亦不是自圓其說能以減輕的……。」
  歎了口氣,燕鐵衣也傷感的道:「我知道你在後悔,從一開始你就已經後悔了……你曾不止一次的勸我不必陪你來,你一再拒絕與他們合作,你的形態舉止在在全表明了你內心的不安與痛苦,我也可以感覺到,但是,唉,在這以前,我委實不會料及,絲毫也不曾料及你會這樣對付我……大郎中,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是連心的挈交,可不是?」
  石鈺涕淚滂沱,他用力批摑自己面頰,齒血飛濺中,一邊壓制著哭腔:「我該死,我該死,我是畜生,我不是人!……」
  燕鐵衣溫和的道:「罷了,大郎中,罷了!……你下來的目地是做什麼呢?是不是他們又以孩子的生命脅迫你來對付我?」
  震了震,石鈺滿面淚痕的道:「你曉得?」
  燕鐵衣沉重的道:「這很容易猜,大郎中。」
  頓了頓,他又低徐的道:「你打算怎麼辦呢?我知道你很為難……」
  石鈺抑止淚水,膝行幾步,啞又惶急的道:「瓢把子,我寧肯失去一切,也不能再對不起你,我已有了決定,最後的決定--瓢把子,我們假作拚鬥,在第二十個回合上我會故意躍起尖叫,那時,柱兒即將傾力掙脫夾持他的人跳向澗下,我們誰來得及誰便接住他。」
  微微皺眉,燕鐵衣道:「如果他掙不脫呢?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冒險?」
  含著淚,石鈺然笑了:「孩子如若掙不脫,我也認命了,好歹衝上去拚一場,也算為孩子報仇。」
  沉吟一下,燕鐵衣低聲道:「大郎中,我的眼睛已看不見了,是否還有復明的希望?」
  石鈺真摯的道:「復明絕無問題,瓢把子,我給你暗置酒中的毒藥,是一種不傷內腑,不留遺根的暫毒性藥物,立使身毒僵木,功能臨時委頓,令體內的血脈精氣停滯,只須三天,毒性便又會逐漸消失,恢復正常,你雙目一時失明的原因,是在運功排毒之際,毒氳化氣泌出,侵入眼珠使之暫時失去視力,便不須藥治,養歇五天也自會復明,我現在給你一包藥粉,食下之後,最多只要盞茶功夫,立可視物如常,目力完全恢復,永不再留任何遺患……。」
  說著話,石鈺用背脊掩遮著自己的動作,右手倏彈,一小包以黃紙包著的藥粉藥已向燕鐵衣拋去,燕鐵衣側著耳朵,以一個搓揉面頰的假動作悄然接住了這一小包藥粉,他幾乎毫不考慮的便在一低頭之下撕開紙包,將紙包中的一小撮藥粉傾入嘴裡,含著唾液一口下!
  藥粉是白色的,像晶瑩的細澀鹽粒,入口很苦很澀,但燕鐵衣仿若不覺。
  緩緩的,石鈺站立起來。
  而這時,簇擁在澗邊上注視這裡情況發展的卓飛等人業已沉不住氣了,賀大庸先拉開喉嚨喊叫:「石鈺,你還在磨蹭什麼?怎的竟對著姓燕的矮了半截?你他娘要有點骨氣,無毒不丈夫,干了就干了,犯不著『負荊請罪』,不要忘記你的兒子還在我們手上!」
  卓飛也狂喊:「你休想暗裡出什麼花樣,姓石的,我們全盯著你,來呀,把那小兔崽子推到前面來!」
  哭喊掙扎著的石念慈--柱兒,果然被楊貴以及另兩名漢子推扯到澗邊,他一口叫一聲「爹」,宛若猿泣啼令人聞之鼻酸……
  燕鐵衣歎息道:「唉,孩子是無辜的,孩子有什麼罪?都是大人在作孽啊!……」
  此刻,石鈺探手入懷,「錚」聲脆響,拔出了他的慣用兵器--「雙刃刀」。
  燕鐵衣沒有說話,緩緩站起,「太阿劍」連鞘斜斜舉起,左手微撫腰際,一以眼睛在急速霎動,與石鈺對面而立;朱瘸子卻早已拐呀拐的讓出了老遠。
  在澗緣上觀戰的人,與澗底對持的人,都是一樣的緊張,一樣的凝重,真同假,幾乎難以分辨了,隱動中,似有一層無形的血霧在飄漾……。
  突然間,石鈺暴閃而進,巴掌寬,兩尺長的鋒利雙刃刀帶起如流的冷電穿射,燕鐵衣長劍驀揚,左手伸縮,一蓬參差不齊的芒焰立時四飛,硬將石鈺逼出!
  身形一晃又進,石鈺刀似雲卷,層層重重的在銳嘯聲裡會聚向燕鐵衣。
  一個斗倒翻三丈之外,在這個斗翻起的過程中,燕鐵衣長劍回顫,宛似濤湧!石鈺緊跟而上,刀旋刃閃,毫不讓步的強硬反擊,在連串的金鐵交擊聲裡,燕鐵衣倏忽飄飛,長短雙劍起似光塔疊集,江河決堤,猛然反壓敵人……。
  很快的,二十招已到,燕鐵衣身形斜揚猝轉,長劍一指似虹,貫刺石鈺,於是,石鈺尖叫著一躍五丈有奇!
  就在石鈺躍起的同時,在澗崖上注視戰況的人們正自目凝神迷,全神貫注的當兒,突的響起一聲尖銳又稚嫩的驚喊--一條小小的人影已從澗緣猛的掙脫挾持著的手墜落下來!
  變化是快速無倫的,石鈺凌空折轉,飛往承接,但是,上面另一條人影卻狂吼著連人帶刀衝了下來--那是楊貴,賀大庸的徒弟!
  本能的,石鈺橫裡暴移三尺,雙刃刀急閃斜掠,楊貴嚎號如泣,血噴滿天!
  但是,那條小小的身影卻手舞足蹈的朝著一塊豎立的岩石跌落!
  燕鐵衣就在這時猛力一個迴旋--身體打著轉子飛閃而去,巧得間不容髮,他正好一把將急速墜落下來的石念慈抓牢,這一扯一帶之力,更將他拖得連打好幾個踉蹌!
  澗崖上,怒叱厲喝之聲響成一片,一團紅影首先撲向燕鐵衣,緊接著賀大庸,海明臣,與其他十數個武功較佳的漢子也紛紛衝至!
  「熟銅人」挾著陣陣勁風,揮映得影幻重重,在卓飛扭曲歪扯的獰獰面孔中呼轟壓頭,燕鐵衣反手將石念慈按倒地下,身形飛起,「太阿劍」猝然擴展成一片晶幕,晶幕甫現,又突而散碎,幻成了一天的光矢芒雨射落,在這極目所見的燦亮電耀中,「照日短劍」閃出千百怪蛇也似的流虹,往上暴捲,於是,卓飛頓時淹沒於這一片旋縱橫的光芒中,血肉橫濺,慘號宛似在絞人的肝腸!
  「天似血」、「冥天九式」中的第四式。
  海明臣厲嘯著,恍同惡鬼,連人帶著「閻王筆」照直撞到!
  一枚巨大的,彷彿閃射著冷電精芒的光球,突在燕鐵衣的急速凌空滾躍中出現,光球旋轉快不可言,電閃冰焰四射齊飛,空氣破裂排蕩裡,海明臣一個斗接著一個斗滾飛出去,血噴似雨--燕鐵衣的這一式,是「天顏震」。
  那邊,石鈺形同瘋狂,他的雙刃刀疾若電掣,縱橫穿刺中,已經連劈帶搠放倒了七、八個敵人,更逼得「三心老狐」賀大庸又跳又蹦,難以招架!
  燕鐵衣凌空掠到,對著賀大庸就是一式「天顏震」,銳芒冷電暴射中,賀大庸臉同死灰,方才喊出一聲「饒命」,整個人已被同時戮上的三十九劍撞出了丈許!
  僅存的三名漢子,早已在他們同伴斷魂的一剎那亡命奔逃出好遠了。
  喘噓著,石鈺抬頭一望澗上,還那來半個敵人的影子?
  急走幾步,他又「撲通」跪在燕鐵衣面前,一頭一臉的血污含著淚痕,咽喘著道:「瓢把子,頑凶盡除,恩怨已了,如今是瓢把子治我這不忠不義罪名的時候了。」
  燕鐵衣站在那裡,他的一雙眼睛已經不再木訥,不再遲滯,不再迷茫,黑白分明的一雙眼,是如此的晶瑩澄澈,如此的明亮炯灼,神韻淨然,有若秋水一泓。
  仰起頭來,石鈺哽著聲道:「隨你如何懲治我,瓢把子,我完全甘心領受!「
  搖掃頭,燕鐵衣深長的歎了口氣:「站起來,大郎中,不要這樣令我為難,我並不想報復你,一絲一毫也不想……」
  猛一咬牙,石鈺抓起他的「雙刃刀」,朝著自家左腕狠命剁了下去!
  燕鐵衣動作如電,「太阿劍」連鞘斜揮,「鏘」一聲撞響,已把石鈺砍落的「雙刃刀」磕飛兩丈!
  一聲呼叫,石念慈從那邊奔了過來,也「撲通」一聲跪在燕鐵衣身前,同時緊摟著石鈺的胳膊哀泣:「爹爹……不要傷害自己,爹爹,請叔叔原諒我爹,求你叔叔……柱兒沒有娘,爹爹如果也不在了,柱兒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了。--叔叔憐我,也請恕過爹爹……。」
  燕鐵衣鼻端泛酸,他急忙將父子兩人扶了起來,一面輕撫著孩子頭頂:「柱兒,乖孩子,叔叔沒有責怪你爹,叔叔從來也不會責怪他,你爹同叔叔,不是最要好的朋友麼?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柱兒,叔叔永遠敬重你爹,友愛你爹,也會疼你一輩子,柱兒,好好陪爹回去,不要忘了,叔叔此生此世,都和你們爹倆最親密……。」
  石鈺淚水沾頰,泣不成聲,柱兒也抱著父親哭得一聲噎,一聲咽,兩代擁啼,情景惻;燕鐵衣目中也淚光盈盈,他伸手拍了拍石鈺肩膀,又摸摸孩子頭頂,轉身離去。
           ※        ※         ※
  兩匹峻馬馳騁在官道上,在蹄音的清脆傳揚中奔向「楚角嶺」,鞍頂,坐著燕鐵衣及早已換了一身光鮮衣裳,且修整過儀容的朱瘸子。
  又是侷促,又是興奮,又是充滿新奇感覺的朱瘸子,拉開了嗓門道:「呃,小哥,我到現在還猜不透,你的眼睛是啥時看得見東西的?」
  笑笑,燕鐵衣道:「就在那孩子從澗上墜落下來的一剎那間,很奇妙,眼睛中的暈翳頓去,朦朧全消,視力的恢復就在瞬息間。老哥,充滿光亮的世界,清晰明潔的天地萬物,真美啊!」
  朱瘸子咧嘴傻笑道:「我倒不覺得美在那裡,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試過失明滋味的緣故吧!我有種比較怪異的想法,小哥,那石鈺心地還善良,所以老天便恰巧挑在那危急的一刻叫你復明,以便趁時救下石鈺的孩子。」
  豁然大笑,燕鐵衣道:「善有善報,可不是?老哥你的心腸,也一樣會得到好報應的。」
  朱瘸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呵呵憨笑起來--他只是個平凡的,甚至微賤的老樵子,但是,平凡的人也可能在某一種特殊的環境與時機裡發揮出其不平凡的光芒;人有靈性,有智慧,如果再加上一顆明辨善惡的心,造化也就接近了,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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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2:41:06 |只看該作者
第52章 智合劍 幻簫滅寂

  從遠處看,好像是兩條人影就在分開前後跑,實際上,卻幾乎是燕鐵衣一個人在使勁--他的「太阿劍」劍鞘,這時已不是用朱瘸子的手握著,而是由朱瘸子挾在腋下,不,朱瘸子是用雙手緊攀住挾在腋下的劍鞘,而在身體前進之間,便藉著後面燕鐵衣的抬送之力移動,換句話說,是燕鐵衣以劍鞘支撐著朱瘸子的體重奔行。
  這樣的速度,當然是非常快的,比起由朱瘸子引路要快上很多很多;燕鐵衣眼睛看不見,則由朱瘸子指引他方向,告訴他前面及左右的地形地勢 ,在先前的那一場拚鬥過後,朱瘸子似是開了竅,當得了「指點」的簡要技巧,他用最少,最短促及最快的字眼指示燕鐵衣奔掠中的起落,轉折急緩,和閃躲,他被燕鐵衣抬著往前飛馳,口中緊張又快速的不住低喊道:「丈外坑窪,窪上斜坡……百步遠樹橫,左埂堤,右陷地……一路去地曠平,三十丈急奔,稍慢,右稍移,小心兩尺側低凹,再快,十步外石攔道,起,快,又是坡,加勁左挪一步,前地平……。」
  就是如此,他們兩人便不可思議的越去越急了,當然免不了有時失誤,但燕鐵衣反應快捷,應變神速 ,偶有差錯,至多也只是幾次踉蹌,數度歪斜而已,並沒有太大影響到他們合作的完美效果。
  但是,後面,海氏雙妖卻迫近得非常快,原來他們在起步之際,距離海家兄弟約在十五丈之遠 ,目前,任他們竭力奔掠,彼此間的差距卻只有六七丈遠近了,而且,這個距離仍在逐漸縮短中。
  卓飛,賀大庸隔著海氏兄弟也有五、六丈遠,他們的一下手下則更遙遙落後,但拖在最遠處的,依然是石鈺。
  這種情勢,燕鐵衣雖看不見,卻由廳覺判斷得很清楚,而此等形態,差不多和他最早的構思相同!!他故意要造成這種情形,他曾預測當他在海氏雙妖到達之際開始奔逃的時候,極可能便是現下的情況,如今,他算對了。
  燕鐵衣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很簡單,目地只是使敵人的力量分散,延緩,不能立刻集中,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各個擊破,逐一殲殺,這至少要比他在重圍之中掙抗來得更有利,來得更有制敵之望!
  現在,他們已奔過山田,正往山田的另一邊馳落。
  在急速的掠飛裡,燕鐵衣伸手將朱瘸子後腰上掖著的捕獸鋼夾摘了下來,他這個動作觸動了朱瘸子,朱瘸子口鼻窒風,頭也不敢回的憋著氣問:「小哥,你做什麼?」
  燕鐵衣騰躍減慢,低促的道:「看前面。」
  朱瘸子耳傍風聲呼呼,腳不沾地的前掠著,在四周的景物匆匆後移中,他趕忙道:「我是在看前面!」
  燕鐵衣平靜的道:「老哥,等一下我要你為我吃點苦頭,行不?」
  連連點頭,朱瘸子道:「行--注意窪溝丈前!」
  一躍而起,燕鐵衣以劍鞘撐著朱瘸子越過溝邊,迅速的道:「我要你跌個鬥,不會很重,但可能要受傷,你敢不敢?」
  朱瘸子咬牙道:「我敢。」
  接著急道:「田坎高三尺,起!」
  燕鐵衣飛越而起,就在他飛越那三尺高的田坎之際,身形突滯,凌空一個傾斜往下墜落,朱瘸子駭然大嗥--情景如真。就像來自西天的流電,背後,一陣尖厲的怪嘯破空而至,那陣嘯聲尖銳又悠長,只是堪堪入耳,它已曳至燕鐵衣的後面。
  燕鐵衣知道,這是海公伯的「幻刃簫」刺到了。
  而在這危急的時刻裡,因為嘯聲的擾亂,海公伯的攻擊路線來自那個角度,指向身體上那個部位,燕鐵衣仍然無法揣測!
  但是,這種倩況,卻是他早已預料及的。
  猝然間,他往前猛俯,肩胛處立時擦過一道火燙般的炙熱感覺,同時,燕鐵衣也覺得頭頰處噴上了熱的液點,他動作如電,奮力振臂前伏,一聲怪叫,朱瘸子的身體已被凌空拋起,倒翻向後!
  方自以「幻刃簫」在燕鐵衣肩頭上狠擦一記的海公伯,憑的全是一股急勢,加上他滿腔沸騰的仇恨,便形成了那種雙目血毒的狂猛動作,一招奏功,倘不及二度追殺,他自已的身形已往前暴竄五步,方仰首,頭頂上面,朱瘸子的軀體懸空而落!
  出自一種本能的反應,海公伯極其自然又極其快速的擰腰急挫,他想都不想「幻刃簫」在一抖之下酒出流芒千道,飛捲凌空落下的朱瘸子!
  就在這一剎那。
  燕鐵衣撲地的身子暴翻,「太阿劍」鞘起刃飛,那一抹冷電眩花了人眼,悚慄著人心,就宛似亙古以還,他便是以此般速度,追躡著千百個年代一樣燦亮的射至。
  海公伯施展的空中的攻勢甫始透出一半,他的整個身體已驀然彎曲,一剎那間突來的巨大痛苦,使他驚駭於這痛苦侵襲的凌厲--他猛彎下腰,剛好來得及看見一片刃鋒從他小腹中縮回!
  怒泉般的鮮血,緊隨著劍刃的拔出而噴濺,海公伯喉嚨像是呻吟,又像是詛咒般咕嚕了幾聲,他甚至不知道朱瘸子的軀體是何時落下來的,他只感到自已全身驟然的冰寒,那等可怖的冰寒,彷若一下子把他體內所有的熱能完全擠壓出去了!
  骷髏似的黑面孔像是立刻枯槁,立時委縮了,海公伯包紮著白布的受傷左手緊撫著小腹,但濃稠的血液馬上將他左手上的白布浸染成了一團猩紅,他痙攣著,抽搐著,努力想挺立起來,卻在另一次更為劇烈的顫動裡仰身摔倒!
  海公伯死了,那雙三角眼卻怒睜不閉--他是死不瞑目的啊!
  以劍拄地,燕鐵衣一個翻滾來到海公伯的體之旁,略一摸索,他把手上拿著的捕獸鋼夾悄悄的暗藏在海公伯的右腋之下,又扯了一片海公伯的前襟掩遮住。
  丈許外,另一陣強勁的風聲飛快接近。
  另一邊,也傳來了朱瘸子呻吟中的驚叫聲:「又一個撲來了,靠左邊……。」
  暴彈而起,燕鐵衣的「照日短劍」閃旋,冷芒如矢中,他的「太阿劍」伸縮百次,一個照面,便將豁命撲至的海明臣硬硬逼出!
  回劍騰身,他以一個優美的姿勢落到朱瘸子眼前!
  這時,響起了海明臣撼天的嚎啕之聲。
  像瘋子一樣,海明臣猛的跪倒在海公伯邊,撲在海公伯的胸前悲厲的哭嚎,但是,嚎哭聲方才傳出,卻又突然被什麼截斷了似的驀而停頓,代之而起,卻是另一種驚恐高亢的怪叫!
  海明臣像被什麼東西咬著了般一下子跳起,他狂甩著左手,一張臉孔在瞬息裡扯向一邊,他跳著蹦著,一連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便毫不保留的因自他的口中。
  於是,燕鐵衣知道,自己的計劃又成功了--海明臣的一舉一動,都已被他料到,換句話說,他早已判斷出在他製造了某樁事件之後,海明臣便必會有他所想像中那樣的動作,宛似經他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樣。
  燕鐵衣的計策是如此--當海公怕在滿懷悲憤,一腔怨毒的情態下,對追殺燕鐵衣的行動必是充滿狂悍,又充滿火爆的,他必是恨不能一舉將燕鐵衣殲殺;因此,他就會由於內心的激湯與仇恨的焚燒,而失去平素的冷靜細密。燕鐵衣再加強這樣的形勢,造成他行動的更劇烈,更兇猛,所以,便選在這個傾斜的山坡田坎下手,他拚著自己掛綵,以俯撲的假動作引起敵人的錯覺,在敵人感覺的幻像,反應的本能,行為的慣性持續中,把朱瘸子拋起以分散海公伯剎那間的注意力,然後,他便以最快的速度一劍斃敵!
  燕鐵衣也預知,海明臣隨後趕來,在他目睹他又一個親兄弟被殺之後,不管他拚命上前攻擊也好,撫痛哭亦罷,十有八九會跪在旁俯伏哀號,而這哀號的人,雙手所支撐的位置,便極可能在死者的兩臂腋下。如果死者是仰臥的話,那麼,這人的手腕便會正好伸進早已暗藏死者腋下那具張口的捕獸鋼夾之中了。眼前,所發生的事實,幾乎和燕鐵衣所推測的情形完全吻合。
  海明臣的左手腕上,此時死死扣著那具沉重的捕獸鋼夾!
  每一種演變每一樣結果,差不多全都符合了燕鐵衣的計劃與步驟!
  喘息著,朱瘸子揉著腰臀的部位,咬牙裂嘴卻又驚惑不解的叫:「我的皇天……那夾子怎的又來到這一位的手上了?」
  扶他站起,燕鐵衣冷冷的道:「不夾上才是意外,老哥。」
  又呻吟一聲,朱瘸子抖著嘴唇道:「小哥……我一時還挪不動腿……這一跤,像是把全身骨架子都跌散了……又,又痛,差一點閉過氣去……如今兩眼猶在泛黑……」
  燕鐵衣關切的道:「沒有別的傷吧?」
  搖搖頭,朱瘸子道:「就只週身痛僵木,約莫不甚要緊……不好,那些人又追上來了!」
  臉上是一片冷森之色,燕鐵衣道:「你放心,老哥,如今至少我們勉可自保了!」
  朱瘸子惶急的道:「現在逃吧?」
  燕鐵衣道:「等你緩過一口氣來,能夠動彈的時候,我們再衝出重圍。」
  忐忑的,朱瘸子問:「那樣行麼?」
  燕鐵衣平靜的道:「行或不行,你已親身經歷多少次了,老哥。」
  一陣叱喝吶喊之聲隨風傳到,卓飛,賀大庸以及他們的一干手下業已紛紛奔至,然而,十分突兀的,他們那氣透丹田的叱喝聲卻在看清眼前的一片慘狀後,立時各自噎了回去,四周忽然便沉寂下來。
  只有海明臣在又叫又罵的跳腳甩手,聲同鬼號。
  卓飛幾乎嚇傻了,他目楞楞的瞧了地下海公伯的體,又瞧瞧五六丈外的燕鐵衣與朱瘸子,再回到像瘋子一樣長號不停的海明臣身上。
  喃喃的,這位「大紅七」碩果僅存的老大道:「呃……這,這是怎麼回子事?」
  賀大庸倒抽了一口冷氣:「天老爺,海老大他完了!」
  涕淚縱橫,面目歪曲的海明臣一面在跺腳,一面尖著嗓子嚎叫:「我操………你們的老親娘,你們一個一個還站在那裡發你娘的那門子鳥楞?快過來幫著我解下這天殺的鋼夾子呀……唉啊,痛死我了……」
  如夢初覺,賀大庸趕緊奔了上去,插好兵器,雙手用力,總算把那具捕獸鋼夾扳開取下,而海明臣的一隻右手,卻已是血肉模糊,皮翻骨裂了!
  大吼一聲,海明臣痛得一屁股坐下:「痛煞我啊……」
  猛然一哆嗦,卓飛抖著聲音乾嚷:「快快給我圈住姓燕的。」
  四周的幾十名大漢,紛紛喊叫著裝腔作勢的往那邊移動了幾步,但是,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這個膽量敢往上湊近!
  其實,這也難怪他們,地下海公伯的遺,便是他們最好的範例,連海公伯亦竟不免,他們自忖,又算得了什麼樣子的角色呢?
  舉凡是人,有誰是不畏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何況,這些人與燕鐵衣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仇恨,有深仇大恨的是他們的頭子,而不是他們,這中間的差別可就大了。
  卓飛又在頓足大吼:「圍住呀,你們還在磨蹭什麼?娘的反,通通都是酒囊飯袋,一群不中用的九等廢物,給我圈穩了,你們這些狗娘養的!」
  賀大庸暴烈的吼:「聽著,臨陣退縮者斬無赦!」
  吼叫聲中,他身形飛起,抖手一錐,將一名縮在最後的瘦長漢子過了個透心涼,一路慘號著翻滾向山坡田坎下!
  這一著「殺雞儆猴」果然有效,其餘的人立時吶喊一聲,隔著燕鐵衣遠遠的包抄上去,刀槍揮舞,卻仍是不敢往上接近。
  坐在地下的海明臣也不知是哭出來的淚涕?還是痛出來的?他一口一口的喘著氣,滿頭大汗,嗓音中似掖著一顆棗核:「賀大庸……別光顧著叱喝……快找人……來替我治傷止血……痛得我受不住了……快……那姓石的………不就在……這裡?快叫他來!」
  賀大庸又奔了回來,大聲吼著:「石鈺,還不趕緊滾過來給海老爺治傷?這是你看熱鬧的地方麼?」
  一個黃皮寡瘦,神色陰鷙的中年人奔到石鈺面前,狐假虎威的叱喝:「聽到我師父的話了?姓石的,你還在裝什麼孫子?想反啦?」
  石鈺的頰肉抖了一下,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白紙包來,往那中年漢子手上重重一放,十分勉強的開了口,語聲淡寞得很:「敷上就行。」
  那人呆了呆,卻又狠狠瞪了石鈺一眼,無可奈何的拿著藥跑了過來,他喘噓噓的對賀大庸道:「師父,那混帳,只把藥交給我……」
  賀大庸哼了哼,道:「好了,楊貴,你就自己把藥給海二爺敷上吧,記得仔細一點。」
  這位叫楊貴的仁兄答應一聲,半跪下來,顫巍巍的打開紙包,捧著海明臣那只抖索,血糊糊的右手,將紙包裡的粉紅色粉末傾倒下去。
  也不知是楊貴緊張過度,還是這種粉紅色的藥未具有剌激性,只見海明臣全身猛一痙攣,痛得他用力抽回左手,右掌便狠狠一記摑在楊貴臉上。
  「劈拍」一聲脆響,海明臣這一耳光,直將楊貴打了個鬥,可憐楊貴瘦削無肉的左頰立時腫漲起來,五條紫紅瘀血的指印,清晰可見!
  海明臣瞪目切齒的嘶叫:「你,你想害死我!」
  站在一邊的賀大庸突然一楞之後,隨即興起的便是極度的不滿,他那張老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活像也挨了一記巴掌似的難看;鼻孔急速嗡合著,這位「三心老狐」額門上暴出了筋絡,他用力吸著氣,盡量仰止自己那一股沸騰似的憤怒!
  監視著燕鐵衣的卓飛匆匆回頭一望,雖然半句不哼,卻也明顯的透露出慍色來。
  撫著右頰,楊貴慢慢的從地下爬起,滿嘴的血,濺得一頭一臉的藥粉,他卻委委屈屈的連哼也不敢哼一聲。
  勉強壓住了內心的激動與惱怒,賀大庸走開幾步,看也不看他的寶貝徒弟一眼,衝著那邊默立著的石鈺厲吼:「姓石的,你方才拿過來的是什麼藥?」
  石鈺啞的道:「我自己研製的金創藥,止血合肌,續骨鎮痛最具神效。「
  賀大庸惡狠狠的道:「為什麼上去會有這種反應?」
  石鈺蕭索的道:「良藥苦口內服藥,這是外傷敷藥,自也免不了有所痛楚。「
  賀大庸咬牙道:「我再一次警告你,石鈺,如果你想出歪點子,暗裡做什麼手腳,不要說你兒子的小命,連你這條老命也一樣不保!」
  生硬的,石鈺道:「你如信不過我,可以不用我的藥,我原本也沒有毛遂自薦!」
  勃然大怒,賀大庸咆哮起來:「他娘的,你還敢頂撞我,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看你活膩味了。」
  呻吟出聲,海明臣尖叫道:「賀大庸……快別吵了……趕緊叫姓石的過來給我治傷啊,又痛起來了……」
  狠狠一跺腳,賀大庸悻悻的一揮手:「你馬上給我過去,親自過去,石鈺,除非你不想你兒子活命!」
  石鈺僵直的站著,臉上的表情極為痛苦,他的牙齒緊緊入下唇口內,雙手扭曲,兩隻眼睛木然凝視前方,像沒有聽到賀大庸的叱喝似的!
  踏前一步,賀大庸厲聲大吼:「石鈺,我剛才講的話你沒聽到?你是真不想要你父子兩人的性命了?」
  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石鈺像是個木頭人一樣硬扳扳的走到海明臣面前,他蹲下,又自懷中掏出一色白紙包來,緩緩打開,將紙包中粉紅色的藥末輕輕倒到海明臣的傷手上。
  一樣的藥,自然也會有一樣的反應,海明臣血肉模糊的手腕甫始接觸到藥物的刺激,立時猛一抽搐,痛得他細眼暴睜,又是舉手一掌摑向石鈺!
  但是,石鈺卻不同於楊貴,大大的不同於楊貴;他只是略略一側臉,海明臣的一掌便打空擦著他的鼻尖掠過,而石鈺執著海明臣的傷手微微一抖,海明臣已經痛得驀的扯歪了臉,險些一口氣閉了過去!
  後面,賀大庸暴閃而進,「子錐」兜背飛刺,其快無比,石鈺蹲在那裡,頭也不回,左手微沉飛拋,銳風衝刺,宛如刀削,逼得賀大庸急急退出。
  一例,楊貴舞刀大喊:「石鈺,你敢反抗?」
  冷冷的,石鈺道:「你們最好少跟我動手動腳,我一直忍氣吞聲,逆來順受,這並不是我含糊你們,更非怯懼於你們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只因為我兒子在你們脅迫之下!」
  楊貴腫著一張嘴叱喝:「既知你那小兔崽子在我們手中,你還是老實點的好,否則,只怕你後悔莫及!」
  石鈺咬著牙道:「不要逼我太甚--我鄭重警告你們,千萬不要逼我太甚,我也是個人!」
  楊貴怪叫:「你他娘的還待嘴硬?」
  石鈺默然不響了,兩邊的「太陽穴」卻一次又一次急促的跳動著。
  這時--
  海明臣卻並不似人們想像中那樣暴跳如雷,更沒有老羞成怒,朝著石鈺恨,他只是古怪的注視著仍然執著自己一隻左手的石鈺,臉上的表情摻其複雜!
  賀大庸的神色也與海明臣差不多,他直直的瞪著石鈺,兩隻小眼一眨一眨的,形態中,恍似突然想起了什麼,穎悟了什麼,在這樣的反應裡,更滲合著一股突兀的興奮與驚喜。
  他們兩人的形色,石鈺並沒有發覺,他執著海明臣的傷手,雙目低垂,毫無動靜。
  於是,海明臣開口了,語聲竟是如此緩和,如此平靜:「現在,石鈺,你應該可以替我醫治傷處了,沒有人再會打擾你,包括我。」
  賀大庸也嘿嘿一笑道:「是呀,我們的大郎中,沒有人再來打擾你,請你動手替海二爺療傷吧。」
  石鈺有些微微的怔忡,對方態度上的前倨後恭,令他心目中升起一團疑雲,他看不穿,猜不透對方到底在弄什麼花巧?為什麼在應該發怒的時候卻突然轉變得這般溫和,不,甚至轉變得帶幾分奉承了?
  海明臣勉強擠出一抹子似笑的微笑,沙沙的道:「我這隻手,朋友,多偏勞了。」
  賀大庸也俯下腰來道:「還盼夥計你多費心。」
  石鈺吸了口氣,謹慎的道:「我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們何須擺出這副虛偽的姿態來?」
  賀大庸乾笑一聲,道:「夥計,你我原是一條船上的人,同舟共濟嘛,交為患難,偶而有點不敬,還請老弟你多包涵,呵呵,多包涵。」
  海明臣溫柔的道:「來吧,老友,我等著你的回春妙手來治傷哩。」
  一言不發,石鈺開始替海明臣敷藥包紮起來,他的動作熟練而快速,雙手穩定,有條不紊,但是,他的心裡卻在極不安寧的翻騰著,一再付度海明臣與賀大庸這種突變的形態後面乃是蘊孕著什麼企圖?
  那邊,朱瘸子業已休歇過來,勉強可以行動了?
  燕鐵衣低沉的問:「他們現在再做什麼,老哥!」
  朱瘸子壓著嗓門道:「那個姓石的在替那姓海的療傷,剛才他們差一點內鬨起來,現在卻又安靜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也聽到--海明臣與賀大庸似是在石鈺身上打什麼主意,或許,他們忽然發覺了,石鈺某一項原先未曾發覺的利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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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發表於 2010-6-24 12:40:35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定如山 侵掠如火

  燕鐵衣抿抿唇,道:「那是一柄『子錐』非常歹毒的兵器,但姓賀的卻難以傷你,因為我在這裡!」
  朱瘸子惴惴的道:「你沒看見先前他們那種模樣--一個個把以眼核瞪得牛蛋般大,咬著牙,裂著嘴,扯歪了臉,都好像要吃人一樣 ,真叫兇惡。」
  燕鐵衣道:「模樣凶沒有用,老哥,得要本事好才行。」
  吞了口唾液,朱瘸子道:「小哥,方纔,你好威武,動作恁般快法,就像飛似的出手,又奇又玄又准,百發百中,千變萬化,幾乎只要你一動,他們那邊便有人躺下來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是你指點得好,老哥,我不是故意捧你,我講的全是真心話,若非你多次及時指引,傳警示變,使我能以快速應付,老實說,這一場火拚的勝負如何尚難預料!」
  朱瘸子聞言之下,又是腆,又是喜悅,又是惶恐的道:「呃,小哥,是這樣麼?我,我真的幫上了你的忙?我還能派上用場?」
  點點頭,燕鐵衣道:「一點不假,老哥,這一戰多虧了你,否則,至少我不可能予對方如此重創,而且我自己怕也要負更重的傷了。」
  朱瘸子這才想起了什麼,他急道:「小哥,你可是又掛下彩啦?」
  燕鐵衣道:「幾處皮肉之傷,沒什麼大影響。」
  吁了口氣,他又接著道:「倒是你方纔的表現,老哥,卻頗出我的意料,你像是一下子豁開來了,那麼大膽又那麼豪壯的出聲指點我,不僅勇敢,更且夷然無懼--說句粗點的話,你似是突然發了性,發了狂了。」
  窘迫的咧咧嘴,朱瘸子道:「我在你和他們的惡鬥中,越看越覺得憤怒,越看越感到有股火氣在沖冒--身子裡就像在鼓漲發熱一樣,我也不知道怎的,猛古丁的便什麼都不覺得怕了,不怕殺人,不怕流血,不怕刃口子揮閃,我只有一口氣,一口不平的氣。」
  笑笑,燕鐵衣道:「你做得非常好,連我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好!」
  忽然又歎口氣,朱瘸子道:「但這股子『氣』也只有一陣,等那姓賀的凶神惡煞般追過來,要加害於我的時候,一下子我就怕了,不但怕,更且寒進了心窩,自己也不知怎的便號叫起來,不久前的那種狂性,頓時就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唉,我總是我,一個糟老頭子,一個沒沒無聞的殘廢樵夫,並不是什麼英雄豪傑。」
  燕鐵衣平靜的道:「不要失望,老哥,人性中任是誰也包涵著勇敢與怯懦的本質,只是表現的方式與時機不同而已,你能有先前的成績,足證你的身體裡一樣流循著正義無畏的血液。」
  朱瘸子驚喜的問:「當真?」
  燕鐵衣道:「不錯,你確是這樣。」
  忽然又了氣,朱瘸子吶吶的道:「可是,後來我怎的又怕了起來?」
  燕鐵衣溫和的道:「有兩個原因,一是你並不具有自保的能力,二是你到底沒有受過這一類環境的磨練,老哥,一個武士知道如何抗拒敵人,一個忠臣明白在何時能以身殉國,因為他們便是在那樣的處境裡成長,你的圈子裡沒有人教你這些忠義之道,而你卻在某時表現出來,這已是不易之事了!」
  朱瘸子害羞的笑著道:「我還真不知道我自己有這麼的好法呢!小哥。」
  燕鐵衣道:「你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有這當的機會讓你察覺而已。」
  搓搓手,朱瘸子目光一轉,又突的跌回了現實,他背脊一陣泛涼,不禁又惶惶然的道:「對了,小哥,我們不趁時逃走,還等在這裡做甚?」
  燕鐵衣道:「他們仍包圍著我們,我也正好藉機會歇口氣,我已有點困乏了。」
  朱瘸子忐忑的道:「但……如果他們另外的幫手趕了來,情形不就更糟了?」
  燕鐵衣沉默了一會,方始低沉的道:「我說出來你不要怕,老哥。」
  心頭跳了跳,朱瘸子嘴巴有些泛乾:「小哥,你有什麼事不妨明講,怕也只有怕了--橫豎到了這步田地,你穿鞋我赤腳,你都能挺,我還說什麼呢?」
  燕鐵衣緩緩的道:「我故意等著海氏兄弟來,然後讓他們吊著跟著下去,說不定我那『好朋友』也會在稍停後趕到;我有兩個目的,一是找尋機會把這窩子畜牲一一殲殺,二是我要問問我那『好朋友』,我的眼睛還有沒有希望?」
  呆了呆,朱瘸子道:「我不懂!」
  燕鐵衣道:「本來我一直想逃,一直渴望脫離他們的追搜,但現在情形有點改變,老哥,你已經可以給我很大的幫助,可以做我的眼睛,你使我在劣勢中扳回了許多優勢,我不否認,我原來對你的信心不高,但剛才的一戰,你已使我大為增強了對你的信念,他們已不再做早時那樣對我俱有絕對的威脅了,我反抗的機會業已加大了很多。」
  舐舐唇,他繼續說下去:「那些人放不過我,我也同樣饒不了他們,仇與恨乃是相對的;所以,我雖說處境仍然不利,原則上依舊需要奔逃,但我卻已自信可以反擊他們,因此,我等待他們會齊,我們一路引誘他們追下去,伺機加以殲殺,而越接近我的地頭,離開這『虎林山』越遠,他們的優勢便將逐漸消失了,我寧肯眼前多受點危難解決他們,不願將來勞師動眾的去找尋他們,最佳的了斷方式是此時了斷!現在你懂了麼?」
  朱瘸子喃喃的道:「我想,我已比剛才多了悟一些了。」
  燕鐵衣陰沉的:「而我期待我的那位『好朋友』來,如何向他報復且不去說,主要的,我要明問他,我的眼睛是否仍有復明的希望?你奇怪我為什麼這樣對待我的那位『好朋友』?為什麼對『好朋友』有這樣的措詞?我告訴你,老哥,因為我的眼是被他弄瞎的,我這一切的災難,也是他所引發的。」
  朱瘸子恐怖的道:「那……他真是你的『好朋友』?」
  點點頭,燕鐵衣道:「還是最要好的一個,否則,他怎能將我騙來了此地,挖好了坑等我自己來跳?」
  抖索了一下,朱瘸子道:「老天爺,這尚成什麼世道?」
  燕鐵衣蕭索的道:「所以,我曾告訴過你,江湖上有許多事情的發生,是局外人認為永遠不可能的,但卻往往就發生了……人一世間的道德規範相同,也一樣約束了江湖中的人,甚至更為嚴厲,可悲的是,偏在這個圈子裡,有些藐視或不習慣這種約束的奴才存在!」
  朱瘸子不安的道:「這些人會是什麼結局呢?」
  燕鐵衣唇角那一抹笑容冷酷得像帶血:「非常可憐可哀的結局,老哥,江湖中對這種人的懲罰,比諸民間一般的行道更為嚴苛,更為狠厲。」
  不自覺的有一股冷悚的感覺泛起,朱瘸子不敢正視燕鐵衣那張在此時看去冷凜又蕭煞的面容,他惶恐的道:「你打算對付你那位『好朋友』了?小哥!」
  燕鐵衣低下頭去,半晌,方始愴然道:「再看吧!」
  朱瘸子迷惑的道;「小哥,你卻又好似不忍?」
  心腔微微痙扭,燕鐵衣苦澀的道:「我是不忍。」
  朱瘸子茫然問:「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輕歎一聲,燕鐵衣道:「友誼同情感……培養到這樣的深厚程度,乃是經過許多心血,漫長的歲月,無數次的諒解與容讓積疊成的結果,這同世上任何事物一樣,建立不易,毀之卻易,抹煞掉這樣的一份情誼,與其說是報復,毋寧說是痛苦!」
  朱瘸子沒有吭聲。
  燕鐵衣又幽幽的道:「人活在世上,一生中難得交到幾個真正推心置腹的知己,用了偌大功夫,尚須機緣,才能交到的摯友,卻在瞬息間失去--而這『失去』的行為更由自己促成,那等悲痛,就更難以言傳了!」
  朱瘸子辭不達意的道:「小哥,想那必定是不好受的。」
  燕鐵衣艱辛的道:「不親身經歷,實難體會其中的滋味,唉!」
  於是,朱瘸子又覺得接不上話碴了。
  包圍在四周,監視著他們的卓飛等人,這時也查覺出情況有些古怪起來,照常理說,燕鐵衣正該借此機會突圍才對--在他們想像中,燕鐵衣縱然不一定能夠如願,至少也比再拖延下去的希望來得大,但燕鐵衣卻仍然不逃,更且好整以暇的在與朱瘸子娓娓闊談,形態竟是如何的悠遊自在!
  喃喃的,賀大庸道:「奇怪,姓燕的怎不打逃走的主意?」
  卓飛也滿頭霧水的道:「還好像清閒得很哩,同那老瘸子聊得怪有興頭的,你看,他兩個笑得那股洋洋自得多有勁,他們不似身在重圍之中,命在旦夕之際,反倒像在後花園裡敘契闊了。」
  賀大庸狐疑的道:「我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卓老大,你以為呢?」
  卓飛迷惘的道:「不大對勁當然是不大對勁,因為這出乎常理嘛,但是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呢?」
  瞇起了那雙黑豆粒似的鼠眼,賀大庸若有所思的道:「姓燕的不急不躁,像在等待什麼,又像有恃無恐……他好像不大在乎我們,他的樣子半點也不緊張……他不怕和我們對耗!」
  驟然--賀大庸身子一震:「卓老大,姓燕的明明知道我們援兵即來,他卻不慌不忙,有說有笑的在這裡耽著,一不思圖逃之計,二不對我們戒備防範,莫非……寞非他心裡有數,認為我們的援兵不會來了?」
  大吃一驚,卓飛差點跳將起來:「這……這……這怎麼可能?」
  賀大庸臉上泛青的道:「可是,事實上我們其他兩組的人馬確然尚未到來啊!而計算時間,他們更是爬也該爬到了,怎會耽擱這麼久?」
  頓時汗如雨下,卓飛的聲音也發了抖:「賀大哥……該不會是……不會是他們真個叫姓燕的給坑死了吧?」
  像透不過氣來似的粗濁喘息著,賀大庸掙扎著道:「我……想……不該這麼……容易吧?」
  舉眼望了望週遭僅剩下一半不到的那干手下,又看了看在現布成的這個疏疏落落的包圍圈,卓飛不禁滿懷淒涼,一腔冷悚,他恐怖的道:「如果,如果連海氏兄弟也完了蛋,我們就更沒有指望了,賀大哥,光憑我們,是無法制伏燕鐵衣的,我們業已試過多次啦!」
  賀大庸也心驚膽顫的道:「這是怎麼回子事?火箭信號發出這久了,卻連鬼影也不見來一個?總不會真的被燕鐵衣擺平了吧?姓燕的瞎眼摸黑,豈有此等能耐?」
  卓飛舌頭打著結道:「說信我也不信,可是……可是這麼久了,怎的不見人來?他們沒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呀……賀大哥,這可如何是好?」
  賀大庸強自鎮定道:「會不會有什麼事把他們耽擱了?」
  連連搖頭,卓飛道:「不可能……眼前還有什麼事比擒殺燕鐵衣更為緊要的?」
  賀大庸的眼皮子跳了跳,惴惴的道:「那……那他們果真都栽了?」
  跺跺腳,卓飛急躁的道:「我就是在問你呀!」
  賀大庸失措的遭:「我一時也失了主張,卓老大,這事透著玄,姓燕的揚言謀害了孟老二與任老四,卻並未表示他連海氏兄弟也坑了,說不定他說的是真話,孟老二與任老四著了他的道,而海家兄弟尚安存著,這樣一來,我們仍有指望。」
  哼了哼,卓飛不悅的道:「你怎能相信這小子的話?他豈會在我們面前吐露真言?我看他完全是胡說八道,故意恫嚇我們,我們『大紅七』的弟兄就如此好吃的?」
  賀大庸忙道:「卓老大,我和你一樣希望他是在胡說八道,我也不相信孟老二與任老四是栽了跟頭,不過,他們為什麼至今還不趕來相助?這卻是個叫人不能不懷疑的悶葫蘆呀,這種事不該發生才對!
  雙手緊握,卓飛突然煞氣盈眼,他像激發了什麼獸性一樣,粗暴的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們衝上去和他拚了!」
  賀大庸急切的道:「就只我們?現在?」
  卓飛切齒道:「不錯,就只我們,現在!」
  連連擺手,賀大庸趕緊道:「卓老大,萬萬魯莽不得,事情真相如何尚未弄清,我們何妨再略待片刻,等上一等?甚至派人去找也行,總要搞個明白,否則一旦冒失動手,再落個一敗塗地,不僅徒損實力,便是援兵趕來也無濟於事了!「
  卓飛氣沖牛耳的號叫:「我顧不了那麼許多,賀大哥,我受不了這種醃酸氣,不管你怎麼想,你動手不動,我是說什麼也要同姓燕的拚個死活!」
  賀大庸又急又氣的瞪著眼道:「這是幹什麼?這是說的什麼話?你以為我姓賀的是個有頭無尾的人麼?我們哥倆有著二十餘年的深交,又是拜把子兄弟,我既從開始就豁上這條老命來幫著你報仇,豈會到了這等關頭反倒遲疑不前之理?我們業已是一條命,一條心,幹什麼也是兩人一伴,我怎能讓你獨自去冒險而不管?卓老大,我完全是一番好意,阻著你,也是為了不讓你上去栽鬥,難道說,我就不恨,我就不想收拾姓燕的麼?」
  卓飛聽了這一番話,多少較為冷靜下來,但卻得為沮喪的道:「賀大哥………唉,不是我毛躁,也不是我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利害,我實是不下這口烏氣!「
  賀大庸陰著臉道:「誰又得下呢?但總不好明著把老命送上去,你曉得,我們全不是他的對手。」
  卓飛掂了掂手中的「熟銅人」,他正想說什麼,忽然間,站在最左邊的一個漢子已猛的跳了起來,興奮的扯開喉嚨大叫:「當家的,當家的,海氏二位爺來啦,帶著他們那一組人來了哇。」
  賀大庸雙眼頓亮,他像個受盡欺凌的小孩子突然見到家裡的大人一樣,又是喜悅,又是激動的嚷了起來:「你們不要亂動,注意圈緊了,海氏兄弟一到,姓燕的包管插翅難飛,除了認命也就只有認命啦,哥兒們,端等著拿人就行。」
  卓飛急切渴盼的望著那邊,呼吸迫促:「天爺,他們總算來了,晚了點,好在卻不太晚。」
  往前走了幾步,賀大庸的表情似在感謝著某一種冥冥中的力量:「來得好,來得好,真是『及時雨』啊,這更是一陣救命的『及時雨』!」
  就在他們這樣振奮的翹盼中,那邊的草叢雜樹掩遮裡,十幾二十條人影已經紛紛竄出,為首的兩個人,赫然正是「海氏三妖」中的海公伯,海明臣!
  跟在他們這些人後頭的,卻是表情晦澀,形態憔悴的「鬼手郎中」石鈺。
  海公伯的左手包紮著厚厚的白布,白布外層,猶浸印著淡淡的血水,他那一張有如骷髏般的乾枯黑臉,這時卻浮現著一抹隱隱的灰白,他的眼眶腫脹,眼球發紅,呈現得那原本便兇惡凌厲的眼睛更透著一股怨毒暴戾的形色,他的右手,那只粗厚奇大的右手上,緊緊握著他那只巨號的「幻刃簫」。
  海明臣在他身邊,用「閻王筆」拄著地,這個「海氏三妖」的老二神態疲乏,表情蕭索,膿黃泌油的面孔透著鐵青,厚嘴緊抿,整張臉的肌肉繃扯得朝橫裡去,細眉豎著,細眼圓睜,扁平的鼻子便更往天上蹶了。
  有些畏縮,更有些萎頓的石鈺顯見這一夜來也不好受,他的雙目黯淡無光,臉皮鬆懈,軟軟往下垂塌,瞼上的氣色極其灰敗,那隱約的紋褶彷彿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已經更深更密了,他走路的姿態似是沉重萬鈞,他像是拖著腳步在行動,那股子儒雅安閒的氣度,早已消失殆盡了,現在,他宛若一個蒼老,頹唐,滿懷愧疚的負罪者!
  一見幫手到來,卓飛首先忍不住快步迎上,急虎虎的叫:「海老大,海老二,你們可來了,真把我們急死啦,姓燕的業已被圈在這裡,早就發出火箭信號通知你們,怎的卻搞了這麼久才來?害得我們都暗裡捏著冷汗,還以為出了什麼紕漏哩!」
  賀大庸也精神抖擻的道:「真是皇天保佑,好歹你們總算趕到了,要不,這付爛攤子就難收了!」
  一雙腫漲的三角眼死死盯著那邊圈子裡的燕鐵衣,海公伯的聲音緩緩自齒中迸出:「你們沒有把姓燕的畜生殺掉,很好,他是我們兄弟的,我們要用我們的方式來對付他,慢慢的,零零碎碎的來對付他。」
  海公伯說話的聲音很沉很慢,但是,那種至極的仇恨,深刻的怨毒,卻是冷酷的,堅決的,陰森而又無可抑止的,就連一邊的卓飛與賀大庸,也不禁覺得自心底泛起了一股涼意。
  海明臣左頰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生硬的道:「他就在那裡,阿大,我們上吧。」
  卓飛忙道:「二位,好不容易等到你們趕來,這一次可萬萬大意不得,只要一動手,就必須把姓燕的解決,不能再由他逃脫了!」
  細眼一翻,海明臣道:「什麼意思?」
  卓飛趕緊道:「我是說,如今力量齊聚,為什麼不一起上?這樣一來,也比較有把握些!」
  賀大庸也連連點頭,道:「不瞞二位說,在你們尚未抵達之前,我們業已與和姓燕的拚過幾場了,各位看看吧,除了落得死了一地的人,對姓燕的半點『則』也沒有!我們根本便迫不進去,連青鶴教的『青鶴十英』也折損的一個不剩!「
  海明臣的眼皮子一扯,猛然大吼:「通通閉上你們的臭嘴,我們來晚了是不錯,但你們以為我們是在尋樂子麼?你們知道不知道我與阿大帶著人遠淌到『虎林山』前出搜尋去了?我們尚安插了一個人在『長春觀』附近注意動靜,你們的火箭射起,那守哨的人還得有時間奔到前出來找我們,我們更得有時間趕來才行,我兄弟勞累一夜,眼皮子都沒合一下,山前山後幾乎踏遍了這附近地面,剛一沾腳,你們卻衝著我兄弟吐什麼苦水,丑表功麼。」
  呆了呆,卓飛也冒了火:「海老二,你說話最好斟酌點,我只是向你說明這裡的情勢和建議制敵的方法,誰也沒講你別的什麼,這也算吐苦水表丑功麼?」
  賀大庸也忙道:「是呀,我們並沒有指責各位晚來有什麼不對哪!」
  海明臣狠厲的道:「卓飛,你不服氣麼?」
  卓飛臉色大變,憤怒的道:「海老二,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敬重你,卻不是含糊你,對你一讓再讓,你倒想騎到我頭上來撤尿啦?我服氣不服氣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冷森的一笑,海明臣道:「在我情緒如此惡劣的時候,卓飛,你小心別弄毛了我,否則,我翻下臉來先找你開刀!」
  氣得全身發抖,卓飛大叫:「海明臣,你嚇不了我!」
  急忙攔在中間,賀大庸急得滿頭大汗:「唉,唉,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呀?強敵當前,大家的處境都是恁般艱險,那一位身上也背負著一筆血海深仇,正該同舟共濟,一心殺敵雪恨才是,怎的自己人反倒內鬨起來!大家全息息怒,唉!此情此景,彼此的心情都壞,肝火全旺,大家容讓一點,冷靜一點,不就沒事了麼?」
  卓飛沙啞的叫著:「娘的,姓海的抓了一個人就這麼陰陽怪氣,我找人發熊,我他娘的前後六個把弟死得一個不剩,又找誰訴冤去?有種別衝著自家人來,是漢子就該找那債頭去討債,仇人就在跟前,光站著叱喝管個鳥用?」
  海明臣臉包青中泛紫,雙眼閃動著淋漓血光,他驀地厲喝:「卓飛,我先對了你這張胡說八道的臭嘴,再活剝燕鐵衣的狗皮!」
  正在勸阻的賀大庸急得打躬作揖,尚未及開言,一側的海公伯已陰沉的道:「明臣不要造次--現在不是和他們爭執的時候,等解決了姓燕的,彼此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再抖開來結算也不晚!」
  海明臣收勢退後,幸幸的道:「看在我阿大份上,要不然--。」
  兩聲慘厲的號叫就在這時傳來,他們急忙移目望去,正好來得及看到兩個手下拋起半空,灑著蓬散的鮮血落下,前面草晃枝搖,燕鐵衣與朱瘸子已出去了百步有餘!
  卓飛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跳將起來,直著嗓子怪叫;「逃了--姓燕的逃走了,快截住他呀!」
  一條人影沖天飛起,在空中猛一伸展,又暴瀉出七丈之外--那是海公伯。
  緊跟著,海明臣也急掠而去,還大喝:「你們還不快?」
  於是,卓飛,賀大庸,率領著其餘幾十名大漢銜尾迫上,一邊奔跑,卓飛一邊低促的問:「賀大哥,姓燕的這是一種什麼陰謀?」
  腿上使力前奔,賀大庸忙道:「你是指啥?」
  揮了一把汗,卓飛抗著他的「熟銅人」在肩上:「我是說--姓燕的為什麼先前不跑,卻要等到海家兄弟到了才開始跑?」
  目注前面時隱時現的兩條影子,賀大庸也納罕的道:「這個,我也搞不清楚他是在弄什麼玄虛!」
  猛躍四丈,卓飛喘著氣道:「我有個感覺,不管姓燕的是在弄什麼玄虛,骨子裡決不是好路數則可斷言!」
  點點頭,賀大庸道:「一定的,卓老大,我們要防著了!」
  回頭朝後頭一望,卓飛不禁有氣,他那四十多名手下業已拋下了好大一段距離,尤其是石鈺,更落在最後面,像是走不動路似的。
  一面往前攆,卓飛邊引吭大吼:「你們給老子加上勁趕來,那一個叫老子看出有怯敵之意,那一個便等著受那凌遲碎剮的罪,娘的皮,全是一批窩囊廢!」
  賀大庸也厲聲叫著:「還有石鈺,你那兩條腿是生鐵鑄的麼?你拉它不勤?你不想要你兒子的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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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2:40:07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眼通靈 借光騰虹

  草叢下,朱瘸子的一張老臉業已變成灰白的了,他混身上下不住的慄慄顫抖,這須臾間,他不僅是恐懼,不僅是驚窒,更對自己的失慎痛恨和懊惱至極;他又是悚慄,又是惶恐的打著哆嗦道:「壞了……小哥…,壞事了……我該死……我真該死,我攪出了大漏子……」
  燕鐵衣溫和的拍拍朱瘸子肩頭,語聲裡含著一股奇異的平靜:「我並沒有怪你,老哥,這不是你的錯--那是條蛇,或者有毒 ,而它是碰巧在這時游出來的,你與我都未曾去引它出來,所以,這也是天意吧,我們和那些凶煞拚命說不定尚有生望,無端叫蛇咬傷卻又是為了什麼呢?」
  朱瘸子激動得甚至哭出了聲:「我……我是一時被驚著了……小哥,要不,我寧肯被蛇咬死,也不願把我們的行跡暴露出來……這全是我的錯,而你卻一句話也不責備我。」
  燕鐵衣茫然一笑,道:「事到如今,老哥,何苦還自怨自艾?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在重圍之下求生。」
  朱瘸子唏噓著道:「還有生望麼?小哥。」
  燕鐵衣笑得有點苦:「讓我們盡力試試吧,不到最後,我們是不能放棄任何掙扎機會的。」
  朱瘸子抖著聲,卻橫了心道:「告訴我,小哥,我能派上什麼用場?我能幫你做點什麼事?無論什麼事都行,小哥,我要與這些天殺的強盜土匪拚了。」
  燕鐵衣輕輕的道:「你可以幫我很大的忙,老哥,只要你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不要被流血的場面嚇著了就行,你認為你撐得住麼?老哥。」
  咬咬牙,朱瘸子道:「我……我想我行……如今我們是一條命,這些凶神惡煞真要收拾了你,還會留著我麼?好歹也是要拚,小哥,我,我豁上了。」
  血污的面龐在草梗的掩遮下變得似是明暗不定了,燕鐵衣低促的道:「好,老哥,等一下當他們向這邊圍撲的時候,一定會次哨敲鑼,用音響來混淆我的聽覺,這是對我最為不利的事,因為我一旦聽辯不清聲音的來處,便無法預防及閃躲,空自劍快也就失去制敵的目標了,這一點你可瞭解?」
  連連點頭,朱瘸子道:「我省得,我省得。」
  燕鐵衣迅速的道:「要請你協助我的是,老哥,每當他們的兵器在音響的擾亂裡,接近到我身體的時候,你要很快高聲通知我--就如同夜裡與第一批敵人遭遇之際,你所告訴我的那樣做,你還記得?那人的刀砍到我下巴之前,由你及時出聲傳警,我才化險為夷的?」
  朱瘸子忙道:「就是像那樣?行,我包管可以做到!」
  伸手緊緊握了握朱瘸子那只粗厚的,筋絡浮突的手背,燕鐵衣誠摯的道:」多有仰仗了,老哥。」
  朱瘸子顫巍巍的道:「我們哥倆是在一條船上,你在拚命,我能閒著?」
  燕鐵衣霍然站起來,低沉的道:「就在你現在的位置不要動,老哥我可以護著你,從此刻起,你就是我的眼睛了!」
  於是,朱瘸子也支撐著,抖生生的站了起來,立在燕鐵衣的背後。
  在他們四周,四十餘名彪形大漢早就將此處圍困起來,嚴密得宛如鐵桶,樹影搖晃,野草婆娑中,儘是一條一條結棍的身體,與一閃一閃的寒刃光芒!
  朱瘸子心裡念了聲佛,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
  燕鐵衣沉穩如山,卓立不動,他站在那裡,雜草掩遮著他的下半身,他的」太阿劍」便斜斜抗在肩頭,表情上不帶絲毫內心的反應。
  包圍著的人們早已停止了喧嘩吼叫,人人屏息如寂的圈堵於四周,空氣中是一片僵窒,一片沉悶一片泛著隱隱血腥氣息的怖厲。
  了口唾液,卓飛硬起頭皮大吼:「燕鐵衣,我看你再往那裡的?新仇舊恨,你這就一遭給我結算!」
  賀大庸也憤怒的指著朱瘸子叫:「原來是你這老狗操的,在暗裡幫著燕鐵衣搞鬼!難怪他跑得如此滑溜;老匹夫,你這是在我死,姓燕的怎麼個下場,你也一樣免不了!」
  咬著牙,卓飛咆哮著:「這老王八蛋,早知他與姓燕的勾結,昨天晚上就該把他活剝了,娘的反,好奸詐的混帳東西,瞞得我們吃了多少悶虧!」
  賀大庸陰森的道:「一歇,將這老狗吊死在樹上曝!」
  緩緩的,燕鐵衣開了口:「不要叫罵,卓飛、賀大庸,你們也知道光是憑著一張嘴發生不了任何作用,你們想怎麼辦,何不付諸於行動?」
  卓飛怒叱:「我們怕你不成?」
  燕鐵衣慢慢的道:「至少你們該明白我也不在乎你們!」
  目光向兩邊探望,卓飛吼道:「你不要狂,姓燕的,你的期限就要到了,你以為你還會有昨天下午那樣的運道?呸,別做你娘的好夢了,等著挺吧,你!「
  燕鐵衣冷冷的道:「有種的就上,卓飛,你不敢麼?」
  卓飛頓時暴跳如雷,捋袖擄臂,口唾四濺的厲號:「你以為你唬得住我?你當老子真含糊你麼?老子要將一筆一筆的血債全部同你結清,燕鐵衣,我要剝你的皮,吃你的心肝。」
  拉了怒氣透頂的卓飛一把,賀大庸陰沉的道:「姓燕的,你這激將法未免也太幼稚了,你想激使我們在人手未曾集齊之前使貿然行動,再出你各個擊破,逐一收拾?嘿嘿,你的算盤敲得精細,奈何我們也不是楞頭青,不會這麼容易把脖子伸進你的圈套裡去被你擺佈;你就耐心等著吧,只待我們其他幾路的弟兄一到,就是你挨刀斷頭之時了!」
  燕鐵衣生硬的道:「賀大庸,你以為你們還有『幾路』人馬?」
  心腔子猛一收縮,賀大庸的小眼睛翻了翻,色厲內荏的道:「這不必要告訴你,我們知道房老五與崔六的那一組人業已遭了你的暗算,但是我們仍有足夠的力量來收拾你,你只要明白這一點也就夠了!」
  卓飛目瞪如鈴的叫哮:「我每一個把弟的血債,每一個遭害朋友的性命,通通要你連本帶利的償還!」
  燕鐵衣淡漠的道:「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叫我償還的本事了,另外,我不妨再透露一點消息給你們,你們便是等到白了頭,也最多能等來海氏兄弟那一批人而已,孟琮同任廣柏他們,永遠不會再來了--拂曉時分,我已在一座土崗上的林子裡將他們全數格殺,無一倖存!」
  剎那間,卓飛像是全身血液凝固,整個人都僵窒住了,他如雷殛頂般被震得耳鳴眼花張口結舌,好久說不上一句話來!
  賀大庸也是心驚膽顫,冷汗涔涔,他卻硬著嘴大叫:「胡說--你純是一派胡說,憑你瞎了雙狗眼,連東南西北都摸不清,你能殺得了老五老六他們?簡直在混扯你娘的蛋!」
  燕鐵衣道:「然則,房振隆與崔煌那批人又是怎麼被殺的?莫非他們全是活膩味了自己,一個個橫刀割頸的麼?賀大庸,你這頭齷齪的老狐狸,你除了只會擺弄下三流的邪門歪道,你何懂得什麼斷論現勢的心法?」
  賀大庸氣得青筋浮額,咬牙欲碎,他切著齒吼叫:「你完全是無中生有,誇大編造,我們絕不相信你方纔所說的謊言,姓燕的,我也等著看,看看是你的腦筋活,還是我賀大庸的法門高!」
  燕鐵衣道:「不用等了,再等多久,孟琮與任廣柏他們也不會到來支援你們,因為死人是不可能活動的,而我更不願候到各位的其他幫兇趕來徒增困擾,所以,我現在便要突圍離去。」
  卓飛全身肌肉突然繃緊,他大叫:「燕鐵衣,你往那裡逃。」
  燕鐵衣的身形一閃而前,在上前的同時他又已退了回去,就在這疾若石火的一瞬間,兩名牛高馬大的漢子業已跳起三尺,又長號著摔向兩傍!
  斜刺裡,一個身著青色勁裝,胸前以白線繡刺著一個「鶴」字的朋友猝然旋進,一條包鐵三節棍「嘩啦啦」猛力掃落!
  燕鐵衣不閃不動,「太阿劍」連鞘暴翻,在準確無比的磕截中,他左手寒芒倏映,那位連棍帶人正往後退的仁兄已「哇」的大叫,棄棍捧腹踉踉蹌蹌,萎頓倒地!
  於是,又是兩個同樣打扮的漢子分左右迅速撲擊,燕鐵衣身形急閃飛翻,」太阿劍」在半空凌虛旋滾,他的左手恍同光流伸縮如電,「吭」「吭」兩響,那一聲青衣漢子喉間血標似箭,各自一頭撞跌進草叢之內!
  不錯,這三個在片刻間斃命的人物,全是「青鶴教」「青鶴十英」所屬!
  賀大庸氣急敗壞的大叫:「慢點上,慢點上,你們忘了要先擾亂姓燕的聽覺,像這樣硬幹不是明著找虧吃麼!老曲,把你的人先指派好坊位,隱著……」
  卓飛雙目如血,聲嘶力竭的吼:「哨子呢?快吹哨子,銅鑼在那裡?拿出來狠命敲呀,你們一個一個豬頭還楞在此處看什麼把戲?不成氣候的東西!」
  燕鐵衣冷冷的道:「我早就知道你們帶得有這幾樣『法寶』了,不須急,慢慢拿出來『法寶』,我等看便是,各位的『法寶』靈與不靈,一試即知!」
  他剛剛說完了話,哨音已尖銳刺耳的響起,銅鑼誰也敲成了一片,聽吧,」吱」「吱」的銀哨子聲,「匡」「匡」的鑼響,幾乎就鬧翻了天,若有人不知道,包管還以為這裡是在聚廟會,耍猴戲,抑是有著什麼慶典呢。
  於是,在這沸騰了一樣的音響紛亂中,「青鶴十英」剩餘的七個人在那粗壯魁梧的「曲老大」率領之下悄然狠撲上來!
  七個人分成七個不同的角度,又狠又快又矯健的一擁而上,七件鋒利的兵刃卻集向一個焦點--燕鐵衣的身上!
  挺立不動的燕鐵衣,長劍連鞘斜舉,左手附於胸前,他聚皺雙眉,聆聽動靜,可是,除了盈耳的一片哨鑼噪音,他是任什麼也聽不到!
  突然,站在他背後的朱瘸子驚恐的大叫出聲:「七個人從七邊來啦!」
  他的叫聲未已,燕鐵衣往前倏搶三步,左右雙手飛旋,寒芒交叉穿射,兩名青衣人奇叫著打橫摔出,鮮血濺散中,三件兵刃沾上了燕鐵衣的身體,他貼地猝翻,短劍暴閃,一名青衣大漢撫著肚皮一頭栽倒,長劍起一蓬驟雨般的冷電,又兩名青衣人撞成一團,再倒仰出去!
  血跡斑斑的燕鐵衣驀而凌空彈起,劍光流顫斜掛,一名青衣大漢五次揮動兵器攔截卻同時落空,劍尖猛挑,直將這青衣入透胸摔出了七步!
  狂號一聲,那「曲老大」瘋虎般從燕鐵衣背後撲來,手中「霸王鑭」力掃疾砸,在一片勁風中雷霆萬鈞的罩捲而到!
  燕鐵衣得到那聲昂烈的吼叫指示,就在對方雙鑭壓頭的一剎,他身與劍合,快不可言的長射如虹經九天,「碰」的一聲,直將「曲老大」撞跌出一丈多遠,當那粗壯的身體重重摔落之際,殷紅的血水早已噴得滿空盡赤!
  朱瘸子也好像被這近日所見的鮮血,死亡,強暴而刺激得開了性,將他那股子原始的瘋狂本質勾動,他嘶啞的大喊:「往前七尺許有人--。」
  燕鐵衣飛掠七尺,長劍的燦亮光輝抖起連串的弧芒,短劍石火般掣揮,四個彪形大漢叫都來不及叫,便立時翻僕出去--口中還塞著未及拔出的銀哨!
  朱瘸子眼珠突出,口飛濺:「往左三步--。」
  流光般左旋,燕鐵衣雙劍交互閃縮,又兩名漢子尖嗥著滾跌倒地!
  手舞足蹈的朱矯子怪吼:「右後方九尺許啊……」
  凌空一個斗翻彈,劍芒暴映,一名黃衣大漢的傢伙尚不及舉起,已被攔腰斬為兩斷,腸臟並溢中,燕鐵衣單膝著地,長短聲劍分為前後飛插,「嗷」「嗷」兩聲慘號像是被壓擠出人的腹腔一般,吐自另兩個漢子的嘴裡!
  卓飛當頭衝至,手上的「熟銅人」幻閃由光影千百,自四面八方捲向了燕鐵衣。
  朱瘸子引吭大叫:「又一個上啦……」
  燕鐵衣身形斜轉,倏滑丈遠,人出去時凝映的影子還在丈外,卻又鬼魅般反折至卓飛身側,短劍抖顫,恍同碎星殞落般瀉向了卓飛!
  怪吼一聲,卓飛咬牙嗔目,怒揮「熟銅人」奮力抵擋!
  漫天的晶瑩光點尚在凝形,「太阿劍」已宛如來自虛無,猝然筆直穿向卓飛胸膛!
  開聲吐氣,卓飛虯髯蓮豎,「熟銅人」的前端猛往回砸,「噹」的一聲震開了燕鐵衣這突來的一劍,但是,他的一隻左耳以及大片毛髮卻在頭頂的星芒掠閃中「刮」的飛濺起來!
  「哇呀呀……」
  卓飛狂叫著撲地滾動,三名大漢拚命揮刀搶救,燕鐵衣身形猝然橫翻,雙手交錯出劍,只見空中星影拋掠--六條人臂業已血淋淋的上了半天!
  這時,從後面,傳來了朱瘸子尖厲的求救聲:「小哥,救命啊,有人追來殺我了……」
  燕鐵衣的去勢強勁如脫弦之夫,循聲而到,他凌空縮身又猛而伸展,「太阿劍」一顫斜飛,光華奪目中,「叮噹」一記便磕開了一樣兵器--「子錐」,左手暴翻,「照日短劍」稍差一線的貼著那兇徒的頰邊擦過!
  驚嚇得發出「猴」的一聲怪叫,那人幾乎四仰八叉的沒命倒翻而出!
  燕鐵衣雙眼空茫的直視,他冷冷的道:「是你,賀大庸!」
  不錯,那名追殺朱瘸子的凶人,正是又老又奸又滑的賀大庸!
  急忙伸手在腮幫子上抹了一把,看看沒有掛綵,賀大庸方才驚魂甫定,氣喘吁吁的跺腳大罵:「燕鐵衣,你算什麼野種?居然抽冷子偷襲人?你還是『青龍社』的頭子?簡直是個不折不扣,死不要臉的潑皮無賴,你他娘的皮!」
  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總要比你意圖殺戮一個不識武功的半殘廢人要高明得多,賀大庸,你不止是個幫兇,是個為虎作倀的走狗,你更是一個不仁不義的江湖敗類!」
  賀大庸直著嗓子,氣得兩眼血紅的尖號大叫:「放你娘的屁,你是什麼東西,膽敢來辱罵於我?燕鐵衣,你早沒有什麼可以仰仗的了,今日此地,便叫你死無葬身之處!」
  冷森的,燕鐵衣道:「試試看吧,賀大庸,看看我們彼此之間誰會落得這個下場!」
  揮動著他的「子錐」,賀大庸氣湧如山,扭曲著面孔吼叫:「你跑不掉的,燕鐵衣,我們發誓要分你的,挫你的骨,揚你的灰,燕鐵衣,我們要用你的血來抹手,用你的全副心肝來祭奠被你殺害的亡魂啊……」
  燕鐵衣木然道:「賀大庸,你是一隻狡狐,不錯,但你卻更像一頭瘋狗!」
  賀大庸又在破口大罵,他叫罵聲中,卓飛已氣急敗壞,臉色鐵青的在那邊發了話:「老哥兒,我們朝後撤幾步,別光顧著發熊了。……」
  悻悻的往後退走,賀大庸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呃--卓老大,你的耳朵?」
  用手撫著左邊貼耳的傷處,津津血水業已浸染得卓飛滿手猩赤,他歪曲著臉孔,一聲又一聲的吸著氣,兩隻眼更是通紅的:「賀大哥……不殺燕鐵衣,我絕不再苟活下去,我會用盡一切方法,以最狠酷的方式,來將他零碎處死,我恨……恨過了頂!」
  賀大庸也激動的道:「我們與他誓不兩立,仇不戴天,這個理該千刀剮,萬刀剁的野生雜種!」
  又吸了口氣,卓飛咬牙道:「賀大哥,我們不能再往上撲了,為了保存實力以待大伙聚齊後重展攻殺如今只好遠遠圍住他,且待兩路人手到達再說。」
  點點頭,賀大庸恨恨的道:「現在也只好這樣了,我們且忍住這口心頭惡氣,等他們來了加強力量後再干!」
  在卓飛的調度下,他們的人手完全後撤了十丈之遙遠遠布成一個大圈監視著圈中的獵物,他們已寒了膽,不敢再往上硬衝,可是,心中的怨毒卻更加深沉了!
  賀大庸陰森的道:「這一場慘敗,我們完全是吃了那瘸子樵夫的虧,若不是他在姓燕的背後指點引導,姓燕的瞎了雙眼那能那麼靈巧法?」
  「克崩」一挫牙,卓飛凶戾的道:「由此推想,我們其他遭害的弟兄也很可能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被坑了的--那狗娘養的瘸腿野種,他居然有這大的膽量敢幫著姓燕的與我們作對,看我等歇怎麼整治他!」
  賀大庸狠毒的道:「這個老匹夫--不管稍停情況如何演變,我們專門找出閒隙來用暗青子對付他,他敢幫著姓燕的以眼睛使壞,我們就剜他的眼,他用舌頭傳話,我們便割下他的舌頭。」
  用力點頭,卓飛粗暴的道:「就這麼辦,兩個人誰也別想活命!」
  在包圍圈的中央,燕鐵衣平靜的說話:「朱老哥,那姓賀的沒傷著你吧?」
  餘悸猶存的朱瘸子面青唇白的哆嗦了一下,吶吶的道:「沒有……好險哪,只要你再晚來一步,不,只要晚上那麼一丁點時間,他那把尖尖的錐頭便會撅進我喉嚨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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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追兵近 草躍龍蛇

  曙光已透自天邊,那是一種淡淡的,帶著點朦朦的魚肚色。
  但是,還卻表示著一個長長的白晝就要來臨。
  白晝,對燕鐵衣眼前的處境來說,沒有一點好處,有百害而無一利,因為他的視力受到嚴重障礙,但他的敵人們卻能藉著日間的光亮令他難以遁形!
  到目前為止,他已給予他的仇家們以極其慘痛的打擊,「大紅七」尚存的五人中,他業已剪除其四--老二「弦月雙鐮」孟琮,老四「皮裡陽秋」任康柏,老五「刀不留人」房振隆,若六「黑判官」崔煌;另外,「海氏三妖」的第三個海承佳亦已授首,更加上對方的黨羽爪牙無數。雖然他的戰果是輝煌的,尤其在他如今目不能視的情形下越發難能可貴,但這樣的戰果,卻並不能給他多大的安慰,他已竭力反抗,竭力削弱了敵人的優勢,可是,他仍在威脅之中,而威脅的份量依然足以致命!
  「海氏三妖」倖存的二妖,是斷手不會放過他的,他們已有足夠的仇恨促使他們來拚命追殺,這原本連繫於金錢,而今激發於怨恚,同樣的,「大紅七」碩果僅存的一個卓飛,當然會更加要竭盡全力的對付他了。
  目前的這些仇敵,對燕鐵衣來說,其險惡性更甚於他業已殲殺了的那些,他殺了的差不多都是配角,正主兒,才是現下尚活著的,而且仍在傾其所能要殺害他的這些人!
  燕鐵衣最為戒備的對頭,乃是「海氏三妖」中的二妖,他知道,由於海承佳的死亡,已經激發起這兩個凶人原始的野性,仇恨、憤怒、衝動、與那股子先天的暴戾及自傲,將使這兩個魔星不顧一切的來追殺他,迫害他!
  而他們兩人的武功又正好是最為強悍難纏的!
  那賀大庸更是個老狐狸,老滑貨,骨子裡壞出了水的奸狡之徒,他配合著卓飛的凶悍蠻橫,亦是狼同狽的比喻,不可輕視的一對!
  這些人,便形成了一片濃稠的陰影,一股沉重的壓力,燕鐵衣深深憂慮著,他明白自此到達平安之境,中間仍隔著一段漫長又艱苦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掙扎過去。
  他腦子裡並沒有去想別的,任何事他都沒想,他只在盤算如何渡此生死關界,思量著怎生覆險卻難,他堅決的鼓勵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走在前面,腳步艱辛的朱瘸子這時略一停頓,回過頭來問道:「小哥,你肚子餓不餓?」
  從沉思中醒覺,燕鐵衣低聲道:「還好,不怎麼餓。」
  又開始一腳高、一腳低的往前行,朱瘸子聲音裡帶著一股子倦乏:「年青人就是年青人,身架骨硬,底子厚,忙累驚奔了這一夜,又掛了恁多的彩,眉頭都不皺一下,看看我吧,就差沒躺下來哼唧了。」
  燕鐵衣伸手抹去了眉梢的露水,苦笑道:「我也是在強撐著,老哥,如果情況允許我睡下來歇歇,我早就這樣做了!」
  朱瘸子忙道:「對呀!小哥,何不現在停下來打個盹?養養精神,恢復一下原氣?你太累了,就是鐵鑄的人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我看,你還是歇會再走吧!「
  搖搖頭,燕鐵衣道:「不,我不能停下來。」
  朱瘸子道:「為什麼?橫豎現在也沒有那些殺胚子在眼前!」
  燕鐵衣沉重的道:「若等他們到了眼前,老哥,事情就來不及了,我們要爭取任何一點可以爭取的時間,最好能搶到他們前頭遠離此地,這是一場生與死的競賽。」
  乾咳一聲,朱瘸子道:「我也是為你好,小哥。」
  燕鐵衣輕輕的道:「我知道,但我實在不能讓自己稍有鬆懈,更不能浪費這分寸必爭的時光,老哥,你或許不明白,我們一旦停頓,就可能永遠停頓下來了!」
  眨眨眼,朱瘸子道:「有這麼個嚴重法?」
  燕鐵衣道:「你已親眼目睹,老哥!」
  朱瘸子道:「不過,眼前可看不出有什麼凶險的徵兆!」
  燕鐵衣微微一歎道:「等你發現了凶兆,老哥,就什麼都遲了。」
  嘴巴嗡動了一下,朱瘸子不再說話,只是蹣跚的往前走著。
  半晌,燕鐵衣問:「老哥,大約還有多久可達官道?」
  朱瘸子沙沙的道:「不及半里地了。」
  點點頭,燕鐵衣又問:「我們現在走在那裡?」
  朱瘸子道:「這是一片窪地,爬上前面的那片山田,再穿過一道矮松林子,就是路邊啦!」
  沉吟了片刻,燕鐵衣道:「從山田上往下望,是不是很容易便可看到我們的行跡?」
  抬頭看了看,朱瘸子道:「也不見得太容易,因為我們穿走在雜樹草叢之間,四周蔓生著野,從上頭朝下看,至多也只是隱隱約約瞧個片斷罷了;倒是我們由下往上看,山田空蕩蕩的,一眼望個明白。」
  燕鐵衣道:「那麼,老哥,請你注意山田上的動靜。」
  朱瘸子又掃了幾眼,道:「上頭任什麼東西也沒有。」
  燕鐵衣頷首道:「一直瞅穩了,老哥。」
  朱瘸子道:「錯不了,小哥。」
  吁了口氣,燕鐵衣道:「等到了山田之下,我們不用往上攀,能不能從一邊繞過去?」
  朱瘸子不解的道:「能當然是能,不過呢,可要多繞上一里多地,而且路也難走得很,小哥,為什麼近處不走卻繞遠路呢?」
  燕鐵衣勾動了一下唇角,道:「朝山田上攀升就沒有雜樹草叢絕做掩遮了,容易被人發現。」
  「哦」了一聲,朱瘸子道:「原來是這樣,唔,你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就索性繞路吧。」
  燕鐵衣緊執著他的「太阿劍」劍柄,低聲問:「天大亮了麼,老哥?」
  朱瘸子道:「大亮了,連霧氣都稀薄得很,可以一眼看出老遠。」
  燕鐵衣憂愁道:「這對我們是大大不利的。」
  朱瘸子挪腿邁上一段斜徑,道:「怎麼個不利法?」
  燕鐵衣慢慢跟上徐緩的道:「他們看得清,看得遠了,而我們卻同夜暗中一樣。」
  朱瘸子不大服氣的道:「小哥,我這雙眼可也並不暈花,瞧出去亦照樣清亮得緊。」
  笑笑,燕鐵衣道:「我是指我,老哥,你的視力與我的視力,在應付面前的情況來說,其差別之大乃是無可此擬的,你看清同我看得清,對他們的效果大不一樣。」
  朱瘸子坦然道:「呃,這卻也是實話,但就是因為你盲了眼,他們才敢來迫害你,要是你兩眼明炯炯的如同常人,那些殺胚強盜,那個又敢招惹你呀?」
  燕鐵衣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老哥,我如今可真是斗栽得不輕。」
  朱瘸子安慰著道:「莫氣餒,小哥,你那些對頭,可不比你更要來得慘?」
  燕鐵衣沉沉的道:「就是因為如此,他們越更不會輕易放我脫走了,他們十分清楚,只要我一旦脫身,他們便僅剩下兩條路可行。」
  朱瘸子問:「那兩條路?」
  燕鐵衣道:「一條是被殺,一條是自殺。」
  呆了呆,朱瘸子喃喃的道:「難怪他們緊迫至此,連口氣也不容你喘,似是非要你的小命不可。」
  燕鐵衣冷清的道:「他們為了以後的生存,就勢須將我剷除,而我為了活命,亦被逼竭力反抗,所以,老哥,你便目睹這一場又一場不可終止的殺戮了。」
  心裡又有些發毛,朱瘸子怯怯道:「小哥,從你的口氣裡,在外頭,你似是也有一幫子人?」
  燕鐵衣道:「我有。」
  朱痛子問:「此你那些仇家更多?」
  點點頭,燕鐵衣道:「更多。」
  朱瘸子不禁說了幾句「裝糊孫」話:「唉,如是你那些人知道你眼下的情景,還不曉得會怎麼個焦急法呢。」
  燕鐵衣失笑了:「如果他們得悉我如今的處境,老哥,我可以向你保證,這『虎林山』區,即將鐵騎密佈,刀劍如林了,而且,你便會看見更多的血在流,生命在殞滅,殺喊聲直凌雲霄。」
  吞了口唾液,朱瘸子吶吶自語:「乖乖,這是什麼兩國交兵?」
  燕鐵衣沒有回答,卻突然站住,他一扯劍柄,低促的問:「老哥,快看看山田上有沒有人?」
  朱瘸子抬頭望去,山田上頭靜蕩蕩的鬼影也不見一個,有的,只是那犁成阡陌的土痕淺溝;眺視了一陣,他笑著道:「你約模太緊張了,小哥,那上頭那有什麼人?連鬼也沒看見。」
  立即蹲身,燕鐵衣又輕細的道:「再看看,老哥,再看看。」
  搖搖頭,朱瘸子第二次又望了上去,而這一瞧,他卻險些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剛才還空無所有的山田上,只這須臾,業已出現了二十餘條人影,他們散散落落的形成一排,方自山田的另一邊逐漸冒了出來!」
  喉管裡咕嚕了一聲,朱瘸子覺得全身的肌肉鄱在抽搐,背脊上透出一股寒氣,一顆心往下沉,甚至連那三萬六千毛孔也收縮了。
  燕鐵衣壓著嗓門問:「老哥,是不是有人?」
  掙扎了一下,朱瘸子驚恐的道:「有……有……可不是有?大概有二十來個大漢子……天爺,怎的猛古丁便出現了?就只眨眨眼的功夫前,還連鬼影也不見一個!」
  燕鐵衣平靜的道:「那是他們正在從另一邊攀登上來,尚未曾抵達山田頂頭的原因,自他們傳山警訊,到現身的距離,只不過是極為接近的幾步路。」
  朱瘸子迷惘的道:「但你卻怎麼能事先知曉的?」
  燕鐵衣簡單的道:「我的耳朵,老哥。」
  朱瘸子不解的道:「可是,山田擋著風聲傳音呀!」
  燕鐵衣安詳的道:「不錯,這是他們不小心,驚起了兩隻宿鳥,鳥兒突然急速振翅的聲音,便往往表示它們遭受到驚嚇!這就意味著有什麼東西從那邊接近了。」
  朱瘸子了悟又慚愧的道:「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卻沒有注意到!」
  燕鐵衣淡淡的道:「不怪你,老哥,你的警覺性與一般本能的反應當然比較遲鈍,因為你不曾在這種需要時時防範自己生命受害的險惡環境裡躲過,否則,你也就會小心了。」
  朱瘸子赧然道:「你卻真叫仔細,小哥。」
  燕鐵衣微笑道:「這就是我所以尚能活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之一。」
  頓了頓,他小聲問:「老哥,山田上的那些人,穿什麼顏色的衣看你可看得清?」
  瞇著眼,朱瘸子端詳了一陣,低聲道:「有個穿大紅衣裳的最是扎眼,另外那十數幾個全是黃、褐、灰不同的衣衫顏色,看樣子,著大紅衣的好像是頭子,他正在指手到腳的不知說些什麼。」
  燕鐵衣慢慢的道:「『虯髯金剛』卓飛與貿大庸他們。」
  朱瘸子問:「你說是誰,小哥?」
  燕鐵衣道:「那是我主要的幾個對頭之一,昨晚上被我解決的其他四個紅衣人,便都是這人的拜弟!」
  朱瘸子哆嗦了一下:「可要小心哪,小哥,他是不會放過你啦!」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他原本也沒打主意放過我!」
  眼皮子不住跳動著,朱瘸子惶悚的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燕鐵衣靜靜的道:「隱伏不動,老哥。」
  又朝山田上看了看,朱瘸子忐忑不安的道:「那些人,呃,會不會搜過來?「
  沉默片刻,燕鐵衣道:「我不敢斷定。」
  打了個寒噤,朱瘸子恐懼的道:「小哥,如果他們二十來人一直從山田上搜尋下來,便很可能發現我們,那時,我們又如何來應付這些凶神惡煞呢?」
  燕鐵衣道:「你已經看過我怎麼應付他們了,老哥,再來一次的話,情形的內容也不會多少改變,那仍是令人不愉快的。」
  朱瘸子嘴巴嗡合了一下,像喉嚨裡噎住什麼似的沒有發聲,而就在這時,燕鐵衣又忽然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從右側方向這邊傳來!
  一擺頭,他凝神側耳靜聽。
  看在眼裡的朱瘸子,幾乎連後頸窩的肌肉都嚇得僵硬了。
  俄傾之後,燕鐵衣不禁沉重的吁了口氣--不錯,那自右側方傳來的聲音,也是人們在移動時的聲音,其內涵脫離不了慣有的聲響幾種範圍!
  同時,燕鐵衣還判斷出,那個方向的來人,大約也有十七八個以上!
  朱瘸子提心吊膽的問:「小哥,又有什麼不對?」
  燕鐵衣輕輕的道:「另有一批人向這邊接近,大概有十七八個左右,他們行動很緩慢,很仔細,一路走一路在用東西挑撥著草叢樹枝,像在搜索著什麼,當然,是在找我。」
  機伶伶的一顫,朱瘸子面青唇白的道:「兩幫人湊到一齊來了,小哥,又是大白天,我看這一次不妙啦!」
  燕鐵衣側著耳朵,鎮定的道:「先別慌,看看情勢的發展如何,我們再決定如何對付!」
  朱痛子發抖道:「小哥,我實說了吧,我好怕,膽子都要嚇破了。」
  同情又愧疚的以那雙凝固的空茫眼球對看朱瘸子,燕鐵衣歉然道:「你應該害怕--但你原不須害怕的,老哥,我抱歉累你擔驚受嚇了。」
  朱瘸子抖索索的道:「不,不,我怕是怕……我可是甘願挨怕來的……小哥,我膽子小,但我豁上了……你別這麼說,我受不了驚嚇,我卻寧肯來受。」
  燕鐵衣道:「多謝了,老哥,我會記著。」
  這時,從右側方移近的聲響,連朱瘸子都聽得清楚了,那可不真是人們的腳步聲,衣衫擦過什麼草梢枝時的哆嗦聲?還有硬物撥挑插探的「噗哧」音響。
  有人影出現了,幢幢人影晃閃,果然又是另一幫子大漢--十七、八個人!
  現在,這一批人距離他們,是一個斜角的七、八丈遠近,中間還間隔著錯雜的矮樹草叢。
  燕鐵衣與朱瘸子兩人,便隱伏在一堆雜亂生長的齊脛野草之後,他們緊貼於地,姿勢甚低,除非來至跟前,否則,從任何一個角度觀察也不易發覺!
  好像那一批人直到近前方,才發現了山田上也有他們的同夥,於是,一個粗啞的,燕鐵衣曾經聽聞過的嗓門,便扯開叫了起來:「那邊上頭的可是卓老大,賀大哥?」
  傳音傳了過去,山田上立時響起卓飛的聲音:「是老曲麼?你們可發現了什麼?」
  這位「老曲」,顯然便是燕鐵衣夜奔之時,第一次遭遇上的「青鶴教」那干人的為首者--當時被他的夥伴稱為「曲大哥」,現下卻由卓飛口中改成了「老曲」。只聽他大聲回應:「什麼也沒看見,卓老大,只在方才兩里外與海家兄弟那一組朝過了面,他們也一樣毫無所獲,連姓燕的影子也未曾發現,不知孟二哥與任四哥他們可有什麼消息?後半夜我們就沒遇過他們!」
  卓飛的聲音透著急躁不寧的在嚷:「娘的皮,姓燕的這龜孫莫非就能飛天遁地走了人不成?夜裡來我們五組人手裡,已經折了房老五與崔老六的那一組啦!十好幾個像牛高馬大的漢子,居然不聲不響的就全橫了,叫人宰了一地,這必是姓燕的幹的好事,老曲,血仇如海深啊,不逮著那王八蛋我怎生順下這口氣?我他娘這一輩子也定不了心哪!」
  「老曲」在叫:「卓老大,你放寬心,遲早,姓燕的也會落在我們手裡,那時再由卓老大你剖心取肝,活祭房五哥崔六哥和那些受害的兄弟們不晚!」
  卓飛又在喊著:「後半夜你們就沒碰上孟老二和任老四的那組人麼?我他娘眼皮子一直就在跳,不要又是出了紕漏才好,這一晚上真是受足活罪了。」
  「老曲」扯著喉嚨道:「卓老大你不用懸念,不會又出事的,每一組人全帶得有銀哨銅鑼加上火箭,夜深人靜,一待有警,這些玩意兒便能將音響光亮傳揚出老遠,我們早就會發覺啦,既無異狀,想是他們也不曾授查到什麼?」
  卓飛在那邊叫著:「我也但願如此,可是一想想房老五、崔老六那一組人,又何嘗發出過什麼傳警訊號來著?不也叫姓燕的殺了個淨絕?我他娘真是放不下心啊!」
  「老曲」粗聲嚷著:「不會出事的,卓老大,姓燕的瞎了雙狗眼,那會一再有這等的能耐?咱們再找找,說不定就會圈住他,天放亮了,對我們有利,他若想逃,就越發難上加難啦!」
  卓飛吆喝道:「老曲,大家全仔細點,時間一長我們就更不利了。」
  正當「老曲」在回答卓飛的時候,隱伏在草叢之下的朱瘸子卻出了一件天大的意外--一條斑花錦爛的毒蛇,突然由一邊的深草裡蜿蜓而出,直滑向朱瘸子的腳踝!
  猛的看見了這條毒蛇,朱腐子不由自主的脫口驚叫出聲,同時縮腿拳身,往旁滾動,剎那間,毒蛇昂首吐信,倏竄追噬,而燕鐵衣的「太阿劍」已連鞘暴閃,將這條花斑斑毒蛇砸了個頭爛如糜,飛挑三丈!
  但是,他們的形蹤卻也因此而暴露無遺了!
  那「老曲」悚然尋視,驀的跳將起來:「快來人哪,姓燕的就在這裡!」
  跟在他身邊的十幾個彪形大漢立時散開包抄,一面吼叫不絕:「圈穩了,正是燕鐵衣!」
  「夥計們小心點,這一次千萬不能叫他溜脫!」
  「折磨一夜,總算圍住他啦!」
  「注意,好像不只是他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
  他們口裡叫嚷喊著,邊擺成一個半包圍形如臨大敵般圈了過來,各人的傢伙極度戒備的橫護於前,迅速截住了三面通路。
  山田上,卓飛等二十餘人也疾若奔馬般紛紛躍掠而至,尤其卓飛與賀大庸,更是遙遙領先,眨眼間便來到近前!
  這時--
  一隻一隻的花旗火箭凌空而起,火箭的焙芒劃過朦朦的天際,又再炸開一蓬蓬的五色彩光,繽繽紛紛,艷麗奪目!
  手執「熟銅人」的卓飛瞪日如鈴,咬牙切齒:「弟兄們,給我把他牢圈穩,死活不論!」
  賀大庸也吶喊著:「大家照子放亮,看明白了再動,務必防著姓燕的兩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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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斗頑敵 目盲心明

  在他們奔行到這片疏落的荒林子之前,朱瘸子已經跌倒了好幾次,連燕鐵衣也踉踉蹌蹌的拌歪了五六遭,當他們灰頭土臉,氣喘噓噓的進入林中,那種狼狽像,燕鐵衣便是看不見,心裡也老早就有數了--這不是好受的滋味。
  張著口急喘著,朱瘸子一邊回頭朝林外望,他驚恐的道:「小……小哥……那些人……已經攀到土崗頂上啦!--好快!--」
  調勻著呼吸,燕鐵衣冷靜的道:「不要緊,我會想法子對付他們。」
  朱瘸子手足無措的道:「現在,呃,小哥,我們又該怎麼辦?」
  燕鐵衣低沉的道:「聽著,老哥,找一棵較粗的樹幹,在根部附近安置下你的『捕獸夾』,記住安裝的原則,必須要距離樹根兩尺多左右,夾面上用點草葉浮土掩飾一下。」
  怔了怔,朱瘸子道:「你,呃,小哥,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捕獸!」
  笑笑,燕鐵衣道:「我不是捕獸,我是捕人。」
  朱瘸子又是驚疑,又是恐懼的道:「捕……人?」
  燕鐵衣道:「不錯,老哥,你快點安排去吧,時間業已不多了。」
  於是,朱瘸子緊張忐忑的在林中轉了一圈,他挑揀了林子靠崗坡那側的一株粗斑雜木大樹底下,安置妥了他的捕獸鋼夾,照著燕鐵衣的交待--距離突的樹根兩尺不到的遠近,又用一些草梗枯葉撤掩在鋼夾上面。
  燕鐵衣伸出劍鞘,由朱瘸子把他帶引到這株樹下,又在朱瘸子指點裡,確實明白了這隻鋼夾安放的位置,他略一沉思,又道:「老哥,我記得你還帶了一把斧頭出來,可是?」
  點點頭,朱瘸子道:「我是帶了柄斧頭出來,這把斧頭是我吃飯的像伙,利得很呢!」
  燕鐵衣低聲道:「在這棵樹附近的地方,有沒有其他的樹伸垂由來?最好是不要遠在丈許之外,伸張出來的樹要比較幼嫩,適合彎曲,也就是說,要有些彈力,彈揚的角度,正好面對著這棵安置鋼夾的樹幹!」
  朱瘸子吶吶的道:「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燕鐵衣道:「你暫時也不用懂,老哥,只要你找到我所說的這種樹,而且具有這些功用便可,老哥,煩你現在就費心找找看!」
  朱瘸子急忙轉頭回瞧,邊沙著嗓子道:「林子太黑,不大容易看清,小哥,可不可亮火摺子?」
  燕鐵衣輕輕的道:「最好不亮,否則光線透困,會被他們在遠處察覺。」
  瘸著腿,仰起頭轉行著,朱瘸子喃喃,的道:「的確太黑,看不清楚。」
  想了想,燕鐵衣摸著身邊的樹幹,問道:「這棵樹夠不夠高?」
  朱瘸子道:「很高。」
  燕鐵衣道:「我攀升上去,拿我的外衫掩遮著人摺子的光亮,然後,你要很快尋找適合需要的枝,亮火摺子的時間不能太久,老哥,所以你務必要快!」
  急忙點頭,朱瘸子道:「我省得,正好你指定的範圍就在這一圈,有沒有一看就行。」
  於是,燕鐵衣貼著樹幹猛力圾氣,他的身軀便像附有吸盤一樣黏在樹幹上緩緩升攀,到了一定的高度,他張開外衣,「呼」的抖亮了。
  火摺子暈紅暗青的光輝搖晃著,映出一圈朦朧的影像,朱腐子移目回瞧,立時歡欣的道:「有了,小哥,就在你右手邊頭頂六七尺處,有一枝樹垂斜下來。」
  迅速套熄了火摺子,燕鐵衣低下頭道:「大約夠不夠彈力,彎拗過去會不會折斷?」
  朱瘸子忙道:「我看沒啥問題。」
  燕鐵衣道:「不會錯吧?」
  朱瘸子自負的道:「錯不到那裡,小哥,什麼樹硬,什麼樹脆,那種軟,那種韌,我一看便心裡有底,打了這許多年的柴,別的經驗沒有,這點眼力勁還缺不了!」
  一滑落地,燕鐵衣伸出手去:「老哥,借你的斧頭一用,若有繩索更好。」
  朱瘸子連忙將腰上插著的板斧,掛著的繩索,一併交到燕鐵衣手裡,燕鐵衣沒有多說,一躍而起,順手一把便抓住了朱瘸子方纔所說的那條斜枝,連人帶枝飛到了那棵樹頂。
  現在,那條抓住燕鐵衣手中的樹枝,已是整個彎曲過來,有如緊繃的弓弦,枝條果然頗為強韌,沒有折斷,燕鐵表又試了試,然後,他摸緊著,用一段繩索將斧頭綁牢在枝頭上,做好了這些,他壓著嗓門向下面的朱腐子招呼:「老哥,你讓到一邊。」
  朱瘸子才自走向一側,燕鐵去已猛的鬆開緊扯樹枝的手指,只聽得「刷」的一聲,枝反彈,綁牢在枝頭的利斧,便「吭」一聲砍進了斜對面的那株樹幹上--砍入的位置,正好是樹幹離地五尺半的高度!
  這個高度,也差不多是一個人的頭頸部位!
  閃身而下,燕鐵衣用手撫摸了片刻,十分滿意的找回斧頭,又自躍回方才樹頂的位置,這一次,他將剩下的繩索系連在枝上,從另一個相反的角度飛落,把索尾縛在突陷地面的一條樹根中間。
  迷惘的,朱瘸子問:「小哥,呃,你這是在做什麼?」
  歎了口氣,燕鐵衣道:「說出總有點殘酷,老哥,我是在做一樁殺人的準備工作。」
  乾澀澀的了口唾,朱瘸子的聲音不由自主的起了哆嗦:「老天--這種事,便永遠避免不了?」
  燕鐵衣道:「你要諒解我,我必須自衛,他們放不過我,而我唯一自保方法,便是反抗,反抗的手段只有殺戮,他們對我用殺戮,我也就逼得非用殺戮相報不可,老哥,慘是慘一點,但我無從選擇。」
  朱瘸子惶悚不安問道:「我真不敢再看下去了,小哥。」
  燕鐵衣同情的道:「你心地善良,為人慈悲,的確不過宜一遍又一遍的目睹這種血腥事反覆重演,老哥,請你趕快到林子後的隱蔽處躲藏起來,你閉上眼睛,甚至掩上耳朵,不見不聞,便會覺得好過一點。」
  朱瘸子囁嚅的道:「但,你呢?」
  燕鐵衣無奈的一笑:「我要在這裡阻止他們--當然,我的阻止方法甚為徹底,我希望只要費一次功夫,便能永遠使他們再也發生不了威脅作用。」
  覺得自己的腿在發軟,朱瘸子的嗓門裡像梗塞著什麼:「小哥!……你要當心自己……」
  燕鐵衣道:「多謝你的關懷,你且去躲藏起來吧,不到我叫你,你別出聲。「
  點點頭,朱瘸子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拖著步子,一拐一拐的走向樹林深處,當黑暗吞沒了他的身影,林外土崗的那邊,已有輕疾的步履聲掩進,而閃閃晃動的火把光輝也陰陰的映進林中。
  這時,燕鐵衣便摸索著走到那棵暗置捕獸鋼夾的大樹下,他極小心的不使自已觸動鋼夾,把背脊貼在樹幹上,靜靜的等候著。
  片刻後,已有人影出現在林邊,而低促的談話聲也傳了進來。
  燕鐵衣只要略略一聽,便已聽出說話的人是誰來--「大紅七」的老四:」皮裡陽秋」任廣柏!
  好像他們對這片林子懷有莫大的恐懼一樣,一幫子人盡在那裡嘀咕磨踣,猶豫不前,任廣柏似在探頭探腦,話聲忐忑的說話:「奇怪,剛才似是看到這片林子裡,有點黯淡的光亮,怎麼這一刻又黑漆漆的任什麼也沒有了?莫不成是我看花了眼!」
  另一個粗粗的嗓門立時接上:「我想不會是看花了眼,老四,你一向招子尖,而且四周漆黑一片,任何一點光火都能映出老還,扎目得很;先時在崗子下矮樹幹上摸著一手的血,我想十有八九便是姓燕的沾在那上頭的,他掛了彩不是?而你又在這裡發現了光亮,很可能姓燕的便隱伏在林子裡面。」
  任廣柏的口音,有些發顫:「老二,要不要召集其他幾組的弟兄們過來會合。」
  不錯,那粗嗓門便是「大紅七」中的老二「弦月雙鐮」孟琮,這個大麻子,滿天星!
  只聽孟琮在道:「我看還是等一下先搞清楚了再說,否則萬一將其他幾路人馬召集過來,而又不曾發現姓燕的,這笑話就鬧大了,我們丟人事小,設若因此而疏漏了包圍圈,吃姓燕的乘隙溜脫,這個過失我哥倆誰也擔當不起!」
  任廣柏咬著牙出聲:「那我們就進入搜查--老二,房老五,崔老六他們死得不明不白,首狼藉,多半便是燕鐵衣下的毒手,好歹我們也要將姓燕的給逼出來,替死去的弟兄報仇!」
  孟琮好像打了個冷顫:「娘的,我們在那邊,與老五老六他們最多也只隔著裡把兩里路,等我們一聽到鑼響哨鳴,急忙趕過去,居然已是一片淒慘的情景了,死得一個也不剩!」
  任廣柏又是怨恨,又是急燥的道:「老二,到底要不要進林去搜!還是發出信號把人馬通通召來?
  遲疑了一會,孟琮猶豫不決的道:「如果姓燕的不在林子裡呢?我們把大伙引了來,卻任什麼也沒發現,又怎生交待?海氏兄弟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一旦發熊誰受得了?他們正在氣頭上,到時候萬一姓燕的脫了身,說不定這兩個妖怪便會把責任扣在我們頭上,到了那等光景,我哥倆連個喊冤處都沒有……但是,娘.的,若實說,姓燕的設若真在裡頭,憑我們這些人又難以圈住他,看看老五老六的下場,我就不禁心裡發毛,他如真在林子中,我們就吃不了,兜著走啦,他的出手實在太快!」
  任廣柏氣虎虎的道:「你說了這一番話不是等於沒說?老二,你倒是拿個主意出來呀!」
  孟琮的腔調有些尷尬:「我們不敢斷定燕鐵衣是否在林子裡,這個主意就不好拿了!」
  任廣柏大聲道:「依照種種形跡來看,姓燕的很可能在林中。」
  孟琮忙道:「他若不在呢?光是『可能』不行,這不是一樁僅靠猜測的事,要確定無訛,才好決定行動步驟,我們必須看清了姓燕的在此處才好!」
  重重一哼,任廣柏道:「我怕是一旦看清楚了,我們的老命也就難保了!」
  孟琮苦惱的道:「但我們又不能冒險撲空,否則海氏兄弟必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看!」
  任廣柏狠狠的道:「老二,我們進林去搜,大家散開點,把哨子銅鑼全準備好,火箭上弦,一個不對立時吹哨響鑼,發箭傳警,同時往外疾退,只圈住這裡,不與姓燕的硬拚,一直等到大伙趕來,再一起併肩子幹他!」
  孟琮道:「好吧,如今也只有這樣做了。」
  於是,任廣柏吆喝起來:「弟兄們,火把高抬,將隊形散開,小心點往林子裡搜!」
  孟琮也在叫:「大家招子放亮,一點不對就馬上傳警,彼此也相互照應著點!」
  口裡叫嚷著,孟琮心中卻泛著寒,他自己對自己的話一樣沒有信心;他曉得,清楚的曉得,如果燕鐵衣突然出現面前,他們除了逃命就只有拚命,大家自顧不暇,又有誰能照應得了誰。
  一共是十九個人,散展成一排,在六七隻火把光輝的照輝下緩緩的,幾乎是異常沉重的進入林中,他們小心得連眨眼都不敢輕眨的往前開始搜索。
  腳步踏在突凹不平的泥地上,踏在殘落的敗葉斷枝上,隨時響起一兩聲極其細微,但卻驚心動魄的聲音,每走一步,這些人便暗裡唸一聲佛。
  佛是不佑邪惡的,黑暗中,一雙木然的瞳孔正在收縮,側著耳朵也在輕輕聳動。
  燕鐵衣的手裡已各抓著一把尖長的樹葉。
  火把的光芒對他迷濛霧翳的雙眼,有著非常微弱的反應--一團團凝結又顫晃的光影,但是,這種微弱的反應,業已足夠他選擇目標了。
  突然間--
  空氣中響起「颯」「颯」的急銳聲音,嚎號立時連成一片,火把紛紛拋落,十一名大漢撲跌翻滾,每人的咽喉上全插著一片樹葉,一片深入喉中一半的樹葉!
  任廣柏側躍急旋,脫口駭叫:「姓燕的在這裡!」
  孟琮也拔空而起,叱尖:「快發箭……」
  「颯」「颯」破空之聲,彷彿自幽冥中凝形飛現,狂號連連!剩下的七名漢子也撞跌成一堆,只有其中一個剛剛吹出半聲哨音,而那「吱」的一響方自傳出,便像又噎回這名漢子的喉裡,隨著他的一聲悶嗥沉寂了。
  急切裡,任廣柏竭力閃躲,堪堪險極的避開了從他頭頂耳側飛射而過的三片樹葉,葉邊帶風,「奪」「奪」幾響,深深插入任廣柏身後的樹幹中!
  孟琮也在跳躍飛騰,手舞足蹈,同時躲過了射向他的另三片樹葉,那種撲面如削的銳風,幾令孟琮懷疑那是三柄鋒利的飛刀!
  這時,任廣柏含哨入嘴,奮力猛吹。
  「吱」聲尖響,突破黑沉沉的黝暗激揚,但是,「颯」的一下,一片樹葉稍差分毫的擦過了他的面頰,嚇得這位「皮裡陽秋」險些一口把哨子吞入肚裡!
  孟琮急叫:「老四小心--。」
  「颯」「颯」兩響射向孟琮,他迅速閃避,眉梢處卻驀的一熱,跟著便有一股緩緩的暖流淌了下來,帶著那麼點鐵的腥味!
  孟琮心腔抽緊,他知道自己受傷了。
  仍不死心的任廣柏倏然躍起,右手棰、左手鑼、狠命敲打,「匡」「匡」」匡」--。
  剛「匡」到第三聲,「颯」的一股銳氣閃至,「噹」的一震,將他手中那面銅鑼撞飛老高,又「嗡」「嗡」顫響著「叮噹」「克當」之聲的墜落於黑暗之內。
  孟琮扒在地下不敢稍動,屏息如寂,混身冷汗。
  任廣柏卻已滾到一株樹幹之後,喘著氣,一條左臂猶在隱隱發麻。
  一片沉寂籠罩林中。
  林子裡仍有朦朧的光亮--拋擲在地下的那六、七隻火把,仍有幾隻未曾熄滅,還在那裡燃燒著,但因角度太低,火把所映照的範圍卻小多了,也昏暗多了。
  任廣柏與孟琮全已查覺到他們的處境是如何艱險與窘迫,也明白他們失算了--他們現在已無法利用聲響,來擾亂燕鐵衣的聽覺,至少在迫近之前不能,因為他們距離敵人太遠,無法直接攻擊,是而聲響的發出,便給予對方循聲擲射的指引;火箭傳響又已絕望,負責發射火箭的兩名手下業已死亡,此刻,他們確切的了悟了為什麼先前他們另一組夥伴,在剎那間全軍盡墨的原因。
  林子四周光線沉晦,一片迷濛,遠近是影綽綽的幻像叢生,如今,眼睛對雙方來說,所能發揮的功能全相差無幾了……
  非常靜。
  對孟琮與任廣柏更可怕的威脅是,他們到現在為止,尚未弄清燕鐵衣的正確位置在那裡!
  極為輕悄的,孟琮在地下稍微爬動了幾寸,「颯」的一聲,一枚樹葉便貼著他後腦袋瓜疾飛而過,火辣辣的刮得他頭皮發麻!
  躲在樹後的任廣柏突然出聲大吼:「姓燕的,你有種就滾出來明刀明槍的拚個死活,窩在暗處算計人是那一門子英雄好漢?簡直臭不要臉,丟你祖宗八代的人!」
  那邊「颯」「颯」聲響,任廣柏藏身的這棵樹幹上已「奪」「奪」震動,樹皮屑濺落葉簌簌飄,好強勁的力道!
  就趁著任廣柏比聲叫罵的機會裡,孟琮覷準了樹葉射出的位置,電單般飛撲過去,手中巨大鋒利的半彎月鐮兜頭猛削,同時口中吹哨如泣!
  站在樹幹下暗影中的燕鐵衣往下急蹲,頭頂刃風破空,暴掠而過,他雙手揮揚,所有抓在手上的葉片全都射出!
  「颯」「颯」尖嘯聲裡,孟琮上下翻騰,月鐮狂舞,他一個斜旋,又閃電般並斬燕鐵衣!
  移步倒仰,燕鐵衣在枝葉紛中繞著樹幹急退,孟琮狂吹銀哨,長身追撲,陡然間,繞返到樹幹一半的燕鐵衣猝而雙劍齊出,冷芒激射,孟琮月鐮急回掩架,身形頓挫。
  是的,燕鐵衣早就估計好了,他需要的就是對方這身形頓挫!
  一聲怪吼起處,緊跟著傳出「答」的脆響,孟琮粗大的身體立時彎了下去,往側一歪,幾乎整個人橫著摔倒!
  半空中人影閃掠,任廣柏飛撲而來!
  燕鐵衣像是有些畏懼,身形一弓,鬼魅般隱向黑暗裡。
  凌空一個斗站到孟琮身邊,任廣柏一面挺槍戒備,一邊急切的問:「老二,你怎麼啦!可是著了姓燕的道兒?」
  這時,孟琮業已痛得直在「噓」「噓」聲從齒縫中出氣,他抬起頭來,一張面孔泛了青,五官扯扁,滿臉的大麻子全盈聚汗水,抖索索的,他道:「痛……痛死我了!」
  任廣柏又是恐懼,又是緊張的道:「傷在那裡?老二,我先扶你離開此地,光憑我們兩人只怕不是姓燕的對手,讓我們避過這遭,召集人馬回來再圈他!」
  抽搐了一下,孟琮痛苦的道:「我……我走不動,我的腳,我的右腳踝……「
  急得直跳,任廣柏道:「振作一下呀,老二,我的二祖宗,你好歹也得挺住這一陣,起不動也咬牙走,這裡儘是山路,崎嶇不平,坡度起伏又大,你這大塊頭,總不能叫我背著!」
  噓著氣,孟琮顫聲道:「我的右腳……老四……像是被什麼東西夾住了……那尖錐似的東西……業已穿破皮肉,透入骨踝……好痛……好痛……啊!」
  呆了呆,任廣柏立時蹲下身來,他匆匆撥弄開浮草葉屑,打眼一看,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具純鋼製就的捕獸夾,正緊緊咬合住孟琮的足踝,兩排利齒般的尖錐,更深深穿透進足踝的骨肉之內,孟琮的一隻右腳,齊著靴的往上的小腿,已經粗漲了好大一圈肉肉腫血瘀,好不怕人!
  那具捕獸夾,就宛似一隻野獸的血盆大口,死咬著孟琮的右腳一樣!
  痙攣著,孟琮呻吟道:「老四……是什麼……玩意?」
  任廣柏啞著聲音道:「一具捕獸鋼夾……好歹毒的佈置,姓燕的也太心狠手辣了!」
  孟琮痛得直哆嗦:「先別……罵了……老四……倒是趕緊……趕緊想個法子……把這……狗操的……捕獸鋼夾從我腳上弄下來呀……痛得叫人……受不了……」
  放下手上的「勾連槍」,任廣柏極端戒備的伸手摸索下去,他不禁皺眉道:「這鋼夾的機簧好緊……娘的,還有一根鐵子繫在這上頭,子又困定在一條樹根上,不知是那個王八蛋創造的這鬼東西!」
  孟琮打著冷顫道:「快一點吧……我這廂……人都要痛癱了……一陣一陣……像夾到心上來。」
  任廣柏忙道:「忍一忍,這就快好了。」
  就在他剛在用力扳開鋼夾機簧的一剎那,突然間,斜對面的一棵樹木下,傳來一聲哆嗦輕響--像是什麼人在移動!
  霍然站起,任廣柏神經質的大叫:「姓燕的,你不要弄玄虛,我已經看見你了!」
  剛被扳開的鋼齒,又猛力回彈夾攏,孟琮不由痛澈心肺,他全身一挺,幾乎還在哭喊:「唉呀!我的天啊……」
  任廣柏才只一驚,斜對面的樹後,「颯」「颯」幾響,幾片如刃的葉子飛來,他往後暴退,「勾連槍」急揮橫挑,而就在此際,頭頂樹梢「颯」「颯」微晃,一條長鞭也似的枝凌空暴彈,任廣柏心神早分,緊張過度,在他尚未看清這是怎麼回事之前,「克察」一聲,綁在枝頭上的那柄利斧,已將這位「大紅七」四爺的腦袋砍跳空中,噴著泉水也似的鮮血又骨碌碌,跌落地下滾出!
  孟琮睹狀之下,駭極狂號:「老四啊……」
  斜刺裡人與劍合,虹光似電一閃而至,孟琮住後倒仰,胸前血濺三尺,他的一對大月鐮拋出老遠,連哼也未及哼一聲便斷了氣!
  燕鐵衣站在孟琮前五步之處,微微的喘息著,一雙空洞又僵凝的眸瞳茫然平視,他像看得十分清楚他所創下的成績,緩緩的,雙劍歸。
  片刻後--
  燕鐵衣移動了幾步,他非常平靜的輕叫:「老哥,朱老哥,沒事了,你請出來吧!」
  過了一歇,林子深處傳來朱瘸子顫抖的聲音:「是你麼?燕小哥?」
  燕鐵衣慢吞吞的道:「是我,你請過來吧,一切都已解決了!」
  沒一會,朱瘸子已拖著腳步,一拐一拐的瘸了過來,就著林中那一點微弱的火把餘光,朱瘸子視線一轉,已不由嘔吐起來!
  燕鐵衣走上兩步,輕拍著朱瘸子背心,溫和的道:「對不起,可是眼前這副光景令你不舒服了,老哥?」
  又乾嘔幾聲,朱瘸子不敢再望向那邊,他用衣袖揩擦著嘴角胡根上的污潰,心膽俱顫的打著哆嗦道:「這……這恁情……是一片修羅場……啊!」
  燕鐵衣歎了口氣:「我要活下去,老哥,而這些人也只有如此才能阻止他們欲待加諸於我的迫害!!除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實沒有更妥貼的法子。」
  朱瘸子面色泛青,喃喃的道:「好慘……好慘……」
  關懷的望著這位老樵夫,燕鐵衣間:「你沒有什麼吧?老哥。」
  又抖索了一下,朱瘸子似是站著都有些搖晃了,他畏縮縮的低垂著目光道:「再在這裡耽一會……小哥,只怕我就難保不被嚇癱驚癡了……我們,呃,快走吧?」
  點點頭,燕鐵衣摸索著解下那具沾滿血跡的捕獸鋼夾,他扳開機簧,拿出了孟琮那只血肉模糊的右腳,用衣袖草草拭擦了一遍,交到朱瘸子手上。
  當朱瘸子忍住另一陣嘔吐的翻蕩,吱牙咧嘴接過這具捕獸鋼夾的時候,燕鐵衣已經攀到樹頂,解下了那柄利斧,也交還給了朱瘸子。
  掖好傢伙,朱瘸子像手上拈著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拚命將兩隻手掌朝褲管上擦,他一邊愁眉苦臉,顫顫抖抖的道:「小哥,我們快點走吧!……這裡像是陰風慘慘,鬼影幢幢:把人嚇得慌了!」
  燕鐵衣伸出劍,安詳的道:「尚煩老哥引路--你定下心走,我會殺人,卻也懂捉妖,別怕,一切有我。」
  打了個寒噤,朱瘸子不敢再多說了,他手執鞘頭,提心吊膽的引著燕鐵衣往土崗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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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2:38:14 |只看該作者
第47章 幽冥魂 劍渡陰陽

  四五步之外,崔煌像突然怔了一下,他大聲道:「喂,老小子,你低下頭咕噥些什麼?」
  朱瘸子嚇得後頸窩的肌肉僵硬,連體內循環的血液都似要凝凍了,他手足無措的捲著舌頭道:「不……不……我是在……在禱告……」
  崔煌罵道:「禱告?禱告他娘的熊!」
  忽然扯了崔煌一把,房振隆狐疑的道:「唉?怎麼搞的?這老傢伙的腔調有點不對?剛才和現在,不似是一個人的口音,老六……」
  就在這時,彷彿自黑暗的夜色裡,閃亮起一抹眩目的電光,光芒非常冷,非常寒,更非常快速,宛若突兀間,自虛無中凝結成這一剎那裡現形的異彩,它映幻出銳利的條線,當人們察覺時,業已遲了!
  狂號半聲,崔煌往後一個跟斗倒摔而由,他的左頰連著眉梢,被削去巴掌大小的一塊皮肉,血灌進了口鼻,嗆窒得他差點閉過氣去。
  在崔煌倒的同時,房振隆也打著轉子翻到一邊……他更慘,方才急切應變的瞬息裡,他的左手剛剛伸出沾到肩頭刀柄,但尚未及拔出,這只左手已經齊腕斬斷,滴溜溜拋上了半天!
  「太阿劍」的鋒刃著一串血珠子揚指向上,森寒的光彩才凝結,「照日短劍」已在蓬散的旋飛下,插入十個人的肚腹,又自那十個人的肚腹中拔出!
  燕鐵衣就地翻滾,短劍暴收,長劍又「刮」「刮」兩聲連為一響,將另兩個敵人的腦袋砍下,那兩顆人頭一齊落地,又碰向兩邊!
  不似發自人口的駭嗥聲出自僅存的三名漢子口中,這三個漢子就像失了魂一樣拔腿狂奔,然而,三個分向不同方向奔逃的朋友,方纔的出幾步,燕鐵衣的身形已自地下飛撐回掠,長短雙劍流星般掣穿,三顆人頭往前滾動,三具無頭身卻那樣怪誕的又奔出了丈許遠才紛紛仆倒!
  雙劍「錚」聲交叉胸前,燕鐵衣冷漠的卓立於朱瘸子身側,從出手到結束,只是人們瞬眼的功夫,而在這極其短促的俄頃間,業已終結了十大條經過數十年過程方才孕育成長的生命!
  燕鐵衣的雙目仍然僵硬又凝固的,注視著前面某一點上,他的眼球沒有轉動,眼不曾翕眨,但那一抹寒凜凜的光華,卻帶著酷厲的煞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站在那裡,有如他一直便站在那裡一樣。
  朱瘸子簡直傻了,癡了,糊塗了,他不敢相信自已方纔所看到的事實--這就是武功?是技擊?是殺人的藝業?想像中的格鬥不該是這個樣子,或是兵刃相撞,或是叱喝叫喊,或是你來我往,或是撲騰拚搏,總是以力鬥力的表現,叫人看得紮實,但先前那一剎那,卻是怎麼回子事?只見光華掣閃,冷電樅橫,那等牛高馬大的十多條漢子,居然就連叫也沒叫出幾聲,便橫了一地!他未曾看清鋒刃切肉的情形,也沒有查覺劍身運動的招勢,甚至不能發覺殺人者與被殺者雙方的攻拒過程,而一瞬,只是一瞬,便已有了立即的結果。
  最令朱瘸子感到不可思議的,卻是造成這樣結果的人,竟是一位目不能視的盲者--看不見一切,但這盲者的動作卻遠勝過兩眼大睜的人!
  現在,崔煌已自地下爬起,房振隆也站穩了腳步,兩人的形色全是那樣的慘厲,又那樣的猙猝;他們全身上下都濺滿了血跡,縱然這血跡看不真切,但卻也在朦朧中予人一種淒怖的感觸,血腥味有點銅的氣息,沾染在他們的面孔上,衣衫上,而這兩張人臉,業已歪曲得不似兩張人臉了!
  尤其是崔煌,等於只剩下半副面孔,血肉模糊的另半張臉,是由那等可怕的骨肉內部組織所代替,而人的臉部該是這些赤顫的肌肉和森白泛灰的骨頭所組合,它們應有表裡之分,待到沒有表裡了,也就不堪入目了。
  房振隆被斬斷的左掌脫落處,看上去十分整齊,因為天黑,不易察覺傷口的扎目,他一直在喘氣,痛苦得令他身子也站不穩了,搖搖晃晃的,口鼻全扁扯向兩腮。
  他們如今所受的苦楚,卻還不及內心的恐懼來得深刻,他們知道,眼前所遭至的肉體上的創傷,並要不了老命,而跟著來的厄運,才是真正要奪魂滅魄的,那索魂者,就正站在對面!
  崔煌的聲音不知是由於驚恐過度還是由於膿頰上的創傷大為痛苦,從他嘴巴裡吐出來的時候非但顫抖,更且連音調也走了腔:「燕鐵衣……竟然……是你……」
  燕鐵衣生冷的道:「不錯,是我。」
  抽搐了幾下,崔煌喉管裡響著呼嚕,他咬著牙:「使奸計……行詭謀……襲於人……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漢!」
  揚揚臉,燕鐵衣道:「看看我的眼睛,崔煌,你看見了?」
  崔煌用手抹去淌到唇邊的鮮血,提著一口氣:「怎……麼樣?」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的這雙眼睛,已經不能視物了,我這雙受害的眼,是由你們在公平較鬥之下弄傷的呢?仰是被你們使用奸計毒謀陷害的?」
  崔煌一時語塞,期期艾艾答不上話來,空自瞪著兩隻眼珠在磨牙。
  房振隆將那只失去手掌的斷肘掖進懷中,掙得青筋浮額的嘶啞大叫:「姓燕的,任你如何施展你的陰毒詭計,你也永別想逃出我們的追殺……我兄弟遭了害不要緊,我們其他的哥們必能將你凌遲碎剮,五馬分!」
  燕鐵衣冷峭的道:「至到眼前,你們也未能奈何於我!」
  房振隆淒厲的叫:「不用太久了,燕鐵衣,你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
  崔煌也顫聲大喊:「姓燕的,從汪老三,湯老七,開始,再連上我們弟兄兩的這一筆一筆血債,必要你還償清債,我們會吃你的肉,挫你的骨,寢你的皮啊……」
  燕鐵衣輕蔑的道:「你們是一對瘋子,兩頭咆哮的狗,你們除了會狂吠,又能做由點什麼正經事來?等我送你們黃泉道上與你們的拜把夥計見面之後,你們再相對吆喝不遲!」
  尖吼著,崔煌狼嗥般叫:「姓燕的,我們不會屈服,我們誓與你死拚到底!「
  燕鐵衣凜烈的道:「事實上你們亦必須『死拚到底』,因為我是絕不會寬恕你們的,你們拚,說不準尚能多少撈本,不拚,除了白死就不會有第二條路了!「
  黑暗裡,「刀不留人」房振隆首先猛撲過來,他的來勢像一陣旋風,才見人影,那柄厚沉鋒利的「金背大砍刀」便摟頭蓋頂的劈向燕鐵衣!
  長短雙劍猝然斜射暴合,房振隆劈下的刀鋒「嗡」的一聲被盪開一邊,他拚命躍退,「照日短劍」的尖端閃過他的肩頭,挑起了一溜血水!
  很突兀的,崔煌這時卻做了一樁古怪的事--他並沒有上來夾攻燕鐵衣,卻不知何時將一隻銀哨湊在嘴巴上,拚命狂吹起來,非但嘴裡吹著哨子,更自腰後解下一面銅鐵,不住的狠勁敲打!
  於是,「吱」「吱」的哨音,「匡」「匡」的鑼響,便頓時嘈雜成了一片,夜深人靜,荒野寂寂,這樣的聲音,便越發響亮刺耳,激盪出老遠。
  崔煌此舉,固然是在發聲示警,招請救兵,主要的功用卻是在於擾亂燕鐵衣的聽力,他們知道燕鐵衣目不能視,對敵應變全靠聽覺,這樣一加擾亂,不啻使燕鐵衣失去了判斷應變的能力!
  聲響一起,燕鐵衣即知不妙,他的長劍揮斜抖出一輪層層湧合的光圈,「削」聲下一指,整個身子驟然固立不動,左手短劍反腕倒貼。
  哨子在狂吹,銅鑼在猛敲。
  「吱」「吱」「吱」。
  「匡」「匡」「匡」。
  悄不哼聲的,房振隆又一個虎跳掩上,大砍刀橫裡削斬,光華如帶中又倏化寒虹一溜,往上斜揚,則劈敵人的下頷。
  燕鐵衣側耳辨聽,雙眉緊皺,因為,哨音和鑼響攪混了他的耳朵,他實在聽不出任何雜在其中的刃風或銳響來!
  朱瘸子驚窒的縮在一角,全身發抖,恐懼得無以復加,但也許出自一種本能吧,他一見房振隆的砍刀要劈上燕鐵衣了,情不自禁的脫口駭叫:「砍到下巴了!」
  快得就像一抹電閃,朱瘸子的語聲才起,燕鐵衣已暴斜急伏,大砍刀貼著他的面門掠過,幾乎不分先後,他倒貼腕內短劍,已猛的扎入房振隆心臟,這一刺之力,更將房振隆挑起三步,尖嚎著四仰八叉的跌落地下!
  陡然間,崔煌口中含著的銀哨掉下,敲打銅鑼的小捶也僵停住了,他悲憤膺胸,激動無比的嘶聲狂吼:「五哥啊……」
  隨著這聲裂帛似的悲號,崔煌就像瘋狂了一樣奮不顧身的衝了過來,他拋棄了鑼棰左手短戟,右手短叉,照面間便在交織的冷電精芒中捲向燕鐵衣!
  「太阿劍」「刮」的一聲形成了一面光網,光網波顫,鋒芒閃射,崔煌突的橫滾,身上立時皮開肉了十餘處,但他卻恍同未覺,猛撞中宮,戟尖抖幻,暴刺敵人上盤,短叉下壓,插往對方小腹!
  燕鐵衣半步不退,「照日短劍」飛沉倏起,「噹」的一聲砸開了崔煌金叉,又穿進崔煌肚裡,「太阿劍」旋揚,崔煌的一條執戟左臂便「呼」聲拋了起來!
  但是,崔煌卻不叫不吼,更不跌撲。
  他被磕開的執叉右手迅速倒翻,一下子刺進了燕鐵衣肩頭,而當叉尖透入燕鐵衣肌肉中的一剎那,燕鐵衣穿入崔煌肚皮裡的短劍已往上揚割,將這位「黑判官」整個的開了膛!
  重重摔跌下來的崔煌,沒有任何呻吟,沒有半聲的呼叫,只是略一抽搐,業已斷了氣。
  退後幾步,燕鐵衣料肩抖落插在上面的金叉,然後,他匆匆撕下一條內襟來將傷口包紮妥當,雙劍歸鞘,而他的長劍連鞘又伸向了早嚇得口瞪口呆的朱瘸子。
  劍鞘微微搖動著,朱瘸子好半天沒過來接。
  溫和的,燕鐵衣道:「朱老哥,你怎麼了?」
  機伶伶的一哆嗦,朱瘸子打著冷顫,好不容易開了口:「我……我……我全身……都像僵麻了……連腿也拖不動咄。」
  走上一點,燕鐵衣遞過鞘端,低沉的道:「朱老哥,請振作一下,我們不能再延宕時間了,對頭的幫兇們很快便要聞聲追尋過來,那時,再想走就更不容易了。」
  顫巍巍的伸手握住了劍鞘,朱瘸子一邊努力移步,一邊驚悸的道:「我的老天,人聞江湖裡血雨腥風,人命如草,聽在耳中不覺什麼……這一旦真個親眼看著了,才知道竟是這麼個殘忍狠毒法!」
  緩緩跟著走,燕鐵衣平靜的道:「人間世本就是一座龐大的競爭場,大家全為了生存而競爭,只是形式上的不同而已,有的比較直接,有的比較間接,手段上,也僅分溫和與劇烈兩端罷了!」
  朱瘸子抖索索的道:「吃你們這行飯……可真得要點膽量才行,更重要的是能狠得下心……乖乖,一個比一個歹毒,殺人就好像斬瓜切菜一樣,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燕鐵衣舐了舐乾裡的嘴唇,沉重的道:「江湖飯,原就是在舐刀頭血,拎著自家腦袋過生活。」
  一拐一拐的舉著步,朱瘸子吸著寒氣道:「這樣的日子,換了我,一天也過不下去。」
  燕鐵衣道:「習慣了也就能順應了。」
  搖搖頭,朱瘸子餘悸猶存的道:「殺人同被殺,一天到晚全和閻王爺等著攀交道……不,我永遠不會習慣。」
  燕鐵衣道:「習慣不一定就是贊同,能順應也並非意味著喜歡,我的意思是……久處於這種環境中,逼得人去適應,日子一長,也就變得麻木了。」
  朱瘸子吶吶的道:「好可怕……真可怕!」
  燕鐵衣的眼睛朦朧,他沒有意義的向四周無盡的黑暗轉動了一下眼珠,聊落的道:「是人心?」
  朱瘸子愕然,他回頭問:「你說什麼?」
  燕鐵衣沉沉的道:「人心,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並非那殺人的利劍鋼刀。「
  朱瘸子盡力加快了腳步,他惴惴的道:「燕小哥--看你年紀輕輕,卻像是個老江湖了?」
  燕鐵衣歎了口氣;「這沒有多大好處,江滿上耽得越久,越叫人心寒。」
  朱瘸子迷惘的道:「為什麼?」
  閉閉眼,燕鐵衣道:「因為懂得了太多的邪門外道,知曉了太多的人性險惡;有些時,朱老哥,你會不相信天底下竟然有如許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
  點著頭,朱瘸子道:「不錯,譬喻今晚,我就不相信已經親眼看見這一場簡直神乎其技的屠殺,小哥,先前那等光景,我這一輩子尚未見過第二遭。」
  燕鐵衣不想笑的笑笑:「我想你能再看到第二遭,甚至第三第四遭的。」
  倒抽了一口冷氣,朱瘸子恐懼的道:「老實說,我可不願再看了,我怕得慌。」
  燕鐵衣冷淡的道:「毒蛇野獸吃人,老哥,你知不知道人也吃人?而且,人吃起人來,比諸任何一種毒蛇猛獸都要來得殘酷,暴戾與貪婪!」
  頓了,他又道:「不被人吃的方法只有一種--反抗;各般的運用法則不同,但避免不了『以牙還牙』的本質,能以但旦求自保而不去荼毒他人,已算是好人了。」
  朱瘸子咳了幾聲,道:「小哥,有件事,我覺得奇怪。」
  燕鐵衣的右腳邁過一個凹窪,他身子歪了歪,道:「什麼事?」
  朱瘸子道:「憑你這身好本領,誰見了不含糊?但竟也有人找到你頭上討麻煩,那些人莫非全都活膩味了?居然拿著自己的注命當耍子。」
  燕鐵衣沉默了片刻,連連的道:「仇恨會使人不顧一切,相反的,親情亦然。」
  朱瘸子顯然不甚明白,他道:「你的意思是說?」
  燕鐵衣道:「我是說,人都有理智,但若因為某些外來的因素,或者情感上的動湯,沖激了人的理智時,往往人的理智就會被淹沒了,那時,便會發生這一類的事。」
  咧咧嘴,朱瘸子道:「他們和你的仇恨一定很深了?」
  燕鐵衣道:「不錯。」
  朱瘸子搖搖頭,感歎的道:「這群不要命的傢伙,俗語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何苦非要拿著自家性命朝刀口子上撞?弄到後來,這仇不是越結越深啦?」
  燕鐵衣道:「另外,他們還為了賭一口氣。」
  朱瘸子有些想通了:「報不了仇就沒面子,約莫是……」
  燕鐵衣笑笑:「簡單的說是如此,尤其在江湖上混,更講究這點骨氣與尊嚴,當然,雙方淵源,關係,以及情感的契合也是促成冤冤相報的原因。」
  朱瘸子好奇的問:「你的功夫這麼厲害!小哥,可曾遇到過真正的對手?」
  燕鐵衣道:「多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沒聽過這句話?」
  朱瘸子道:「我看你已是頂尖的硬把式了。」
  燕鐵衣道:「慚愧。」
  朱瘸子站住,往四周的地勢打量了一陣,指了指前面的一道小崗:「是了,小哥,那道土崗就在前頭,我們摸黑走山徑,卻半點也沒搞錯,越過崗子,再有三里來路,便算離開了『虎林山』麓,抵達大道邊了。」
  燕鐵衣道:「這麼說來,我們已走完一半的路途了?」
  朱瘸子笑道:「來到土崗,便剛好走過一半的路。」
  燕鐵衣欣慰的道:「多虧了你,老哥。」
  朱瘸子挺挺胸,得意的道:「對這附近的地形,再沒有人比找更熱的了,我沒誇口吧?小哥,就算閉著眼,我也一樣能摸得清清楚楚,包管錯不了!」
  燕鐵衣道:「我們加緊一程吧,老哥。」
  從他們站腳的這裡到達那道土崗,中間是一片荒草蔓生,地勢起伏不平的傾斜坡面,他們一步一步,異常吃力的到達土崗之下,朱瘸子業已累得氣喘如牛了。
  燕鐵衣也有點乏,但他當然尚能支撐,可是他卻主動站住了,低聲道:「就歇會吧,老哥,真把你累壞了。」
  朱瘸子怪不好意思的乾笑著道:「人哪,一上了歲數就不成啦,才只走這幾步路,簡直像鬆散了一身骨頭一樣,倦得慌,尤其我這條腿,更不爭氣,拐不多遠就酸痛得舉不動了,倒不如我這一雙胳膊,掄起斧頭來足能劈上百斤柴火也不覺累。」
  燕鐵衣安詳的道:「像老哥這樣,已是『老當益壯』了,腳下不方便,自能摸黑走上好幾里山道不皺眉,換了別人,只怕早已牛步也挪不動了。」
  朱瘸子喘了幾口氣,笑呵呵的道:「說真的,我這副身架骨,一向就挺硬朗,想當年,在我同你這種歲數的時候,我可有勁頭來,那時候呀,一百多兩百斤的柴……。」
  突然,燕鐵衣低「噓」了一聲,側耳靜聽,屏息如寂。
  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朱瘸子驚住了,他只感到身上一陣陣的發麻,肌膚上也起了雞皮疙塔,心底一股涼氣又泛了上來……
  木然的眸瞳轉動著,燕鐵衣低沉的道:「有人向這邊迫近了,約模是十五六個或十八九個人,步履很輕,行動快捷,都似是練家子,他們現在正來到我們方才看見土崗的坡地上……」
  哆嗦著,朱瘸子畏怯的道:「怎麼辦哪?小哥。」
  燕鐵衣平靜的道:「由我來應付,仍是先前那句老話--你只管閉上眼禱告就行。」
  朱瘸子抖抖的道:「這一遭,他們有防備了……小哥,可比不得上一次那樣容易啦?」
  唇角漾起一絲冷酷的笑意,燕鐵衣陰沉的道:「對我來說,他們有備無備全沒什麼分別,橫豎是要對上面見真章!」
  目光驚恐的投注向那邊,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大概你聽錯了也不一定?我望過去,對面那片坡地左近除了一團烏黑之外,任什麼也看不見,更沒有什麼人影在晃動。」
  燕鐵衣鎮定的道:「我不會聽錯,老哥,方才由順風的方向吹過來人在奔掠時的急迫呼吸聲,衣袂飄拂聲,以及兵刃的輕撞聲,另外,尚有偶而低語傳來……我聽得非常仔細,因為我目前乃靠此求生!」
  朱瘸子面上變色的道:「如果真掩來這麼多人,你又受了傷,小哥,卻如何是好?」
  燕鐵衣沉著的道:「我會想辦法消減他們。」
  不覺乾咳了一聲,朱瘸子悚然道:「又……又是殺?」
  燕鐵衣寒森森的道:「總不能寄望於跪下來向他們求饒,老哥。」
  於是,朱瘸子悶聲不響了。
  臉上是毫無表情的僵凝,燕鐵衣靠在一株矮樹幹上,同樣沒有作聲。
  他似是在思考著什麼。
  突然,他低聲開口:「老哥,土崗上有沒有樹木?」
  呆了呆,朱瘸子忙道:「崗子左側生長著一小片疏林子。」
  燕鐵衣又問:「對於這撲獸網夾的運用,你可熟悉?」
  朱瘸子道:「這還用說?我帶了出來就是打算趁機會,按上鋼夾,弄個只把兩隻子獸剝皮吃肉的……小哥,你問這些事作什麼?莫非你……」
  擺擺手,燕鐵衣道:「走,我們上崗子。」
  沒敢再多問什麼,朱瘸子振起精神,引著燕鐵衣朝土崗上攀爬。
  土崗子不高,但卻不好爬升,尤其對一個盲者,一個瘸子來說。
  兩人方自氣吁吁的登臨樹上,朱瘸子偶一回頭,已險些驚得叫出了聲……崗子下面,就在他們先前歇息過的地方,業已亮起了幾隻火把,火把的青紅色光輝,照耀著十八條彪形大漢身影,他們正圍著一株矮樹在指點議論著什麼。
  火把的光是青紅的,卻不時反映起閃閃冰寒的刀芒,而刀芒是藍汪汪的。
  十多名大漢圍觀議論著的那株矮樹,正是方才燕鐵衣倚靠過的。
  朱瘸子趕緊把他眼見的情景向燕鐵衣說了。
  唇角勾動了一下,燕鐵衣低聲道:「可能樹幹上沾染了我身上的血跡,被他們其中某一個人無意間摸觸到了,或是查覺到了,老哥,他們很快就會包抄過來,我們走,到你說的那片疏林子裡去!」
  朱瘸子牽引著燕鐵衣剛挪步,又不禁回頭往樹下看了看,這一看,他又嚇得一哆嗦……那十幾名彪形大漢,都正仰看頭往崗上搜視,僅僅打量了那麼一會,十幾個人圍在六七隻火把的照映下極其小心卻極其迅速的抄了上來!
  引著燕鐵衣匆匆往疏林的方向幾乎奔跑般踉蹌疾行,朱瘸子邊抖著道:「來了,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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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2:37:37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荒黑道 瘸老引盲

  天空中是漆黑一團,而週遭的景物,更似全都敲進了濃濃的稠墨裡,風吹得樹梢草叢,不停的發出「簌」「蔌」輕響,偶而也有不知名的蟲獸鳴叫傳來;夜是孤寂又冷清的,帶著那會懾窒人心的寨悚意味,眼望出去,遠近全是一片幻境般的猙獰,又皆籠罩在朦朧模糊之中……
  朱瘸子走在前面,燕鐵衣跟在後頭,兩人相距約有三尺,連接著他們中間空距的,便是燕鐵衣那柄帶鞘的「太阿劍」 ,劍鞘已用污泥塗抹過,以便掩住鞘上原來的金燦光亮,燕鐵衣握著劍柄,朱瘸子執著鞘梢,就這般像替盲者引路一樣,這位老樵子牽領著一位梟中之霸,在黑暗的曠野裡向前摸索。
  當然,這樣的形態是十分尷尬又可笑的,燕鐵衣也知道,但眼前卻委實沒有比用這種方式更為恰當合宜的法子,他想脫困 ,便無以兼顧表面了,一個在陰惡環境包圍下的掙扎者,那還能談得上瀟與風範?
  一腳高,一腳低的往前走著,燕鐵衣不敢奢望其他,只求自己眼前的這付狼狽相不要被自己的手下,或熟人見到就行 ,他同他的朋友們都將然法想像,「青龍社」的魁首在被一個瘸腿老樵子引領著摸索道行之際,會是一種何等樣的窘迫光景?
  朱瘸子仍然穿著他那身灰葛布打著補綻的衣褲,且在腰間多紮了一根草繩,草繩上掖著幾樣物件--一柄黑木把子包銅嵌頭的斧頭,一具扁長的對咬鋼齒撲獸夾,一困皮索 ,另用布袋包著幾個黑麵饃吊在後腰。
  兩個人一前一後,悶不吭聲的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們的步速很緩慢,也很小心,幾乎是走一走探一探 ,走一步停一停,他們盡量把聲音放輕,竭力不使自己身體接觸到周圍低垂的樹,或擦動叢生的草梢,因為這些都是極易發出聲響的事物。
  對這附近的地形,朱瘸子果然相當熟悉,就在這無月無星,沒有任何照明工具的夜晚,他仍能極為沉穩自信的摸清方向位置 ,雖然很慢,卻極其堅定的在不易辨認出的荒徑小道上行動。
  沉默中,他們走了好一陣子。
  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悄悄的問:「老哥,我們走出多遠了?」
  朱瘸子謹慎的探路挪步,低聲道:「約莫一里多兩里。」
  不禁微微有些怔忡,燕鐵衣喃喃的道:「才這麼點路!」
  朱瘸子壓著嗓門道:「天太黑,這種山徑小道又難走,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的儘是拐來拐去,我又瘸著條腿,自是更快不了;小哥,你眼看不見,光跟著走,感覺上約莫是長了點,實則我們上道還不足半個時辰。」
  燕鐵衣沒有作聲,卻頗有感慨,在平素,只這半個時辰的光景,憑他的輕身術,怕不早出去四、五十里地有餘了?如今,居然連兩里路也未摸定!
  一個失去視力的人,其遲緩與笨重的折磨,也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這時,朱瘸子又道:「莫心焦,燕小哥,設若像這樣一路平安的走下去,慢是慢了點,卻遲早走得到大路邊上,如今,我們業已走完一半路途啦。」
  苦澀的笑笑,燕鐵衣道:「我不是心焦,老哥,只是覺得路竟這樣的長,不似剛走過一兩里,便像已經跋過一兩百里了。」
  朱瘸子安慰著道:「你眼看不見,這時的感覺,自與你平昔明眼的時候不一樣,小哥,習慣以後,也就好了,就像我這條瘸腿一樣,多少年下來,而不覺有什麼大累贅啦!」
  燕鐵衣全身突然冷了冷,頓時有股萬念俱灰的絕望浪濤,激進他的靈魂深處,他的一顆心也彷彿驀地沉入了冰窖之底,思維亦像變得麻木與空洞了!無論意念和形體,都宛若在旋動,在浮沉,在飄蕩,那樣茫茫然然的淒涼落寞滋味,真令他的內腑五臟都在抽搐收縮;他果真就這樣便瞎了麼?就如此便永遠失去了重睹天日的機會了麼?
  朱瘸子所說的話,像悶雷般回震在他的耳際,又似灰紅的鋼針灸紮著他的心,「習慣以後就好了」,「多少年下來就不覺累贅啦」……這是表示著什麼意思呢?莫非他真要變成一個瞎子,真的無法再恢復視覺了?
  從雙目失明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方纔,他全處在一種緊張急迫的情景裡,他並沒有去尋思自己的失明會是暫時性的,抑是永久性的?但朱瘸子這幾句好心的安慰話,卻使他突然起了顫慄又驚恐,朱瘸子的言辭中,不是業已明明白白的點出來,他已是個盲人了?
  盲人、瞎子……這些原與他毫無關連,對他毫無意義的名詞,居然如此突兀的便扣到他頭上來,而且一扣就竟扣得這麼紮實,這般緊密!
  他會瞎麼?真會瞎麼?
  天底下,有幾個盲者是可以稱雄道霸的,江湖中,真有幾個盲者能以在險惡的環境裡掙扎下去?看不見大千世界,看不清形形色色,休說執掌那片時刻都在驚濤駭浪中的基業,統領那班傲倨不馴的強梁豪傑,更要於風雲變幻裡求生存,便只算要「活下去」,一個瞎了眼的人也難以有這「活下去」的法則了。
  人的官感是由生俱來的本能,一旦缺少了其中的一項,便將嚴重影響了人生的生存能力,而視覺更乃各項官感中最重要的一環,黑暗裡的歲月,不能適應人類的本性,尤其是,漫長的黝暗,足以使一個原來不屬於黝暗中的人變得瘋狂!
  只這片刻的顫慄反應,燕鐵衣已是冷汗透衣,週身肌肉全起了不可抑止的痙攣,他雖在摸索前行,但步履之間,卻竟顯得這般沉重吃力了。
  朱瘸子又向燕鐵衣說了幾句話,但燕鐵衣好像毫無感覺似的木然不應,他的臉色僵冷,五官微微扭曲,一時間,就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軀殼一樣,連身子帶腦子,都似麻痺了。
  楞楞的站住腳步,朱瘸子湊了過來,在燕鐵衣耳邊吆喝:「小哥,燕小哥,你怎麼啦?你倒是說話呀,怎的猛古丁變癡了?」
  驀而打了個冷顫,燕鐵衣如夢初覺般驚悟過來,他急忙掩節的笑笑--那笑,卻比哭還要難看--嗓音泛著啞:「哦,老哥,有什麼事?」
  狐疑的端詳著燕鐵衣,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你剛才怎麼啦?好好的突然就發起怔來?魂不守舍的,像是中了邪一樣,小哥,呃,你可沒被什麼異物妖氛『蠱惑』著吧?」
  燕鐵衣強笑一聲,道:「我很好,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朱瘸子低咳一聲,道:「現在你是好了,但先前那一陣子,你臉色怪得叫人駭怕,又冷又僵,雙眼直楞楞的朝前望著,咬牙切齒,氣打齒縫中往外『嘶』『嘶』的冒,真像叫什麼邪物附上身,又好似被啥玩意將魂勾走了一樣,老天爺………」
  燕鐵衣沙啞的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頗令我心煩的事來,神思一聚集,就不覺渾而忘卻身外的環境了,老哥,我沒有什麼毛病,你別疑神疑鬼的嚇自己。」
  朱瘸子吶吶的道:「小哥,我倒不是嚇自己,我是替你擔心呢,你不知道你方纔那模樣--山林荒野,尤其在這烏曲烏黑的夜晚,任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會發生,孤魂野鬼,山精魈客,往往也都趁在這陽氣衰退、陰氣交接的當口出來活動,鬼火熒熒,寒風捲處,全有他們的形蹤。」
  老樵夫的語聲低沉而蒼啞,帶著一股子幽深隱約的意味,他的身軀微現佝僂,臉孔上皺紋重疊,黃湯眼中更晃動著一抹畏瑟的,迷惶又神秘的陰影,在這四野寂寂,一片漆黑的荒野裡,便越發顯得那樣的怪誕可怖了。
  燕鐵衣緊緊握了一下他的「太阿劍」,堅實又冰涼的劍柄,手掌中沉硬的感覺,令他心中著實了許多,緩慢的,他開口道:「不要迷信那些邪端異說,老哥,有我在這裡,人的陽剛之氣足能驅攆妖戾之氛,把心放正,則自不生魔念,興浩然之氣。」
  朱瘸子了口唾液,道:「只要你不怕,小哥,我更沒啥可在乎的,這麼些年在深山野林裡討生活,我早就慣了,見怪也不會怪啦,再說,我一個半截業已入土的老殘廢,又怕什麼妖魔鬼怪來拉我入伙?如果他們看得中我,正好也和他們做個伴,免得異日到了陰曹路上,獨個悶得慌。」
  燕鐵衣吁了口氣,道:「老哥,你身強力壯,離那一天還早得很呢。」
  拐著腿朝前走,朱瘸子歎息著道:「其實,我也想穿了,早點上路和遲點上路,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兩樣,橫豎在陽間也是孤孤單單的,還不如早些時到了陰曹裡同那些鬼魂結伴,說不準尚能遇上好些老夥計,大家聊聊陽世為人時的光景呢!唉,小哥,有時我常思量,做人真不見得比做鬼好,有些人心比鬼心更要陰毒啊!」
  燕鐵衣頗生感觸的道:「老哥,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不過,人間世上,亦有美好的一面,我們生存的環境裡,固然免不了有邪惡與冷酷,但是,卻也相對的有著溫暖同善良,只要去體會,去接觸,你便會發覺,活著,並不似你想像中的那樣淒苦乏味。」
  朱瘸子揉揉他的瘸腿,道:「你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卻也相當看得開……「
  心中絞痛了一下,燕鐵衣苦澀的道:「總不能自殺,是不?」
  朱瘸子歉然道:「小哥,你別多心,我可沒有其他的意思;一個人眼睛看不見了,自是苦惱,但我說過,人這玩意,就是懂得『逆來順受』,像我這條瘸腿一樣,時間一久便習慣了,瘸了這多年,如今我倒不覺有什麼不大方便。」
  前面丈許遠的陰暗裡,突然傳過來一個狠厲的口音:「什麼人在講話?站住!」
  機伶伶的一哆嗦,朱瘸子嚇得險些坐倒地下,他往後一退,上下牙齒「得」「得」打顫:「壞了,小哥,壞了,……我們被人截住啦!」
  輕輕伸手拍了拍朱瘸子的肩頭,燕鐵衣低細的道:「不要驚慌,老哥,萬事有我,現在,讓我們先弄清楚那些人的身份再說!」
  草叢裡響起,物體移動時的「蟋嗦」聲,隱約可見有幢幢人影在晃閃,處處映起寒刀的冷光,燕鐵衣看不到這些,但耳朵卻能聽到--他聽到人們的急促呼吸聲,低迫的交談聲,而且多用「切切」或「暗語」,同時,他也聽到了金鐵的幾次碰撞聲響!
  於是,他迅速俯臥地下,只讓朱瘸子一個人站立著,小聲道:「老哥,你只站著裝樣子,由我來答話,天黑,他們看不清這邊有幾個人,你別怕,一切都有我來應付!」
  慌亂的點著頭,朱瘸子緊張的道:「我,我會照你的話做就是。」
  這時--。
  那邊黑暗中的狠厲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在問你是什麼人?你啞了還是聾了?屁也放不出一個!」
  傍邊另一個粗啞的嗓門吆喝:「管他是誰,我們先一陣『暗青子』放倒這狗操的!」
  俯在地下的燕鐵衣趕忙以一種顫抖恐懼的腔調叫了起來:「且慢……且慢……各位是那一路的好漢啊?我只是住在『虎林山』後山下一個打柴的窮老兒,不是什麼歹人,各位好漢可千萬不要誤會。」
  十分自然的,朱瘸子配合燕鐵衣的叫喊,不由自主的雙手亂搖起來,兩人一唱一合,活像有幾分演「雙簧」的味道。
  狠厲的口音移近了兩步,叱喝道:「放你娘的屁,你砍柴砍到三更半夜?那有這等時光還出來打柴的樵子?分明是另有企圖,存心不善!」
  燕鐵衣忙又喊道:「我確然是住在後山下的朱瘸子啊,各位爺,你們若是不信,可以去打聽打聽;我是白天砍柴,晚上偶而出來撲捉點小獸補貼生活,我在這裡住了十多年啦,附近道觀的道爺們全認識我,他們也都知道我朱瘸子是好人。」
  狠厲的口音大喝:「混帳,你說你晚上出來撲捉野獸,我問你,你用什麼撲捉?不見燈不見光的,莫非只念個咒就能捉到野獸了?我看你十有八九是在胡說八道!」
  燕鐵衣一疊聲的叫起冤來,朱瘸子也跟著打躬作揖:「好漢爺,我好說與你明白--在這附近挖了幾個陷阱,也暗置了幾隻撲獸網夾,當然都是白天先行安放妥了的,到了夜間,我再每處巡視,若擒住了什麼小獸,再使網子罩起帶回家去,我路上不亮燈火,也是件恐驚走了陷入機關中的獵物啊,好漢爺,可憐我一個瘸了條腿的糟老頭子,又會是什麼惡人歹徒呢?」
  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那粗啞的嗓門插進來道:「老小子,剛才我們早就隱在這裡了,聽到你在說話,你是在和誰交談?」
  燕鐵衣忙道:「好漢爺,我只是一個人,不瞞你說,我晚上一個人走夜路,就有道自言自語的毛病,一來是習慣,二來也是替自家壯膽子,四周全是一片烏黑,我人老血氣衰了,怕有什麼鬼物欺負我陽焰不旺,趁機祟我。」
  「撲」一聲笑出來,粗啞的嗓門罵道:「真他娘的滿口胡柴,睜著一雙眼說渾話,老子們走了幾十年夜路,也不見有什麼妖魔鬼怪現過,你他娘是在唬你那個爹?!」
  朱瘸子一個勁打躬,燕鐵衣一個勁奉承:「各位好漢爺人壯氣剛,頭頂三尺冒紅光,任什麼邪物鬼祟老遠見著,便要逃避躲讓,那似我這麼一個只剩半口氣的糟老頭子?邁幾步就要喘勾了腰,眼看下土一半啦,這股子陽焰就比不得各位了。」
  粗啞的嗓門道:「你站著,我們要過來搜查一下!」
  朱瘸子兩手高舉,燕鐵衣裝成一付畏縮的口氣:「好漢爺,我是真的和善良民呵,這大半輩子也沒敢做一樁歹事。」
  狠厲的聲音叱道:「少囉嗦,你站在那裡不准動,就像這樣高舉兩手,如果你確如所言,我們自然不難為你,放你走路,否則,今晚上你就得在這裡挺了!」
  粗啞的嗓門也吆喝著:「我告訴你,在你四周就有幾十樣『暗青子』瞄著你,只要你有半點不對的跡像,這幾十樣『暗青子』便會將你釘成個大刺!」
  燕鐵衣哆嗦著道:「是,是,各位好漢爺,我就這樣高舉雙手站著不動就是,還求各位爺們明察秋毫,可別誤傷了我這好人啊!」
  狠厲的口音道:「閉上你的鳥嘴!」
  接著,又傳來那人較為低促的聲音:「老六,你帶同各弟兄上去查看一下,我在這裡把住!」
  粗啞的嗓門嘿嘿笑道:「五哥,我看這老小子不會有問題,大概真是附近什麼打柴人家,咱們這般如臨大敵,煞有介事,倒反叫其他哥兒們笑話了。」
  燕鐵衣俯伏不動,同時,他已知道對面的那些惡客是誰,不用多費心思,他即猜到那口音狠厲的人乃是「大紅七」的老五,「刀不留人」房振隆,嗓門粗啞的一個,則必為「大紅七」的老六「黑判官」崔煌!
  此刻,又傳來房振隆的聲音:「還是仔細點好,老六,管他有沒有問題,查明了我們也好安心!」
  崔煌笑道:「五哥,如果這老小子是姓燕的,他還會和我們嘮叨這久?只怕早就幹上了,你沒聽聽他那腔調語氣?土頭楞腦又加上心驚膽顫的,活脫嚇得出尿來,若說他和姓燕的扯得上牽連,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哩!」
  房振隆的語氣也放鬆了:「我也知道他不會有什麼毛病,但謹慎點總錯不了,這半夜來,我們鬼影也不見一條,好不容易遇上個活人,查問一番,也好向老大交差!」
  崔煌像是伸了個懶腰:「這一天一夜,五哥,真是夠折磨人的,我累得骨頭縫裡鄱在泛酸,恨不能找個地方馬上倒頭困一大覺,好好歇息歇息。」
  房振隆道:「誰又不是這個想法?」
  燕鐵衣在暗中伸手捏了捏朱瘸子的腳跟,用一極囁嚅的口氣道:「各位好漢爺,你們是要不要過來搜查呀?我……我想早點回去睡覺。」
  「呸」了一聲,崔煌在罵:「老子們都不急,你急你娘的頭?早點回去睡覺?你想得倒挺美,老子們業已兩天兩夜沒台上眼啦,你他娘也就陪著多耗上一會吧!」
  燕鐵衣期期艾艾的道:「可是……好漢爺……我明天一大早還得送柴火到鎮上去啊!」
  崔煌怒道;「送柴火?你最好還是多擔心你這條老命吧,你活不活得過今晚都是問題,尚顧到給人送柴火?一個惹得老子們心煩,這就一刀砍了你!」
  朱瘸子嚇得兩腿一軟,燕鐵衣已大叫起來:「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啊………」
  崔煌厲吼道:「住口,你在嚎你娘的那門子喪?真想作死麼?你他奶奶的!「
  房振隆頗不耐煩的道:「好了好了,老六,你也別吆喝啦,我們一道過去看看,如果這老小子沒有嫌疑,乾脆放他走路,免得他哭哭啼啼的一個弄不好反倒驚走正主兒!」
  哼了哼,崔煌道:「管他是什麼玩意,先上去給他幾下子生活吃再說!」
  燕鐵衣驚叫道:「各位好漢爺,我到底犯了什麼法,背了什麼罪呀?我又有什麼嫌疑呀?我自問不曾,也不敢開罪各位好漢爺,不知各位好漢爺為什麼事要留難我?求求各位放我走,我任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個可憐的老樵夫啊。」
  黑暗中,幾條人影往這邊圍抄過來,他們雖是採取圍困的架勢,但一個個卻並不急迫,他們步履輕鬆,形態悠閒,就好像要結伴去吃花酒一樣,那等的瀟自在,根本不當一回事。
  一邊往前走,崔煌一面低壓著嗓門罵:「你吆喝你娘的什麼玩意?再不把你那張鳥嘴給老子閉上,老子就先將你滿嘴狗牙砸碎,娘的皮,老子們要查問那一個人,還用得著講理由麼?」
  跟在那五短身材,臉黑如炭的崔煌身後的,果是體形魁梧有若門神般的「刀不留人」房振隆,這位「刀不留人」的「金背大砍刀」還大刺刺的背在背上,連鞘也沒出,顯然,他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對付一個半死的老樵夫,和抓一頭雞有什麼兩樣?在他們來說,不是手到擒來也是手到擒來了!
  對方一步一步走近,朱瘸子已心跳如鼓,禁不住慄慄的料索起來,他的兩隻手拚命往褲管上揩擦,還低下頭來又驚又急的悄聲問:「小哥,他們來近啦,現在該怎麼辦?」
  捲伏在地下的燕鐵衣輕沉的道:「你只須閉上眼禱告就行,老哥,從此刻開始,便全由我來應付,沒有你的事了!」
  深深吸了口氣,朱瘸子卻不敢真個閉上眼睛,他惶恐的瞪視著來到面前的那十多條兇惡漢子,更加忍小住像篩糠的抖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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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2:37:12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殘樵子 捨命陪君

  木屋裡靜寂了一下,然後,那蒼老顫抖的聲音,又帶著更大的惶悚意味響了起來:「好漢,我這裡任何什麼東西也沒有,更找不著值錢的細軟,穿不起光鮮的衣裳,連像樣的飯食也擺不出一餐來,各位好漢方才業已搜查過了,我更沒看見有什麼生人來過,我也不敢窩藏什麼人,各位好漢,可憐我只是一個半殘廢的老樵夫。」
  臉頰貼在門板上,燕鐵衣非常柔和的道:「老丈,你弄錯了,我和剛才那撥子凶神惡煞可不是一夥的,我保證 ,我絕對沒有半點惡意。」
  蒼老的聲音抖了抖:「你,你和先前那些人不是一夥的?」
  燕鐵衣低沉的道:「不是,相反的,我還與他們對敵。」
  屋裡的人嗆咳了幾聲,窒迫的問:「當真。」
  燕鐵衣道:「絲毫不假!」
  聽得到那人粗濁的呼吸聲,嗓眼裡宛似拉括著一口痰:「皇天--他們所要追尋的人大約就是你了?」
  吁了口氣,燕鐵衣道:「是我。」
  於是,蹣跚的腳涉聲來到門後,那人似是遲疑了一會,方才鼓起勇氣拿開頂門棍,畏畏縮縮的將門啟開。
  屋裡的燈光暈暗如豆,搖搖晃晃的映照著這幢木屋的主人--約莫有五十好幾的年紀,滿頭蓬亂花白的頭髮,臉色乾黃,皺褶密佈,顯得異常蒼老與憔悴,他原是個中等個子,但因為背脊微現佝僂,以至看上去比他原來的身材矮小得多了。
  睜著一雙黃濁中泛著恐懼之色的眼睛,這老人怔怔的注視著門前的燕鐵衣,燕鐵衣面對著他,茫然的視線平齊,血污斑斑的面龐上,擠出一抹苦澀的笑意:「多謝你來應門,老丈。」
  那老者探出上半身,忐忑不安的四邊看了看,急忙拖著燕鐵衣進入屋中,他趕緊又頂上了門,瘸著一條右腿,一拐一拐的來到燕鐵衣身邊,有些發楞的瞪著燕鐵衣木然的眼睛,他吶吶的道:「小哥,敢情你果真眼睛瞎了?」
  燕鐵衣安詳的笑笑,道:「是的,目前我看不見什麼。」
  老者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點,他搓著手道:「先時有一大群人撲了進來,氣勢洶洶的逼問我要找一個瞎眼的人,小哥,可是你?」
  點點頭,燕鐵衣道:「是我!」
  驚恐的打了個寒噤,老者道:「他們像恨極了你,口口聲聲吆喝著要--要將你活剝分呢。」
  燕鐵衣淡淡的道:「他們不容易達到目的,老丈。」
  老者像是這時才想起了什麼,他侷促的咧著嘴道:「呃,小哥,我姓朱,因為自小就瘸了條腿,大家都叫我朱瘸子,你也別老丈老丈的稱呼得我怪不自在,也叫我朱瘸子吧!」
  燕鐵衣道:「這豈非太失禮了!」
  朱瘸子倒是挺坦白的道:「本來就瘸嘛,叫瘸子正合適,習慣了也就順耳啦,我小時倒也有個學名,叫明泰,不過,幾十年不用了,自己聽著也像生扎扎的,不似是自己的名字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那麼,我就稱你一聲朱老哥吧!」
  朱瘸子蒼黃的臉孔上浮起一絲親切的笑意--這還是自燕鐵衣進門以來,他第一次笑--,壓著嗓門,他迷惑又緊張的問道:「小哥,那些人幹嘛更這麼急吼吼的追你呀?」
  蘸鐵衣微喟一聲,道:「說來話長了,朱老哥。」
  朱瘸子活到這一把年紀,自也頗識點人情事故,他沒有再問下去,乾笑一聲道:「小哥,我看那些人雖然來勢洶洶,張牙舞爪,但一個個又像非常含糊你似的,那一大堆人,猶擠擠蹭蹭,畏頭畏尾的不敢一下子朝裡進,他們先是在外頭叱喝了好一陣,直待我答了腔,才敢摸進來搜。」
  燕鐵衣笑笑,沒有說話。
  朱瘸子又道:「你眼睛看不見,卻仍能躲過恁多人的追捕,又能在這昏天黑地的光景裡,摸到我這裡來,小哥,看你手執寶劍,形色沉穩,想一定是武林中的大俠客吧!」
  燕鐵衣道:「湊合著在江湖上混生活,朱老哥,我那配稱為『大俠客』?」
  朱瘸子卻十分敬佩的道:「我看小哥你包準有一身的本事!」
  燕鐵衣苦笑道:「尋常得很,朱老哥,只是識得幾手笨把式而已。」
  連忙拖了一張木板凳給燕鐵衣坐下,朱瘸子一派熱誠的道:「小哥,你先別客氣,肚子餓了吧?我這就給你熱點飯食,東西粗,將就填饑,你且寬坐一歇!「
  燕鐵衣搖頭道:「多謝朱老哥,我不餓。」
  朱瘸子忙道:「你別推拒,很快就好!」
  燕鐵衣道:「我真不餓,朱老哥,我不是同你客氣。」
  搓著手,朱瘸子又拐著腿,轉身到角隅虛的那三座塊土磚砌的個吐上,提起一隻破銅壺,順手在木牆的擱板上,摸了只缺口的土瓷碗,傾倒上大半碗涼開水,慇勤的雙手捧到燕鐵衣面前:「小哥,既是不餓,就喝點水潤潤喉吧,我看你一定也口渴了!」
  伸手接過,燕鐵衣極其自然的,先用鼻子聞了聞水味,然後,他「咕嚕」」咕嚕」便喝下了大半碗,抹了抹唇角的水漬,他透著氣道:「多謝。」
  蹲在燕鐵衣對面,朱瘸子端詳著燕鐵衣,他了口唾,道:「小哥,你是個好人。」
  燕鐵衣微笑道:「何以見得?」
  朱瘸子歎了口氣,道:「表面上說?壞人都是粗魯的,凶橫的,長像也邪,但你的一行一動,卻文雅高尚得緊,相貌更是和氣祥泰,半點『霸道』味也沒有;朝裡來說呢?就是一個人天生的那種--呃,那種形色,善同不善,一看就能給人有個感覺,這個感覺講不出,卻自然的心底有數;小哥,你與他們不是一條路上的,這一點,打從你在外頭一開口,我已多少猜著幾分了。」
  拱拱手,燕鐵衣道:「你高抬了,老哥。」
  朱瘸子又道:「其實我不是故意捧你,小哥,如果你真和那伙子人出自一個模子,我這扇破門,能擋得住你!憑你的一身本事,只要一抬腳就給爛了,那用得著這麼柔聲細氣的與我打商量?單說這一樁,業已大大的叫我心服啦。」
  目光空洞的向上望著,燕鐵衣沉沉的道:「借問老哥--從這裡出山,可有什麼捷徑?我是說,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小路。」
  怔怔的看著燕鐵衣,朱瘸子道:「小哥,呃,就算能夠抄小路走,以你現下的光景,又怎麼個走法?
  燕鐵衣苦笑道:「否則,我怎麼辦?」
  連連搖頭,朱瘸子道:「從這裡離開『虎林山』,倒有好些條幽秘小道可行,但卻拐扭彎曲,高低不平,又經林又涉水,又穿拗又越壑的難走得很,一個兩眼明亮的人要過去都不甚方便,何況你一個看不見事物的瞎子?小哥,不是我給你氣,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主意吧,你若不信,包管走不了一半路便跌得你七葷八素,折胳膊斷腿!」
  燕鐵衣沉默了一下,道:「這個,我不是沒有考慮到,但我卻顧不得這許多了,我必領盡速離開這裡,而且,還要越快越好,時間拖長,對我是百害而無一利。」
  又搖著頭,朱瘸子道:「小哥,路太難走了,雖說這已是『虎林山』的後山腳,但地勢卻仍然險峻崎嶇得緊,我在這附近打了十幾年的柴,比誰都清楚,一個眼睛不見的人,是斷乎走不出去的,小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燕鐵衣緩緩的道:「我必須要試試!」
  朱瘸子著急的道:「小哥,你這簡直是在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嘛。」
  燕鐵衣道:「設若我留在這裡,就更是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了!」
  想了想,朱瘸子似是豁足了勇氣道:「這樣吧,小哥,我便豁上這一遭--你藏在我這裡,一直等那些殺胚走了,你再離開,我這裡地方隱僻,好歹一日三餐也缺不著,躲在此處,只要不露頭,他們是不會找著你的。」
  燕鐵衣眼睛微微眨動,憂戚的道:「老哥,很感激你的一番盛意,但我不能隱藏在此地,因為他們終究還會再找回頭的!」
  朱瘸子道:「可是他們已經來這裡搜過一次了,並沒有發現你窩在我屋裡呀!」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所以找才摸了來;暫時他們是不會再回頭來這裡搜了,但等他們四尋不獲之後,便極可能重新開始搜查,將找過的各個角落再找一遍,你這裡他們亦必定不會放過,老哥,你不明白,這些人是不得我誓不甘心的,他們將盡以全力,用盡種種辦法來搜尋我。」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而你這裡,我曾在暗處聽得那些人搜尋過後的談話,他們說你這尊居只有一間木板房,一眼望到底,根本沒有個能以藏人之處,如果他們再轉回頭來,我豈非自陷絕境,有如網中之魚了?!」
  朱瘸子搓著手,為難的道:「你也說得有理,這個真叫人『作辣』了。」
  燕鐵衣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朱瘸子四周看看,吶吶的道:「我這間破屋,可不真是一眼望到底?如果有人闖進來,確實沒有個躲處,就只能指望那些土匪強盜不會找上門來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這種『指望』非但危險,更且渺茫,老哥。」
  猶豫著,朱瘸子苦著臉道:「小哥,你留又留不得,走又走不成,怎麼辦呢?若是叫那凶神惡煞碰上了你,他們可真會把你活剝生剮了啊。」
  燕鐵衣木然的眼光,投注向朱瘸子的臉上;他看不見朱瘸子的面孔,但他那凝固的眸瞳,卻宛似能夠望穿對方的心扉,眸瞳深處,彷彿有一股奇異的光彩,有一種沉默的呼喊,朱瘸子面對著這樣一雙怪異的眸子,也不自覺的顫慄驚悚了。
  微微帶著沙啞的腔韻,燕鐵衣道:「有件事,老哥,我想求你幫忙。」
  心腔子猛然跳了幾跳,朱瘸子覺得嘴巴有些泛乾:「呃,小哥,我這一個半截入土的老殘廢,又能幫上你什麼忙呢?」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提出這個要求,當然是具有極大的危險性,老哥,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只以你方才對我的一番盛情來說,業已夠我感懷的了,所以,你能夠答應我將要提出的要求,我自是銘記於心,否則,我也決不會稍有埋怨,無論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我對你的感念全是一樣深刻!」
  朱瘸子緊張又惶恐的道:「小哥,你且先說出來聽聽,我,我總是盡力也就是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你有充份的權力不答應,老哥,你更無須勉強,你認為能幫我這個忙,就幫,如果有困難,不妨拒絕,我說過,我決不埋怨。」
  老臉上深密的紋褶層疊交織著,而這些由時光及辛勞所留存下來的痕印,在互為扯動顫抖,朱瘸子的兩隻混濁黃眼中,也在閃漾著那樣奇特的光芒,宛若陡然間他才察覺了自己的重要性,驀然裡方明白了自己在人生的戲台上,居然也能扮演一個角色。長久的孤寂,長久的窮苦,又加上長久殘缺下的自卑感作祟,他早已否定了自己的能力,否定了自己的價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除了活下去之外,還有其他可為之事,如今,那麼令他興奮得雖以思議的是--竟也會有人向他請求「幫助」,無論他自己是否有此力量來「幫助」別人,至少,他在別人的心目中,並不是一個如他自己所想像的,那般不中用的廢物,他仍有他能做的事,依舊可以對他身外的某些事物發生影響,他並非渺小得微不足道!
  於是,嗓音像哽塞著什麼,朱瘸子似在掙扎著道:「你說吧……小哥,咱們一見如故,也是有緣……承你高看,只要做得到,我便豁力替你張羅打點,我就怕……就怕自家幫不上什麼忙。」
  燕鐵衣垂下目光,十分誠摯的道:「我先多謝了,老哥,我想請你幫忙的事,是利用你的眼睛,由你指引看我,走出這『虎林山』山麓的範圍;對這附近的地勢地形,你自然瞭如指掌,而更重要的是你看得見,有了你的指引前導,我脫困的希望,就要比自己去摸索大得多了。」
  緊接著,他又道:「但我要特別提醒你的是,我這要求的內涵,有著極大的危險性存在,我不能肯定是否因為你的引領,便能脫出敵人的堵截,更無法揣測對方在這一路上所加諸於我的迫害,將在何時何地臨頭,而你若幫我,很可能遭至他們的怨垠,進而危及你自己,當然,我會竭力保讓你,但我不敢保證,是否一定可以令你發毫無損;老哥,這是我預先要說的話,現在,答允與否全在於你,我再強調一次,你不須勉強,你幫我,是仁義,不幫我,是公道,我原無權,也沒有理由要求你,為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冒險。」
  朱瘸子的手緊握,臉頰上松施的肌肉也往上扯拉,他抑制不住的哆嗦著,面容上的表情古怪而可笑,他這時的心緒非情複雜,複雜得令他自己也無所適從了,有惶恐,也有畏懼,有興奮,也有激湯,他說不出是害怕,是驚窒,仰是得意,但他心卻有一股擋隱不住的喜悅存在,至少,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可以救一個人的生命,不論他是否做得到,他卻是目前唯一可以做這件事的人,他竟如此有份量,如此重要而不可或缺,在他的大半生歲月中,從來也未嘗這般感覺到自己竟有此等救人之「價值」,現在,他咀嚼著這樣的滋味,竟是恁般使人奮發昂揚啊!
  燕鐵衣所提出的要求,在一個江湖中人,或者一個年青力壯的人來說,可能不算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在朱瘸子的感覺中,卻十分莊嚴而隆重,因為,在他一生裡,默默無聞了這許多年,直到此刻,方才有一樁能令他證明自己有作用,有能力的事情發生!
  天底下,只要是人,無論任何一個卑微低賤的人,他也會有他的用處,有他生存的價值在;有的人鋒芒畢露,有的人含蓄不現,有的人卻十分平庸,但鋒芒畢露的人,早已顯示了他的本能,含蓄者,平庸者,卻往往因為機緣的巧合,時運的輪轉,更能發揮由其不平凡的絢燦異彩!
  朱瘸子,便正是如此了。猛一點頭,他打著哆嗦道:「行……小哥,我……幫你!」
  燕鐵衣平起目光,冷靜的道:「你考慮清楚了?老哥,如你後悔,現在仍可收回你的允諾!」
  朱瘸子雙目泛亮,老臉漲紅,他激動的道:「什麼話?我雖說只是一個貧賤窮苦的樵夫,一個半老的殘肢,但我也曉得點忠義氣節,明白點信守助人,扶危濟困的道理,我這大半輩子一直沒有機緣幫助過人,這不是我不幫,而是我沒有幫人的能耐,如今在小哥你身上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怎不盡心盡力?我自也知道這是樁險事,但若不險,也就沒啥稀罕處了,何況這也是救人哪,教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講著小哥你脫出那干惡人的魔手,我便擔點風險,又算得了什麼?說句不中聽的話,我這一生,就算替人豁力賣命吧,約莫也只有這一遭啦,人活在世,總該留下點什麼,值得思憶的事物,沒得在人世白跑一趟,豈不是冤了爹娘空養下這副身架骨?」
  重重抱拳,燕鐵衣感動的道:「老哥,我這裡掬心相謝了!」
  朱瘸子連連搖手,急道:「不用謝,不用謝,小哥,我自己願意幫你,反過來說,我更要謝謝你才對,因為你,我才明白自家活在世上不是塊廢料,仍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燕鐵衣輕輕的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哥,人人都有他的長處,都有他的天份及責任,沒有真正的廢料,問題是,只看人們會不會運用自己的本能,發揮自己的所長罷了!」
  朱瘸子老臉上散發著湛湛光彩,他昂然道:「如今,我就要試上一試了!」
  燕鐵衣微笑道:「請問老哥,從這裡走上平地大路,尚有多還?」
  估量了一下,朱瘸子道:「若是順著那邊的正道,循著直向走去,只有四五里路,如果抄小徑呢?稍遠一點,就要走個六七里地,但正道上一定有他們的人把守,我看,只有抄小徑比較可靠,小徑也有一條較近便的,但掩遮少,被人發現的可能大,不如找那繞彎子的羊腸路,走是難走點,不過平素人跡罕至,知道的人極少,我們選那樣的路徑走,要藏要躲也方便些!」
  燕鐵衣道:「這些山徑小路,老哥全熟?」
  嘿嘿一笑,朱瘸子道:「放心,這裡的地形,我熟得就像手掌上的紋路,不是我誇口,便算閉上眼,我也照樣能摸得出去!」
  燕鐵衣笑道:「如此,便全仰仗老哥了!」
  朱瘸子忙道:「別客氣,打現下起,咱們老哥倆可是一條命拴著啦!」
  望著燕鐵衣,他又若有所思的道:「對了,小哥,我還不曾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燕鐵衣拍了拍目已腦門,歉然道:「罪過罪過,我竟也忘了同老哥陳報啦,我姓燕,燕子的燕,燕鐵衣。」
  這個足令武林震撼,江湖顫動的名姓,卻顯然在朱瘸子心目中,沒有發生什麼效果,他僅是「哦」「哦」了兩聲,並不知道眼前這須他幫助的人,就是外頭一跺腳能叫三千里地面晃湯的梟中之霸!
  又端詳著燕鐵衣,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年紀很輕嘛,我看你有二十歲沒有?」
  燕鐵衣笑笑,十分熟練的回答了這個曾經回答過千萬遍的問題:「三十都出頭嘍,老哥。」
  怔了怔,朱瘸子不信的道:「當真?可是一點也看不出,如果你現下不是這等的血污滿身,恐怕越發要叫人少看好幾歲呢。」
  燕鐵衣一笑道:「我不騙你,老哥,我其實不小了,只是生了張孩兒臉,看看年輕點罷了。」
  歎了口氣,朱瘸子道:「唉,咱們老哥倆可恰巧相反,你是長相比年歲輕,我呢?卻是年歲比長相少,你三十出頭的人看著只似二十歲,我卻五十來歲的人看著倒像六十好幾,未老先衰了!」
  燕鐵衣道:「這與先天的生育及後天的生活有關,老哥,這也不見得是樁憾事。」
  朱瘸子咧咧嘴,又道:「小哥,你這雙眼,什麼時候才瞎的呀?」
  澀澀一笑,燕鐵衣道:「今天中午。」
  吃了一驚,朱瘸子駭然道:「這麼說來,你以前也是個明眼的人!」
  燕鐵衣頷首道:「不錯,我有一變相當銳利的眼睛。」
  朱瘸子怔忡的道:「怎麼會搞得看不見東西的?」
  深深歎息,燕鐵衣道:「因為對友誼的真摯,與對兄弟的情份太過信賴。」
  迷惘了,朱瘸子吶吶的道:「這我就不懂了……」
  燕鐵衣靜靜的道:「你會懂,老哥,有時間,我慢慢說與你聽。」
  吞了口唾,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好似身上帶傷,走起來方便麼?」
  燕鐵衣道:「不關緊,只是點小傷,礙不了事,老哥,我們什麼時候走?」
  朱瘸子道:「如果你走起來沒什麼不方便,晚上抄小路自是最好,有夜色掩隱,更不容易被人查覺,我可以不用燈籠,摸黑也照樣摸得出去。」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好,我們此刻便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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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深沉夜 何處歸途

  夜暗已經籠罩了大地,尤其山野林間的晚上更是黑得怕人;這裡缺少人家的燈火,沒有城鎮裡慣有的,比較持久而普遍的照明工具,因此那一片濃郁的黑暗,就更加沉翳得化不開了。
  「虎林山」地勢崎嶇而又遼闊,山頂崖峰之處,偶有道觀宮庵的一點星火明滅,卻越發顯出那種無奈的淒冷與孤伶,天上無月無星 ,真可謂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叫人心頭起疙瘩。
  在這樣的環境裡,大家的眼睛全管不了多大作用,視物的差距有限--燕鐵衣總算暫時求得了較為公平的競爭立場。
  由眼前那一片白霧的朦朧,在此刻已經轉成暈黑的沉翳開始,燕鐵衣知道外面的天色業已暗了下來,他從逸出「長春觀」外開始,便以他的「太阿劍」作為探路的引杖,就像一個真正的盲者一樣,摸索著點點觸觸的采地而行。
  他非常非常焦急,他曉得身後追兵即將趕來,但他心裡儘管著急,卻快不了,他不但要留意地形的高低起伏,更須摸清方向,他不能迷失,一旦迷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也只是前行了蓋茶時分,後面,已經隨風飄來了隱約的人語聲--其中包含了叱喝喊叫的喧囂,兵刃的碰撞,以及,腳步的奔踏聲。
  燕鐵衣看不見,否則,他將還會發現那點點的火把光芒。
  任是春末夏初的季節,山間的晚上,仍然有著料峭的寒意,風吹來,冷慄慄的,拂在人身上,照樣能叫人肌膚起粟。
  只是摸索了這一段路,燕鐵衣已然撞跌了好幾次,當然他尚不至於整個摔個,仍能在腳步踏虛,或身子滑落的頃刻間站穩,可是,衣衫卻已掛破多處,身上的零碎擦傷也有不少。
  他不在乎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有外來的襲擊,因為任何動態的東西,都會帶起風聲,抑或使平靜的空氣波動,只要有這微不足道的絕小異狀,便能引起他的感應,從而做最迅速最適當的防範;但他卻耽心靜態的事物,譬如說,現在,那裡有一個坑,一道壑,一座懸崖,或是一片起伏的地形,他都不知道,而這些卻全是安靜的擺在那裡,如果忽略了某些幾乎不可發覺的徵兆,便要吃上很大的苦頭了。
  燕鐵衣小心翼翼的摸索著往前走,他不知道他已走出了多還,來到了什麼地方,後面的追蹤者所帶起的音響仍然時續時輟,而且方位不定,一時在左一時在右,或許隔得很遠,或許也就在附近;隔得較遠的時候他仍照舊往前摸索,來近了,他便就地隱伏下去。
  從來沒有像這樣充分的運用過他的官能感覺,他仔細的聆聽,用鼻子聞嗅,以肌膚的細微觸覺來判斷四周的事物,甚至他連汗毛的顫動,髮梢的吹拂也極度敏感,當然,他也不會忘記「太阿劍」探路的功效。
  燕鐵衣一向明白眼睛的功能是如何重要,但是卻從不知道竟然重要到這等地步,缺少了視覺的痛苦,簡直不啻失去了大半的生命,非但徹底影響了半身的安全,更嚴重妨礙了生活的規則,生存的本能。
  一個視力如常的人,將永遠難以想像失明者的世界是如何悲慘,看不見藍天白日,青山綠水,看不見花草枯榮,萬物滋長,看不見有形的一切;那百丈紅塵,那銅罄黃卷,那親人的笑靨,芸芸眾生的相,完全隱融進一片無邊的黑暗或暈蒙中,甚至,連自己是什麼模樣也看不見,只能憑著觸摸,憑著想像,而這卻又多麼隔閡,多麼不切實際,又多麼遙遠。
  燕鐵衣總算深刻領受了這種痛苦,品了這種悲慘,尤其是,他在完全體驗了這些之後,尚得在此種煎熬之下,艱辛的逃命!
  天下之大,眼瞎目者盡多,可是,他們不見得都要在眼瞎目之後,還得費盡心力的在四面楚歌之下,亡命於荒山野嶺吧?
  燕鐵衣如今遭到的是雙重厄運--一個失去光明的人,一個強仇追殺之下的奔逃者!
  他生平承受過許多艱險,許多次危難,但無可諱言的,這一遭,可算得上最驚心動魄的了。
  也不知來到了一處什麼所在,燕鐵衣覺得這裡的山風似乎刮得較為強勁,他剛剛伸出「太阿劍」往前試探,風聲裡,已突然傳來另一種聲響--人在急速奔掠時的衣袂飄動聲!
  於是,他立即撲地側翻,這一翻滾,背上與脅間的傷口又痛得他全身抽搐,幾乎把一口鋼牙咬進了下唇!
  他感覺得到泥土的氣息,草梗的芬芳,是了,草梗的芬芳,有幾莖草梢磨娑著他的面頰,癢兮兮的,但他屏息無聲。
  衣袂震響越來越近,他躺在那裡默默聆聽--大約有十幾個人,而且都是頗具武功根底的練家子。
  他可以聽到他們來到附近,也聽到他們的行動逐漸慢了下來,像是經過了一番搜索,那些人就在那邊不遠處站住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道:「不用再往前去啦,下面是個小坡,一目瞭然,鬼影子也不見一個,那來姓燕的蹤跡?」
  另一個粗吐的嗓門歎了口氣:「卓老大這一次可真不會笑了,臨來之前,除了召集他自己的百多人手之外,又將『長山雙雄』、『南淮五義』、『牛犢崗』的白氏兄弟,及『范家堡』的范門四傑全邀了來,就在『長春觀』,這些夥計們便死的死,傷的傷,叫姓燕的擺平了一地,如今只剩下『鷹嶺七煞』以及我們『青鶴教』的一干兄弟,唉,才一上陣,八字不見一撇,業已去了大半江山啦,這算是什麼場面?」
  尖細的聲音又道:「曲大哥,咱們『青鶴教』就是咱們『青鶴十英』這十個『護壇』,在替全教抗大梁,教主一下子會派了我們來,可也真是擔待了極大風險呢。」
  那曲大哥沉重的道:「姓卓的許了教主不少好處,他與教主又是老交情,於公於私,教主也推拒不得,主要的是教主認為姓卓的這次算計燕鐵衣的手段十分周密,百無一失,他不須顧慮後果,這才答應派我們前來幫場!」
  另一個鼻子像是不透氣的悶窒口音插了進來:「但眼下情勢大變,完全不是當初預料的那麼回事,萬一姓燕的走脫了人,咱們固然不妙,教主也就更是吃不了,兜著走啦。」
  曲大哥沙沙的道:「我這就正擔著莫大的心事,姓燕的若是能夠走脫,往後我們大伙可也別再想混了,『青鶴教』不散伙也得散伙了,姓燕的一向有能耐,但誰也沒想到竟是這麼厲害法,真叫人不信,一個招子失明的人,居然仍有這等的高強本領……唉!」
  尖細的聲音也似是帶著黯澀了:「『海氏三妖』算是我們這次對付燕鐵衣的有力奧援,如今海老大受創不輕,海老二也挺了,只剩一個海明臣還是囫圇的了,能否撐得住場面,也實在不敢樂觀。」
  那曲大哥像是發了會子楞,方才有氣無力的道:「原木那『海氏三妖』幾乎就要得手了,明擺明顯的場面嘛,姓燕的眼看著使得栽觔斗,誰知道他就有這麼邪法,居然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反敗為勝,不但佔足了上風,更將『海氏三妖』擺了個四平八穩,說起來,叫人心寒……」
  窒悶的嗓門又插嘴道:「海老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等可憐生的,倒和他先前的狂態橫像完全不同了!」
  曲大哥哼了哼:「手足情深嘛,他們對外人固然怪誕狂妄,但他們彼此之間卻是親兄弟,一旦有了折損,怎不傷心?這根本毫不足奇。」
  咳了幾聲,尖細的聲音接著道:「我看海老大海老二的樣子,對姓燕的業已恨入骨髓了,他兩個一提起姓燕時的那種怨毒痛惡,咬牙切齒之狀,看在別人眼裡都免不了打寒噤!」
  曲大哥沉沉的道:「這是一定了,弟仇兄報,兄恥弟雪,何況其中尚有一條性命的血債?如果姓燕的吃他們追上或圍牢,海家兄弟必然豁死拚命了。」
  那窒悶的口音道:「據海老大海公伯說,姓燕的也掛了彩啦,而且相當不輕,如今他雙目失明,身負重創,又在這昏天黑地的深山荒野裡,我看他能否逃脫頗有問題,更莫說他此刻所遭的罪了!」
  曲大哥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點,口氣也紮實了些:「趙五弟說得不錯,這裡地形複雜,崎嶇險峻,非但莽林幽深,坎坷起伏,更且漆黑一片,莫說姓燕的瞎著一雙眼,就連我們也難得摸清方向,他的確很不容易逃出我們大伙的追殺!」
  尖細的嗓門道:「我們一共分成五組追攆姓燕的,而且大家都搜尋得相當仔細,姓燕的也不可能逃得太遠,曲大哥,我看,我們的希望還相當大!」
  那曲大哥彷彿在端詳地形,他忽道:「走,哥兒們,往側北方再搜!」
  步履聲響起,他們又像來時一樣快,匆匆移向側北的方位。
  伏在地下草叢掩遮著的燕鐵衣,直等那批人走遠了,方才謹慎的自地下站起,他深深噓了口氣,靜靜的傾聽了半歇,然後,他伸出探路的「太阿劍」,敲敲點點的走下了這片微傾的小坡。
  「青鶴教」那干認凶們所說的話,他聽得十分清楚,心裡有著憤慨,也有著憂慮,另外還有點自嘲的嗟歎--這個「青鶴教」,他甚至不曾聞過名,想是江湖上三四流的稀鬆組合之屬,但眼前,這個三四流的稀鬆組合居然也大馬金刀,煞有介事的「迫殺」」起他來了,而他不是別人,卻是名震天下的梟中之霸!
  這可真是一種諷刺,一種譏誚,那兩句俗話是誰說的來著--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受犬欺!!如今,他不就正是這樣的被描述著麼?
  非常遲緩卻非常小心的,他下了這片小坡,一涉一步往前挨著--邊在摸索中前進,他一面耳聽著每個方向所傳來的任何一種聲音。
  荒野裡,石蟲鳴,有風拂,有草動,有不知什麼小動物竄掠驚躍時,所帶起的細碎聲響,另外,尚有樹葉枝在輕輕搖晃時,所傳出的簌簌聲。
  前面,該有一片林子。
  因為那陣簌簌聲頗為密集,不是單株或兩三棵樹木所能匯合成的音響。
  燕鐵衣茫然的眼睛往前凝視著,他一腳高一腳低的朝林子的方向走去,他走得踉蹌而吃力,但他希望這片林木能夠供給他暫時的掩蔽。
  林木的氣息總是清新而帶著那種夾生的,芬芳的,而且有一股森涼陰寒的感覺,燕鐵衣一進來,便已知道他抵達了;用手撫摸著粗糙冷濕的樹幹,他曉得這片林子的密度不會太疏,除了枝葉搖晃的聲音更為清晰外,這裡的樹幹也相當古老了,大凡有著如此年代的樹木生長之處,它的左近也多是林木叢生的……
  也只是剛剛喘了幾口氣,他已突然聽到林外左邊的另一個方位,有著疾勁的衣袂飄揚聲,與物點掠空而過時所帶起的風聲傳來!
  燕鐵衣立時攀樹而上,摸到一條橫虯的枝拳縮著坐下,他的臉頰緊貼在樹幹上,「太阿劍」斜斜倚在肩頭;林子裡很黑暗,燕鐵衣明白一點,他看不見對方,但對方若想發現他,幾乎也是相等的困難!
  有人撲進了林子,聽聲音,約莫也有十幾個。
  在燕鐵衣霧翳般的視覺裡,忽然映顯出略略泛著暈黃的光亮,好像透過混雜的水晶厚片,去望向遠處的一團燈火一樣--糊而顫動。
  他隱在樹上,毫無動靜,他曉得這是有人亮起了火把的原故。
  於是,第一個傳入他耳中的聲音便是卓飛的:「操他的老娘,燕鐵衣莫非真個化成一溜煙飄走了?」
  回答的人是賀大庸:「不可能,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必然逃不遠,這鬼地方可供藏人之處甚多,天色又暗,姓燕的隨便一躲,我們便不容易發現他了!」
  卓飛氣咻咻的道:「後山北麓我們幾乎全翻過來了,也沒見姓燕的鬼影,他還能跑到那裡去?」
  賀大庸乾咳一聲,道:「說是搜得仔細,實則也不盡然,天太黑,誰知道他藏在那個不為人見的角落裡?我們反覆的搜尋,至少也能嚇阻姓燕的不敢往外闖,等天亮,看得清楚些了,我們再重來過,包能把他拎出來!」
  卓飛暴燥的道:「娘的皮,上百條兩眼明晃晃的大漢,居然比不上一個瞎子靈光,說起來就是一肚皮窩囊,真叫人從心底冒火三丈!」
  賀大庸宛似在打量著林子週遭,他低聲道:「卓老大,你可別學海家兄弟那樣魯莽,他們兩個簡直瘋了,頓著十幾個人漫山遍野的跑,一邊找,一邊罵,一邊罵,一邊咒,凶神惡煞似的活脫兩個癲癡,像這樣那能找得著姓燕的?人家還不早就聞聲隱藏起來啦?咱們慢慢來,一段一段的搜,總是希望比他們大些!」
  跺跺腳,卓飛不耐煩的道:「我是怕夜長夢多,萬一吃姓燕的溜掉,我們就全慘了!」
  賀大庸忙道:「稍安毋躁,你也不想想,這個地方形勢如此個崎嶇法,姓燕的又不熟,天光恁黑,我們明眼人都沒『則』,他瞎了一雙招子,又能摸出幾多還?我敢說今晚若找不著他,明天一定圈他個穩的!」
  卓飛咬著牙罵:「燕鐵衣這一次可算狗運亨通,叫他押對『寶』了,我們他娘的真叫『賠了夫人又折兵』,搞得人財兩去,如果擒住了他,看我不生啖他身上的肉!」
  唏噓一聲,賀大庸也恨恨的道:「我的二徒弟叫他蹋了兩腳在胸口,人是沒死,卻也去了半條命,這果是歹毒,一提起來,我這滿心的怨憤,便漲得眼都泛紅!」
  卓飛火辣的道:「你還只是傷了個徒弟,『海氏三妖』卻已死了人啦,海公伯也落了個半殘,我們請來幫場的『長山雙雄』、『淮南五義』、『牛犢崗』白家兄弟,『范家堡』范門四傑也落了個傷亡狼籍,一團淒慘,我還不知道事後怎麼向他們的友儕家人,或師門親朋去說;此外,光我們自己手下已損失了近二十名!」
  賀大庸吶吶的道:「真是劫數啊,娘的。」
  卓飛哼了哼,道:「還幸虧石鈺在這裡,沒放件走,這個狗娘養的『鬼手郎中』正好派上用場,替我們救治傷者,清理善後,要不,尚不知猶再死上若干呢!」
  醒了醒鼻子,賀大庸道:「對了,卓老大,你到底要不要把石鈺的兒子還給他?」
  冷笑一聲,卓飛道:「不擺平這檔子事,不將燕鐵衣弄到手中之前,他想也不用想,老子叫姓石的跟著走,正好可替我們負擔醫療教治的工作,他兒子在我們掌握中,任他如何不情願,也只好縮頭湊合了!」
  賀大庸道:「有道理,姓石的兒子在我們手中一天,他就得俯首從命的替我們出力一天,他對他那寶貝兒子可看得比自家的老命還重!」
  獰笑一聲,卓飛道:「要不,他能這麼老實的聽使喚?」
  賀大庸冷板板的道:「如果他還看得清楚,就應該死心塌地替我們賣命才是,他也不想想,若是姓燕的得出生天,第一個挨刀的就是他,我們還得排在他後頭呢?」
  卓飛嘿嘿笑道:「這個賣友背義的罪名,姓石的一輩子也拋不掉了,他想活命,想得回兒子,就必須讓我們拴著鼻子走,否則,他是永也別想抬頭啦!」
  忽然,一個急切的聲音從林子那一頭傳來:「當家的,當家的,在這頭還有處人家哩,孤伶伶的一幢木屋,就在樹林深處……」
  微「噫」了一聲,卓飛惡狠狠的叱喝:「別嚷,萬一姓燕的在那裡,被你這一叫也就驚走了!」
  那邊發聲的夥計又奔近了幾步,急促的道:「是不是要掩過去探探?當家的,我看那幢木屋相當可疑!」
  卓飛像在抄扎衣衫,邊氣吼吼的道:「馬上把散在林子四周的弟兄聚集起來包抄過去,叫他們隱著點別打草驚蛇,一有情況,就發射火箭,召集其他四組人馬會合!」
  接著,卓飛又放低了聲音:「賀大哥,『那玩意』帶著了?」
  賀大庸似是輕輕拍下拍什麼東西:「這還能少得了?」
  於是,衣衫擦過枝葉草叢的「悉索」聲響起,卓飛與賀大庸顯然也離開了附近。
  樹的橫枝上,燕鐵衣隱伏不動,他就像是這株樹木的一部份似的,那麼牢靠又那麼堅實的附在那裡。
  他判斷,不用多久卓飛他們就會再轉回來,因為幽林深處的那幢木屋裡,自然不能找到他,而卓飛一干人是不會浪擲時間的,現在,時間對他們來說異常珍貴。
  拳曲著攀附在橫枝上的燕鐵衣,這時又不禁在回思方才卓飛所說的一句話--他問賀大庸「那玩意」帶來了沒有?燕鐵衣在揣測,卓飛口中的「那玩意」不知是指的何物而言?
  他在靜靜的思量著,沒有多一會,果然又聽到了「悉索」的衣袂擦動聲,輕沉沉的腳步聲以及隱約傳來的咒罵及抱怨聲。
  這一次,卓飛他們經過樹下並沒有停頓,一行人像是氣沖忡的在往外走,卓飛的聲音揚得老高的在發著牢騷:「真是晦氣,那幢木屋與居然只住著一個瘸了條腿的老廢物,我們卻還如臨大敵般團團包圍了屋子屏著氣往裡闖,奶奶的傳出去豈不是笑話?」
  賀大庸的聲音在安慰著卓飛,漸去漸遠:「誰也不知道那屋裡縮著個什麼人嘛,我們在未弄清真相之前,當然要打算著姓燕的也窩在裡頭,小心點總沒有什麼不好……幸虧姓燕的沒找上那個地方躲藏……空蕩蕩道一間破屋一眼就看到底。」
  等他們去遠了,在四週一片深沉沉的寂靜中,燕鐵衣仍然隱伏不動,直到他確定已不會再有人轉回來,方才小心翼翼的溜下樹幹。
  燕鐵衣思慮了片刻,終於咬咬牙,用他的「太阿劍」探路,一步一步,蹭蹭挨挨的朝著先前那些人進探林中的方向走去。
  他的目的,便是那幢子木屋。
  人人都有一種錯誤的心理,他們往往認為已經找尋過的地方,就不會再有找尋的必要,如果這地方不適於某樣特殊的作用的話,則便更沒有注意的價值了,燕鐵衣即是利用對方可能具有這種想法,偏偏搜向了那幢木屋。
  那幢林子間的孤伶木屋,卓飛等人業已搜查過,而且也知道木屋裡不是個適於隱藏形跡的所在,因此,如非他們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好找,或者突然腦筋轉了彎,他們是極不可能再回頭來重搜一遍的。
  燕鐵衣目前的處境非常危殆,更且無奈,他沒有法子走出「虎林山」之外,更沒有法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路摸索到「楚角嶺」,何況,背後的追兵又鍥而不捨的迫得這麼緊?他再三斟酌,唯一能達成他離開此處的方法只有一種--找一個可以陪伴他,並指引他的人!
  這個人當然不容易找,而且便算找著,也不一定就能夠靠了此人的指引而安然脫險,但,卻總要比他自己這樣毫無把握的摸索要有希望得多。
  一個盲者,在陌生又險惡的地形裡,四面危機四伏,虎狼遍佈,那等的險況與窘態是不能想像的,要求生存,除了期冀奇跡的發生,便有賴於自己的信心,毅力,以及無比的勇氣了。
  而人的信心,毅力,勇氣,加上強烈的求生之慾望,和奇百的發生,也有著極大的關連,幸運大多只降臨在不屈不撓,不向命運低頭的強者身上。
  燕鐵衣相信這個,所以,他便鼓勵著自己創造奇跡。
  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會,他終於感觸到了一些什麼--一些乾燥的木質氣息,一些油煙熏柴的餘味,一種只有人住的地方,才會有的各式複雜的,並不好聞的味道,像是人身的汗臭衣垢的腥膻,殘羹剩餘的餿酸,被褥用具的腐霉味等等,另外,尚有一點靜靜的溫暖。
  他判斷,業已來近那幢木屋了。
  謹慎走近,燕鐵衣摸索著找到了木屋的前門--手的觸覺告訴他,那是一扇因陋就簡,搖搖欲墜的幾扇破木板釘就的「門」;文雅又溫柔的,他敲了敲,待一會,又較為用力的敲了敲。
  「誰--誰呀?」
  是一個蒼老的,沙啞又微帶驚恐的聲音輕顫著在問。
  燕鐵衣非常平靜的道:「請開開門,外面是一個需要你幫助的善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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