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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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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2:4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六十八章 謝庸舊事

  自有衙差押解人犯去京兆府大牢,大理寺的人和干支衛的人各自散去,謝庸、崔熠、周祈一起冒著夜禁騎馬往回走。

  今日著實累了,從晨間出來,在東南諸坊跑了個遍,驗看了兩副遺骸碎屍,捉著了連環殺人兇犯,救下了一個女子,中間連口水都沒喝。

  肚子咕嚕的崔熠突然看謝庸:「老謝,你的羊肉呢?」

  聽了「羊肉」,周祈也扭頭兒。謝少卿兩手拽著韁繩,周身沒有半點可以藏羊肉的地方,肉估計是吳仵作帶走了。

  周祈怏怏地正過頭去。

  謝庸清清嗓子:「休沐日吃羊肉,你們是喜歡燉的,還是烤的?」

  雖然今天晚上的肉飛了,但是休沐日的還在,崔熠笑道:「烤的,必須是烤的!」

  周祈也忙點頭附和,本來已經餓過勁兒的肚子此時也被勾搭得叫喚起來。

  如今還不太晚,坊裡食店酒肆還開著。周祈抬起自己的胳膊聞一聞,皺起鼻子,太臭了……先回去洗個澡,然後出去吃碗索餅?餛飩?

  三人在東市西門前的路口分開,崔熠接著一路往北,謝庸、周祈則往西拐。

  叫開坊門,進了開化坊,經主路拐進小曲,在謝庸家門前停住,周祈對謝庸拱拱手,懶洋洋地笑道:「明日京兆府見,謝少卿。」說著便雙腿夾馬要走。

  「你且停一停——」

  周祈又勒住馬,回頭看謝庸。

  謝庸微舔一下嘴唇:「唐伯或許還留的有飯,一起吃吧。」

  周祈立刻咧開嘴笑了:「好。」

  周祈又與他商量:「我們這樣太臭了……」

  謝庸莞爾:「我等你。」

  嘿!忒夠義氣!「謝謝啊,謝少卿。」周祈給他一個大笑臉,再拱拱手,歡快地騎馬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謝庸又笑一下,牽著馬走進家門。唐伯和羅啟、霍英已經吃過飯了,兩個小子正在一起下棋,唐伯則在鼓搗他醃的魚鮓。

  聽說謝庸還沒吃飯,特別是一會周將軍要來,唐伯立刻便要忙起來:「周將軍愛吃肉,愛吃魚,愛吃甜,做個糖醋肉,把明日要煮魚粥的厚魚蒸一蒸……」

  謝庸失笑,止住他:「您給做兩碗索餅吧。有魚,就溜些魚片兒做澆頭兒。」

  唐伯想起來,上回他們回來晚,大郎也做的索餅,後來周將軍還跟自己誇讚來著……就做索餅!

  唐伯又看一眼謝庸,笑著走了,若大郎自己吃索餅,多半澆頭兒選辣的,如今卻選了清淡的溜魚片……

  霍英去幫謝庸提水,羅啟收拾棋盤:「阿郎,您今天這是去哪兒了?弄得這一身味兒?」 平日羅啟、霍英輪流跟謝庸出門,今日晨間羅啟被謝庸派去刑部送公牘,等回到大理寺,謝庸已經跟干支衛的人走了。

  「去捉一個連環殺人碎屍的兇犯。」

  聽說又殺人又碎屍的,羅啟道:「這種人就該讓干支衛的人用他們的刑收拾收拾。」

  謝庸笑起來。

  羅啟不明所以。

  「以後周將軍的話,莫要全信。」謝庸笑道,說完便走去了屏風後面。

  羅啟看著屏風,周將軍他們沒有「十大酷刑」?不是……沒有十大酷刑,阿郎你笑得這麼搖曳幹嗎?

  周祈用乾布巾把頭髮擰了擰,鬆鬆散散地挽了,穿件半新不舊的天青色交領布袍子,沒理那一盆泡著的髒衣服,哼著小調出了門。

  聽見推門聲,胐胐先出來迎她。還不等它圍著自己的腳繞來繞去,周祈已經抄起它:「我的小寶貝,想我沒有?」

  「喵——」

  「想了呀,我也想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喵——」

  「咳——」

  周祈抬頭,謝少卿站在廊下。

  周祈半點沒有與旁人的貓互訴相思被主人家捉到的心虛,「胐胐真是聰明伶俐,善解人意。」

  「它是想讓你一會兒給它魚片。」謝庸淡淡地道。

  「喵——」

  周祈把貓語轉成人言:「不,我們是真心的。」

  謝庸:「……」

  周祈笑眯眯地撫摸貓頭。

  謝庸到底不會與周祈還有胐胐一般見識,「進來吧,馬上就吃飯了。」

  周祈又擼一把貓頭貓臉,在它耳邊小聲道:「一會兒把最嫩的兩塊給你。」

  胐胐蹭一蹭周祈的手。

  謝庸有些無奈地笑了。

  唐伯帶著羅啟端了索餅和配菜來:「來,來,周將軍,洗手吃飯!」

  到底是唐伯出手,比那日謝少卿的臘肉青蒜索餅要豪華得多。

  一大缽醪糟魚片,白嫩嫩的魚片配著些黑木耳,帶著醪糟香,一看便鮮嫩可口;一道春筍臘肉絲,玉色春筍、肥瘦相間的臘肉,幾段青蒜苗,好一盤子春色!又有芫荽末、香椿芽、醋芹丁之類小菜,並芝麻醬、食茱萸醬等醬料,滿滿當當擺了一案。

  若崔熠在,三人正經吃飯,便是分食的,如今只謝庸、周祈兩個,便只用一張榻上大案。謝庸與周祈再淨過手,對面坐下。

  今日唐伯只勸了周祈幾句,便退了下去,臨走還看看羅啟、霍英。然後屋裡便除了謝庸、周祈,只剩了胐胐。

  周祈果真不食言,挑了幾塊最肥嫩的魚片給它。

  兩人一貓圍案各自低頭吃著。熱氣氤氳,飯菜香繚繞,細微的咀嚼聲,偶爾竹箸瓷匙碰觸盤碗的聲音,貓的呼嚕聲,謝庸和周祈都單簪挽髮,穿著家常舊衣,迥異平時莊嚴的大理寺少卿和不羈的干支衛將軍。

  一綹濕頭髮垂下來,周祈順手掖在耳後,又往嘴裡塞一口索餅。一碗已經下去一半兒,周祈腹中打了底,便慢條斯理起來,伸手拿勺又給自己添了點芹菜丁和香椿芽。

  「當年我家院子裡也有一棵香椿樹,長得不好,病歪歪的,但芽子極好吃,先母便用它拌醃菜,略點幾滴芝麻香油,我便能就著吃一大碗雜米飯。」

  周祈抬起頭。

  謝庸微笑一下:「偶爾也用它炒雞蛋,先母廚藝不佳,除了豬頭燒得好,就是這雞蛋炒得香了。當年先母傳授,豬頭只要燒的時候長便好,炒雞蛋則要捨得放油。」

  周祈笑起來,謝家太夫人真是個有趣的人。

  「她去的那年,我九歲。」

  周祈的笑淡下來,看著謝庸,慢慢咀嚼嘴裡的索餅。

  「先母帶著我住在汧陽縣城東北最邊的一個里坊,叫居安坊,其實特別不安,窮街陋巷的,多有地痞無賴,又有暗娼流鶯,有一家夜裡門板都被人摘走了。」

  「先母未與我說過她的身世和遭遇,只偶爾聽她罵兩句『那殺千刀的』,再參照她的性子,我估計她是與人私奔的,後來不知是被棄了,還是別的什麼變故。」

  謝庸頓一下,「把那張氏與今日救下的柳娘合二為一,大約就是先母的樣子了。她帶著我,跟了一個又一個男人,都為混口飯吃。」

  周祈停住咀嚼的嘴。

  謝庸沉浸在舊時光裡。兩間颳風漏風、下雨漏雨的破屋,一個抬腳就能跨過的院子,阿娘倚著門框吃炒豆子,她最愛吃炒豆子。自己從外面跑回來,不管是去給隔壁的錢二娘與她的客人送口信兒了,又或者剛與街上孩子打完架,阿娘都極少過問,只塞給自己一把炒豆子。

  若偶爾得了一文錢兩文錢,自己要交給她,阿娘總撇嘴嗤笑,「自己攢著,以後娶新婦子吧。」

  偶爾阿娘心裡不痛快,也會罵兩句:「又出去瘋!養你個狗崽子,一點用也沒有,倒是能吃!把老娘吃窮吃死了,你倒省得養老!」

  謝庸的眼圈突然有些紅,如今想養也養不成了……

  「我日漸大了,有一回,她的一個恩客起了邪念,要對我不好。阿娘拚命護著我,拿菜刀砍那惡徒,反被那惡徒搶了刀,傷了她,等郎中來了,她已經不行了。」

  周祈靜靜地看著謝庸。

  謝庸哽一下嗓子,過了片刻,眼圈的紅漸漸退去,「縣令是個極好的老翁,按鬥殺判了那惡徒絞刑。」

  周祈終於說話:「那你一個小孩兒,怎麼過活呢?」

  「老翁可憐我,說可以送我去學裁縫、瓦匠之類手藝,以後也能混口飯吃。怕我接著住在那裡被人報復,便讓我暫住縣學的僕房中,找到可以學手藝的地方再搬去。」

  「後來他找到了願意帶我的瓦匠,我卻求他留在縣學,在那裡跑腿打雜……」

  周祈懂了,被書香暈染著,這跑腿打雜的,成了正經讀書人。周祈也終於知道,謝少卿百般功夫俱全的緣由了。

  周祈故作輕鬆地搖頭道:「果真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先生們都是極好的人。」謝庸微笑。

  「不用安慰!」

  謝庸嘴角翹起得更多了些。他不慣情感外露,也不愛與人說自己,更何況這些傷心舊事,但總有人會讓你破例,想讓你告訴她關於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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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2:3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七章 捉拿人犯

  周祈又親自帶人撲去昌樂坊中一所左右鄰居俱遠的荒宅,沒有任何異狀,搜找坊內其他荒宅的及搜找通善坊的也陸續回報,並未發現埋屍之處,也未發現齊大郎。

  所以齊大郎帶著柳娘去了哪裡?周祈手放在腰間挎著的橫刀上,用鼻子重重地呼口氣,皺著眉看謝庸,又看崔熠。

  昌樂坊老里正也趕了過來。

  「敢問里正,你只說了這齊大郎之父、之妻的事,他母親呢?」謝庸突然問。

  「那是個不守婦道的,」老里正搖頭,「嫌棄他阿耶窮,又愛喝酒,十四五年前與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跑了。」

  謝庸微皺眉頭,話速突然快了起來:「他的功夫又是跟誰學的?」

  「跟個叫淨慧的遊方和尚學的。這淨慧和尚是個好人,也是個能耐人,功夫好,教給這附近幾坊的孩子們認字、習武,又講得好經文。我還記得他來坊裡講經呢……」

  「什麼經?」

  老里正不明白為何這位大理寺少卿會糾問講的什麼經,眯著眼想了想,「最常講的是《維摩詰經》。」

  「這和尚住在哪裡?」

  「早走了,他是遠道來的和尚,仰慕旁邊進昌坊大慈恩寺裡眾多佛經佛跡,才在長安逗留了七八年。可慈恩寺住不開那麼些遊方僧人,這淨慧和尚就住在曲江坊林子裡一處小廟。那時候那小廟香火就不旺盛,有那麼三兩個和尚,如今這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謝庸對周祈、崔熠道:「走!去這小廟。柳娘有可能還活著!」

  讓一個坊丁帶路,謝庸、崔熠、周祈帶人奔向曲江坊。

  暮鼓已經將盡,坊門即將關閉,大街上沒什麼人了。周祈在前,謝庸、崔熠並幾個干支衛亥支的人和衙差在後,一路飛奔。

  江邊樹林破廟中。

  「我的孩子餓了一天了,我若死了,他怎麼辦?求求你了。」柳娘聲音嘶啞地哭求。

  「你是個好娘,當年我阿娘扔下我時,就不曾想過這個。」齊大郎扒拉出剛烤完還很燙的芋頭,用袍子角捧著,又不斷地倒換手,剝兩下,吹一吹。

  「那時候,她走了,阿耶又是個老酒鬼糊塗蟲,我便時常餓肚子,直到師父來了。他在廟前種了一片芋頭,時常烤了,分給來學文習武的孩子吃。其實,我那時候不是喜歡習武,只是想吃芋頭。」齊大郎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很快,齊大郎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哂笑。他看看廟裡扔著的幾個破蒲團,似乎那裡坐著什麼人一樣:「說什麼『隨其心淨,則佛土淨』,老和尚,盡胡說!」

  齊大郎站起來:「要想淨啊,還得出手做。」

  拿著芋頭,齊大郎走到滿臉淚痕、眼睛紅腫的柳娘面前:「餓了吧?吃吧。老和尚當年種了一片,如今只能扒到這一塊兩塊的了。」

  齊大郎把芋頭遞到柳娘嘴邊。

  柳娘不敢不吃,咬了一口。

  「嗯,吃吧,都吃完,吃完好上路。」

  柳娘的淚順著臉洶湧地流著。

  齊大郎看她一眼:「像你這種女人,我本是當手起刀落的,但因你還有那麼一絲人性,知道惦記孩子,我才多留你這一日。」

  齊大郎透過沒有窗紙的窗子看向越來越重的暮色,「你說你還有兩個同住的?我應你,不動她們。她們會替你——」

  窗外幾隻林鳥突然飛起。

  齊大郎皺眉,扔了手裡的芋頭,抽出腰間的刀來。

  「聽說你功夫不錯?咱倆比劃比劃。」門口兒一個懶散的聲音。

  齊大郎看向門口兒的女子,劍眉杏眼,一身武官缺胯袍,手裡拿著一把橫刀。

  「你是禁衛?」齊大郎到底混過幾年衙門。

  「好眼力。怎麼樣?打不打?」周祈挑下巴,「那邊兒菩薩前面還寬敞點兒,去那兒打?」

  齊大郎眼光一閃,「好!」卻揮手去砍柳娘。

  似早料到一般,周祈手裡的刀扔出去砸向齊大郎的刀,同時猱身向前。

  齊大郎的刀被磕歪,錯過脖頸,砍在柳娘肩頭,柳娘慘叫一聲。

  周祈已到近前,齊大郎提刀向周祈砍去。

  周祈側頭扭身,避過齊大郎的刀,抬手去捏他右手脈門,兩人鬥在一起。

  周祈的馬好,有功夫,走山坡林子也比旁人快些,把眾人都甩在了後面。先追過來的是馮七郎和謝庸。

  在打鬥的空檔,周祈吩咐馮七郎:「止血,把柳娘帶走!」 騰挪著,又避過齊大郎一刀,「其餘人等出去!」口氣嚴厲,不似平時。

  干支衛亥支諸人雖平時沒上沒下,臨陣卻令行禁止,馮七郎忙領命去救柳娘。

  齊大郎人高馬大,功夫也確實不錯,關鍵他手裡有刀,周祈赤手空拳,難免吃虧,好在如今不用怕他再傷了柳娘。

  齊大郎一刀劈來,周祈左跨一步,反手捏住刀柄,同時抬腿朝著齊大郎脖頸踢去——便是當日踢暈賣藥胡人的那一式。

  齊大郎卻不似那胡人,反應極快,矮身躲過,本已經用老的刀式一變,改而斬向周祈的腰。

  周祈仰身躲避,卻聽「嘡啷」一聲,一把刀替自己擋了下來。

  是本該出去的「其餘人等」!

  謝庸順手揮刀逼開齊大郎,然後把刀塞在周祈手裡,自己改而拽出佩劍。

  周祈一刀在手,立刻氣焰高漲,斜眼看謝庸:「高手啊,謝少卿……」

  看他剛才那一擋的架勢,斷然也是練過的。

  齊大郎卻有些心浮氣躁,知道一會兒只會人越來越多,舉刀朝謝庸砍去。

  謝庸拿劍,不與砍刀硬抗,側身避過,反手用劍刺齊大郎胸膛。

  齊大郎揮刀去磕那劍,謝庸變招,改刺為削,攻其臂膀。

  齊大郎仰身,拿刀砍謝庸脖頸。

  周祈抬刀,替他架開,用手推他腰,輕笑道:「看我的,你替我掠陣。」雖只三兩式,也能看出,謝少卿功夫是會的,要說多精深卻是沒有的,尤其他的招式都是「文人劍」,不夠狠。

  與這種凶戾之徒搏命,不狠是不行的!

  周祈舉刀朝齊大郎砍去,大開大合,又凶又狠又穩。

  謝庸抿著嘴,站在一旁。看著周祈,想起她上回教崔熠時說她自己的「野狗氣」,如今看來,倒不像野狗,反倒有兩分虎氣。

  齊大郎到底不是「母老虎」的對手,周祈先是砍傷了其臂膀,又猛踹一腳把其踢倒,刀刃便擱在了齊大郎的脖子上。

  崔熠、陳小六等進門,剛好來得及喊「阿周厲害」「老大威武」。

  周祈和謝庸先去看柳娘,她肩膀已經被裹好了,雖面白入紙,精神卻還好,又掙扎著要給他們磕頭,「多謝貴人相救。」

  謝庸溫聲道:「你莫要動了。」又回頭吩咐衙差,「回頭找個郎中給她看傷。」

  周祈則彎腰,輕輕拍一下她未受傷的肩。

  柳娘又流下淚來。

  看看謝庸、崔熠,看看干支衛的兄弟還有衙差,再看看救下的柳娘和抓住的齊大郎,周祈呼一口氣,「天黑啦!回家!」

  來的時候,奔命似的,回去就不著急了,何況還帶著傷者和人犯。干支衛和衙差們帶著人在前面走,謝庸、崔熠、周祈走在最後面。

  「阿周,你實在是我見過的最颯爽英姿的了,腳踩在人犯胸口,拿刀逼在他脖子上,嘖嘖……」崔熠讚歎。

  崔熠又看謝庸:「老謝,我看你今天還抽出劍來了。要想不只是壯膽兒,還是得學起來。怎麼樣?跟我一起吧?一塊跟阿周學。」

  「不了。」謝庸淡淡地道。

  崔熠搖搖頭,老謝啊……崔熠的神情頗有兩分其先生當初給他上課時候的意思。

  謝庸自己不說,周祈也替他瞞著——小崔要是知道就他自己是個練個步法就摔跤的,得多傷心啊。就譬如上學的時候,看旁人瘋玩,自己也瘋玩,沒完成先生佈置的書和字,本以為大家皆如此呢,結果人家早就完成了,且字寫得工整漂亮,書也背得爛熟……

  瞞著,一定要瞞著!無知才快樂。

  周祈把話題岔開:「謝少卿,你如何確定齊大郎把柳娘帶來了這裡?」

  謝庸道:「《維摩詰經》上說,『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齊大郎跟著淨慧和尚學武多年,當聽過不少這種佛家的話,或許早年他也曾用師父的話勉勵自己,但卻遭遇諸多不順,丟了差事,與其妻亦不睦……他便反其道而行之起來。」

  「我猜,他心裡充斥恨意,恨其父,恨其母,恨教他認字練武的老師,甚至恨自己。他覺得自己如今的境地,是因為陷在泥淖中,周圍污濁不堪,充滿穢惡,欲得『淨土』,『淨心』是不行的,便親自動手去清除這些『污濁穢惡』,並清除給淨慧和尚看。」

  聽謝庸說佛經,周祈與崔熠兩個不學無術的對視一眼,罷了,學問的事,還是都交給謝少卿吧……

  晚間,樹林子難行。周祈眼明手快,替謝庸拂開他臉側的樹枝子。

  周祈的小指掃過謝庸的額側眉邊。

  謝庸扭頭看她,那瞬間的輕柔溫熱讓他眉邊有些癢。謝庸只忍著。

  周祈笑道:「小心。」

  謝庸眉邊的癢才消,又想起打鬥時她在自己腰間的一推來。

  那癢,才下眉頭,又上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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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2:1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六十六章 凶手其人

  「什麼人?」崔熠立刻問。

  謝庸微擺手,吩咐院中幾個衙差:「去叫萬年縣這南十四坊的里正來,並傳令我們的人在這荒宅西面空地上整隊待命。」

  衙差們領命出去。

  吩咐完,謝庸蹲下,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人形,又在上面畫線:「那女屍肩膀部的黑紫印跡是這樣的,腰肋部的印跡是這樣的。」

  崔熠一頭霧水,周祈略睜大眼睛,看看謝庸畫的線,又扭頭看向那塊蠟屍。

  「我們剛才在這間院子裡發現的腰背部屍塊上亦有這樣的黑紫印跡。」謝庸又在那人形上添了短短的兩道線。

  崔熠越發不明白了:「你是說這是同一個人的屍骨?不對啊,老謝。」

  周祈代他答道:「謝少卿說的是綁痕。」

  謝庸把幾條實線用虛點連上,又另畫了幾條虛線。

  「花式大綁?」崔熠面色一變,明白過來。

  「不錯,如果那黑紫痕跡是綁痕,這兩個死者都極可能被人花式大綁過。這是官府中特有的綁人辦法,從頸部開始,繞肩至臂經腰,前心後背胳膊整個上身都捆得死死的,普通人不會這個。」謝庸道。

  「還有剛才立人清理出來的腿骨,髕骨齊齊破碎,」謝庸看一眼周祈,「或許是因為有人在後面猛踹其膝窩、雙膝突然跪地所致。踹膝是衙差、禁軍捕人時的慣常舉動。」

  崔熠也看周祈,阿周是自己見過擰胳膊踹膝窩最利索的,自然,她救人,撲人,砍人,追人都是最利索的。

  「哎?」周祈看他們倆,「我可從沒把人髕骨弄碎過……」每次都矜著勁兒呢。

  謝庸又看她一眼,輕輕地「嗯」一聲。

  他雖沒說什麼,周祈卻突然覺得熨帖了,似乎那一聲「嗯」裡帶著些「我們都懂」甚至讚許的意思。話說謝少卿這個人,有時候還挺……周祈一時不知用什麼詞說他。

  謝庸道:「我們要找的這個人會功夫,能輕易拿住會拳腳的佟三——自然,也可能佟三喝醉睡死了,但能搬著這樣一個胖子走三個小曲,至少有把子力氣。他應該沒用車馬,翻牆作案,車馬不便隱藏。我覺得,周將軍在張氏家牆頭見到的高處淺踏痕或許就是這個人留下的。」

  「這人頗有心計,且沉得住氣,殺人分屍後行跡掩藏得很好,若非野狗壞事,恐怕沒人會發現。」

  「此人慣用長刀,但他分屍用的當非官中發的橫刀,橫刀雖鋒利,卻未免太窄太輕,不宜劈砍,他分屍用的許是民間普通的砍刀。」

  「與兩名死者有牽連,能找到合適的分屍埋屍之所,此人極可能便住在這附近幾坊,甚至從小就住在這片地方——窮街陋巷中固然有張氏和盧氏夫婦那樣的乾淨利索人,但更多的是日子過得不講究的,從給張氏疊的被子來看,凶手不是個整潔人。」

  「此人或許看起來還頗夠義氣,交遊廣泛,他敢這樣夜間劫人分屍,從容掩藏行跡,當是掐準了青龍坊、修政坊坊丁夜巡的時間,甚至知道他們的巡邏路線。各坊加巡的時間不同,路線更各個不同,這時間和路線應該就是坊丁甚至里正曾透露給他的。」

  「會不會便是坊丁?」崔熠問,說完自己便找出了漏洞,「坊丁們不會花式大綁。」

  坊丁大多是里正在本坊徵募,然後報上縣裡的,與衙差不同。他們又偶爾與官府衙差打交道,與一些衙差相熟,特別這個衙差還是附近幾坊的坐地戶,看起來很夠義氣,更甚至坊丁們與他從小相識,一起長大……想套夜巡時間和路線確實容易。崔熠點頭。

  「所以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會功夫,擅用刀,有心計,看起來頗可靠夠義氣,又住在這東南十四坊的衙差或禁軍中人。」周祈撮其精要道。

  謝庸點頭。

  「這就好找了,東南諸坊人都不多,坊裡有什麼人都在里正心裡裝著呢,特別這人還是衙差或禁軍中人。」

  崔熠道:「而且這人與張氏、佟三都有糾葛。會不會他也是看上張氏,因佟三欺辱張氏殺了佟三,後來見張氏與那賣肉的盧大郎在一起,因愛生恨,又殺了張氏。」

  周祈同意他的說法:「所以這人沒有侵財,因他本就不是小偷小摸之人。而且張氏的屍首被砍得很碎,足見恨意更大——或許是他覺得張氏背叛了自己。在這種事上,男女不同,女人總是更恨『外面的狐狸精』,男人多數更恨妻子。」

  「謔?挺懂啊阿周?」崔熠看周祈。

  「反正出了事,都是女人的錯嘛。」周祈一哂。

  謝庸看她一眼。

  周祈又正經了臉:「不過,那青龍坊里正如何當時沒提到有這樣一個人?因其身份,覺得不可能?刻意為其隱藏?或者這個人與張氏來往得極隱秘,里正不知道?」

  謝庸、崔熠都點頭,如今一切都還是推斷,有些疑點或許只能等到審結的時候才能知道。

  外面一陣說話聲,聲音頗大,傳到院子裡來。

  「求求你們,讓我見一見貴人吧。」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有什麼事求見貴人?此重案要地,不得擅入。雞毛蒜皮的事去找坊丁里正吧。」

  「與我同住的柳娘不見了。她從晨間出門,到如今快日暮了,還沒回去。她那孩子還小,餓得只嗷嗷哭……」

  聽她說「同住」,女子在一起同住的,能是什麼人……衙差皺著眉看這女子,剛才不覺得,現在卻看她滿身風塵氣,誰個良家女子這個時候就露一片胸脯子?與她同住的自然也是暗娼妓子之流。一個娼女一天不歸算什麼事?衙差正待趕她走,卻聽身後門聲,謝少卿幾位走了出來。

  「你剛才說有人不見了?莫怕,細細說來。」謝庸道。

  女子趕忙上前跪下。

  「奴與柳娘、薇娘一起租住在旁邊通善坊裡蒲公家後院。晨間柳娘出門,」女子看一眼謝庸等,「她孩子還小,夜裡不行,白天也讓孩子纏磨著,便常在晨間趁著孩子睡覺時出去兜攬。她惦記著孩子,一般到巳時就回來了,最晚也不會超過午時。可今日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沒回來。」

  「我出去尋她,有個小孩說見過她與一個高大男人說話,再問就不知道別的了。」女子磕頭,「她不是那等會扔下孩子跟人跑了的狠心娘。她,她許是出事了。求貴人幫著尋一尋。」

  謝庸與周祈都神色微變,兩人互視一眼,崔熠也皺起眉。

  「我們知道了,會去尋她。」謝庸溫聲道。

  女子趕忙道謝,行禮走了。女子其實有些猶疑,那貴人都沒問柳娘長什麼樣兒,也沒問旁的,如何去找?莫不是敷衍自己?但想起剛才那貴人說話的樣子,又覺得不像。再說,自己這樣身份的人,貴人何必敷衍?直接打發走就是了。

  謝庸、崔熠、周祈走進院內。

  「我們或許錯了,那兇犯殺人分屍不是與張氏、佟三有什麼愛恨情仇的糾葛,他是覺得自己在『清理污穢』。一個招蜂引蝶的寡婦,一個行為不端的無賴,還有今天失蹤的暗娼,都不是正經老實良民。」謝庸道,「他把人都埋在花樹下,或許用意便在此,他覺得像他們這樣的『污穢渣滓』,也只適合當肥料。」

  崔熠睜大眼睛。

  周祈道:「這也解釋清了,為何青龍坊里正當初沒提到有這麼一個人與張氏有牽連,因為本來就沒有牽連。」

  「一個衙差或者禁軍,怎麼突然清理起『污穢』來?莫不是因這些人被上官責罰了?」崔熠疑惑。

  謝庸點頭:「有此可能。亦可能有別的變故,周將軍前面說此人恨張氏多過恨佟三,這變故或許與其家中女子有關。」

  又過一刻,東南十四坊里正終於在這荒宅前聚齊。謝庸把這要找的人說了。

  聽完他的話,昌樂坊里正神色大變,喃喃道:「這,這恐怕是本坊的坊丁齊大郎。」

  崔熠皺眉看他:「坊丁?」

  昌樂坊里正趕忙叉手道:「他原先是縣裡的衙差,去歲十月間,因醉了酒打了幾個無賴漢,把人打殘了,便退了下來。他功夫格外好,本坊當時正缺一個坊丁,便把他補了進去,縣令憐他人才,也批了。他身材高大,人也精明,平日間說話做事都頗可靠,我也算從小看著他長大的……他竟是這樣的人嗎?」老里正有些難以相信。

  「除此之外,他家可有變故?他的妻子如何?」謝庸問。

  「去年冬天,他娘子跟人跑了。他阿耶前兩年就沒了,他沒有孩子。」

  「就是他!他今天白天不當值?」周祈問。

  「他今天值夜。」

  周祈帶人朝昌樂坊奔去,謝庸、崔熠緊隨其後。

  經過昌樂坊對面的通善坊時,周祈分出一半人手去裡面找荒宅棄屍,「小心!那齊大興許還在,他功夫不錯。」按時間估算,他應該已經分完屍離開了荒宅,極可能已經回家了,但是也說不準——坊丁們晝夜交接班是在起更的時候,到現下還有一個多時辰呢,他還有大把時間慢慢收尾。

  然而周祈卻撲了空,昌樂坊齊大郎家沒人。

  齊家三間土屋,裡面很是髒污,如那佟三家一樣,地上扔著許多酒罈子。

  長安城第一聲暮鼓敲響。

  破屋中,女子還在哭求:「我不是那種女子,我是不得已的。我死了,我的孩子就沒娘了,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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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2:0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五章 尋找佟三

  謝庸、崔熠、周祈又轉戰修政坊,仵作吳懷仁則留在竇家荒宅,收拾那些屍骨。

  修政坊與青龍坊一般地大而荒涼,尤其坊裡東半邊兒還有一段土坡子,坡上人家更少。這佟三家倒是不在坡上,而是在十字街西的平地,兩間斜拉胯的屋子,院牆破得厲害,大門連門鼻子都沒有,謝庸等推門進去。

  院子裡除了常走的地方,都長著草,草中扔著些露洞爛鞋、掉腿胡床、破酒罈子之類的雜物,窗下趴著兩隻老鼠,見有人來,滋溜鑽進了牆上洞裡。

  屋裡與院子一脈相承,正堂當中一張食案,一把胡床,案上油泥積了老厚,上面兩個盤子,一雙竹箸,盤子裡面都一層乾了的黑色污垢,估計是不知什麼時候的剩菜湯,案下又有一個碎碗。食案旁邊還或立或滾著幾個空酒罈子。其餘地方又有臉盆之類雜物散亂放著。

  周祈這慣常靠抹灰判斷屋主失蹤時間的,在那食案上抹了一下,手指上除了塵土,還蹭了油泥,黏噠噠的。

  「這裡莫不是有過打鬥?」崔熠捏起一塊碎碗碴兒。

  謝庸沉吟:「不一定,碗在食案側下,可能是人在旁邊經過把碗蹭了下來,也可能是老鼠碰下來的。若是打鬥,不能碎的只是碗。」

  三人在堂屋轉了一圈,並無更多發現,便一起拐進佟三臥房。

  臥房裡迎面靠牆一張床榻,床上帷簾半垂,被窩兒攤著,油漬麻花的枕頭放在床頭。

  床頭兒有個高几,幾上空無一物。窗邊靠牆還有一個三屜破矮櫃。

  謝庸撩開床帷,總體看一看,拿起枕頭,看下面可壓了什麼東西,又撩開那被子,查看被子和下面褥子上是否有可疑印跡。

  這被子一撩起,便有一股子又潮又油膩的髒污味兒散了出來。

  站在高几旁的崔熠被波及到,皺皺眉頭,扭頭兒看謝庸這邊兒。

  見謝庸捏著黑漆漆、油膩膩的被頭正在細看,神情嚴肅平靜,眉頭都不皺一下,崔熠只能嘆一句,老謝真漢子!老謝辛苦了!

  崔熠看高几旁牆上釘的鐵釘,「這裡是掛什麼的?」鐵釘處倒不算贓,右斜下牆皮二尺多處有幾個磕碰的地方。

  崔熠比量一下:「刀劍!極可能是刀!」

  「老謝,阿周,這佟三可能有刀,許就是那凶手。」

  窗前查看矮櫃的周祈道:「有刀不代表就是凶手。他失蹤幾個月了,如何會於幾日前突然出現,並殺了張氏?」

  「許是流竄去了旁處作案,或者躲避仇家,甚至在哪個山頭兒落了草?這種無賴,誰能說得清呢。他回來估計是想劫張氏走,或者就是立意姦殺,如今又跑了。」

  「你說的不無可能,但有可疑處。你看這個。」周祈伸手,遞給他一把小木片兒。

  崔熠接過來。小木片兒長短參差,上面有的寫著幾個數字,有的寫著「張」「趙」等姓氏,下面又有小字「紫雲十八年臘月廿六」 「紫雲十九年正月初五」「紫雲十九年正月十三」「紫雲十九年春張榜後」,木片後面是「同利賭坊」之類賭坊名字。

  「這就是傳說中的彩籌吧?」崔熠到底貴介子弟,家裡管得嚴,他又不缺錢,故而對這個不熟。

  周祈卻是在街面兒上混的,教給他:「城裡不少賭坊都發這個,二三十文到百文一個不等,售價與開獎時的獎額有關,下面的日期是開獎的日子。這寫數兒的,就是開獎時,賭場莊家搖骰子,憑數兒對上幾個來領獎;這些寫姓氏的,則是最風行的『科考彩』,若今科狀元姓趙或者姓張,這佟三就賺大了。」

  「嗯?這麼熟?莫不是也買這個了?」崔熠笑著看周祈。

  「買啊,時常買上幾個,萬一中了,就發財了。」周祈一臉的理所當然。

  「哦?中過嗎?」

  「……沒有。」

  崔熠繃不住,到底笑出來,「就你那賭運……阿周啊,聽我一句勸,別買了啊,免得常買常失望。」

  「我這麼些年的壞賭運,興許是攢著拼一把大的呢?」周祈嘿嘿一笑,「我連中了獎買什麼都想好了。」

  崔熠笑道:「說說,買什麼?」

  「去東市瞿家、唐家那幾個刀劍庫啊。到時候,我就說,這一把,這一把,」周祈虛指一下,一臉的財大氣粗,「還有那一把不要,其他都送到舍下。」

  崔熠越發笑起來。

  便是那邊掀開油漬麻花褥子的謝庸也翹起了嘴角兒。

  周祈把話題又扯回來,「兌過的彩籌,若不中,當時便扔了,若中了,賭坊會收回,故而這都是未兌的彩籌。從時間上也能看出來,這彩籌的日期最早是臘月底,與鄰居說的三四個月沒見他正好對得上,而科考彩,現在還沒開獎,且這些科考彩還是長期承兌的。」

  「別的他都亂扔,這些東西卻統一放在那屜子櫃的下層,可見是何等珍之重之。像我們這種總心懷大期望想著一夜暴富的人,是不會把彩籌扔下就走的。」周祈斷言。

  「你的意思是?」

  周祈點頭:「雖沒有更直接的證據,但我覺得這佟三也出事了。」

  「我也認為佟三出事了。」謝庸手裡拿著一根布腰帶,一個紙包兒走過來。

  「這是什麼?」崔熠指著那紙包兒。

  「從褥子下找到的,」謝庸把紙包兒打開,裡面是淡紫色藥粉,「有淡淡的芋香味。高峻被毒殺案中,我們去捉拿那幾個賣藥胡商,其亂扔的就是紫芋粉。這一包或許就是他們之前摻過芋粉的藥,只是不知道是哪一種。這樣的藥,即便摻了芋粉,當也是個珍貴物,佟三不該扔下。」

  「還有這腰帶,若他是自己走的,這個不會還在床腳。」謝庸又道。

  「也許他繫了旁的腰帶呢?」崔熠道。

  謝庸搖頭:「這裡的人日子過得不講究,沒那麼些腰帶可用。」

  謝庸指著那床頭高几,「那高几上也太利索了些。可能佟三平日脫了衣服就扔在几上和床上。有人帶走佟三時,順手把他的衣服,還有那牆上的刀也一併拿走。這腰帶掉在了床腳和高几中間,被遺漏了。」

  周祈微眯眼睛:「與帶走那張氏一樣都有善後……」

  「對,極可能是一人所為。」謝庸點頭。

  謝庸吩咐衙差:「叫人去搜本坊荒宅,尤其是像青龍坊竇宅那樣離著左右鄰居比較遠的荒宅。要搜仔細一些,佟三失蹤已經是三四個月之前的事了。」

  找到竇家荒宅中的殘骸後,其餘在山坡、樹林、荒宅搜尋查找的人本已撤了回來,如今又得令再去搜找。

  但這回只搜荒宅,指令又明確,時候並不很長,便有人來報,在本坊西北角一處荒宅中有動過土的痕跡,剛剛刨開,發現了人手。

  這所藏屍之宅在最邊角兒上,旁邊也是一處荒宅,與同樣在十字街西的佟三家隔著三條小曲。

  幾棵花樹下,擺著已經被挖出的兩條胳膊、兩條腿,與竇家荒宅中的殘骸不同,這胳膊腿都沒從中間砍斷。

  雖是冬春,但畢竟已經三四個月,殘屍上的皮肉有些還掛在骨上,有些已經爛在了泥裡,要看屍表是不能了,要看骨頭可也看不清。

  「這怎麼辦?」崔熠問。

  「煮。」謝庸淡淡地道。

  崔熠:「……」

  「謝少卿,你們看這個!」正在院中背陰處一棵花樹下挖掘的衙差喊。

  他拿小鍬慢慢把屍塊周圍的泥土撥開,能看出來,這是一段腰背,與那邊挖出的胳膊、腿不同,這一段大部分沒有腐爛,其表皮光滑,土黃色,有油光,就像抹了一層蠟。

  「這大概就是前朝刑部侍郎李公在筆談中說的『蠟屍』了。他遇到過一案,那死者被扔在水塘中一年,屍體全身都覆蓋著蠟油似的東西,身上傷痕清晰可辨。」謝庸蹲下細看。

  這味兒太沖,崔熠皺著鼻子蹲下:「這蠟從哪裡來?為何只這一段是這樣,那邊挖出的胳膊腿都沒有?」

  周祈亦湊在一堆兒,蹲著看:「能從哪兒來?想來也只能是這屍體自己的油啊,只是從體內滲出到體外,時間一長,就成了這蠟似的樣子了。」

  聽周祈說屍油,崔熠突然想起從她那裡借的傳奇上說邪道用屍油煉藥來。

  謝庸點頭:「周將軍聰敏,李公也這般認為。」

  謝少卿剛才在誇我?周祈看謝庸。

  謝庸也抬起眼睛。

  周祈趕忙搖頭:「沒什麼。」等忙完了這案子,一定要去買彩籌……

  謝庸又低下頭,接著看那屍塊,又回答剛才崔熠的問題:「這腰腹一段兒上油脂多,故而比胳膊等處更容易形成蠟屍。或許與這裡是背陰之處,冬天雪水存留時間長,更潮濕也有關係。」

  崔熠點頭,對,剛才老謝說那李公筆談中提到的屍首是從水裡打撈出來的。

  衙差又在旁邊兒挖出一段肩膀,可惜這一段只有一點有蠟皮,其他都腐壞了。

  仵作吳懷仁從青龍坊趕過來,他更年輕時跟著師父見過一次這種蠟皮屍首,當下從隨身小箱中取出毛刷,把這塊殘骸上的土清理下去。

  在一片摩擦傷中,謝庸又在其上看到了疑似勒痕的印跡,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在外面不方便,吳懷仁到底沒用「煮」的辦法來處理那些皮肉腐爛的屍骨,而是用小刀裹著布慢慢清理。

  謝庸用手無意識地畫著什麼。

  「這人雙腿的髕骨都碎了。」吳懷仁道。

  謝庸停住他的手:「我知道是什麼人了。」

  一間破屋中,一個女子被綁著:「求求你,放了我吧,我還有孩子呢。」

  她對面的人看著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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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1:5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六十四章 荒宅殘骸

  「我們查到這裡時,便看見荒草中兩段白骨,花樹下又有一片鬆土和狗刨的土坑土堆。我們在荒草中再找一找,又找到這剩下的白骨,在花下的狗刨坑旁則挖到這些帶皮肉的屍骨。」領頭兒的衙差稟道。

  謝庸點頭。看人挖的那坑子,這幾段屍骨能完整保存,當與埋得較深有關係,估計與狗吃飽了也有關係。

  「這邊還有!」牆角兒處一個衙差喊道。

  謝庸四人走過去,牆角長了荒草的地上都是狗爪印,那屍骨埋得很淺,約莫七八塊,有盆骨,有肋骨,有腿骨,都被啃食過,但上面大多數帶有殘肉,應該是狗給自己藏起來的「吃食」。

  饒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俱是見慣屍首的,見此景象,也都面色深沉。

  吳懷仁親自撿這堆新發現的屍骨,謝庸、崔熠、周祈則回去花樹旁看那三塊皮肉完整的。

  這是一段肩膀,一段腰肋,一段大腿,都系被利刃砍斷,皮膚細膩有彈性,從新鮮程度上看,當與之前發現的臂骨屬同一人,而從肩膀段下緣能看出,死者確實是一位女子。因屍骨表面沾了不少泥土,更細緻的痕跡要等洗過之後再看。

  謝庸等又略看過那幾塊被狗啃乾淨的白骨,便進了這竇宅的屋子。

  屋子裡已經搬空了,屋頂上一個洞,到處是灰塵、蛛網,地上有同一人的幾個腳印。

  「你們可曾進來過?」周祈對外面喊。

  一個衙差趕忙跑過來:「某進去過,見屋裡沒有什麼,便退了出來。」

  周祈點點頭,衙差退下。

  周祈看看謝庸、崔熠,所以,這凶手並沒有進屋子裡來……

  那邊吳懷仁把所有的屍骨都撿在一起,在院中按人形擺放,並把之前發現的那段臂骨和已經被狗啃乾淨的幾塊白骨也擺上,對走出屋門的謝、崔、週三人道:「是一個人的,兩條上臂骨一樣長,橫衝直撞的斬剁法也一樣。可惜缺的有點多,尤其沒有頭顱。」

  吳懷仁又拿起那三段皮肉完整的屍骨。

  這三段是最可能看出東西的,吳懷仁先大略看過,又讓衙差去打了水來,細細清洗了兩遍。

  「凶手分屍用的當是刀。」吳懷仁舉著肩膀一段,指著其截面給謝庸等看,「這樣長的創面,若用斧子,當有接痕,菜刀也不行,這般平直,一刀而下,只能是長刀。」

  周祈最懂刀劍,指著那創緣上不太平整之處問:「這莫不是刀刃捲了或者有缺口吧?」

  吳懷仁點頭:「周將軍利眼,極可能是這樣。」

  「那他這刀捲得可夠厲害的……」周祈數一數,那創緣這樣不平整的地方總有五六處之多。

  吳懷仁又細細查看這三段的皮膚表面,上面有不少擦痕,有的翻出皮瓣兒,「這當是臨死或死後拖拽形成的,若是活著時形成,當發紅、腫脹,痂皮也會邊緣微縮。」

  謝庸指著肩膀上擦痕之間的一段黑紫印跡問:「這是勒痕?」

  吳懷仁點頭:「許是勒痕,但也可能是什麼硬東西硌的、壓的,若是勒痕,也不是用的麻繩,麻繩都會留下麻繩印子。」

  謝庸拿起腰肋一段,在側腰的位置亦發現這麼一段類似的黑紫印跡,大腿一段則未見——也許是因為大腿上拖擦痕跡格外厲害。

  查完細處,把這三段也拼上,整個人還是缺了不少,但這院子裡已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其餘部分要麼被分埋他處,要麼被狗叼走扔到了旁處。

  「應該是被埋到了旁處。頭顱堅硬,不容易分開,且太容易辨識,這坊裡雖荒僻,若一條狗叼著個頭骨,還是會發現的。」謝庸道。

  「也許是和衣服埋在了一起?」崔熠猜,「都是容易辨別出身份的東西。」

  謝庸點頭。

  吳懷仁指著拼好的屍骨道:「就像我們之前說的,該女子大約死於三天前,身長六尺六寸左右,不胖,從盆骨上看,生育過。」

  張氏大約是這個身材,從其箱中衣物可以看出。周祈回頭吩咐馮七郎:「去與里正核實一下,張氏之前是否生育過。」

  「如何致死不明,但應當不是毒死的,死後被長刀分屍,分屍場所亦不明。」吳懷仁接著說。

  謝庸指指周圍土堆中的深色部分,「許就是在這院子裡分的屍。分完屍,埋入地下,把挖出的鮮土蓋在上面,隱藏血跡。若不是野狗挖出來,有人經過也不會發現。」

  「劫走人的時候記得疊被,分屍埋屍也做得乾脆利索,是個能人啊。」周祈點頭。

  「膽子也大,若是我作案,定是在屋裡分屍。他就不怕有聲音,被人聽到嗎?若是夜裡分屍,點了燈燭,也容易引了人來。」崔熠道。

  「這幾日月光極好,不用點燈燭也行。」 謝庸道。

  聽他如此說,周祈便知道,沒跑了!前日晚間對月吹簫的就是謝少卿。吹的什麼《杏園春》,想來是他院子裡的杏花終於都開了,謝少卿一顆騷客的心就躁動起來,月下對著花樹吹起了曲子,興許還畫了畫兒,寫了詩?嘖嘖,文人……

  謝庸看一眼周祈。

  周祈微皺眉,他難道聽到了我的腹誹?這也行?

  為了那頓休沐日的羊肉,周祈把神情擺得越發端正:「這樣的好月光,便是點著風燈,有這院子,在外面也看不出來。」

  崔熠看看那院牆,點點頭。

  吳懷仁不似崔熠,發現了這二位的眉眼官司,莫非謝少卿與周將軍這幾日每天花前月下?嘖嘖,年輕人……

  馮七郎來稟,里正到了,衙差們還帶著幾個坊裡的無賴漢,都在門外等候。

  「我問過里正,那張氏確實曾有一個孩子,幾個月就夭折了。」

  周祈點頭,與謝庸、崔熠走到門外。

  里正上前稟道:「常在張氏家附近幾個無賴漢子便是他們了,還有一個佟三,是旁邊修政坊的。」

  一個衙差叉手:「已經去拿這佟三了。」

  幾個無賴漢中,有一個臉熟的,便是盧屠夫婦吵架時在旁邊說諢話那位。

  幾個無賴都一通磕頭,使出街頭本事,虛張聲勢,大聲喊冤。

  周祈皺眉,挨個兒拎起扔出去,無賴們跌成一片,頗有兩個啃一嘴泥的。

  再沒想到這位如此暴躁,不單里正,便是與周祈還算熟悉的衙差們都有些目瞪口呆。馮七郎等干支衛則一臉讚許、與有榮焉的樣子,嘿,到底是咱們周老大!這幫小子,就該讓老大這樣整治整治。

  謝庸看一眼周祈,沒說什麼,崔熠則拍手叫好。

  把其餘幾人帶遠,謝庸先從那個熟臉的開問。

  這個小子叫裘五,二十七歲,家裡有個老娘,家貧,無業,沒有妻室,偶爾給人做些零工,賺點家用。

  「冤枉啊,」被周祈那一扔,想是摔得不輕,裘五不敢再撒潑,喊冤也喊得頗老實:「我真好幾個月沒挨這張寡婦的邊兒了。年前的時候,在張寡婦家門前,我截住她,跟她說話,被她罵了幾句。正糾纏著,遇上了我們坊的陸坊丁和那邊昌樂坊的齊坊丁,被他們狠說了一頓,還挨了齊坊丁幾下,我跟他們保證絕不再犯,從此便再沒湊近過這張寡婦。」

  謝庸問他攀牆頭兒的事。

  裘五賠笑:「連這,貴人們也知道。我們就是攀牆頭兒往裡看看,拿石子兒扔她窗戶,沒敢真進去。」

  周祈在旁拍拍手上的髒污,裘五一縮,趕忙道:「我們裡頭,要說膽子大、本事也大的,是佟三。他會兩下子拳腳,別看胖,利索得很……」

  把幾個無賴漢都審了一遍,謝庸讓人暫時把他們收押了。

  周祈對謝庸、崔熠道:「這幾人中沒有會功夫的。會功夫的人,即便裝,也能看出痕跡,摔不成他們那德行。不過都是年輕漢子,拿長刀分屍,倒也沒問題。」

  謝庸對無賴漢是什麼樣子頗為熟悉,看其神色,比對其證詞,這幾人不似作偽,他們小偷小摸或許,殺人分屍恐怕幹不了。

  「報——」衙差走過來。

  「佟三不在家中,其鄰居已經有三兩個月未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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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花肥 第六十三章 分析案情

  吳懷仁等在張娘子的院子裡,見謝庸等回來,忙迎上來。

  謝庸遞上荷葉包。

  「羊肉?人肉?」吳懷仁問。

  崔熠笑起來。

  周祈學崔熠架秧子撥火瞎挑撥:「老吳啊,你把你們少卿想得口兒有點重啊。」

  吳懷仁做出更「大逆不道」的動作,背過手去,嘿嘿一笑:「我先去洗個手!驗人可以不洗手,驗羊不行。不然晚間還怎麼烤、燉、煎、炸?」

  周祈與崔熠對視一眼,覺得這個胖子簡直太識趣了!我道中人啊……

  謝庸也笑一下,拎著羊肉,等著吳懷仁。

  吳懷仁回來,接過謝庸手中其中的一包,打開,稍微翻找,捏起一段細看,然後又看別的……

  過了一會,「這剁肉之人刀功不錯,剁肉而不傷骨。少卿、少尹、周將軍你們看,」吳懷仁捏起一段帶脊骨的,「正好卡在骨縫兒裡切的。不只這一段,段段如此,而且大小均勻。」

  「那臂骨被砍掉了與肩膀接榫的一段,若是在生前打鬥時被斬下來的,凶手是這樣刀功的人,倒還可能;若是死後分屍,應該就不是這操刀者所為了——周將軍說得好,這凶手作案也是能省力氣就省力氣,能省工夫就省工夫的,他有這骨肉分離的本事,幹嗎費勁剁骨頭啊?」

  謝庸道:「胡氏身形高大,死者要矮小一些,胡氏舉刀,若死者當時胳膊垂放,傷面當是順著或斜順著骨頭的,要造成這樣垂直於臂骨的橫傷面有些難;若當時死者手臂在動,形成這樣的傷面就更難了;胡氏慣用右手,這又是一段右臂骨,如此就又增加許多限制——以此看,前者可能也不大。」

  崔熠以手為刀比劃比劃,「還真是!」又看周祈。

  「關鍵,以胡氏那兩根手指拎半片大羊的力氣還有這刀功,想殺『妖喬』的張氏,直接砍脖子就完了,不會砍到胳膊;若說是打鬥誤傷——張氏恐怕沒有與胡氏一鬥之力。」周祈道。

  「而且,胡氏這個人悍勇而不凶戾,她與盧大郎吵架,沒有順手拿刀,反而拿棍棒,要挾丈夫說的是『打折腿』,而不是『砍下來』,更不是殺人;她又看不上盧大郎——」周祈想起她說「鼻涕似的二兩肉」,不免露出些戲謔的笑來。

  崔熠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哎,哎」兩聲:「你正經點兒啊,阿周。調戲我們這些規矩正派人,有意思嗎?」

  聽他說規矩正派人,周祈直接扭頭看謝庸。

  謝庸不看周祈,只接著她的話頭兒道:「故而以其性情,因妒恨衝動殺人的可能不大。」

  周祈眯眼,謝少卿的耳下是不是有點紅啊?不會吧?話說從前怎麼沒發現謝少卿還是個羞澀的人兒呢……

  被她這樣看著,謝庸到底忍不住,扭過頭來微瞪周祈一眼。

  周祈施施然收回目光。

  「張氏是個乾淨利索又愛美的人,其屋內無不平整乾淨,床榻卻有些異常。她的被子雖是疊起的,卻是隨便團折而成;床帷攏得也不整齊,只用絡繩轉一圈兒掖住,絡子穗頭兒半塞在繩中;床下又有乾溺盆——張氏斷然不是一個白日還把溺盆放在屋裡的人。」

  崔熠微皺眉頭:「所以,她是半夜被人劫走殺害的?那凶手怕人猜出,故意做出這假象來?」

  謝庸點頭:「極有可能。從這隨意團折的被子,掖著的帷簾看,凶手不是個乾淨利索人——人行動再匆忙,也會帶出平時的習慣來,他能做此掩飾,就不差這點工夫掩飾得更好。」

  謝庸又道:「那盧家肉鋪收拾得頗利索,胡氏的圍裙亦不算髒污,她賣肉前先洗手,是個乾淨人,盧大郎亦如此,這荷葉包上的麻繩也繫得平平整整。在這點上,他們與作案人不符。」

  崔熠嘬嘬後牙花子,突然靈光一閃:「夜裡劫走,又不是個乾淨利索人……會不會是那些街頭無賴?那里正說這張氏妖喬,引得一堆閒漢在此閒逛。會不會是其中一個,或幾個,劫走姦殺了這張氏?」

  謝庸點頭:「不無可能,只是那些無賴漢為何沒動這屋裡的財貨?張氏的東西並不難找。」

  「那個時候色心沖顱,哪顧得上找財貨?又黑燈瞎火的,點著燈燭也不方便找。再說張氏寡婦失業,能有多少積蓄?興許他們覺得不值當的找呢。」

  謝庸微搖頭:「窮街陋巷的無賴漢,因色而放過財的,極少。」

  崔熠想想這坊裡的樣子,還有那些街頭閒漢的破衣爛衫,點點頭。

  「我查看了那門和院牆——」周祈道。

  謝庸、崔熠、吳懷仁都看這位溜門撬鎖翻牆頭的行家。

  「那門極嚴實,插關也做得巧,裡面插上,在外面很難撥開。故而,外人夜間要進來,要麼張氏自己開門放進來,要麼那人翻牆頭。外牆上有不少足蹬攀爬的痕跡,但大多踏點低。」

  周祈在院內現場演示。她右腳蹬在院牆約四尺高的地方,然後往上拔身子,左腳又蹬一下,手便攀在了牆頭兒上。

  周祈便這麼攀著牆頭兒回頭對謝庸、崔熠等道:「這是普通人爬牆,但若後面沒人頂著幫著,往往蹬不了這第二步,就掉下去了。故而那些踏點當是幾個無賴漢互相幫著,一起爬牆頭留下的——他們不管第一步第二步都有往下滑的痕跡,顯得拙笨。」

  練步法把自己絆倒好幾回的崔熠覺得有點扎心,看看周祈掛在牆頭衣袂飄飄談笑自若的瀟灑樣子,扭頭看謝庸:「老謝,你上回幫阿周修房頂,她八成在心裡說你拙笨了。」

  謝庸還沒說什麼,偏周祈耳朵長聽見了,嘿嘿一笑,從牆上跳下來:「不,不,我們謝少卿即便上牆也很是飄逸端雅,宛若閒庭信步、看山觀雲。」周祈頗知道感恩地對謝庸討好一笑。

  謝庸嘴上未說什麼,眼角兒卻微微翹起。

  崔熠看看他們倆,我怎麼不信呢?阿周這節操啊……

  周祈接著說正事:「土牆上這些兩步痕跡,除了十分舊的,不太好判斷時間。」

  「可我看,其中還有一個高的坑點,比我踏的也低不了多少,且沒有往下滑的痕跡,倒像個也會功夫的人踩的——不過,也可能是哪個無賴漢在第二步時偶爾踢上的。倒也不好妄下決斷。」

  謝庸點頭,想了想:「讓里正列出常在這宅子周圍的無賴漢,挨個兒排查吧。」

  衙差領命出去。

  周祈看那兩個荷葉包:「所以,這羊肉應該是能吃的哈?」說著便看謝庸,臉上討好的神色越發濃了。

  崔熠立刻忘了腹誹周祈節操的事,笑道:「我們老謝確實風姿好,你沒見過他烤肉,嘖!嘖!那姿態,就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秀雅,秀雅得很!」

  呵!馬屁精!誰烤肉能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周祈面上卻極認真:「哦?果然是我們謝少卿!」

  邊兒上的吳懷仁終於明白人家為什麼都是穿緋袍的,自己只是個小小仵作了,臉皮厚度不一樣啊!

  吳懷仁雖自知不敵,到底也說了一句:「那想來味道也是極佳的。」

  三人中唯一吃過謝氏烤肉的崔熠立刻以過來人的口氣對周祈和吳懷仁道:「極佳,真是極佳!」

  謝庸看看他們:「目前尚不能完全排除盧大郎和胡氏的嫌疑,多少兇案,都是嫌疑最小甚至已經被排除的人做的。你們可曾想過,他們興許就是用那切羊肉的刀、在那切羊肉的案板上分的屍?」

  三人立刻繃住了臉。

  謝庸淡淡地道:「其餘殘骸找不到,興許是被他們當豕肉賣了……」

  崔熠和吳懷仁一時不知道說他什麼好,周祈卻點頭道:「還真不無可能。」

  周祈突然皺眉一笑:「我怎麼有走入《大周迷案》之感。」

  崔熠笑起來:「那你就是裡面的原六郎。」

  周祈垂著眉眼,小聲嘟囔:「原六郎吃正宗的手把羊肉不知道吃過多少回,我連個好吃的烤羊肉都吃不上……」

  聽她又繞回到羊肉上,崔熠越發笑起來,到底是阿周……

  謝庸看一眼周祈,抿抿嘴:「等休沐日,我看能不能買到好羊肉,你們都來我家吧。」

  崔熠、周祈、吳懷仁都露出笑來,謝庸也微微笑了。

  吳懷仁卻又有些糾結,到時候周將軍會不會揪著自己教拳法?

  周祈看看崔熠和吳懷仁:「左右現在我們在這裡等消息,也沒旁的事做,不如活動活動手腳,練兩趟拳,耍一回劍吧?」

  崔熠和吳懷仁:「……」

  謝庸不由得莞爾。

  「報——」干支衛馮七郎和兩個衙差快步走進來。

  「稟將軍,稟少卿、少尹,在坊內竇家舊宅,找到了殘骸。」

  謝庸對崔熠、周祈和吳懷仁道:「走,一起去看看。」

  一路走來,頗看到幾所荒宅,大多院牆和屋頂都塌了,只勉強剩個房屋架子,院子裡枯黃的荒草下又冒出一片新綠,偶見三兩條狗在那土堆上追逐而過。

  竇家舊宅情況卻好些。這宅子與張娘子家隔著兩條小曲,從外面看,至少屋頂、院牆都還完好。

  周祈看那門板上掛著的鎖和門鼻子,扭頭問馮七郎:「這鎖是本來就搭著的,還是你們拽開的?」

  「本來就搭著的,看著像是鎖著,其實一拽就開。」

  謝庸、崔熠、周祈走進院子裡,眼前的樣子著實有些慘不忍睹。

  幾株薔薇花下,有人挖的坑,也有狗刨的痕跡,地上扔著兩段白骨,又有三塊帶土的骨肉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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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1:2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二章 屠戶夫婦

  小十字街口兒,十來個人圍成一圈。

  「我就是聽說出事了,去看看!」男人的聲音不很大,那「看看」二字說得尤其虛。

  「去看看!你個老狗鬼怎麼回事當我不知道!就是那玩意兒又不安分了!」中氣十足的女聲。

  周圍一片哄笑。

  謝庸等停住腳,坊丁看看謝庸、崔熠、周祈,正要上前去,卻被周祈伸臂攔住。

  「老娘成天累死累活,讓你養娼婦!想得倒美!個下作東西!」

  即便隔著人也能看到這說話的婦人,足有七尺多高,膀大腰圓的,手裡拿著一根挺粗的棍子。

  「你看她嬌滴滴是吧,你讓她剁個肉殺個豬試試?嫌老娘水桶腰,水桶腰怎麼了?水桶腰有力氣!」

  旁邊看客的聲音:「嘿嘿嘿,水桶腰有水桶腰的好處……」

  「滾你娘的!這騷話你只合跟張寡婦說去!再嘴裡不乾不淨,老娘拿大棍抽你!」婦人舉起棍子。

  說諢話的看客趕忙抱頭跑了兩步,又有幾人笑了。

  女子怒火接著朝著丈夫噴:「老娘跟你過來,不是攔著你,是告訴你,只要你敢拐進那小曲半步,就別回去了!哪條腿再邁進家門,我就打折你哪條腿!」

  剛才跑開的無賴漢笑嘻嘻地喊:「中間那條腿!」

  婦人抬手把棍子扔過去,無賴漢趕忙一躲,扭頭笑道:「打不著!」

  看熱鬧看得興起的眾人順著那棍子的方向終於發現了謝庸等人,無賴漢一回頭,也看到了他們,對上謝庸的眼睛,不由得縮縮脖子,訕訕地跑了,看熱鬧的眾人也訕訕的,往旁邊退一退。

  從小十字街另一邊跑過來一個四五十歲穿醬色長袍子的,還未走近,先轟眾人:「散了散了,裹什麼亂!」

  醬色長袍跑到謝庸等面前,連呼哧帶喘地行禮:「青龍坊里正趙卯拜見貴人們。」

  謝庸點點頭,越過這里正看向站在路中間的盧屠戶兩口子。

  剛才還彪悍無比的屠戶娘子這時候有些愣,盧屠也一臉無措。

  屠戶娘子先反應過來,瞪丈夫一眼,轉身撿起那扔出去的棍子,拽一下盧屠,兩口子便要離開。

  「二位且慢。」謝庸道。

  盧屠和娘子互視一眼,近前幾步行禮。

  看看這位身高最多七尺、人長得頗為斯文的屠戶還有他高大壯實的妻子,謝庸道:「一會兒某有話問二位。」

  盧屠又看他娘子,屠戶娘子則皺起眉頭。

  謝庸看向里正:「亦請趙里正隨某來。」

  「是,是。」趙里正忙道。

  謝庸、崔熠、周祈帶著衙差拐進小曲,行百十步,陳小六指著一戶人家:「這便是張寡婦家。」

  一個守在這裡的亥支的兄弟聽見動靜兒,走出來行禮。

  這院子在坊裡算是好的,夯土牆夯得頗高,上面又鋪了一層青磚,門樓亦是青磚壘的,木頭門板也頗厚實。

  周祈仔細看看那門,又走到院牆邊兒繞一圈,盯著牆上幾處印跡看一看,突然抬腿一蹬,躥上了牆頭兒。

  大約沒見過女飛賊,里正、盧屠夫婦,並小曲裡幾個膽大看熱鬧的百姓都目瞪口呆。

  謝庸只略看她一眼,崔熠則一笑,阿周今日上牆格外英俊。

  留閒雜人等在院外等候,謝庸、崔熠走進院中。

  院子收拾得頗乾淨,屋簷下也種了花草,兩株挺大的花樹,還未開花兒,看樹形和刺兒,當是薔薇之流,若到夏天,想來半院子的嬌紅香豔。

  周祈從牆頭兒跳下,與謝庸、崔熠一起走進屋裡。

  屋裡收拾得也很利索,榻上是水紅的坐褥,碧綠的隱囊,案上鋪著桃紅色案布,布上放著繡花繃子、鍼黹簍子,繃子上是繡了一半兒的荷花,鍼黹簍子裡除了有針線,還有一張紙,打開看,就是那荷花的花樣子,上面又寫著「珍繡坊」——想來是這張娘子接了外面繡坊的繡活兒。

  只在堂上略轉一圈,三人便進了臥房。

  臥房比外面還要嬌豔些,也是能鋪布的地方都鋪布,布上能繡花的地方都繡花。周祈這慣常靠「抹灰塵」來判斷屋主失蹤時間的頗有些為難,到底伸手在其床榻頭兒小案上放的杯盞裡抹了一下,拈一拈,有薄薄的灰塵。

  謝庸捏著掖而未繫的床帷絡繩,看看床榻上疊著的被子,又低頭撩起床單布看床下。

  崔熠打開牆角的櫃子,裡面是被子。崔熠翻一翻,從最下面找到一個錢袋子,掂一掂,打開看,裡面裝了約莫二三千錢。

  崔熠把錢袋子對正查看妝台的周祈晃一晃,走過去看謝庸那邊兒。

  謝庸打開床尾的箱子,箱子裡一片花紅柳綠,最上面的是石榴紅的訶子和柳綠的紗褲……

  崔熠「哦呵」一聲,看看謝庸一本正經的臉,露出促狹的笑來。

  周祈也走過來,看到那極薄的紗褲,也「哦呵」一聲。

  謝庸瞪崔熠一眼,卻沒看周祈,只一層一層地看箱中之物。那箱子裡衣物放得頗為整齊,謝庸在一件秋冬夾裙與一件胡式短襖中間找到一個繡花荷包兒,裡面是一對光面銀鐲,一支牡丹花頭兒的銀釵及一對鈴鐺形的銀耳墜子。

  崔熠道:「錢袋與首飾都沒帶,不是與人私奔了,況且她一個寡婦,也沒什麼可奔的,再嫁就是了;錢財未動,屋裡紋絲不亂,也不是進了盜賊,被賊劫殺;若那斷臂果真是她的,她又是這樣兒的寡婦,只能是情殺了。外面那兩口子有重大嫌疑啊。」

  周祈皺皺鼻子,看謝庸。

  「先出去問問。」謝庸道。

  先被帶進院子的是里正。

  估計已經在心裡把這張娘子的事捋過好些遍了,周祈一問,里正就都倒了出來:「她當家人沒了四五年了,原先是個木匠,手藝挺好,有一回給一個大戶人家弄屋頂的樑枋,掉下來摔了腦袋死了。」

  「這小娘子嘴上也來得,手上也來得,只是有些不大穩當,她當家人死了後,每天打扮得妖妖喬喬的,惹得附近無賴漢子們時常在這兒轉悠。我曾讓賤內來勸,讓她再嫁,她挑挑選選的,一直沒成。她娘家就是那邊安樂坊的,去歲其娘家嫂子給她相個鰥夫,她嫌那人人才不好,不樂意,姑嫂吵了起來,也是賤內來調停的。」

  聽說其娘家是安樂坊的,崔熠看一個衙差,衙差行禮出去了。

  「去年冬天,聽說認得一個大茶商,坊裡人見過兩回,不知怎麼又沒了音信兒。聽坊丁說,近來她與外面的屠戶盧大郎多有來往。」

  里正說完了,叉手而立,等候示下。

  周祈笑道:「這坊裡的事都在趙里正肚子裡裝著呢,真是不錯。」

  趙里正賠笑,只是那笑裡發苦——出了這樣的事,他的里正是做到頭兒了。

  「再說說盧屠戶兩口子。」

  「盧大郎家是這坊裡的坐地戶兒了,他阿翁阿耶都是屠戶,到他這兒,偏胎裡弱,於是家裡給娶了個厲害娘子。這胡氏著實讓他家娶著了,來了盧家十來年,殺豬賣肉,比男人還利索,盧大郎只合給她搭把手兒。如今老的沒了,看著他家倒像是這娘子頂門立戶。」

  周祈點點頭,看謝庸和崔熠。

  「你們每日巡邏是怎麼樣的?」謝庸問。

  里正忙道:「青龍坊雖不小,人卻少,故而行的是小坊的規矩,有坊丁五個,分日夜兩班,日二夜三。日間上下午各巡一次,夜裡除了更鼓正點兒,按照縣裡要夜間加巡的規矩,考慮到二更三更的時候人們睡得最熟,我讓他們在二更半,三更半時再加巡兩次。日間都是明巡,夜裡一個守里坊正門,兩個巡邏,一明一暗。」

  謝庸看著這里正還算謹慎的樣子,點點頭。

  讓里正暫時退下,盧屠被帶進來。

  崔熠道:「別用我們問了,自己說說吧。」

  「她果真出事了?」盧大郎睜大眼。

  沒人回答他。

  盧大郎趕忙跪下磕頭,被謝、崔、周三人注視著,盧大郎一個賣肉的,何曾見過這陣勢,他苦著臉,一副不知說什麼好的樣子。

  「你是何時與這張娘子有勾連的?到了哪一步兒了?你們有何打算?這張娘子還有沒有旁的人?」周祈問道。

  「年前她去買肉骨頭,買得多,我給她送回來,她留我喝了一盞茶,說了會子話兒,慢慢就熟了……」盧大郎不敢抬頭,「我們已經,已經那樣兒了。我是想娶她做妾,她不肯,說不給人做小,內人也不肯,我們就這麼混著……」

  「她是個實誠人,貴人們莫聽旁人說的。她看上誰,就一心一意對誰,從不三心二意的。從前她漢子在的時候,她一心一意跟著他,後來想跟著隔壁坊的魏八,魏八不牢靠,她又看中一個販茶的,姓屈,那人只是貪新鮮,也不是好人,然後便是和我……」

  周祈撇撇嘴,這張娘子眼光可著實不怎麼樣。

  屠戶娘子胡氏與周祈看法一樣。

  「她又蠢又瞎,才看上我家那口子。那鬼奴懶、饞,還廢物,若不是我照應著,早要飯當了乞索漢了。」胡氏從鼻子裡哼笑一聲,「她若真願意要,我就給她。」

  「看樣子那娼婦是出事兒了。貴人莫不是懷疑我?我害她幹嗎?為了那鬼奴,我值當的嗎?我有肉攤子,有孩子,不缺鬼奴那鼻涕似的二兩肉。」①

  周祈一笑,崔熠挑挑眉,也笑了,謝庸輕咳一聲:「如今她失蹤了,娘子還有什麼能告訴我們的嗎?」

  「許是跟大和尚們說的一樣,她『頓悟』了,也看不上我家那鬼奴,跟旁人跑了吧?」

  ……

  干支衛的人回來,在周祈耳側回稟,已搜過,並未在盧屠家找到屍骸或者衣服之類可疑之物。

  周祈對謝庸、崔熠搖搖頭。

  謝庸看看胡氏,突然道:「聽說娘子家的肉格外好,我想買些羊肉。」

  胡氏:「……」

  周祈和崔熠:「……」

  周祈猜他是發現了什麼,心裡又想,今晚是不是有烤羊肉吃了?

  崔熠與她想的一樣,兩人相視一笑。

  盧大郎和胡氏引著謝庸、崔熠、周祈一行來到自己家肉鋪。

  鋪子不大,收拾得很利索。

  胡氏拿了圍裙戴上,洗過手,取下頂子上吊著的半扇羊來,拿起砍刀,「哐哐」地斬了幾下,「貴人要這一塊行嗎?」

  謝庸點頭。

  胡氏便接著哐哐起來,把羊肋骨都剁成小塊。

  旁邊盧大郎也戴了圍裙,洗過手,取了幾片大乾荷葉,等胡氏剁完,把肉都用荷葉包了,又用麻繩捆住,看一看,遞給了一個衙差。

  「多少錢?」

  「送給貴人吃。」盧大郎賠笑。

  謝庸拿出錢袋取出些錢來放下,道了謝,轉身離開。

  「貴人給多了……」胡氏在後面道。

  崔熠回頭看一眼肉鋪裡的兩口子,不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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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從《金瓶梅》裡面「軟如鼻涕濃如醬」化用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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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花肥 第六十一章 窮街陋巷

  周祈拿著從狗嘴裡搶出來的肉骨頭,翻來覆去地看。

  能看出來,這是一段上臂骨,骨頭上還殘存一點破破爛爛的皮肉,皮肉有彈性,雖髒污得厲害,卻也能看出膚質頗為細膩;骨頭上端斷口整齊,是利刃留下的痕跡。周祈把這段骨頭與自己胳膊比一比,差不多長。

  只這樣一段殘骨,實在看不出什麼,周祈放下它,等仵作來驗。

  「那狗呢?」周祈問。

  亥支負責這一片兒的叫馮七郎。因周祈隨和,兄弟們在她面前都不拘束:「老大,那毀屍犯們跑得太快了,轉眼就四散沒影兒了。怎麼?還得治它們的罪嗎?」

  周祈沒什麼威嚴地瞪他一眼:「找狗是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找到剩下的屍骨。」

  馮七郎滿臉難色:「這可不容易,這附近儘是野狗,街曲裡,山坡子上,曲江邊兒,樹林子裡,一群一夥的到處亂竄。我認人還行,認狗……」

  周祈存著點萬幸,亥支的人多少都有點功夫,奪這骨頭時,興許順便逮住了那狗,如今看來只得作罷。

  馮七郎是在青龍坊、敦化坊中間的大街上發現這屍骨的。這裡屬萬年縣,在長安城最東南,緊挨著曲江池。雖然節慶時曲江繁華熱鬧,江邊兒又有皇帝的芙蓉園和幾處貴人別業,但這東南諸坊其實很是閒僻。

  這最靠南的三排里坊被稱為「圍外地」,住戶稀少,且住的多是貧民,並不比朱雀大街那邊長安縣的西南諸坊好。

  長安城東高西低,有原有坡,這附近就有個坡子,綿延於青龍、敦化旁邊兒的立政坊、修政坊中,坡上少人家,又有雜樹林。

  帶了陳小六等常駐興慶宮的來,干支衛亥支本在東南諸坊的還有幾個人,周祈把他們都撒出去,一邊查找失蹤人口,一邊查看附近的山坡子、小樹林等地方,至於查看曲江邊兒大片的園子林子,就不是周祈這點人能幹完的活兒了。

  周祈這邊還沒得到什麼消息,崔熠和謝庸便到了,同來的還有大理寺仵作吳懷仁,並京兆府和大理寺衙差們。

  吳懷仁今天見了周祈倒不心虛,因知她有正事做,沒空兒教自己練拳。

  吳懷仁舉著那屍骨看了半晌,又用淨水把骨上髒污洗去,看一看,對謝、崔、周三人稟道:「這是上臂骨,雖看不出血墜,但據其新鮮程度看,死者死亡不會超過三日。」

  「臂骨上緣有利刃傷,應該是刀斧,劍和匕首不行。看斷口兒,凶手很有把子力氣,且動手時不猶豫。」

  「根據骨長推斷,這死者身高在六尺五寸到七尺之間;骨頭並不粗壯;骨上帶有零散皮肉,有彈性,洗淨了細觀,頗為白皙細膩。這樣總起來看,死者極可能是個女子——自然也可能是個年輕力薄、身量不很高的男子。」

  這麼一塊被狗啃爛了的屍骨,哪怕是吳懷仁這樣的仵作,也只能看出這些:「看能不能再找到旁的屍骨吧。」

  吳懷仁又問周祈,「周將軍,能從那狗上順藤摸瓜嗎?」

  周祈搖頭,把狗的事與他們說了。

  「為何這附近這麼多狗?」崔熠詫異。

  「起初是因為偏僻,住戶養狗以看家護院,但狗又生狗,住戶養多無用,又費糧,自然就扔了,這狗就成了野狗,野狗再生狗,就越來越多。」透過坊門,謝庸看向青龍坊內,房屋破爛低矮,街道坑坑窪窪,兩條狗趴在路邊兒上曬太陽,「若不是有人捕殺吃肉,這狗還遠不是這個數兒。」

  崔熠那樣的出身,雖當了京兆少尹這兩年,已略知民生,卻如何知道這窮街陋巷裡的細節,想了想,點點頭。

  周祈與謝庸、崔熠說了自己的安排:「這附近著實荒涼,又是土坡子,又是樹林子,又是河沿子的,比方說敦化坊裡那小片兒榆樹林,就是埋屍藏屍的好地方。若這屍骨被埋在這些地方,因埋得淺,被狗刨了出來,肯定有痕跡,我已經讓我的人去搜了。若找不到,恐怕還得去搜曲江邊那一大片園子林子……」

  崔熠點頭,當下便要派人去協助一起搜找。

  「且等一等,這坊裡無人的舊宅也不要放過。」謝庸道。

  周祈看他:「這附近可埋屍的地方這麼多,會有人去舊宅子裡埋屍?這若不是自家舊宅,就得翻牆撬戶;若是自家舊宅,埋在裡面,到底也是個麻煩。」

  以周祈從前的經驗,嫌犯們犯案,與買賣東西有些像,都是能少花就少花,能多得就多得。不管是選擇殺的人、還是殺人的辦法,拋屍之地,都能省時間就省時間,能省力氣就省力氣的。比如拋屍,若在僻靜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差不多沒人會再費事把屍首埋起來。再比如女子殺人愛用毒,男子殺人多用器物,其中不太強壯的喜繩索,強壯的就愛用刀劍,無非是因為力氣大小不同,選用最方便的罷了。

  謝庸讚許地點頭:「你說得有理,只是這狗到底是家畜,哪怕是野狗,平時也多徘徊在里坊中,翻翻人的穢污棄物,進廚間偷些吃食,甚或咬死雞鴨,夜裡則宿於街頭或廢棄的宅中。從狗這一點來看,這些廢宅不無可能。」

  周祈想一想,也對,寧可多花費些力氣,不要放過。

  崔熠便讓衙差們去搜這附近諸坊的廢宅、樹林等處。

  周祈又看謝庸,謝少卿對這窮街陋巷的,似比自己還熟悉些,再聯想到他說過的幼時事……周祈對謝少卿越發好奇起來,若所猜不差,他當是從小住在這種地方,一個陋巷少年是怎麼成為這樣一位蕭蕭肅肅緋袍高官的?

  謝庸回視周祈。

  周祈只若無其事地笑一笑。

  查找其餘殘骸的一時沒有音信,倒是去排查失蹤人口的有了回音兒。

  陳小六帶著青龍坊坊丁走過來行禮。這樣的天氣,陳小六躥得額角冒汗:「這青龍坊裡面有個張娘子,是個獨居寡婦,極愛劉家餅鋪的胡餅,時常去吃,如今卻三日未去了。我在街上訪查時,聽劉家餅鋪的人順嘴說了,就去找。張家關著門,卻沒鎖,屋裡沒人,也沒見打鬥痕跡。我又問其鄰居,也說好幾天未見她了。」

  陳小六看坊丁:「你把與我說的,也稟給貴人們。」

  坊丁何曾見過這麼多大官,有些戰戰兢兢地再次行禮:「這張寡婦,三十來歲,四五年前死了當家的,又沒兒女,只自己住個小院子。這個人……有些不大那麼老成,打扮得妖妖喬喬的。」坊丁看一眼周祈,後面的話說得聲音極小。

  周祈卻直問:「可知道她時常與誰來往?」

  「某聽說她與坊裡殺豕殺羊的盧屠近來打得火熱。」

  屠戶……周祈看謝庸和崔熠。

  謝庸道:「走,去張家看看。另,傳喚這盧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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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36:1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花肥 第六十章 牡丹美人

  上巳節過得頗為安穩,比從前哪一年都安穩,沒有踩踏、沒有盜竊,連個來報失蹤的都沒有,慣常節後忙得腳不沾地的崔熠、周祈相對喝閒茶。

  周祈伸個懶腰,笑道:「真好啊,是不是我們離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大同世界不遠了?」

  崔熠笑道:「若果然到了大同世界,我還罷了,你跟老謝這專管作姦犯科的都得喝西北風去。」

  周祈嘿嘿一笑:「以謝少卿為人,到時候肯定說:『西北風,味道甚佳!』」後面半句周祈壓低聲音,口氣淡淡的,說完還抿一下嘴角兒。

  崔熠哈哈大笑:「像!還真像!」

  「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憑著這學人的本事,到時候我可以去做滑稽戲弄,又或者耍刀舞劍,哪怕胸口碎大石呢?」周祈一臉得意,技不壓身啊。

  「這麼說,老謝可以賣字賣畫,也不用喝西北風。」崔熠到底心疼朋友,幫他想了營生。

  周祈想像自己在西市耍完刀劍、演完吞火和單手劈碑,托著帽子裡得的銅錢去買羊肉湯和胡餅,碰見一幅畫也沒賣掉的落魄謝少卿。春寒料峭,謝少卿穿著單衣,凍得顫顫哆嗦的,還硬繃著。這自然逃不過自己法眼,便請他一起去吃羊肉湯和胡餅。

  第二天,他又沒賣掉,自己還請。

  第三天也請。

  天天請。

  然後謝少卿肯定就看不過去了……

  「想什麼呢,笑得這般猥瑣?」崔熠問。

  周祈把自己的展望說了,「到時候,謝少卿怎麼不得說,你把肉買回來,我做!」周祈搖頭,咂一下嘴,「你不知道上回謝少卿做的臘肉青蒜索餅多好吃……」

  崔熠差點笑得從坐榻上跌下來:「讓你說的,我就跟真見著一樣。」

  周祈嘿嘿一笑:「我每天出去耍刀舞劍爬桿吞火,盡興折騰一番,回家就能吃上烤羊肉、八寶飯、豕肉玉尖麵、臘肉索餅……」

  明明這般落魄的日子,崔熠竟然有點羨慕起來……

  周祈本來覺得京兆府的飯挺不錯的,但得知唐伯原先是縣學庖廚,就覺得京兆府的飯也不算什麼了。如今說了這會子,特別報了這些菜名,雖才申時,周祈又覺得餓了。

  「行了,等了三天了,我的人,還有長安、萬年兩縣都沒報上什麼,上巳節是真平安過來了。我不跟你這蹲著了,走啦!」周祈站起來。

  崔熠打個哈欠:「你去哪裡?」

  「我去逛花市,你去不?」

  如果是去逛馬市、去刀劍行,哪怕去書肆選傳奇,崔熠都與她一起,聽說去花市,不免怏怏起來,擺擺手。

  周祈一笑,出了崔熠廨房。

  早過了散衙的時候,京兆府官員們大多都沒走,周祈知道,這是因為崔熠這個少尹還在這兒的緣故。周祈對幾個站在庭前的揮揮手,官員們叉手行禮相送。

  出了京兆府,周祈在東西市之間選了一下,到底去了東市。

  西市的花兒品種繁多,有不少是胡人帶來的花種子養出來的,高的矮的,各種顏色的,有異香的,又據說有的可以安神、有的能驅蚊、甚至還有能「通靈」的,千奇百怪。若周祈自己種、自己看,自然選這些,但送給唐伯,種到謝少卿家,還是得選東市那些莊重典雅的。

  謝家正院階下花圃的幾叢牡丹有兩棵沒熬過冬天,前兩天周祈看唐伯在那兒可惜,如今正是買牡丹的好時候,便想送他兩株,把那空兒補上。

  花市上都是買花客,摩肩接踵,很是熱鬧。

  周祈與崔熠都是見過名花的,兩人卻都對花草不感興趣,也不大講究。崔熠不願逛花市,周祈分不清各種牡丹的名字,只知道重瓣深色者最貴重。

  送人嘛,又是送唐伯,自然哪種貴重就買哪種,周祈站在花攤兒邊兒上,指著兩株深緋色、據說叫什麼「丹心豔骨」的牡丹,說自己要了。

  花攤兒主人就喜歡這種豪客,收了錢,笑問:「看女郎是自己出來的,不知府上遠近,要不讓小僕給女郎送回去?」

  周祈還牽著馬呢,確實拿不了,正要點頭,卻聽人打招呼:「周將軍。」

  周祈扭頭,笑了,對花攤兒主人道:「不必麻煩,來了搬花兒的了。」

  花攤兒主人見來的是位極斯文俊雅的郎君,便知道這是小兩口兒掉槍花呢,笑呵呵地把兩盆花都遞給了謝庸。

  謝庸微抿嘴,到底沒說什麼,接過,兩臂一左一右地搬著。

  周祈牽著馬,空著手與他一起從花市出來。

  周祈扭頭看看謝庸,兩盆花都兩三尺高,他這樣搬著,花朵恰在他的頸旁臉側,兩盆十來朵花都開得正豔,乍一看,像花間長了個人頭一樣。

  周祈想起從前看過的一本叫《牡丹娘子》的傳奇。

  說在一個叫禪明寺的地方,種著極好的牡丹。年深日久,牡丹成妖,可幻化成美人。這妖卻不是害人的妖,只是有些多情,若見有風流客來看花,花間便現出一張美人面,聲音嬌軟甜媚地叫人。風流客進了花叢,便見到這位美人,然後兩人便你儂我儂、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起來。

  風流客這種事做多了,少不得要羸弱一些,便被寺裡的老僧識破機關。老僧刨了那牡丹,花兒下竟然埋著一副女子屍骨,看樣子至少也有百載了,其身上的衣服,一著風,便化了灰。

  老僧憐憫,把那女子屍骨燒埋了,又念了兩卷經超度她。晚間女子魂魄來謝他,說出原委。

  說這寺廟初建時,女子來寺裡上香,遇到一位相貌極好的郎君,兩人私定了終身,只等那郎君回來娶她。卻誰知那郎君一去不回,女子每日徘徊在這廟裡,竟相思一病,死了。

  其父母知她心事,便求了寺裡主持,把她埋在寺裡後園,又因女兒愛花,便在其墳旁種了牡丹花。卻不知寺廟這種地方,種花種草最是講究,這女子竟因那幾叢花不得超生,漸漸便與那花兒一體了,成了牡丹妖……

  「咳——」謝庸看周祈一眼,又正過臉去。

  周祈回過神兒來,把眼睛從謝庸臉上挪開。

  謝庸鬆一鬆肩膀。

  周祈清清嗓子:「看謝少卿搬著這牡丹花兒,我想起兩句詩來。」花妖傳奇自然是不能說的,周祈順嘴扯別的。

  「哦?說來聽聽。」謝庸淡淡地道。

  周祈不學無術,肚子裡一共沒有幾首存貨,自己作就更不能了,扭頭看謝庸,拿出最有名的來塞責:「『名花傾國兩相歡』……」

  謝庸板起面孔。

  周祈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開始有些尷尬,但看他即便不悅也好看的臉,又不由得笑起來,李太白這一句很切題啊,嘖嘖……好一個冷美人!

  周祈乾脆越發耍起了無賴:「我還會旁的呢,『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周祈!」

  周祈停住嘴,笑眯眯地看著他。

  謝庸看看她,過了半晌,輕聲責備道:「小娘子家,怎能如此貧嘴。」

  周祈挑起眉毛,看看謝庸,沒說什麼,反而吹起口哨兒來。

  謝庸細聽,雖荒腔走板,卻也能聽出就是剛才的《清平調》!

  看她那街頭小兒一般無賴的樣子,謝庸到底無奈地笑了。

  到了家門口兒,謝庸才知道這花兒是給自己家買的。

  抱著兩盆可抵她半月薪俸的花,謝庸想了想,問周祈:「周將軍前陣子說豐魚樓請客,不知道還做不做數?」

  周祈:「……」

  「某知道將軍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君子……」

  周祈咬咬牙:「行!明日中午豐魚樓,叫上小崔。」

  謝庸輕笑:「多謝。」

  然而周祈到底沒請這頓飯,南邊青龍坊旁出事了,一個亥支的兄弟來報,一隻野狗叼著一塊新鮮帶肉的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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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35:5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九章 上巳曲江

  三月三日上巳節,曲江。

  如往年一樣,江裡遊船點點,岸邊花紅柳綠,到處都是游春的人,芙蓉園前有教坊娘子歌舞,曲水岸邊有年輕男女踏歌,草地上時見圍起的彩障,路上既有寶馬雕車,也有普通人家的牛車、驢車,就連路邊賣吃食的小攤兒、提籃賣花的小娘子都與往年沒什麼不一樣,但與往年比,總覺得要冷清一點——大概是因為今年沒有新科進士探花。

  今年科考晚,進了三月第二場還沒開考,很多年份這個時候已經全考完且放了榜,新科進士曲江探花,便是上巳節一大盛事。

  今年這樣,對崔熠、周祈這種負責京城治安的官員來說,沒什麼不好的——從前不是沒有因為看探花郎,發生踩踏之事造成傷亡的。

  探花郎探花,哪天不能探啊?以後花兒開得更盛,探起來多麼方便——這是崔熠的看法。

  周祈巡了一圈,經過曲江亭附近京兆府的「行衙」,過去蹭碗茶水喝,遇見也轉了一圈回來的崔熠。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歇腳,一邊閒扯,崔熠便發表了如上高論。

  雖不是讀書人,周祈卻懂他們的心思:「看的人多和看的人少能一樣嗎?這是多少進士一輩子最榮耀的時候。那麼些人圍著,還有小娘子扔巾帕荷包……」

  崔熠想想,也是!

  「不知道今年的探花郎是什麼樣兒的……」周祈又道。

  聽了她的話,崔熠不免想起去年事,嘲笑周祈:「我說阿周,你這眼光不行。去年那探花郎,比我阿耶不小兩歲,你還跟著起鬨。你跟著起鬨也就罷了,人家小娘子們都是扔香囊帕子,你倒好,解下劍穗子扔過去,還扔得極準,把人家探花郎的帽子砸歪了。」

  每年進士及第者不過二三十人,時人總道「五十少進士」,這二三十人裡往往有不少已經可以自稱「老夫」了,很多年份被推選出來的兩位最「風流俊俏」的探花使也已非盛年。

  周祈笑起來,她其實就是瞎湊熱鬧,嘴上卻教導崔熠:「顯明啊,你還是得多讀書,這側帽風流可是在講兒的……」

  崔熠「嘁」她,兩人阿大阿二的關係,說什麼「多讀書」。崔熠接著說她眼光不行的事:「有我和老謝這樣的美男子在身邊,你還惦記著看什麼新科士子探花郎,真是……」

  周祈明白他的意思了,趕忙承認錯誤:「崔少尹說得很是!有你們珠玉在側,看誰我都覺得是瓦楞子。」

  崔熠終於放過她,也笑起來。

  聽崔熠說到謝庸,周祈問:「以謝少卿才貌,當年該是探花郎吧?」

  謝庸及第的時候,周祈才進干支衛,還不能滿城亂躥,故而未見這位當年的豐姿。

  「不是,當年他夜裡睡覺讓風吹了後背,騎不得馬,故而推拒了。」

  「……這麼巧?」

  崔熠一笑:「反正他是這麼說。」

  周祈便明白這其中又有典故。

  「老謝沒說,但我估摸是這麼回事。他及第時還不到二十歲,考得名次卻好,只排在狀頭後面。那位狀元公是位五十餘歲滿臉溝壑的老才子,性子有些孤傲,老謝卻極尊敬他,說他的詩文是可流傳百世的。老謝這樣的名次,這樣的相貌,若再去探花,未免壓了狀元的風頭,故而退避了。」

  周祈點頭,突然又笑了,小聲道:「他不去也對,去了就不是內裡『風騷』了,而是明明白白大敞大亮地『風騷』。」

  崔熠哈哈大笑。

  周祈一口把茶飲盡:「行了,我接著巡查去。芙蓉園大宴這會子快散了吧?」

  崔熠點頭。

  今上有了年紀,這種宮外節慶大宴參加得極少,往往只讓幾位皇子、親貴大臣代往。皇子並不與臣子過分親近,往往中席便走了,大臣們再喝一巡,幾位相公也走了,席就慢慢散了。

  周祈帶著人往芙蓉園走,雖則那邊侍衛重重,還是要去看一眼。

  雖說緊接下來的一場,進士科考帖經,明經科試義,考的都是背書的學問,但曲江邊還是有不少閒逛的士子,三個一群,兩個一夥的。

  周祈與幾個士子擦肩而過,聽到什麼「祓禊兮中流」「濯足兮蘭湯」,不由得一笑,這透心兒涼的江水,誰下去洗腳,我敬他是條漢子。

  剛走幾步,那幾個漢子中的一個突然喊:「將軍!周將軍!」

  周祈回頭,微皺眉,這個士子和中身材,團團臉,笑起來眉眼微彎——看著有些面善。

  突然,周祈想起來了,在豐魚樓吃飯時說仰慕身高近丈、虎眉豹眼、膀大腰圓周將軍那位。

  周祈有些抱歉,照著這般吃下去,自己興許有一天還能「膀大腰圓」,「身高近丈,虎眉豹眼」是真的不行了。

  士子對周祈行禮:「周將軍。」

  周祈笑著點頭:「郎君也來曲水邊兒逛逛?」

  見周祈認出了自己,士子臉色略紅,舔一下嘴唇,張張嘴,卻沒說出什麼。

  看他的樣子,許是想問什麼。莫非他是想找謝少卿或者小崔?如今再投行卷已經晚了,不過倒是可以為明年做準備。

  又莫非,他是想問我軍中有沒有「煙燻太歲、火燎金剛」的女將軍?干支衛裡面確實有幾個女子,其中有豔麗的、有冷峻的,有柔和的,就是沒有金剛這一款的。

  周祈心裡瞎猜,面上卻和和氣氣地等著這士子說話。

  士子囁嚅一句:「周將軍這一向可好?」

  「很好,多謝。」

  士子的臉越發紅了,他抬頭看一眼周祈,恰對上她的目光,又趕緊避開。士子叉著的手也有些抖了。

  周祈突然有些懂了,他該不會……

  士子到底只是一揖:「某不打擾周將軍了,將軍上巳吉祥安樂。」

  周祈清清嗓子,乾笑一聲:「郎君也安樂,呵呵……」

  士子揖著沒有抬頭,周祈趕緊轉身走了。

  後面的陳小六在心裡「呦呦」了足有六十聲,周老大的桃花開了!

  但陳小六作為「娘家人」,不免有些挑剔,覺得這朵桃花小了些,花色也不那麼美,有些配不上自家英姿颯爽,能揍人能上牆能喝酒的老大。

  陳小六轉身抬眼,嘿,這個就差不多!

  謝少卿穿著官服,打扮得很是整齊,面色被深緋的袍子襯得很白,讓陳小六想起傳奇上常說的「面如冠玉」一詞,順帶著想起來的還有「玉樹臨風」「翩翩濁世佳公子」。

  周祈看看謝庸,又看看不遠處幾個穿官服的朝官:「大宴散了?」

  謝庸點頭:「散了有一陣子了,幾位大王和相公們已經走了。」

  周祈四處看一看,安安寧寧的,挺好。

  「謝少卿要回去了?」周祈隨口問他。

  謝庸點頭,看向周祈甲冑領口上別的蘭草,眼風掃過不遠處,抿抿嘴,卻沒說什麼。

  周祈順著他的目光看自己,嘿嘿一笑:「美人恩!剛才巡江邊看踏歌,那日跳霓裳羽衣的彤娘送的,好看吧?」

  謝庸臉上露出微笑來:「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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