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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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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21-3-29 02:26 編輯

京華子午 作者:櫻桃糕

內容簡介】:

  子夜,多少魑魅出沒,魍魎暗行,

  午時,又是車馬絡繹,錦繡繁華。

  在這子午之間,

  是他們在懲治惡戾凶殘,守護人間太平。

  古風探案,輕懸疑、甜爽日常。

  吊兒郎當高武力值禁衛小姐姐VS傲嬌面癱智力擔當大理寺少卿小哥哥

  小劇場:

  兇犯大喊著「我跟你們拼了」朝謝庸奔去,卻被飛來一腳踹翻。

  周祈踩在兇犯身上,用刀身拍拍他的臉,「找文官拚命?欺軟怕硬的渣滓!」

  謝庸一頓,若無其事地把短匕首又收回袖中。

  周祈突然覺得剛才的話似有些歧義,看向那位文雅俊逸的謝少卿,「我不是說你……」

  謝庸淡淡地笑道:「多謝周將軍。」

  周祈長眉一挑,笑了,罷,調戲就調戲了吧。

  吃前提示:

  1.架空,勿考。

  2.輕懸疑,劇情不複雜,日常多。

  一句話簡介:古風談情破案日常

  立意:懲惡揚善,守護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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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6 23:54:3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一章 東市偶遇

  臘月初三,天陰欲雪。

  東市上卻頗為熱鬧。快新年元正了,米行、肉店、綢緞莊,書肆、馬行,胭脂鋪子……家家都鉚足了勁兒招徠生意,騙子、小偷、乞索兒也勤勤懇懇地穿梭在買賣年貨的人群中——大家都要過年啊。

  周祈背著褡褳,扛著「卜天問地,指點迷津」的幡子,破舊的灰色道袍外不倫不類地罩了個羊皮襖,手揣在襖袖裡,慢悠悠地溜躂進東市。

  筆墨書肆街的頭兒上,一拉溜兒七八個擺攤兒卜卦算命的,都笑著與她打招呼:「周道長來了?」「有日子沒見您了,還只當您忙著參悟道法,年前不來了呢。」

  周祈嘆口氣,笑道,「參悟道法,也得過年哪……」

  眾人都心有慼慼地點點頭。

  見她過來,擺在最中間的「紫薇宮傳人」和「周公後裔」趕忙各自往旁邊挪一挪,空出地方來。

  周祈沖二位拱拱手,道聲謝,一邊寒暄著「今日買賣如何」,一邊把攤子展開,又從懷裡掏出銀絲糖與左右分食。

  周祈這個位置,如果天氣好的話,能曬到太陽。渾身曬得暖融融的,再捧一碗熱熱的桂花牛乳小口啜著喝,美!最好再加上兩塊剛出鍋的紅豆年糕……

  正憧憬著桂花牛乳和紅豆年糕呢,周祈突然眼前一亮,「這位郎君,這位郎君——」

  青衫士子扭頭,略挑眉:「道長是叫我?」

  周祈站起來,甩一甩拂塵,滿臉慈祥:「是叫郎君。貧道觀郎君風姿特秀、器宇不凡,定非池中之物。然周身似隱有青氣流動,一時斷不好吉凶,不知郎君可願意卜上一卦?」

  旁邊的「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亦點頭:「確實隱隱有些青氣。」

  那青衫士子本邁步要走,聽了這兩位的話停住腳,看看這排算命的攤子,又打量一眼周祈,走過來:「如此,就請道長幫某卜上一卜。」

  周祈面前的破布上放著羅盤、黃曆、龜甲、蓍草、籤筒、舊銅錢,一堆的雞零狗碎,「龜甲蓍草之卜,依上古之法,繁瑣複雜,要勞郎君多候些時候;抽籤和錢卜,近人多行,倒是簡便。郎君請擇其一,貧道為君卜來。」

  周祈目光在那白面鳳目薄唇上掃了圈兒,頗誠懇地道:「其實摸骨亦可。」

  青衫士子聞言,看向周祈。

  周祈微笑著與他對視。

  旁邊的「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亦互視一眼,倒是不知道周道長還懂摸骨術。

  青衫士子淡淡地道:「便抽籤吧。」

  周祈沒摸成英俊郎君的骨,倒也不怎麼失望,拿起籤筒,請他抽一支。

  青衫士子伸手取了一支籤子,看都未看,直接遞給周祈。

  籤子上是李太白的一句曲子詞,「樂游原上清秋節」。周祈甩甩拂塵,溫文一笑:「恭喜郎君,這是一支上籤。樂游原重陽登高,肅肅蕭蕭,遼闊高遠,恰合郎君氣度。」

  青衫士子神色不動,微垂著目聽她繼續說。

  「紫微宮傳人」「周公後裔」二位亦等著——循著常理,該說「然而」了。先揚後抑,先捧一捧,再嚇一嚇,大家都是這樣的路數。不過,周道長慣常不太愛按常理行事。

  果然,周祈沒有「然而」,而是順著道:「若論前程,郎君日後怕是要做秋官呢。①」

  青衫士子微眯眼,認真看了看周祈,點點頭,伸手去拿錢袋。

  周祈略抬手止住他:「送郎君一卦,全當結個善緣。」

  青衫士子卻依舊掏出錢袋來,彎腰把卦資放在籤筒旁,道聲「多謝」,轉身走了。

  周祈皺一下鼻子,笑了。今天一來東市,便遇到這麼個有些特別的俊俏小郎君,運氣不錯!

  「老大,你已經跟那位認識了?」

  周祈扭頭。

  陳小六一隻手裡舉著二三十串羊肉串,另一隻手裡是紙包的兩個芝麻胡餅,「你要的桂花牛乳沒有了,我就買了烤羊肉!還熱乎著呢,趁熱吃!」

  想的是甜點,來的是烤肉,周祈倒也不挑,讓過「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便接過一個餅幾串肉,把肉都擼到餅裡,「你剛才說跟哪位認識了?」

  陳小六目示周祈,周祈與他略往後退一退,站到牆邊少人處。

  陳小六低聲道:「就是昨兒我跟你說的新任大理寺少卿謝庸啊。」

  周祈擼肉的動作一頓,「不是……哪個是新任大理寺少卿?」

  陳小六挑挑下巴:「就剛才那個啊。」

  周祈看向那背影消失的方向。

  「老大,你不認得他,怎麼搭訕上了?」 陳小六頗感詫異。

  周祈:「……我搭訕人,還用認得?」

  陳小六:「……那倒是!」

  和自己人說話,周祈還是實在的:「我適才搭訕的,是英俊小郎君,不是大理寺少卿。」

  陳小六半張著嘴,半晌,奓著膽子問,「所以,您就穿著灑了菜湯的羊皮襖,嘴上沾著糖渣子,調戲了旁司上官?」

  周祈抹一把嘴邊,手上是剛才吃的銀絲糖……

  陳小六捧著胡餅夾羊肉默默地吃,吧唧嘴的聲音似比平時輕了一些。

  周祈笑一下,這事還真是寸!

  昨日陳小六去吏部,回來說,遇上了新任大理寺少卿去領敕牒告身。又聽吏部的人說,這位謝少卿在鄜州別駕任上,做得極好,尤其精於刑獄訴訟判審,李相公與聖人特奏請擢其入大理寺。

  自己還想著要去拜訪探看一下,畢竟免不得要打交道,這回倒是省了……周祈又琢磨自己今兒這卦卜得還真準,還真是個「秋官」!

  陳小六把那個餅都嚼完,小聲道:「老大,叫我看,調戲也就調戲了。你堂堂干支衛一支之長,五品羽林郎將,又比他大理寺少卿差多少?」陳小六越說越理直氣壯,「況且你相貌堂堂,拳腳了得,調戲他,我看倒是他謝少卿賺了。」

  周祈把餅渣抹在陳小六袍子上,熊孩子,誇人都不會誇。

  干支衛是今上十幾年前於南衙諸衛、北衙禁軍外另設的一支禁軍,旨在「督察四方,糾劾百司,博采民意,直達天聽」——簡而言之,找事兒的。

  干支衛以天干為序,從甲乙至壬癸十部,分駐各州道,甲部負責京畿之地。各部內又按職責以地支排列,周祈屬甲部最末位的亥支。

  這亥支的職責說來重大——博采民意,其實幹的是探查京畿民間異動的活兒。

  當這「豬頭」,平時倒也頗為逍遙,最怕是「年關」。

  天子腳下,小老百姓都老實得很,能值得皇帝一聽的「異動」實在少。國泰民安固然好,卻讓周祈這亥支的頭兒為難——業績太少,年終述職奏表沒法寫。

  這奏表寫不好,丟點臉面倒沒什麼,只怕聖人給 「臘賜」時,把亥部忘了……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更怕,監察皇親百官的子丑辰巳諸支與朝臣互掐時,皇帝拿亥支這弱小無辜又可憐的出來頂鍋塞嘴。

  貓吃肉,狗挨揍,太冤!

  也所以,這樣的時節天氣,慣常來擺卦攤兒的兩個小子家裡有事,周祈親自披掛了來這裡「博采民意」,就想著年前是非多,憑著自己的「火眼金睛」,能揪出一二,給這述職奏表再添補些,到時候兄弟們這年也就順順當當地過來了。

  「不知那謝少卿娶妻沒有,若沒有——」陳小六猶在念叨謝少卿。

  周祈撓撓頭,突發奇想,「你說,我要是讓人拿個本子,見人就問『你覺得如今是不是太平盛世』,弄個滿是頌詞和簽名的《萬民共享太平長卷》,元正的時候當獻禮,怎麼樣?興許比我們跟這兒趴到什麼大活兒,更能交得了差呢。」

  陳小六:「?」

  周祈想了想,擺擺手,罷了,罷了,我還是接著跟東市裝神棍趴活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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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執掌刑法的官,稱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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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6 23:54:4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二章 凶宅再遇

  幫喜得麟兒的漢子取了名字,為羞答答的女郎算了明年「運勢」,幫懷疑頭頂發綠的郎君支了招,給家裡有病患的婦人幾句吉祥話並支去了醫館……周祈兢兢業業為長安城的安寧祥和忙活了半日,眼看太陽西斜要敲閉市鉦了,也並沒發現什麼「異常」。

  都是小老百姓的柴米油鹽、喜怒哀懼,這裡面小貓膩是有的,但周祈不是法曹,又慣常心大,律己甚寬,律旁人也不嚴,睜一眼閉一眼,能過去就過去了。

  周祈看看日頭,與旁邊的「紫微宮傳人」「周公後裔」互問著買賣如何,便開始收拾攤子,又與陳小六商量著一會從東市帶點什麼回去吃。

  「道長——」

  周祈抬頭。

  一個穿灰布衫的漢子直衝周祈走過來。

  周祈放下捲了一半的攤子,改拿起拂塵,「施主可是有什麼著急的煩難事要貧道解一解?」

  漢子愁眉苦臉,「讓道長說著了。我家主人,便是這東市販賣花木的趙大郎。他兩日未歸,家裡老夫人和娘子都急壞了。老夫人說她連著兩晚做極凶的夢,夢裡阿郎渾身鮮血,口中喊冤。」

  「哦?」聽得「鮮血」「喊冤」,周祈目中精光一閃。

  被她這樣的目光看著,漢子沒來由地有些畏縮,「那個,娘子遣我們去親朋故舊家裡尋,並沒找到。老夫人在家中吵鬧不休,非讓去報官。」

  周祈溫聲問:「沒有實證,只這夢境,萬年縣恐怕不接吧?」

  州縣衙門跟干支衛不同,他們的考績與發生兇案多少相關,發生兇案多,即便破了,也於年終考評不利。這會子都進了臘月了,事情都是能壓一壓就壓一壓,能捂一捂就捂一捂,拖過今年再說。

  漢子唉聲嘆氣,「道長又說著了!我請託了裡正,見了萬年縣法曹,兩句話便被打發了出來。那錢法曹只讓我們再去尋,又說我家郎君保不齊在平康坊哪個小娘子那裡絆住了,讓我們挨家去問問。」

  「若說旁的郎君三五日不歸,或許真是在花娘妓子那裡絆住了,我家郎君不會!」

  周祈詫異:「你家郎君格外君子端方?」今日見的那位從頭髮絲到袍子角都無一處不妥帖、神色始終淡淡的大理寺少卿倒有兩分這樣端方寡欲的味道——莫非現在長安街頭流行這一款郎君?

  漢子尷尬地咳嗽一聲,小聲道:「我家娘子著實美貌賢惠,阿郎對娘子……這個,好得很,好得很!」這也是為什麼請這女冠卜算的緣故,她若去宅裡見老夫人和娘子,到底便宜些。若請個男人進宅,日後阿郎回來,定被訓斥不會辦事。

  周祈點點頭,讓這漢子報上其家主生辰八字。

  丙辰年……掐指算一算,四十多了,中年夫婦還這般黏糊——莫非老夫少妻?

  「可知你家主母的生辰年歲?這凶邪之事,或者是自身命數,或是親人命數。粗粗算起來,你家主人這命中不當有什麼大劫啊……」

  漢子為難:「這——主母的生辰八字,卻不知道。」

  周祈略沉吟,又道:「除了命數,陰陽宅的風水氣韻若是不佳,亦於主人的運道有大妨礙。」

  「道長真是神了!那宅子——確實有些不太平。」

  周祈:「……」最近自己這嘴啊,還真有點鐵口直斷的意思了。

  「我家在昇平坊十字街東,盛安郡公府東鄰的小宅便是。聽說十幾年前死過許多人。我家主人買這宅院時,已經荒廢了許久,明明建房子用的都是好材好料,卻也修葺一番,才住得人。」

  「平時住著,可有什麼異常?」周祈問。

  「這卻不曾……我是聽同坊的鄰人說,在我們搬來前,逢七月半,宅院中便似有人語,又有紙錢飛舞。」漢子搓搓胳膊,「不能想,想多了還真有些怕。」

  「那當日為何買這凶宅?莫不是被中人騙了?」

  「這宅院便宜啊。當時阿郎問過老夫人和娘子,都說不怕,這宅院又委實便宜,阿郎便買了下來。」

  閉市鉦響,周祈領著陳小六與這算卦的漢子一同往東市外走。一邊走,一邊閒聊,又約定明日去昇平坊看看宅子,見見其老夫人和娘子。

  誰想第二日到了昇平坊沒見到這趙家婆媳,卻先見到了京兆少尹崔熠和那位有些端方寡欲味兒的謝少卿。

  被僕人領著一進前院,周祈便看見跟那兒亂轉的崔熠。

  周祈走上前去,笑道:「崔郎君,貧道有禮了。」

  崔熠見到她,笑起來,順著她叫「周道長」:「周道長——鼻子很靈啊。全長安城哪裡有點風吹草動,你都知道。」

  有昨天的教訓,又因為要進別人家門,周祈今日拾掇了一下,羽衣道袍蓮花冠,頗有兩分仙風道骨。周祈甩一甩拂塵,自得一笑:「好說好說。」

  「長公主殿下身體安康?」周祈又問。

  這位崔少尹系壽康長公主之孫。今上兄弟一堆,然長成年的姊妹只有這位長公主。今上剛登上大位時,眾王過得頗為艱難,這位長公主卻一直滋潤著。長公主滋潤了幾十年,育有一子一女,這一子又有一子,便是面前這位。

  崔少尹既是皇帝近親,又不似同姓諸王那般被皇帝忌憚,快快活活長這麼大,是長安紈袴中排名第一的愣頭青,五陵年少裡最單純的小可愛。

  前些日子長公主身體欠安,這位每天在家侍疾,怎麼今天逛出來了?

  「多謝惦記,家祖母大安了。」揮退左右,兩人湊在一起說閒話。崔熠咂著嘴道,「幸虧我回來了。你說老鄭他們怎麼就不會算數呢?拖著捂著,能拖沒了?左右今年也就這樣了,趕著在今年內結了案,明年若老天垂憐雜事少,考績還能好些也不一定。」

  周祈豎起大拇指,「要說明白,還是崔少尹!」

  崔熠笑了,又突然想起什麼:「你上回幫聖人訓那鷹委實是好。有個回鶻人,說能弄到極好的鷹,你教教我怎麼訓鷹吧?」

  周祈笑道:「這有何不可?等你的鷹到了,告訴我一聲就是,訓上一回,你就會了。對了,馬販子豪丹利新到的大宛馬,你去看了沒?我昨日聽說,還沒來得及去看。」

  「上佳的不多,不過有一匹白馬,頗為神俊。我一個漢子家,騎它太娘氣,你騎倒合適,颯爽英姿的小娘子……嘖嘖,好!」

  周祈讓他誇得笑起來,我們小崔郎君就是會說話!

  兩人正說得熱鬧,聽得腳步聲。

  周祈抬頭,是謝少卿,身後跟著差役和趙府奴僕。

  差役和趙家奴僕都遠遠地止住腳。

  謝庸近前,周祈行道家禮。

  崔熠笑道:「你又作怪!」然後對謝庸道:「你不認得她,她就是——」

  「干支衛甲部亥支長周將軍。」

  崔熠:「……你們認識?」

  「昨日周將軍為我卜了一卦。」

  周祈把拂塵換隻手,笑問:「不知謝少卿是如何認出下官的?」

  「一個年紀輕輕的坤道在東市龍蛇混雜的卜卦者中居於正中最好的位置,且兩側卜卦者對其多有逢迎,恐怕不是因為周將軍道術上乘吧?」

  周祈:「……」

  崔熠先笑了,打趣周祈:「露了行藏了吧?」

  「況且崔少尹亦跟某提起過周將軍,對照一下,認出來倒也不難。」謝庸淡淡地道。

  對照自己昨天那散德行的樣子認出不難?周祈扭頭看崔熠,咬牙笑問:「不知崔少尹是如何提起下官的?」

  崔熠緊緊閉著嘴,又用手指點點謝庸。

  周祈橫他一眼,揮揮拂塵,走去趙家內宅。謝庸負著手,若無其事地朝門外走。

  崔熠悻悻,友情的小舟,真是說翻就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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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熠:音同意,光耀、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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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6 23:54:5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三章 人凶宅凶

  周祈進了趙家後宅。一個小婢瑟瑟縮縮地等在門邊,見她過來,上前行個禮,許是見生人少,訥訥地喊聲「道長」,便低著頭帶路。

  小婢子穿一件式樣老氣的煙色短襖,襖子有些窄小,下面接了一截,饒是這樣還戴著袖套,對這衣服愛惜得很。

  周祈溫聲問她是老夫人身邊的,還是娘子身邊的。

  小婢囁嚅:「家裡不分這個,也在廚下幫忙,也灑掃,也給老夫人做些針線。」

  周祈驚異:「鍼黹炊煮都會嗎?這般好?」

  小婢漲紅了臉,害羞一笑。

  這宅子不算大,幾步便到了主屋正堂前。堂前階下的花圃裡種著蔥,這個時節蔥已經枯黃乾巴了,只等明年春天結蔥子兒。

  長安百姓多風雅,階前愛植好看的花木,周祈難得見到這般跟自己一樣拙朴的——她曾在干支衛衙署擺設的一個東漢盆盂裡種過蒜苗,長得頗旺,炒雞蛋吃香得很。再想到這家是做花木買賣的,周祈就覺得更是難得了。

  一個身材矮小枯乾的老婦迎了出來。

  周祈知道這定是趙大郎的母親,便甩一下拂塵,行禮,口稱「老夫人」。

  趙母打量了周祈一眼,請她去屋裡坐。

  周祈坐在榻上,亦打量趙母。這老嫗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穿件與小婢身上那件式樣差不多的醬色襖子,腕上套一對粗大絞絲銀臂釧,許是挨著皮膚戴嫌涼,只套在袖子外面,眼皮垂著,嘴唇極薄,嘴角旁是深深的豎紋,整個人似一顆頭尾俱尖的棗核。

  「聽奴僕說,道長與外面官府的貴人認得?」

  周祈微微一笑,「曾替京兆府的崔郎君解過惑,他倒是極信服貧道。另一位是大理寺的謝郎君,昨日才為他卜了一卦。」

  趙母緩緩地點點頭。

  「聽貴府的人說,老夫人這兩日發極可怕的噩夢?」

  趙母從袖中取出帕子來抹眼睛,「道長幫我兒看看,那夢委實凶得很。夢裡,在個黑洞洞的地方,他滿身鮮血地喊冤。」

  「夢裡還有什麼?」

  趙母搖頭,「沒有旁的了。」

  周祈點點頭。

  「道長道法高強,又與那官府貴人們有舊,萬請幫忙!我兒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老嫗說著,突然放了悲聲。

  這時從屋外匆匆走進來一個年輕娘子。

  周祈眼前一亮,這娘子二十出頭的年紀,柳眉杏眼,腰肢窈窕,玉色短襦,半新的石青長綿裙,挽著條寶藍織錦帔子,雖家常,卻很雅緻。

  「阿家,你又哭起來了。跟你說過,郎君定然沒事的。」一口極好的雅言,與老嫗山南道的口音不同。

  趙母停了哭聲,拿帕子擦擦眼睛,陰沉著臉,並不說什麼。

  周祈與這小娘子相對見禮。

  「依貧道看,老夫人和娘子無需太過擔憂。貧道給趙郎君推算過生辰八字,趙郎君七十歲時還有一步鴻運呢,怎麼也不是個早夭的命數。」周祈勸道。

  「當真?」

  「真的?」

  趙母與趙家娘子同時問。

  「當真!只是——生辰八字是先天命數,這譬如一顆樹,苗子是極好的苗子,若是土地貧瘠,氣候不佳,甚或有蟲害……那便是後天的命數不好了。人亦如此。本身的德行操守,近親的命格氣運,屋舍祖墳的風水,若出了差錯,皆於其命數有大妨礙。」周祈話鋒再轉,「然我觀老夫人和娘子面相,都是極好的,莫非是……」

  趙家娘子搖頭,拿帕子掩嘴清清嗓子,「我家宅院雖有『凶名』,住了這幾年也並沒見有何異常處。」

  「這卻難說!」老嫗幽幽地道。

  周祈看趙母,「哦?老夫人是看到聽到了什麼?」

  趙母抿抿嘴,半晌道:「只是覺得有些陰寒。當日真是不該買這宅子啊……」口氣中濃濃的悔意。

  門外奴僕來報,說官府的人走了。

  趙家娘子站起來,「有官府的人幫著尋,興許郎君明日就回來了呢。我們如今不過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周祈微笑一下。

  趙母突然道:「你去把繼祖抱來讓道長看一看,於他阿耶有沒有妨礙。」

  趙家娘子愣一下,看看趙母,終究行禮答是,又請周祈稍候。

  周祈對其頷首,也看一眼趙母,若有所思地皺皺眉。

  不大會兒,趙家娘子便抱了一個嬰孩來,一歲多的樣子,長得玉雪可愛,在小包被中睡得正香。

  周祈端詳端詳這孩子,對趙母笑道:「相貌也極好,於其父母沒有什麼妨礙。」

  趙母點點頭,似是累了地揮揮手,「抱回去吧。」

  趙家娘子再行禮,便把孩子抱走了。

  周祈又問了趙母幾句,見沒什麼新鮮的,便提出在宅中轉轉。

  趙母要親自領她看,周祈道:「不敢勞動,老夫人遣一小婢指路即可。」

  帶周祈進來的那個婢子便接著領她在宅子裡逛。

  這王宅著實不大,前宅後院,外加兩個跨院,最後面還有個小園。從前的主人是個雅緻的,小園中花圃、小池、擺棋盤的石案都有,只是如今都荒廢了。花圃的牙子磚拆了大半,改了菜畦;池塘已經屯上,若不是還剩了個石頭沿子,便看不出什麼來了;石案倒是還在,石榻卻已經裂了。

  周祈指著後園一處屋子笑問,「這裡還有一間小花廳?」

  走近了看一看,這花廳不似與前面屋子一樣重新修葺過,但門前還算乾淨。

  「家裡用不著,便沒有修,只打掃打掃,娘子夏天圖它涼快,偶爾來午睡,旁的時候也來看看書,坐上一陣子,說在這裡心靜。」

  看看一園子的菜畦,周祈點點頭,嗯,是心靜。

  後院有門,掛著大鎖。周祈仔細看看,都鏽住了。

  婢子小聲道:「聽說從前人就是在這後門外死的,郎君讓把這門鎖了,一直也沒開過。」

  周祈「哦」一聲,點點頭。

  周祈覺得這園子自有一股美感,便在園中又轉了一圈,一邊轉,一邊與小婢子聊天。不過是聊些「幾時來趙家的」,「趙家老夫人、郎君還有娘子待你好不好」「宅子裡奴僕幾個,脾氣怎麼樣」「郎君待娘子好不好」之類的閒話。

  婢子有些口拙,不太愛說話,但許是見周祈面善,說著說著便放開了。

  「郎君待娘子好著呢。」婢子抿嘴一笑,「若娘子與哪個男人說話,郎君便會呷醋,所以我家娘子極少出門。」

  周祈笑了,「果然這般待娘子好的郎君極少!你家娘子也是好的,他們這樣的,從不吵嘴吧?」

  「不——」小婢子停住,沉吟了一下,「我前幾日掃院子時,隱約聽到郎君與娘子口角了。」

  「這般好的夫妻還口角,為著什麼呢?」

  「他們聲音低,我只聽得『有人』什麼的話。」

  周祈點點頭,笑道:「許是有人買你家花木沒給錢,你家阿郎與娘子抱怨,娘子也與他一同抱怨,你聽成口角了也不一定。」

  婢子皺著眉,想搖頭,終究點了點頭。

  回到趙母處,周祈說這宅子確實有些陰氣,還需自己回去設個壇做個法問一問。

  趙母拿出一袋銅錢給她。

  周祈甩甩拂塵,微笑道:「等令郎回來之後,再給不遲。」

  趙母頓一下,點點頭,「還請周道長也幫著問問官府的貴人們。這一袋子錢不算什麼,除了這個,我還要重重地謝你。」

  周祈道謝告辭。出了趙家門,正擬轉去後面看看那「極凶」的後門外是什麼樣兒的,誰想一眼看到崔熠、謝庸正與盛安郡公說話——他們還沒走呢?

  盛安郡公的先祖是開國功臣,過了這許多年,開國功臣也只剩了這一家,聽說從前也被奪過爵抄過家,後來又發還的,只是已經元氣大傷了。

  這兩代的盛安郡公都老實得很,總怕帽子哪一天被皇帝拿了去。這會子估計是看到崔熠小霸王在昇平坊,唯恐是自己惹了什麼麻煩便去打聽,又或者只是去陪個笑臉混個見面人情的。

  盛安郡公穆詠其實頗為年輕,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長相也極好,只是有些「軟」,與旁邊張牙舞爪的崔熠和冷淡中帶著些堅硬的謝庸比,像個——八月十五街上賣的糯米兔子。

  周祈從另一邊繞去後巷,一邊走一邊想,那麼崔熠就是元正的糖畫老虎,頂著獸王的名頭,其實甜滋滋,還有點黏牙;而謝少卿嘛——大概是端午節的粽子,看著好看,聞著也香,真吃起來,恐怕不好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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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6 23:55:0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四章 分析案情

  周祈繞到趙宅後門外,眼前竟是一條明渠,渠道蜿蜒,水都凍了冰,兩岸栽了楊柳,若是春夏,這裡景緻應該很不錯——只可惜凶名在外。

  周祈回頭看看趙家後門,在心裡捋自己知道的事情。

  盛安郡公府旁的「凶宅」,住著小花木商人一家,四十餘歲的男主人,花容月貌的年輕娘子,一個精明老嫗,一個嬰孩,兩個男僕,兩個婢子,另有一個看門的老叟。

  當日,趙母與娘子帶奴僕婢子去青龍寺上香,趙大與往常一樣走去東市其賣花木的鋪子,便再沒回來。然後趙母便做了凶夢……還有今日所見……

  對面有兩個半大孩子扛著釣桿,拿小鎬吭吭吭地鑿冰窟窿。

  周祈多事,衝他們喊,「今天這麼冷,連個日頭都沒有,魚也懶得動,白凍你們兩行清鼻涕。趕明兒個天好了,再來釣。」

  其中一個看看另一個,兩人說了句什麼,便接著悶頭鑿,並不理會周祈。

  周祈笑罵一句小孩崽兒,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崔熠和謝庸走過來。

  「呦,都學會欺負小孩了?」崔熠笑道。

  「這是前輩教給他們道理呢!就這水裡的魚子魚孫,不知道讓我吃了多少。」

  崔熠看看她,滿眼的你又胡扯。

  周祈對這種不學無術的從來不手軟嘴軟,「這應該是永明渠的一段,往北連通到龍首西渠,往南順到曲江,興慶宮的龍池之水就來自龍首西渠。」干支衛的駐所衙署就在興慶宮龍池西南角,周祈禍害了多少龍池裡的魚,自己真還說不清。

  謝庸聽了周祈的話,順著渠道往北看去,又回過頭看看趙家關著的後門和不遠處的盛安郡公府。

  崔熠被擠兌兩句,全不當回事:「聽說興慶宮的鱸魚都是四腮鱸,還是先太子從松江弄回來的魚苗,當真嗎?」

  周祈遺憾地搖頭:「我是沒釣到過。興許是水土不服,養不活吧。」

  崔熠卻又嘴欠:「也興許是你們興慶宮陰氣太重……」

  周祈卻笑道:「哦?那你認為本案也是這凶宅吃人?讓趙大平白無故不知道死在了哪裡?」

  崔熠滿臉自得,「這都看不出來?什麼宅凶?這分明是人凶!」

  「一個買賣花木的小販,身上能有多少錢值得人為謀財害他?聽其奴僕說,趙大為人謹慎,沒什麼仇敵,故而也不會是仇殺——那就剩下情殺了。」

  周祈點頭。

  看周祈同意,崔熠越發來勁,「趙大四十多了,聽說其貌不揚,身材瘦小;那趙家娘子呢,雖不是荳蔻年華傾國傾城,可也算個美人吧?」

  周祈只看著他演。

  崔熠轉向謝庸:「是吧,老謝?」

  謝庸負著手,半垂著眼,也不說話。

  周祈嗤地笑了。

  崔熠的本事在於沒人給梯子,也能自己下去,「聽說那娘子通文識字,能彈琴賦詩。我問了趙家奴僕,趙大斗大的字勉強認得三筐兩筐的。容貌才情年紀都相差如此之多,那小娘子能心甘?這婦人心啊……」崔熠停住嘴,「阿周你不在此列。」

  周祈似笑非笑,「我們小崔少尹如今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崔熠一指謝庸,「拜謝少卿所賜。」說完自己先笑了,嘿,終於報了先前在趙家前院的仇。

  周祈看看那位微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謝少卿,輕輕叨咕一句,「近墨者黑。」

  謝庸或許聽到,也或許沒聽到,「趙大是巴州人,從前家境貧寒,在碼頭上扛過麻包,給人趕過車看過鋪子,後來與人學侍弄花草,往來長安洛陽之間,以販賣花木為業。其妻則自言曾是洛陽信陽侯家的婢女,被放了良。兩人三年前結縭,隨即在長安買屋定居。」

  崔熠:「這就更對了,一個見慣了公侯家做派的婢子,能受得了趙家這樣的窮酸?」

  周祈易服而來,沒法像他們這樣直接訊問,只能旁敲側擊,但旁敲側擊有旁敲側擊的用處:「我聽婢子說,趙家娘子與趙大郎在前兩日曾有口角,其中有字眼『有人』;又,趙母對其孫並不親近,按說這個年紀才得一孫,該待若至寶才對。」

  崔熠以拳擊掌,「故而,肯定是那小娘子在外面有人了,被趙大得知,才生口角。也因此,趙家老嫗懷疑這不是自己的親孫,而是姦生子,這如何還親近得起來?」

  崔熠掐著腰,看看周祈,又看看謝庸,嘿嘿兩聲,「我把話撂在這兒,這肯定是個謀殺親夫案!」

  「趙母頗為精明,趙妻鮮少出門,這姦夫從哪裡來?」謝庸緩緩地道。

  「趙母一口咬定其子已經遭遇不測,難道僅僅是因為那個凶夢?你真信有凶夢喊冤這種事?」謝庸又道,「此案疑點頗多,還是莫要先入為主的好。」

  崔熠想了想,咳嗽一聲,「固然還有些疑點,但我依舊覺得那小娘子最可疑。」

  謝庸轉頭問周祈,「周將軍可知道這裡凶宅的掌故?」

  周祈這種滿長安城流竄找事兒的,確實知道些,「這宅子凶不凶不好說,那邊的盛安郡公府才真兇。那裡曾是當年戾太子之太子妃娘家秦國公府。當年太子壞了事,秦國公府被查抄,滿門男丁都沒剩下。」

  戾太子案發生時,崔熠還穿開襠褲呢,後來只簡略地聽過幾句,這是頭一回聽說盛安郡公府曾是太子妃娘家秦國公府:「難怪今天穆詠格外小心翼翼,估計是聽了王家『凶宅』的事,怕牽扯到他頭上去。還真是個樹葉子掉了怕砸腦袋的。」

  周祈說自己的理解:「這樣的大案,極容易波及旁處,這宅子的凶名或許就源於此。」

  周祈與謝庸對視一眼,周祈知道他明白。

  謀反大案,都是死罪,有幾個束手就擒的?免不了要逃,要打,上面下的又往往是「格殺勿論」的令,當時的昇平坊肯定刀光劍影血流成河,波及周圍鄰居家,太正常了。婢子說人就死在這後門外,再想想這條河,還有什麼不懂的?

  「哎,哎,做什麼眉目傳訊?欺負人是不是?」崔熠不滿。

  謝庸垂下眼。

  周祈笑了:「知道為何欺負你嗎?」

  崔熠:「……」

  謝庸扭過身去,看那兩個垂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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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凶宅 第五章 一起吃飯

  周祈也回頭看看那兩個孩子,「要說鱸魚,還真是冬天的最好吃。鮮,嫩,乾淨,不腥,最適合切魚膾,再配上一壺新豐酒……」

  崔熠哼笑一聲,看看她,又看看謝庸,「走吧,東市豐魚樓?」

  周祈彎起眼睛,嘴上卻假客氣:「又讓崔少尹破費……這坊裡十字街西好像就有些酒肆食店,不如就近吃些算了。」

  崔熠正要說什麼,謝庸點頭:「就在坊裡吃吧。」

  不似周祈的假客氣,謝庸話帶著些「就這樣吧」的意味。

  果然,崔熠點頭,「也行。」

  周祈:「……」

  周祈自認不算特別饞,只是那豐魚樓的魚格外好吃。那魚膾片得薄薄的,澆在上面的金齏子鹹香中帶著酸甜,聽說裡面摻了南詔國的野橘汁,別處再沒有這樣的味道——自然,這樣的魚就格外貴些。

  周祈每月月中發了薪俸,總要去吃上幾回,到月初,就不大去了——非是不想去,而是沒錢去。

  周祈也奇怪,怎麼錢就這麼不禁花呢,我也沒買什麼啊。可見是如今的東西太貴了。

  比如前幾日買了根犀角鏤銀馬鞭,犀角也不是頂好的犀角,只鏤刻精巧些,竟然就要八萬錢!

  周祈覺得太貴,走了,過後再看別的馬鞭,就有點不大入眼,因那是個孤品,又怕被別人買走了,轉了一圈又走回去。與那賣鞭的胡人雞對鴨講地劃了半天的價,終於抹掉了二百文,周祈心裡得了些安慰,把那根鞭子請了回去。

  周祈算算還剩下的薪俸,大約能撐到月中……吧?

  「老邵在永興坊有處宅子想賣,他那園子裡種的芍藥頗能看,我幫你問問?」崔熠道。

  謝少卿要買宅子?永興坊老邵——明陽侯邵齊?那麼大的宅院……嘖嘖,有錢人啊。周祈心裡冒起酸水兒。

  「邵侯的宅子太大,我買不起,也逾制了。你幫我打聽著,兩三進的小宅即可。」

  周祈的酸水兒瞬間少了。

  崔熠想起什麼似的轉頭看周祈:「這個就得我們周道長幫忙了。你對京裡熟。」

  三人走進一家門口幌子上畫著魚的小酒肆,許是因為天氣不好,雖是飯點兒,店裡人卻只有一兩個散客。

  跑堂本在慢騰騰地擦桌子,突然見到兩位長相極出色的郎君,又有一位妙齡美貌女冠,不由得神色一振,聽過的關於女冠尼姑的渾話故事都湧入了腦子。

  面上卻極為慇勤客氣,「三位客人請這邊坐。」

  一邊往裡面座位走,周祈一邊道,「要買屋舍,謝郎君且再等幾天。過了年,官員們致仕的致仕,外任的外任,士子們也考完出了榜,該遠遊的遠遊去了,那時候房子才好找。」

  謝庸點頭道謝。

  崔熠亦道,「果然該問你。」

  跑堂的聽他們的話音兒,不免有些疑心,這美貌女道士與兩位郎君,似不是那般關係?

  周祈不知道自己一個賣藝的被當成了賣肉的,猶笑道:「最關鍵,得打聽清楚,莫要買了不乾淨的凶宅。是不是,小兄弟?」最後問的是跑堂的。

  跑堂點頭笑道:「客人說的是。」然後不等周祈再說什麼,便主動道:「可不能買了街東王宅那樣的。幾位聽說了嗎?那王家出事了。」

  周祈道:「隱約聽說了。說是那郎君幾日沒回來,其母做了極凶的夢,疑心他出了事。」

  跑堂的一邊重新擦周祈他們面前的食案,一邊道:「我看,那趙大郎八成是回不來了。他家那宅子,凶得很。從前那宅子空著的時候,一到七月半——」

  店主人走過來,斥道:「又胡說八道!等趙大來找麻煩,我只把你丟給他。」

  又對謝庸周祈等笑著解釋:「客人們莫聽他瞎說。這個小子舌頭長,不知道惹了多少事情。那趙大又有些愛較真兒……」

  周祈笑道:「店主也太小心了些。那趙大能不能回來……我看難說。」

  店主人看看謝庸、崔熠,一臉不好跟周祈說的尷尬樣子,「這個,郎君們,幾日不回家,不是極平常的事嗎?」

  周祈懂,他認為趙大是讓花娘妓子們絆住了,正待細問,卻見那位謝少卿嘴角微翹,側頭挑眉問道:「趙大相好的那位娘子很是美貌?」

  想不到那張冷淡的謫仙臉竟然能做出這般風流輕佻樣來……好在周祈見慣了風浪,趕忙拿茶盞掩住自己半張的嘴。

  崔熠則徹底讓謝庸的樣子驚呆了。

  店主人一副這怎麼好說呢的神情,到底低聲道,「我也只是在平康裡東門見過他與一個小娘子從外面回去。那小娘子——」店主人看看周祈,「不過就是年輕罷了。」

  店主人神色又正經慇勤起來,「今日敝店有極好的鱸魚,漁人從城外河裡鑿窟窿釣的,為客人們蒸上來?或是片了魚片,放進羊湯裡滾熟,撒些胡椒,倒也鮮香,又可以驅驅寒氣……」

  崔熠點了飯菜,店主人滿臉堆笑地退下。

  崔熠看謝庸,謝庸又是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了。

  「……子正,你是怎麼知道這店主人見過趙大在外面相好的小娘子的?」

  「詐一詐而已。他之前說『等趙大來找麻煩』的口氣太過篤定。」謝庸淡淡地道。

  崔熠與周祈對視一眼,兩人都端起茶盞喝茶。

  過了片刻,崔熠道:「所以『有人』的,原來是趙大……」

  到底在店裡說話不方便,看跑堂的過來,崔熠等也就住了口。

  跑堂端了冷切羊、拌醋芹、糟鵪鶉之類下酒小菜來,說別的菜餚很快就好,又把燙好的酒倒入小壺,分放在三人食案上,謝庸卻擺手。

  周祈詫異。崔熠代為解釋:「他不飲午時酒,咱們喝咱們的。」

  周祈笑一下,本朝人愛酒,有些人朝食都喝,如謝少卿這樣在酒上自律的人倒是少見。周祈算不得愛酒,但是有冷切羊,有糟鵪鶉,一會還有魚膾和炸肉圓,這種時候沒有酒,似乎缺點兒什麼。

  周祈與崔熠且吃且飲,偶爾謝庸也以茶代酒與他們喝一杯。

  周祈喝了酒,就更放誕一些。她歪著頭看謝庸津津有味地吃茱萸魚鮓,那想來是他極喜歡吃的,嚼的時候眼睛微眯,享受得很。

  周祈的食案上也有,夾一塊,啊,辣得很。原來謝少卿愛食辣……

  然而周祈發現謝庸只吃了兩塊魚鮓便不再吃了,開始拿勺喝起寡淡的菜粥來。

  看看自己桌案上已經空了的魚膾盤子,周祈覺得自己與這謝少卿大約不是一個品類的人。再轉頭看看那邊吃了幾個魚頭的崔熠,周祈釋然,好在還有這兄弟是一夥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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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熠:戲精好可怕!

  周祈:自律的戲精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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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凶宅 第六章 平康屍首

  酒肆門前,崔熠看看街東,「我再仔細問問趙家奴僕和其鄰人故舊,讓人去平康坊找找。要是在那裡找著,看某不擰斷他的脖子。」

  周祈笑道:「那可真是大案了。驚!京兆少尹白日街頭行兇,卻原來是……」

  崔熠「嘁」一聲,也笑了,「那時候我們老鄭心裡不知道該怎麼笑呢。」

  周祈做推心置腹狀:「崔少尹啊,說實話,你真是像我們干支衛派到京兆府的細作。」周祈都有點同情鄭府尹了,手底下有這麼個唯恐治下不亂的貨。

  崔熠想了想,竟然點頭,「還真是……」

  周祈越發笑起來。

  崔熠又對謝庸道,「老謝,今天白讓你跟我瞎跑了半日。」目前這只是個失蹤案,且不到移交大理寺的級別,請謝庸來,純粹是崔熠的私人交情。

  謝庸卻搖頭,「這事怕是沒那麼簡單,你且去找吧。另外讓戶曹翻一翻舊檔,找找當年秦國公府出事時這宅子的主人。」

  周祈亦拱拱手:「能者多勞啊,崔少尹,有事知會我一聲兒。」干支衛畢竟只是「監察」,亥支本來人就不多,又都撒了出去,幹這活兒的正主兒還是京兆府。

  崔熠對二人拱拱手,又返回趙宅。

  周祈看謝庸,一雙醉眼目光流轉,學著他在酒肆內那輕佻風流的樣子,「再會,謝少卿。」

  謝庸抿抿嘴,「再會。」

  不遠處的奴僕牽馬過來,謝庸翻身上馬走了。

  又調戲了一回隔壁上司的周祈心滿意足,甩一甩拂塵晃蕩回去,自覺腳下走出了幾分陵波微步、羅襪生塵的仙氣。

  周祈經過東市,彎進去,問了問趙大鋪子旁幾個同樣賣花木的,並沒什麼新鮮的,只再確認了趙大是個有些小氣、較真兒的人,不招人喜歡,卻也沒什麼要命的仇家。又轉去平康坊,找自己的人,讓他們盯著點,隨時回報。溜了大半天的腿兒,才回到干支衛署衙。

  周祈是同意謝庸的話的,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在平康坊找到趙大的可能不大。

  第二日是初五,有常參朝會。從前其實是每日上朝或隔日上朝的,但今上上了年紀,只逢一五才有朝會。不管幾日一朝,都不與周祈相關,哪怕是大朝會,干支衛也不參加。

  周祈覺得這樣挺好。朝中沒有女官,只干支衛中有幾個。因干支衛是皇帝私人禁衛,不與其他官員一體,朝臣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若周祈等與他們一樣站班上朝,朝臣們這眼恐怕是想閉都閉不上,憑白多了多少麻煩——只是不能當「朝臣」,干支衛其他諸將不大樂意。

  干支衛的駐所衙署在興慶宮龍池西南角。未登基前,今上在興慶宮住過,後來先戾太子又住在這裡,他壞了事,沒有新的太子,這宮苑就荒廢了。後來組建干支衛,聖人便把干支衛塞在了興慶宮南面園子的一隅。

  周祈正在衙署裡咬著筆尖琢磨年終奏表,不遠處陳小六用火箸子撥炭盆裡的灰烤芋頭,另一邊的趙參則在記賬算賬,據說記錄每日花銷,就能剩下錢來,外面還有個段孟在冬練三九。

  周祈在榻上,一會盤坐,一會箕坐,撓撓頭,摳摳臉,等到太極宮那邊散朝的鐘鼓都響了,也只憋了三五行出來。

  抬手拿茶盞,喝一口,涼了,扭頭看看那邊的陳小六和錢參,周祈找茬兒:「小六趕緊把你那爪子消停消停,你這麼翻著,一天也熟不了。老趙,我上回按你說的記賬,也沒剩下錢,你這辦法行不行?」又張嘴喊,「段大郎,你要是把那棵老梨樹弄死,我跟你沒完。」

  陳小六老老實實把火箸子放下,不跟這女魔王犯嗆。

  外面踹樹拍石頭的聲音也輕了些。

  趙參一臉無奈,周老大就是天生的敗家子兒,有倆花仨,頭半月一擲千金,後半月喝風吃土,大多數時候荷包比臉還乾淨。上回花得狠了,連著吃了好些日子的干支衛公廚,估計實在受不了了,說也要學著記賬,結果一共記了四天就把本子扔在了一邊。拿著新發的薪俸,說什麼反正花的都是該花的,不費這勁也罷,呵,這會子又質疑……

  找完茬兒,周祈清爽了些,接著埋頭琢磨怎麼誇大其詞、文過飾非,塗塗抹抹,好賴又寫了兩行。

  外面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周祈停住筆。

  「老大!平康坊出事了。」是周祈放在平康坊的齊三。

  路上碰到崔熠派來通知自己的人,周祈知道崔熠、謝庸已經到了,想是下了朝直接過去的。

  周祈騎馬來到平康坊東回北曲一個叫翠影苑的院子外,這是一片稍微大些的空地,植了一棵梧桐,幾桿竹子,又有石台石榻。

  平康裡與旁處不同,即便不是南區那樣高級妓子住的地方,也注重「風雅」,門前屋後多愛造景。你別說,若是夏日,在樹下竹邊坐一坐,聽娘子們彈彈琴,著實不錯。

  此時卻沒有什麼娘子琴聲,只見一圈衙差,最外則是些看熱鬧的閒人。

  京兆的衙差認得周祈,為她開道。圍觀的閒人讓一讓,驚詫地發現來者是位標緻女郎,二十上下年紀,雪白的臉兒,杏子眼,一雙極英氣的劍眉,椎髻胡服,手裡拎著馬鞭。浪蕩子們不由得眼前一亮,然而被她似乎開了刃的目光一掃,剛冒頭的綺念立刻縮了回去。

  周祈踏著衰草,繞過幾桿深綠的瘦竹,來到崔熠等近前。

  崔熠手裡拿著個荷包端詳,扭頭見是周祈,笑道:「你來得倒快。我們也才到。」

  那位謝少卿正蹲在屍首旁,查看其手掌。

  周祈對崔熠點點頭,蹲在謝少卿對面,「沒頭的?」說著撩起一角蓋在屍首上的單布。

  謔!齊三只說是沒頭的,沒想到還是個一絲不掛的。

  謝庸皺眉看一眼周祈,點點頭,接著端詳那隻手。

  這屍首身材不高,略顯乾巴,脖頸上的斷口像是用刀砍的,中間有個茬兒,似砍時停了一下,算不得多麼俐落——但是乾淨,流血極少。

  現場也乾淨,周圍沒有血跡,亦沒有打鬥痕跡,只除了踩踏過的草,還有不遠處的溺盆兒和結冰的黃尿。

  不遠處有個老叟,顫顫哆嗦的,被衙差看著。再看看這竹子小路盡頭的茅廁頂,不用問,周祈也能猜到,這老叟約莫是妓館看院子的,起來倒溺盆發現了屍首。

  平康坊東回三曲住的都是妓子們,這裡的作息比長安城其他地方得晚兩個時辰,這屍首又有幾桿竹子掩著,故而這會子才發現。

  崔熠走過來:「看出什麼來了?」

  周祈搖搖頭:「屍首這般乾淨,是為掩蓋行藏身份,在別處砍了頭,又收拾過,挪過來的吧?」

  崔熠點頭:「我看也是如此。」

  謝庸撩起一些蓋屍首的單布,低著頭仔細看屍身:「有此可能。不過,這個天氣若屍首凍住再斬其首,不流血也說得過去。」

  「先殺再斬?」崔熠看他,「多大仇?多大怨?這一波長安兇徒這麼狠嗎?」

  周祈道:「關鍵,為什麼要凍住再斬其首?就為了少流點血?掩蓋行藏也不用這麼費事啊。」看看謝庸那似乎格外整潔的官服,周祈又覺得,或許是有這種人的吧。

  謝庸皺皺眉,沒說什麼。

  崔熠把那荷包塞給周祈,「你看看這個。在那邊石榻下找到的。」

  這是個頗精緻的荷包,湖水綠的底子,上面繡著鴛鴦戲水。在平康裡這種地方,鴛鴦荷包若挨個兒擺開,大概能把這片空地放滿。

  「這是益州絹,上好的料子,一匹就要七八萬錢。」周祈也只能看出這些。

  看謝庸也站了起來,周祈便把荷包遞給他。謝庸正反都看過,又拿到鼻前聞一聞。

  崔熠問:「針線繡法呢?」

  周祈嘬一下牙花子,「你看我是像懂繡法的人嗎?是什麼讓你產生這種誤解?」

  崔熠:「……」

  崔熠看向謝庸求認同。

  謝庸淡淡地道:「你是不該問周將軍。」

  崔熠癟癟嘴,拿回那荷包,「我回去讓婢子們辨一辨。」

  周祈挑起眉毛看向謝庸,他這「向著」自己說的話,怎麼讓人聽了這麼不高興呢?

  「少卿,某來了。」大理寺的胖仵作連呼哧帶喘地奔過來。

  謝庸點點頭,「你去看看吧。」

  崔熠與周祈、謝庸簡略通報了此間情況,果然與周祈所猜不差,是看院子的老叟發現的屍首,目前唯有的一個算證物的東西就是這個空荷包。

  平康坊這種熱鬧複雜之所,一個沒穿衣服的無頭男屍,一個不知道主人是誰的空荷包……

  周祈突然問:「你查那趙大查得如何了?」

  崔熠看她:「你不會以為這是趙大吧?雖趙大身材瘦小,但矮瘦的人滿街都是。況且他失蹤幾日,要死早該死了吧?昨晚死……也太湊巧了些。」

  「等仵作驗過,讓趙家人認認吧。」謝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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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凶宅 第七章 殮房波瀾

  仵作吳懷仁撐著雙膝站起來,跺一跺蹲麻的腿,對謝、崔、周三人叉手道:「據其血墜①,推測此人約莫死於昨晚亥時至子時;全身只有一處傷口,便是脖頸處,觀其切口,凶器當是刀,而非斧劍之類。切口處有接茬,執刀之人,似略有遲疑,或不甚熟練,亦或力有不逮,原由不好揣測。」

  「地上未見噴射血,這屍首又委實乾淨,某推測,此地恐非案發之處。」

  崔熠拍掌,「我剛才與周將軍也是如此說,偏你們謝少卿要抬槓,說也可能是先凍住再斬其首。」

  吳懷仁雖胖,卻不笨,口才與肚子一樣圓融,「崔少尹與周將軍所言固然不差,我們謝少卿說的亦有道理。這男屍皮膚呈雞皮狀,雙乳、陰部縮小,許多凍亡者都有這些徵狀,以此說來,先凍住再斬首也不無可能。」說到那身體部位時還對周祈帶些歉意和尷尬地行了個禮。

  崔熠皺眉:「你說這人是凍死的?」

  「凍亡者有此徵狀,不意味這人必然是凍死的,這個天氣,別的死法,亦可能有此徵狀。我們少卿說的本也只是一種可能。」吳懷仁對謝庸行禮,「謝少卿不因斷首明顯之傷而放過其他細微之處,委實細緻嚴謹啊,下官佩服。」

  崔熠與周祈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羨慕嫉妒等若干情緒。

  崔熠是羨慕居多,京兆固然拍馬者眾,然蠢笨者居多,有此水準的何其太少,時常還需要自己給他們兜底。

  周祈是嫉妒更多些,想想笑話自己穿破羊皮襖嘴上掛糖渣子的陳小六、眼睛裡總是控訴「你這個敗家子」的趙參等,周祈覺得很應該拉他們去大理寺看看。

  於這響亮的馬屁,謝庸卻恍若不聞,「還有嗎?」

  吳懷仁忙道,「屍身有酒氣,其亡故前約莫飲過酒。餘者,實在看不出什麼來了。這屍首被處理得太乾淨。」

  謝庸點點頭:「有勞。」

  雖則屍首是大理寺的人驗的,但京兆還未遞送移交文書,故而這無頭男屍還是運回了京兆府殮房。認屍自然也去京兆府。

  周祈臉皮厚,不待崔熠相邀,便表示要去蹭個旁聽。

  誰想謝少卿臉皮亦不薄,「都同去吧。」

  崔熠是就怕不熱鬧的性子,笑道:「那敢情好!」

  等在京兆府的鄭府尹卻滿面苦澀,似嘴裡剛喝了三碗三黃下火湯。還能不能讓人好好過個年了!這眼看就元正了,先是有人失蹤,那倒沒什麼,不過一個小商人三五日不回家罷了,誰知道在哪裡絆住了。這會子又直接出了個無頭男屍,還是裸的,還是光天化日之下!

  這種事一日之間就能傳遍長安城,不出半月,東市書肆就有相關的傳奇,然後事情便越傳越奇詭,保不齊會與《幽冥馬車》《無頭女郎的石榴裙》《崇仁坊毒手郎中》並列近年長安城四大奇詭懸案。

  周祈到底官職小些,甲部亥支這滿京城找事兒的又與京兆素來有些嫌隙,鄭府尹對周祈便淡淡的,對謝少卿倒頗為客氣,「朝上匆匆見了謝少卿一面,遠看便覺得豐神俊朗,如今近觀,越發覺得如玉山上行。」又笑看崔熠,「與我們崔少尹站在一起,可謂連璧了。」

  崔熠笑嘻嘻地看看鄭府尹,「下官覺得也像。」

  鄭府尹即便與崔熠共事的時候不算短了,也依舊時常有不知道如何與他說話的時候,奈何這個紈袴子身份實在太高……

  鄭府尹笑一下,轉頭與謝庸說了句頗不吉利的話:「以後能時常與謝少卿這樣的青年才俊共事,真是好得很。」說完方意識到若常與這位大理寺少卿共事意味著什麼,趕忙停住口。

  謝庸微笑道:「某亦極欽仰鄭公,日後還請鄭公不吝賜教。」

  恍若來打醋買油的周祈在心裡嗤笑,呵,官場中人……

  「都是為君分憂,為民辦事,合該共策共力。」鄭府尹輕嘆一口氣,「只是眼看就要元正了,這種時候出了這種事……」

  謝庸深深地點頭,心有慼慼的樣子,「確實。這種時候,外藩使節、各州府朝正的官員,年後考試的舉子都聚集京城,事情若鬧大了,謠言叢生,人人口耳相傳《平康無頭鬼》之流的傳奇,真是不好收場。」

  鄭府尹幾乎流出老淚,如何大理寺卿王勻就能有這般福氣得了這樣的佐官,不說才幹如何,至少能說上話來。對比一下自己那不著四六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鄭府尹拉著謝庸的手,「子正所言甚是啊。君之所憂,亦某之所慮也。」已是把客氣的「謝少卿」換成了親切的「子正」。

  崔熠與周祈對視一眼,交換一個「嘁」「哈」的眼神,這次是崔熠「嘁」多一些,而周祈「哈」多一些。

  「若此案能盡快告破,還死者以公道,滅謠言於未起,情形又要好許多,百姓們或恨凶手之殘暴,嘆生命之無常,卻亦會覺得安心。人最怕者,未知而已。」

  鄭府尹點點頭,「此話極是!此話極是啊。」

  鄭府尹回頭對司法參軍道:「如何那趙家人還不來?緊著催一催!」

  周祈、崔熠相視無奈地笑了。

  其實是鄭府尹太過心急,趙母和趙家娘子來得極快。

  衙差把她們引到堂上。趙家娘子許是路上哭過了,眼睛通紅,神色焦急,饒是如此,行動仍頗有風儀:「奴家衛氏見過貴人們。聽說找到奴家郎君了?」

  老嫗有些驚懼地看著堂上諸人,見到周祈時面現異色,卻沒有說話。

  鄭府尹擺手,衙差拿過托盤去,上面是那個荷包。

  崔熠問道:「你可認得這個?」

  趙家娘子拿起那荷包,看一看,「是奴繡給奴家郎君的。」

  「你可要看仔細。」崔熠道。

  「是奴的針線,這鳥的翎羽用的徐娘長短針,蓮花脈絡用滾針,沒有錯。」

  崔熠點頭,看看鄭府尹,剛想讓人帶她們去殮房,卻聽周祈問:「婢子們?」

  謝庸微啟的嘴又閉上,崔熠也又重新坐正,鄭府尹則皺皺眉。

  給周祈引路的那個小婢一直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堂上,自然無從認出她,與另一個婢子都畏縮地行禮,「是。」

  「都幫你家娘子認一認這荷包。人在著急慌亂時,容易出錯。」

  兩個婢子湊近,周祈認識的那小婢一臉茫然,另一個婢子偷偷地看一眼堂上,「回,回貴人,這是奴家娘子繡給阿郎的。娘子繡時,奴見過。」

  周祈點頭,「那就沒錯了。」

  鄭府尹道:「帶她們去殮房。」

  諸官也起身,在後面跟著。

  眾人還未走到殮房門前,已經聽到裡面的哭聲,「郎君——」

  鄭府尹心裡輕鬆了一點,到底不是兩宗命案,又,屍首身份確認了,破案總容易些。

  枴杖打人的聲音,「滾開!亂喊什麼郎君,你這賤人,你倒盼著我兒死!這不是我兒!」

  眾人都頓一下,鄭府尹本是絕不進殮房的,奈何看謝庸崔熠等一點沒有忌諱的樣子,又有老婦這一齣,咬牙邁進了門。

  衙差、仵作已經把趙母拉開,趙家娘子只伏在地上哭。

  那屍首上的單布掀開了大半兒,露出胸腹、半邊胳膊大腿等處。

  「這老嫗,你如何認得這不是趙大?」鄭府尹沉聲問。

  趙母沒了剛才打兒媳的氣勢,看看鄭府尹,嘴哆嗦兩下,「我兒,我兒,我兒大腿根處有顆黑痣。」

  「衛氏,你可知道趙大有痣的事?你如何認得這屍首是趙大?」

  趙家娘子爬起跪好,哭道:「奴家郎君便是這樣的身材,剛才貴人們又給奴看了那個荷包,這不是他,又能是誰呢?至於阿家說的黑痣,奴家不記得有。」

  婆媳二人所言相左,鄭府尹皺眉,看看謝庸,輕聲道:「這——夫妻雖然同床共枕,但於對方身體細緻處不知道,也是有的,」鄭府尹咳嗽一聲,覺得與一個年輕後生說這個有些不成體統,「但其母這般年紀,許也會記錯……」鄭府尹滿臉為難。

  謝庸看看那對婆媳,「適才周將軍所言甚是——」

  周祈不知道怎麼自己突然被點名。

  「人在著急慌亂時,容易出錯。讓老嫗與衛氏都回去再想想,改日再問。」

  鄭府尹知道此時也沒旁的辦法,點頭,讓衙差帶她們出去。

  鄭府尹踏出殮房,微微嘆口氣。

  謝庸微笑著安慰他,「鄭公莫要著急,有時候等一等或會有轉機。」

  鄭府尹點頭。

  周祈暗笑,呵,剛才攛掇「趕緊破案」的不是你嗎,這會子又「等一等或會有轉機」了,道理都讓你說了,不過,好像確實都有道理……謝少卿這張嘴啊,若去東市擺卦攤兒,倒是個強勁敵手。

  「這趙大郎似在平康坊還有一位紅顏知己,她於這趙大郎的特徵或許知道也不一定。只是目前尚不知這位娘子的名姓。」謝庸又道。

  鄭府尹、崔熠、周祈瞬時都面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對啊,平康坊的妓子,與良家女子不同,那——玩得都很開,莫說大腿根子有痣,便是再什麼的旁處有痣,興許也知道。

  然而很快三人都尷尬起來,我為什麼要聽懂?

  鄭府尹輕咳一聲,崔熠大方地壞笑一下,周祈則看向謝庸,呵,原來你是這樣的謝少卿……

  謝庸滿面正經,微皺眉回視周祈,一副「周將軍有何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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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血墜:屍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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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6 23:56:0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八章 平康妓子

  這尋找趙大郎紅顏知己的事,還是落在崔熠的頭上。昨日重新詢問趙家主僕,又問了幾個其鄰居友朋,都言不知道這平康妓子的事。

  崔熠皺眉,竟然讓一個普通妓子難住了。

  「越是普通人,越不好查。反倒達官顯貴,一堆人盯著,某年某月某日其暮食是吃的羊羹還是鴨肉餅都有人記得。不過你也不用太著急,」周祈看看走近的謝庸,對崔熠笑道,「謝少卿不是說了嗎,『有時候等一等或會有轉機。』」後面半句學的謝庸口氣,許是在東市看戲弄口技看得多,居然學得頗像。

  謝庸看向周祈。

  崔熠笑起來,對周祈眨眨眼,周祈也眯著眼笑,宛若兩個頑童。

  謝庸不與他們一般見識,問崔熠:「顯明,你那邊戶曹查王宅舊主人查得如何了?」

  「戶曹查了買賣田宅的舊檔,大業二十八年,一個叫程緯卿的買了那宅子,大業三十一年出了那件事,紫雲四年,算一算,也就是出事後的第五年,程緯卿把宅子賣給了胡山溪,就是這姓胡的把宅子賣給了趙大。這程緯卿不是京城人氏,而是青州人,我已經讓人去戶部調其底檔了。胡山溪倒是好找,就在新昌坊住,是個賣布匹綢緞的。」

  謝庸點頭。

  「這趙大一案,應該與當年的事沒有干係吧?小商戶、妓子,與……應該是沒什麼干係。」崔熠自問自答完,又道,「我還是緊著去找那個妓子吧。」

  事情還真讓周祈或說謝庸說著了,等一等,果真有了轉機。

  趙大失蹤,凶宅傳說,平康無頭裸屍,隨著時間推移、事情發酵,許多長安人都在議論,尤其是昇平坊,簡直見面不談趙大郎都不好意思說話了。

  昇平坊街西某酒肆中便有人道,曾在平康坊外遇到趙大。

  「趙大當日喝了不少酒。我笑道,一看就知道豔福不淺,問他是在哪個娘子那裡喝的。他大著舌頭,笑得頗為得意,用手指指平康坊,道是『端娘』處。」

  這人說完,便被假裝酒客的衙差帶去了京兆府,只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得知只是問那妓子的事,方才緩過勁兒來,又恨可惜當時只聽了一個名字,沒多打聽兩句——聽說面前這位京兆少尹是長公主之孫,貴胄子弟裡面的大拇哥……

  崔熠卻已拎了馬鞭,打馬奔去平康坊查那個叫「端娘」的。

  然而,崔熠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整個平康坊就沒有一個端娘!

  若那知情酒客在近旁,恐怕會挨崔熠的老拳。

  崔熠讓人分別給謝庸和周祈報信兒。

  「聽了這昇平坊趙四的話……郎君大半天沒好生歇著,結果查無此人……郎君知道將軍惦記著,讓奴來報與將軍。」來給周祈報信兒的是崔熠的貼身奴僕的盧。崔熠身邊奴僕多以千里名駒為名,這位「的盧」是不是跑得快、跳得遠不得而知,嘴皮子很是利索。

  「端娘……」周祈眯著眼睛揉下巴,「這平康坊的娘子以『端』為號……怎麼不叫貞娘呢?」

  雖周祈總是臉上帶笑像個好說話的,的盧卻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只賠笑。

  周祈放下揉下巴的手,「恐怕是叫丹娘吧?」

  怔一下,的盧拊掌,「恐怕是了!到底是周將軍!奴這就回去告訴郎君。」

  周祈笑著揮手,「去吧,跟你家郎君說,有事叫我。」

  的盧縱馬跑得飛快,只想著能得主人兩句贊。自赤兔去給長公主當侍衛後,眾僕便隱隱以絕影為首,的盧與絕影同齡,自覺不比絕影差……這回郎君肯定會誇自己會說話會辦事。

  誰知剛進書房門,便聽到崔熠道:「對啊!定是丹娘!」

  的盧呆住。

  「謝少卿說,也興許是檀娘、團娘之類,但還是丹娘最為可能。」絕影恭聲道。

  崔熠看的盧,「阿周那邊說什麼?」

  的盧近前行禮,「周將軍也道,那妓子或恐是叫丹娘。」

  「這就對了!」崔熠拍手,「我這當局者迷,他們倒是旁觀者清了。」

  的盧也「清」,算一算,謝少卿暫住崇仁坊,就在自家所在的永興坊旁邊,興慶宮則斜著隔了勝業坊,自己吃虧就吃虧在路途太遠上了!

  崔熠喝口茶水,便站起來,要二查平康坊!

  的盧忙道:「如何不叫上周將軍他們呢?奴臨回來時,周將軍還說讓郎君有事叫她呢。」

  崔熠也覺得把兩個「旁觀者」都拉進局裡比較好,便派絕影、的盧再跑一趟,約謝庸、周祈同去平康坊,又促狹一笑:「跟他們說,我請他們聽曲兒喝酒。」

  絕影、的盧行禮便要出門,崔熠或許也覺出自己的不靠譜來,多吩咐一句:「讓周將軍著男裝。」

  周祈年終奏表今天頗多編了幾行,心裡高興,聽了的盧轉述崔熠的話,挑眉,笑一下,還真轉去自己的小院換衣服。

  崔熠在崇仁坊東門見了謝庸,笑道:「她一個女郎去平康裡尋咱們不好,不若咱們去興慶宮找她,再一同去。」

  謝庸想起那連通永明渠的龍池來,便點點頭。

  這樣不當不正的半下午,興慶宮干支衛衙署裡一如既往地充滿「人間煙火氣」。

  外面一個小子,穿著單衣拍石頭,頭上冒著熱氣,宛若傳奇中說的能飛簷走壁的絕世高人,見了崔熠謝庸,憨笑著行禮。

  引路的禁衛撩開厚氈門簾子,屋裡一股子帶著醉棗、糖炒栗子香甜味兒的熱氣迎面撲來。

  進了屋,迎面是大榻,榻上是桌案,案上是放得橫七豎八的筆墨紙張,筆墨旁邊兒是一堆棗核兒栗子皮。

  屋子另一邊,兩個小子在下棋,一個在旁觀戰,的盧也剝著栗子且吃且看棋。

  觀戰的小子喊:「錯了,錯了,你應該下在這兒!」

  下棋的兩個同時道:「嘁——滾蛋!」

  崔熠突然覺得,自己若進干支衛,還真挺好的……

  謝庸則抿抿嘴。

  觀棋的小子和的盧同時抬頭,大驚,趕忙上前行禮,另兩個也趕忙站起叉手。

  崔熠擺擺手,笑問:「周將軍呢?」

  那觀戰的小子道:「周將軍說一會兒出去辦案,要稍作收拾。」

  的盧咧咧嘴,其實周將軍的原話是「一會兒要出去喝花酒,得捯飭捯飭,爭取勝過崔少尹,壓倒謝少卿。」

  正說話間,周祈也掀簾子進來。見到崔、謝二人,笑道:「呦,貴客臨門,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崔熠眼前一亮,「阿周,你要是個兒郎,去曲江探花,小娘子們能擠到水裡去。」

  周祈點頭:「幸好我不是個兒郎啊。不然引發這樣的事,得給你們京兆添多少麻煩?」

  崔熠哈哈大笑:「走著吧?周郎?」

  周祈對崔熠、謝庸笑道:「走著!」

  「若周將軍方便,能否順便帶某看一眼龍池?」謝庸道。

  周祈動作頓一下,笑道:「這有何不可?今日是來不及看全了,改日謝少卿來,某帶你圍著龍池轉一圈兒。」

  龍池離著干支衛的廨房很近,沒幾步路程。

  站在龍池邊上,周祈約略地給謝庸崔熠講這龍池佈局,北面的高樓叫什麼,池中的島上有什麼,一共有多少橋,又講這水的給排,「與龍首西渠相連的是北閘,北閘大,絞動起來吱吱嘎嘎的,很是費勁。」

  周祈伸手指指,「往東南還有個小閘門,水流出去也通到龍首西渠,偶爾給公廚送菜蔬魚蝦的小船從這裡進來。」

  她的手極白,尤其穿這琉璃藍的袍子就顯得更白了,謝庸順著那手看過去,又回過頭來。

  周祈對他一笑,今天謝少卿也是一襲藍袍,只是顏色略淺淡些,又半新不舊的,讓周祈想起那些傳奇中夜宿蘭若的書生,只是不知道是被什麼精怪勾搭的那個。

  時候不早了,三人也只略站一站,便往宮外走。

  周祈右手負在身後,食指上勾著犀角鏤銀馬鞭,鞭子在身後晃晃蕩蕩的,似長了條有節有毛、雕金鏤銀的大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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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6 23:56:1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九章 審問丹娘

  這個時候的平康東回三曲與頭午不同,街曲中車馬喧喧,人來人往,樓宇裡絲竹裊裊,嬌聲笑語,熱鬧得很。

  周祈、謝庸、崔熠三人帶著幾個侍從行在各種各樣的尋芳客中,裘馬輕狂的五陵年少、士子打扮的年輕人、穿綢袍的大商賈,偶爾也能見到便裝而來的朝中同僚,少不得要打個招呼,寒暄兩句。

  周祈扭頭看一位正上車的娘子,雖戴著帷帽,看不清真容,但就那身形也算是個美人兒了,她身後一個婢子抱著琵琶,一個婢子提著包袱,想來是去別處赴宴的。

  「嘿,你這樣盯著人家瞧,小心人家以身相許。」崔熠笑她。

  周祈斜睨,「難道我還養不起她?」

  崔熠:「……你真養得起?」

  想想自己這個月剩下的薪俸,周祈抿抿嘴,熄了氣焰。

  難得讓她吃癟,崔熠心裡愉悅,勸她:「好在你又不用真……」

  那車從周祈等身旁過,迎面一個挎著食盒的小奴只顧低頭數錢,抬頭突見馬車近前,趕忙一閃,卻撞到了謝庸身上,幾枚銅錢都掉了。

  護衛侍從們連忙去擋,又吆喝:「乞索兒!看著些。」

  小奴不過八九歲年紀,瘦黑臉,一雙眼睛很是靈活,趴在地上求饒,「是奴走路不長眼,求貴人放過奴吧。」

  侍從們要去拎他,卻見謝少卿彎腰撿起那幾枚錢,遞回小奴,「以後走路看著些。」

  小奴千恩萬謝地接了,滿嘴「貴人文曲下凡、陞官發財、娶個娘子賽神仙」 的滑稽吉祥話,想是在坊裡伺候客人說熟慣了。

  周祈和崔熠都笑起來。

  侍從們也笑了,「趕緊走吧。」

  小奴笑嘻嘻地爬起來,拎上食盒一溜煙地跑了。

  周祈看著那小身影,又側頭看看謝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可沒有這小奴乖覺,有點愣頭青,嘴也不甜,被大一些的小宦者們欺負。大約七八歲的時候,讓一個小子狠揣了幾腳,晚上咳了血……

  「想什麼呢?」

  周祈扯過那小奴的話來說:「能想什麼?不過是想崔少尹和謝少卿什麼時候『娶個娘子賽神仙』唄。」

  崔熠每日被長公主催婚,一臉的「你怎麼回事,哪壺不開提哪壺」,謝庸則似沒聽到一般負著手往前走。

  這麼順嘴耍賤捅了他們一刀,周祈心裡舒服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娶新婦有什麼不好的?若自己是個漢子,三間房,四畝地,一頭牛,娘子娃子熱炕頭,不知道多開心……

  三人行至管理樂籍的外教坊,教坊頭目和平康坊的里正早已恭候在門外,見三人過來,趕忙行禮。

  聽崔熠說要找叫丹娘的,教坊頭目和里正都要上前回話。兩人對視一眼,里正停住。

  教坊頭目笑道:「確實有一個叫丹娘的,姓吳,住在南曲最靠裡的一個院子裡,擅琴,也能做幾句曲子詞。」說著把手裡的樂籍冊子翻到吳丹娘處,雙手捧上。

  侍從接過,呈給崔熠。

  崔熠看了看,與謝庸、周祈輕聲道,「罪臣家眷,原宜州刺史彭陽春之子媳,二十二歲。」

  謝庸看向里正,「北曲呢?」

  北曲住的是下等娼妓樂人,多而雜,都是散妓,教坊沒有造冊。里正長居此坊,對北曲熟悉。

  里正上前行禮道:「北曲,某知道的有兩個丹娘。一個姓鄒,三十上下,擅歌,酒令行得好,住在常春院。」北曲不似南中兩曲,有才情的少,這個鄒丹娘算是其中很不錯的。要不是長相不佳,興許也能搬去中曲。

  「還一個,姓常,十六七歲模樣,去年來的,住在楊柳樓。」里正賠笑道,「至於還有沒有叫這名子的——就不太好說了,某得去查查問問,北曲的人來得走得都太快了。」

  「這常丹娘,擅什麼?以何招徠客人?」謝庸問。

  里正再賠笑道:「這倒不曾聽說。年輕小娘子——這個,大約隨便唱唱、舞舞,都是好的。」

  謝庸點頭。

  周祈道:「走吧?先去這常丹娘處。」

  謝庸點頭,崔熠跟上,里正和教坊頭目在前引路。

  走了一會兒,崔熠到底忍不住,輕聲問周祈:「為何不是南區吳丹娘,我懂,那趙大,一個小商販,進不得南區的門,入不了曾經高門女子的眼。可為何不是鄒丹娘呢?」

  周祈笑著看看他,從前便知道小崔可愛,但不知道這麼可愛……

  崔熠抿嘴,用眼神要挾她「你說不說」。

  「男人嘛,找小娘子,會不會唱曲作詩行酒令有什麼打緊?什麼都不如年輕的——」周祈以手掩嘴,輕咳一聲,「皮肉重要。」

  崔熠皺眉,想了想,不敢苟同的樣子。

  謝庸則嚴肅地回頭看她一眼。

  周祈也看他,不是……我不就說了句實話嗎?你讓二十歲的小郎君們選,他們會選剛及笄的小娘子,讓八十的老叟選,他們還選剛及笄的小娘子。在這一點上,郎君們還是很專情的。

  難道你們覺得年輕美麗的皮相不那麼重要?周祈想了想,覺得有些明白了。崔熠,不用說,貴胄子弟,謝少卿,就這瞎講究的德行,想來也出自高門,都是從小見過不少美人的。見得多,便覺得年輕貌美不算什麼,總要於皮相外再有點什麼才好,看不上這種單純愛年輕漂亮皮肉的。就類似吃慣了八珍美食的,不明白為何有人見了大肉片子饞得流口水一樣。

  想至此,周祈突然有些想吃崇仁坊劉家米粉蒸肉了。最近太窮,成天吃公廚,嘴裡淡出鳥來。公廚的那幫庖廚也是本事,不管什麼魚肉菜蔬,烹出的都是一個味道……

  說話間,已經行至楊柳樓。

  進了院子,周祈四處打量,這裡雖不似南曲中曲那般雅緻,倒也乾淨,還帶著些家常的親切。

  二樓一個小娘子憑欄而立,突然她手裡的羅帕落下,飄過謝庸的頭、崔熠的肩,被周祈一把接住。

  周祈仰起頭對那小娘子一笑,小娘子大概從沒被一個女子調戲過,張張嘴,沒說什麼,只神色不太自然地一笑,轉身走了。

  崔熠笑話周祈,「枉你還是長安城裡混的,窗下掉撐窗的叉桿,欄下丟手裡的帕子,走路掉隨身香囊荷包,這種八百年不變的伎倆都識不破……」

  周祈:「……你怎麼這麼懂呢?」

  「不光我懂,老謝也懂啊,故而我們都不接。」

  周祈:「……」看看崔熠,又看向謝庸的後腦勺。

  楊柳樓管事的楊氏迎了出來。這楊氏四十餘歲模樣,是這院子裡眾妓的假母。楊氏見了教坊頭目和里正,面色一變,又看到後面的謝庸崔熠等,神色越發小心,聽說是貴人找丹娘問話,趕忙道:「丹娘就在樓上,奴這就去叫她。」

  來的竟然就是剛才掉帕子的那位。這小娘子約莫十六七年紀,雖說不上多漂亮,但白白淨淨的,看著很是乖巧老實,就如鄰家小娘子一般,再想想帶些雅緻矜持氣的趙家娘子衛氏,嗯……周祈覺得自己又有點懂了。

  楊氏帶著她給眾人行禮。

  周祈把帕子遞給她,笑眯眯地道:「可見與小娘子有緣。」

  丹娘伸手來接,卻被周祈急色地握了一下,笑道:「小娘子穿得太單薄了。」

  被她這一握,丹娘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再也藏不住。

  周祈面色一冷,「說說吧!」

  周祈腥風血雨裡不只走過一遭,虎起臉來,作姦犯科的彪悍漢子都怕,更何況一個小娘子。丹娘直接坐到地上,哭了起來。

  周祈一拍桌案,剛想說什麼,謝庸抬手止住她。

  周祈演完了自己的角兒,便功成身退。

  「不過是找你問一問,只說你知道的便好。」謝庸口氣中帶些安撫,溫和得似一個好脾氣的兄長。

  周祈隔著袖子輕撫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傳奇中說,黃鼠狼誘哄小雞仔子從窩裡出來會吹一種和緩悅耳的口哨……

  丹娘拿開捂著嘴的手,哭問:「他,他,真的死了?」

  周祈和崔熠對視一眼。

  「誰真的死了?」謝庸輕聲問。

  「方,方郎君方斯年。」

  周祈再和崔熠對視一眼,怎麼又蹦出一個方斯年來?也失蹤了?周祈想起鄭府尹來,看來老鄭真是難過這個年。

  「你如何知道是方郎君出事了?」謝庸接著問。

  「他原說這兩日要來贖我,沒有來。我託人去他賃的屋子找,幾次都沒有尋到。又前兩日,說坊裡有個無頭男屍……我便懷疑,懷疑是他出了事。他性子有些不合群,那些人又嫉妒他學問,怕就是因此被人害了。」

  「不一定是他。你且說說,這方郎君是個什麼樣的人,年齡幾何,做什麼的,當日是如何跟你說的?都細細說來,我幫你核查。」

  丹娘被那句「不一定是他」安撫住了,擦擦眼淚,細細道來。卻原來這丹娘另有一個相好,壽州方斯年,二十五歲,前年的貢舉,可惜禮部試不第,流連京城兩載,一邊等著朝廷制科考試,一邊又常去達官顯貴府上投文,希望能入了貴人們青眼。與丹娘認識也一年多了,在丹娘眼裡,是頂有學問、日後必然為官做宰的人。

  丹娘瞥一眼旁邊楊氏的衣角,「說好了他這兩日籌了銀錢來贖我的……」

  楊氏面上帶著冷笑。

  「如何這個時候為你贖身?這方郎君莫非想年後回鄉去,或去別處謀差事?」

  丹娘再瞥一眼楊氏,啜泣著小聲道:「奴另有一個客人,叫趙大,想為奴贖身。奴便求方郎先贖了奴去。」

  謝庸點頭,很是通情達理地道:「既你與那方郎君兩情相悅,求他贖身,倒也是常理。那趙大卻顯得橫插一槓子了。他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跟你說的?」

  「就是前幾天,他來看奴家,說要給奴家贖身。奴,奴不願跟他去。」

  「那趙大——」謝庸咳嗽一聲,「腿上有痣,你可知道?」

  丹娘有些木然地抬眼,對上謝庸好看的眉眼,忙低頭道:「並不記得有什麼痣。」

  又問了這丹娘幾句,謝庸便讓丹娘回去。

  周祈黑臉扮到底,拿馬鞭磕一磕桌案,不陰不陽地看著楊氏。

  楊氏瞬間懂了,趕忙躬身道:「奴一定看好了她。」

  周祈點頭,「若她傷了,死了,跑了,到時候少不得要勞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楊氏苦著臉笑道:「是,是。」

  謝庸溫言道:「如此,就辛苦你了。」

  楊氏忙賠笑:「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應該的。」

  「這方斯年,你想來認得?」謝庸微笑著問。

  「認得。這姓方的,總冷著一張臉,說話刻薄,又窮又無賴,沒錢還要霸佔著丹娘,長得雖高大體面,卻全無讀書人的體統。有一回他來了,還跟點丹娘陪酒的客人打了起來。」

  「哦?該不會是和趙大吧?」

  「那倒不是,他們倒是沒有碰過面。」

  ……

  從楊柳樓出來,已經到了敲暮鼓的時候了。崔熠留了人手在這院子周圍蹲守,又不顧夜禁,讓衙差拿著京兆符牌去這方斯年的住所找人。

  三人出了平康坊,且走且說話。

  崔熠道:「剛才那楊氏說方斯年長得高大體面,那男屍便定不是他了。雖丹娘說不記得趙大腿上有痣,但仍不好說他腿上就沒痣……這個男屍身份仍是難以確定。對了,你們覺不覺得,那小娘子說話不盡不實的?」

  周祈點頭,「一個窮士子,恐怕給她贖不起身。要麼是方斯年誆她,要麼是她誆咱們。」

  崔熠道:「我看是後者。那小娘子手段高得很,吊著兩個要為她贖身的,卻能不讓他們碰著面。」

  周祈歪頭,隔著謝庸看崔熠。崔熠也看她,「怎麼了?這小娘子是手段挺高的,」又問謝庸,「是不是?老謝。」

  謝庸不看他們倆,也不說話。周祈笑起來。

  崔熠清清嗓子,接著道:「丹娘一個小娘子,單獨殺趙大,又砍頭拋屍……有些難;若他們兩個合謀,今日丹娘算是把方斯年賣了,這種等抓住方斯年,倒是好審;若方斯年是凶手,那楊氏卻又說他與趙大不認得……」

  謝庸淡淡地道:「不碰面不意味不認得。或許趙大不知道方斯年,方斯年卻應該知道趙大——不然丹娘如何說服他趕緊籌錢給自己贖身?不過,若這贖身的說法本身就是扯謊,便不好說了。」

  崔熠想了想,拍手:「這麼說,這方斯年確實有極大嫌疑。若丹娘和楊氏所言為實,這方斯年醋意甚大,曾為丹娘打過架,他又窮,籌不出贖身錢來,便乾脆釜底抽薪殺了情敵,想來也幹得出來;他是讀書人,殺人當不是個熟練活計,所以那屍體脖頸切口上有猶豫的痕跡;那方斯年或許就是埋伏在楊柳樓附近一舉殺了趙大,這兇犯們殺人之後,慣常遠拋近埋,雖同在一曲,那發現屍首的地方離著這裡甚遠——」

  崔熠皺起眉:「只是,這平康坊晚間街上也常有人走,那方斯年想來沒有車轎,他如何運屍呢?」

  周祈幹的就是查探民間異常的活兒,頗知道些詭案,又遍閱東市傳奇,腦子裡多的是這類「偏方」,「這個簡單——」

  周祈虛著手放在旁邊謝庸的腰後,「這樣半扶半架拖拉著走,如同兩個醉鬼,保管走遍這東回三曲都沒人管。」

  謝庸腳步一頓,後背似也繃了一下,接著若無其事往前走。

  周祈兩隻手又負到身後,那馬鞭子在她身後晃蕩出兩份輕佻得意來。

  崔熠恍然大悟,「那傳奇《幽冥馬車》裡便是這樣的。」

  周祈點頭,語重心長地道:「多讀書,還是有用的。」

  崔熠:「……」這種三流傳奇也算書?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句不要臉的話,扭頭恰看見她跳動的「尾巴」,「你又不騎馬,拿得什麼馬鞭?」

  「主要是為了配今天的袍子。若夏日,我就拿扇子了。」其實周祈本是想騎馬的,但從興慶宮往外走時才知道謝庸住在崇仁坊,他們是走著來的,只好隨著。

  崔熠一向覺得自己是這長安街頭最不羈風流的郎君,這會子卻覺得似乎應該讓賢,「咱還是回來說這無頭男屍案吧。如今看來,這兇犯很可能是方斯年了。」

  「不然——」

  「不一定——」

  謝庸、周祈同時道。

  周祈看謝庸,示意他先說。

  「還記得那個荷包嗎?若方斯年是凶手,而那個屍體就是趙大,他砍下趙大的頭,脫下其所有衣物以掩蓋身份行藏,按照常理,他即便想順手劫財,也不會在擺著屍體的拋屍現場倒空翻找他的荷包。」謝庸道。

  崔熠皺起眉。

  周祈接著道:「若不想順手劫財,只是慌亂中掉了荷包,那這荷包為什麼是空的?恐怕讓丹娘搜刮去了這個理由說不大過去。」即便是北曲,也不興這樣。

  崔熠緩緩點頭,「確實說不過去。還真有點撲朔迷離啊。」

  「哎?」崔熠突然看向謝、週二人,「你們這一唱一和的!還有訊問丹娘時,你們一軟一硬,配合很是默契啊。」

  謝庸和周祈彼此看一眼,又都扭開頭。

  崔熠笑起來,「嘿,我跟你們倆也都打過配合,回頭咱們抓住真兇,一起三堂會審,肯定精彩!」

  對這樣胡吹瞎扯的話,謝庸少有地「嗯」了一聲,又道:「趙宅舊主程緯卿的事還得催著他們些。」

  周祈則忙著從腦子裡驅趕「一軟一硬」的事,看來,有些書也不能多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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