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9-12-10
- 最後登錄
- 2014-8-28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3665
- 閱讀權限
- 140
- 文章
- 5116
- 相冊
- 2
- 日誌
- 38
![Rank: 13](static/image/common/star_level3.gif) ![Rank: 13](static/image/common/star_level3.gif) ![Rank: 13](static/image/common/star_level3.gif) ![Rank: 13](static/image/common/star_level1.gif)
狀態︰
離線
|
【第三章】徊旋
一
下午六點鐘左右,我剛剛煮好了牧之每天下班回來都不可缺的咖啡,連壺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正準備去做晚餐,電話鈴響了,拿起了聽筒,我立即聽出是牧之的聲音,他用一種很
特殊的聲調問:「憶秋,是你嗎?」「是的,牧之,有什麼事?」我詫異的問。
「沒什麼,憶秋,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停住了。
「告訴我什麼,牧之?喂,牧之,你在聽嗎?」
「是的,我在。沒什麼,我只是要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要加班,恐怕會回來得很晚,不回來吃飯了,晚上也不能陪你去看電影了。」「哦,」我說,心裡多少有點失望。但是,這
是無可奈何的事。「沒關係,電影明天再看好了,不過,你盡量早點回來。」
「我知道,」他說著,又停了一會兒,再說:「憶秋……」
「怎麼,還有什麼?」我問。「沒……沒什麼,再見吧!」他掛斷了電話。
「再見!」我對著空的電話筒,輕輕的說了一聲,把電話機放好,心裡卻感到有點不大對勁,牧之向來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他口氣中好像有什麼事似的,會是什麼呢?我沉思的
在沙發中坐了下來,他既不回來吃飯,我也失去了做飯的興趣。望著桌上的咖啡壺,我皺了一下眉,早知道他要加班,何必煮咖啡呢?喝咖啡是他在法國留學時養成的習慣,我總覺得
平常以咖啡為飲料未免太貴族化,也太洋化了。但是,一個男人總應該有一點小嗜好,他既不喝酒,又不抽煙,只喜歡喝兩杯咖啡,似乎並不算過份。我自己對咖啡卻沒有興趣,我寧
願喝茶,茶的香味清邃淡雅,不像咖啡那樣濃郁。現在,他既然不回來了,我就倒了杯咖啡,慢慢的喝下去,然後,我站起身來,解下了圍裙,走進廚房,把沒做的生菜全收進了冰箱
。女人做飯天生是為了男人和孩子,我是從不願為我自己而下廚房的。收拾好廚房,我切了兩片白麵包,抹點果醬,走回客廳裡坐下,就著咖啡,吃完麵包,就算結束了我的晚餐。靠
在沙發中,四周的沉寂對我包圍了過來,我向來怕孤獨和寂寞,看樣子,這又將是一個寂寞的晚上。原來計劃好和牧之去看電影,現在卻只能獨守著窗兒,做什麼都無情無緒。沒有了
他,時間好像就變得非常難捱了。牧之總說我像個小娃娃,一個離不開大人的小娃娃,事實上,我也真有點像個小娃娃,結婚三年,彷彿並沒有使我長大,使我成熟,反因為他的嬌寵
而使我的依賴心更重了,離開他一會兒就心神不屬。
寥落的坐了一陣,心裡有點莫名其妙的不安。站起身來,我走進臥室,在梳妝台前梳了梳頭髮,鏡子裡反映出我臃腫的身段,我屏住呼吸,打量著自己,想用全心去體會在我腹內
的那個小生命的動態。可是,我沒有覺得什麼,算算日子,這小東西將在兩個月之後出世,那時候應該是深秋了。牧之常常揉著我的頭髮說:「我真無法想像,你這個小女孩怎麼能做
媽媽?」
但,我畢竟要做媽媽了,結婚三年來,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懷孕,前兩次都在我不留心的顛躓和神經質的驚悸中宣告流產。醫生說我太敏感,太容易受驚,所以不易度過十個月的懷
孕期。而今,我總算保全了一個,我相信他會安全出世的,因為我正全心全意的期待著。並且,我知道牧之也多麼渴望家裡有個蹦蹦跳跳的小東西。
洗了澡,換上睡衣,我坐在客廳裡,開始給我未出世的孩子織一件小毛衣。這樣文文靜靜的坐著,牧之看到了一定會取笑我這個「小母親」,想到這兒,我就微笑了。小母親!多
奇妙的三個字!我吸了口氣,對我手中的編織物微笑,我似乎已經看到那小東西穿著這件毛衣在地板上爬了,他是個小男孩,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
時間緩緩的滑過去,我看看表,已經晚上十點鐘了。我知道牧之加班從不會超過十點鐘,就放下毛衣,把剩下的半壺咖啡放在電爐上去熱了熱,準備他臨睡前喝一杯。又把浴盆裡
放好半缸水,我做這一切的時候,心裡充滿了喜悅和驕傲,自覺是一個很盡職的好妻子。
十點半了,他還沒有回來,我有些不安。十一點了,他仍然沒有回來,我變得煩躁而緊張了。走到電話機旁邊,我撥了一個電話到牧之的辦公廳,那邊有人接電話了,我緊張的說
:「請何牧之先生聽電話!」
「何牧之?他不在!」「喂喂,」我叫住了對方:「你們今晚不是加班嗎?」
「是的,加班,」對方不耐煩的說:「但是,何先生今天下午就請假沒來上班!」「喂喂!」我再要說,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我慢慢的放下聽筒,慢慢的在椅子裡坐下去,呆呆的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機,我的腦子還一時不能轉過來,牧之從來沒有欺騙過我,一下午沒上班,這是怎麼回事?一定是接電話的
人弄錯了,一定!我取下聽筒,想再撥一個電話過去,剛轉了兩個號碼,門鈴尖銳的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又在我正專心一致的時候,這門鈴聲嚇了我一大跳,接著,我就
領悟到是牧之回來了,丟下聽筒,我跑向大門,很快的打開門,一面埋怨的叫:「牧之,你怎麼回事?讓我等到這麼晚!」
話才說完,我就大吃了一驚,門外站著的,並不是牧之,卻是一個黑黝黝的女人!我恐怖的退後一步,心驚肉跳的問:
「你……你……你是誰?」
那女人站在門外的暗影裡,我看不清她,但我卻站在門裡的光圈中,我相信她已經看清了我。她立刻開了口,聲音是清脆而悅耳的:「請問,這兒是不是張公館?」
「張公館?」我驚魂甫定,明白這不過是個找錯門的女人,不禁暗笑自己的膽怯和懦弱。「不,你找錯了,我們這兒姓何,不姓張。」「哦,那麼,對不起,打擾了你。」她說,
很禮貌,很優雅。「沒關係。」我說,望著她轉身走開,在她走開的一剎那,我看清了她穿著件黑色的洋裝,大領口,戴了副珍珠項煉,頭髮長長的披垂著,和黑衣服揉成一片,細小
的腰肢,完美的身段,還有一張完美的臉,濃郁的眉毛,烏黑的眼睛,很迷人。我關上門,退回到房裡。一個找錯門的女人,卻使我那樣緊張,我有些為自己的神經質而失笑了,走回
臥室,我才又憂慮起牧之的行蹤來。對著鏡子,我模糊的想著那個女人,深夜去拜訪別人,不是有一些怪嗎?但是,這世界上怪的事情多著呢,我不瞭解的事情也多著呢,牧之就總說
我天真得像個孩子。不過,那女人確實美。我羨慕一切的「美」,也熱愛一切的「美」。攬鏡自照,我拂了拂滿頭短髮,試著想像自己長髮披肩的樣子。暗暗和剛才那女人去對比,不
禁自歎弗如。美麗是上帝給予女人的好禮物,但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可以獲得的。
十一點半,十二點……牧之仍然沒有回來。我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在室內大兜起圈子,是什麼事情耽誤了他?發生了什麼?我再撥一個電話到他的辦公廳,對方已經沒有人來接
聽,顯然辦公室裡的人都已走了。握著聽筒,聽著對方的鈴聲,我心亂如麻。逐漸的,我感到恐怖了起來,幾百種不測的猜想全湧進了我的腦子裡,他出了事,一定出了事,給汽車撞
了,在路上發了急病……種種種種。我似乎已經看到他滿身的鮮血,看到他掙扎喘息,我心狂跳著,手心裡沁著冷汗,等待著門鈴響,等得我神志恍惚,每當有汽車聲從我門前經過,
我就驚惶的想著:「來了,來了,警察來通知我他出事了!」車子過去了,拋下了一片寂靜,我喘口氣,頭昏昏然,又失望著不是帶來他的消息的。我昏亂的在室內亂繞,側耳傾聽任
何一點小動靜。他不賭錢,不喝酒,是什麼因素使他深夜不歸?何況這是三年來從沒有過的事!不用說,他一定出事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死了,躺在街道上,警察們圍繞著,翻
著他的口袋,想找出他是何許人,是了,這兒有一張名片,何牧之,住在信義路三段,要通知他家裡的人去收屍……門鈴驀的大鳴起來,我驚跳的站著,目瞪口呆,不敢走去開門,來
了!警察終於來了,我即將看到他血淋淋的屍體……門鈴又響,我再度震動一下,抬起腳來,機械化的挨到門口,鼓足勇氣,拉開了門。立即,我閉上眼睛,晃了一晃,就歇斯底里的
叫了起來:「啊,牧之,你是怎麼回事?你把我嚇死了,我以為你死掉了,啊,牧之,你怎麼回來這麼晚?你真該死!你真糊塗,你到哪裡去了?你……」牧之走了進來,我關上門,
仍然跟在他後面又叫又嚷。可是,猛然間,我住了嘴,牧之不大對,他始終沒有說話,而且,他步履蹣跚,還有股什麼味道,那麼濃,那麼刺鼻子,是了,是酒味!他喝了酒!為什麼
?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他倒進了一張沙發裡,我追過去,跪在地板上望著他,詫異而帶著怯意的說:「牧之,你怎麼了?你在哪裡喝的酒?你為什麼喝酒?」
牧之轉頭看看我,咧嘴對我一笑,用手揉揉我的頭髮,朗朗的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需傾三百杯!」
「你在說什麼?」我皺著眉說。在這一刻,他對我而言,是那麼陌生,我覺得我幾乎不認得他了。「你今晚是怎麼回事?你到什麼地方去過了?」他又對我笑了,這次,他笑得那
麼開心,就像個心無城府的孩子,他坐起來,拉著我的手搖擺著,高興的,激動的說:「到一個好地方去!是的,好地方!有醇酒、美人、跳舞、歌唱……世界上還有比這個地方還好
的地方嗎?狐步、華爾滋、探戈、恰恰、倫巴……哈哈,多年以來,我沒有這樣玩過了,這樣縱情……」他笑著,又唱了起來:「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愛喲!……你知道,任
我溜溜的愛,任我愛!你明白嗎?……」「牧之,牧之!」我慌亂的說:「你喝醉了嗎?你為什麼要喝酒?」「我醉了?」他疑問的說,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思索。然後他又豪放的說
:「醉一醉又有什麼關係?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他又倒回在沙發上,把一隻腳架在沙發扶手上,莫名其妙的笑著。笑著,笑著。
他又唱起歌來,尖著嗓子,怪腔怪調的,唱得那麼滑稽可笑:
「昨夜我為你失眠,
淚珠兒滴落腮邊。………………」
我搖著他,手足失措的說:
「牧之,別唱,你要把整條街的人都唱醒了!」
事實上,他已經不唱了,他的臉轉向沙發的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俯過去看他,於是,我駭然的發現兩滴亮晶晶的淚珠正沿著他的眼角滾下去。我愣住了,茫然不知身之所在
,他流淚了!他!牧之?為什麼?他是從不流淚的!我用手摸摸他的手,囁嚅的說:
「牧之,你遇到了些什麼事情嗎?」
他沒有說話,我再俯過去看他,他的眼睛閉著,鼻子裡微微的打著鼾,他已經睡著了。我呆呆的跪在那兒,好久好久,腦子裡空洞迷茫,簡直無法把今夜各種反常的事聯繫起來。
許久之後,我才站起身,拿了一床毯子,蓋住了他,蓋了一半,才想起來應該先給他脫掉鞋子和西裝上衣。於是,我先給他脫去鞋子,再吃力的給他剝下那件上衣來,好不容易,總算
把那件衣服脫了下來,又把他的身子扳正,讓他仰天躺著,但是,他躺正之後,我就又嚇了一跳,在他雪白的襯衣領子上,我看到一個清清楚楚的口紅印,我俯下身子,想看清楚一些
,於是,我發現,口紅的痕跡並不限於衣領,在他胸前和面頰各處,幾乎遍佈紅痕,尤其是胸前的襯衫上,除非有一個女性的面頰和嘴唇,在這襯衫上揉擦過,否則絕對不會造成這樣
驚人的局面。我雙腿發軟,就勢坐在地板上,我的頭恰恰俯在他的胸前,於是,我又聞到酒氣之外的一種香味,淡淡的,清幽的。雖然我對香水不熟悉,但我也能肯定這是一種高級的
香水。我癱瘓了,四肢乏力,不能動彈。我的世界在一剎那間變了顏色,這打擊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強烈,我是完全昏亂了。
二
早上,我醒了過來,發現我躺在床上,蓋著薄被,一時,我腦子裡混混沌沌,還不能把發生過的事情回想起來,仰視著天花板,我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於是,昨夜的事逐漸回
到我的腦中:加班的電話,午夜找錯門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紅印,香水……我把眼睛轉向牧之躺著的沙發,沙發上已空無一人,那麼,他已經起來了?我記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發
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發上的,大概我就那樣子睡著了,是他把我搬到床上來的嗎?他已經酒醒了嗎?昨夜,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室內搜尋他的蹤跡,一會兒,他就從廚房裡
走了出來,他已換了乾淨的襯衣,剃過鬍子,看起來乾淨清爽,他手裡拿著咖啡壺,把壺放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床邊來,我注視著他,等著他開口,等著他解釋。他在床沿上坐下來
,對我歉疚的笑了笑,卻咬著嘴唇,微鎖著眉,一語不發。
「牧之,」還是我先開了口:「昨天是怎麼回事?」
「昨天,」他思索著,濕潤了一下嘴唇說:「在街上碰到一個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幾杯酒。」
就這麼簡單?我狐疑的望著他,可是,顯然的,他並不想多說。我坐起身子來,用手托住下巴,愣愣的說:
「你那個朋友大概很喜歡用深色的口紅。」
他一怔,接著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臉來說:
「你已經成了一個害疑心病的小妻子了,是的,昨夜,我們曾到舞廳去跳過舞,舞女都喜歡用深紅的口紅,你知道。」
但是,舞女並不見得會把口紅染在舞客的面頰上,也不見得會用那種名貴的香水。我想說,可是我並沒有說,如果他不想對我說實話,我追問又有什麼用呢?我凝視著他,就這樣
一夜之間,我覺得他距離我已經非常非常的遙遠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牧之了,這使我心中隱隱酸痛,因為我那樣怕失去他!「為什麼你告訴我你是加班?」我問。
「為了——」他考慮著:「怕你阻止我!不讓我去跳舞!」
「為什麼不把你的朋友帶到家裡來?」
「為了——怕給你帶來麻煩!」
多麼冠冕堂皇的話!我搜索他的眼睛,立刻發現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我轉開了頭,稚氣的淚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愛他!我不願失去他!他是我的一切
!多年以來,我依賴他而生,我為他而生,我從沒有考慮過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更沒有想到他會欺騙我,我明白在欺騙、夜歸、醉酒、唇印、香味這些東西的後面,所隱藏的會是什麼
。我不能想,我不敢想,這一切,對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繞在我的脖子上,扳過我的臉來,讓我面對著他。他皺攏了眉,說:
「怎麼了?憶秋?」「沒有什麼。」我說,要再轉開頭去,但他一把攬住了我的頭,把我的頭撳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頰倚在我的頭髮上,用很溫存而懇摯的聲音說:「憶秋,我保
證,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夜遊不歸,以後,我再不會這樣晚回來,讓你擔心。」
「真的嗎?」我問。「當然。」我抬起頭來,對他欣慰的一笑。我不想再去追尋昨夜事情的真相了,我信任他,只要以後沒有這種事,那麼管他昨夜做了些什麼呢!在他不安的眼
神裡,我看出一份歉疚,有了這份歉疚,也足以抵掉我昨夜為他付出的焦灼和期待了,不是嗎?何必再去逼他呢?讓他擁有他那一點小小的秘密吧!可是,當我眼波一轉之間,卻看到
剛剛我把臉埋在他胸前而留在他襯衫上的一抹唇痕,我怔了怔,這一絲紅印又引起了我強烈的不安和疑惑,難道昨夜曾有一個女人,也像我一樣把頭緊壓在他的胸口?他是我的丈夫,
一個不容任何一個女人分佔的私有物!除了我之外,誰又有這種權利用嘴唇染紅他的衣服和面頰?還有,昨夜他曾流淚,他!流淚!還有,那首小歌:「昨夜我為你失眠,淚珠兒滴落
腮邊……」
這一切不會是偶然的!不會是一件小事!我翻身下床,他按住我說:「起來做什麼?」「給你弄早餐。」我說。
「你再睡一下,別忙,我自己來弄。」
「不,我該起床了。」做好了早餐,我食不知味的吃著,我發現他也吃得很少,卻不住用眼睛打量我,我們彼此悄悄窺探,飯桌上的空氣和往常完全不同了,那種沉寂和嚴肅,又
散佈著說不出來的一種陰沉,像風暴之前的天空。吃完了飯,他要趕去上班,我和平常一樣把他送到房門口。
「多多休息,憶秋。」他也和平常一樣的叮囑著。
「希望你今天晚上沒有加班。」我說。他每天中午是不回家午餐的,因為往返奔波太累,而在公司裡包一頓中飯,下午下了班才回家。所以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我們就會有一日漫
長的別離。他笑了笑,我覺得他的笑容中含滿了苦澀和無奈,這使我滿心迷惑。然後,他低聲說:
「你放心,今天晚上不會再加班了。」
說完,他在我額角上吻了一下,轉身走了。我倚門而立,目送他向巷口走去,他走到巷口,轉了一個彎,立即消失了蹤影。我又一怔,他忘了一件事,每次他在巷口都要再回頭對
我揮揮手,這才算是晨間的送別儀式完全結束。但是,今天他沒有對我揮手!一件平常做慣了的事,他今天居然會忘記!我轉身回房,關上大門,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一層陰影由我
心底逐漸升起,逐漸擴大,而瀰漫在整個空間裡。
一整天,我都陷在昏亂和迷惑中。我努力思索,希望想出一點端倪來。我揣測他昨夜的行蹤,猜想發生過什麼事情。整日心神不屬的在室內踱著步子,做什麼事都做不下去,那件
小毛衣只織了幾針,就被拋在沙發椅上,好幾次我又心不在焉的坐上去,而讓針扎得跳起來,我敏感的覺得,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間忽然動搖了,我正像坐在一個活火山的頂端,心驚肉
跳的擔心著火山的爆發。
午後,我收到卜居在台中的母親的來信,像一切的母親一樣,她有那麼多那麼多嚕囌而親愛的叮囑。尤其對於我未出世的孩子,她有一大套該注意的事項,並且反覆告訴我,我分
娩前她一定會到台北來照顧我。這使我十分寬慰,因為我一直怕我會難產死掉。有母親在,我就可以放心了,最起碼她有平安生產三個孩子的經驗。
看完了信,我在書桌前坐下,想給母親寫一封回信。可是,只寫下「親愛的媽媽」幾個字,我就不知該寫些什麼了,昨夜的事又浮上腦際,我要不要告訴母親?咬住了鋼筆的上端
,我沉思了起來。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想起我和牧之的認識,戀愛,以至於結合牧之比我大十三歲。十三,這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可是,我從不考慮這些迷信,中國人說夫婦之間差六
歲不吉,外國人盲目的忌諱十三,我對這些完全不管。認識牧之那年,我剛滿十七歲,他已三十。那是在父親一個朋友的宴會中,我還是首次穿起大領口的衣服,首次搽口紅,而且,
是首次參加社交場合。宴會之後,有一個小型的家庭舞會,女主人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牧之的面前,笑著說:
「牧之,教教這位小妹妹跳舞,她是第一次參加舞會,注意,不許讓她覺得我們這兒無聊啊!」
我羞紅了臉,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小妹妹,尤其我已穿上大領口的衣服,搽了口紅,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完全的大人了。牧之對我微笑,教我跳舞,整晚,他安閒的照顧著我,好像他
在照顧一個小妹妹。他的沉著、灑脫、和寧靜的微笑讓我心折,僅此一晚,他就撞進我的心裡,使我再也無法擺脫了!
我們戀愛的時候,與其說他愛上我,不如說我愛上他,我固執的纏繞在他身邊,直到他被我迷惑。然後,我們的生命卷在一起,我是永不可能離開他了。和他結婚之前,母親和我
詳談過一次,她歎口氣說:
「憶秋,你決心嫁他,我無話可說。但是,你不覺得你們年齡相差太遠嗎?你還只是個孩子呢,你能瞭解他多少?你敢斷定你們以後會幸福?」
「我斷定的,媽媽。」「別太有把握,」母親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他的身世?你知道他的過去?」「我知道,」我說:「他的父母家人都淪陷在大陸,他隻身來到台灣,完成了
大學教育,然後留學法國學化學……」
「還有呢?」「沒有了。」「知道得太少了!」母親說:「你應該再考慮一下。」
「我不用考慮了,」我說:「如果我不能嫁給他,我寧願死!」
於是,我們結了婚。結婚那年,我十九歲,他卅二歲。婚後三年,日子是由一連串歡笑和幸福堆積起來的,我從沒想過,生活裡會有任何波折和不幸。母親一年前遷居台中時,還
曾對我說:「假若發生了任何事情,千萬寫信告訴我!」
難道母親已預測到我們之間會有問題?難道她已憑母性的本能而猜到我要遭遇困難?我握筆尋思,心中如亂麻糾結,越想越紊亂不清了。一封信寫了兩小時,仍然只有起頭那幾個
字,收起了信封信紙,我站起身來,倚著窗子站了一會兒,看看手錶,是下午四點半。忽然,我想打個電話給牧之,沒有任何事情,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以平定我的情緒,也驅走室
內這份孤寂。
對方的鈴聲響了,有人來接,我說:
「請何牧之先生聽電話!」
「何牧之?他下午請了病假,你是那一位?」
我腦中轟然一響,茫然的放下了聽筒,就倚著桌子站著,瞪著電話機。請病假,請病假?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又沒有上班?今晚,大概又不會回家!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昨
夜以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我木然的呆立著,越是要思想,就越想不清,直到雙腿發軟,我才摸索的坐到沙發上去。靠在沙發裡,我坐了不知道多久,當門
鈴突然響起來的時候,我大大的嚇了一跳。昏亂而神志恍惚的開了門,門外,卻出乎意外的是牧之,我詫異的說:
「怎麼,是你?」「怎麼了?」他好像比我更詫異:「當然是我,不是我是誰呢?我下班就回來了,不是每天都這樣的嗎?」
不是每天都這樣的嗎?我看看手錶,可不是,已經六點鐘了,正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時間!我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什麼特別來,假如我不打那個電話,我決不會懷
疑到什麼。可是,現在,我的心抽緊了,刺痛了。我轉身走進房裡,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臉色。他跟了進來,換上拖鞋,走到桌子旁邊,伸手去拿咖啡壺,我才猛然想起今天竟忘了
煮咖啡!我「哦」了一聲說:
「真糟!我沒有煮咖啡!」
「咖啡用完了嗎?」他問。
「不是,是我忘了!」「哦,」他望望我,眼睛裡有抹刺探的神色:「沒關係,等下再煮好了!」我走進廚房,圍上圍裙,想開始做晚飯,今天已經開始得太遲了!把冰箱裡的生
肉拿出來,才又想起竟忘了出去買一點蔬菜,扶著桌子,對著菜板菜刀,我突然意興索然,而精神崩潰了。我順勢在一張小凳子上坐下來,用手托住頭,心慌意亂,而且有一種要大哭
一場的衝動。牧之走了進來,有點吃驚的說:「你怎麼了?憶秋?」「沒什麼,」我有些神經質的說:「我頭痛,今天什麼都不對勁,我不知道。我覺得有什麼事發生似的!」
他俯下身來看我,輕輕的用手按在我的肩上,安慰的說:
「別胡思亂想,會有什麼事呢?起來,我們出去吃一頓吧!你也太累了,該好好休息,明天我到介紹所去找一個下女來,再過兩個月你也要分娩了。」
我沒有動,他把我拉起來,吻吻我的額角說:
「來,別孩子氣,出去吃晚飯去!」
我一愣,我又聞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我把面頰貼近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一點都沒錯,那股香味!我下意識的用眼睛搜尋他的衣領和前胸,沒有口紅印!但是,香味是不會錯的
。我轉開頭,藉著解圍裙的動作,掩飾了我的懷疑、恐懼、和失望。和牧之走出家門,我習慣性的把手插進他的手腕裡,我的手無意間插進了他的西裝口袋,手指觸到了一樣冷冰冰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