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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月滿西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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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2:3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6 22:54 編輯

 
李清照《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第一章】形與影
【第二章】晚晴
【第三章】徊旋
【第四章】燭光
【第五章】晨霧
【第六章】亂線
【第七章】前夜
【第八章】藍裙子
【第九章】斯人獨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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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2: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形與影
  一九三九年的盛夏,兩個風塵僕僕的青年,提著旅行袋,停在成都東門外的一棟莊院的大門前面。
  這兒已經算是郊區,大門前是一條碎石子鋪的小路,路的兩邊全是油菜田。這時,油菜花正盛開著,極目望去,到處都是黃橙橙的一片。一陣風吹過去,黃花全向一個方向偃倒,
飄來幾縷淡淡的菜花香。這棟房子,卻掩映在綠樹濃蔭之中,在高大的樹木之下,露出紅磚的圍牆,和蒼灰色的屋瓦,看來靜悄悄的,有種世外桃源的風味。
  兩個青年站在那兩扇黑漆大門外面,一個中等身材,劍眉朗目,鼻子端正,咧著張大嘴微笑著,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紡綢長衫,一般瀟灑安閒的勁兒,雖然眉毛上都聚著汗珠,卻仍
然興致勃勃的指手劃腳的談論著。另一個白皙頎長,眉頭微蹙,眼睛黝黑深邃,帶著股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視著那一望無際的油菜田。前者正挑著眉毛,愉快的說:
  「紹泉,你看這油菜花如何?一到這兒,看到油菜花,就有一種農村的味道,比城市高明多了!」
  那個叫紹泉的青年一語不發,只落寞的笑了笑。前者在他肩膀上狠狠的擊了一下說:「紹泉,我把你帶到成都來,就是要治好你的單戀病,你一路上的陰陽怪氣看得我都要冒火了
,假如你再這樣愁眉苦臉的,我可懶得理你了!」
  「誰叫你理我呢!」紹泉懶懶的說。
  「好,又算我多管閒事了!」那青年咧咧嘴,把手叉在腰上,摔摔頭說:「紹泉,你等會兒見了我姑母和表妹,也是這樣一副面孔,我姑母一定以為我在重慶胡鬧,欠了你的債,
所以你跟著我來討債了。」紹泉笑了,說:「那麼,宗堯,你要我怎麼樣一副面孔才滿意呢?」
  「對!就是現在這樣笑才好!」宗堯鼓掌說。
  「得了,你倒像個大導演的樣子,我可不是演戲的。」
  「你看,你腦子裡就只有演戲的,大概還在想你那個偉大的傅小棠。」「你又來了!」紹泉皺緊了眉。
  「好好,」宗堯連聲說:「我以後再也不提傅小棠怎麼樣?來,我們該進去了。」宗堯在門上連拍了幾下,用四川話高聲叫著說:「老趙,快來開門!我來了!」
  紹泉望著宗堯說:「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馬上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見面了。」「得,」宗堯說:「你千萬別拿我的表妹和我開玩笑,我那個表妹可不像傅小棠,人家怯生生的,
碰到什麼事都要臉紅,你要羞著了她我可不饒你!」
  「你瞧你那副急相!」紹泉微笑著說:「到底事不幹己就沒關係,一碰到自己的事你也灑脫不起來了!」
  「我告訴你,紹泉。」宗堯說:「我和潔漪雖然從小青梅竹馬玩大的,但是,至今也只停在『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階段,始終就邁不過兄妹感情的那條界線。」

  「為什麼不邁過去呢?」紹泉問。
  「唉!」宗堯歎了口氣:「你見著了她就明白。她純淨得像個一塵不染的仙子,我總覺得和她談世俗的感情是污辱了她!」「別形容得太好,我可不信。」
  「你等著瞧吧!」宗堯說,接著又猛拍了幾下門,大叫著說:「老趙!郎個搞的,叫了半天門都不來開!」
  隨著這聲叫喊,門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一個四川老僕的答應聲:「來了!來了!」門立即開了,宗堯和紹泉馬上就陷進了一陣熱烈的歡迎中,隨著老趙的一聲高叫:
  「表少爺來了!」屋裡迅速的就湧出好些人來,都是這屋中多年的丫環僕婦,把宗堯兩人包圍在中間,宗堯在這個肩上拍一下,那個胳膊上捏一把,大聲的笑著叫著。接著,門裡
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雍容華貴,怡然含笑的走了過來,宗堯擺脫了這些人的包圍,趕了上去,大叫著說:
  「姑媽,你給我準備了白糕沒有?」
  「你看看,」那位姑媽笑著說:「還是這副猴相,永遠像個毛孩子!進門什麼都不問,就要吃的!這位是你的同學嗎?」「對了對了,」宗堯拍拍頭:「我忘了介紹了!」他拉過
紹泉來說:「這是我在重大最要好的同學,宋紹泉。這是我姑媽,有一手最好的烹調本領,等會兒你就可以領教到。」
  紹泉跟著宗堯叫了聲姑媽,微微有點靦腆的笑了笑。宗堯拉著紹泉向客廳裡走,一面走,一面說:
  「姑媽,真的有吃的沒有?我餓慌了,一路上坐那個木炭汽車,顛得人骨頭都散了!」
  「吃的當然有……」姑媽笑著說,一面打量著宗堯:「不過……」「別說!」宗堯叫著說:「先增加體重!再減輕體重!」
  姑媽又笑又皺眉,說:
  「你這是什麼話嘛?一點文雅勁兒都沒有,念了半天大學,越念越小了!」宗堯回頭對紹泉說:「你知道,我姑媽的規矩,遠道而來,必須先洗澡才能吃東西,要把我們一路上增
加的灰塵洗刷掉。其實,洗澡最傷元氣,一路辛苦,再傷元氣,豈不是想謀殺我們嗎?」
  「看你這張嘴!」姑媽轉頭對紹泉說:「宋先生,宗堯在學校裡也這麼貧嘴嗎?」「比這還貧呢!」紹泉笑著說:「他在學校裡有個外號……」宗堯跳了起來,大叫:
  「紹泉!我警告你,不許說!」
  「什麼事情不許說?」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通內室的門邊響起了,聲音雖然不大,卻把全室的笑鬧都壓了下去。紹泉回頭一看,頓覺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了強光一樣,使人不
由自主的身心一振。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劉海覆額,髮辮垂腰,長長的睫毛蓋著一對水盈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底下是一張柔和的小嘴,眉尖若蹙,
眼角含顰,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致。她站定在那兒,一手支在門框上,眼睛溫柔的停在宗堯的身上,嘴角逐漸的浮起一個淺笑。
  「在房裡看書,聽到一陣嘰哩呱啦亂叫,就猜到是你來了。」她輕輕的說。「哈,潔漪,」宗堯招呼著。「快進來,我給你介紹。」
  潔漪走了進來,不大經意的看了紹泉一眼,隨著宗堯的介紹,她輕盈的點了一個頭,又掉轉眼光望著宗堯說:
  「宗堯,你黑了,更像野人了!」
  「是嗎?」宗堯一抬眉毛,說:「潔漪,你大了,更成了美人了!」潔漪的臉驀的緋紅了,她對宗堯瞪了一眼,轉身就向門外走,宗堯笑著嚷:「潔漪,別跑!你也不看看我給你
帶來的小禮物!」
  潔漪站住了。宗堯拉過他的旅行袋來,打開了,一陣亂翻亂攪,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把什麼襪子襯衫內衣都拉了出來,還是沒找到,潔漪用不信任的眼光望著他說:
  「堯哥,你又來哄我了!」
  「哄你是鬼!」宗堯說,一面苦著臉問紹泉:「紹泉,你記得我那一對玻璃小貓塞到哪裡去了?」
  「玻璃小貓?」紹泉想了一下,叫著說:「我知道!你臨走的時候一直叫著別忘了帶,又怕在旅行袋裡壓碎了,就塞到你隨身穿的大褂口袋裡了。」
  「哦,對了!」宗堯眉開眼笑的伸手到懷裡去拿。紹泉聳聳肩說:「沒有用,你臨出門的時候說那件長衫太髒,脫下來交給老太婆去洗了,你說長衫帶得太多了,那件可以不必帶
來了。」
  「哦!」宗堯的手停止了摸索,滿臉悵然,半天後才怏怏然的抽出手來。站在一邊的姑媽卻笑彎了腰,潔漪也抿著嘴直笑,剛倒了盆洗臉水出來的張嫂也笑得抬不起頭來,紹泉也
忍不住笑。宗堯看到大家笑,也跟著笑了。
  這天晚上,宗堯和紹泉同房,準備就寢的時候,宗堯問:
  「你看我這位表妹比傅小棠如何?」
  「完全不同的典型,無法對比。」紹泉說。
  「她還會彈一手好古箏,過兩天可以讓她彈給你聽。」宗堯說,先躺到床上,用手枕著頭。
  「宗堯,你是個幸運兒。」紹泉一面換睡衣,一面說。
  「怎麼,」宗堯說:「我對她還一點都摸不清呢!」
  「你是個糊塗蟲!」紹泉走到桌邊,拿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給宗堯說:「你別『當局者迷』了!」
  宗堯拿起那張紙,看上面寫著兩行字:
  「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是前生注定事莫錯姻緣!」
  宗堯望著帳頂,深深的沉思起來。
  一排劉海覆著額頭,髮辮在胸前低垂,俯著的頭露出頭髮中分的那條白線,微微帶點誘惑的味道,兩排睫毛下顯出弧形的陰影,再下面只能看到微翹的鼻尖。那個古箏橫放在她前
面的小案上,她那纖長而白皙的手指正生動的在上面跳動,一串動人的音符傳了出來,聲音顫悠悠的,一直顫進人的心靈深處。猛然間,那張臉抬了起來,一對澄明的大眼睛對他直射
了過來,他吃了一驚,有點張皇失措了。聽到坐在一邊的紹泉在說:「哦,美極了!」他醒了過來,看到潔漪正凝視著他,微微抬起眼睛,嘴邊帶著個嘲謔的微笑說:「宗堯,你大概
聽得不耐煩,我看你都快睡著了!」
  「胡說,我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
  「我剛才彈的是什麼調子?」潔漪故意的問。
  「這個……」宗堯皺著眉說:「我對樂曲不太熟悉。」
  「就是你聽了一百次的清平調。」潔漪鼓著嘴說。
  「我就看出你根本沒聽!」
  「你不能怪我,」宗堯咧著嘴說:「我有個專一的毛病,眼睛看著美色,耳朵就無法聽音樂了。」
  「堯哥,」潔漪瞪了他一眼:「你只會貧嘴,別無所長。」
  「他還有一長。」紹泉笑著說。「你這位表哥還是個獵艷能手,許多女同學寫情書給他,據說,女同學們給了他一個外號……」「紹泉!」宗堯情急的叫:「你敢再說!」「你說
,是什麼?」潔漪頗感興趣的問。
  「她們叫他……」「紹泉!」宗堯叫。「別理他,你說嘛!」潔漪催促著。
  紹泉對宗堯拋去頗有含意的一瞥,暗中擠了一下眼睛,就嚷聲說:「她們叫他風流種子。」
  「紹泉,」宗堯皺緊眉頭說:「簡直是鬼打架,你胡謅些什麼?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瘋了……」
  紹泉站起身來,向門口就走,宗堯追過去,急急的拉住紹泉說:「我開玩笑,你別生氣!」
  紹泉把宗堯向房裡推,說:
  「我沒生氣,有點頭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說著,他悄悄在宗堯耳邊說:「別辜負你的外號!」說完,他把宗堯推進去,返身迤迤然而去。宗堯回到房裡來,對潔漪攤了攤手
說:
  「沒辦法,他一聽我提傅小棠就生氣。」
  「傅小棠到底是誰?」「一個話劇演員。重慶迷她的人才多呢,紹泉就猛追了她半年。」「你呢?」潔漪斜睨著他問。
  「我?只看過她的話劇。」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麼能叫做風流種子呢!」「你別聽紹泉胡說八道!」
  「胡說嗎?不見得吧!」潔漪咬著下嘴唇,挑著眉梢,帶笑的說。宗堯望著她,心中不禁怦怦然。他靠近她一兩步,一時竟無法說話。「告訴我你女朋友的事。」潔漪說。
  「女朋友?什麼女朋友?」宗堯錯愕的問。
  「你在重慶的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別騙我!」「騙你是鬼!」「那麼,她們為什麼叫你風流種子?」
  「因為我跟她們每一個人玩。」
  「是嗎?」宗堯凝視著潔漪,呆住了。潔漪臉上漸漸的湧上一片紅潮,宗堯喃喃的說:「潔漪!」「什麼?」潔漪彷彿受了一驚。
  「我說……」「你說什麼?」「我說……」宗堯繼續凝視著她,她面上的紅暈擴大,加深。他輕輕的說:「我說……」
  「你說吧!」她說,溫柔而鼓勵的。
  「潔漪,假如我說出什麼來,不會冒犯你嗎?」宗堯輕聲說著,緩緩的握住了她胸前的髮辮,不敢抬起眼睛來,只注視著髮辮上繫著的黑綢結,很快的說:「潔漪,你在我心中的
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觸,不敢仰視。這幾年以來,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麼樣困擾我。每年寒暑假我到這兒來度假,臨行前總發誓要向你說,但,一見你就失去了勇
氣,假如你覺得我的話冒犯了你,我就要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終不敢說,潔漪,我自知對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賤了,儘管我在別人面前會有優越感,一見到了你
就會覺得自卑。我無法解釋,但是,潔漪,我不能再不說了,我不能永遠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掩飾我的真情。這幾天,和你日日相對,我覺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現在,我說了
,你看不起我的話,我就馬上收拾東西回重慶。現在,請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樣?」
  宗堯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不敢面對潔漪,直到說完,潔漪卻毫無動靜,既不說話,也不移動。宗堯不能不抬起頭來了。但,當他看到她的臉,不禁大吃了一驚,她原
來泛紅的臉現在是一片青白,眼睛遲滯的凝視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宗堯緊張的抓住她的手,她纖長的手指冰冷的,他搖撼著她,喊:「潔漪,潔漪,你怎麼了?」
  她依然木立不動,他猛烈的搖她,說:
  「是我說錯話了嗎?潔漪?是我不該說嗎?你生我的氣了嗎?」潔漪仍然不說話,可是,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著那大理石般的面龐,滾落了下去。宗堯更加慌亂
了,他自責的說:「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潔漪,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用這些話來冒犯你,我該死!」
  潔漪還是不動,但,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宗堯呆呆的望了她一會兒,猛然跺了一下腳說:
  「我回重慶去!」說著,他向門口就走,才走到門口,潔漪發出一聲驚喊,宗堯回過頭來,潔漪對他衝過來,迅速的投進了他的懷裡。她用手捶著他的胸口,哭著喊:
  「哦,堯哥,你真壞,你真壞,你壞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讓我等這麼久!我以為你在重慶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壞了!你太可惡了!你到現在才說,我從十二
歲就開始愛你了,你到現在才說,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了,你欺侮我……」宗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攬緊懷裡的軀體,俯下頭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著的小嘴。感到
宇宙在旋轉,旋轉,旋轉……然後是一段像永恆那麼長的靜止。
  窗外,一個人影悄悄的避開了,這是紹泉。他走出了後院的院門,在後山的一棵榆樹下站住,這正是薄暮時分,天邊堆著絢爛的彩霞。他修長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佇立著,
自語的說:「只有我,永遠徘徊在屬於別人的門外!」
  他對著落日苦笑,笑著笑著,兩滴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把頭埋進了手心裡。
  一個暑假如飛的過去了,在歡愉中,日子總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轉瞬間,院裡的梧桐葉子已變黃了。陽曆九月初,重大要開學了,宗堯和紹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返回重慶。
  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陣秋雨。宗堯正把最後一件洗好熨好的長衫收進旅行袋去,潔漪悄悄的溜了進來,把一個長方形的紙包塞進他的食物籃裡。
  「那是什麼?」宗堯問。
  「白糕,你最愛吃的,給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會吃得撐死。」宗堯望望那堆得滿滿的食物籃說。潔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靜靜的站著。宗堯看著她,堆滿一肚子的話,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潔漪先勉
強的笑了笑,說:「到了重慶,一個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堯說。「別太貪玩,放了寒假,馬上就來。」
  「你放心,我會立刻飛來,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過,潔漪,夜裡等我,每夜,我的夢魂一定在你枕邊。」
  「宗堯。」潔漪輕輕喚了一聲,把前額靠在他的胸前,宗堯攬住了她,就這樣依偎了好一會兒,靜靜的,只聽得到院子裡的雨聲,潔漪歎了一口長氣,說:「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
就好了,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生一世,永不分開。」
  「潔漪。」宗堯說:「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該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監視得嚴嚴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審你。」「我怎麼可能背叛你?」
  「誰知道!你有那樣一個光榮的外號!」「那是開玩笑的。」「反正你不可靠,以後,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麼,你就不敢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會記住。潔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動都在受監視。」潔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堯說:
  「我該走了,等會兒趕不上車子。紹泉到哪裡去了?」
  「他去和後山上的那棵榆樹告別,他說,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和那榆樹做了朋友,臨走得告別一下。這人真有意思。」
  「他是個癡人,一個多情的人,一個好人。我的朋友裡面,我就喜歡他。現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樣子,他跟榆樹的難解難分,也不下於我們呢!」
  「別去。」潔漪拉住了他。
  「要趕不上車子了。」「趕不上,就明天再走。」
  「潔漪。」宗堯捧住了她的臉,細細的凝視著她。她低聲的說:「宗堯,聽那個雨聲!雨那麼大,明天再走吧!」
  「潔漪。」「宗堯,你知道那一闋詞嗎?我念給你聽。」
  「念吧。」「秋來風雨,生在梧桐樹,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宗堯俯下頭,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吻。
  一聲門簾響,把兩個緊貼的人驚動了。宗堯鬆了手,潔漪紅著臉退到窗子旁邊。紹泉如未覺的走了進來,一件藍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濕透了,頭髮上也是濕淋淋的。宗堯掩飾的說:
「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見了,趕不上車子可唯你是問!」「嘿!」紹泉衝著宗堯咧了一下嘴說:「我可不知道誰耽誤了時間!我在後山的榆樹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別,越
告別越離不開,所以我想,乾脆還是明天走吧!何況人家已經說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潔漪紅著臉叫了一聲,奪門就走,宗堯叫:
  「潔漪!」但,潔漪已經跑走了。宗堯埋怨的對紹泉說:
  「看你!」「還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這最後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紹泉說著,把宗堯推到門外,關上了房門,就和衣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輕的說:「明日天晴才
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麼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夜裡,雨大了。紹泉被風雨驚醒,朦朧的喊了一聲:
  「宗堯!」沒有人答應,他翻了一個身,室內是暗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頭,又叫了一聲:
  「宗堯!」依然沒有人答應。他沉思的躺著,對宗堯的床看過去,漸漸的,他的眼睛能習慣於黑暗了,於是,他看清宗堯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瞭然的望著帳頂,默默的搖了搖
頭。
  這時的宗堯,正躺在潔漪的身邊,潔漪瑟縮的望著他,滿面淚痕,他握緊她的手,懇切的說: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們就結婚。」
  「宗堯,」她怯怯的說:「我已經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這是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我絕不後悔。只是,你千萬別負了我!」
  「潔漪,不信任我是罪過的,我向你發誓,假如我負心,我就遭橫死!」潔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後,她的嘴唇碰著了他的,他們深深的吻著。然後,潔漪平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
的窗格說:
  「我不後悔,堯哥,我早就等待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從我十二歲起,我就夢想會成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慶那麼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學,
怕許許多多意外。現在,我不怕了,我已經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還是你的影子。」「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潔漪痙攣了一下。「別這樣叫!別!」
  「你怕什麼?漪?我的心在這兒,永遠別怕!」
  曙色染白了窗紙,潔漪推推宗堯:
  「去吧,別給傭人們撞見了!」
  宗堯下了床,吻了潔漪,溜回到臥室裡。紹泉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發出幾聲囈語,宗堯看著他,他正熟睡著。於是,他鑽回了自己的被窩裡,等待天亮。
  這日午後,他們終於乘上了到重慶的汽車。
  車子顛簸的行走著,公路上泥濘不堪,車行速度十分緩慢。宗堯和紹泉倚在車子裡,都十分沉默,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會兒,宗堯打開旅行袋去找一條手帕,隨手抽出了一張
照片,宗堯拿起來一看,是潔漪的一張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齒,婉約溫柔,靜靜的睜著一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這一定是潔漪悄悄塞進他的旅行袋裡去的。他翻過照片的背面來,看
到了一首小詩:
  「車遙遙兮馬,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願為影兮隨君身!
  君依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
  握著這張照片,他不禁神馳魂飛。紹泉對那張照片正背面都張望了一眼。點了點頭,拍拍宗堯的肩膀說:
  「你真是個天之驕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堯,又在給你的影子寫情書是不是?」紹泉一面對著鏡子刮鬍,一面問。「唔。」宗堯呼了一聲,依然寫他的。這是一間小斗室,是宗堯和紹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間房子,學校
原有宿舍,但擁擠嘈雜。紹泉和宗堯都是經濟環境較好的學生,紹泉的家在昆明,時有金錢接濟,宗堯雖然父母都淪陷在北平,卻有成都的姑母按時寄錢。所以,在一般流亡學生裡,
他們算是經濟情況很好的了。他們都嫌宿舍太亂,就在距校不遠的小龍坎租了一間屋子合住。「我說,宗堯,我有兩張票。」
  「唔。」「怎麼樣?一齊去看看?」
  「唔。」「你到底聽見了沒有?」
  宗堯抬起了頭來。「什麼事?」紹泉走過去,把手按在宗堯的肩膀上。
  「我說我有兩張票,你趕快寫完這封信,我們一起去看話劇。」「哪兒的話劇?」宗堯不大感興趣的問。
  「抗建堂。」「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錯,去不去?」「好吧,等我結束這封信。」
  信寫好了,宗堯封了口,和紹泉一起走出來,紹泉對他上下望望說:「換件長衫吧!」「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著注意儀表!」宗堯笑著說,一面打量了紹泉一會兒說:「唔
,鬍子刮得這麼光,看來真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準要為你動心!」
  「那麼,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裡賣了個滿座,這正是話劇的全盛時期。紹泉弄到的兩張票,位子居然還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間,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個個子很高、纖穠適中的女子,濃眉,
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堅定,長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氣」,因而缺少了幾分柔弱的女性美,卻也加了幾分率直和活潑。年齡不大,頂多二十歲,眉目之間,英氣多過了嬌柔,大眼
睛機靈靈的,滿堂一掃,顧盼神飛。
  第一幕落幕後,掌聲雷動,紹泉拉了拉宗堯的袖子,低聲說:「到後台去看看!」紹泉追了傅小棠這麼久,也只在後台可以和傅小棠交談一兩句而已。宗堯跟著紹泉到後台,後台
亂成一片,道具、化妝品、服裝散了一地。還有別人送的花,又擠著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換佈景的人員在跑來跑去。宗堯和紹泉好不容易才擠進去,看見傅小棠已換好
了下一幕的服裝,正站在化妝室門口,和一個大塊頭、滿臉橫肉的人在講話,紹泉鄒皺眉,低聲說:「這傢伙就是重慶的地頭蛇,正轉著傅小棠的念頭呢!」
  這時,那大塊頭在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們就說定了,傅小姐,散了戲我開車子來接!」
  「不行!」傅小棠斬釘截鐵的說:「我已另有約會。」
  「小姐,你總要給面子吧!」
  傅小棠搖搖頭,大塊頭不容分辯的說:
  「別說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車子來接!」說完,轉身就走了。
  傅小棠挑著眉毛,手叉在腰上,一臉憤恨之色。
  紹泉咳了一聲,招呼著說:
  「傅小姐!」傅小棠眼睛一轉,看到了紹泉,笑了笑說:
  「是你,小宋!怎麼有工夫來,明天沒有考試?」
  「就是有考試也會來的。」紹泉說,一面把宗堯介紹給傅小棠,傅小棠對宗堯上上下下看了看,點點頭說:
  「李先生第一次來吧?」
  「並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話劇,」宗堯說:「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見面。」「你和小宋是同學呀?」
  「是同學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聽他談你。所以,對你我也相當熟了。」「是嗎?」傅小棠瞬了瞬紹泉,嘴邊浮起一個含蓄的微笑。正要說什麼,有人來催促準備出場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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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對傅小棠深深的望了一眼,匆匆的說:「傅小姐,散了場我們來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堯對紹泉說:
  「追女孩子,別那麼溫吞吞,拿出點魄力來,據我看來,這位傅小棠對你並不是毫無意思呀!」
  「你別說大話,散了場怎麼找她?」
  「約她去吃消夜。」「別忘了那個大塊頭!」
  「如果你連鬥那個大塊頭的勇氣都沒有,你還追什麼傅小棠?」
  最後一幕還沒散場,宗堯附在紹泉耳邊,叫他盡快去弄一輛小汽車來,如果弄不到,就叫三輛黃包車等在後門口。然後,他預先到了後台,沒多久,落幕銅鑼一響,傅小棠走了進
來,對宗堯揮了揮手,又去前台謝了幕。宗堯趕過去,抓住她的手臂說:「別卸妝了,馬上就走,免得那個大蟑螂來找麻煩!」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塊頭那副長相,和宗堯的形容,不禁為之捧腹。於是,她跑進化妝室,拿了一件披風,也不卸妝,就跟著宗堯溜出後門,紹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車等
在那兒,三人剛剛坐定,就看到大塊頭的車子開來。他們風馳電掣的開了過去。傅小棠回頭望了大塊頭的車子一眼,就放聲大笑了起來。宗堯說:
  「別笑,當心他明天來找你麻煩!」
  「我才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的甩甩頭,說:「看他能不能吃掉我!」「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症。」宗堯說。
  「你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麼?」
  「不知道。」宗堯搖搖頭。
  「他們叫我波斯貓。」「哈!大蟑螂吃波斯貓!」宗堯也大笑起來了,說:「簡直可以畫一張漫畫,大蟑螂吃波斯貓,被反咬一口。」
  於是,他們三人都縱聲大笑了。
  深夜,宗堯和紹泉回到了他們的小屋裡,宗堯說:
  「這位傅小棠並不像你說的那樣難以接近嘛!」
  「真的,」紹泉不解的皺著眉說:「她今天很反常。我問你,宗堯,你怎麼把她約出來的?」
  「怎麼約?我就叫她快跟我走!」
  「她就跟你出來了?沒有拒絕?沒有推托?」
  「沒有呀,她大方極了,一點忸怩都沒有,拿了披風就跟我出來了。」「是嗎?這倒怪了。」紹泉深思的望著宗堯,宗堯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努力,祝你成功!睡覺
吧!」
  紹泉仍然呆望著宗堯,宗堯站在書桌前面,拿起書桌上的一個鏡框,裡面是潔漪的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嘴邊,輕輕的吻了一下,再放下來。脫去了長衫,倒在床上,幾乎是立
即就鼾聲大起了。紹泉躺在另一張床上,徹夜翻騰到天亮。
  「宗堯,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經陪了你四次了。」
  「這是最後一次。」「紹泉,你要面對現實,追女孩子不能總是兩人搭檔,你總要單槍匹馬的去作戰的!」
  「不知怎麼,你不在我就毫無辦法,有了你,空氣就又生動又活潑,缺了你就沉悶得要命。」
  「你需要受訓練!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約,如何?」
  「最後一次!」「0K!」
  宗堯把一頂農人用的斗笠戴在頭上,帽簷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坐著。他手邊的釣魚竿伸出在前面那條小溪上,浮標靜靜的漂在水面,微微的動盪著
。這是個十分美好的下午,初冬的太陽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淨的藍色,幾朵白雲在緩緩的移動。宗堯並沒有睡著,他只是瞇起眼睛來,悄悄的注視另外那兩個遊伴。紹泉和傅小棠都
站在岸邊,注視著溪水,紹泉不知在對傅小棠說些什麼。傅小棠穿著一件白毛衣,一條綠呢西服褲,披散的長髮上繫了一條綠髮帶,長髮卻被風任意的吹拂著。她一隻手拉著一枝柳條
,身子搖搖晃晃的前後擺動。沒一會,她的頭往後一仰,宗堯聽到了她爽朗的聲音在大聲說:
  「如果等他釣到魚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堯知道他們在說自己,就乾脆把帽子整個拉下來,遮住了臉,真的闔目假寐起來。冬日的陽光熏人欲醉,只一會兒,宗堯已朦朦朧朧了。就在這朦朧之中他感到鼻子一陣癢酥酥
的,他皺皺眉,用手揉揉鼻子,繼續小睡。但,那癢酥酥的東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額頭上,又滑下來,溜進他的脖子裡,他一驚,伸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裡爬的東西,睜眼一看,他抓
住的一根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卻被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握著。他拉掉了斗笠,坐正了身子皺緊眉頭說:
  「紹泉到哪裡去了?」「我打發他去買水果去了。」
  「你打發他?」「嗯。不可以嗎?」
  宗堯咬住下嘴唇,沉思的望著,面前這張美麗的臉,那對大而黑的眸子正固執而熱烈的凝視著他。她是半跪半坐在宗堯的身邊,他可以感覺到她呼吸中的那股熱氣。他默默不語,
她說:「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願一直做姜太公,沒有人打擾。」
  「嫌我打擾了你?」「嗯。」「那麼,很容易,趕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堯冷淡而生硬的說,把那頂斗笠又遮到臉上去。可是,立即,斗笠被人扯了下來,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的貼近了他,緊緊的盯著他的臉,她急
促的問:「宗堯,你為什麼一定要逃避我?」
  宗堯抓住了她的手,也急促的說:
  「你別傻,小棠,睜大眼睛看清楚,紹泉溫文忠厚,才華洋溢,你放過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她提高了聲音,胸脯緊張的起伏著:「我為什麼要管他?他的才華關我什麼事?你用不著對我說這些!宗堯,別騙你自己!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你的眼
睛已經對我說明了!我瞭解得很清楚,宗堯,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昏了頭了!」
  「宗堯,你是個男子漢嗎?」傅小棠瞇起了眼睛,壓低聲音有力的問,她的臉離他的那麼近,兩人的呼吸使空氣都炙熱了。「宗堯,為什麼你要逃避?為什麼你不承認?你愛我,
不是嗎?你第一次見我就愛了我,不是嗎?你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對我說明一切!宗堯,你為什麼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對我當面說你不愛我?」
  「小棠,聽我說……」宗堯的聲音沙啞而緊張。
  「宗堯,別說了,你為紹泉做的工作已經夠多了。宗堯,別!」她搖著她的頭,披散的頭髮拂到他的臉上,然後,她撲過來,她的手勾緊了他的脖子,她嘴唇灼熱的貼著他的。宗
堯也顫慄的攬住了她,越攬越緊,他的嘴唇飢渴的追索著她的,她的長髮把兩個人的頭都埋了起來。終於,他猛然推開了她,從草地上跳了起來,他的面色蒼白凝肅,呼吸急促緊張,
啞著聲音說:「小棠,離開我,請你!」
  「我不!」回答是簡短,固執,而堅定的。
  「小棠,我告訴你,你沒有權利讓我做一個負心人!」
  「你指紹泉嗎?我從沒有愛過他!宗堯,你太忠於朋友了!」
  「不止紹泉,小棠,在成都,有一個女孩子正等著我寒假去和她結婚。」傅小棠猛的站了起來,仰著頭望著他,她的眼睛閃爍著,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你愛她?」她問。「
是的。」「現在還愛著她?」她繼續問。
  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半天沒有說話,終於掙扎的說:「我想……」「你不用想,你已經不愛她了!」傅小棠堅定的說,熱烈的望著他:「你不愛她了,你遇到我之後就不
愛她了,是嗎?是嗎?」「小棠,別逼我!」宗堯的眼睛發紅,渾身顫抖。
  「宗堯,別躲開我,」傅小棠又貼近了他,狂熱的說:「我從沒有戀過愛,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完了。宗堯,你不知道我多愛你……而你也愛我,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這是罪過的!」宗堯叫。
  「愛我是罪過嗎?」傅小棠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把一頭長髮拋到腦後,大叫著說:「可是我不管!我什麼都不管!我只知道我要你,我不管紹泉,不管你成都的女朋友!我只要你
!要你!我不顧世界上的一切,不顧天和地,我只要你!」淚水滾到她的面頰上,她啜泣著,掉轉身向後面跑去。宗堯像生根似的站在那兒,不能移動。傅小棠邊哭邊跑,卻一頭撞在
捧了一大堆水果走來的紹泉身上,她把他猛烈的推開,水果散了一地,她像箭一般跑走了。紹泉怔怔的說: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宗堯依然呆呆的站著,紹泉走了過去,不解的問:
  「怎麼了?宗堯,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別惹我!」宗堯大聲的說,就往地下一坐,曲起膝蓋,把頭埋在膝蓋裡。紹泉完全愣住了。宗堯在他的小室中踱著步子,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再走回來,整個晚
上他已經不知道走了幾百個來回。紹泉用手枕著頭,呆呆的仰視著天花板,不時發出一兩聲深長而無奈的歎息。空氣是沉重而凝肅的,兩人誰也不開口。然後,宗堯停在書桌前面,凝
視著潔漪的那張照片,咬了咬牙,他猛的把那張照片倒扣在桌子上,又繼續踱著步子。紹泉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
  「你能不能停止這樣走來走去,你把我的頭都弄昏了!」
  「你少管我!」宗堯沒好氣的說。
  「我才懶得管你呢!」紹泉也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卻又接著說了一句:「你最好回成都去!」
  宗堯站定了,直望著紹泉說:
  「我為什麼要回成都去?我知道,你就想趕走我,我就偏不回成都去!」「你回不回去與我什麼相干?」紹泉氣憤憤的說:「反正你是個風流種子,是個大眾情人,你盡可對女孩
子不負責任,始亂終棄!」宗堯衝到紹泉的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咬著牙說:
  「我告訴你,你少惹我,當心我揍扁你!」
  「我不怕你,宗堯,」紹泉冷冷的說:「我只是提醒你,別忘了你有個影子在成都,『影』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這關你什麼屁事?你只是怕我接近傅小棠!」
  「別提傅小棠,我是為了你好。」
  「你為了我好?哼!紹泉,你只是為了傅小棠!但是,我告訴你,我並沒有對不起你,我發誓半個月以來我沒有見過傅小棠一面!」「那又有什麼用呢?你們不見面,一個整天在
這屋子裡像被困的野獸那樣跑來跑去,一個在劇團裡天天摔東兩罵人,演壞每一個劇本。我說,宗堯,你還是立刻回成都的好,已經放寒假了,你為什麼還不回去?」
  「我不要你管!你少管我!」宗堯大叫。
  「我就要管你!你應該馬上走!你要對潔漪負責任!」紹泉也大聲叫。「不要提潔漪!」「我就要提,你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宗堯對著紹泉的下
巴揮去一拳頭,紹泉倒在床上,立即他跳了起來,也猛撲宗堯。像兩隻激怒的野獸,他們展開了一場惡戰,室內的桌子椅子都翻了,茶杯水瓶摔了一地,兩人纏在一起,紅著眼睛,拚
命扑打著。終於,紹泉先倒在地上,無力反擊了。宗堯喘著氣站著,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劃破了,在滴著血。他吃力地把紹泉拉起來,扶到床上。然後,他反身向室外跑去,紹泉掙扎著
抬起身子來,大喊著說:
  「宗堯,已經半夜一點鐘了,你到那裡去?」
  「別管我!」宗堯叫了一聲,衝到外面去了。
  半夜三點鐘,宗堯像個病患者一樣搖搖晃晃的走進了傅小棠旅館裡的房間,蒼白著臉坐在傅小棠推給他的椅子裡,傅小棠拉住了他,審視著他的臉:
  「你怎麼了?你和誰打了架?」
  宗堯把傅小棠拉進了懷裡,緊緊的擁住她,吻像雨點般落在她的臉上,他喘息的說:「小棠,我愛你,我愛你,我再也沒有辦法,我掙扎過,可是,你的吸引力比什麼都強!」
  「宗堯!」傅小棠大喊了一聲,啜泣的把頭埋進了宗堯胸前的衣服裡。
  「紹泉: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來問你,但是,你是宗堯的好友,我們又曾經共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除了給你寫信之外,簡直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想,你一定會立刻回我信的,是嗎?

  我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宗堯的片紙隻字了,我寫去的信全沒有回音,寒假已去了一半,也見不著他的人影,我實在心亂如麻。他是不是病了?還是有什麼意外?你能立即回我一封
信嗎?我需要知道實情,有任何事,都請你坦白告訴我,別隱瞞我,好嗎?我和宗堯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你面前,也不掩飾我的焦灼和不安了。連宵惡夢頻頻,心驚肉跳
,懸念之情,難以言喻。心亂無法多寫,盼即賜覆。
  後山的老榆樹頗念故友,但願你有暇能再來成都,和它一敘。
  即祝愉快
  潔漪」
  紹泉把信紙放了下來,沉思的用手支著頤,默默的凝視著書桌上那個有著潔漪照片的鏡框。照片裡那瑩澈的眸子依然那樣單純、信賴的注視著這間小屋,注視著這不可思議的世界
,這充滿了紛擾迷惘的感情的人生……紹泉歎了口氣,學宗堯的辦法,把那個鏡框倒扣在桌子上。只要看不到這對眼睛,好像就可以逃避掉一些良心的負荷。慢慢的,他站起身來,穿
上一件長衫,拿著那封信,走出了小屋,搭車到重慶市區去。走進旅館,站在傅小棠房間的門口,他敲了敲門。門立即開了,傅小棠正在梳妝台前梳妝。披散的濃髮像霧似的充滿了迷
惑的力量,熱情的明眸愉快而生動的望著他,高興的說:「嗨!紹泉,好久不見!」
  紹泉看看給他開門的宗堯,宗堯看來也滿面春風,他拉住紹泉的手,笑著說:「來得正好,紹泉,願不願意做我們的結婚證人?」
  「怎麼?」紹泉愣住了,皺攏了眉頭,呆呆的望著宗堯:「宗堯,你們是認真的?」「婚姻的事還能兒戲嗎?」宗堯笑著說:「小棠已經辭去劇團的工作了,我們預備下星期六結
婚,請你做證人,怎樣?幹嘛那樣愁眉苦臉的?」「紹泉,」傅小棠走了過來,微笑的望著他說:「別做出那副樣子來,我把我們劇團裡的小百靈鳥介紹給你好不好?她很喜歡你,說
你是中國古典美男子呢!」
  紹泉緊鎖著眉,對宗堯說:
  「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談。」
  宗堯愣了一會,就跟著紹泉走出去,傅小棠在裡面笑著說:「別人只說女人喜歡鬼鬼祟崇的,你們男人也這樣故做神秘!」在走廊裡,紹泉把潔漪的信掏出來給宗堯看,宗堯默默
的看完了,閉了閉眼睛,靠在牆上,默默無語。紹泉緊追著問:「宗堯,你預備如何交代潔漪?你要我怎麼樣回她的信?你說!」宗堯呆呆的站著,像個木偶。
  「宗堯,你說呀!你到底預備怎麼辦?」
  宗堯慢慢的抬起頭來,望著傅小棠的房門,吞吞吐吐的說:「我離——不開——小棠。」
  「那麼,你要我告訴潔漪,你已經移情別戀了?」
  宗堯不語。「宗堯,你決定了是不是?」
  「紹泉,」宗堯再望望傅小棠的房門,眼睛裡湧上了淚水,他拉住紹泉的衣袖,困難的說:「我走到這一步,已經注定要做一個負心人,不是對潔漪負心,就是對小棠負心。紹泉
,我沒有辦法,潔漪清麗雅潔,像一泓池水,小棠熱情奔放,像一團火焰,我承認,我現在已被小棠燒熔了,我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我。我只有對潔漪負心了,潔漪是個寬大而溫柔
的女子,她會諒解我的。」「你要我把一切詳情坦白告訴潔漪?」紹泉問。
  「是的,你告訴她吧!」「宗堯!」紹泉反對的叫。
  「紹泉,我沒有辦法,反正,我離不開小棠!」宗堯絕望的叫,轉身衝進了小棠的房間裡。
  紹泉呆呆立著,半天後,才歎了口長氣走了。
  這天夜裡,紹泉費了一整夜的時間,寫了撕,撕了寫,到天亮,才寫好了一封信給潔漪。他依照了宗堯的意思,把真實的事情全寫了進去,只是,用盡了心機,寫得十分委婉,又
加入了許多他自己的勸慰和自責,如果他不拖著宗堯去接近傅小棠,這事或者不會發生,所以,他自認是無法辭其咎的。
  信寄出去了一星期,沒有收到回信。一天下午,紹泉走進他和宗堯合住的小屋,卻赫然發現一個少女正坐在書桌前面。「潔漪!」紹泉驚異的叫。
  潔漪抬起那對充滿哀傷的眸子來,靜靜的望著他。她蒼白憔悴,瘦弱伶仃,看來孤苦無告。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大衣,懷裡抱著她心愛的古箏,像個幽靈般坐著。紹泉被她的憔悴
和衰弱所震驚,不禁又叫了一聲:
  「潔漪!」「我要見見宗堯。」她輕輕的說,聲音苦澀而低沉。
  「好,潔漪,你等著,我馬上去找他來。」紹泉急急的說,立即跑出去,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重慶市區。
  一小時後,紹泉和宗堯一起回到小屋裡。潔漪還是和剛才紹泉離開時一樣的坐著,一動也沒動。宗堯走了進來,看到了潔漪,禁不住顫慄的說:
  「潔漪!」叫了這一聲,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半天之後,才嚥了一口口水,艱澀的說:「潔漪,請原諒我,我對不起你。」潔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宗堯,沒有說話,
也沒有流淚。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輕聲說:
  「宗堯,你最愛聽我彈古箏,是嗎?要不要聽我彈一個曲子,算我跟你告別。」於是,她把箏平放在膝上,立即彈了起來,隨著一段震顫的樂聲之後,她柔聲的和著音樂,唱了起
來:「昔君與我兮,形影潛結,今君與我兮,雲飛雨絕。昔君與我兮,音響相合,今君與我兮,落葉去柯!昔君與我兮,金石無虧,今君與我兮,星滅光離!」唱完,她抬起眼睛來,
直到這時,大顆的淚珠才沿著她的面頰向下滾落。宗堯和紹泉都被她的神色和歌聲所震懾住了,誰都無法說話。潔漪在桌上巡視,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把古箏的琴弦一齊挑斷。然後,
她把琴拋在地下,慘然一笑說:
  「從前伯牙為知己毀琴,我也一直認為你是我唯一的知音,從今起,我也不再彈箏了。」
  說完,她站起身來,向門外就走。宗堯追到門口,叫著說:「潔漪,別走!」潔漪站住了,頭也不回的說:
  「馬上有一班車子開成都,我要去趕車子。你回去吧,我並不怪你,一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會回到我身邊來了,那麼,就此而止吧!讓紹泉送我上車,你回去吧!代我問候那位
傅小姐!」她這段話說得冰冷而堅定,有種不容反駁的力量,宗堯像被釘死似的站在門口,無法移動。紹泉追上了潔漪,沉默的護送她到車站。到了車站,她忽然顛躓了一下,紹泉本
能的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穩了,臉色十分蒼白。紹泉注視著她,忽然,他大吃了一驚,在潔漪挺起背脊的一剎那,他看出她身體的變化了,那件長大衣不能掩盡她的臃腫態。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的說:「潔漪,你為什麼不說?」
  「說什麼?」她茫然的問。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臉色更白了。
  「一直想寫信告訴他,」她困難的說:「但是怕影響他唸書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假就會回來結婚,四五個月的身孕不會看出來的,還是等他回來再說,誰知道……」她的聲
音哽塞住了。「你剛才為什麼不告訴他?」紹泉問。
  「告訴他?」她摔了摔頭,直望著紹泉說:「假若他已經不愛我了,我為什麼要用這一塊肉來拖住他?他的個性我瞭解,他會對這孩子負責任的,但是,我要這樣一個勉強的丈夫
做什麼?他會恨我一輩子,記住我是用這種方式來捉住他的。不,我不會這樣做的。」「潔漪!」紹泉急急的叫:「你是個傻瓜!他該對這孩子負責任!你應該讓他負起責任來!」
  「不!」潔漪搖著頭:「夫婦之間,如果剩下的只有責任的時候,就是最可悲的時候了!」
  「聽著!潔漪!」紹泉叫:「你等在這兒!我去把宗堯叫來,你就是不和他結婚,以後也得有個妥善的安排!你等著,別上車!」「不要!紹泉!」潔漪叫著,但紹泉已邁開大步
向回頭跑走了。當宗堯跟著紹泉氣喘吁吁的趕來,潔漪已經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車,僕僕於渝蓉公路上了。紹泉抓住宗堯的衣領,喘著氣,瞪大了眼睛說:「你得追上潔漪,假如你不負
上責任,我會把你的眼珠打出來!」「我乘明天的車子去成都。」宗堯靜靜的說:「你放心,紹泉,我不會讓那孩子沒有父親!」
  「小棠那兒?」紹泉猶豫的問。
  「我等會兒去跟她說明。」
  紹泉不說話了,他們默默的站在車站,宗堯茫然的注視著遠方,眼睛裡是一片淚光。
  宗堯倚著車窗坐著,再有五分鐘,車子要開行了。他把前額抵在窗玻璃上,一陣酸楚的感覺像大浪般衝擊著他,他的眼睛朦朧了。在朦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對又哭又笑
的眼睛,那火一般燒灼的眼睛,這眼睛像一塊烙鐵,從他心上的創口上烙過去。這陣尖銳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車子快開了,忽然,他的視線被一個人影吸住,他看到一個人正對著這邊揮手,同時又喊又叫的狂奔而來,等他跑近了,宗堯才看出是紹泉。是的,他來送行了,於是,他把手伸
出車窗,對紹泉揮了揮。
  「宗——堯——」紹泉在叫,一面仍然跑著。
  「紹泉!再見!」他也叫。
  「宗堯!小棠——」底下的話沒聽清楚,車子開動了。他大聲問:
  「小棠怎樣了?」「小棠自殺了!」宗堯跳起來,衝到車門口,不顧已開行的車子,拉開了車門,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車子揚起一陣灰塵,開走了。紹泉跑了過來,劇烈
的喘著氣。宗堯站起身,居然沒有受傷,他一把抓住了紹泉的衣服,急急的問:
  「她死了?」紹泉猛烈的搖搖頭。「沒有死,在醫院裡急救。」紹泉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是我發現的,她不知道吞了什麼,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慘極了!」「有救沒有?」
「我不知道。」宗堯瘋狂的向市區跑去。
  在醫院裡,急救了二十四小時的傅小棠終於脫離了險期。宗堯一直坐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當醫生宣佈危險期已過,他把頭撲在她的枕邊。
  「上帝,」他喃喃的叫:「哦,上帝!」
  紹泉走過去,輕輕的搖了搖他。他抬起佈滿紅絲的眼睛和淚痕狼藉的臉來。紹泉低聲說:
  「我想,你不會離開她了?」
  宗堯握緊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著。他一語不發的把這隻手拿起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
  「潔漪怎麼辦?」紹泉問。
  宗堯愁苦而哀懇的望了紹泉一眼。
  「既然這樣,」紹泉說,深深的望著宗堯:「我也不願意潔漪的孩子沒有父親,宗堯,你願意把那孩子給我嗎?」
  宗堯驚異的望著他。「紹泉,你的意思是?」他囁嚅的問。
  「我到成都去,如果潔漪答應的話,我想在陰曆年前和她結婚。」紹泉寧靜的說。「紹泉,」宗堯激動的說:「我謝謝你。」
  「別謝我,」紹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見到潔漪,就深深的愛上了她,但,那時候她是你的,我心裡也還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歎了一口氣。「命運真是件奇怪
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還是謝你。」宗堯說,又輕輕加了一句:「好好待潔漪。還有——那個孩子。」
  「你放心,宗堯。」於是,兩個男人的手緊緊的握住了。
  第二天,紹泉搭車去了成都。
  這年除夕,紹泉在成都和潔漪結了婚。宗堯卻先一日偕同傅小棠從重慶飛了昆明。此後,宗堯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蹤跡,有人說,他們在山間隱居了起來,也有人說,他們雙雙飛了
美國。反正,他們再也沒有消息了,或者,在他們兩人的天地裡,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潔漪生了一個女孩子。那是她和紹泉唯一的一個孩子,因為,從生產之後,潔漪就纏綿病榻。她死於一九四二年底,那時她的小女兒才剛會走路。
  紹泉明白,潔漪只是宗堯的一個影子,失去了宗堯之後,這影子就在逐漸渙散中,最後,終於幻滅了。紹泉記得自己以前講過的話:「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
  而今,影子終於消失了。宗堯拋開了他的影子,紹泉只抓住了一個影痕。他埋葬了潔漪,帶著小女兒離開了成都。
  從此,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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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3: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晚晴
  午後,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無邊的細雨,輕輕的敲著玻璃窗,聲音單調而落寞。
  靄如坐在梳妝台前面,用手托著下巴,無意識的凝視著前面那片鏡子,室內是昏暗的。鏡子裡只反映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鏡子裡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麼地方。室
內靜靜的,靜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凱已經在日本和一個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雖然她並不愛子凱,但這消息仍然攪亂了她的心情。這事好像遲早會發生的。子凱,這名字對
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幾乎無法相信這就是她結縭五載的丈夫,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凱這名字和他的臉湊在一起。結婚五年來,她讓子凱把她安排在這棟華麗的房子裡
,卻像一個遁世者一樣蟄伏著。她拒絕參加子凱商業上的應酬,也不出席任何宴會,像一條春蠶,用絲把自己緊緊的纏住。子凱,她知道自己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雖然他風流成性,
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對象。現在,他從她身邊走開,把自己安排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她只覺得這事非常的自然,也非常的合理。只是,在這種春雨綿綿的長日裡,她更添上了一份
莫名其妙的哀愁,這哀愁壓迫著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亂。靠著梳妝台,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時間彷彿走得很慢。她聽到門鈴響,也聽到樓下下女走去開門的聲音。她沒有動,她知
道子凱在一兩個月內還不會回來,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凱的朋友。這些下女會打發的。可是,她聽到下女的腳步走上了樓梯,同時,下女的尖嗓子擾亂了她的寧靜。
  「太太,有人找你!」靄如在鏡子裡對自己匆匆的瞥了一眼,沒有施脂粉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開了門,下女阿英正站在門外。靄如不經心的問:
  「是誰?男的還是女的?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先生不在家,讓他改天來?」「我跟他講過啦。他說他是來找太太的!」
  「找我?」靄如有點詫異的問,一面向樓梯走去,她沒有朋友,也不愛應酬,子凱的朋友她更懶得周旋,這會是誰?
  下了樓梯,她一眼看到客廳的窗子前面,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他正背對著她,注視著窗外的細雨。他身上仍然穿著雨衣,連雨帽都沒有摘下,雨衣的領子豎著,遮住了脖子
。靄如感到一陣迷惑中又混進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她扶著樓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這男人,他明明聽到了她下樓的聲音,但是他卻並不回頭。靄如揚著聲問:
  「請問——」那男人驀的轉過了身子,雨帽壓得很低,但那對閃亮的眼睛卻從帽簷下敏銳的盯著她。靄如覺得渾身一震:豎起的衣領,壓低的帽簷,那對敏銳而深沉的眼睛:靄如
張著嘴,一剎那間,什麼話都講不出來。只感到渾身的血液加速了運行,心臟跳進了口腔。這情形,這姿態,依稀是十幾年前那個下雪的晚上。一個名字在她腦子裡,心裡,和口腔裡
徊旋,但卻喊不出口。「靄如,不認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張漂亮的,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她面前。依然是當年那樣深邃的眼睛,依然是當年那兩道濃眉,連那嘴角的兩道弧
線,也依然如舊!只是,時間沒有饒過他,鬢邊已有了幾許白髮,額上也添上了幾道皺紋。但,這些並不影響他的漂亮,靄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的望著他,他也怔怔
的注視著她,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沉默。靄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孟雷,是你嗎?你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意外!」她說,竭力放鬆自己的情緒。「我剛從美國回
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尋你!」孟雷說。繼續注視著她,似乎想看穿她臉上的每一個細胞是如何組織的。
  「啊!孟雷,脫下你的雨衣,你請坐,我叫阿英給你倒杯茶!」靄如有點慌亂的說。
  孟雷脫下了雨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靄如跑出跑進的忙了好一會,倒了兩杯茶,又端出幾盤西點。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劇烈的顫抖著,以致茶潑出了杯子。終於,
她在孟雷的對面坐下來。孟雷的眼光始終在她臉上打轉,他的眼睛裡包含了過多的愛情與憐惜。靄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調回窗外。
  「台灣的天氣真壞,忽晴忽雨,昨天還是大晴天,今天就變成這個樣子!」靄如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悶。」他不經心的應了一句。
  「你在美國住在什麼地方?」她問,客套的。像對一個陌生的客人。「洛杉磯!」「那兒的天氣好嗎?」「很好,像現在這個季節,洛杉磯比這裡還要暖和。」
  「那裡不像台北這樣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磯,一定也參觀了好萊塢?」「是的!」「那些電影明星可愛嗎?——我是說,你也見到不少電影明星吧!」靄如一連串的問著問題。

  「並沒有見到什麼明星,我很少到那兒去,事實上,僑居美國十年,我只去過一次。」
  「哦——」靄如望著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話題。「如果我去那兒,我一定要設法見幾個明星,像葛麗亞嘉遜、蘇珊海華……哦,你常看電影嗎?」
  「不,很少看!」「我也很少看。」靄如說。然後,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講,空氣顯得有些沉悶,半晌之後,靄如突然跳了起來。
  「你在美國住了那麼久,一定喝不慣茶,我讓她們煮點咖啡去!」「慢點!不要走!」孟雷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的。她覺得呼吸急促,眼
光模糊,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著。孟雷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的溫柔的響了起來:「告訴我,你好嗎?你過得快樂嗎?」
  靄如迅速的抬起了頭,直視著孟雷的臉,十年來的憤怒抑鬱和悲哀在一剎那間齊湧心頭。她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的說:「你到底來做什麼?你又想知道些什麼?」
  「我來,為了想見見你,想知道的,只是你過得是不是幸福?」「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資格來過問我的幸福?」靄如犀利的說,臉上罩著一層寒霜。
  「靄如,還和十年前一樣,那麼倔強,任性!」孟雷平靜的望著她,兩道眉微微的鎖著。
  靄如猛然洩了氣,她無力的坐回沙發裡,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轉著。火氣過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淒涼。她歎了口氣說:「不!十年給我的變化很大,我不再是
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嗎?」
  「她死了!」孟雷簡短的說:「去年春天,死於胃癌!」
  「哦!」靄如大大的震動了一下,接著又問:「孩子呢?」
  「在美國讀書。」「你來台灣,有什麼事嗎?」
  「只有一件,找你!」靄如望著他,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有點顫抖。
  「你難道忘了,我曾經發過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你!」她說。「我沒有忘,就因為你這一句話,所以我又來了。」
  靄如不再說話,只注視著自己手裡的茶杯,茶杯裡浮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滿了門前的雪,那一望
無際的雪——北國的冬天,朔風帶來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靄如點燃了煤油燈,罩上燈罩。晚飯是提早吃了,從現在到睡覺,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該怎樣度過?剛剛過了農曆年沒有多久,往常,家裡這個時候是很熱鬧的。但今
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謂全家也只是兩個人,她和年老的父親。父親已六十幾歲,哥哥是他承繼香煙的唯一個人,驟然棄世,給他的打擊是不可思議的
大。因此,哥哥的喪事剛辦完,父親就病倒了,靄如才高中畢業,正在北平準備考大學,接到消息立即回到鄉下的農莊裡來服侍老父。現在兩三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雖不嚴重,但也
一直沒有痊癒。
  靄如歎了口氣,在火盆裡加上兩塊炭,泡上一杯香片,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看封面,是本《唐詩別裁》。隨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間獨酌》。靄
如輕輕的念了兩句:「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就把書往桌上一放,對著燈默默出神。夜是寧靜的,只有穿過原野的風聲,和窗欞被風刮動的聲音。
靄如傾聽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卻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煩躁。父親房裡沒有聲音,大概已經睡熟了。家裡除了她和父親之外,只有一個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媽,現在一定也在廚房灶
前打盹。靄如忽然覺得一陣淒惶和寂寞,重新翻開了《唐詩別裁》,她不禁自言自語的說:「李白還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天晚上這麼大的風雪,大概也無月可邀,我
連這樣的三個人都湊不起來呢!」於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闋清人的詞:
  「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
  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她看看燈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啞然失笑。但,突然間,她拋下書,站了起來。在窗外的風雪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踏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她知道這附近只有他們這一家,再過去,要
走五里路,才是趙家的農莊。這樣的深夜,這會是誰?她側耳傾聽,腳步聲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嘯的風聲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大概是我神經過敏。」靄如想。但經過這樣一來,靄
如卻有點不放心起來,最近這一帶的治安聽說不大好,家裡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婦女,不能不特別小心。提起了煤油燈,她走出了自己的臥房,穿過了中間的堂屋,四面檢查了一下門窗
,然後走到大門前面。大門是閂好的,但她卻聽到門外有聲音,為了放心起見,她拉開了門閂,打開大門,一陣凜冽的寒風夾著大片的雪花對她迎面撲了過來,她退後一步,猛然呆住
了。門外,一個高高個子,手提著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簷下,穿著一件長大衣,衣領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氈帽壓得低低的,一對銳利的眼光從帽簷下向她注視著。「啊!」靄如驚
呼了一聲,不由自主的向後面退了一步。「你是誰?」在她心中,這一定是鬼魅和強盜之流。
  「對不起,小姐,我能請求在這兒借住一夜嗎?」那男人禮貌的問。從措辭和語調來判斷,顯然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是誰?」靄如戒備的問,仍然攔在門口,沒有歡迎的
意思。「我姓孟,我叫孟雷,從李莊來,預備到前面鎮裡去,沒想到遇到這場大雪,在路上耽擱了。不知你父親在不在家?我可以請求借住一夜嗎?」那男人耐心的解釋著,肩上和帽
子上積滿了雪,每說一句話,嘴裡的熱氣就在空中凝成一團白霧。
  靄如提著燈,依然擋著門,如果是往常,她不會拒絕一個風雪中的客人。可是,現在情況不同,父親病著,家裡除了父親之外沒有第二個男人。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細,她也不敢
做主請他進來。而且,在目前的情況下,老周媽耳目不靈,收容一個陌生人實在有許多不便。於是,她搖搖頭說:
  「對不起,我父親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話,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個農莊,他們一定會歡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幾秒鐘,然後冷冷的說:
  「請原諒我,我已經和風雪奮鬥了一整天,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走那五里路。」靄如有點冒火,這人總不能強迫別人收留他呀!於是也冷冷的說:「也請原諒我,家裡沒有男人,不
便於留你!」
  但,就在這時,父親蒼老的聲音傳來了:「靄如呀,你在和誰說話?」
  孟雷狠狠的盯了她一眼,靄如立即尷尬得面紅耳赤,正想再找理由來拒絕這人,孟雷已經一腳跨進門檻,反手關上了大門,對她微微一笑,調侃的說:
  「我能見見剛才說話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嗎?」
  靄如咬住下嘴唇,憤憤的說:
  「你說話客氣一點,那是我父親。」
  「是嗎?我以為你父親不在家呢!」孟雷淡淡的說,一面脫下了氈帽,抖落上面的雪。
  靄如氣得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可是,她立即發現孟雷的眼光裡有幾分欣賞的意味,而且,她也頗被這男人漂亮的儀表所驚異。她正預備找幾句刻薄的話來罵罵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父親又在裡面喊了:
  「靄如,到底是誰呀?」
  「是一個過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們家借住一晚!」靄如揚著聲音回答,特別強調那「一定」兩個字。
  「外面不是下著雪嗎?請他進來吧!叫周媽打掃間房子給他睡!」父親說。靄如頗不情願的看了孟雷一眼,氣呼呼的說:
  「好吧!請進!」靄如在前面,把孟雷帶進了堂屋,把燈放在桌子上,對孟雷冷冰冰的說:「你請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掃一間房間!」
  「我能拜見令尊嗎?」孟雷文質彬彬的問。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親有病,早就睡了!」靄如挑著眉毛說,接著又問一句:「你還有什麼『能不能』的事要請問?」「是的,還有一件,能不能給我一個火?」
  經他這麼一說,靄如才發現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濕透了,雖然他在克制著,但他仍然禁不住的在發抖。他的嘴唇已凍紫了,經房裡暖氣一烘而驟然溶化的雪水正沿著袖管滴下來。
靄如一語不發的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裡,在衣櫥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後到自己房裡,把自己常用的一個烤籃裡加上紅炭,一齊拿到堂屋裡,先把大衣丟給孟雷說:
  「脫下你的濕大衣,換上這件干的。這裡有個烤籃,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媽給你倒盆熱水來,你可以洗洗手腳,等會兒我再給你弄個火盆來!」
  孟雷接過大衣,默默的換掉了自己的濕衣,又接過了烤籃,在靄如要退出去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麼稱呼你?」「我姓李,叫靄如,雲靄的靄,如果的如。」
  「謝謝你,李小姐。」靄如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房子。在廚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媽。周媽從夢裡驚醒過來,一面端熱水出去,一面嘰嘰咕咕的詛咒著這位不速之客。
靄如沉思了一會兒,走到自己房裡,把火盆加旺了,然後到堂屋裡對孟雷說: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這間房子被褥一切都現成。不過,火盆必須你自己來搬,我們都搬不動。」「你哥哥不在家嗎?」「他——死了,才去世四個月,
你怕嗎?」
  「怕什麼?」「我哥哥。」「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麼,你來搬火盆吧!」
  孟雷跟著靄如走進靄如的房間,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問:
  「這是你的房間?」「是的,你快搬吧!」「不用了,有這個烤籃已經足夠了,這火盆還是你用吧!」
  靄如靜靜的看著孟雷,挑了挑眉毛說:「你在逞能嗎?你的牙齒已經在和牙齒打戰了,快搬去吧,這些客套最好收起來!」孟雷望著靄如,眼睛裡有著欣賞和迷惑的神情。然後一
語不發的搬起了火盆。靄如帶著他走進了哥哥的房間,把桌上的煤油燈捻大了一點,說:
  「我猜你還沒有吃晚飯,周媽正在給你蒸饅頭,只有臘肉可以配,你隨便吃一點吧。我想你也累了,吃完東西早些睡,這邊書架上是我哥哥的書,他是學哲學的,如果你不睏,看
看書也可以,你佔據了我哥哥的房間,萬一夜裡哥哥回來了,你還可以和他談談叔本華。好,我不打擾你,我還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媽會給你送吃的來,還有什麼事,你叫她做好了
。好,再見!」「等一下,李小姐!」「還有什麼?」靄如站住問。
  孟雷默默的望了靄如好一會,臉上帶著一個奇異的表情,半天才輕輕的說:「謝謝你!謝謝你的一切。」
  靄如聳聳肩,微微一笑說:「不要謝謝我,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經進來了,我只好盡盡地主之誼。再見!」轉過身子,她輕快的走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半夜,靄如被一陣呻吟聲所驚醒了,豎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聲音是從哥哥的房裡傳出來的。在一剎那間,她感到汗毛直立,以為是哥哥真的回來了。她不相信鬼魂,但這是什麼
聲音?她側耳傾聽,呻吟聲停了,可是,沒有多久,又響了起來。她披上衣服,從枕頭邊摸到火柴,點燃了煤油燈。提著燈,她勉強抑制著自己的膽怯,走到哥哥的房門前,輕輕的扣
了兩下門,一面喊:
  「孟先生!」沒有人答應,但呻吟卻繼續著。靄如試著推門,門並沒有閂,立即就打開了。靄如舉著燈走進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輾轉反側。她走到床邊,燈光下,孟雷兩頰如
火,眉頭緊鎖,彷彿在強忍著莫大的痛苦。靄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麼了?」
  孟雷「哎」了一聲,睜開了眼睛,望了望披著一件小棉襖,卻冷得發抖的靄如,歉然的說: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沒什麼關係。」
  靄如把手放在他的額上,禁不住嚇了一大跳,皺著眉說:「你燒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沒有藥?」提著燈,她又跑回自己房裡,翻了半天,才找到兩粒阿斯匹靈,倒了一
杯開水,她拿著藥走回孟雷床邊,把燈放在桌上,然後對孟雷說:「家裡只有阿斯匹靈,先吃一粒試試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燒不退再想辦法!」孟雷試著支撐自己坐起來,卻又無
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靄如伸過手扶住他,讓他吃了藥,又扶他躺下。孟雷望著她,深深的歎口氣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真對不起你!」
  「別說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闔上了眼睛,靄如卻對著他那英俊的臉龐,發了幾秒鐘呆,才提著燈輕輕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靄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邊,她不禁大大的皺起了眉頭,孟雷昏昏沉沉的躺著,燒得火燙火燙,嘴裡喃喃的囈語著。靄如試著推他,他卻並不醒來。靄如緊緊的
皺著眉,到父親房裡說:
  「爸爸,昨天那個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樣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鎮上去請個醫生來,順便給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趕回來。有什麼事您叫周媽好了,也讓周媽常常去看那
個客人。」「那客人病了嗎?你去吧,出門的人碰到三災兩病最可憐了。只是你要來回走十五里路,盡快回來。」
  「我知道,我會租條毛驢騎回來。」
  經過一段跋涉,中午總算和醫生一齊趕回了家裡。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燒得更高了。醫生診斷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藥量,並交代靄如小心照料,如果燒得
太高,必須經常用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預計完全康復,起碼要三星期。醫生走了之後,靄如對著孟雷怔怔的發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語地說:
  「這算怎麼回事,憑空從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病人讓我服侍!」可是,父親卻慈悲為懷,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對這位病人還特別關心。也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一
打岔,使父親喪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鬱而發的病也減輕了,居然還經常來探望孟雷。孟雷高燒足足一星期,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靄如守在床邊,喂開水,餵藥,換冷手巾,常
忙得沒有時間梳頭洗臉。孟雷有時醒來,總是歎口氣說:
  「我對你講一切的道謝話都是多餘,沒想到我會給你帶來這麼多的事!」靄如總是笑笑,什麼話都不說。第七天,孟雷的燒退了。早上,靄如給孟雷試了溫度,滿意的笑著說: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
  靄如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著說:
  「或者我該謝謝你,你這一病倒把我父親的病治好了,他現在全心都在你這個『可憐的出門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們家住一星期,我都沒有辦法通知你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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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4:08 |只看該作者
的人,你家在哪兒?」「北平。」「你到鄉下來幹嘛?」「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撲了一個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結果還遇上一場大雪,害一場病。」
  「冬天看朋友,興致不小。」
  「只為了他來信說,『園中蠟梅盛開,香傳十里,頗思故友,願花下品茗,夜間抵足而眠。』我這一發雅興,差點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結識你,卻是意外的收穫。」
  「哼!別忘了,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謊言,你恐怕早倒斃在雪地裡了。你想欣賞蠟梅,我們家後面就有好幾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賞一
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會冤枉了!」孟雷低聲說,彷彿說給自己聽似的。「好,你專心養病,我不打擾你,再見!」靄如對他揮揮手,向門外步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忘了問
你,你家有些什麼人?要不要我寫封信通知他們?」
  「哦,不用了!」孟雷說。
  靄如走出了屋子,關上了門。孟雷卻對著她的背影長長的歎了口氣。三個星期過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來了。枝頭野外,一片鳥啼聲。靄如在這三星期內,和孟雷談遍所
有的天文地理,音樂藝術,詩詞歌賦。春天感染著她,一棟房子裡就聽到她的笑語聲,屋前屋後,就看到她輕盈的影子在穿出穿進。她影響著全屋子裡的人,父親的笑容增多了,孟雷
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連老周媽都瞇著她視線模糊的老花眼,望著靄如的背影呵呵的笑個不停。這天早上,靄如從屋外跑進了孟雷的房間,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綠的西裝
褲,頭上紮著塊彩色圍巾。手也握著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聲的唱著:
  「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
  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噹,
  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
  好花採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
  唱完,一眼看見孟雷懶洋洋的靠在床上,手裡拿著本《花間集》。就把梅花對著孟雷的頭砸了過去,一面喊:
  「你還不起來,你不是要看蠟梅嗎?趕快跟我去,滿山遍野都是!」孟雷無法抗拒的站了起來,跟著靄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陽光在大地上灑下一片金黃。孟雷深深
的吸了一口氣,靄如已經向後面山坡跑了過去,孟雷在後面追著,靄如回頭笑著喊:「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她的圍巾迎著風飛舞著,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著好幾棵梅花,靄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後面追趕,受她的傳染,也不由自主的笑著。忽然,靄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
住了,微笑的望著他。孟雷趕過去,也微笑的望著她。然後,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著他領子上的一顆鈕扣,輕輕的說:「累嗎?病後這樣跑?」
  孟雷深深的注視著她,她的面頰散佈著紅暈,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翹,一對深而黑的眼睛正從睫毛下向他窺視著。他低低的說:「靄如,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她沒有動。「我結過婚,有太太,而且有一個兩歲大的孩子。」
  他等著她的反應,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結的婚,但她是個好太太。」
  她仍然沒有說話,只移開了身子,用手指輕輕的劃著樹幹。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著,好一會,他問:
  「你在想什麼?」「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燈下念『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呢!」「現在呢?」他問。「現在該念『只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了!」
  他不說話,又沉默了好一會,她猛然抬起頭來說:
  「風太大了,該回去了。」
  說完,沒有等他回答,靄如一溜煙跑開了。
  第二天,孟雷辭別了靄如父女,回北平去了。臨行,他沒有和靄如說任何一句話,只輕輕說了聲「再見」。靄如也一語不發,靠在門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裡握著他留給她的
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見了,她就拋掉了手裡的紙條。但,紙條是拋掉了,拋不掉的,是無盡的離愁和一份沒有希望的戀情。半個月後,靄如也來到北平,考進了北大的春季班。因
為女生宿舍住滿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間屋子,房東是個老太太,帶著兒子兒媳婦住在一起。她開學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她剛回到家裡,房東老太太就對她神秘的一笑說:
  「有位先生來看你,正在你房裡等你呢!」
  靄如推開了門,孟雷正坐在書桌前面。她關上門,背靠在門上。他們彼此默默的注視著,她先開口: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在北大錄取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學校去問的。」她不語,又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你瘦了!」「你也是。」她說。他站起身來,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臉,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低沉的喊:
  「靄如。」然後又一疊連聲喊:「靄如,靄如,靄如。」
  靄如閉上眼睛,淚珠在睫毛上顫動,嘴裡喃喃的說:
  「不要對我說什麼,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後,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時候,我只要今天。」
  就這樣,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他們密切的來往著。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他們到西山看過紅葉,到北海劃過小船,生活彷彿是甜蜜而溫馨的。靄如從不提
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談起。經常,孟雷在晚飯後來到她的小房裡,和她共度一段安寧的時間,深夜,才怏怏而去。房東老太太常笑著對靄如說:
  「李小姐,什麼時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當孟雷走了,靄如卻多半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等天亮。這一份淒苦的戀情咬噬著她,但她卻決不能、也不願擺脫這份感情。秋天,父親去世了,這消息大大的打擊了
靄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傷心。接著信之後,她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了起來,她感到命運太不公平,在一年內奪走她的兩個親人,而現在,她是完全的孤獨了。在她的小屋內,她瘋狂的
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東西。哥哥的死,父親的死,和孟雷那份不會有結果的愛情,這一切都打擊著她。房東老太太企圖勸解她,卻毫無用處。正巧孟雷來了,從房東老太太那兒,他知
道了事情的原因,他關上房門,想要安慰她。靄如卻把所有的悲哀、憤怒、痛苦都一股腦的傾倒在他身上,她爆發的對他大喊:
  「孟雷,你來了!你來做什麼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勸解我,回到你太太身邊去吧!我討厭你,我不願見到你!你為什麼不離婚?一方面你擁有一個『好太太』,一方面你和
我談情說愛,你想把我置於什麼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見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口,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靄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聽到她的指責。由於這些話雖刻毒但卻是實情,他不能辯白。轉過身子,他預備走出去,靄如卻尖聲的叫:
「孟雷!」孟雷站住了,靄如撲進了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胸前,哭著說:「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攬住她,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靄如靠在他的懷裡,盡情的痛哭著。足足哭了有半小時,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發洩完了。她抬起了頭,孟雷用手絹拭去
了她的淚痕,她潮濕的眼睛看起來是孤苦無告的。像個剛受過委屈的孩子,她幽幽的說:
  「明天我要下鄉去辦爸爸的後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來。」「要不要我陪你到鄉下去?」孟雷同。
  「不!」她簡短的說。一星期後,靄如從鄉下回來,她變了。她不再歡笑,也不喜歡說話,每天除上課外,就沉默的守在自己的小屋子裡。她雖然照樣接待孟雷,卻失去了往日那
種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許多,常常,他們只是默然相對。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的說:「靄如,看著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難過,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告訴我,我該
怎麼做?」
  「不要問我,」靄如把頭轉開:「我沒有權干涉你的一切。」
  「靄如,我從沒有跟你談過我太太,你不瞭解她,她完全是個舊式女人。對於我,她像一隻狗一樣的忠實。我曾經考慮過離婚,但是我開不了口。如果我說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毀
滅了,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沒有辦法提出,這是道義的問題。」靄如點點頭,淡淡的說:「是的,你沒有辦法提出,你怕傷了她的心,但是,你並不怕傷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
就看不到我的痛苦——」「靄如,」孟雷喊:「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
  「好了,」靄如望著窗外說:「我們最好不要談這個問題——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變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東西,事實上,我根本什麼都沒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
使自己勇敢起來!」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淚卻奪眶而出,她悄悄的擦掉它,抬起頭來,淒涼的笑了笑說:「我沒有意思要你離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們這種交往必須結束!

  孟雷不說話,只握緊了靄如的手,握得她發痛。
  「孟雷,我想離開這兒,時局這麼亂,學校裡一天到晚鬧學潮,根本上不了課。我想到香港或台灣去。
  「我也想到台灣,我們可以一起走!」孟雷說。
  「不!我不會和你一起走,我不願見你的太太和孩子,我們各走各的,趁此機會,大家分手!」
  「靄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著牙問。
  「難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婦?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樣的女人,你找錯對象了!」
  「靄如,你瘋了,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孟雷臉色蒼白,搖著靄如的肩膀說。「或者我是瘋了,孟雷,你正眼看過我的生活嗎?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後我流過多少淚?你知不知
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睜著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著他的臉,近乎懇求的說:「和她離婚,孟雷,和她離婚,我們一起走,走得遠遠的。」孟雷看著她的
臉,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但卻木然的說:「不!我不能!我不能丟下她,我不能這樣做!」
  靄如廢然的站起身來,走到窗口,臉向著窗外說:
  「再見,孟雷!」「靄如!」「再見,孟雷!」靄如重複的說:「三天之內,不要來找我,我們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靄如,我過三天再來看你,希望那時我們都冷靜一些,可以得到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法!再見,靄如!」
  「再——見。」靄如低低的說。
  三天之內,孟雷果然沒有來。第四天一清早,靄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車,告別了北平,也告別了孟雷。經過一段跋涉,輾轉到了台灣。在台灣,她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安靜的過了
兩年。這兩年,她像一隻怕冷的鳥,把頭藏在自己的翅膀裡,靜靜的蟄居著。她沒有朋友,沒有親戚,除了給學生上課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思和回憶中度過。雖然她還年輕,但
卻已經像一個入定的老僧。但這種生活卻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天,當她在報上的尋人啟事裡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寧又被打碎了。她無法抗拒那個簡簡單單的「雷
」字,啟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家咖啡館裡見面了。在咖啡室裡暗淡的燈光下,他們彼此凝視,默默無語。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後,他問:
  「生活怎樣?好嗎?」「我在教書。」她答。「一個人?」他問。「假如你是問我結婚了沒有,那麼,還沒有。你呢?」
  「老行業,在×公司裡做工程師。」「你太太——」「跟我在一起。」她沉默了,對著咖啡杯子出神。
  「我知道你不諒解我,靄如。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和她離婚,她一定會自殺。這是道義和責任的問題,我不能那樣做,你明白嗎?」「是的。」靄如毫無表情的說。
  「唉!」孟雷看著她,長長的歎了口氣。接著說:「靄如,你在北平表演的那一手不告而別把我害慘了,我始終不能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以為你只是躲起來,遲早還會回來的。
足足有三個月,我每晚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外面去等你。冬天來了,雪埋沒了我的腿,差一點又害一場肺炎。然後,我以為你搬了家,幾乎沒有把整個北平城都抖散。靄如,你走得真干
跪,連一張紙條都沒有留下。」
  靄如苦笑了一笑,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我雖然走了,把自己從你身邊拉開,但是,我仍然是個失敗者,我並沒有把我的心從你心邊拉開。」她說。
  「靄如,」他握住她的手,低低說:「靄如。」
  「好吧,」靄如舉起了手裡的咖啡杯,像喝酒似的一仰而盡,豪放的說:「我不管明天,不管以後,孟雷,把你的今天給我,我們跳舞去!」「跳舞?」「是的,為什麼不跳舞?
我要享受一切年輕人所享受的!起來,我們走吧!」兩年的時間,又在這「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度過。靄如變了很多,她學會跳舞、喝酒、抽煙,甚至賭錢。她放縱自己,
連以前自己所珍視的,也不再矜持,她曾經對孟雷說:「這裡是我,一個清清白白的靄如,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但是,孟雷卻從沒有「拿」過。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捧住她的臉,深深的注視她的眼睛說:
  「我愛你,就因為太愛你,我不能傷害你!」
  「有一天,我會和別人結婚,那時,你會後悔的!」
  孟雷打了一個冷戰。「我知道,我不能限制你,不許你結婚。」「孟雷,」靄如拉著他:「離婚吧,給她一筆錢。」
  「不!」孟雷掙脫了她的手,「我不能!」
  「你滾吧!孟雷,」靄如喊:「我再也不要見你!再也不要!你滾吧!」孟雷看看她,輕輕的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無言的走出了房間。第二天,靄如會打電話給他,只簡單的說:

  「晚上,我等你!」就這樣,兩年的時間過去了。第三年,孟雷奉派到美國工作,他對靄如說:「我幫你辦手續,你跟我們一起去美國!」
  「孟雷,這麼久了,你還不瞭解我,我不會跟你去的!」靄如搖搖頭說。「靄如,我請你——」
  「不要說,我決不會去。這樣也好,每次只有靠遠別,才能把我們分開。你走吧!你去了,我也要重把自己振作起來,這種無望的愛情使人痛苦,我到底還只是個俗人,不能做到
毫無所求的地步。」「靄如,不要堅持,到美國你可以繼續讀書……」
  「不!我不去!除非——」
  「除非什麼?」「除非你離婚!」「靄如,」孟雷望著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對不起人的事,請為我設身處地的想一想!」
  「哼!」靄如冷笑了一聲。「你曾經為我設身處地的想過嗎?你的道義觀、責任感,使你根本看不到我的痛苦,你處處為她想,你為什麼不為我想一想?我不能一輩子跟著你,做
你無聊時消遣的對象!這麼久以來,我已經受夠了,你每天離開我之後,立即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你以為我沒有心、沒有思想、不會嫉妒、不會難過的嗎?現在,算我求你,放開
我,發發慈悲!」「靄如,」孟雷痛苦的喊:「我願意離婚!」
  靄如瞪大眼睛,望著孟雷。孟雷倒在沙發裡,用手蒙住了臉。靄如走過去,把他的頭攬在懷裡,用手捂著他的頭髮,平靜的說:「雷,我不願使你為難,你並不是真想離婚,與其
讓你離了婚再負疚一輩子,不如根本不要離。孟雷,你哪一天去美國?我們好好聚幾天,以後,我要發誓不再見你。寧可讓我心碎,不願你做個負義之人。」
  孟雷終於走了,帶著他的妻子和孩子走了,也帶走了靄如的一顆心。靄如再度蟄居了起來,像怕冷的鳥似的把頭藏在翅膀裡。五年後,她和子凱結了婚,她嫁子凱,為的是子凱的
金錢,她已倦於為生活奮鬥了。子凱娶她,為的是她的美麗和那與眾不同的冷漠而高貴的氣質。結婚之初,彼此還能維持一種相敬如賓的客氣,可是現在,子凱對這位冷冰冰的太太早
已失去了興趣,靄如也經常獨自守著一棟空蕩蕩的房子。她已習慣了寂寞,習慣了用回憶麻醉自己。對於孟雷,她始終分不清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於愛。分別十年之後的今天,
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她完全被這意外的重逢所震動了。杯子裡的茉莉花在水面蕩漾著,茶已經完全冷了。靄如抬起頭來,孟雷正沉思的注視著她。她站起身,把兩人的茶杯裡都換上
熱開水,輕輕的問: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十年來,我並沒有放鬆你的一舉一動。」
  「何苦呢!」靄如說,感到眼眶在發熱。
  「看樣子,你的環境還不錯。」孟雷打量著那設備豪華的客廳說。「是的,有用不完的錢和時間。」
  「他——」孟雷深深的望著她,「對你好嗎?」
  「誰?」靄如明知故問。
  「你的丈夫!」「怎麼不好,」靄如轉開了頭,注視著那落地的紅絨窗簾。「我要什麼有什麼,首飾、衣服、汽車、洋房……」
  「靄如,」孟雷打斷她,「你知道我在問什麼,他——愛你嗎?」「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
  「愛的話我為你慶幸,不愛的話我希望我們許多年來的夢想可以獲得實現。」「你倒是一廂情願,你怎麼不問問我的感情呢?你深信我還在愛你?十年以來,我受盡了感情的煎熬
,現在,我已不再想追求任何的情感生活了。我曾經愛過你,也曾經恨過你,可是,現在我不愛也不恨。十年前,我渴望嫁給你,如今——
  我只想有份安定的生活。」
  「靄如,或者我也可以給你一份安定的生活。」
  「你忘了,我已經是有夫之婦,不再是自由之身了!」
  「但是,他並不愛你!」
  「你怎麼知道?」「從你蒼白的臉上,從你寂寞的眼神裡,從你憔悴的形容上知道!」靄如低下頭,望著地毯上的花紋出神。孟雷的聲音有力的撼動著她。想起子凱,那已和一個
日本女人同居的子凱。擺脫子凱並不是一件難事,但,她卻感到什麼地方有點不對頭,她懇求他離婚,他不肯。而現在,當他的妻子死了,他們的局面掉了一個頭,憑什麼在他三言兩
語之下,她就該擺脫子凱嫁給他?她沉思著,孟雷卻說話了:
  「或者我沒有資格請求你和他離婚來嫁給我,但是我不能忍受眼看著你獨自寂寞的生活,而你的丈夫卻流連在日本的脂粉陣中。靄如,來吧,我要你,我要了你整整十五年了!」

  靄如迅速的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子凱的事?」「我知道你一切的事!」
  靄如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簾,輕聲的說:「十五年,我們認識到現在,有十五年了嗎?」
  「更正確一點,是十五年兩個月零十八天!」
  靄如望著孟雷,她的眼睛濕潤而明亮,蒼白的臉上染上了紅暈,嘴唇抖動著,半天之後,才喃喃的說了一句:
  「哦,孟雷!」孟雷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猛然彎下腰,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裡。她不能抗拒,只定定的,被催眠似的望著他。孟雷的嘴唇瘋狂的落在她頭髮上、面頰上、和嘴唇
上。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迫切的響著:「嫁給我,靄如,這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答應我,說你願意嫁給我!說!」「是的,是的,是的,我願意,我願意。」靄如像做夢似的一疊連聲
的說。眼淚從她閉著的眼睛裡滾出來,沿著面頰滴落在地毯上。房裡靜悄悄的,一切言語都成了多餘。
  窗外,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落日的光芒穿出了雲層,晚霞已染紅了半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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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4: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徊旋
  一
  下午六點鐘左右,我剛剛煮好了牧之每天下班回來都不可缺的咖啡,連壺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正準備去做晚餐,電話鈴響了,拿起了聽筒,我立即聽出是牧之的聲音,他用一種很
特殊的聲調問:「憶秋,是你嗎?」「是的,牧之,有什麼事?」我詫異的問。
  「沒什麼,憶秋,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停住了。
  「告訴我什麼,牧之?喂,牧之,你在聽嗎?」
  「是的,我在。沒什麼,我只是要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要加班,恐怕會回來得很晚,不回來吃飯了,晚上也不能陪你去看電影了。」「哦,」我說,心裡多少有點失望。但是,這
是無可奈何的事。「沒關係,電影明天再看好了,不過,你盡量早點回來。」
  「我知道,」他說著,又停了一會兒,再說:「憶秋……」
  「怎麼,還有什麼?」我問。「沒……沒什麼,再見吧!」他掛斷了電話。
  「再見!」我對著空的電話筒,輕輕的說了一聲,把電話機放好,心裡卻感到有點不大對勁,牧之向來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他口氣中好像有什麼事似的,會是什麼呢?我沉思的
在沙發中坐了下來,他既不回來吃飯,我也失去了做飯的興趣。望著桌上的咖啡壺,我皺了一下眉,早知道他要加班,何必煮咖啡呢?喝咖啡是他在法國留學時養成的習慣,我總覺得
平常以咖啡為飲料未免太貴族化,也太洋化了。但是,一個男人總應該有一點小嗜好,他既不喝酒,又不抽煙,只喜歡喝兩杯咖啡,似乎並不算過份。我自己對咖啡卻沒有興趣,我寧
願喝茶,茶的香味清邃淡雅,不像咖啡那樣濃郁。現在,他既然不回來了,我就倒了杯咖啡,慢慢的喝下去,然後,我站起身來,解下了圍裙,走進廚房,把沒做的生菜全收進了冰箱
。女人做飯天生是為了男人和孩子,我是從不願為我自己而下廚房的。收拾好廚房,我切了兩片白麵包,抹點果醬,走回客廳裡坐下,就著咖啡,吃完麵包,就算結束了我的晚餐。靠
在沙發中,四周的沉寂對我包圍了過來,我向來怕孤獨和寂寞,看樣子,這又將是一個寂寞的晚上。原來計劃好和牧之去看電影,現在卻只能獨守著窗兒,做什麼都無情無緒。沒有了
他,時間好像就變得非常難捱了。牧之總說我像個小娃娃,一個離不開大人的小娃娃,事實上,我也真有點像個小娃娃,結婚三年,彷彿並沒有使我長大,使我成熟,反因為他的嬌寵
而使我的依賴心更重了,離開他一會兒就心神不屬。
  寥落的坐了一陣,心裡有點莫名其妙的不安。站起身來,我走進臥室,在梳妝台前梳了梳頭髮,鏡子裡反映出我臃腫的身段,我屏住呼吸,打量著自己,想用全心去體會在我腹內
的那個小生命的動態。可是,我沒有覺得什麼,算算日子,這小東西將在兩個月之後出世,那時候應該是深秋了。牧之常常揉著我的頭髮說:「我真無法想像,你這個小女孩怎麼能做
媽媽?」
  但,我畢竟要做媽媽了,結婚三年來,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懷孕,前兩次都在我不留心的顛躓和神經質的驚悸中宣告流產。醫生說我太敏感,太容易受驚,所以不易度過十個月的懷
孕期。而今,我總算保全了一個,我相信他會安全出世的,因為我正全心全意的期待著。並且,我知道牧之也多麼渴望家裡有個蹦蹦跳跳的小東西。
  洗了澡,換上睡衣,我坐在客廳裡,開始給我未出世的孩子織一件小毛衣。這樣文文靜靜的坐著,牧之看到了一定會取笑我這個「小母親」,想到這兒,我就微笑了。小母親!多
奇妙的三個字!我吸了口氣,對我手中的編織物微笑,我似乎已經看到那小東西穿著這件毛衣在地板上爬了,他是個小男孩,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
  時間緩緩的滑過去,我看看表,已經晚上十點鐘了。我知道牧之加班從不會超過十點鐘,就放下毛衣,把剩下的半壺咖啡放在電爐上去熱了熱,準備他臨睡前喝一杯。又把浴盆裡
放好半缸水,我做這一切的時候,心裡充滿了喜悅和驕傲,自覺是一個很盡職的好妻子。
  十點半了,他還沒有回來,我有些不安。十一點了,他仍然沒有回來,我變得煩躁而緊張了。走到電話機旁邊,我撥了一個電話到牧之的辦公廳,那邊有人接電話了,我緊張的說
:「請何牧之先生聽電話!」
  「何牧之?他不在!」「喂喂,」我叫住了對方:「你們今晚不是加班嗎?」
  「是的,加班,」對方不耐煩的說:「但是,何先生今天下午就請假沒來上班!」「喂喂!」我再要說,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我慢慢的放下聽筒,慢慢的在椅子裡坐下去,呆呆的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機,我的腦子還一時不能轉過來,牧之從來沒有欺騙過我,一下午沒上班,這是怎麼回事?一定是接電話的
人弄錯了,一定!我取下聽筒,想再撥一個電話過去,剛轉了兩個號碼,門鈴尖銳的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又在我正專心一致的時候,這門鈴聲嚇了我一大跳,接著,我就
領悟到是牧之回來了,丟下聽筒,我跑向大門,很快的打開門,一面埋怨的叫:「牧之,你怎麼回事?讓我等到這麼晚!」
  話才說完,我就大吃了一驚,門外站著的,並不是牧之,卻是一個黑黝黝的女人!我恐怖的退後一步,心驚肉跳的問:
  「你……你……你是誰?」
  那女人站在門外的暗影裡,我看不清她,但我卻站在門裡的光圈中,我相信她已經看清了我。她立刻開了口,聲音是清脆而悅耳的:「請問,這兒是不是張公館?」
  「張公館?」我驚魂甫定,明白這不過是個找錯門的女人,不禁暗笑自己的膽怯和懦弱。「不,你找錯了,我們這兒姓何,不姓張。」「哦,那麼,對不起,打擾了你。」她說,
很禮貌,很優雅。「沒關係。」我說,望著她轉身走開,在她走開的一剎那,我看清了她穿著件黑色的洋裝,大領口,戴了副珍珠項煉,頭髮長長的披垂著,和黑衣服揉成一片,細小
的腰肢,完美的身段,還有一張完美的臉,濃郁的眉毛,烏黑的眼睛,很迷人。我關上門,退回到房裡。一個找錯門的女人,卻使我那樣緊張,我有些為自己的神經質而失笑了,走回
臥室,我才又憂慮起牧之的行蹤來。對著鏡子,我模糊的想著那個女人,深夜去拜訪別人,不是有一些怪嗎?但是,這世界上怪的事情多著呢,我不瞭解的事情也多著呢,牧之就總說
我天真得像個孩子。不過,那女人確實美。我羨慕一切的「美」,也熱愛一切的「美」。攬鏡自照,我拂了拂滿頭短髮,試著想像自己長髮披肩的樣子。暗暗和剛才那女人去對比,不
禁自歎弗如。美麗是上帝給予女人的好禮物,但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可以獲得的。
  十一點半,十二點……牧之仍然沒有回來。我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在室內大兜起圈子,是什麼事情耽誤了他?發生了什麼?我再撥一個電話到他的辦公廳,對方已經沒有人來接
聽,顯然辦公室裡的人都已走了。握著聽筒,聽著對方的鈴聲,我心亂如麻。逐漸的,我感到恐怖了起來,幾百種不測的猜想全湧進了我的腦子裡,他出了事,一定出了事,給汽車撞
了,在路上發了急病……種種種種。我似乎已經看到他滿身的鮮血,看到他掙扎喘息,我心狂跳著,手心裡沁著冷汗,等待著門鈴響,等得我神志恍惚,每當有汽車聲從我門前經過,
我就驚惶的想著:「來了,來了,警察來通知我他出事了!」車子過去了,拋下了一片寂靜,我喘口氣,頭昏昏然,又失望著不是帶來他的消息的。我昏亂的在室內亂繞,側耳傾聽任
何一點小動靜。他不賭錢,不喝酒,是什麼因素使他深夜不歸?何況這是三年來從沒有過的事!不用說,他一定出事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死了,躺在街道上,警察們圍繞著,翻
著他的口袋,想找出他是何許人,是了,這兒有一張名片,何牧之,住在信義路三段,要通知他家裡的人去收屍……門鈴驀的大鳴起來,我驚跳的站著,目瞪口呆,不敢走去開門,來
了!警察終於來了,我即將看到他血淋淋的屍體……門鈴又響,我再度震動一下,抬起腳來,機械化的挨到門口,鼓足勇氣,拉開了門。立即,我閉上眼睛,晃了一晃,就歇斯底里的
叫了起來:「啊,牧之,你是怎麼回事?你把我嚇死了,我以為你死掉了,啊,牧之,你怎麼回來這麼晚?你真該死!你真糊塗,你到哪裡去了?你……」牧之走了進來,我關上門,
仍然跟在他後面又叫又嚷。可是,猛然間,我住了嘴,牧之不大對,他始終沒有說話,而且,他步履蹣跚,還有股什麼味道,那麼濃,那麼刺鼻子,是了,是酒味!他喝了酒!為什麼
?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他倒進了一張沙發裡,我追過去,跪在地板上望著他,詫異而帶著怯意的說:「牧之,你怎麼了?你在哪裡喝的酒?你為什麼喝酒?」
  牧之轉頭看看我,咧嘴對我一笑,用手揉揉我的頭髮,朗朗的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需傾三百杯!」
  「你在說什麼?」我皺著眉說。在這一刻,他對我而言,是那麼陌生,我覺得我幾乎不認得他了。「你今晚是怎麼回事?你到什麼地方去過了?」他又對我笑了,這次,他笑得那
麼開心,就像個心無城府的孩子,他坐起來,拉著我的手搖擺著,高興的,激動的說:「到一個好地方去!是的,好地方!有醇酒、美人、跳舞、歌唱……世界上還有比這個地方還好
的地方嗎?狐步、華爾滋、探戈、恰恰、倫巴……哈哈,多年以來,我沒有這樣玩過了,這樣縱情……」他笑著,又唱了起來:「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愛喲!……你知道,任
我溜溜的愛,任我愛!你明白嗎?……」「牧之,牧之!」我慌亂的說:「你喝醉了嗎?你為什麼要喝酒?」「我醉了?」他疑問的說,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思索。然後他又豪放的說
:「醉一醉又有什麼關係?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他又倒回在沙發上,把一隻腳架在沙發扶手上,莫名其妙的笑著。笑著,笑著。
  他又唱起歌來,尖著嗓子,怪腔怪調的,唱得那麼滑稽可笑:
  「昨夜我為你失眠,
  淚珠兒滴落腮邊。………………」
  我搖著他,手足失措的說:
  「牧之,別唱,你要把整條街的人都唱醒了!」
  事實上,他已經不唱了,他的臉轉向沙發的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俯過去看他,於是,我駭然的發現兩滴亮晶晶的淚珠正沿著他的眼角滾下去。我愣住了,茫然不知身之所在
,他流淚了!他!牧之?為什麼?他是從不流淚的!我用手摸摸他的手,囁嚅的說:
  「牧之,你遇到了些什麼事情嗎?」
  他沒有說話,我再俯過去看他,他的眼睛閉著,鼻子裡微微的打著鼾,他已經睡著了。我呆呆的跪在那兒,好久好久,腦子裡空洞迷茫,簡直無法把今夜各種反常的事聯繫起來。
許久之後,我才站起身,拿了一床毯子,蓋住了他,蓋了一半,才想起來應該先給他脫掉鞋子和西裝上衣。於是,我先給他脫去鞋子,再吃力的給他剝下那件上衣來,好不容易,總算
把那件衣服脫了下來,又把他的身子扳正,讓他仰天躺著,但是,他躺正之後,我就又嚇了一跳,在他雪白的襯衣領子上,我看到一個清清楚楚的口紅印,我俯下身子,想看清楚一些
,於是,我發現,口紅的痕跡並不限於衣領,在他胸前和面頰各處,幾乎遍佈紅痕,尤其是胸前的襯衫上,除非有一個女性的面頰和嘴唇,在這襯衫上揉擦過,否則絕對不會造成這樣
驚人的局面。我雙腿發軟,就勢坐在地板上,我的頭恰恰俯在他的胸前,於是,我又聞到酒氣之外的一種香味,淡淡的,清幽的。雖然我對香水不熟悉,但我也能肯定這是一種高級的
香水。我癱瘓了,四肢乏力,不能動彈。我的世界在一剎那間變了顏色,這打擊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強烈,我是完全昏亂了。
  二
  早上,我醒了過來,發現我躺在床上,蓋著薄被,一時,我腦子裡混混沌沌,還不能把發生過的事情回想起來,仰視著天花板,我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於是,昨夜的事逐漸回
到我的腦中:加班的電話,午夜找錯門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紅印,香水……我把眼睛轉向牧之躺著的沙發,沙發上已空無一人,那麼,他已經起來了?我記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發
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發上的,大概我就那樣子睡著了,是他把我搬到床上來的嗎?他已經酒醒了嗎?昨夜,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室內搜尋他的蹤跡,一會兒,他就從廚房裡
走了出來,他已換了乾淨的襯衣,剃過鬍子,看起來乾淨清爽,他手裡拿著咖啡壺,把壺放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床邊來,我注視著他,等著他開口,等著他解釋。他在床沿上坐下來
,對我歉疚的笑了笑,卻咬著嘴唇,微鎖著眉,一語不發。
  「牧之,」還是我先開了口:「昨天是怎麼回事?」
  「昨天,」他思索著,濕潤了一下嘴唇說:「在街上碰到一個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幾杯酒。」
  就這麼簡單?我狐疑的望著他,可是,顯然的,他並不想多說。我坐起身子來,用手托住下巴,愣愣的說:
  「你那個朋友大概很喜歡用深色的口紅。」
  他一怔,接著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臉來說:
  「你已經成了一個害疑心病的小妻子了,是的,昨夜,我們曾到舞廳去跳過舞,舞女都喜歡用深紅的口紅,你知道。」
  但是,舞女並不見得會把口紅染在舞客的面頰上,也不見得會用那種名貴的香水。我想說,可是我並沒有說,如果他不想對我說實話,我追問又有什麼用呢?我凝視著他,就這樣
一夜之間,我覺得他距離我已經非常非常的遙遠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牧之了,這使我心中隱隱酸痛,因為我那樣怕失去他!「為什麼你告訴我你是加班?」我問。
  「為了——」他考慮著:「怕你阻止我!不讓我去跳舞!」
  「為什麼不把你的朋友帶到家裡來?」
  「為了——怕給你帶來麻煩!」
  多麼冠冕堂皇的話!我搜索他的眼睛,立刻發現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我轉開了頭,稚氣的淚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愛他!我不願失去他!他是我的一切
!多年以來,我依賴他而生,我為他而生,我從沒有考慮過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更沒有想到他會欺騙我,我明白在欺騙、夜歸、醉酒、唇印、香味這些東西的後面,所隱藏的會是什麼
。我不能想,我不敢想,這一切,對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繞在我的脖子上,扳過我的臉來,讓我面對著他。他皺攏了眉,說:
  「怎麼了?憶秋?」「沒有什麼。」我說,要再轉開頭去,但他一把攬住了我的頭,把我的頭撳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頰倚在我的頭髮上,用很溫存而懇摯的聲音說:「憶秋,我保
證,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夜遊不歸,以後,我再不會這樣晚回來,讓你擔心。」
  「真的嗎?」我問。「當然。」我抬起頭來,對他欣慰的一笑。我不想再去追尋昨夜事情的真相了,我信任他,只要以後沒有這種事,那麼管他昨夜做了些什麼呢!在他不安的眼
神裡,我看出一份歉疚,有了這份歉疚,也足以抵掉我昨夜為他付出的焦灼和期待了,不是嗎?何必再去逼他呢?讓他擁有他那一點小小的秘密吧!可是,當我眼波一轉之間,卻看到
剛剛我把臉埋在他胸前而留在他襯衫上的一抹唇痕,我怔了怔,這一絲紅印又引起了我強烈的不安和疑惑,難道昨夜曾有一個女人,也像我一樣把頭緊壓在他的胸口?他是我的丈夫,
一個不容任何一個女人分佔的私有物!除了我之外,誰又有這種權利用嘴唇染紅他的衣服和面頰?還有,昨夜他曾流淚,他!流淚!還有,那首小歌:「昨夜我為你失眠,淚珠兒滴落
腮邊……」
  這一切不會是偶然的!不會是一件小事!我翻身下床,他按住我說:「起來做什麼?」「給你弄早餐。」我說。
  「你再睡一下,別忙,我自己來弄。」
  「不,我該起床了。」做好了早餐,我食不知味的吃著,我發現他也吃得很少,卻不住用眼睛打量我,我們彼此悄悄窺探,飯桌上的空氣和往常完全不同了,那種沉寂和嚴肅,又
散佈著說不出來的一種陰沉,像風暴之前的天空。吃完了飯,他要趕去上班,我和平常一樣把他送到房門口。
  「多多休息,憶秋。」他也和平常一樣的叮囑著。
  「希望你今天晚上沒有加班。」我說。他每天中午是不回家午餐的,因為往返奔波太累,而在公司裡包一頓中飯,下午下了班才回家。所以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我們就會有一日漫
長的別離。他笑了笑,我覺得他的笑容中含滿了苦澀和無奈,這使我滿心迷惑。然後,他低聲說:
  「你放心,今天晚上不會再加班了。」
  說完,他在我額角上吻了一下,轉身走了。我倚門而立,目送他向巷口走去,他走到巷口,轉了一個彎,立即消失了蹤影。我又一怔,他忘了一件事,每次他在巷口都要再回頭對
我揮揮手,這才算是晨間的送別儀式完全結束。但是,今天他沒有對我揮手!一件平常做慣了的事,他今天居然會忘記!我轉身回房,關上大門,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一層陰影由我
心底逐漸升起,逐漸擴大,而瀰漫在整個空間裡。
  一整天,我都陷在昏亂和迷惑中。我努力思索,希望想出一點端倪來。我揣測他昨夜的行蹤,猜想發生過什麼事情。整日心神不屬的在室內踱著步子,做什麼事都做不下去,那件
小毛衣只織了幾針,就被拋在沙發椅上,好幾次我又心不在焉的坐上去,而讓針扎得跳起來,我敏感的覺得,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間忽然動搖了,我正像坐在一個活火山的頂端,心驚肉
跳的擔心著火山的爆發。
  午後,我收到卜居在台中的母親的來信,像一切的母親一樣,她有那麼多那麼多嚕囌而親愛的叮囑。尤其對於我未出世的孩子,她有一大套該注意的事項,並且反覆告訴我,我分
娩前她一定會到台北來照顧我。這使我十分寬慰,因為我一直怕我會難產死掉。有母親在,我就可以放心了,最起碼她有平安生產三個孩子的經驗。
  看完了信,我在書桌前坐下,想給母親寫一封回信。可是,只寫下「親愛的媽媽」幾個字,我就不知該寫些什麼了,昨夜的事又浮上腦際,我要不要告訴母親?咬住了鋼筆的上端
,我沉思了起來。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想起我和牧之的認識,戀愛,以至於結合牧之比我大十三歲。十三,這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可是,我從不考慮這些迷信,中國人說夫婦之間差六
歲不吉,外國人盲目的忌諱十三,我對這些完全不管。認識牧之那年,我剛滿十七歲,他已三十。那是在父親一個朋友的宴會中,我還是首次穿起大領口的衣服,首次搽口紅,而且,
是首次參加社交場合。宴會之後,有一個小型的家庭舞會,女主人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牧之的面前,笑著說:
  「牧之,教教這位小妹妹跳舞,她是第一次參加舞會,注意,不許讓她覺得我們這兒無聊啊!」
  我羞紅了臉,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小妹妹,尤其我已穿上大領口的衣服,搽了口紅,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完全的大人了。牧之對我微笑,教我跳舞,整晚,他安閒的照顧著我,好像他
在照顧一個小妹妹。他的沉著、灑脫、和寧靜的微笑讓我心折,僅此一晚,他就撞進我的心裡,使我再也無法擺脫了!
  我們戀愛的時候,與其說他愛上我,不如說我愛上他,我固執的纏繞在他身邊,直到他被我迷惑。然後,我們的生命卷在一起,我是永不可能離開他了。和他結婚之前,母親和我
詳談過一次,她歎口氣說:
  「憶秋,你決心嫁他,我無話可說。但是,你不覺得你們年齡相差太遠嗎?你還只是個孩子呢,你能瞭解他多少?你敢斷定你們以後會幸福?」
  「我斷定的,媽媽。」「別太有把握,」母親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他的身世?你知道他的過去?」「我知道,」我說:「他的父母家人都淪陷在大陸,他隻身來到台灣,完成了
大學教育,然後留學法國學化學……」
  「還有呢?」「沒有了。」「知道得太少了!」母親說:「你應該再考慮一下。」
  「我不用考慮了,」我說:「如果我不能嫁給他,我寧願死!」
  於是,我們結了婚。結婚那年,我十九歲,他卅二歲。婚後三年,日子是由一連串歡笑和幸福堆積起來的,我從沒想過,生活裡會有任何波折和不幸。母親一年前遷居台中時,還
曾對我說:「假若發生了任何事情,千萬寫信告訴我!」
  難道母親已預測到我們之間會有問題?難道她已憑母性的本能而猜到我要遭遇困難?我握筆尋思,心中如亂麻糾結,越想越紊亂不清了。一封信寫了兩小時,仍然只有起頭那幾個
字,收起了信封信紙,我站起身來,倚著窗子站了一會兒,看看手錶,是下午四點半。忽然,我想打個電話給牧之,沒有任何事情,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以平定我的情緒,也驅走室
內這份孤寂。
  對方的鈴聲響了,有人來接,我說:
  「請何牧之先生聽電話!」
  「何牧之?他下午請了病假,你是那一位?」
  我腦中轟然一響,茫然的放下了聽筒,就倚著桌子站著,瞪著電話機。請病假,請病假?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又沒有上班?今晚,大概又不會回家!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昨
夜以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我木然的呆立著,越是要思想,就越想不清,直到雙腿發軟,我才摸索的坐到沙發上去。靠在沙發裡,我坐了不知道多久,當門
鈴突然響起來的時候,我大大的嚇了一跳。昏亂而神志恍惚的開了門,門外,卻出乎意外的是牧之,我詫異的說:
  「怎麼,是你?」「怎麼了?」他好像比我更詫異:「當然是我,不是我是誰呢?我下班就回來了,不是每天都這樣的嗎?」
  不是每天都這樣的嗎?我看看手錶,可不是,已經六點鐘了,正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時間!我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什麼特別來,假如我不打那個電話,我決不會懷
疑到什麼。可是,現在,我的心抽緊了,刺痛了。我轉身走進房裡,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臉色。他跟了進來,換上拖鞋,走到桌子旁邊,伸手去拿咖啡壺,我才猛然想起今天竟忘了
煮咖啡!我「哦」了一聲說:
  「真糟!我沒有煮咖啡!」
  「咖啡用完了嗎?」他問。
  「不是,是我忘了!」「哦,」他望望我,眼睛裡有抹刺探的神色:「沒關係,等下再煮好了!」我走進廚房,圍上圍裙,想開始做晚飯,今天已經開始得太遲了!把冰箱裡的生
肉拿出來,才又想起竟忘了出去買一點蔬菜,扶著桌子,對著菜板菜刀,我突然意興索然,而精神崩潰了。我順勢在一張小凳子上坐下來,用手托住頭,心慌意亂,而且有一種要大哭
一場的衝動。牧之走了進來,有點吃驚的說:「你怎麼了?憶秋?」「沒什麼,」我有些神經質的說:「我頭痛,今天什麼都不對勁,我不知道。我覺得有什麼事發生似的!」
  他俯下身來看我,輕輕的用手按在我的肩上,安慰的說:
  「別胡思亂想,會有什麼事呢?起來,我們出去吃一頓吧!你也太累了,該好好休息,明天我到介紹所去找一個下女來,再過兩個月你也要分娩了。」
  我沒有動,他把我拉起來,吻吻我的額角說:
  「來,別孩子氣,出去吃晚飯去!」
  我一愣,我又聞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我把面頰貼近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一點都沒錯,那股香味!我下意識的用眼睛搜尋他的衣領和前胸,沒有口紅印!但是,香味是不會錯的
。我轉開頭,藉著解圍裙的動作,掩飾了我的懷疑、恐懼、和失望。和牧之走出家門,我習慣性的把手插進他的手腕裡,我的手無意間插進了他的西裝口袋,手指觸到了一樣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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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4:54 |只看該作者
東西,我心中一動,就不動聲色的握住了那樣東西。趁他不注意,我抽出手來,悄悄的看了一下,觸目所及,竟是一隻黑色大珍珠的耳環,我震了震,一切已經無需懷疑了,我把那耳
環依然悄悄的送回了他的口袋,心卻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一直沉到一個無底的深淵裡。
  這天夜裡,當牧之在我身邊睡熟之後,我偷偷的溜下床來,找到了他的西裝上衣,我像個小偷一般掏空了他每一個口袋,怕燈光驚醒了他,我拿著那些東西走進客廳裡,開亮了燈
仔細檢查。那只黑耳環原來是一對,一對耳環!在一個男人的口袋裡,為什麼?或者是開關太緊了,戴的人不舒服而拿下來,順手放在她同伴的口袋裡。我自己不是也曾把太緊的耳環
取下來,放在牧之口袋裡嗎?或者因為它礙事而取下來,礙事!礙什麼事?我渾身發熱了!放下這副耳環,我再去看別的東西,全是些不關緊要的,可是,內中卻有一張揉縐了的小紙
條,我打開來,在檯燈昏黃的光線下,看出是一個女性娟秀的筆跡,潦草的寫著幾行字:
  「牧:
  仔細思量,還是從此不見好些,相見也是徒然,反增加數不盡的困擾和痛苦。今天,請不要再來找我,讓我好好的想一想。牧,人生為什麼是這樣子的呢?為什麼?為什麼?我該
責備誰?命運嗎?牧,我們彼此鍾情,彼此深愛,為何竟無緣至此?
  昨夜你走後,我縱酒直到天亮,暗想過去未來,和茫茫前途,不禁繞室徘徊,狂歌當哭。酒,真是一樣好東西,但真正醉後的滋味卻太苦太苦!
  文」
  我握著這張紙條,昏昏然的挨著桌子坐下,把前額抵在桌子邊緣上,靜靜的坐著,一動也不動。這張紙條向我揭露一切,證實一切,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顏色,我的世界已經粉碎,
沒有什麼話好說了,沒有什麼事好做了,當你在一夜之間,突然失去了整個世界,你還能做些什麼呢?
  牧之在臥室裡翻身,怕驚動了他,我滅掉了燈,我就在黑暗中呆呆的坐著,一任我的心被絞緊,被壓搾,被揉碎……我無法思想,無法行動,只感到那種刺骨的內心的創痛正在我
渾身每個細胞裡擴散。我不知道別的女人做了我會怎麼辦?我向來缺乏應付事情的能力,婚前,任何事情都有父母為我做主,婚後,我又一切依賴著牧之。以前母親常說我沒有獨立精
神,是個永不成熟的孩子。而今,這件事突如其來的落在我頭上,頓時讓我不知所措。最初的激動和刺傷之後,我開始冷靜了下來,我知道我不能和牧之爭吵,雖然我並不聰明,但我
知道一件事:「爭吵」決不會挽回一樁瀕臨破裂的婚姻。而我,是絕對無法揣想將牧之拱手讓人的滋味。於是,在各種矛盾的思潮中,最先到我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出那個女人來!至
於找到那個女人之後,我該做些什麼,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度過了神經質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錯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情不自禁的要打電話去找牧之,三天中有兩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敏感的聞到那股香水味,於
是,我開始覺得,室內到處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連廚房用具上都有,這股香味迫得我要發瘋。第四天中午,我衝出了家門,一口氣跑到牧之公司的門口,在公司對面的一個小食堂
裡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來,要跟蹤他到那個女人那裡。可是,我白等了,他並沒有離開公司。
  我等了四天,終於把他等出來了。看到他瘦長的個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門,猶疑的站在太陽光下,我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了胸腔。他立定在那兒,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輛三輪
車,我拋了十塊錢在餐桌上,衝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輛流動車子,對車伕指指牧之的車子說:
  「跟住那一輛,不要給他們發現!」
  車伕對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動了車子。我們兩輛車一前一後的走著,由衡陽街到重慶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
進了那棟房子,才付了錢跨下車來。
  這棟房子是標準的日式建築,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圍牆,可以從牆外一直看到裡面,牆內有個小院子,堆著幾塊山子石,石邊栽著幾蓬棕櫚樹,從棕櫚樹闊大而稀疏的葉子的隙
縫中看進去,就可一目瞭然的看到這房子的客廳,客廳臨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開的。我倚牆而立,緊張的注視著裡面,生平我沒有做過這樣奇怪的事,不安和激動使我渾身發軟。我看
到牧之走進客廳,一個下女裝束的女人給他倒了杯茶,立即,有個女人從裡面閃了出來,牧之迅速的回轉身,和她面對面站著,他們隔得很遠,兩人都不移動,只默默凝視。我屏息而
立,竭力想看清那個女人,但距離太遠,我只能看到她披著長髮,穿著一襲黑衣,這裝束給我一個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見過她。他們相對凝視,我覺得他們已經凝視了
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我站得兩腿發酸,而他們的凝視似手永無結束的時候。那女的一隻手拿著一柄發刷,另一隻手扶著紙門,像生根一般佇立在那兒。然後,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
張椅子裡,俯下了頭,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臉。我雖站在牆外,都可聽到他的啜泣聲,一種男人的啜泣,那麼有力,那麼沉痛,那麼充滿了窒息和掙扎。我為之駭然,因為我從沒想到
牧之會哭泣,這哭聲使我顫慄痙攣。然後,我看到那女人的發刷落在地上,她對他跑過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攬住了他的頭,他們兩顆黑色的頭顱相並相偎,卻各自沉默著不發一語。
我的呼吸變得那麼侷促,手心裡濕漉漉的全是冷汗。我無法再看下去,轉過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輛車,勉強支持著回到家裡。
  家,這還是我的家麼?我的丈夫正繾綣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我在床上平躺下去,用一條冷毛巾覆在額上,我週身發著熱,頭痛欲裂。我努力要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種思想仍然
紛至沓來。看他們的情況,相戀如此之深,決非一日半日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原是一對舊情侶,卻突然重逢而舊情復熾。牧之的啜泣聲蕩漾在我耳邊,敲擊在我心上,一個
男人的眼淚是珍貴的,除非他的心在流血,要不然他不會淚流,而他的流淚向另一個女人,不為我!我心中如刀絞般痛楚起來,我開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憐的地位,守著一個名義
上的「何太太」的頭銜,佔有了牧之一個空空的軀殼,如此而已,牧之,牧之,這名字原是那麼親切,現在對我已變得疏遠而陌生了。
  我一直躺到牧之回家的時候,他的氣色很壞,我相信我的也一樣。他身上的香水味使我頭暈,我逃避的走進臥室裡,他揚著聲音問:「憶秋,咖啡呢?」「我忘了!」我生硬的說
,語氣裡帶著點反叛的味道,這是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緒,我想到他在那個女人的屋裡,她倒茶給他喝,他不是也照喝嗎?回到家裡就要認定喝咖啡了!
  牧之走了進來,用他的眼睛搜尋著我的眼睛。
  「憶秋,怎麼回事?」他問。
  「沒什麼,就是我忘了!」我在床沿上坐下來,徊避著他的視線,彷彿是我犯了什麼過失而被他抓到似的。
  「好吧!」他聲音裡有一絲不滿,卻明顯的在壓制著。「我自己來煮!」
  他走出屋子,我心中慘痛,失去他的悲切中還混雜了更多被欺騙的憤怒。他愛那個女人,我知道,他從沒有像凝視那個女人那樣凝視過我,從沒有!這使我感到無法忍耐的憤恨和
嫉妒,我坐在床沿上,咬著嘴唇和自己的痛楚掙扎,牧之又折了回來,不耐的說:
  「憶秋,你沒有做晚餐嗎?」
  「我忘了。」我有氣無力說。
  牧之凝視著我,他的眼睛裡滿佈猜疑。
  「你病了嗎?」他問。「沒有。」「有什麼不對?」我直視著他,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
  「今天下午你沒有上班,你到那裡去了?」我問。
  「上班?」他皺眉。「哦,你打過電話去?」
  「是的。」「最近你好像對打電話發生興趣了!」他冷冷的說。
  「只是對你的行蹤發生興趣!」我大聲說,被他的態度所刺傷了。「我的行蹤?」他一怔,立即說:「哈,憶秋,你什麼時候害上疑心病的?」「你別想唬我,」我生氣的說:「
你自己的行動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行動?我的什麼行動?」他板著臉問,但不安卻明寫在他的臉上。「我知道你有一個女人,」我乾脆拆穿了說:「我要知道那是誰?」「一個
女人!」他喊,喘了口氣。「憶秋,你別瞎疑心!」
  「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個女人是誰?那個不要臉的霸佔別人丈夫的女人!那個風騷而無恥的女人!她是誰?是舞女?妓女?還是交際花?……」
  牧之對我衝過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辨明他的來意前,他反手給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抽得我頭發昏,耳鳴心跳,眼前發黑,我踉蹌的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氣,我
抬起頭來,牧之卻一轉身向室外走,我聽到他走出大門,和門砰然碰上的聲音,我知道他走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仆倒在床上,頭埋進枕頭裡,用牙齒咬緊枕頭,以阻住我絕
望的喊聲。牧之深夜時分回來了,帶著一身的酒氣,帶著蹌踉的醉步,和滿嘴的胡言亂語。我躺在床上,看著他仆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沒有理他。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上
午九點鐘,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張紙條:
  「憶秋,請原諒我。十點鐘我打電話和你談。」
  我沒有等他的電話,在經過半小時左右的思索和傷心之後,我決心要採取一項行動。是的,我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須獨自去解決這個問題!我必須訓練自己成長,
訓練自己面對現實!梳洗之後,我換了一件乾淨的「孕婦裝」,鏡子裡反映出我浮腫而無神的眼睛,臉色是蒼白的,神情卻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鏡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長
的時間,暗中計劃見到那個女人之後要說些什麼?責備她?罵她霸佔別人的丈夫?還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還給我?頭一項我可能行不通,因為我從不善於吵架,第二項就更行
不通,因為我天性倔強,不輕易向人低頭的。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先見見她再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叫了一輛三輪車,我來到了那棟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
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壓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我按了門鈴,是昨天那個下女開的門,她打量著我問:
  「你找誰?」我愣住了,只得說:「小姐在不在?」「小姐還沒起來。」我看看表,已經是十點鐘,真會睡呀!我一腳跨進院子,不知是從那兒跑出來的一股衝勁和怒氣,我直向
室內走,一面昂著頭說:「告訴你們小姐,有人要見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脫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進了客廳。客廳中的陳設雅致潔淨,一套紫紅色的沙發,一個玻璃門的書架,書架上放著一盆早菊。牆上掛著幾張印刷精美
的藝術畫片,有一張裸婦顯然是雷諾的,看樣子這並不像一個歡場女人的房子。我在沙發上坐下來,那下女狐疑的望望我,就走進了裡間。我靠在椅子中,雖然有一股盛氣,卻感到忐
忑不安。直覺中也自認為我的行動有些魯莽,我到底憑什麼來責問別人?如果她一口否認,我又怎麼辦呢?
  一陣熟悉的香味繞鼻而來,我迅速的抬起頭,頓時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的站著一個黑衣服的女人,長髮垂肩,苗條裊娜,正用一對晶瑩的眼睛凝視著我。我一時之間神志恍惚,
努力在我記憶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見過這個女人,但想不出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對我輕盈的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說不出來的憂鬱,然後她說:
  「何太太,你的來意我明白,讓您跑一趟,我實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誰!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她,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何太太,」她在我對面坐下來,又淒然的一笑,頗為寥落的說:「我們見過一次。你忘了?那天
夜裡,有一個找錯門的女人!」我大大的一震,對了!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女人,那個找錯門的女人,看樣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錯了門!果然,她自己承認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裡更年輕,更純潔,更寧靜。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很溫柔很可愛的妻子。」我愕然。一開始,我好像就處在被動的地位了。她的
神情語氣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一種儒雅的風味,我立即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競爭,因為她比我強得太多!她一定會勝利的,我已經完了!我知道,知道
得太清楚,我將永無希望把牧之從她的手裡搶回來,永不可能!認清了這一點之後,我心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發冷,使我額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淚光模糊了。我想說話
,說幾句大大方方的話,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我不願意表現得這麼怯弱。可是,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眼淚沿著我的面頰滾滾落下去,我無措的交疊著雙手,像個被老師責罵了的
小學生。她迅速的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時那樣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來,用雙手環抱住了我,急迫而懇切的說:「何太太,請不要!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真的
,我不是有意……只是,這個時代……這個……」
  突然間,她哭了起來,哭得比我更傷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臉,哭得肝腸寸斷。這哭聲帶著那麼深的一層慘痛,使我決不可能懷疑到她在演戲。她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
了,我惶惑的說:「你……你……你怎麼……」
  她揚起了臉來,臉上一片淚痕,帶淚的眼睛裡卻狂熱的燃燒著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說:「你到這兒來,我知道,你要責備我搶了你的丈夫,責備我和有婦之夫戀愛!但是,我要責
備誰呢?我能責備誰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創傷,誰看得到我身上的創傷呢?如果是我對不起你,那麼誰對不起我呢?誰呢?誰該負責?這世界上的許許多多悲劇誰該負責?你說!你
說!你怪我,我怪誰?」我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來,衝進內室,我聽到她開壁櫥在翻東西的聲音。一會兒,她拿了一個小鏡框出來,走到我面前,把那個鏡框遞在我手上。
我錯愕的接了過來。拿起來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進了一個冰窖裡,渾身肌肉全收縮了起來。這是張陳舊的照片,雖然陳舊,卻依舊清晰。照片裡是一個披著婚紗的少女,捧著新娘
的花束,臉上有個夢般的微笑,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這就是她!這個正坐在我對面的女人!而這照片裡的新郎,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新郎,那寬寬的額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樑……
給他換上任何裝束,我都決不會認錯——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於上海」
  照片從我手裡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著她,所有的思想意識都從我軀殼裡飛去,我是完全被這件事實所驚呆了!她從地下拾起了那張照片,輕輕的撫摸著鏡框上的玻璃,她已恢
復了平靜,嘴角浮起了那個淒惻而無奈的微笑。她沒有注視我,只望著那鏡框,像述說一件漠不相關的事情那樣說:
  「我們結婚的時候,上海已經很亂了,就因為太亂,我們才決定早早結婚。婚後只在一起住了一個月,他就要我先離開上海,回到他的家鄉湖南,那時都有一種苟且心理,認為往
鄉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處理一些事情,然後到長沙來和我團聚。可是,我剛離開上海,上海淪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這樣,
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聯絡。」她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繼續說:「我在香港一住五年,總以為他如果逃出來,一定先到香港,我登過尋人啟事,卻毫無消息。後來我到了台
灣,也登過尋人啟事,大概我找尋他的時候,他正好去了法國,反正陰錯陽差,我們就沒碰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陽街閒逛,看到他從公司裡出來,到書攤去買一本雜誌……
」不用她再說下去,我知道以後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注視著她,她依然淒惻的微笑著望著我。我心內一片混亂,這個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
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責備這個女人搶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搶了她的丈夫!哦,這種夫妻離散的故事,我聽過太多了,在這個動亂的大時代裡,悲歡離合簡直不當一回事。但是,
我何曾料到自己會在這種故事裡扮演一個角色!
  我們默然良久,然後我掙扎著說:「牧之不應該不告訴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經結過婚。」
  「他告訴過你的母親!當然你母親並沒料到我們會再重逢。」啊!原來母親是知道的!怪不得母親總含著隱憂!我站起身來,勉強支持著向門口走,我腦子裡仍然是混沌一片,只
覺得我已無權來質問這個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門口,她也跟了過來,她用一隻手扶著門,吞吞吐吐的說:
  「何太太,我……」何太太!我立即抬起頭來說:
  「你不用這樣稱呼我,這個頭銜應該是你的。」
  她淒然一笑,對我微微的搖搖頭,低低的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們已經過得很好,而且你已快做媽媽了……」她望了我的肚子一眼,又說:「你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先做交際花,後淪為舞女,在你們面前,我實在
自慚形穢……我知道,我已配不上……」她的聲音哽住,突然轉過身子,奔向室內。我默立片刻,就機械的移轉腳步,離開了這棟房子。室外的陽光仍然那麼好,它每日照耀著這個世
界,照著美好的事物,也照著醜惡的事物,照著歡笑的人們,也照著流淚的人們。世間多少的人,匆忙的扮演著自己可悲的角色!我在陽光下哭了,又笑了。哭人類的悲哀,笑人類的
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一進家門,我就倒在地板上,昏沉沉的躺著。躺了一會兒,我掙扎的站起身來,走進臥室,從壁櫥裡搬出一口小皮箱,倒空了裡面的東西,開始
把衣櫥裡我的衣物放進皮箱裡去。我忙碌而機械的做這份工作,腦子裡只有一個單純的思想,牧之是屬於那個女人的,我無權和她爭奪牧之,現在,他們一個找到了失去的妻子,一個
獲得了離散的丈夫,這兒沒有我停留的位子了,我應該離去,盡快的離去。我的箱子只收拾了一半,一陣尖銳的痛楚使我彎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緊嘴唇,讓那陣痛苦過去。痛苦
剛剛度過,另一陣痛楚又對我襲來,我體內像要分裂似的撕扯著,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向客廳走,預備打電話給牧之,可是,才走到臥室門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本
能的捧住了肚子,發出一聲絕望的喊聲,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滿地翻滾,除了痛之外,我什麼都無法體會了。就在這時,有人衝進了屋裡,一隻有力的手托
住了我的頭,我看到牧之驚惶失色的眼睛:「憶秋,你怎麼了?我打了一個上午的電話都沒有人接,你怎麼樣?你收拾箱子做什麼?」
  「成全你們!」我從齒縫裡迸出了這四個字,就在痛苦的浪潮裡失去了知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裡,四周是一片乾乾淨淨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邊的椅子裡,看
到我醒來,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試著想移動自己,想體會出我身體上的變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沒有保住那個孩子。牧之迅速的按住了我說:「別動,憶秋,他們剛剛給你
動過手術,取出了孩子,是個小男孩。」我沒說話,眼淚滑出了我的眼睛,他們取掉了我的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嬰兒!我是多麼渴望他的來到,期待著他的降生,但是,他們取掉
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擔憂著的孩子!有他父親的寬額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轉開頭,低低的啜泣起來。「憶秋,」牧之俯下身來,他的嘴唇輕輕的在我的面頰上摩擦。「別哭,
憶秋,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向你保證,以後一切都會好轉了。」我望著他,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樣潮濕,他的聲調裡震顫著痛苦的音浪。我幾乎已忘記了那回事。現在,我才記起
那個女人,和我們間錯綜複雜的糾葛。我閉上眼睛,新的淚又湧了出來,我低低的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告訴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說:「我不能驚嚇你,你是那樣柔弱的一個小女孩。我應該好好的保護你,愛惜你,我怎麼忍心把這事告訴你呢?」「那麼,你……」我想問他預備怎麼辦,他顯
然已明白我未問出的話,他立刻用雙手握住我的手,緊緊的把我的手闔在他兩手之間,含著淚說:
  「別擔心,憶秋,她已經走了。」
  我一驚。我知道他說的「她」是指誰。我問:
  「走了?走到哪裡?」他搖搖頭,不勝惻然。
  「我不知道。」他輕輕的說。
  我望著他,他緊咬著唇,顯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兒的啜泣聲猶蕩漾在我的耳邊,他愛她!我知道!我
用舌頭舔舔嘴唇,說:「她不會離開台灣,台灣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視我,眼光是奇異的。
  「不要這樣說,」他握緊我的手。「離開你,對你是不公平的!」但是,這樣對她又是公平的嗎?這世界上哪兒有公平呢?到處都是被命運播弄著的人。
  「憶秋,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的把身體養好,我們再開始過一段新生活。」我不語,心中淒然的想著那個悄然而去的女人,想著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著在這
動亂的時代中每一個人的悲哀。我特別的同情我自己一些,因為我剛剛失去一個孩子,和半個丈夫。
  一聲「呱呱」的兒啼使我一驚,抬起眼睛,我看到一個白衣護士抱著一個小嬰兒走了進來,那護士走到我床前,把嬰兒放在我的身邊,撫摸著我的頭說: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熱度了,也該讓孩子和媽媽見見面了!」孩子!誰的孩子?我驚愕的望著我身邊那個蠕動的小東西,囁囁嚅嚅的說:「這孩子……是……是誰的?」
  「怎麼?」牧之詫異的說:「這就是我們的兒子呀,我不是告訴你了,醫生動手術給你取出了一個男孩子!」
  「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活的嗎?我以為……我以為……哦,你沒有告訴我他是好好的!」我說著哭了起來,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著我的手,讓我安靜下來,
但他自己也是眼淚汪汪的。我轉頭凝視著我的兒子,這個提前了兩個月出世的小傢伙看來十分瘦小,但那對骨碌碌轉著的大眼珠卻清亮有神。他確實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有我的
眼睛和嘴,我望著他,又想哭了。「憶秋,他長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說。
  我望著他,憐憫而熱愛的望著他。在我的兒子面前,我忽然覺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來了。我知道,我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這個矛盾還沒有打開。那個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
,啃噬著他的心靈,痛苦還會延續下去……不過,我已經有了兒子,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麼事能比做了母親更驕傲呢?而那個女人,仍然是孤獨而一無所有的……命運待她比我更不公
平!如今,我已經是母親了,我長大了,成熟了,許多事我也該有決斷力了!我抱緊了懷裡的嬰兒,含淚注視著牧之黑髮的頭——他正俯頭凝視著孩子——我知道我該怎麼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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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5: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燭光
  我認識何詩怡是在我到××國校教書的時候,我教的是三年級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級乙班。大概由於教的東西類似,遭遇的許多問題也類似,而且,在教員辦公室我們又有兩張貼
鄰的書桌,所以,我們的友誼很快的建立了。我們以談學生,談課本編排,談兒童心理,談教育法開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們稱我們作兩姐妹,許多學生弄不清楚,還真以為我
是她的妹妹呢!何詩怡是個沉靜蒼白的女孩子,很少說話,而且總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給人最初的印象,彷彿是冷冰冰、十分難接近的。可是,事實上滿不是那麼回事,和她相處
久了,就會發現她是非常熱情的,尤其喜歡幫別人的忙。記得我剛到校沒多久,就盲腸開刀住進了醫院,她義務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課程,事後還不容我道謝。她長得並不美,但有一對
憂鬱而動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她個子比我高,修長苗條,有玉樹臨風之概。我總覺得她心裡有一份秘密,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傷心的,所以她才會那麼憂鬱沉靜,肩膀
上總像背著許多無形的負荷。果然,沒多久,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開了,使我對她不能不另眼相看。
  那天黃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門。她問我願不願意到她家裡去坐坐,我欣然答應。於是,我們沿著街道緩步而行,她的家距離學校不遠,在廈門街的一條巷子裡。到了
房門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終於說:
  「我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過世了,現在我和母親住在一起。」她敲敲門,過了半天,門才打開了。開門的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太太。何詩怡向我介紹說:
  「這是我母親,」一面對老太太說:「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唐小姐,在學校裡,他們說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彎彎腰叫了聲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著我看,我發現她的眼睛十分清亮。雖然背脊已經佝僂,行動也已顯得呆滯,但,仍可看出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很精明幹練的女人。我們走進
大門,這是棟小小的日式房子,進了玄關,就是間八席的小客廳。從客廳裡的陳設看,她們家庭的境況相當清苦,除了四張破舊的籐椅和一張小茶几之外,真可說是四壁蕭然。屋角有
張書桌,書桌上有張年輕男人的照片,另外,牆上還掛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從照片的發黃和照片人物的服裝看,這張照片起碼有二十年的歷史了。坐定之後,老太太十分熱心的說:
「詩怡,去泡杯茶來,用那個綠罐子裡的香片茶葉吧!」
  「啊,伯母,您別把我當客人吧!」我說,有點兒不安,因為老太太那對眼睛一直笑瞇瞇的望著我,在慈祥之外,似乎還另含著深意。「你知道嗎?瓊,」何詩怡喊著我說,一面
望著我笑:「綠罐子的茶葉是媽留著招待貴賓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對於應酬,我向來最害怕,別人和我一客氣,我就有手足無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說:
  「詩怡,你說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後,她關切的問我:「唐小姐年紀還很小嘛,已經做老師了?」
  「不小了,已經滿了二十歲。」我有點靦腆的說。
  「哦,比我們詩怡小了三歲,比詩傑整整小了八歲!」
  何詩怡端了茶出來,微笑的向我解釋:
  「詩傑是我三哥,喏,就是書桌上那張照片裡的人。」
  我下意識的望了那張照片一眼,是個非常漂亮的男人,濃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有點激動的說:「哦,詩怡,把照片拿過來給唐小姐看看。」
  「哎,媽媽,人家又不是看不見。」何詩怡噘噘嘴說,帶著點撒嬌的味兒,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裡有點無可奈何。奇怪,我覺得在家裡的何詩怡和在學校裡的何詩怡像兩個人,
學校裡的她憂鬱沉靜,家裡的她卻活潑輕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說:「三哥是媽媽的寶貝,不管誰來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來,媽媽只愛兒子不愛女兒!」
  「誰說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們還不都是一樣!」
  「總之,稍微偏心兒子一點。」何詩怡對我擠擠眼睛:「來生我們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詩怡也笑了。只是,何詩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詫異,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詩傑現在在高雄一個什麼機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釋:「他去年才從成大電機系畢業,畢業之後馬上就做了事,連家都來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搖搖頭,似乎有點不滿:
「我叫詩怡寫信要他回來,他說回來工作就沒有了。詩傑這孩子!就是事業心重!不過,男兒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業也是好事!」老太太又點點頭,頗有讚許的意味。
  「他沒有受軍訓?」我問,奇怪!怎麼大學畢業就能做事。
  「什麼軍訓?」老太太不解的問。
  「他不必受軍訓的,」何詩怡急忙插進來說,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說錯了話。馬上又說:「瓊,你來看看我們這張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個是我?」
  我跟著她走到牆上那張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過來。那張照片正中坐著一對大約四十幾歲的夫婦,不難認出那個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後面站著兩個男孩子,大的十五
、六歲,小的十二、三歲。前面呢,男的抱著個小男孩,女的摟著個小女孩。何詩怡指著那個小女孩,對我說:
  「這就是我,才只一歲半,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後面是我的兩個大孩子,」老太太說,歎了口氣:「可憐,那麼年輕,倒都死在我前面!」
  「媽媽,您又傷心了!」何詩怡喊:「那麼多年前的事,還提他做什麼!」她轉頭對我說:「我大哥是空軍,死在抗戰的時候,我二哥從小身體不好,死於肺病。我爸爸,」她停
頓了一下:「死於照這張照片後的三個月。」她回過頭來,熱情的望著老太太:「哦,瓊,我有個最偉大的媽媽。」
  我站著,不知說什麼好,從一進門起,我心中一直有種異樣的感覺,現在,這感覺變得強烈而具體。我望著面前這個白髮皤皤、老態龍鍾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額前,我看出許多坎
坷的命運,也看出她那份堅毅和果決。她又歎了口氣,說:
  「我對不起他們的父親,他留給我四個孩子,可是我只帶大兩個,他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養育成人……」
  「哦,媽,你已經盡了全力了!」何詩怡說:「想想看,你現在有三哥,還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摸摸何詩怡的頭說:
  「是的,我還有詩傑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傷迅速的隱退了,挺了挺已經彎曲的背脊,一種令人感動的堅強升進了她的眼睛。她看著我,轉變了話題:
  「唐小姐兄弟姐妹幾個?」
  「三個。」我說。我們很快的談起了許多別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學校的趣事。老太太對我非常關心,堅持要我在她家裡吃晚飯。飯後,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話題又轉到她那個
在高雄做事的兒子身上。她講了許多他小時候的趣事,和每個老太太一樣,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嘮叨和說重複話的毛病,但是,我聽起來卻很親切有趣。當我告辭時,老太太一再叮囑著

  「唐小姐要常來玩呀!我要詩怡寫信給詩傑,要他近來回家一趟,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對交女朋友一點也不關心,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話說得太露骨,我的臉驀地發起燒來,何詩怡跺了一下腳說:「媽,您怎麼的嘛。」
  老太太有點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何詩怡對我說: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們走出門,老太太還在身後叮囑著我去玩。帶上了房門,我們走出巷子,到了廈門街上,何詩怡一直沉默著,沉默得出奇。廈門街擁擠嘈雜,燈光刺眼,我要何詩怡回去,她才
突然說:「我們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樣子她有話要和我談,於是,我跟她走到螢橋的河堤上。堤邊涼風輕拂,夜寒如水。我們默默的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邊走著,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射著星光,別有一種
安靜淒涼的味道。因為不是夏天,水邊沒有什麼人,也沒有設茶座,幽靜得讓人心慌。
  「醫生說,我母親度不過今年夏天。」何詩怡突然說,她的聲音在這靜謐的環境裡顯得特別森涼。
  「什麼?」我嚇了一大跳,那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
  「她有嚴重的心臟病,醫生說,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壽命了!可是,她自己並不知道。」何詩怡靜靜的說,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我身不由己的坐在她身邊。
  「那麼,你三哥知道嗎?」我問。
  突然間,她把頭撲進了掌心裡,哭了起來。我用手撫住她的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天之後,還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的望著河水,夜色裡,她的眼睛亮
得出奇。「我沒有三哥。」她輕輕的說:「三哥,去年夏天已經死了!死在高雄西子灣。」「什麼?」我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
  「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去旅行,他本來很善於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單單是我三哥!」她彷彿在笑,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瓊,冥冥中真有神嗎?命
運又是什麼?我母親守了二十幾年寡,沒有帶大一個兒子!」
  我愣在那兒,被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話。
  「他的同學打電報給我,」她繼續說:「我騙媽媽要去環島旅行,獨自料理了三哥的後事,感謝天,半年了,我還沒有露出破綻,媽媽不識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
再從高雄寄回來給她,她把信全放在枕頭底下,有朋友來就要翻出來給人看。哦,媽媽,她一直在希望三哥早點結婚,她想抱孫兒!」她把頭埋在手心裡,不再說話,我坐在旁邊,用
手環住她的腰,也說不出話來,風從水面掠過,吹縐了靜靜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緩緩移動,我呆呆的注視著月亮,想著何詩怡剛剛的話:「冥冥中真有神嗎?」
  從這一夜起,我參與了何詩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幾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兩個小時。何老太太對我憐愛備至,把她從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長子、次子的死,以及
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來講給我聽。這裡面有眼淚,也有驕傲。每次講完,她都要歎口氣說:
  「好,現在總算熬到詩傑大學畢業,詩怡也做事了,現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這兩個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孫子輩出世呀!」可憐的老太太,她永遠也看不到她的孫子了!

  那天,在學校裡,何詩怡問我:
  「瓊,能借我一點錢嗎?」
  「好,」我說:「有什麼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這麼久的事,也該寄點錢給媽了,否則未免不合情理,我積了五百元,我想湊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請那邊的朋友匯了來。」
  我拿了五百塊錢給她。三天後,我到何家去,才進門,何老太太就興奮的叫著說:「瓊,」最近何老太太已經改口叫我名字了:「快來看,詩傑給我寄了一千塊錢,你來看呀!還
有這封信,詩怡已經念給我聽過了,你再念一遍給我聽聽!」
  我憐憫的望著何老太太,她高興得就像個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個晚上,何老太太就捧著那封信和匯票跑來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說詩傑是如何如何孝順,如何如何能幹。
那封信,雖然她不識字,卻翻過來倒過去看個沒完。最後,她突然說:「對了,我要請一次客,拿這筆錢請一次客。」
  「哦,媽媽?」何詩怡不解的望著她母親。
  「你看,詩怡,我總算熬出來了,我要請一次客,把你姨媽姨夫,周伯伯周伯母,還有王老先生和趙老太太都請來,他們都是看著我熬了這麼多年,看著詩傑長大的,我要讓他們
都為我高興高興!詩怡,快點安排一下,就這個星期六請客吧,瓊,你也要來!」老太太眼睛裡閃著光,手舞足蹈的拿著那張匯票。「哦,媽媽,」何詩怡吞吞吐吐的說:「我看,算
了吧……」「怎麼,」老太太立即嚴厲的望著女兒:「我又不用你的錢,你三哥拿來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麼錢,請一次客你都不願意……」「哦,好吧。」何詩怡無可奈何的看了我
一眼:「只是,您別累著,菜都到館子裡去叫吧!」
  這之後的兩天,何詩怡就忙著到要請的人家去通知,並且叮囑不要露出馬腳來。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幫忙,才跨上玄關,就被客廳中書桌上的一對紅色喜燭吸引了視線。
那對喜燭上描著金色的龍和鳳,龍鳳之間,有一個古寫的壽字,兩支喜燭都燃得高高的,顯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壽」字說不出來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兒冷冷
的諷刺著什麼。客廳中間,臨時架了一張圓桌子,使這小房間變得更小了。何詩怡對我悄悄的搖搖頭,低聲說:
  「媽一定還要燃一對喜燭,我真怕那些客人會不小心洩露出三哥的消息來。」客人陸續的來了,都是些五十歲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聲的笑著,周旋其間,挺著她佝
僂的背脊,向每一個客人解釋這次她請客的原因。主人是說不出的熱情,客人卻說不出的沉默。何詩怡不住的對人遞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個,他指著喜燭說:
  「今天是誰的生日嗎?」
  「哪裡呀!」何老太太有點忸怩:「點一對喜燭,沾一點兒喜氣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總算苦出頭了,還不該點一對喜燭慶祝慶祝嗎?等詩傑結了婚,我能抱個孫子,我就一
無所求了!」何老太太滿足的歎了口氣,還對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會做她的兒媳似的。菜來了,何老太太熱心的向每一個人敬酒,敬著敬著
,她的老話又來了:「唉,記得嗎?他們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這些話,我聽了起碼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個客人,大概也起碼聽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的喝著悶酒,空氣十分沉悶,何老太太似乎驚覺了,笑著說:
  「來來,吃菜,不談那些老話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樂一樂,等詩傑回來了,我還要請你們來玩呢!」
  我望著杯裡的酒,勉強的跟著大家湊趣,從沒有一頓飯,我覺得像那頓飯那樣冗長,好像一輩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著獨腳戲,滿桌子只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響亮,
愉快,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我的目光轉到那對喜燭上,燭光的上方,就掛著那張全家福的照片,照片裡的何老太太,正展開著一個寧靜安詳的微笑。
  「時間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環視著她的客人:「孩子們大了,我們的頭髮也白了!」
  大家都有點感慨,我看著這些老先生老太太們,他們,都有一大把年紀,也有許多人生的經驗,這裡面,有多少歡笑又有多少淚痕呢?飯吃完了,客人們散得很早,我被留下來幫
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過度的興奮之後,她有點精神不濟,何詩怡服侍她母親去睡覺。然後,她走了出來,我們撤掉了中間的大圓桌,室內立即空曠了起來。何詩怡在椅
子裡坐下來,崩潰的把頭埋在手心裡,竭力遏止住啜泣,從齒縫中喃喃的念著:「哦,媽媽,媽媽。」我們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時間已經沒有多久了。我把何詩怡的頭攬在我懷裡,使
她不至於哭出聲音來。在那個書桌上,那對喜燭已經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卻依然明亮的燃燒著,我順著那喜燭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張陳舊的照片裡,何老太太整個的臉,都籠罩在那
對喜燭的光圈裡。忽然間,我覺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會死的,永遠不會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一面肅穆的望著那燭光,和燭光照耀下的那張寧靜安詳的臉。何詩怡悸動了一下,把頭抬了起來,順著我的目
光,她也望著那張照片。她眼中的淚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種嚴肅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手,在這一刻,我們彼此瞭解,也同時領悟,死亡並非人生的終站。
  一星期後,何老太太在睡夢裡逝世了。我始終忘不掉那頓晚宴,和那對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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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晨霧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開始亮了。
  睡在我身邊的子嘉終於有了動靜,我閉上眼睛,竭力維持著呼吸的均勻,一面用我的全心去體察他的動態。他掀開棉被,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輕悄而迅速的換掉睡衣,這一切,我
就像親眼看到的一樣清楚。然後,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臉上的陰影一定使我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他退開床邊,試著輕聲低喚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
心臟卻因過份緊張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懷疑了,我聽到他輕輕拉開壁櫥的聲音,在那壁櫥裡,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頂層。我聽到他取下它,然後,浴室的門響了,他在裡
面匆忙的梳洗。接著,他的腳步那樣輕輕的越過房間,那樣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廳……我豎著耳朵,等待著另一扇門響,果然,它響了,有人在客廳中和他會合。他們的腳步向大門口移
去,我手腳冰冷而額汗涔涔了。他們終於走了嗎?這一對我深愛著的人?兩小時後,他們應該雙雙坐在飛往香港的班機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緊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緊張。如果
我現在跑出去,他們會怎麼樣?但,我是不能,也不會跑出去的。門口的腳步突然折回了。一陣細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臥室跑來。我渾身緊張,心臟提升到了喉嚨口。他們回來了?難
道在這最後一刻,他們竟然改變初衷?我瞇起眼睛,從睫毛的縫隙裡向外偷窺,一個小巧的黑影出現在房門口,接著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聽到他急促而壓低
著的聲音:
  「不要,小恬,你會把她驚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聲音,細細的,那樣好聽。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她。」
  她走進來了,我聽得到她的腳步,感覺得到她貼近床邊的身體的溫熱。然後,她跪下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轉動眼珠,不敢移動身子,怕她發現我是醒著的。於是,她開始禱
告般低低的說了:「姐姐,你原諒我,我不能不這麼做。」
  她哭了嗎?我聽得出啜泣的聲音,掠奪者在憐憫被掠奪的人,多麼可笑!「小恬!快走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當然。那麼,他竟對我連憐恤之情都沒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忍心。」小恬帶淚的聲音使我顫慄,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憐憫讓我憤怒
,我恨別人的憐憫,寧可他們對我殘忍的遺棄,不願他們對我流一滴憐憫的眼淚。「我們走了,有誰能照顧她?」小恬淒楚的說著。好妹妹,難道你還真的關心著我嗎?「小恬,別再
遲疑了,我已經給她留下了足夠的錢,還有阿英會照顧她。」足夠的錢!是了,十年的夫妻最後只剩下了一些金錢的關係,一筆錢足以報銷所有夫婦之情!還好,子嘉不能算是無情的
丈夫,最起碼,他還知道給我留下足夠的錢!我想笑,或者,我已經笑了。「快走!快!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來。
  「姐姐,原諒我,原諒,原諒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們還是走了!我張開酸澀的眼睛,曉色正映滿窗子,室內由朦朧而轉為清晰。我仰臥床上,仍然保持他們沒走前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我伸手按了按床
前的叫人鈴。阿英披著衣服,打著呵欠走進來。
  「阿英,幫我起床,我想到院子裡去透透氣。」我說,聲調那麼平靜自然,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咦,先生呢?」阿英驚異的問。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過三四天才回來。」我泰然自若的說。
  阿英點點頭,那愚笨的腦袋竟然絲毫也想不到這事的不合情理。推過了我的輪椅,她扶我坐上去,用一條毛毯蓋住我的腿。「我去給你倒洗臉水來。」
  洗臉水送來了,我胡亂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進了花園。園內,晨霧正堆積在每一個角落中,掛在每一條枝椏上。我打發走了阿英,把輪椅沿著花園的小徑推去。晨霧迎面而來
,迷迷濛濛,層層疊疊的包圍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說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記住,哈安瑙永遠沒有答應嫁給理察。」
  「你會答應,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樣。」
  「你不會和安瑙一樣,你將嫁給我,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是聰明。如果結了婚,他們會成為一對怨偶,就因為她不肯嫁給他,理察才愛了哈安瑙一輩
子。」
  「也痛苦了一輩子。」他說。
  於是,我終於沒有做哈安瑙。我們在玫瑰盛開的季節結婚,他推著我進入結婚禮堂。我那才八歲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著小花籃,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條長長的,鋪著地毯
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跡,有小恬的足跡,但是沒有我的足跡——我坐在輪椅裡。「我會給你過最舒適的生活,撫養你的小妹妹長大成人,你再無需和貧窮困苦奮鬥。」他說過,那又是
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個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緻富麗的洋房裡,望著那稚齡的小妹妹驚人的成長!
  「姐夫,我們學校裡要開母姐會,我沒有媽媽,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穿著白紗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頭,小胖胳膊攬著姐夫的脖子。
  「哦,當然,我陪你去。」他對她擠眼睛,向我微笑。
  然後,我坐在輪椅中望著他牽著她的小手,隱沒在道路的盡頭。一個親愛的丈夫,一個親愛的小妹妹!倚著門目送他們消失,你能不感動而流淚嗎?
  「姐夫!我們學校演話劇,我被選上了,我演茱麗葉,你一定要來看哦!」「當然,我會去的。」「不遲到?」「不遲到!」「不行,你一定會遲到!乾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後台
來幫我化妝!馬上走!」一個愛撒嬌的小妹妹,不容分說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給我的是寂寞而空虛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氣那樣好,代替了你去做長姐兼母親的責任,你能夠不感激
他?
  「姐夫!來,到花園裡來打羽毛球,拍子給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拋過來的拍子,他斜著眼睛看她,皺起眉頭。
  「不許皺眉!」小恬警告的喊:「我們比賽,誰失的球多,誰請客看電影!」推著輪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著花園裡那兩個跳蹦奔跑的人影,望著那忽上忽下的球拍,
望著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飛著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飛進了玫瑰花叢中。小恬大笑著跑進花叢去拾球,接著卻驚呼了一聲,跳了出來。「什麼?」那個「姐夫」關心的迎了過去

  「刺。」小恬簡潔的說,舉起了手。
  「痛嗎?」「姐夫」握住了它。
  「沒什麼。」但,「姐夫」的手卻沒有放開,妹妹也沒有縮回,然後,妹妹臉紅了。跳開了去說:
  「來!我們繼續!」球拍子又舞起來了,羽毛球又開始了翻飛。但是,一個打得那麼零亂,一個接得那樣無心。不到一會兒,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頓,揚著頭說:
  「你輸了!請客!」「當然。哪一家?」「新生大戲院的電影,青龍的咖啡!」
  「還有沒有?」「不錯!」腦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應該……」
  「不許還價!」小妹妹挑著眉,聲勢洶洶。「姐夫」苦笑笑,無可奈何。然後,妹妹跑進屋來換衣服,大領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著她,不肯相信她已經長
大了,仍然堅信她還是個提著花籃撒玫瑰花的八歲小女孩。望著她挽著「姐夫」的手並肩而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長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樣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
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濱浴場去游泳,如何?」
  姐夫這個,姐夫那個,你卻充耳不聞,只因為她是小妹妹,永遠長不大的小妹妹。
  於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裡不肯出來了,她的雙頰失去顏色,眼睛黯然無光,行動恍恍惚惚,做事昏頭昏腦。深夜,我推著輪椅到她門口,可以聽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
泣。而那個「姐夫」,卻整日整夜,坐在客廳中抽煙,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發黃,容顏憔悴。生活一下子就變得那麼煩悶,那麼緊張,而又充塞著那麼令人窒息的壓力。他變得暴躁
易怒和難以接近。家中像個埋藏著火藥的倉庫,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出去玩?」飯後,我望著他問。
  「你陪我嗎?」他冷冷的望我,殘酷的再加上一句:「或者我們可以去跳舞。」我把毯子拉到下巴上,冷得發抖。我沒有做哈安瑙,妄以為婚姻可以拴住白理察,多傻。他跳起來
,不安的皺皺眉頭:「對不起,我隨便說的。」
  他走出房間,關上門,把一個寒冷淒涼和痛楚的夜留給了我。然後小恬跑出她的「殼」,用她溫暖的手攬住我,蹙著眉說:「別和姐夫生氣,他胡說八道!」
  憑什麼她該為他的話道歉?憑什麼她要因他的壞脾氣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睛裡的愛情之光,只為了她是個小妹妹,逗人憐愛而又永遠長不大的那個小妹妹!
  她高中畢了業,留起一頭長髮。馬尾巴上紮著綠色的綢結,穿上一襲淺綠色的薄綢洋裝,活躍在春光之中,花園的石頭上,只要她坐著,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癡如呆,
竟日凝眸,目光不能從她的身上移開。小妹妹長成了,到這時,我才能勉強自己相信。然後,她開始晚歸,他的應酬也越來越多,有那麼多時候,他們會「巧合」的碰到一起,再結伴
歸來。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園的暗影裡,他們雙雙走入大門,她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當那門廊掩護著他們的時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發上。
  「跟我去。」他低低的聲音。
  「到哪兒去?」「去香港。」「不。」「請你。」「我不能對不起姐姐。」
  「我已經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麼?她只是我的累贅!」累贊!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我在寒夜中顫抖,身邊的小灌木叢都發出簌簌的響聲。
  「啪!」的一聲,「姐夫」的面頰上挨了一記,我那親愛的小妹妹啜泣了起來:「你怎能這樣說?你太殘忍,你對不起姐姐!是你當初求她嫁給你的。」「一個人,如果當他『做
』的時候,就能知道他未來該『受』的是什麼就好了。可是,他不會知道,而當他知道自己做錯了的時候,他已經來不及挽回了。」他的聲調那麼蒼涼,那對我是個太陌生的聲音,糅
合著痛苦和絕望。「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對著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入公共場合,不能一起遊戲、探友、娛樂!她使你必須放棄許多東西,陪著她過一份不正常的生活
。日積月累,當年的幻想成空,美夢消失,留下的只是沉重的負荷。」他停止了,把頭埋在手掌心中。我的心臟收緊,澈骨澈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風中的枯葉。「姐夫!」一聲低喚
,帶進了數不清的柔情。
  「你去嗎?」「什麼?」「香港。」「不行!我不能!」她摔開了他,走進屋裡去了。他獨自站在門邊,燃著一支煙,默默的吸著。寒夜裡,煙蒂上的火光淒涼落寞的閃著。我不
恨他了,我同情他,只因為我愛他太深。十年,我佔據他的時間已經太長了。小恬。媽媽臨終的時候,握著我和她的手說:
  「彼此照應,彼此照應!」
  那是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小恬,她確曾照顧過我,推著我在街頭散步,念小說給我聽。不憚其煩的告訴我她在學校中的瑣事。小恬,那是個甜蜜的小妹妹。但是,她健康,她年
輕,她美麗,她可以找到任何一個男人,為什麼她卻偏偏選中她的姐夫?這個男人不會成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為她還擁有那麼多令人羨慕的東西!可是,這個男人卻是我整個的世界
!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奪者,一個親愛而又殘忍的掠奪者。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我眼看著他們在「道義」和「私情」中掙扎,眼看著小恬日益憔悴,眼看著子嘉形容枯槁。但,
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卻百倍於他們!有無數次,我坐在輪椅中,默默的看著小恬在室內蹣跚而行,我竟會有著撲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罵她的衝動。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她,哀
懇她,祈求她,請她把丈夫還給我!可是,我竟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下意識的壓抑著自己,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我無權去爭取我的丈夫,只為了老天沒有給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
!那麼,當我已比一般人可憐,我就該失去更多?這世界是多麼的不平和殘酷!終於,那一天來了,我在他們的不安裡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奇怪,我竟然
冷靜了,如果必然要如此發展,那麼,就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我寧靜得像一隻偃臥在冬日陽光下的小貓,卻又警覺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貓,冷冷的望著他們進行一切。當我在
子嘉外出時,找出了藏匿在抽屜中的飛機票,所有的事,就明顯而清楚的擺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妹妹,將和一個男人私奔,而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霧在擴散,我在園中清冷的空氣
裡已坐得太久了。把毯子裹緊了一些,我開始瑟縮顫抖起來。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在松山機場了,他們知道我不會追尋他們,知道我無法採取行動!這一對光明正大的男女呀!難道必
須要私奔才能解決問題嗎?我用手支著頤,靜靜的哭泣起來。哭泣在這晨霧之中,哭泣在陰寒惻惻的春光裡。長年的殘廢早已訓練得我堅強不屈,但現在,我可以哭了,反正,世界上
已只遺留下我一個人,讓我好好的哭一場吧!
  「太太!太太!」阿英跑了過來。
  「什麼事?」我拭去了淚痕。
  「有一封信,在書桌上。」
  望著那信封,我早已知道那是什麼。我笑笑:
  「還放在書桌上吧,我等一下再看。」
  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我繼續坐在薄霧濛濛的花園裡。霧散得很快,扶桑花的枝子上,已沒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霧氣了。我閉上眼睛,希望能就這樣睡去,沉酣不醒。
  一陣飛機聲從我頭上掠過,我仰頭向天,睜開眼睛,望著那破空而去的飛機,太陽正撥開雲霧,在機翼上閃耀,漸漸的,飛機去遠了,消失了。我的眼睛酸澀,而心底空茫。這飛
機上有他們麼?在海的彼端,他們會快樂幸福嗎?我又微笑了,我知道他們永不會快樂,無論他們走向何方,我的陰影將永遠站在他們的中間。只為了他們兩個都不夠「壞」,他們真
正的負荷不是我,是他們自己的「良心」。
  門外有汽車聲,誰來了?反正不是來看我的,我再也沒有朋友和親人。可是,大門開了,一個綠色的影子閃進了花園,我愣了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恬!你遺忘了東西了嗎
?你沒有趕上班機嗎?接著,子嘉出現了,他們看來如同一對迷失的小兔子。「怎麼了?你們?」我喃喃的問。
  「姐姐,」小妹妹閃動著大眼睛,嘴角浮起一個美麗淒涼而無助的微笑。「我們在霧裡散步,走得太遠了,只好叫汽車回來。」是嗎?只是一次霧裡的散步嗎?我看看子嘉,他正
靜靜的、惻然的、求恕的望著我。小恬向我走過來,把手扶在我的輪椅上,幽幽的說:「回來真好。姐姐,要我推你去散步嗎?」
  我的眼睛濕潤了,有個硬塊堵住了我的喉嚨。到底,我那小妹妹還是太善良了。「良心」竟然連你上飛機都阻止了嗎?我嚥了一口口水,微笑的說:
  「是的,推我去看看霧。」
  「霧已經散了。」小恬說,推我走向後花園。我知道,我必須給子嘉一段時間,去運進那口箱子,和毀掉那封信。我真慶幸我沒有拆閱那封信。
  真的,霧已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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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6 22:56: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亂線
  第一次,他送來一盆蘭花。
  第二次,他捧來一缸金魚。
  第三次,他抱來一隻小貓。
  而今,在這慵慵懶懶,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裡,蘭花佇立在窗台上,由窗口射進的黃昏的光線,把蘭花瘦長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書桌上面。金魚缸靜靜的坐落在屋角的茶几上
,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兩條大尾巴的金魚正載沉載浮的在水中緩慢而笨拙的移動。小貓呢?許久沒有聽到它輕柔的低喚,也沒有感到它溫暖毛茸的小腦袋在腳下摩擦,哪兒去了
?是了,它正蜷伏在茶几邊籐椅上的坐墊裡,睡得那麼沉酣,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豎著的小茸毛隨著呼吸而起伏波動。室內這樣靜。蘭花、金魚、貓!都繞在我的四周,只要抬起眼睛
來,對室內瀏覽一下,三樣東西都在眼底,蘭花、金魚、貓!他說:「希望你被我送的東西所包圍,那麼,你的生活裡就少不了我,你會睹物而思人。」
  睹物而思人?我深深的靠進椅子裡,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冰冷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灌的開水了。事實上,室內也冷得夠受,寒流滯留不去,雖是春天卻有冬的意味,窗外那綿
密的細雨也依舊漠漠無邊的飄灑,雨季似乎還沒有過去。
  再啜一口茶,冷氣由心底向外冒,寒意在加重。室內盛滿了濃濃的暮色,濃得化不開來。蘭花成了聳立的陰影,金魚缸裡已看不出魚的蹤跡。小貓,好好的睡吧,我喜歡聽它熟睡
時的呼嚕聲,這起伏有致的聲音最起碼可以衝破室內的寂靜,還可以提醒我並不孤獨。並不孤獨,不是嗎?有蘭花、金魚,和貓的陪伴,怎能說是孤獨呢?他說:
  「每一樣東西上都有我!」
  都有他嗎?我微微的瞇起眼睛去注視那蜷縮而臥的小貓,無法在那漆黑一團的小身子上找到他!蘭花上有嗎?金魚上又有嗎?「有」不是一個虛字,在這兒卻成了一個虛字。閉上
眼睛,我反倒可以看到他了,穿著他那件咖啡色的夾大衣,脅下夾滿了他的設計,計劃,和各種藍圖,匆匆忙忙的攔門而立:「我只能停二十分鐘,馬上要趕去開會。」
  永遠如此匆忙!是的,他只能在工作的空隙中來看我,儘管為他泡上一杯茶,卻無法等茶涼到合適的溫度,他已經該離去了。然後,留下的是一杯沒喝過的茶,一間空蕩的屋子,
和一份被擾亂的感情。睜開眼睛,他的幻影消失,室內已經昏暗沉沉。開亮了桌上的檯燈,淺藍的燈罩下發出柔和如夢的光線。握起一支筆,攤開了一張白紙,我想寫點什麼,或塗點
什麼。鉛筆在紙上無意識的移動,直線,曲線,縱縱橫橫,重重疊疊,一會兒時間,紙上已被亂七八糟的線條所佈滿,找不出一丁點兒空隙。那樣亂糟糟的一片,象徵著什麼?我的情
緒嗎?那些線條,我還能理出哪一條是我第一次畫上的嗎?情感上的線條呢?那最初的,濃濃的一筆!這個男人曾執著我的手:
  「嫁我吧,我們在月下駕一條小船,去捕捉水裡的月亮,好嗎?清晨,到山間去數露珠吧。黃昏,你可以去編撰你『落葉的悼辭』,讓我醉臥松樹之下!」
  好美,是嗎?但,一剎那間,什麼都變了,那個人對他的朋友說:「噢,那個小女孩嗎?幼稚得什麼都不懂,滿腦子的夢啦詩啦,誰娶了她才倒霉呢,幸好我不是那個倒楣的人,
天知道,要假裝對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興趣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於是,那濃濃的一筆帶著它被斫傷砍斷的痕跡,瑟縮的躲在心底。有那麼長一段時間,這一筆所劃下的傷口無法
癒合,也無法淡薄。然後,那第二筆線條悠悠然的畫了下來,那個大男孩子,秀逸,挺拔,超然脫俗!大家誇他聰明漂亮。但,我獨愛他那對若有所訴的眼睛,和那手出眾的鋼琴技術

  「我猜我知道你愛聽什麼?」他說,手指在琴鍵上熟練的移動,眼光脈脈的注視著我:「門德爾松的春之聲,德伏札克的幽默曲,修曼的夢幻曲,還有柴可夫斯基和蕭斯塔可維其
!」
  噢!蕭斯塔可維其!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樣美的一個夏天!我在琴韻中煥發,他在琴韻中成長。成長,是的,那時,他還只是個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邊,他曾低低訴說他
那音樂家的夢想,一闋德布西的月光曲可以感動得他淚光瑩然。倚著鋼琴,他狂放的叫:「音樂!音樂!有什麼能代替你!」
  那份狂熱,何等讓人心折!凝視著我的眼睛,他曾為我彈奏一曲黑人的聖樂《深深河流》,用夢似的聲調對我說:
  「你就像一條深深河流,沉緩的流動,清澈得照透人的靈魂深處,你,本身就是音樂!看到你,彷彿就聽到溪水流動的聲音,琳琳朗朗,低柔細緻。哦,但願你永不離開我,你是
我的音樂,我的夢想!」
  好美,是嗎?但,兩年後,他完成了大學教育後,來看我,長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鬍子碴,眼睛裡也失去了夢。當我提起他的音樂家之夢,他爆發了一串輕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時的幼稚想法!音樂家!做音樂家有什麼用?世界上幾乎每個音樂家都潦倒窮困!我才不做音樂家呢!我要發財,要過最豪華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擁有一百萬美
金的財產,生活得豈不像個王子?所以,我想做個大企業家!」
  大企業家?一百萬美金的財產?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樂!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蕭斯塔可維其!還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第二條斫傷的線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
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納多少條斷線?媽媽說:
  「不要再去『尋夢』了,世界上沒有你夢想中的東西!」
  是嗎?我的母親?但願你能使我成熟!讓我把頭埋在你的懷裡,不再受任何傷害!但願你能給我保護,使我遠離那些必定會碎的「夢」!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尋過夢,是嗎?好
母親?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夢,是嗎?好母親?但,你卻沒有辦法不讓我去走你走過的路!你說:「我知道你會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邊,等你摔下時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
而不讓你走路!」
  噢!好母親!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穩?
  第三條線又畫了下來,哦,第三條線!我不能接受嗎?這是怎樣的一條線呢?細而長?柔而韌?我怎能知道它會不會像前面兩條那樣斷掉碎掉?接受它嗎?用生命來作賭注!媽媽
說:「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
  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籐椅一陣「咯吱」的輕響,小貓正弓起了背,伸了個大懶腰,張開了迷糊的睡眼,不經心的對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臉,一翻身,換了個姿勢又睡了!哦,多麼貪睡的小貓
!他把你抱來,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幾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於對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願你有個完整的好夢!我剛剛正在想什麼?對了,那第三條線!
  那個男人,捲進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風,那樣纏繞著使人無法喘息,你不得不跟著他旋轉,轉得昏昏沉沉,不辨東西!你問媽媽:「他行了嗎?他可以嗎?」
  媽媽凝視我,多麼深沉的眼光!
  「變平凡一點,他已經行了!」
  行了!抓牢這條線!於是,帶著那樣朦朧如夢的心境,披上那如煙似霧的婚紗,踩上了紅色的氍毹,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運!那個人說:
  「我將用我的生命去裝飾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從今,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嗎?還記得那件淺藍色軟綢的繡花睡衣?小小的領子上鑲著碎碎的花邊,這是我親自設計的,淡藍的軟羅像湖水,穿著它,如同被一層藍色的湖水所包圍,心靈深處,都
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輕拂,和柔緩的激盪。你含羞帶怯的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帶子在腰際打著蝴蝶結,結得那麼整齊細心。你自覺腳下踩著的是輕煙輕霧,周圍環繞著你的是詩情夢意
。你不敢說話,怕多餘的言語會破壞了那份美。但,他說:「為什麼選擇藍色?多麼不夠刺激!新婚時應該穿紅的!」他伸手撥了撥領子上的小花邊:「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這麼嚴
密!」他拉過你來,輕輕一扯,腰帶被抽了出去。噢!我細心結的蝴蝶結!還記得那小小的梳妝台和那面小小的鏡子?還記得你如何在鏡子前面,試著把長髮盤在頭頂,以打量自己是
否已從少女變成婦人?還記得鏡子裡那對迷濛的眼睛,和那滿鏡的紅潮?還記得你怎樣在鏡子前面輕輕旋轉,讓藍色的睡衣下擺鋪開,像起伏的湖波?然後,他在床上喊:
  「為什麼起得這麼早?來,再睡一下!」
  突然的聲音打斷了你的冥想,由於吃了一驚,手裡的發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斷了。噢,多麼的不吉利,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就跌斷了梳子!你嗒然若失,悵然佇立。他不耐的喊
:「怎麼了?來吧,梳子明天再去買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買來了,不久,用成了舊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變成了淡淡的灰濛濛的顏色,不再有夢似的感覺,詩似的情意。你在他越來越暴躁的神態下惘然迷失,終日茫茫的尋覓著
失落了的幻想。他說:「什麼時候你可以成熟?什麼時候你才能變成個完全的婦人?什麼時候你能不再對著落日沉思,對星星凝視?什麼時候你才不會像夢遊病患者那樣精神恍惚?」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那麼多的什麼時候!你瞠目結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地方?但,他的眉毛糾結的時間越來越長,雙眉間的直線皺紋越來越多。你變成了個礙事的東
西,彷彿手腳放的都不是地方。他說:
  「別人的妻子都解風情,你怎麼永遠像一塊寒冰?」
  我?像一塊寒冰?我衝到鏡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塊寒冰?但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無法傾吐的熱情!我的細心熨貼,無法讓他放開眉頭,我的軟語聲低
,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還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複雜,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該如何去做?噢,告訴我,好母親,什麼叫「妻子」?這兩個字中包含了多少種不同的學
問?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著窗子,看著暮色爬滿窗欄,看著夜幕緩緩的張開,再看著星星東昇,月亮西沉。然後,黎明在你酸澀的眼睛前來到,
紅日在你淒苦的心情中高懸。他,回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和廉價的香水味。你茫然的接待他,含淚拭去他面頰上的唇印,癡心的想著他說過的話:
  「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這一句話,什麼都可以原諒,不是嗎?但,他和一個舞女的穢聞傳遍四方時,你才如大夢初醒。你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哭泣,又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去買了件粉紅色的睡衣。
深夜,你穿著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顫抖啜泣。你把所有的夢都排列在枕邊,用淚珠各個擊破,和著淚,你對自己發誓:「從今後,要做一個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來不及了。他含著淚向你告別,數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結束,他取走了他的東西,站在門口淒涼的說: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愛相處,是我沒有福氣。你是那麼的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媽媽說過。第三條線,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一陣潑剌剌的水響,兩條金魚在魚缸中追逐嬉戲。小貓仍然酣睡未醒。蘭花淡淡的香味瀰漫全室。蘭花,金魚,貓!他說:「我要你被我送的東西所包圍。」
  第四條線嗎?媽媽說:「你已經摔了那麼多次跤,怎麼還長不大呢?為什麼又要去『尋夢』?難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親!如果我必須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麼的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對「夢境」追求的狂熱!這又是一個必須會碎的夢嗎?當然,它會碎的,只是不知在那
一天?但,當它還沒有碎的時候,讓我擁有它吧!不過,我又如何去擁有呢?命運是何等的奇妙!冥冥中是誰在支配著人的遇合?是誰在操縱著人生的離合悲歡?是誰在導演著世界上
那些接踵發生連環上演的戲劇?假若那個冬天小秋夫婦不約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為我的情緒過於低沉而渴望與好友一敘,假若小秋不那麼熱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
如果沒有那些假若,我怎會認識那個——他!
  那是什麼時候?對了,晚上。小秋好意的要給我介紹一個男友。「不再結婚是不對的,女人天生屬於家庭,你必須從那些打擊中恢復過來,找一個好的對象。」小秋說。
  於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帶來了一個「博士」,是什麼「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禿得發光的頭顱足以證明他資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廳裡,大家尷尬的枯坐著,「博士」除了眨眼
和乾咳外,似乎不大會其他的事情。對了,他還會一件,就是把別人說的話重複一遍。
  「我們聽音樂吧!」小秋說。
  「聽音樂吧!」博士說。
  「喜歡誰的唱片?普裡斯萊?強尼賀頓?保羅安卡?還是蓓蒂佩姬?」小秋說。「誰的唱片?保羅安卡?蓓蒂佩姬?」博士說。
  「我看還是保羅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別味道,很過癮!」小秋的丈夫說。「保羅安卡吧,很過癮!」博士說。
  於是,保羅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嚨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籠了,博士伸長了脖子「恭聽」。小秋和她的丈夫無可奈何的交換著眉語。我凝視著紗窗,那上面正有一隻蜘蛛在捕捉
蚊子。空氣僵著,門鈴響了,室內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襲咖啡色的大衣,勉強算梳過了的頭髮,舒展的眉毛下有對充滿靈氣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下是張過份堅定的嘴,嘴角掛滿了倔強、自負和堅毅。脅下夾滿了卷宗夾子、繪圖紙,
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匆匆忙忙的在門垠上一站。
  「哈!是你這個大忙人!」小秋叫著說,「這次可以停幾分鐘?」「二十分!」「噢,難得難得!」小秋的丈夫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小秋問我,「××廣告公司的——」她掉過頭去看她丈夫,「——的什麼?該怎麼說?」
  「創辦人,總經理,董事長,業務主任,設計部主任……反正,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辦!」
  我看他一眼,出於好奇。
  他鎖眉,沒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機旁邊,他逕自取下了那張保羅安卡,換上一張《悲愴》。回過頭來,他看著我,微笑。「是不是比保羅安卡好些?」
  為什麼要問我?為什麼偏選中《悲愴》?難道你知道我的內心?知道這是我最愛的一張?「比保羅安卡好些。」博士說,我吃了一驚,他彷彿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中
有著困惑。糊塗的小秋,竟沒有把我介紹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紹清楚呢?我把眼光調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顏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藍的、紅的。「你最近忙些什麼?
」小秋問。
  「我有份新的計劃,」他打開一份草圖,「假若發展了,一定大有可為。」「又是新計劃,」小秋的丈夫問,「你要賺多少錢才滿意?」
  「錢?」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別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許多的夢想變成事實。至於錢,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貧窮,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樣的賺錢,也像
流水一樣的花錢,只要賺得心安理得,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你還有未竟的夢想?」小秋說,「我認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業,家庭,什麼都有!」她轉向我,解釋的說:
「他的太太是公認的美人,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美得不得了。」
  「小秋就會幫我吹牛,」他笑著說,把草圖捲成一卷,扔在一邊,「不談生意上的事。」
  「談什麼?」小秋開玩笑的說,「音樂?藝術?文學?」她又轉向我:「任何一門,他都是行家。」
  我凝視他,可能嗎?他也凝視我。《悲愴》完了,二十分鐘早已過去,他卻沒有即時離開。走到唱機邊,他問我:
  「換一張什麼?」他拿起一張,徵求的給我看,是《新世界》!我點頭。德伏札克!多年以前,有個大男孩子,曾彈奏他的曲子給我聽,唱片旋轉,樂曲輕揚,而我泫然了。
  他走了。我若有所思,唱片轉不走我淡淡的感觸和哀愁。小秋送客到門外,退回來,坐在我身邊說:
  「是個很奇特的人,是嗎?」
  「是個很出眾的人。」我說。
  「哦,是嗎?」她深深的注視我,「剛剛在門外,他問我:『那個不會用嘴說話,卻會用眼睛說話的女孩子是誰?』」
  我微顫了一下。「對他的感想如何?」小秋問。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際閃爍。「像一顆跌落人間的星星。」我說。
  「怎麼講?」「星星掛在天空,光熠燦爛,跌落人間,就只是一塊頑石。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質,你很可能誤把他看成一塊在名利場中打滾的頑石。」「一塊頑石。」許久沒有
說話的博士突然開了口。我被他嚇了一跳,小秋顯然也吃了一驚,她大概早已忘記這位博士的存在了。一塊頑石?我望著那光禿禿的頭顱,傻愣愣的神態,一塊頑石?噢,好一塊頑石
!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來,我衝進浴室,爆發了一串大笑。小秋追進來,搖著我:
  「你瘋了?幹什麼?」「只是笑笑,」我說,「一個晚上認識了兩塊頑石!」
  兩塊頑石?一塊在客廳裡,另一塊呢?我仰首看著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掛在天空吧,何必跌落人間?染上一身凡塵俗氣!小貓醒了。在坐墊上伸懶腰,「喵!」的一聲,
跳落在地下,腳步那麼輕。來吧,小貓,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溫暖給我?彎腰捉住了它,放在膝上,輕輕的撫摸它的頭和背脊。別鬧,小貓,稍安勿躁,我不會倒著摸你的毛。乖
一些,小貓!靜靜的躺著吧!第四條線嗎?他說:「你說我像一顆星星,跌落人間,卻只是頑石,我也有這份自知之明,在商業圈子裡打滾,如果真還具有苦幹『靈性』,也難免不受
磨損。星星的燦爛,在於有光源的照耀,你,是我的光源!在認識你以前,我早就成了一塊頑石,既然你發現了我的本質是星星,請幫助我,不要讓我再變得暗淡無光!」噢!你會是
光源嗎?以前三度受傷,早已使你成為驚弓之鳥,但,你怎麼又去「尋夢」了呢?隨著日子的消逝,你發現他的光芒與日俱增,像一粒多面的鑽石,面面都發著光。常常閃耀得你睜不
開眼睛,使你滿心流動著喜悅之情,而與喜悅俱來,是不能得到的酸楚!
  「我只能停留二十分鐘!」
  每次他來,你知道,那只是他的「空隙」時間。下一分鐘,他要去奔波於他的事業,保護著他的家庭。噢,他是星星,是鑽石,我是光源,他卻不屬於我!可是,何必苛求呢?二
十分鐘也好,兩分鐘也好,兩秒鐘也好,最起碼,這短暫的一瞬是你的,你看著他在你面前璀璨發光,感受著你內心絞痛的柔情,夠了!何必苛求!這也是一份美,一個夢。噢,好母
親,別告訴我,這個夢也會碎掉!我已經有那麼多夢的碎片,別讓這一個我所戰戰兢兢堆積起來的夢也化成虛無!噢,好母親,別告訴我什麼是現實,我已經對現實那麼厭倦和恐懼。
讓我生活在我的肥皂泡中,但願這肥皂泡永遠不破!
  夜深了嗎?鄰居的燈光已紛紛暗滅。多寂靜的夜,多擾人的雨聲!窗外的芭蕉正迎著雨,點點滴滴。噢,真冷!那雨不像打著芭蕉,倒像打著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
晚也瀟瀟!」明天,我要剪掉那幾匹芭蕉葉。再也不受這雨聲的困擾!噢,這間小屋何等空寂!
  蘭花的香味繞鼻而來,你陪著我嗎?蘭花?還有金魚,還有貓。「每一樣東西上都有我。」
  他說過。可是,他在哪兒?花瓣上沒有他的笑,金魚吐不出他的聲音。小貓,告訴我,他在哪兒?他正混跡於名利場中嗎?現在的他,是頑石還是星星?
  哦,好母親,我明白了。不是我不屬於這世界,就是這世界不屬於我!我只能擁著小貓,枯坐燈前,讓夢想馳騁於窗外。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豈不是比現在快樂得多?許
多年前,母親,你說過:
  「真正的愛情與痛苦俱存,真正的庸俗卻藏著快樂。」
  噢!母親!人必須走多少路才能體會一些哲理,而體會之後又如何呢?上次,他說:
  「認識你之前,每日只知追逐名利,事業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標。認識你之後,思想佔據了每日大部份的時間,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這份生活,已成為無可奈何的負荷!」

  噢,我是光源!帶給他的卻是痛苦!仔細思量,他不是做頑石比做星星更幸福?噢!這是人生嗎?「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桌上的白紙,已塗上這麼多的線條
,濃的淡的,我還要繼續塗抹下去嗎?聽!門在響,是他來了嗎?不,那只是風聲。夜,那麼寂靜,我,那麼孤獨!不,我並不孤獨,我有那麼多記憶中紛亂的線條,我還有蘭花、金
魚、和貓!
  但是,別告訴我,我所有的都是空的。噢,好母親!讓我再尋這最後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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