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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形與影
一九三九年的盛夏,兩個風塵僕僕的青年,提著旅行袋,停在成都東門外的一棟莊院的大門前面。
這兒已經算是郊區,大門前是一條碎石子鋪的小路,路的兩邊全是油菜田。這時,油菜花正盛開著,極目望去,到處都是黃橙橙的一片。一陣風吹過去,黃花全向一個方向偃倒,
飄來幾縷淡淡的菜花香。這棟房子,卻掩映在綠樹濃蔭之中,在高大的樹木之下,露出紅磚的圍牆,和蒼灰色的屋瓦,看來靜悄悄的,有種世外桃源的風味。
兩個青年站在那兩扇黑漆大門外面,一個中等身材,劍眉朗目,鼻子端正,咧著張大嘴微笑著,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紡綢長衫,一般瀟灑安閒的勁兒,雖然眉毛上都聚著汗珠,卻仍
然興致勃勃的指手劃腳的談論著。另一個白皙頎長,眉頭微蹙,眼睛黝黑深邃,帶著股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視著那一望無際的油菜田。前者正挑著眉毛,愉快的說:
「紹泉,你看這油菜花如何?一到這兒,看到油菜花,就有一種農村的味道,比城市高明多了!」
那個叫紹泉的青年一語不發,只落寞的笑了笑。前者在他肩膀上狠狠的擊了一下說:「紹泉,我把你帶到成都來,就是要治好你的單戀病,你一路上的陰陽怪氣看得我都要冒火了
,假如你再這樣愁眉苦臉的,我可懶得理你了!」
「誰叫你理我呢!」紹泉懶懶的說。
「好,又算我多管閒事了!」那青年咧咧嘴,把手叉在腰上,摔摔頭說:「紹泉,你等會兒見了我姑母和表妹,也是這樣一副面孔,我姑母一定以為我在重慶胡鬧,欠了你的債,
所以你跟著我來討債了。」紹泉笑了,說:「那麼,宗堯,你要我怎麼樣一副面孔才滿意呢?」
「對!就是現在這樣笑才好!」宗堯鼓掌說。
「得了,你倒像個大導演的樣子,我可不是演戲的。」
「你看,你腦子裡就只有演戲的,大概還在想你那個偉大的傅小棠。」「你又來了!」紹泉皺緊了眉。
「好好,」宗堯連聲說:「我以後再也不提傅小棠怎麼樣?來,我們該進去了。」宗堯在門上連拍了幾下,用四川話高聲叫著說:「老趙,快來開門!我來了!」
紹泉望著宗堯說:「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馬上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見面了。」「得,」宗堯說:「你千萬別拿我的表妹和我開玩笑,我那個表妹可不像傅小棠,人家怯生生的,
碰到什麼事都要臉紅,你要羞著了她我可不饒你!」
「你瞧你那副急相!」紹泉微笑著說:「到底事不幹己就沒關係,一碰到自己的事你也灑脫不起來了!」
「我告訴你,紹泉。」宗堯說:「我和潔漪雖然從小青梅竹馬玩大的,但是,至今也只停在『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階段,始終就邁不過兄妹感情的那條界線。」
「為什麼不邁過去呢?」紹泉問。
「唉!」宗堯歎了口氣:「你見著了她就明白。她純淨得像個一塵不染的仙子,我總覺得和她談世俗的感情是污辱了她!」「別形容得太好,我可不信。」
「你等著瞧吧!」宗堯說,接著又猛拍了幾下門,大叫著說:「老趙!郎個搞的,叫了半天門都不來開!」
隨著這聲叫喊,門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一個四川老僕的答應聲:「來了!來了!」門立即開了,宗堯和紹泉馬上就陷進了一陣熱烈的歡迎中,隨著老趙的一聲高叫:
「表少爺來了!」屋裡迅速的就湧出好些人來,都是這屋中多年的丫環僕婦,把宗堯兩人包圍在中間,宗堯在這個肩上拍一下,那個胳膊上捏一把,大聲的笑著叫著。接著,門裡
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雍容華貴,怡然含笑的走了過來,宗堯擺脫了這些人的包圍,趕了上去,大叫著說:
「姑媽,你給我準備了白糕沒有?」
「你看看,」那位姑媽笑著說:「還是這副猴相,永遠像個毛孩子!進門什麼都不問,就要吃的!這位是你的同學嗎?」「對了對了,」宗堯拍拍頭:「我忘了介紹了!」他拉過
紹泉來說:「這是我在重大最要好的同學,宋紹泉。這是我姑媽,有一手最好的烹調本領,等會兒你就可以領教到。」
紹泉跟著宗堯叫了聲姑媽,微微有點靦腆的笑了笑。宗堯拉著紹泉向客廳裡走,一面走,一面說:
「姑媽,真的有吃的沒有?我餓慌了,一路上坐那個木炭汽車,顛得人骨頭都散了!」
「吃的當然有……」姑媽笑著說,一面打量著宗堯:「不過……」「別說!」宗堯叫著說:「先增加體重!再減輕體重!」
姑媽又笑又皺眉,說:
「你這是什麼話嘛?一點文雅勁兒都沒有,念了半天大學,越念越小了!」宗堯回頭對紹泉說:「你知道,我姑媽的規矩,遠道而來,必須先洗澡才能吃東西,要把我們一路上增
加的灰塵洗刷掉。其實,洗澡最傷元氣,一路辛苦,再傷元氣,豈不是想謀殺我們嗎?」
「看你這張嘴!」姑媽轉頭對紹泉說:「宋先生,宗堯在學校裡也這麼貧嘴嗎?」「比這還貧呢!」紹泉笑著說:「他在學校裡有個外號……」宗堯跳了起來,大叫:
「紹泉!我警告你,不許說!」
「什麼事情不許說?」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通內室的門邊響起了,聲音雖然不大,卻把全室的笑鬧都壓了下去。紹泉回頭一看,頓覺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了強光一樣,使人不
由自主的身心一振。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劉海覆額,髮辮垂腰,長長的睫毛蓋著一對水盈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底下是一張柔和的小嘴,眉尖若蹙,
眼角含顰,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致。她站定在那兒,一手支在門框上,眼睛溫柔的停在宗堯的身上,嘴角逐漸的浮起一個淺笑。
「在房裡看書,聽到一陣嘰哩呱啦亂叫,就猜到是你來了。」她輕輕的說。「哈,潔漪,」宗堯招呼著。「快進來,我給你介紹。」
潔漪走了進來,不大經意的看了紹泉一眼,隨著宗堯的介紹,她輕盈的點了一個頭,又掉轉眼光望著宗堯說:
「宗堯,你黑了,更像野人了!」
「是嗎?」宗堯一抬眉毛,說:「潔漪,你大了,更成了美人了!」潔漪的臉驀的緋紅了,她對宗堯瞪了一眼,轉身就向門外走,宗堯笑著嚷:「潔漪,別跑!你也不看看我給你
帶來的小禮物!」
潔漪站住了。宗堯拉過他的旅行袋來,打開了,一陣亂翻亂攪,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把什麼襪子襯衫內衣都拉了出來,還是沒找到,潔漪用不信任的眼光望著他說:
「堯哥,你又來哄我了!」
「哄你是鬼!」宗堯說,一面苦著臉問紹泉:「紹泉,你記得我那一對玻璃小貓塞到哪裡去了?」
「玻璃小貓?」紹泉想了一下,叫著說:「我知道!你臨走的時候一直叫著別忘了帶,又怕在旅行袋裡壓碎了,就塞到你隨身穿的大褂口袋裡了。」
「哦,對了!」宗堯眉開眼笑的伸手到懷裡去拿。紹泉聳聳肩說:「沒有用,你臨出門的時候說那件長衫太髒,脫下來交給老太婆去洗了,你說長衫帶得太多了,那件可以不必帶
來了。」
「哦!」宗堯的手停止了摸索,滿臉悵然,半天後才怏怏然的抽出手來。站在一邊的姑媽卻笑彎了腰,潔漪也抿著嘴直笑,剛倒了盆洗臉水出來的張嫂也笑得抬不起頭來,紹泉也
忍不住笑。宗堯看到大家笑,也跟著笑了。
這天晚上,宗堯和紹泉同房,準備就寢的時候,宗堯問:
「你看我這位表妹比傅小棠如何?」
「完全不同的典型,無法對比。」紹泉說。
「她還會彈一手好古箏,過兩天可以讓她彈給你聽。」宗堯說,先躺到床上,用手枕著頭。
「宗堯,你是個幸運兒。」紹泉一面換睡衣,一面說。
「怎麼,」宗堯說:「我對她還一點都摸不清呢!」
「你是個糊塗蟲!」紹泉走到桌邊,拿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給宗堯說:「你別『當局者迷』了!」
宗堯拿起那張紙,看上面寫著兩行字:
「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是前生注定事莫錯姻緣!」
宗堯望著帳頂,深深的沉思起來。
一排劉海覆著額頭,髮辮在胸前低垂,俯著的頭露出頭髮中分的那條白線,微微帶點誘惑的味道,兩排睫毛下顯出弧形的陰影,再下面只能看到微翹的鼻尖。那個古箏橫放在她前
面的小案上,她那纖長而白皙的手指正生動的在上面跳動,一串動人的音符傳了出來,聲音顫悠悠的,一直顫進人的心靈深處。猛然間,那張臉抬了起來,一對澄明的大眼睛對他直射
了過來,他吃了一驚,有點張皇失措了。聽到坐在一邊的紹泉在說:「哦,美極了!」他醒了過來,看到潔漪正凝視著他,微微抬起眼睛,嘴邊帶著個嘲謔的微笑說:「宗堯,你大概
聽得不耐煩,我看你都快睡著了!」
「胡說,我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
「我剛才彈的是什麼調子?」潔漪故意的問。
「這個……」宗堯皺著眉說:「我對樂曲不太熟悉。」
「就是你聽了一百次的清平調。」潔漪鼓著嘴說。
「我就看出你根本沒聽!」
「你不能怪我,」宗堯咧著嘴說:「我有個專一的毛病,眼睛看著美色,耳朵就無法聽音樂了。」
「堯哥,」潔漪瞪了他一眼:「你只會貧嘴,別無所長。」
「他還有一長。」紹泉笑著說。「你這位表哥還是個獵艷能手,許多女同學寫情書給他,據說,女同學們給了他一個外號……」「紹泉!」宗堯情急的叫:「你敢再說!」「你說
,是什麼?」潔漪頗感興趣的問。
「她們叫他……」「紹泉!」宗堯叫。「別理他,你說嘛!」潔漪催促著。
紹泉對宗堯拋去頗有含意的一瞥,暗中擠了一下眼睛,就嚷聲說:「她們叫他風流種子。」
「紹泉,」宗堯皺緊眉頭說:「簡直是鬼打架,你胡謅些什麼?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瘋了……」
紹泉站起身來,向門口就走,宗堯追過去,急急的拉住紹泉說:「我開玩笑,你別生氣!」
紹泉把宗堯向房裡推,說:
「我沒生氣,有點頭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說著,他悄悄在宗堯耳邊說:「別辜負你的外號!」說完,他把宗堯推進去,返身迤迤然而去。宗堯回到房裡來,對潔漪攤了攤手
說:
「沒辦法,他一聽我提傅小棠就生氣。」
「傅小棠到底是誰?」「一個話劇演員。重慶迷她的人才多呢,紹泉就猛追了她半年。」「你呢?」潔漪斜睨著他問。
「我?只看過她的話劇。」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麼能叫做風流種子呢!」「你別聽紹泉胡說八道!」
「胡說嗎?不見得吧!」潔漪咬著下嘴唇,挑著眉梢,帶笑的說。宗堯望著她,心中不禁怦怦然。他靠近她一兩步,一時竟無法說話。「告訴我你女朋友的事。」潔漪說。
「女朋友?什麼女朋友?」宗堯錯愕的問。
「你在重慶的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別騙我!」「騙你是鬼!」「那麼,她們為什麼叫你風流種子?」
「因為我跟她們每一個人玩。」
「是嗎?」宗堯凝視著潔漪,呆住了。潔漪臉上漸漸的湧上一片紅潮,宗堯喃喃的說:「潔漪!」「什麼?」潔漪彷彿受了一驚。
「我說……」「你說什麼?」「我說……」宗堯繼續凝視著她,她面上的紅暈擴大,加深。他輕輕的說:「我說……」
「你說吧!」她說,溫柔而鼓勵的。
「潔漪,假如我說出什麼來,不會冒犯你嗎?」宗堯輕聲說著,緩緩的握住了她胸前的髮辮,不敢抬起眼睛來,只注視著髮辮上繫著的黑綢結,很快的說:「潔漪,你在我心中的
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觸,不敢仰視。這幾年以來,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麼樣困擾我。每年寒暑假我到這兒來度假,臨行前總發誓要向你說,但,一見你就失去了勇
氣,假如你覺得我的話冒犯了你,我就要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終不敢說,潔漪,我自知對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賤了,儘管我在別人面前會有優越感,一見到了你
就會覺得自卑。我無法解釋,但是,潔漪,我不能再不說了,我不能永遠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掩飾我的真情。這幾天,和你日日相對,我覺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現在,我說了
,你看不起我的話,我就馬上收拾東西回重慶。現在,請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樣?」
宗堯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不敢面對潔漪,直到說完,潔漪卻毫無動靜,既不說話,也不移動。宗堯不能不抬起頭來了。但,當他看到她的臉,不禁大吃了一驚,她原
來泛紅的臉現在是一片青白,眼睛遲滯的凝視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宗堯緊張的抓住她的手,她纖長的手指冰冷的,他搖撼著她,喊:「潔漪,潔漪,你怎麼了?」
她依然木立不動,他猛烈的搖她,說:
「是我說錯話了嗎?潔漪?是我不該說嗎?你生我的氣了嗎?」潔漪仍然不說話,可是,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著那大理石般的面龐,滾落了下去。宗堯更加慌亂
了,他自責的說:「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潔漪,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用這些話來冒犯你,我該死!」
潔漪還是不動,但,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宗堯呆呆的望了她一會兒,猛然跺了一下腳說:
「我回重慶去!」說著,他向門口就走,才走到門口,潔漪發出一聲驚喊,宗堯回過頭來,潔漪對他衝過來,迅速的投進了他的懷裡。她用手捶著他的胸口,哭著喊:
「哦,堯哥,你真壞,你真壞,你壞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讓我等這麼久!我以為你在重慶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壞了!你太可惡了!你到現在才說,我從十二
歲就開始愛你了,你到現在才說,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了,你欺侮我……」宗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攬緊懷裡的軀體,俯下頭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著的小嘴。感到
宇宙在旋轉,旋轉,旋轉……然後是一段像永恆那麼長的靜止。
窗外,一個人影悄悄的避開了,這是紹泉。他走出了後院的院門,在後山的一棵榆樹下站住,這正是薄暮時分,天邊堆著絢爛的彩霞。他修長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佇立著,
自語的說:「只有我,永遠徘徊在屬於別人的門外!」
他對著落日苦笑,笑著笑著,兩滴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把頭埋進了手心裡。
一個暑假如飛的過去了,在歡愉中,日子總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轉瞬間,院裡的梧桐葉子已變黃了。陽曆九月初,重大要開學了,宗堯和紹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返回重慶。
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陣秋雨。宗堯正把最後一件洗好熨好的長衫收進旅行袋去,潔漪悄悄的溜了進來,把一個長方形的紙包塞進他的食物籃裡。
「那是什麼?」宗堯問。
「白糕,你最愛吃的,給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會吃得撐死。」宗堯望望那堆得滿滿的食物籃說。潔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靜靜的站著。宗堯看著她,堆滿一肚子的話,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潔漪先勉
強的笑了笑,說:「到了重慶,一個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堯說。「別太貪玩,放了寒假,馬上就來。」
「你放心,我會立刻飛來,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過,潔漪,夜裡等我,每夜,我的夢魂一定在你枕邊。」
「宗堯。」潔漪輕輕喚了一聲,把前額靠在他的胸前,宗堯攬住了她,就這樣依偎了好一會兒,靜靜的,只聽得到院子裡的雨聲,潔漪歎了一口長氣,說:「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
就好了,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生一世,永不分開。」
「潔漪。」宗堯說:「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該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監視得嚴嚴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審你。」「我怎麼可能背叛你?」
「誰知道!你有那樣一個光榮的外號!」「那是開玩笑的。」「反正你不可靠,以後,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麼,你就不敢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會記住。潔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動都在受監視。」潔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堯說:
「我該走了,等會兒趕不上車子。紹泉到哪裡去了?」
「他去和後山上的那棵榆樹告別,他說,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和那榆樹做了朋友,臨走得告別一下。這人真有意思。」
「他是個癡人,一個多情的人,一個好人。我的朋友裡面,我就喜歡他。現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樣子,他跟榆樹的難解難分,也不下於我們呢!」
「別去。」潔漪拉住了他。
「要趕不上車子了。」「趕不上,就明天再走。」
「潔漪。」宗堯捧住了她的臉,細細的凝視著她。她低聲的說:「宗堯,聽那個雨聲!雨那麼大,明天再走吧!」
「潔漪。」「宗堯,你知道那一闋詞嗎?我念給你聽。」
「念吧。」「秋來風雨,生在梧桐樹,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宗堯俯下頭,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吻。
一聲門簾響,把兩個緊貼的人驚動了。宗堯鬆了手,潔漪紅著臉退到窗子旁邊。紹泉如未覺的走了進來,一件藍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濕透了,頭髮上也是濕淋淋的。宗堯掩飾的說:
「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見了,趕不上車子可唯你是問!」「嘿!」紹泉衝著宗堯咧了一下嘴說:「我可不知道誰耽誤了時間!我在後山的榆樹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別,越
告別越離不開,所以我想,乾脆還是明天走吧!何況人家已經說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潔漪紅著臉叫了一聲,奪門就走,宗堯叫:
「潔漪!」但,潔漪已經跑走了。宗堯埋怨的對紹泉說:
「看你!」「還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這最後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紹泉說著,把宗堯推到門外,關上了房門,就和衣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輕的說:「明日天晴才
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麼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夜裡,雨大了。紹泉被風雨驚醒,朦朧的喊了一聲:
「宗堯!」沒有人答應,他翻了一個身,室內是暗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頭,又叫了一聲:
「宗堯!」依然沒有人答應。他沉思的躺著,對宗堯的床看過去,漸漸的,他的眼睛能習慣於黑暗了,於是,他看清宗堯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瞭然的望著帳頂,默默的搖了搖
頭。
這時的宗堯,正躺在潔漪的身邊,潔漪瑟縮的望著他,滿面淚痕,他握緊她的手,懇切的說: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們就結婚。」
「宗堯,」她怯怯的說:「我已經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這是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我絕不後悔。只是,你千萬別負了我!」
「潔漪,不信任我是罪過的,我向你發誓,假如我負心,我就遭橫死!」潔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後,她的嘴唇碰著了他的,他們深深的吻著。然後,潔漪平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
的窗格說:
「我不後悔,堯哥,我早就等待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從我十二歲起,我就夢想會成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慶那麼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學,
怕許許多多意外。現在,我不怕了,我已經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還是你的影子。」「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潔漪痙攣了一下。「別這樣叫!別!」
「你怕什麼?漪?我的心在這兒,永遠別怕!」
曙色染白了窗紙,潔漪推推宗堯:
「去吧,別給傭人們撞見了!」
宗堯下了床,吻了潔漪,溜回到臥室裡。紹泉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發出幾聲囈語,宗堯看著他,他正熟睡著。於是,他鑽回了自己的被窩裡,等待天亮。
這日午後,他們終於乘上了到重慶的汽車。
車子顛簸的行走著,公路上泥濘不堪,車行速度十分緩慢。宗堯和紹泉倚在車子裡,都十分沉默,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會兒,宗堯打開旅行袋去找一條手帕,隨手抽出了一張
照片,宗堯拿起來一看,是潔漪的一張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齒,婉約溫柔,靜靜的睜著一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這一定是潔漪悄悄塞進他的旅行袋裡去的。他翻過照片的背面來,看
到了一首小詩:
「車遙遙兮馬,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願為影兮隨君身!
君依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
握著這張照片,他不禁神馳魂飛。紹泉對那張照片正背面都張望了一眼。點了點頭,拍拍宗堯的肩膀說:
「你真是個天之驕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堯,又在給你的影子寫情書是不是?」紹泉一面對著鏡子刮鬍,一面問。「唔。」宗堯呼了一聲,依然寫他的。這是一間小斗室,是宗堯和紹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間房子,學校
原有宿舍,但擁擠嘈雜。紹泉和宗堯都是經濟環境較好的學生,紹泉的家在昆明,時有金錢接濟,宗堯雖然父母都淪陷在北平,卻有成都的姑母按時寄錢。所以,在一般流亡學生裡,
他們算是經濟情況很好的了。他們都嫌宿舍太亂,就在距校不遠的小龍坎租了一間屋子合住。「我說,宗堯,我有兩張票。」
「唔。」「怎麼樣?一齊去看看?」
「唔。」「你到底聽見了沒有?」
宗堯抬起了頭來。「什麼事?」紹泉走過去,把手按在宗堯的肩膀上。
「我說我有兩張票,你趕快寫完這封信,我們一起去看話劇。」「哪兒的話劇?」宗堯不大感興趣的問。
「抗建堂。」「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錯,去不去?」「好吧,等我結束這封信。」
信寫好了,宗堯封了口,和紹泉一起走出來,紹泉對他上下望望說:「換件長衫吧!」「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著注意儀表!」宗堯笑著說,一面打量了紹泉一會兒說:「唔
,鬍子刮得這麼光,看來真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準要為你動心!」
「那麼,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裡賣了個滿座,這正是話劇的全盛時期。紹泉弄到的兩張票,位子居然還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間,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個個子很高、纖穠適中的女子,濃眉,
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堅定,長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氣」,因而缺少了幾分柔弱的女性美,卻也加了幾分率直和活潑。年齡不大,頂多二十歲,眉目之間,英氣多過了嬌柔,大眼
睛機靈靈的,滿堂一掃,顧盼神飛。
第一幕落幕後,掌聲雷動,紹泉拉了拉宗堯的袖子,低聲說:「到後台去看看!」紹泉追了傅小棠這麼久,也只在後台可以和傅小棠交談一兩句而已。宗堯跟著紹泉到後台,後台
亂成一片,道具、化妝品、服裝散了一地。還有別人送的花,又擠著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換佈景的人員在跑來跑去。宗堯和紹泉好不容易才擠進去,看見傅小棠已換好
了下一幕的服裝,正站在化妝室門口,和一個大塊頭、滿臉橫肉的人在講話,紹泉鄒皺眉,低聲說:「這傢伙就是重慶的地頭蛇,正轉著傅小棠的念頭呢!」
這時,那大塊頭在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們就說定了,傅小姐,散了戲我開車子來接!」
「不行!」傅小棠斬釘截鐵的說:「我已另有約會。」
「小姐,你總要給面子吧!」
傅小棠搖搖頭,大塊頭不容分辯的說:
「別說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車子來接!」說完,轉身就走了。
傅小棠挑著眉毛,手叉在腰上,一臉憤恨之色。
紹泉咳了一聲,招呼著說:
「傅小姐!」傅小棠眼睛一轉,看到了紹泉,笑了笑說:
「是你,小宋!怎麼有工夫來,明天沒有考試?」
「就是有考試也會來的。」紹泉說,一面把宗堯介紹給傅小棠,傅小棠對宗堯上上下下看了看,點點頭說:
「李先生第一次來吧?」
「並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話劇,」宗堯說:「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見面。」「你和小宋是同學呀?」
「是同學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聽他談你。所以,對你我也相當熟了。」「是嗎?」傅小棠瞬了瞬紹泉,嘴邊浮起一個含蓄的微笑。正要說什麼,有人來催促準備出場了,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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