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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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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25:52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7-7-25 00:51 編輯

有匪 作者:priest

內容簡介】:

  「終有一天,你會跨過靜謐無聲的洗墨江,離開群山環抱的舊桃源,來到無邊陰霾的夜空之下。你會目睹無數不可攀爬之山相繼傾覆,不可踰越之海乾涸成田,你要記得,你的命運懸在刀尖上,而刀尖須得永遠向前。」

  「願你在冷鐵卷刃前,得以窺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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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50:43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

  「真的假的?」周翡愣了愣,過了一會,又有點不放心地問,「可那李婆婆不是向來懶得擔事嗎——我娘怎麼說?」

  「姑姑說了,他們愛怎樣怎樣,只要別把人都招來四十八寨裡亂就行。」李妍側身坐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上,雙手端著個烤得肉是肉、水是水的貝殼,吹了兩下,一口倒進嘴裡,燙得眼淚差點沒下來,「嗚嗚」半天,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好、好吃,姐夫,太好吃了!」

  謝允默默地坐在一邊守著火堆烤貝殼,這是個細緻活,他一個人烤趕不上那兩位吃,忙活了半天沒顧上自己,手裡就剩最後一個,剛想下嘴,被李妍這句橫空出世的一聲「姐夫」叫得心花怒放,於是自動把最後一顆讓給了她。

  李妍高高興興地接過來,一點也不跟他客氣,只恨嘴不夠大,不能把整個東海裝進肚子裡帶走。

  她心滿意足地吃完了最後一個貝肉,順手將殼扔進大海,從礁石上一躍而下,問道:「我的話可帶到啦,姐,你到時候去不去?」

  周翡道:「楚楚的事,我砸鍋賣鐵也得過去,何況又不遠。」

  剛說完,不遠處的陳俊夫沖李妍招了招手,問道:「小丫頭,魚乾吃不吃?」

  李妍聽聞,二話不說,撒丫子就跑,丟下了她英俊的姐夫和更加英俊的姐,義無反顧地投奔了一個百十來歲的老頭子。

  南北歸一那年,趙淵改了年號為「乾封」,此時正是乾封二年,謝三公子經過了兩年的艱辛歷程,恨不能將四十八寨所有沒人願意管的瑣事都一手包辦,才總算換來李大當家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年秋天,周翡陪著謝允回東海,探望師長並祭奠先人。

  「先人」總共有兩位,一位是那位捨命救過謝允的小師叔,另一位是梁紹。

  梁丞相的屍骨被木小喬誤打誤撞地炸了,連同山谷一起灰飛煙滅,到底是塵歸塵、土歸土,謝允便在蓬萊小島上替他立了個簡單的衣冠塚。

  想來那梁公生前轟轟烈烈、機關算盡,死後也該清靜了。

  他倆探過了老人,又掃完了墓,正打算走,李妍就不請自來,還捎來個口信——吳楚楚這幾年四處蒐集整理各派遺蹟,已經頗有些成果,正好李晟時常被李瑾容放出去聯絡各方,交遊頗廣,便不知怎的突發奇想,牽頭替吳楚楚四方發帖,打算在這一年中秋要辦個「以武會友」的集會,沒帶什麼噱頭,只說近些年整理了一些流落各處的典籍,想借此機會叫大家來喝杯薄酒,願意來湊熱鬧的,說不定能遇見一些新朋故舊。

  地方定在了柳家莊,李晟嶄露頭角便是從柳家莊圍剿十八藥人開始的,自那以後,他同柳老爺倒是成了忘年交。

  帖子和消息是行腳幫幫忙發出去的,本以為響應者寥寥,多不過請來幾個老朋友過來湊個熱鬧,誰知也不知怎麼居然鬧大了,一傳十、十傳百,四方豪傑一大幫一大幫地往柳家莊趕,比之當年永州城中霍連濤弄出來那場鬧劇還熱鬧,小小的柳家莊已經不夠安排,眼看把濟南府的大小客棧都擠滿了,滿大街都是形態各異的江湖人,鬧得李晟有些發慌,不得已派李妍來叫周翡這把「南刀」過去給他撐場面。

  「這個麼,倒不意外,」謝允道,「這麼多年了,先是活人死人山,再又有北斗、殷沛等人橫行無忌,仇怨相疊好幾代人,四處烏煙瘴氣,好不容易大魔頭們都死光了,中原武林這潭死水也該否極泰來了,你哥心機手腕出身背景一樣不缺,更難得為人謙遜,不把自己當回事,據說在老一輩中人望很高,都在捧他的場,這回恐怕是各大門派的人有意推波助瀾。」

  周翡詫異道:「難不成他們還想把他捧成下一個山川劍嗎?」

  謝允問道:「有何不可?」

  周翡總覺得有些奇妙,她是未曾見過當年山川劍風采的,只是聽這個說幾句,那個說幾句,從隻言片語中大概得出個模糊的印象——那位前輩的德高望重,一柄重劍鎮住了整個中原的魑魅魍魎。

  在她心裡,如果說殷大俠是仰止的高山,李某某就是礙事的小土包,如果說殷大俠是鎮守一方的聖獸,李晟就是哆嗦個尾巴嗷嗷叫的串種小野狗——總而言之,除了都是人、都是男的,好像沒什麼共同之處了,她實在有點難以想像。

  周翡思索片刻,便憂心忡忡道:「他?武功也拿不出手,純會耍嘴皮子,萬一遭人嫉恨,想害他,連陰謀詭計都不必使,直接打死也費不了什麼事。」

  謝允:「……」

  怪不得李少爺分明是年輕氣盛的年紀,身上卻總有不把自己當回事的「超然」氣質,原來從小成長在這種險惡的環境中。

  周翡將熹微在手中轉了個圈,好似很嫌麻煩似的說道:「嘖,我還是多叫幾個人去給他壯壯膽吧。」

  謝允忙見縫插針地溜鬚拍馬道:「周大俠宇內無雙,天下無敵。」

  周翡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姓謝的好像又在諷刺她,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仰起頭的時候顯得下巴很尖,眼睛半睜不睜地略微上挑,是個頗不好哄的小美人,謝允佯做無辜地與她對視片刻,便憋不住手嘴齊賤起來,他略一彎腰捏住周翡的下巴,低聲道:「我要是早知道這周大俠最後能便宜我,當年夜闖洗墨江的時候一定打扮會漂亮一點,輕功也一定能再飄逸一點。」

  周翡似笑非笑道:「去見個水草精,你還想打扮成什麼樣?」

  謝允眼珠一轉,彎腰湊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不知怎麼下流無恥了,說完他就立刻蹦開,剛好躲過周翡戳他肚子的刀柄。

  他以手撫胸道:「小生提了六次親,被你爹娘軟硬釘子餵了十二顆,生生嚼出了一口鐵嘴鋼牙,不料娶回家來天天挨揍,苦也——」

  最後倆字,謝允謅出了唱腔,連說帶唱也不妨礙他轉瞬躥出了一丈多遠,還回頭對周翡道:「趙淵至今叫我一齣『白骨傳』唱得睡不著覺,你要是再欺負我,明兒我就寫一齣『南刀傳』去,揭露某大俠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一言不合就虐打文弱書生……哈哈,阿翡,你輕功還欠練啊。」

  周翡輕功確實不如他——畢竟先天不足,脖子下面不是腿。

  兩人一追一逃,轉眼跑出去半個島。

  忽然,謝允腳步一停,在一塊礁石上微微一點,渾似不著力一般,塵土不驚地落在上面,背著手沖周翡微微擺了擺。

  周翡探頭一看,發現他們兩人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那兩座墓前。

  那兩座比鄰而居的石碑在三面環礁處,好似被天然林立的礁石環繞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十分幽靜,開闊的一側面朝浩瀚東海,一眼能望見海天交接處。

  同明大師正拿著一柄長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兩座墓碑上的浮灰。

  老僧與石碑在濤聲蕭瑟中有種難以言喻的寧靜。

  謝允沖周翡打了個手勢,拉著她的手輕飄落到一邊,兩人從大礁石後繞著走開了,沒有驚動同明大師。

  走出老遠,謝允才輕聲道:「我師父身份特殊,他們那一支人自從亡國後,便一直隱居東海蓬萊,其他幾位師叔都是當年隨侍的忠臣之後,若不是因為我,他老人家根本不會離島,倒是幾位師叔偶爾出門跑腿——當年陳師叔幾次三番受山川劍所托,替他做盔甲兵刃等物,你也知道,陳師叔天性懶得應酬,都是小師叔替他跑腿當信使,一來二去,同殷大俠有了些交情。」

  他話說到這,周翡已經明白了,便接道:「後來他對殷大俠之死有疑慮?」

  謝允點點頭:「山川劍、南刀——老南刀,還有當時我的事,他至死都一直耿耿於懷,遺願便是要我去追查海天一色,找一個交代……如今他們兩位比鄰而居,想必可以面對面地交代了。」

  周翡腳步微頓。

  「海天一色」像一個好似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互相牽制的由頭,所有人都想利用這個由頭,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四十八寨原本人就多,後來周以棠又帶回來一批心腹回家,堪稱人多眼雜,有些話至今她都沒機會口頭問清楚,此時在東海之巔,四方視野平整,週遭一目瞭然,她才斟詞酌句地含蓄道:「那位真的不姓趙嗎?」

  謝允微微彎了一下眼角,同樣含蓄地回道:「我們趙家這幾代人,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特別容易熱血上頭,凡事想當然耳,吟風弄月的本領不錯,紙上談兵也都是好手,上不了真章。從先帝到我爹,再到我,都是一路貨色,沒出過這麼有出息的人物。」

  周翡下意識地回頭張望了一眼,然而視線被墓碑擋住了,她看不見那兩座比鄰而居的墓碑:「梁紹到底圖什麼?」

  「當時箭在弦上,」謝允輕聲道,「南邊策劃許久,集結了數萬大軍,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被人發現……必定四下潰散,大昭就真的亡國了。」

  周翡詫異道:「那個誰都不姓趙,這就不算亡國了嗎?」

  謝允伸了個懶腰,順手勾住周翡的肩,懶洋洋地將手搭在她身上:「輿圖未曾換稿,滿朝文武未曾改志,江山未曾易姓,最重要的是,先帝當年所思所願,還有實現的餘地,梁公與先帝心心唸唸的新政,能在江南鋪開,而新帝年幼時只能倚仗梁紹,等他翅膀硬了,縱然梁紹已死,也有『海天一色』陰魂不散,只能永遠在他設想中的既定路線上走下去,一兩代人之內,天下必有安定時,屆時你登礁東望,茫茫一片,天海相連,又有什麼分別?」

  謝允說得不痛不癢,語氣抑揚頓挫,只缺個小桌案和驚堂木,不然講到這裡可以收彩討賞了,親自為周翡表演了一番趙氏後人是怎樣爛泥扶不上牆的。

  接著他的爪子又十分不規矩地輕輕撓了撓周翡的下巴,湊到她耳邊道:「咱們先去柳家莊,等看完熱鬧,我帶你去舊都玩好不好?過了冬,咱們再去塞外看新草和嫩羊。」

  周翡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滾,有點正事沒有?就知道玩,大當家要是有事差遣我去……」

  謝允笑眯眯地打斷她,悠然補充道:「還可以高價買幾隻小羊羔就地烤,外焦裡嫩,根本不必放許多香料,少許一點鹽便滋味無窮。」

  周翡:「……我去給我娘寫信說一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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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50:26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 青梅竹馬(下)

  那居然是一條足有合抱粗的大蟒蛇。

  照理說,蜀中鮮少能見到這麼大的蛇,而且它們多半行動緩慢,即便捕獵,也往往埋伏在某處等著守株待兔,倘若一擊不中,大抵也不會不依不饒地追。

  可這條巨蟒好像是瘋了,被李瑾容一刀撞在臉上,又被她脫手的火把燎了一下,竟沒有一點要退縮的意思,反而飛快地調整者頭尾的姿勢,閃電似的沖李二郎張開大嘴,再次撲了過去。

  李二郎嚇得鼻涕都顧不上冒泡了,睜圓了眼睛,一雙手在身上亂摸片刻,發現除了他偷偷順出來的小笛子,他身上連張鐵片也沒有,眼看大蛇逼至眼前,李二郎兩條小短腿好似長在了地上,挪不動分毫。

  就在這時,一把長刀橫著飛了過來,從側面撞上蛇頭,來勢洶洶的大蛇腦袋被撞偏了,它憤怒地猛地一扭頭,轉身對上膽敢打斷它捕獵的螻蟻。

  李瑾容將她一身輕功發揮到了極致——雖然至今為止,總共也沒練幾年,提起一躍踩上了蟒蛇蛇身,感覺腳下滑得幾乎不著力,忙一擰腰,踉踉蹌蹌地從蟒蛇背上掉了下來,險而又險地與遍生倒刺的大嘴擦肩而過。

  她轉頭沖一幫嚇傻了的大小孩子們吼道:「還不跑!」

  李瑾容很少和蜀中的熊孩子們混在一起搗蛋,但興許是每個人都被她揍過的緣故,危急情況下,眾猢猻對她的話異常順從,集體撒丫子開始往外狂奔,雖然年紀小,但畢竟都是名門之後,竟然也沒亂。

  大蟒蛇徹底被激怒了,高高地昂起頭,粗壯的身體游龍擺尾似的掃過來,李瑾容本來就沒站穩,狼狽地就地滾開,躲得險象環生,幾次三番險些被大蛇纏住。她天資卓絕,一向自視甚高,此時居然被一條畜生逼得到處亂滾,李瑾容心裡非但不懼,反而升起一把無名火,她倏地往前躥了一步,聽著身後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縱身躥上山洞石壁,轉身,拔刀便砍。

  女孩手上的長刀當當正正地撞上了巨蟒張開的大嘴,她到底年紀幼小,氣力不足,握刀的小手上頓時被震得開裂,後背重重地撞在石洞山壁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皮糙肉厚的大蟒蛇卻只是微微見血,更加怒不可遏,一頓之後,再次張開了血盆大口,李瑾容幾乎能看見它口中參差不齊的利齒。

  就在這時,一道火光倏地掠過,正好橫在大蛇和女孩中間,巨蟒對火光還略有畏懼,梗起脖子往後一仰,一隻手趁機伸過來,一把拉起李瑾容,猛地將她往洞口方向扯去。

  拉住她的那隻手的手心上佈滿了冷汗,手指冰冷得像凍了一宿的鐵器,李瑾容沒料到這時候竟還有人等她,不由得一愣,抬頭望去,卻見是那一根手指能戳一個跟頭的小書呆。

  周以棠不知從哪弄來了兩根火把,一根丟出去了,另一隻手還拿著一根。

  他死死地攥著李瑾容的手腕,用力將她往前一悠,自己略微錯後她半身,側過身,以拿著火把的那半身擋在巨蟒與李瑾容之間。

  李瑾容其人,天生與正常人不同,遇到什麼突發情況,她很少會像別人一樣感覺到恐懼,好似根本沒長出那根筋——即使隨著年齡增長,她漸漸能基本判斷出什麼東西比她強大,但知道歸知道,真遇到事的時候,興奮或是憤怒總能佔上風,什麼她都能躍躍欲試地挑戰一二。

  就如此時,她在這麼個節骨眼上,竟還有暇以一種十分新鮮的目光打量周以棠。

  那小書呆是個小白臉,筆直的眉與眼珠卻又漆黑,黑白分明、十分清秀,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清晰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讓李瑾容想起她逮到過的一隻年幼山貓,分明是個小毛團,哆嗦成一團,還要戰戰兢兢地衝人亮出稚拙的小爪子。她於是不知哪根筋搭錯,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周以棠簡直已經不知道是何方神聖撐著這兩條腿了,那巨蟒不知是不是活太久,儼然已經成了精,雖然怕火,卻好似知道火把是能被吹滅的,一邊追,一邊不停地猛撲上來,試圖藉著行動間掀起風吹熄他手中的火。

  每次巨蟒撲上來,他都覺得這團晃得一塌糊塗的火苗要完蛋,狂跳的心快要頂破腦殼了,而在這節骨眼上,那不知缺了那根弦的小姑娘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這一刻,在這個蛇洞裡,周以棠終於看出了李大小姐的真面目。

  他用力將李瑾容往洞口方向一搡,有生以來頭一次正經同她說話,還是上氣不接下氣的:「笑……笑什麼,還不快跑!」

  李瑾容道:「你這書呆好沒道理,難不成哭就能把它哭死?」

  大蛇又一次撲上來,火苗劇烈地顫了一下,猛地縮成一團,周以棠的心也好似跟這那火苗縮成了一團,聞到蛇嘴裡那叫人作嘔的腥臭氣,他手軟得幾乎虛脫,與此同時,李瑾容瞬間甩開他的手,一步越過他,抓住這一瞬的空隙,再次將手中長刀送了出去。

  巨蟒劇烈地一顫,李瑾容方才被震傷的手再次湧出血來,倒退好幾步,靠石洞山壁才站住,她咬牙切齒道:「我回去就把『斬字訣』連上十萬八千遍,非得剁碎了這畜生的腦袋燉蛇羹。」

  周以棠覺得她簡直像個走在路上摔倒了,就非得把地面給砸出個窟窿的小孩子,無奈道:「妹子,你不如先想想我們還回不回得去!」

  因她那一刀的緩衝,周以棠手中那哆哆嗦嗦的小火苗又苟延殘喘地重新著了起來,孩子與巨蟒再次彼此僵持起來。

  就在這時,只聽外面傳來一聲悶響,劇烈的亮光順著洞口傳了進來,原來不知哪個小猢猻身上帶了個從大人那偷來的聯絡用的煙花,方才都跑慌了,這會才想起來,緊接著,臨陣脫逃的李二郎跑著跑著發現他姐沒跟上來,連忙又哆嗦著小短腿往回趕,一邊跑一邊在洞口大叫:「姐!姐!你在哪呢?」

  而這倒霉孩子叫還不算,可能是懷疑自己動靜不夠響,他還在原地使勁蹦著跺地,又把那蛇形的小笛子拿起來使勁吹,方才一直不響的小笛子「不負眾望」,在這時候竟發出了一聲能刺穿人雙耳的尖鳴。

  山洞中的巨蟒活似被施了定身法,周身一僵,昏黃的眼睛直直地豎在臉側,一股前所未有的顫慄爬上了他的後背,他當機立斷,用盡全力推了李瑾容一把:「快……」

  巨蟒突然動了,它倏地抬起頭,好似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咆哮,繼而竟連火也不顧了,一口咬了下來,危機之中,周以棠別無辦法,只好竟手中火把拋了出去,他運氣不錯,火把竟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巨蟒面門,飛濺的火星跳進了那畜生嘴裡,巨蟒痛苦地原地擺動龐大的身軀,周以棠趁機死命拽住還想著衝上去與那蛇大戰三回合的李瑾容,往洞口跑去。

  此時已接近破曉,洞口處有了隱約的亮光,周以棠覺得腿簡直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全憑著本能在擺,身後要命的窸窣聲越來越近。

  周以棠看見扒在洞口的李二郎面露驚恐,而同時,勁風襲向他後背,他本能地一回頭,便能看見一張咬下來的大嘴,那一刻,小書生腦子裡居然連「完蛋」倆字都沒有,裝滿了半懂不懂的經史子集的腦袋裡空空如也,只記得他鬆開了李瑾容,張開兩條麻桿一樣的胳膊,奮力擋在女孩和巨蟒中間,甚至閉上了眼睛——

  李瑾容可不是會閉眼等死的,她輕叱一聲,再次提刀,可手中刀尚未來得及送出去,眼前便有極清亮的刀光一閃,擦著她頭頂自下而上地捅了上去,「噗」一聲輕響,巨蟒那顆好似無堅不摧的腦袋被這一刀直接頂到了石洞頂端,蛇身撞在山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李瑾容納悶道:「咦?」

  她保持著提刀提了一半的動作,仰起頭望去,便看見了李徵氣得發青的臉。

  半個時辰以後,大半個蜀中都被驚醒了,各家聞聽這驚魂一宿,各自把自家熊孩子和狗領回去吃「竹筍炒肉」,李瑾容和李瑾鋒兩個是被李大俠一隻手一個,揪著後脖頸子給拎回去的——由於周以棠認錯及時,且李大俠沒長第三隻手,小書呆逃過一劫,得以有「尊嚴」地自己走回去。

  後來才知道,原來李二郎偷摸拿出來的笛子名叫「引蛇笛」,是南疆小藥谷那邊的人控蛇用的,南疆自古有玩蛇控蛇之法,倘若使用得當,能將方圓數里的蛇都引過來,供其驅使——當然,不得當就只能被激怒的蛇狂追了。

  因為這件事,李二郎被李大俠揍得哭聲繞樑三日,差點讓鼻涕嗆死,李瑾容見勢不秒,趁弟弟遭殃的時候直接躥上了樹,躲了兩天沒敢下來。周以棠習武才剛入門,不禁打——於是變成了每天在梅花樁上站馬步。

  經此一役,周以棠算是徹底和蜀中的猴孩子們混熟了,同時徹底明白了在李姑娘面前不敢說話的自己是多麼愚蠢。

  可惜初見時那杏核眼、冷若冰霜的小女孩徹底分崩離析,注定是個美好的幻覺……破滅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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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青梅竹馬(中)

  他們前腳剛走,就有一顆小腦袋從牆頭上探出來,疑惑的扒著頭看了看,隨後大貓似的跳下來,伸了個懶腰,慢騰騰地來到李瑾容的院門前,拖著長音和長鼻涕道:「姐——」

  這小東西是李二郎瑾鋒,其實才比李瑾容晚半個時辰出生,和他姐簡直好似出自兩個娘胎。

  李二郎長得虎頭虎腦,從小就非常會「假正經」,大人們說話的時候,其他小孩都會嫌悶自行跑開,唯獨此怪胎紋絲不動地在旁邊聽,還時常煞有介事地跟著點頭,好像別人說什麼他都懂似的。

  在五歲以前,李二郎都曾經蟬聯蜀中第一笑料之桂冠。

  李瑾容每次看見這弟弟,都急得想往他屁股上踹一腳,這會她正練刀,懶得給他開門,便只動嘴道:「做什麼?」

  李二郎淡定地吸溜了一雙永遠吸不乾的鼻涕,不緊不慢地站在門口說道:「哦,我剛才看見那書呆子被黑虎糊弄走了。」

  「黑虎」是蜀中有名的搗蛋鬼,長得不像他小名一樣威武雄壯,有點瘦小,其人卻是個天生的壞胚,戳一下能流出二兩多的壞湯。

  有一次壞到了李二郎頭上,被李瑾容抓住揍了一頓,拴在懸崖上吊了兩天,嚇得尿了褲子,自此老實了半年。可惜好景不長,黑虎蔫了一陣子,認了李瑾容當老大,隨即見老大彷彿不大愛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興風作浪起來。

  什麼攛掇聚眾打架,糾集一幫狗腿子欺負不合群的,搶小孩東西吃……不一而足,總之,坑蒙拐騙,無所不為。

  只是一幫人打一個這種事當時雖然爽快出氣,過後叫大人知道了,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划算,因此把落單的騙到沒人去的小荒山,變成了黑虎的慣用伎倆——那裡人跡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麼古怪,特別容易迷路,大人們一般不往那去。

  黑虎他爹養了一條大狼狗,相貌很是猙獰,但性情十分溫順,而且聽話,黑虎他們每次都事先將這大狼狗喬裝改扮一番,頭上插兩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掛一圈雞毛,身上再給披件舊甲片改的「衣服」,打扮成個怪獸的形象。

  等將人引到了荒山深處,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搗蛋鬼悄悄把狗放出來,叫它撒丫子狂奔,專門去追他們要整治的人。到時候荒山窄道、夜半無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個孩子,連害怕再迷路,身後還追著個「嗷嗷」狂叫的「怪物」……

  那滋味就別提了。

  據說被這樣整過一番的小孩,輕則嚇得嚎啕大哭,重則回去做上一年的噩夢,天大的膽子都能嚇破,百試不爽。而且通常嚇得迷迷糊糊,根本顧不上告狀。

  李瑾容聞聽二郎這番通風報訊,頗感意外,問道:「那個姓周的這麼傻?」

  李二郎問道:「你不管嗎?」

  李瑾容不耐煩地一抖手中長刀,沒好氣道:「關我什麼事?找你爹去。」

  李二郎「哦」了一聲,一點也不介意被姐姐關在外面,邁開兩條小短腿跑了,過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來了,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門前磕了磕,順便抹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姐——」

  李瑾容帶了點火氣的聲音傳出來:「又幹什麼!」

  李二郎用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院門口的小土坑:「爹不在家,出門了……」

  「那書呆愛死不死,別煩我!」

  李二郎神色不變,慢吞吞地補上了自己被打斷的後半句話:「……咱們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庫裡玩啦?」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緊閉半晌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李瑾容沒說要去,只是矜持地將一隻腳踏在門檻上,先冠冕堂皇地訓斥二郎道:「你怎麼一天到晚就想著玩?」

  李二郎眨巴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回視著她。

  李瑾容想了想,好似「很不樂意」地一擺手道:「算了,走吧。」

  李徵出門在外,永遠只掛一把樸實無華的長刀,但他私下卻有些小愛好,時常收集一些有趣的「兵器」。

  在他的庫房中,有前後左右都彎、身上好似水波滾過的怪刀;有外表像尋常雨傘一樣的「木棍」,但往前一推,便能「開」出一朵七十八條刃的「刀花」;還有好幾隻背靠背的鐵製松鼠,憨態可掬,纏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動,倘若往下一拉,松鼠口中便會噴出鐵蓮子來……不過誰也不知道是哪隻噴,砸自己臉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諸如此類古怪又有點危險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時在家時不讓孩子們進去瞎玩,只有趁他出門,姐弟倆才能溜門撬鎖地混進去翻騰。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進李大俠的庫房撒歡的時候,周以棠已經跟著黑虎到了後山。

  他發熱的腦袋漸漸被夜風吹涼,問了黑虎兩遍「要去哪」和「李姑娘」什麼時候來,見那小子都搪塞,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還四處亂轉,還時不常偷偷給誰遞個眼色,便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心裡便明白了大半。

  只是他生性內斂,察覺到了也並不聲張,周以棠先是默不作聲地跟著黑虎他們走了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著黑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道:「你們是不是都很討厭我?」

  此時距離跟小夥伴約好了放狗的地方,已不過百十來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準備看熱鬧,驟然聽此一問,不由得愣了片刻,茫然道:「啊?」

  旁邊一幫猴孩子忙互相擠眉弄眼,有兩個壞小子不動聲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後,沖黑虎做了個「他想跑」的口型。

  黑虎眼珠轉了轉,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那怎麼會?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們一起玩啦?」

  周以棠略低著頭,聽著山間掠過的風聲,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了,身上居然奇異地帶上了某種沉靜而憂鬱氣息,等山風一聲拖得長長的嗚咽暫歇,他才不驚不怒地對黑虎說道:「我從小出趟門都要受限制,不曾同一般年紀的朋友一起玩過,初來乍到,武功也才剛開始學,有時候想和你們說話,都不知該說些什麼,並不是有意怠慢。」

  黑虎油滑地笑道:「知道啦,你是大官家的少爺嘛。」

  「我不是少爺,我爹娘都死了。」周以棠輕輕地說道,黑虎一怔,便聽他又道,「我從四歲開蒙至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先同一圈長輩請安問好,再去跟先生讀書,午間送走先生,休息片刻,下午還要做他留下的功課,寫上一打大字,晚上我爹回來,便喚我去,考校一天學了什麼,再看過功課,稍有怠慢,便要拿來戒尺,在手心上打三板,接著要面壁思過、自省其身半個時辰,反省完,便已經是深夜裡。除非白天功課寫得一絲不苟,晚上才能免去『思過』的一段,能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可惜時辰已經太晚,不方便再去打擾別人,多半也只是自己鼓搗蟲鳥一類……」

  他一番話叫每天吃飽了就是玩的眾孩童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接些什麼話。在一片短暫的靜謐中,周以棠已經聽見了不遠處某種動物「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聲。

  「我一直想什麼時候我也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白天成群結隊地去玩,晚上回去也不會被拎去面壁……現在總算達成所願,我爹卻沒了。」他腳步微頓,神色卻不變,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難得你們肯叫我出來,就算只是戲耍於我,我也還是很開心的。」

  他話音沒落,只聽「嗷嗚」一聲,原來是牽著狗的那位聽見他後半句話,以為陰謀敗露,心一慌、手一鬆,不小心提前將狗放了出來。

  「盛裝打扮」過的大狗足有小馬駒大小,頂著一腦袋被熊孩子們鬧得花紅柳綠的亂毛,歡天喜地地便朝著主人黑虎狂奔了過來,一夥猴孩子們沒料到這變故,都忘了佯裝驚慌。沒有他們一哄而散地嗷嗷亂叫製造恐慌,一時間氣氛居然有點奇異的尷尬,眾人都傻呆呆地看著狂奔而至的「怪獸」。

  剛好這天晚上月色不錯,跑近了一看,便能看清那「怪獸」搖出了花的大尾巴,非但不嚇人,反而有點滑稽。

  大狗轉眼間奔到黑虎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長舌頭,諂媚地等著人和它玩。

  周以棠感興趣道:「你家的狗?」

  黑虎木然道:「……哦。」

  周以棠饒有興致地打量它片刻,問道:「讓摸嗎?」

  黑虎:「……」

  便見那「柔柔弱弱」的小書生上前兩步,試探著摸了摸大狗的頭,大狗揚起脖子「嗷嗷」叫了兩聲,親熱地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腕。

  半夜三更,李瑾容偷偷把李徵的「兵器庫房」恢復原狀,又沖鼻涕王弟弟伸出一隻手,勒令道:「拿出來!」

  李二郎撇撇嘴,磨磨蹭蹭地將他藏在手裡的一隻小蛇形的南疆小笛子交了出來,就在這時,忽聽院外傳來一陣熟悉的狗叫聲,李瑾容一回頭,李二郎忙趁機將那支小笛子揣了起來。

  只聽院外窸窣片刻,牆頭上露出個小腦袋,捏著鼻子小聲地朝院裡喊:「李老大!李老大!」

  李瑾容道:「這呢,什麼事?」

  黑虎沒料到她恰好在門口,被她突然出聲嚇了一跳,「哎喲」一聲從牆頭上栽了下去。

  李瑾容皺了皺眉,把院門打開,居然正看見傳說中被黑虎「拐」去荒山整治的周以棠全鬚全尾地站在門口,正好整以暇地牽著黑虎家那條傻狗,搗蛋鬼們居然一團和氣地圍在他身邊,看起來還挺友好。

  她一眼掃過去,周以棠忙有些緊繃地站直了,衝她一笑,文文靜靜地站在一邊不肯先出聲。

  黑虎兩步躥到李瑾容面前,快言快語道:「李老大快來,你猜怎麼著,咱們今天才算是把荒山那邊走明白啦,小周哥哥說那裡是個什麼奇什麼甲……」

  周以棠輕聲道:「是有人用木石擺出來的奇門遁甲陣法,經年日久,已經損毀了一部分,只是晚上看不清,貿然進去仍然容易迷路。」

  「對對!」黑虎跟他那隻被收服的大狗一個表情,手舞足蹈道,「我說怎麼人一進去就暈,多虧小周哥哥聰明,他寫寫算算,搬開了幾塊石頭,立刻就不一樣啦——對了,我們還在那找到個山洞,用茅草遮住了,裡面有人跡,快跟咱們去瞧瞧。」

  李瑾容:「……」

  前幾天還是「那討厭的書呆」,一宿就變成「小周哥哥」了!

  周以棠迎著她打量的目光,卻好像突然有些臉紅,欲蓋彌彰地移開了視線,伸手給旁邊的大狗抓了抓脖子。

  一行猴孩子帶著條狗於是趁夜浩浩蕩蕩地前往小荒山,果真找到了一個古老的石洞。

  「我看這些痕跡大約有百十來年了。」周以棠就著火把上的微光,撫摸著牆上的劃痕說道,說完他又有些懊惱,因為其實他只能看出那些痕跡陳舊,「百十來年」純屬自己順口胡謅,家教從小教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但他在李瑾容面前總是忍不住多嘴。

  幸好他太煞有介事,其他傻孩子也沒那個見識當場揭穿。

  李瑾容湊過來看了一眼,斷言道:「不是刀劍,豁口太粗,像斧子之類。」

  周以棠後頸一僵,含糊地應了一聲,好半天才敢偷偷回過頭去,卻見李瑾容已經毫不拖泥帶水地走遠了。

  山洞居然很深,回音悠長,有一些人跡,但年代實在太久遠,不知是哪一位落難的高手曾經設下迷陣,在此地落腳,悄無聲息來,又悄無聲息地走,除了一些沉默的刀斧痕跡,連隻言片語也沒有留下,實在沒什麼好看的,眾孩童很快就無聊起來,李二郎打了個哈欠,把偷偷藏起來的蛇形小笛子拿了出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瞎吹,發現一點聲音也吹不出來,便沒趣道:「姐,咱們走吧,睏了。」

  李瑾容正要說什麼,突然,黑虎家的狗陡然呲出了牙,渾身的毛都炸開了,扯著嗓子狂叫起來。兇狠的狗叫聲在山洞裡來回迴響,竟有些說不出的淒厲意味,黑虎一激靈,瞪圓了小眼睛。

  李瑾容一伸手按住自己從不離身的長刀,順著狗的目光望去,然而四處黑燈瞎火,她什麼都沒看見,狗叫聲震耳欲聾,聽也聽不出什麼,她「噓」了那狗兩聲,可往日一喝止便老實的狗居然不聽話,緊緊地夾著尾巴,喉嚨裡發出「嗷嗷」的咆哮,前爪在地上抓出了幾道痕跡。

  她後脊無端升起一股寒意。

  周以棠大聲道:「別管了,咱們先出去!」

  李瑾容將長刀提在手裡,沖黑虎等人一擺手,示意他們先走。

  眾孩童此時已經有些害怕,連忙牽著狗往外撤,李瑾容走在最後,面朝山洞深處,提刀倒著往外走。

  突然,她手中火把劇烈地晃了一下,一股腥風撲面而來,李瑾容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黑影是什麼,已經本能地將長刀架了上去。

  下一刻,她被那東西撞得橫著飛了出去,火把陡然脫手,一串火星「呼啦」一下砸了出去,那東西子被火光燎得微微往後縮了一下,巨大的影子晃動在石壁上,露出一隻縮成一條縫的豎瞳。

  落地的火把原地滾了兩下,「呼」地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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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50:0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青梅竹馬(上)

  那會兒,四十八寨還不叫四十八寨,就統稱「蜀中」。

  蜀中多山、多險路,早年間有不少大俠拖家帶口隱居其中,給後輩兒孫傳的都是家學,好多也懶得專門成立個門派,姓李的就是「李家人」,姓張的就是「張家人」,還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見的,便說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只有個別格外有心思的家主願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給門派起個像樣的名字——譬如滿門糙漢、但內心都比較細膩的「千鐘」。

  周以棠記得,他年幼時,蜀中還沒有那麼大的規矩。不管外面風風雨雨,群山中還是安寧而自由的,大家世代比鄰而居,不少還有姻親關係,因此也沒那麼多門戶之見,倒有點像個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麼事,家主們便湊在一起商量著來,商量不出結果,便去找「村長」出面裁決。

  「村長」就是南刀李徵。

  但說來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說不清他是怎麼被扣上了這天降大任的。

  他是個看起來就一團和氣的人,其實不愛管那麼多雞毛蒜皮的閒事,除了琢磨琢磨自己的刀,平時也就喜歡在家裡做做飯,跟孩子玩——不單是他自己的一雙子女,整個蜀中的孩崽子沒事都愛跑到李家,或是蹭飯,或是聚眾遊戲。

  李瑾容小時候不喜歡自己地盤上來這麼多猢猻,鬧了幾次脾氣,未果,便乾脆領著弟弟將整個蜀山裡亂竄的孩崽子們挨個找來毆打了個遍,自此打出了名,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代孩子王,大有說一不二之勢。

  周以棠跟著李徵入蜀的時候,才只有八歲,他滿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頭的青山與綿長曲折的夾道,遮天的草木長得無法無天,樹叢中偶爾爬過一些什麼,都會嚇人一跳,細看又不見蹤影,不免帶上些許詭秘氣息,途中晴雨全無規律,潮氣始終繚繞左右,恰似古人所述「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的場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屬於孩童的怯懦,擺出老成的模樣與李徵說話,文質彬彬地稱他為「世叔」,再險的路也要咬著牙自己走,絕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經地道謝。鬧得看慣了山裡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俠好生頭疼。

  走了不知多久,李徵方才回頭衝他笑道:「這就到了。」

  他說完不久,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跡,有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練槍,一邊練一邊嗷嗷叫,震得山谷中飛鳥亂飛,見他們二人經過,便整齊劃一地將長槍一收,齊聲叫道:「李叔好!」

  這一聲問好比府衙裡的衙役們叫的「威武」還聲勢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只好哭笑不得地衝他們擺手。

  再往前,還遇見了幾個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與李徵寒暄,「樵夫們」個個挽著褲腿袖口,背著半人高的大筐,看起來又淳樸又憨厚,然後周以棠一轉頭,便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個「淳樸樵夫」挨個躍上山崖,活似背生雙翼一般,幾個點地,轉眼便消失在了山中。

  還不等周以棠驚奇完,便又見到個被幾個孩子圍住的婦人,那婦人生得慈眉善目,正從小竹籃中拿出糖果糕點分給小孩們,一看就叫人覺得親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劍光一閃,周以棠沒來得及弄明白那是什麼,那道極細的光便已經收回到了鞘中——旁邊樹上應聲掉下一隻死蠍子。

  周以棠本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雲譎波詭的黨爭波及,方才家破人亡。

  他是個小少爺出身,從小只讀四書五經,從未接觸過那些高來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他簡直彷彿來到了一本充滿幻想的話本中,一時看見飛鳥走獸都覺得新奇,總以為它們也得跟著身懷絕技。

  忽然,李徵抬頭道:「瑾容,又頑皮,還不下來!」

  周以棠吃了一驚,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一棵幾丈高的大樹枝頭,有一把濃郁欲滴的枝葉窸窣片刻,繼而一分為二,露出一個小小的女孩來。

  她看起來比周以棠自己還小,臉蛋非常嬌嫩,瞪著一雙大大的杏核眼,視線居高臨下地掃過來。

  周以棠心裡幾乎一緊,下意識地挺直了本來就足夠端正的肩背,接著,心裡又不免擔心起來,怕她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爹回來了,快下來,見見你周家哥哥。」

  女孩聞聲,好像莫名有點生悶氣,也不理人,轉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驚呼出聲,卻見她倏地懸空,然後腳尖輕輕巧巧地勾住了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優美地落到了另一棵樹上,帶著點譏笑回頭,白了周以棠這沒見過世面的小白臉一眼,轉身沒入濃密的樹叢中。

  可是周以棠雖然住在李家,剛開始卻沒什麼機會同李瑾容說話,他也同李徵習武,但因以前沒什麼基礎,只能從認穴和站樁開始,與李氏姐弟學不到一處去,吃飯的時候雖能碰到,但李瑾容好似對自己家裡突然多出這麼一個外人頗覺不喜,懶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十分敏感,便不敢去打攪她。

  周以棠啟蒙早,四書都已經讀了大半,儼然已經有了小小的纖纖君子之氣,又兼年幼時家逢大變,時常多思多慮,與野猴子似的滿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處去,除卻同李徵學藝的時間,大多數時間他都只是窩在自己房裡看書,偶爾聽見喧譁,從窗櫺中往外望去,總能看見那小小的女孩一臉不耐煩地被一大幫孩子圍在中間,或是叫她去玩,或是在院裡試手。

  周以棠心裡生出隱隱的羨慕,卻只敢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想過無數種開場白,又無數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還是不敢上去和那女孩搭話。

  一轉眼,周以棠格格不入地在綠野茫茫的蜀中住了兩個多月,並且不知不覺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記恨上了——憑什麼他們平時去一趟都要看李老大的臉色,這個不合群的小白臉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裡?

  壞小子們開始憋餿主意,派了個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騙他說「他們晚上準備夜遊荒山,打鳥來吃」,要他一起。

  周以棠對跟一群泥猴去禍害鳥沒有任何興趣,本想開口婉拒,話到嘴邊,卻莫名改成:「李姑娘也去嗎?」

  那搗蛋鬼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李姑娘」是誰,被這酸唧唧的稱呼笑得差點從牆上翻下來,一口道:「去!去!怎麼少得了咱們李老大?」

  周以棠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

  那可真是智計無雙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污點之一,多年後他回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感覺自己當時是被鬼迷了心竅,居然連這種粗製濫造的當也上。

  這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臨時,周以棠按著與那些搗蛋鬼事先約好的出了門,他聽說李瑾容會一起去,便忍不住在她門前晃了晃,想尋個由頭一起走,誰知李瑾容一直沒現身,偏偏他怯懦荏弱,連上前敲門都不敢,便被前來催促的猴崽子拽走了。

  周以棠忍不住道:「不是說她也……」

  這些山裡的猴精有幾分小心眼,一眼看出這小書生其實根本不敢和李瑾容說話,便眼珠一轉,故意道:「李老大還有點別的事,一會去和我們會和……要麼你去和她說一聲?」

  果然,聽了後面那句,小書生當場就蔫了,再不敢發表異議,轉眼便被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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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9:5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周翡前腳剛回來,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就被大當家叫走了。

  李瑾容行事俐落,廢話不多,只用下巴往旁邊小桌案上一點,沖周翡說道:「你惹的麻煩,去解決了。」

  周翡:「……」

  她上前翻了翻,簡直要瘋,只見那小桌案上厚厚一沓全是挑戰書,各種大俠歪歪扭扭的孩兒體與錯字不提,戰書套路卻是如出一轍,活像集體找的一個代筆先生。

  一個楊瑾消停了,千萬個「楊瑾」還等在山門外。

  周翡忍無可忍道:「娘,四十八寨閒雜人等不得入內的規矩能不能改回來?」

  李瑾容伸手點了點她:「別廢話。」

  周翡只好將那一沓戰書往胳膊底下一夾,怒氣沖沖地衝下山去。

  來挑戰的「大俠」們其實倒也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多,很大一部分只是打聽到她不在家,這才跑來遞個戰書,遞完就跑,回去跟人吹牛皮說「俺也是單挑過南刀的人,嘖,嚇得她都不敢應戰」。

  但實心眼的大傻子也不在少數,譬如等在山門下面的那五位。

  守衛的師兄一見她就笑嘻嘻地說風涼話,道:「阿翡啊,才回來?我跟他們都等你兩個半月了!」

  周翡衝他翻了個白眼。

  她一露面,五個挑戰的「大俠」呼啦啦全站起來了,先是難以置信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既不虎背、也無熊腰的大姑娘片刻,好幾個小青年臉紅了,原本背好的詞差點胎死腹中,好一會,才有個人結結巴巴道:「閣……閣下……不,姑娘,你就是手刃七、七大北斗的南刀麼?」

  「七個北斗,有一個我壓根沒見過就掉了腦袋,兩個是被他們自己人狗咬狗弄死的,還有兩個是被舊仇家上門尋仇宰了的,一個刺殺皇帝,被幾位前輩聯手拿下,已經問斬了,只有一個腦子裡水最多、武功最差,傳說是靠裙帶關係才能位列北斗的貨色是我殺的——還是在他輕敵大意的時候。」這番話周翡感覺自己說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次,說得簡直比破雪刀還要爛熟於心,一口氣說出來,不用過腦子,絕堆錯不了半個字,「還有什麼以訛傳訛的,來,一起說,我挨個澄清。」

  五位大俠面面相覷了片刻,有三人臉上率先掛不住,低頭衝她道了聲「得罪」,退出戰圈,腳下揩油,掉頭走了。

  因為人們莫名其妙地認為,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如果她不是長得奇形怪狀、貌似夜叉,武功通常不會太厲害,見了周翡的人,便已經先入為主地懷疑起「南刀」的江湖傳言不可盡信,等再聽她開口說話,很多人便對自己「南刀是個謠言」的猜測深信不疑了,以至於往往將「只有一個……是我殺的」那句話忽略不計,也沒人想去追究一句為何她會對這一群北斗的死因這樣如數家珍。

  這樣一來,那些在江湖中已經小有名頭的與年紀稍大的,便會自負身份,不肯再和她動手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偏見倒是讓她少了不少麻煩,好在周翡不太在意別人怎麼看她。

  反正一個人刀鋒利不鋒利,敵人知道就夠了。

  周翡用嘴皮子和臉解決了三個,剩下兩位,一個是覺得自己來都來了,不切磋一二就白跑了的愣頭青,還有一個看起來是近似番邦人楊瑾那樣的二百五,周翡用了一炷香的時間,熹微未出鞘,就把愣頭青和二百五一起解決了——兩位「大俠」一個磕掉了半顆門牙,一個被劍鞘戳到胸腹,吐了個死去活來。

  周翡愛答不理地一抱拳,敷衍地客氣道:「承讓,到我寨中喝杯茶嗎?」

  兩位大俠比方才那三位臨陣退縮的跑得還快,轉眼便沒了蹤影。

  周翡索然無味地嘆了口氣,低頭往寨中走去,感覺大當家這段時間一直在刻意遛她。

  李瑾容的態度是「來者是客」,對端王殿下竟肯賞臉落腳四十八寨沒有任何異議,一方面,她從未明確表達過自己的不滿,另一方面,又一會支使周翡去幹這個,一會又支使她去做那個,大當家喪心病狂起來,連舊友壽辰送禮這種本該李晟去的破事都甩給她,就是不讓她閒下來,跟謝允有什麼接觸。

  「也不知道這回能讓我在家待幾天。」周翡心道。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人輕咳了一聲,刻意壓著聲音道:「閣下就是手刃七大北斗的南刀麼?」

  周翡激靈一下,以她的功力,竟也沒聽見身後人是什麼時候靠近的!

  她握刀的手陡然一緊,猛地扭過頭去,卻見一個熟悉的人頭上戴著個斗笠,手中拎著一把「生年不滿百」的摺扇,笑盈盈地用扇子將斗笠推了推,一笑就露出一口小白牙,不等周翡回答,那貨就一轉身,學著周翡那不好客的站姿,把頭一仰,捏著嗓子,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方才她那一段長篇大論。

  周翡:「……你怎麼在這?」

  謝允笑道:「我主動請纓,下山替大當家打理山腳下的產業。」

  周翡一臉疑惑,不知他是怎麼吃飽了撐的,居然找活幹。

  謝允便先朝那好奇地看過來的守門師兄揮揮手,又壓低聲音道:「我不在寨中,也好讓你能在家踏實住幾天嘛。還方便我在山腳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截胡,是吧?走。」

  周翡聽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識地反問道:「回家?」

  「回個鬼。」謝允一把拉住她的手,飛掠而出。

  他的手依然比常人涼一些,卻不冰人了,出神入化的「逃之夭夭」大法儼然比先前更勝一籌。

  周翡一聲「等」字說出來,已經被他拽著跑到了數丈之外。

  自從四十八寨大亂後,已經過了幾年,足夠焦灰的土地長出新芽,深刻的傷口結了疤,也足夠此地重新聚集起新的人氣,叫那些已經關門的茶肆酒樓又漸次開張,還請回了過去的說書老先生。

  特別在謝允接管以後,幾乎都有點欣欣向榮了起來。

  「去哪?」周翡問道,「我才不要去聽你那些胡言亂語的小曲。」

  「千歲憂」先生自從定居蜀中以後,沒事時常文思泉湧,寫兩段給山下人去唱,久而久之,糾集了好一批擁躉,儼然快建成一支自己的戲班子了,唱得蜀中彷彿要跟羽衣班分庭抗禮——周翡估計李瑾容看謝某人不順眼,也不是沒有這方面的緣由。

  謝允不回答,逕自將她領到了一處小鋪子。

  周翡奇道:「裁縫?」

  「嗯,」謝允輕車熟路地伸手敲敲門,探頭道,「王嬸,做好了沒有?」

  老裁縫腰都直不起來了,做活的時候,一雙老花眼要緊貼著針鼻次能紉上線,見了謝允,卻挺高興:「來了?好了,好了!」

  她一邊說,一邊忙不迭地跑進去,片刻後,從屏風後面捧出了一坨紅得灼眼的東西,周翡才一愣,便見老裁縫當著她的面,將那東西抖了開——那居然是一條火紅的裙子。

  「這位公子好眼力,給姑娘做來穿,漂亮得很喲,來瞧瞧。」

  周翡忽然好像被人下了啞藥,一聲不吭地站在一邊,乖巧地讓那老裁縫拿著裙子在她身上比來比去。

  老裁縫拉著她的手道:「若是哪裡不合適,就給王嬸送回來,給你好生改改。」

  周翡還沒說什麼,旁邊謝允便慢悠悠地插話道:「不必,尺寸我打眼一掃就知道,錯不了。」

  周翡:「……」

  老裁縫愣了愣,隨後捂著臉笑了起來。

  還不等周翡惱羞成怒,謝允便幾步滑出了小裁縫店,口中還忙道:「別打別打,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事呢。」

  周翡小心地叫老裁縫幫她將那紅裙裹好,方才走出去問道:「什麼好事?」

  謝允笑道:「你爹就要回來了。」

  周翡吃了一驚。

  「前些日子,大當家將湊齊的五件水波紋信物連在了一起,發現印在紙上,正好是一道波浪弧線。」謝允道,「和見證人——比如你們當年從鳴風樓搜出來的那小印不同,見證人的那『水波紋』是沒有弧度的。你娘將那張印過水波紋的紙寄了出去,還是我親自送到暗樁的,要送抵京城,你想,大當家總不可能是平白無故耍著他們玩吧,所以我猜是你爹恐怕想掛印了,跟皇帝要自由呢。」

  周翡越聽眼睛越亮,這時,一道人影脫韁野狗一樣地奔將過來,滿大街亂叫道:「阿翡!阿翡!」

  正是李妍。

  李妍一眼看見戳在路邊周翡兩人,忙道:「阿翡,大當家叫你去……」

  這六個字簡直讓周翡眼前一黑。

  李妍道:「……接姑父!」

  周翡震驚道:「什麼?這麼快?」

  謝允在旁邊笑:「我說怎麼今早就看見喜鵲了呢,不枉我早早起來梳洗更衣,原來是老天提醒我要見……」

  周翡瞪向他。

  謝允輕咳一聲,將後面的稱謂嚥了回去,同時十分促狹地衝她一擠眼睛,淡定地整理衣冠,走在前頭:「請阿妍姑娘指路,咱們一起去迎接。」

  此時,自以為終於等到了救星的謝公子恐怕還不知道,周以棠每次看到「熹微」的時候是個什麼臉色。

  唔,他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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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尾

  曹寧被俘三個月後,八百里加急的傳令兵撞開金陵城門,一路風馳電掣似的闖了進來,兩側行人紛紛退避,不少好事之徒探頭探腦地望著那馬絕塵而去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

  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像是破紙而出的火苗,迫不及待地掃開初春清晨的迷霧,口耳相傳到大街小巷——王都收復了。

  數十年離亂,很多人已經死了,終於沒能等到這一天,活著的人也已經兩鬢斑白,或失親朋,或失故友。

  河山生瘡痍,生民多離散。

  一個滿頭花白的老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五體投地地痛哭流涕,

  應何從看了一眼,乾脆抬手關上窗戶,在一片人聲嘈雜裡將一張藥方遞給周翡:「換這個藥方試試——你真要走這麼急嗎?人都沒醒,叫他靜養不好嗎?」

  「夜長夢多。」周翡道,「畢竟都看見殷沛把山川劍鞘交給了我,眼下『那位』靠我爹給他打江山,身邊一幫沒反應過來的飯桶也奈何不了我,我來回進出還算順暢,拖一拖就不好說了。」

  應何從忍了好一會,沒忍住尖酸刻薄的本性,刺了她一句道:「你還會怕他?」

  「怕啊,怎麼不怕?」周翡面無表情道,「萬一他作死犯到我手裡,我肯定不會像我外公他們那些為國為民的大俠們一樣放過他的,萬一捅他老人家個三刀六洞,豈不是毀了大傢伙這麼多年的苦心?那我怎麼過意的去?」

  應何從:「……」

  周姑娘往皇帝脖子上架過刀,之後幾次當面抗旨不搭理帝王召見,眼下還打算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差點成為太子的端王殿下拐走……據說她這一番作為堪稱是個黑道的「妖女」,差點讓木小喬那廝引為知己。

  應何從一直以為是誇張,現在看來,鬧不好是真的。

  他便問道:「如果真的……你還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弒君不成?」

  周翡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了一會,說道:「太多人為聲名所累,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算計之下——你猜梁紹為何要找木小喬他們這些亦正亦邪之人做海天一色的『見證』?君子怕小人,小人怕混賬,就這麼簡單。」

  應何從道:「可……」

  「可梁紹並不想保全那些君子們的性命,甚至最想殺人滅口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但他利用那些混賬們和只有象徵意義的水波紋編了一個巨大的疑心病,他死後這麼多年,趙……那位一絲也不敢偏離他留下來的政見,可見是成功的。現在四處在傳唱那位不敢明著禁的《白骨傳》,他既找不著梁紹的屍骨,又找不著水波紋……哈哈,也得掂量掂量。」周翡搖頭笑了一下,收起應何從給她的藥方,衝他晃了晃,「多謝,你什麼打算?」

  應何從道:「我應了楊兄邀約,去擎雲溝住一陣子,與同道中人們多學學。」

  「挺好,就當大藥谷搬到南疆,同小藥谷合而為一了,以後省得分什麼『大小』,叫初出茅廬的後輩們聽了困惑。」周翡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來日到蜀中,請你喝……」

  她本想說「請你喝酒」。

  誰知應何從當場撅她面子道:「酒會傷嗅覺和味覺,我不喝酒,只嘗藥。」

  周翡沒好氣道:「哦,那你不必來了。」

  說完,她便提起熹微,轉身在一幫人手舞足蹈的興奮中離開了小酒樓,身形一閃,便不見了蹤影,奉命追蹤她的大內侍衛好不容易才趕來,尚未看清她今天穿了什麼衣裳,就又把人跟丟了,簡直欲哭無淚。

  隔日,一輛馬車便緩緩地離了京,跟誰也沒打招呼。

  官道長亭邊,大片的細柳綠了一片,不時有人黏黏糊糊地停留在此間彼此送別,久而久之,旁邊便搭起了各色的茶肆茶攤,以供人歇腳停留。

  一場春雨剛過,滿地泥濘,旁邊送親友的正在淚灑前襟,茶攤成了車馬隊的行腳幫漢子們躲日頭的地方,幾個漢子一人捧著碗粗茶,聊得熱火朝天。

  「所以皇上那太子還是沒立成嘛!因為什麼呢?」

  「哎,不是說北斗刺殺陛下,給攪黃了嘛。」

  「攪黃了還能接著立,分明是端王殿下固辭不受。」

  「嘖,還拽起文了,我倒是聽說……」

  說話間,一輛馬車緩緩走過,周翡從車上跳下來。

  路上到處都是風塵僕僕的臭男人,鮮少碰見漂亮大姑娘,一幫漢子們的胡侃戛然而止,集體伸長了脖子,張望過去。

  周翡進門道:「老闆,麻煩灌點水……涼水,有吃的嗎?不挑,都包一點。」

  連茶攤上豁牙的老闆也鮮少見到好看的女孩,忙慇勤地替她收拾了過來。周翡道了謝,重新坐上馬車。

  等她走遠了,那方才煞有介事說話的才一邊戀戀不捨地看著車轍,一邊接道:「我倒是聽說,是端王殿下身染惡疾,怕是命不久矣呢。」

  那漢子自覺聲音壓得很低,周翡卻仍是聽見了,她的臉色當即黯了黯,忍不住回手挑起車簾。

  不料才看了一眼,手一哆嗦,卻將車簾重新摔了回去。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才唯恐驚著什麼似的,一點一點地重新挑起車簾。

  這一回,她確定自己眼沒花。

  車裡那位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望著她的背影笑,一開口,聲氣還十分微弱,話卻沒個正經:「怎麼二十年不見老……你到底是哪個溝裡的水草成的精?」

  周翡緊緊地扣住了手中的熹微,一時說不出話來。

  「金陵的雪都化了嗎?」謝允問道,「我總算有點暖和過來了。」

  「嗯,回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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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緩緩歸

  「本以為只是過來噁心一回那狗皇帝,不料還能趕上閣下二位大老遠趕來送死,」霓裳夫人道,「這回可真是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

  木小喬在旁邊嗤笑道:「老太婆,龜縮二十多年,老成了這幅德行,還要藉著一群後輩才敢露頭逞一回威風,有出息,我要是你,早一頭磕死了。」

  霓裳夫人翻了個白眼,卻因怕這瘋子一言不合便從幫忙變成攪局,忍著沒與他逞口舌官司,只好將火氣都撒到了童開陽身上。

  眼見形勢逆轉,沈天樞長嘯一聲,已經顧不上深陷三人圍攻中的童開陽,縱身上了圍牆,他踩過的地方竟直接化成了齏粉,圍牆上轉瞬多了一排整齊的坑。

  周翡緊隨而至,柔弱的江南雪渣被此起彼伏的真氣所激,陡然暴虐起來,打在周翡手上,留下了細細的小口子。

  他們這邊拆房的動靜終於驚動了禁衛與揚州駐軍,沈天樞站在牆頭,居高臨下一掃,便能看見大部隊正在趕來。

  沈天樞偏頭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趙淵,又看了看周翡,忽然說道:「趙淵命真大。」

  周翡道:「當年我娘在舊都,大概也曾經這樣感慨過曹仲昆。」

  沈天樞臉上露出了一個吝嗇的微笑:「哦,這麼說,是風水輪流轉?」

  周翡沒回答,她將熹微刀尖微微下垂,做了個常見的晚輩對長輩討教時的起手式,說道:「前輩,請吧。」

  沈天樞用一種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著周翡,她無疑是很好看的,年輕姑娘都不會難看到哪去,但稀奇的是,她看起來也不是那種十分英氣的女孩子,五官有幾分像周以棠,又帶著蜀中女子特有的精細柔和,很有些眉目如畫的意思,比幾年前沒頭沒腦地闖進大魔頭黑牢時,又少了些孩子氣,於是她不說話也不動刀的時候,居然是沉默而文靜的。

  沈天樞覺得自己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是這樣的一個「沉默而文靜」的女孩子提長刀站在他面前,還膽敢大言不慚地叫他先出招。

  沈天樞道:「老朽一生自負於這身『棋步』,取黑白交疊、三百六十落子變幻之意……本以為獨步天下,不料今日棋逢對手,幸甚。」

  周翡的刀尖紋絲不動。

  沈天樞的袖口鼓起,無風自動地微微搖晃,腳尖在牆頭上懸空緩緩畫了一個圈,枯瘦的獨掌遞到身前:「能摒除閒雜人等,與同道中人堂堂正正的一決高下,不枉我枯坐這許多年。」

  周翡忽然說道:「聽說段九娘死在你手上,可我不覺得當年你能勝過她。」

  沈天樞面不改色道:「我那時位列北斗之首,職責在身,自然有其他考量要顧慮,於武學一道,並未能全心投入,回想起來,我沒能以所懷絕技與當年絕頂高手一戰,至今仍是遺憾。」

  「好一個『遺憾』,」周翡冷冷地說道,「打不過的便施以暗算,美其名曰『職責在身』,差不多打得過的便將臉一抹擦,又成了『棋逢對手』。前輩,我雖然有時候辦事也喜歡投機取巧,不算正派,可也斷然不敢當你這聲『同道中人』……」

  她話未說完,沈天樞突然推出一掌。他動作並不快,周翡卻覺得自己周身左右都被某種無形的內息牢牢封住了,一時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不得不閉嘴。

  周翡靈機一動,抬手將熹微刀鞘打了出去,那刀鞘彈到空中,好似撞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牆,詭異地往地面飛去,周翡想也不想,緊隨著刀鞘從牆頭上一躍而下,當即擺脫了困境,同時,她行雲流水一般反手一刀「斬」。

  沈天樞低喝一聲,將手掌往下一壓,渾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她所有去路——青石板被壓出了一個坑,這叫做「身陷囹圄」。

  窄巷中周翡根本沒有四下躲閃的餘地,空中好像有一柄看不見的大鎚,耳畔一聲輕響,周翡餘光掃見壓彎的地面仍在往外擴,已經壓住了一塊趙淵身上掉下來的玉珮,那威風得不行的蟠龍居然變了形。

  她慣常刀行險峰,左躲右閃間未必會被沈天樞所傷,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何況乍一動手就被對方壓制,未免也太窩囊。

  周翡忽然一反方才機變,「斬」字訣竟敢使老不變,強行槓上貪狼一掌。

  掌風與熹微眼看便要撞上,好似準備當場決出個上下來。

  沈天樞雖然高看周翡一眼,這一眼中卻有半隻眼都是放在她家傳破雪刀上的,並不認為這麼一個小姑娘能與他正面角力。

  可是隨即,沈天樞卻是一愣,掌風與長刀相觸的瞬間,他無比清晰地感覺到這來勢洶洶的一刀竟是虛晃,力道毫無預兆地從極強轉向了極輕,而且輕飄飄地從他掌風中滑了出去,隨後竟又搖身一變,由極「衰」轉為極「盛」,當空化作「破」字訣,長刀毒蛇吐信一般衝向他面門!

  沈天樞有點沒看明白這無比詭譎的一手是怎麼來的,情急之下他抬起自己那條斷臂,以斷臂上接的長鉤「哢」一下隔住了熹微,鐵鉤禁不住寶刀一撞,裂縫頓時蛛網似的瀰漫開。

  沈天樞陡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變了,喃喃道:「枯榮手……」

  枯榮手銷聲匿跡數十年,直到段九娘那瘋婆子在華容城中現身,才叫人隱約想起一點那當年橫行關西的榮光。

  可那瘋婆子不是死了麼?

  枯榮手不是早就失傳了麼?

  沈天樞眼前猛地閃過那死不瞑目的頭,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不可能!」

  周翡刀尖微晃,當著他這一聲「不可能」,再次在盛衰兩級中回轉一圈,以「枯榮」為魂,以「不周風」為載,遞出了飄忽無憑、叫人避無可避的一刀。

  鐵鉤當即碎得不能再碎,炸起的鐵片四下亂飛,沈天樞難當其銳,連退五步,獨臂竟微顫,他神色幾變,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突然,有人大叫道:「小心!」

  周翡與沈天樞同時一驚,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巨大的黑影飛蛾似的飄落到兩人中間,正好在窄巷裡將兩人隔開。

  「飛蛾」先是朝周翡看了一眼,周翡被那張突然冒出來的骷髏臉嚇了一跳,本能地將熹微橫在身前:「誰?」

  那「飛蛾」卻沒理她,周翡這才意識到他盯的是自己身後。

  骷髏臉的「飛蛾」張開兩片扁嘴,嚎叫道:「死了,哈哈!報應!」

  周翡很想回頭看一眼他說誰「死了」,可是無論是這個詭異的骷髏臉,還是不遠之外的北斗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飛蛾」的目光倏地移回來,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覺得那瘋癲的眼神叫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可還不待她仔細回想,骷髏臉的飛蛾便扭頭望向沈天樞,口中「嘶嘶」作響:「北斗嗎?」

  沈天樞眉頭一皺:「來者何人?」

  那「飛蛾」全然不理會,不置一詞地直接撲向沈天樞。

  沈天樞臉色一沉,當胸一掌打出去,將那人前胸後背打了個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聽到了骨骼盡碎的聲音。

  骷髏臉瘦得驚人,後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斷的白骨連他的皮與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帶出一塊血淋淋的內臟來。

  饒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見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噁心。

  而更離奇的是,那「飛蛾」被打成這樣,竟不肯死!

  他好似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背著一身稀爛的骨頭,強行突進兩步,低頭一口咬在了沈天樞的獨臂上。

  「藥人!」周翡突然找到了方才那熟悉感的來源。

  只見那沈天樞先是驚怒交加地罵了一聲,使了蠻力要甩開這瘋子,那骷髏臉脆弱的脖頸被他扭出了一個巨大的折角。

  若是常人,脖頸已斷,早該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髏臉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門活似長在了牙上,眼看腦袋都要給揪下來,依然咬定青山不放鬆。

  沈天樞強提一口氣,打算將這顆妖孽頭顱打個稀碎,可他這口氣還沒提到喉間,整個人卻突然一顫。

  接著,堂堂貪狼竟忍無可忍地大庭廣眾下慘叫了起來。

  一股黑紫氣順著他的手臂直往上湧,而沈天樞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長鉤又不巧給周翡攪碎了,情急之下,居然來不及壯士斷腕。

  黑氣如龍,轉瞬便越過他肩頭,直接沖上了他的脖頸和臉上!

  周翡:「……」

  她手中刀尖都沒來得及垂下,已經給這變故驚呆了。

  沈天樞一邊慘叫,一邊四處亂撞,週遭矮牆都在他傾瀉的真氣中遭了秧,周翡被迫後退,連昏死過去的趙淵也給驚醒了,不巧被正好後退的周翡一腳踩中了小腿,當即哼出了聲。

  周翡忙亂中才看見他這個金貴人物,頓時明白了那「飛蛾」方才往她身後看什麼,她一抬手以熹微壓住了趙淵肩頭,低聲道:「皇上,我看您老人家還是接著裝死比較好。」

  後半句話直接給一側的石牆崩塌聲音蓋住了,沈天樞方才一陣抵死掙扎,骷髏臉的「蛾子」自然首當其衝,他周身的骨頭好像沒堆好的秸稈,四處呲著將一身寬大的袍子也扯得亂七八糟。

  然而沈天樞周身像是被什麼東西慢慢抽乾一樣,在周翡等人眼睜睜的注視下,迅速萎縮下去,繃緊的人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從手一直枯到了頭頸,終於不動了,他無聲無息地往後仰倒,同那仍然不肯鬆口的「蛾子」一起,頹然撲倒在地。

  而直到這時,方才高喊「小心」的應何從方才氣喘吁吁地帶著一幫禁衛趕到。

  周翡看了看那支離破碎的「黑蛾子」,又看了看應何從,忽然好似明白過來了什麼:「他……他……難道是……」

  應何從瞥了一眼已經將童開陽制住的三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片刻,說道:「瘋了,這個殷沛絕對已經瘋了!他用自己身上殘存的蠱毒養著那母蠱的屍體,又不知用了什麼怪方,將那母蠱上屍體煉化吸進自己體內……」

  周翡打斷他道:「等等,聽不懂。」

  應何從不耐煩道:「我是說他把自己養成了一隻蠱母,這回懂了嗎?!」

  這時,想必是沈天樞已經死透了,殷沛「骨碌」一下,從他身上滾了下來,露出滿是血跡的臉,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

  他著實像個活鬼,眾人被這動靜鬧得一驚,禁衛們紛紛衝進來,扶起踉踉蹌蹌的趙淵保護起來。

  周翡一抬手,把應何從攔在身後,警惕地看著他,卻覺得殷沛彷彿在笑。

  周翡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殷沛面前。

  殷沛似乎認出了她,吃力地伸出僅剩的一隻手,指了指周翡,又艱難地打了個回彎,指向自己。

  「你……你什麼?」周翡不明所以地皺眉,見殷沛顫顫巍巍地舉著爪子,不依不饒地指著他自己,心裡忽然靈光一閃,試探道,「你想說你是……殷沛?」

  殷沛周身狠狠地一震,垂死的魚一樣,無意識地在地上抽搐掙動著,眼睛裡的光卻熾烈了起來。

  周翡低頭看著他,想了想,又道:「你名叫做殷沛,乃是殷聞嵐之子,殷家莊唯一倖存之人,被北刀紀雲沉養大,出身於……」

  她話音一頓,見殷沛竟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沾滿了血跡的劍鞘,緩緩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

  不過區區一條藏劍之匣,山川劍死於此物,青龍主死於此物,沖雲道長也死於此物。

  而殷沛守著這條劍鞘猜忌了一輩子,至此,好似終於明白,這不是他的東西。

  周翡頓了頓:「……出身於……」

  那隻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砸起了一小圈塵埃。

  周翡:「……名門正派。」

  殷沛眼睛裡瘋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跡一起黯淡了下去,不知聽沒聽完她這句「蓋棺定論」。

  周翡呆呆地與那不似人形的屍體大眼瞪小眼,心裡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應何從卻一把推開她,兩步撲到殷沛的屍體前,不知從哪取出了一個特製的小壺,絲毫也不顧及什麼「死者為大」,一刀豁開了殷沛的心窩,一股腥臭撲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湧入那小壺裡。

  「這……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蠱。」應何從原地跳起來,將那泛著異味的小瓶舉起來給周翡看,狼狽的臉上好似點著了一大團煙火,「快點!你不是自稱學會了齊門那什麼『陰陽二氣』嗎?」

  周翡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圓幾丈之內落雪摩擦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怎會不知道那人已經久無氣息了。

  應何從抓住她的肩頭,衝著她的耳朵大叫道:「快點!你發什麼呆!」

  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小聲道:「晚了。」

  應何從呆了片刻。

  「我……」周翡輕輕一抿嘴,「算了,也算是命吧,沒什麼遺……」

  應何從不等她說完,就大叫一聲打斷她道:「我是大夫,還沒說晚呢!」

  他一把拖起周翡,生拉硬拽地將她往謝允哪裡拖:「我是大藥谷正根的傳人,我藥谷有生死者、肉白骨之能,我說能治就能治!」

  周翡:「應兄……」

  「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別人涼、比別人氣息微弱怎麼了?你沒聽說過人也是會給凍住的嗎?」

  周翡腳步有些踉蹌,她想對應何從說當年永州城外,她脫口便罵大藥谷「浪得虛名」,只是遷怒的口不擇言,並不是真的。

  應何從一直將她扔在謝允面前,謝允無聲無息,而面朝著她方才與沈天樞對峙的方向,嘴角似乎還帶著一點細微的笑意。

  應何從忽然一字一頓地問道:「周翡!你的不見棺材不落淚呢?」

  周翡聽到這一句話,終於不由得淚如雨下。

  應何從掀衣擺直接跪在地上,果斷地割開謝允的手掌,將他擺出五心向天的姿勢,又把致命的蠱毒滴了上去:「先將蠱毒逼入他手厥陰心包經,直接入心脈,只有兩種枯榮相依的內力能將蠱毒逼入再帶出來,蠱毒不入則無用,入內出不來則要命,洗髓三次……我說,你還有力氣嗎?」

  周翡離開齊門禁地之後,明知沒有希望,一路上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將呂國師記載的「陰陽二氣驅毒」之法反覆默誦,聽他提了一句,幾乎本能地照做。

  據說死人的身體,倘若以外力強行打通經脈,也能有一點動靜。

  滿瓶的蠱毒分三次一點一點地被推入謝允身體,及至一滴不剩,黑血又被重新逼出來,霓裳夫人等人誰也不敢打擾,圍在一邊護法,連趙淵也沒說什麼,只將禁衛與一干守軍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

  滿瓶蠱毒怎麼進去的又怎麼出來,可是謝允依然沒有一點動靜。

  寒冬臘月天裡,周翡整個人好似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周身已經給汗打透了,一陣寒風吹過來,她茫然收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本想站起來,卻因為脫力而趔趄了一下,狼狽地坐在了地上。

  霓裳夫人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一步,從後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聲道:「孩子……」

  就在這時,應何從道:「別動,快看!」

  謝允掌心被劃破的地方,本來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緩緩地流出了血來。

  先是微微泛紅,隨後好像什麼東西融化了似的,冒出了細細的血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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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星移

  風雪比方才更沖了些,謝允聽著殷沛那瘋子極富有穿透力的吱哇亂叫,心裡有點索然無味,他想甩開這幫人,去見周翡,再不見就走不動了。

  他的輕功獨步天下,號稱風過無痕,倘若吳姑娘的筆足夠公正,中原武林百年間最驚豔的輕功該當有他一筆,如今卻只能用它來躲開這些多餘的人,方才在一片驚呼中掠出人群,便再沒力氣「騰雲駕霧」了,只能一步一步貼著牆,吃力地提起兩條腿,緩緩往前走。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吼:「狗皇帝死了!」

  謝允一愣,他深吸一口氣,將額頭緊緊貼在一側石牆上,深吸了口氣,崩裂的指尖變本加厲地慘不忍睹起來。

  「不對,」謝允心道,「殷沛是意外,剩下的人是有預謀的。」

  周先生離舊都只剩下咫尺寬的距離,兩代人苦苦掙扎,無數人捨命、捨了聲名才走到如今這地步……

  他死不足惜,怎能看著他們功敗垂成?

  他渾身都在發抖,流出的血很快被凍住,在青灰的石牆上留下了一道血手印,繼而狠狠地將鮮血淋漓的手指攥緊,在一片霜雪紛飛中轉身往那聲音傳來之處掠去。

  趙淵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身邊禁衛莫名地越來越少,忽然,一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禁衛」毫無預兆地舉起手中刀,當頭劈向他後背,電光石火間,趙淵不知從哪來一股力氣,驀地往前撲去,姿態不雅地避開了這致命一刀,喝道:「大膽!」

  那「侍衛」輕輕地笑了起來,緩緩提起的衣袖下面,露出了一個北斗的標記。

  「同伴」突然反水,趙淵身邊僅剩的七八個侍衛連忙圍成一圈,將皇帝護在其中,那北斗黑衣人卻突然笑了,只聽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一人笑道:「參見陛下,陛下,咱們可有二十多年不見了吧?」

  趙淵腦子裡「嗡」一聲響。

  小巷子盡頭,一襲扎眼的紅衣露出來,來人輕輕笑道:「北斗,武曲童開陽,參見陛下。」

  趙淵一咬牙,硬是從地上爬了起來,自己站定了,冷冷地問道:「曹寧呢?」

  童開陽笑道:「怎麼,陛下是想敘舊拖時間,等人來救嗎?那我們可……」

  他剛說到這裡,人便已經到了近前,趙淵根本連個人影都沒看清,一個禁衛便在他眼前身首分離了,冒著熱氣的血水飛濺到他身上臉上,腥臭氣撲面而來,趙淵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卻一下撞在了牆上。

  童開陽一甩重劍上的血珠,獰笑道:「……太吃虧了。」

  這些禁衛雖然也都是百里挑一,卻豈是童開陽的對手,不過兩句話的光景,已經變成了一地屍體,這種時候,哪怕趙淵再經天緯地,也忍不住覺得自己是到了窮途末路。

  童開陽格外想對著他強忍的驚恐再欣賞一會,卻也深知趙淵狡猾,為防夜長夢多,他一聲不吭,提劍便直接刺向那男人光潔脆弱的脖子。

  趙淵忍不住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一股極細的風與他擦肩而過,趙淵臉上卻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被那掠過的風掃得火辣辣的疼。他吃了一驚,驀地抬眼望去,童開陽的重劍竟然被一小塊冰凌打歪了!

  童開陽驀地轉身,只見一個好像風吹便能倒下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落到了小巷上面的牆上,一襲隆重的華服水淋淋地拖在地上,髮冠也已經在砸殷沛的時候丟開了,髮絲略顯凌亂,蓋了一層無論如何也化不開的細雪,好似花白了一片……可他整個人卻依然好似清風掠過高樓時端坐聞笛的翩翩公子。

  童開陽瞳孔微縮,頓了頓,方才謹慎地叫道:「謝公子?還是端王……太子殿下?」

  謝允覺得自己一絲一絲的力氣都是從骨頭縫裡榨出來的,因此並不敢浪費,只是略帶微笑地望向他。

  童開陽眼珠轉了轉,說道:「怎麼,我殺了他,殿下不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登基嗎?北朝將傾,喪心病狂的北斗刺殺南帝……聽起來於您有什麼不妥呢?」

  趙淵嘴唇動了動,彷彿想叫一聲「明允」,卻不知怎的,沒說出聲。

  童開陽笑道:「我這可是在幫你啊,殿下,難不成你還要攔著我嗎?」

  謝允笑容大了些,蒼白的嘴唇幾乎染上了一點血色,他微微一側身,便將身上那件累贅的博帶寬袖的外袍甩下了,自己一身輕地在牆頭上坐了下來,對童開陽道:「你試試。」

  此人怎麼看怎麼像個癆病鬼,坐在牆上,好似隨時會被風雪捲走,不明原因開裂的手指、手背上鮮血淋漓,被他隨意楷在雪白的袖口上,整個人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衰弱。

  可他那句「試試」落地,童開陽竟不敢動。

  兩人一坐一站,竟然就那麼僵持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謝允頭上落的雪花將他的長髮從「花白」變成了「雪白」,童開陽幾乎懷疑他已經凍住了。

  突然,一聲長鳴自遠處響起。

  是軍號!

  風中傳來人聲音:「……進城了!」

  「揚州駐軍進城了!」

  謝允眼珠輕輕一動,童開陽臉色驟變——眼下正值戰時,趙淵不可能因為一次祭祖就調動地方守軍,能擅自做這個主的,必然是周存!

  他們這回行動洩露了!

  接著,整齊有序的腳步聲傳來,童開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重劍,大喝一聲,便要衝出去。眼看他要跑,謝允也不去攔。

  誰知他腳步方一滑出,慘叫聲便倏地炸起,小巷中整齊的腳步聲亂了,喊殺聲只喧囂了片刻便死寂了下去,隨後「噗通」一聲,一具禁衛的屍體被扔了進來。童開陽先是一愣,隨即看清來人大喜:「大哥!」

  獨臂的沈天樞緩緩走進來。

  謝允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隔空與趙淵對視了一眼——盡人事,還需聽天命,看來氣數是盡了。

  沈天樞身上竟沒有一絲水汽,不管是碎雪渣還是夾雜的雨水,彷彿都會自動避開他似的,他往那裡一站,地面都要頂禮膜拜地朝他腳下陷下去。

  沈天樞冷冷地瞥了童開陽一眼:「廢物。」

  話音未落,他人影已經到了趙淵面前,這回趙淵可真是連受驚的機會都沒有。

  謝允本以為自己這幅殘軀拖到這裡,發揮餘熱裝個稻草人,嚇唬嚇唬「烏鴉」就算了,萬萬沒料到自己還得親自動手,他被迫從牆上飛掠而下,咬了自己的舌尖,一生修為全壓在了那好似渾然天成的推雲一掌中,麻木的腿卻再沒有力氣——隔空打了沈天樞一掌,自己卻跪在了地上。

  即使在燈枯油盡時,推雲掌也並不好相與,沈天樞被迫側身平移兩步,髮絲緩緩飄動片刻,一眼便瞧出了謝允只是強弩之末,當即哂笑一聲,輕飄飄道:「可惜。」

  童開陽眼睛一亮,再不遲疑,重劍沖謝允後背砸下。沈天樞別開視線,一把抓向趙淵咽喉。

  就在這時,極亮的刀光一閃,直直逼入沈天樞瞳孔中。

  沈天樞眼角一跳,驀地縮手,同時,童開陽感覺自己的劍砍在謝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麼極堅韌的硬物,劍尖竟「蹭」一下滑開了,連他一根頭髮都沒傷到!

  原來電光石火間,有人在謝允和童開陽的中間之間扔了一件銀白的軟甲,那軟甲不知是什麼材料織就,非常邪門,正好嚴絲合縫地貼在了謝允身後,替他擋了一劍。

  謝允再也支撐不住,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往旁邊一倒,無聲地叫道:「阿翡。」

  周翡面無表情地橫過熹微,心卻在狂跳。

  她要是趕來的時候慢了一點,就一點……

  眼前這沈天樞與她當年在木小喬山谷……甚至華容城中所見的那人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她手中的長刀幾乎在顫慄,那是只有面對生死之敵的時候才會被逼出來的、無法言說的戰意。

  偏偏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童開陽。

  周翡幾乎能數出自己的呼吸聲,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起自己鬧著玩的時候滿嘴跑馬,說什麼「腳踩北斗,天下第一」。

  簡直好像是冥冥中在自作孽。

  沈天樞眯著眼打量了她許久,竟認出了她來:「是你!」

  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也打定了主意輸人不輸陣,聞聲只冷笑了一下,不吭聲。

  童開陽道:「大哥,這丫頭多次壞我們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聯……」

  沈天樞突然一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音。

  「讓開。」貪狼冷冷地說道。

  絕頂的高手之間,是有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應的,沈天樞在重門小院中苦苦修煉多年,已經半隻腳入了武痴之境,此生最大的後悔便是神功晚成,當年沒能同世上最後一個頂尖高手段九娘堂堂正正地分出高下來,以至於眼下天下之大,竟無處尋一對手。此時一見周翡,他立刻將什麼曹寧、什麼刺殺南帝都拋到了一邊。

  「破雪刀?」沈天樞問道,見周翡點頭,他那常年面無表情的臉上竟露出了一點笑意,「好,當年因為半個饅頭留下你一命,是我的運氣。」

  童開陽急道:「大哥,咱們還……」

  沈天樞:「滾。」

  他話音沒落,腳下「棋步」陡然凌厲起來,先不辨敵我地一掌揮開童開陽,隨即竟不變招,直接掃向周翡。

  幾乎臻於天然的渾厚內力與無常刀短兵相接。

  銀河如瀑,傾頹而下,撞上最飄忽不定的不周之風,從枯榮間流轉而過、明滅不息——

  趙淵胸口一陣窒息,在極窄的巷子裡被兩大高手波及,忍無可忍,活生生地暈了過去。

  童開陽惱極沈天樞這不合時宜的高手病,狼狽地踉蹌站穩後,心道:「這要打到那輩子去?誤事的老龜孫!」

  眼看揚州守軍已經進城,他們若不能速戰速決殺了趙淵,便只有死路一條,童開陽頗有些審時度勢的決斷,看準時機,正在周翡與沈天樞兩人錯開的一瞬間,他當機立斷,一揮重劍便偷襲過去。

  周翡被沈天樞甩出去半圈,正慣性向前,沒料到還有這一處,一時剎不住,正好往他劍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沈天樞怒吼一聲。

  謝允瞠目欲裂,可他已經力竭,用盡全力,未能移動一寸,一口血嘔了出來,牆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頃刻間紅了一片。

  突然,一根長練憑空捲起周翡的腰,電光石火間,竟將她拖後了兩步,她前襟上堪堪挑破了一條半寸長的小口。

  周翡接連退後了三步才站穩,只聽來人嬌聲道:「啊喲,那廝好不要臉,你大哥都叫你滾了,還賴著。」

  周翡猝然抬頭,是霓裳夫人!

  另一人道:「我不願救那勞什子皇帝,你們打吧,我瞧熱鬧。」

  周翡:「朱雀主。」

  木小喬哼了一聲,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動著手中的琵琶。

  第三個聲音道:「我來,紅衣服,你使重劍,我使刀,奉陪到底。」

  周翡:「……還有楊兄。」

  楊瑾衝她一點頭,簡單交待道:「藥農們幫那養蛇的找殷沛去了。」

  四個人分列四角,就這麼將橫行二十年的兩大北斗圍在了中間。

  周翡忽然回頭去看謝允,謝允眼睛裡還有一點微光,他嘴角帶血,眼角卻含笑,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對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給我看看啊。」

  周翡眼圈倏地紅了。

  刀劍聲、落雪聲,都開始遠去,謝允的視野輕輕地黯了下去。

  紅衣、霓裳、大魔頭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臉……漸次從他的世界裡沉寂了下去。

  終於終於,只剩下那一線熹微一般的刀光。

  謝允心想:「二十年後,我去找你啊……」

  他猜周翡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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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9:03 |只看該作者
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五章 破空

  謝允剛開始還以為天只是沒亮,卻原來是還沒放晴。

  木小喬和霓裳夫人萍蹤飄渺地唱了一齣白骨傳後飄然離去,卻給京城禁衛出了好大一個難題。雖得了謝允一句「將錯就錯未嘗不可」的保證,趙淵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嚴了。

  謝允身著繁複的禮服,感覺脖子上的裂口快給冠冕壓得裂開了,幸好他此時血流速極緩,一會就給凍住了,他陪在一邊,冷眼旁觀趙淵祭告先祖。

  儀式又臭又長,聽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靈,只怕已經給念叨煩了。

  金陵的冬天潮濕而陰冷,雖沒有舊都那樣冷冽的西風,卻也絕不好受,不多時,又飄起了細鹽一般的小雪來,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凍得瑟瑟發抖,在一邊陪著,趙明琛領著一幫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隊整齊,目光不小心和謝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開。

  謝允懶得揣測他在想什麼,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並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層,他已經感覺不到冷熱了,覺得心臟越跳越慢,心裡漫無邊際地走著神,掐算著自己的時間,尋思道:「恐怕我這輩子是回不去舊都了。」

  這時,趙淵拉住他。

  謝允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到了這個環節,他覺得腿有些發麻,好不容易穩住了往前走了幾步,順勢跪下。

  趙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聲開腔道:「朕父兄當年為奸人所害,親人離散,朕年幼無知,臨危受命……」

  謝允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著黑壓壓的禁衛,心道:「這種場合,阿翡恐怕是來不了了,也好,省得讓她看見我這傻樣。」

  「為政二十餘載,夙興夜寐,惶惶不可終日……」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從謝允胸口升起,先是有點麻、有點癢,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那是某種尖銳的刺痛感,華服之下,緩緩蔓延全身,謝允眼前忽然有點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貪權戀位,欲以托丕圖於先皇兄之賢侄,遵天序、恭景命……」

  謝允緩緩將氣海中最後一絲彷彿尚帶餘溫的真氣放出來,聊勝於無地遊走於快要枯死的經脈中,心裡苦中作樂地想道:「要是我死在這裡,陛下可就好看了,幸虧一早出門就把『熹微』給阿翡送去了。」

  「欽此——」

  謝允微微一抬眼,落下的雪渣從他睫毛的間隙中落了下來,掃過鼻樑,又撲簌簌地落入他同樣冰冷的衣襟中。

  「臣……」謝允重重輕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詔。」

  一聲落下,謝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鳴聽不清,還是身邊這幫大傻子真沒料到這個答案,都愣了,總之四下是靜謐一片,落針可聞,一陣陰冷的風從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來,謝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樣平靜,不慌不忙地說道:「臣有負先祖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藝不通,體格不健,恐……」

  趙淵陡然喝道:「明允!」

  「恐無福澤深厚之相。」謝允充耳不聞,緩緩補全自己的話,繼而抬頭,「臣……」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截口打斷謝允。

  那聲音好似離得極遠,又好似就在耳邊,極沙啞,喉嚨中好似生了兩片生鏽的老鐵。

  趙淵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頭望去,只見遙遠的御輦所在之處,有個鬼影似的人「飄」在御輦高高的華蓋之上,那人只有腳尖一點輕輕地支在一丈八的華蓋上,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寬大,隨風獵獵而動。

  所有禁衛身上的弦一齊繃緊了,沒有人知道此人是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上去的!黑衣的統領壓低聲音道:「拿下。」

  進退無聲的禁衛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話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轉身就位,四支小隊同一時間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聲——那「鬼影」倏地動了!

  他黑雲似的從那高高的華蓋上悠然而下,長袖揮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將潮水一樣的箭頭與禁衛擋了出去,口中朗聲尖嘯,不少平時身體不怎麼樣的文官當時便被那聲音刺得頭暈眼花,一時站立不穩。

  一個侍衛兩步上前,一把扶住趙淵:「皇上,請先移駕!」

  那鬼影卻出了聲,用那種沙啞而陰森的聲音一字一頓道:「你們以為南渡歸來的真是你們的皇帝嗎?哈哈哈,可笑,死後為何不去問問山川劍,因何被滅口?」

  趙淵整個人一震,好似逆鱗被人強行拔去,整個人臉上頓時青白一片。

  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抓住了他的手肘,有什麼東西從眼前閃過,他猝然回頭,見那竟是親王高冠,那麼重的冠冕橫著便飛了出去,極刁鑽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當空將他打了下來!

  謝允輕輕呵出一口白氣,將趙淵甩向身後侍衛:「妖言惑眾的瘋子。」

  那「鬼影」一落地,頓時便陷入了禁衛包圍圈中,槍陣立刻壓上,那「鬼影」踉蹌了兩步,頭上的兜帽應聲落下,竟露出一張駭人的骷髏臉來!

  他所有的皮肉都緊緊貼在頭骨上,乾癟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齒的痕跡,血管與經脈青青紫紫、爬蟲似的盤踞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細得一隻手能握住的脖頸上,皮下竟有一隻巴掌大的蟲子形狀凸了出來!

  謝允嘆了口氣,隔著重重的人群,幾不可聞地叫道:「殷沛。」

  幾個侍衛衝上來:「殿下,還請速速離開是非之地!」

  殷沛縱聲大笑:「既然名為『涅槃』,怎會死在你們這些凡胎肉體手中,我還是獨步天下第一人——」

  謝允挪了一步,卻微微有些踉蹌,好像剛才將殷沛砸下來的那一下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被侍衛慌忙扶住:「殿下!」

  殷沛一露臉,好似憑空降下了個大妖怪,嚇得當場一片混亂,趙淵一邊被一眾侍衛簇擁著離開,一邊大聲喝令著他們顧著謝允。

  謝允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不知為什麼,他永遠也分不出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間,隔了這樣遙遠的千山萬水嗎?

  「不用怕。」謝允幾不可聞地開口道,「我說了將錯就錯,就是將錯就錯。」

  扶著他的侍衛沒聽清:「殿下?」

  謝允輕輕一揮手,自己站穩,強提了一口氣:「保護皇上去。」

  與此同時,一處高樓上,曹寧聽見一個北斗黑衣人上前耳語,忽然便笑了,說道:「怎麼是他?唉,我一直以為是我生不逢時,原來只是風水輪流轉,趙淵也有今天——告訴沈先生,機不可失,不必管原計劃,便宜從事。」

  那黑衣人聞聲一點頭,好像一道影子,貼著牆面滑了下去,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趙淵自從繼位以來,還從未這樣狼狽過,腳步倉皇中,他幾乎有種錯覺,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

  他已經忘了自己的故鄉,只記得從小便被養在永平朝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京官府上,按輩分是他的遠房叔爺,小女兒嫁進宮中做了個不受寵的庶妃。他父母雙亡,被親戚來回推諉,因為面貌長得與娘娘的小皇子有幾分相像,被這位叔爺領回去收養,想讓他同小皇子做個玩伴。

  可是體弱多病的小皇子似乎並不需要一個宮外的玩伴,他連那位殿下的面都只見過一次,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便是好好讀書,考個功名,仗著這一點遙遠的皇親,將來討些微不足道的照拂,誰知一朝風雲突變,他懵懵懂懂地被人盛裝收拾,塞進了南渡的路。

  人人都稱他為「殿下」,待他畢恭畢敬,唯獨他怕得要死,過於敏感地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活靶子。

  那一路上,到處都在死人,他無數次從夢中被人喚醒,在刀光劍影中縮成一團,祈求上天再給他一點運氣,叫他能再活一天……

  「刺客!保護皇上!」一聲驚叫突然拉扯住趙淵緊張的神經,他驀地回過神來,只見不知從哪殺出了一對黑衣人,橫衝直撞地搶入侍衛中間。

  「北斗!是北斗!」

  「保護皇上!」

  無數雙手在他周圍推來搡去,九五之尊成了個被人擊鼓傳花裡的那朵「花」,趙淵與從小在東海學藝的謝允不同,縱然有武師父,也不過是學些騎射之類的強身健體功夫,他踉踉蹌蹌,心裡一時升起些許茫然,心道:「為什麼單單是今天?就因為我不是正根,所以貿然『祭祖』,遭了報應嗎?」

  「皇上,這邊移駕!」混亂中,不知是誰拽了他一把,護著他從來勢洶洶的北斗黑衣人刀劍下逃離,都是一樣的禁衛,趙淵不疑有他,不知不覺中便跟著走了。

  周翡頭天晚上在暗樁中等到了風塵僕僕趕來的應何從,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齊門禁地中的密信與各種推測,腦袋整個大了三圈不止,找不著北的舊疾差點當場犯了,及至聽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擊,一迭聲問道:「什麼?殷沛?他還沒死?他搶走死蠱蟲幹什麼?難道他能復活涅槃蠱母?」

  應何從一問三不知,周翡卻當時就坐不住了,剛開始還算勉強有理智,誰知半夜三更突然有個宮人送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長刀來。

  周翡握著那把銘為「熹微」的刀呆立半晌,突然就失心瘋了,連夜催著應何從處出門,四下去搜索那不知躲去了哪裡的殷沛——她還想出了一個餿主意,既然殷沛身上不知有什麼東西,讓蟲蛇全部退避三舍,不如叫應何從帶她去放蛇,因為毒郎中的蛇聽話得很,讓往哪走往哪走,倘若到了什麼地方,蛇群要發瘋,那裡便必然有殷沛的蹤跡。

  應何從聞聽這「絕妙」的主意,認為姓周的怕是病得不輕,但又打不過她,只好屈從。

  他們倆大海撈針似的從半夜找到了天亮,一直搜到了禁衛提前戒嚴,兩個人還得一路躲躲藏藏,也沒找到殷沛一根毛。

  周翡正暴躁地逼問應何從:「李晟那孫子說得准嗎?」

  突然,看見城中大批的黑甲禁衛軍如臨大敵地往城南天地壇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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