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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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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25: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7-7-25 00:51 編輯

有匪 作者:priest

內容簡介】:

  「終有一天,你會跨過靜謐無聲的洗墨江,離開群山環抱的舊桃源,來到無邊陰霾的夜空之下。你會目睹無數不可攀爬之山相繼傾覆,不可踰越之海乾涸成田,你要記得,你的命運懸在刀尖上,而刀尖須得永遠向前。」

  「願你在冷鐵卷刃前,得以窺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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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26:5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一章 挨打

  後昭,建元十七年春。

  楊柳生絮,海棠初開。

  蜀山四十八寨中,有兩個少年正在試手。

  其中一個年紀稍長一些,人長得又高又壯,像座小山,他手持一柄長矛,一雙虎目瞪得溜圓,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另一個不過十四五歲,身形瘦高,生得很是俊秀,他手挽一把短劍,單是隨隨便便地往那一站,已經有了些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圍攏過來的弟子越來越多,紛紛在旁邊交頭接耳。

  有個新入門的小弟子好奇地瞅著那俊俏少年,小聲問旁邊的人:「跟咱們大師兄試手的是哪位師兄,可厲害麼?」

  旁邊有個入門稍早的老弟子十分好為人師,搖頭晃腦地跟他賣關子:「這人是誰,你可猜不出——哎,他們動手了,快看!」

  新弟子忙踮起腳伸長脖子望,只見「大師兄」突然一聲輕叱,手中長矛毒蛇出洞似的直取持劍少年面門。

  少年不慌不忙地略微一側身,整個人顯得懶洋洋的,將那長矛貼身避過,一點多餘的力氣也不肯使。

  大師兄當即一抖手腕,上前一步,將自己半身之力全加在雙手上,長矛「嗡」一聲尖嘯,鐵桿子橫拍了出去。這一招叫做「撞南山」,走的乃是四十八寨中「千鐘」一派的路數,剛猛無雙。

  使劍的少年將短劍倒提,行雲流水似的錯了半步,隨即「嗆」一聲輕響,劍身撞上了長矛,而他並沒有硬抗,一觸即走,劍身又游魚似的滑開,那少年一笑,低喝道:「小心了。」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憑空滑了兩尺,那短劍彷彿長在了掌心中,也未見他有什麼大動作,靈蛇似的一別一挑,使了一招「挽珠簾」,眨眼間便將大師兄手中的長矛撬了下來。

  新弟子看得大氣也不敢出,身邊的老弟子這才接著道:「那便是李大公子,咱們四十八寨大當家的親侄子,一手功夫是大當家親手調教出來的,是咱們這一代人裡的這個。」

  他沖旁邊瞪著眼的師弟比了個拇指,只見那李公子溫和地笑了一下,並不倨傲,雙手將奪過的長矛捧回原主手裡:「承讓,多謝師兄賜教。」

  李公子文質彬彬,溫文有禮,輸了的自然也不便太矯情,高壯少年取回自己的矛,面皮微紅,略一點頭,道聲「不敢」,便自行下去了,他前腳走,圍觀者中便又有人躍躍欲試道:「李師兄,我也求賜教!」

  指手畫腳地給新弟子講解的老弟子又道:「咱們這位李師兄本事好,性情也好,試手從來點到為止,說話也和氣得很,你若有什麼不解的地方去問他,他都會盡力指點你……」

  他話沒說完,身後突然有人打斷他道:「借過。」

  兩個正在交頭接耳的弟子一回頭,都吃了一驚。只見來人竟是個少女,她一身俐落的短打,長髮像男人那樣高高地束起來,不過肩背與脖頸沒了點綴,越發顯得纖細單薄,連一根毛也不像男人,她面容十分白皙,眉目間有種冷冷的清秀。

  「千鐘」這一派,說得好聽叫做「沛然正氣」,其實就是「橫衝直撞」,因此還有個混號,叫做「野狗派」,門下一水光頭和尚,別說女弟子,連個雞蛋都孵不出母雞來,新弟子驟然看見個少女,還是個頗為美貌的小姑娘,生生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旁邊的師兄忙將他拽到一邊,畢恭畢敬地對那少女道:「周師姐,對不住。」

  少女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個頭,場中其他人聽見動靜,一見是她,都極默契地讓了一條道出來。正在指點別人功夫的李公子抬頭看見她,頓時露出個熟稔的笑容,招呼道:「阿翡,來過兩招嗎?」

  少女充耳不聞,拿李公子當了個屁,頭也不抬地匆匆走了。

  「周……阿翡?周翡?」新弟子的目光下意識地跟著她,小聲道,「她就是……」

  「啊,」旁邊的師兄點點頭,繼而又提醒這剛入門的小師弟道,「周師姐脾氣不太好,往後你遇上她記得客氣些……不過她不和我們這些人混在一起,能見到的機會也不多。」

  對於好看的姑娘來說,脾氣差一點不算什麼毛病,新弟子聽完沒往心裡去,反而好奇地追問道:「李師兄是大當家的侄子,周師姐是大當家的掌上明珠,學的功夫想必是一脈相承,方才師兄說李師兄是我們這輩人中翹楚,那麼他比周師姐高明麼?」

  「你也知道她是大當家的掌上明珠,咱們捧都捧不過來,誰閒的沒事與她動手?」他師兄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隨即很快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場中,躍躍欲試地說道,「今天機會難得,我也去跟求李師兄指教兩招。」

  他口中的「掌上明珠」周翡甩開背後的喧囂,獨自過了三道崗哨,來到了四十八寨大當家李瑾容的小院。

  一進門,就見李瑾容背對著她負手而立,手中捏著一截拇指粗的鞭子。周翡的目光在她手中鞭子上停頓了一下,張張嘴,剛要叫「娘」,便聽見李瑾容冷冷地說道:「跪下。」

  周翡一皺眉,果斷將「娘」嚥回了肚子,繼而默不作聲地走到院中,一掀衣擺,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她尚未跪穩,李瑾容驀地回頭,一鞭抽在她身上。周翡的眼睫飛快地顫了一下,咬牙將猝不及防的悶哼卡在了牙關裡,猛地抬起頭。

  「混賬東西,給我跪好了!」李瑾容咆哮道,「你恃強凌弱,仗勢欺人就算了,手段還那麼下作!教你的功夫,就是讓你做這個的?」

  周翡面不改色,口氣卻極沖地問道:「我怎麼了?」

  李瑾容一想起這小混蛋幹的倒霉事,兩個太陽穴就一跳一跳的疼,她指著周翡的鼻子罵道:「天地君親師,那孫先生是我請來給你當老師的,頭天唸書你就敢對先生不敬,以後等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連爹娘也完蛋一邊去了?」

  周翡不假思索地頂嘴道:「那老東西當堂放屁,誤人子弟,我沒大巴掌扇他就是輕的!」

  她話音沒落,李瑾容先給了她一個耳光:「你要扇誰?」

  李瑾容心狠手黑,周翡不由自主地往旁邊閃了一下,當時就覺得自己臉皮活像被割掉了一層,耳畔嗡嗡作響,牙尖劃傷了自己的舌頭,滿口都是血腥味。

  「先生不過數落你幾句,你當場推他一個跟頭不算,半夜三更還將人打暈綁了,扒衣裳塞嘴吊了一宿,倘不是今日巡山的一早發現,他還豈有命在?」

  周翡正要開口分辯,誰知李瑾容越說越怒不可遏,抬手一鞭子重重地甩上去,那女孩背後連衣服帶皮肉,登時裂開一條血口子,鞭子竟折了。

  這一下是真打得狠了,周翡臉色都變了,她惡狠狠地盯著李瑾容,生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沒死算便宜他!」

  李瑾容差點讓她嗆個跟頭,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來人腳步聲不加掩飾,略有些虛浮,似乎不是習武之人,一路走過來,還伴著幾聲孱弱的咳嗽。李大當家聽見那熟悉的咳嗽聲,神色忽地一緩,她深吸了口氣,略收起自己一臉的凶神惡煞,有些無奈地轉過頭去,問來人道:「哪個兔崽子驚動了你?」

  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緩步走來,他眉目極俊秀,稍帶了一層病容,身穿一件寶藍的文士長袍,襯得兩頰越發沒了血色,看得出年紀已經不輕了,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番風華。

  正是周翡的父親,周以棠。

  周以棠一聽說老婆又打孩子,就忙趕了過來,低頭一看周翡那花紅柳綠的後背和腫起來的小臉,心疼得眼淚差點沒下來。可是這丫頭本已經十分野性難馴,不好管教,倘若叫她知道自己有靠山,以後更得有恃無恐,周以棠不好明著護著她,便隱晦地看了李瑾容一眼,走上前將母女兩人隔開,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周翡是頭活驢,脾氣上來,哪怕讓她娘抽成個陀螺,也照樣敢頂嘴甩臉色,聞言一聲不吭地低了頭。

  李瑾容在旁邊冷笑一聲:「我看這小畜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周以棠擺擺手,低下頭問周翡道:「我聽說你頭天唸書就和孫先生起了衝突,因為什麼?他講了什麼?」

  周翡神色漠然地跪著。

  周以棠嘆了口氣,柔聲道:「給爹說說好不好?」

  周翡約莫是有點吃軟不吃硬,聽了這句,油鹽不進的臉上終於有了點波動,好一會才不情不願地開了口:「女四書。」

  李瑾容一愣。

  周以棠道:「哦,女四書——他跟你說的是女四書裡的哪篇?」

  周翡沒好氣道:「女誡。」

  周以棠又看了李瑾容一眼,李瑾容沒料到自己找來的是這麼個不靠譜的先生,也無話可說了,尷尬地低頭摸了摸鼻子。

  《女誡》倒是沒什麼稀奇的,大家閨秀們大抵都唸過,可周翡不是什麼大家閨秀。蜀山四十八寨佔山扯旗,做得乃是打打殺殺沒本的買賣——乃是北都「御賜親封」的大土匪。

  到土匪窩裡給小土匪講《女誡》?

  這位孫先生也是挺有想法。

  「來跟爹爹說說。」周以棠對周翡說道,又轉頭咳嗽了兩聲,「起來。」

  李瑾容對他沒脾氣,低聲勸道:「去屋裡吧,你病沒好,別吹了風。」

  周以棠捉住她的手,輕輕握了一下,李大當家會意,略有些勉強地點了個頭道:「那行吧,你們父女聊,我去瞧瞧那孫先生。」

  周翡吃力地站起來,額角疼出一層冷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瞪了李瑾容一眼,半死不活道:「大當家慢走。」

  李瑾容態度才軟和了些,那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敢接著挑釁,她當即柳眉一豎,又要發作。

  周以棠生怕她們倆掐起來沒完,連忙咳出了一段長篇大論,李瑾容的火氣硬生生地被他逼了回去,目光如刀地在周翡身上刮了一遍,冷笑著伸手點了點她,眼不見為淨地大步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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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27:0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二章 李晟

  等李大當家走了,周以棠才柔聲問道:「疼不疼?」

  周翡被這句話勾起了天大的委屈,偏偏還要嘴硬,抬手擦了一把臉,硬邦邦地說道:「反正沒死呢。」

  「什麼狗慫脾氣,跟你娘一模一樣。」周以棠嘆了口氣,拍拍她的後腦勺,忽地又說道,「二十年前,北都奸相曹仲昆謀逆篡位,當年文武官員十二人拚死護著幼主離宮,往南以天塹為界,建了如今的南朝後昭,自此兵禍連年,苛政如虎。」

  周以棠這個毛病恐怕好不了了,聊天侃大山也得來個「起興」——也就是正題之前要先東拉西扯一段,這會聽他莫名其妙地講起了古,周翡也沒有出言打斷,十分習以為常地木著臉聽。

  「各地不平者紛紛揭竿而起,可惜不敵北都偽朝鷹犬,這些人裡有的死了,有的避入蜀山,投奔了你外公,於是偽帝曹賊揮師入蜀,自此將我四十八寨打成『匪類』,你外公乃是當世英豪,聽了那曹賊所謂『聖旨』,大笑一通後命人豎起四十八寨的大旗,自封『佔山王』,乾脆坐實了『土匪』二字。」周以棠話音一頓,轉身看著周翡,淡淡地說道,「跟你說這些陳年舊事,是為了告訴你,哪怕頭頂著一個『匪』,你身上流的也是英雄的血,不是什麼打家劫舍的草寇強梁之流,也不要墮了你外公的一世英名。」

  他常年多病,說話未免中氣不足,總是輕輕的,嚴厲不起來,可是在周翡聽來,最後這幾句卻遠比李瑾容那幾鞭重得多。

  周以棠歇了口氣,又問道:「先生講了些什麼?」

  這位孫老先生,是個迂腐書生,因為嘴欠獲罪——他痛罵曹氏偽帝的文章據說能集結成冊,於是被北都偽朝緝捕追殺,幸而早年與幾個江湖人有些淵源,被人一路護送到了四十八寨,李瑾容見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想著留他在寨中當個教書先生,不求出狀元,只要讓年輕弟子們將來出門識幾個字,大白話的信能寫明白就夠了。

  周翡從小是周以棠親自開蒙的,她讀書不怎麼走心,不過一些名篇還是能互相張冠李戴地背幾句。只不過去年冬天周以棠著了點涼,一直病到了開春,沒精神管她,李瑾容又怕她出去惹是生非,便押著她去老先生那聽書,誰知還聽出簍子來了。

  周翡低著頭,半天才老大不情願地說道:「……我就聽他說到『三者蓋女人之常道,禮法之典教』就走了。」

  周以棠:「哦,你也沒聽幾句——我問你,此『常道』說的是哪三者?」

  周翡嘟囔道:「那誰他娘的知道?」

  「出言不遜!」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隨後又道,「明其卑弱、明其習勞、明當主繼祭祀也,女子常道乃此三者。」

  周翡沒料到他還知道這些謬論,便皺眉道:「當今天下,豺狼當道,非蒼鷹猛虎之輩,必受盡磋磨,生死不由己,卑弱個燈籠!」

  她說得煞有介事,好像挺有感慨,周以棠先是一愣,隨後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小丫頭,連蜀山也未曾出過,也敢妄談天下?還說得一本正經的……從哪聽來的?」

  「你說的啊,」周翡理直氣壯道,「你有一次喝醉了酒說的,我一個字也沒記錯。」

  周以棠聞言,笑容漸收,有那麼一會,他的表情十分複雜,目光好像一直穿過四十八寨的層層山巒,落到浩瀚無邊的九州三十六郡之間。

  好半晌,他才說道:「即使是我說的,也不見得就是對的。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孩兒,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哪怕當個鷹狼之徒,也比做個任人宰割的牛羊好些。」

  周翡似懂非懂地一揚眉。

  「我沒有讓你當壞人的意思。」周以棠頗為自嘲地笑道,「只是做爹娘的,總希望自家孩子聰明,別人家的都傻,自家的厲害,別人家的都好欺負——這是你父親的心。孫老先生……他與你沒有什麼干係,尋常男人看女人,自是想讓天下女子都德容兼備,甘心侍奉夫婿公婆,卑弱溫柔,不求回報,這是男人的私心。」

  周翡這句聽懂了,立刻道:「呸!我揍得輕了。」

  周以棠彎了一下眼角,接著道:「他一把年紀,自流放途中逃難,九死一生,到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落草為寇,他會不明白弱質難存的道理麼?只是他對著你們這些孩子,就想閉目塞聽一會,拿這些早就亂了的舊綱常來抖抖灰,做一做白日夢……這是老書生傷今懷古、自憐自哀的心,有點迂腐就是了。你聽人說話,哪怕是通篇謬論,也不必立刻拂袖而去,沒有道理未必不是一種道理。」

  周翡聽得雲裡霧裡,又有點不服氣,但是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

  「再有,孫先生年事已高,糊裡糊塗的,你與他計較,本就不該,」周以棠話音一轉,又道,「更不用說你還出手傷人,將他吊到樹上……」

  周翡立刻叫道:「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沒半夜三更起來扒他衣服,指定是李晟那王八蛋幹的!李瑾容憑什麼說我手段下作?她侄子那手段才下三濫呢!」

  周以棠奇道:「那你方才怎麼不和她分辯?」

  周翡沒詞了,重重地哼了一聲。

  李瑾容越是揍她,她就越是要跟她娘對著幹,連辯解都不稀得說。

  李晟是周翡二舅的兒子,比她大幾天,自幼失怙,與胞妹李妍一同被李瑾容帶在身邊養大。

  李家寨尚未長大成人的下一代中,大多資質平平,只有周翡和李晟最出挑,因此倆人從小就針鋒相對地互別苗頭……不過這是外人看來。

  但其實周翡沒怎麼針對過李晟,甚至對他多有避讓。

  周翡記事很早,在大人們說話還不會避著她的年紀裡,對一些大事就模模糊糊地有些印象了。

  這些大事包括她娘笨手笨腳地給她洗澡時拉掉了她一個關節,好像倒不怎麼疼,就記得她娘嚇得一邊哭一邊給她合上。還包括他爹在那個陰雨綿綿的冬天裡大病一場,險些死了,那時候還沒長出白鬍子的楚大夫面無表情地走出來對她娘說:「把這孩子抱進去給他看一眼吧,萬一熬不過去,他也放心。」

  以及四十八寨中的三寨主叛亂……

  那天滿山都是喊殺聲,週遭的空氣彷彿都凝結了,周翡記得自己被一個人緊緊地捂在懷裡,那個人懷抱寬厚,不過不大好聞,有股濃重的汗味,恐怕不是很愛乾淨。

  他把她送到了周以棠那,在抓住她爹冰涼的手的時候,周翡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很大的響動,她猝然轉頭,看見那個將她護送來的人後背上插著一把鋼刀,血流了一路,已經凝固了。

  周以棠沒有擋住她的眼睛,就讓她真真切切地看,直到十多年後,周翡已經記不清那人的臉,卻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流血的後背。

  那個人就是她二舅,也就是李晟的父親。

  因為這件事,李瑾容一直對李晟李妍兄妹多有偏向——吃穿之類日常的小事都要讓著李妍,那倒也沒什麼,她小,是妹妹,應該的。

  小時候他們仨一起頑皮闖禍,其實基本都是李晟那小子的主謀,但背鍋挨罰的從來都是傳說中大當家「掌上明珠」的周翡。

  等到再長大一點,開始一起在李瑾容手下學功夫之後,周翡就沒從李瑾容嘴裡得過一句「尚可」,反倒是李晟,哪怕偶爾勝過她一次,都能從李瑾容那討到各種獎賞。

  總而言之,那倆都是李家親生的,周翡是撿來的。

  周翡偶爾會覺得很委屈,可她心裡也知道這偏向的來由,委屈完想起她二舅,也就放下了。

  再大一點,她還學會了放水。私下裡無論怎麼用功,表面上也不再跟李晟爭什麼高下,平日裡餵招也好,比試也好,她都會不著痕跡地留幾分手,保持著倆人水平差不多的假象。

  這倒不是什麼「深明大義」,而是對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來說,這樣一來,周翡就可以有「我知道我比你強,只是讓著你的」優越感,每每從這個看大傻子的角度看待她的表兄,獲得的那點齷齪的小滿足,就足夠能抵償她受的那些委屈了。

  當然,除此以外,她也有點跟李瑾容鬧彆扭的意思——反正不管怎麼樣,她都別想從大當家那撈到一聲「好」。

  周翡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自認對李晟簡直「慈祥」得仁至義盡。

  可那小子這次實在太不是東西了!

  四十八寨這種地方,只要功夫硬、手段狠,那就是好樣的,不少人草莽出身,斗大的字不識半筐,不講究那些小節。但十四五的姑娘,半大不小,「男女有別」的意識她是有的,李晟栽贓她扒老頭衣服這事,周翡怎麼想怎麼覺得惱羞成怒。

  她從周以棠那回到自己屋裡,把自己收拾乾淨,換了身衣服,活動了一下肩膀,感覺沒什麼問題,就拎起了自己架在門口的窄背長刀,殺氣騰騰地前去找李晟算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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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27:2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三章 打賭

  周翡一腳踹在門上,連門軸再門扉一起攜手完蛋,一聲巨響,塵土飛揚。

  李晟正在院中練劍,聞聲回過頭來,見門口飛來橫債,他並不怎麼意外,動作微微一頓後,他慢吞吞地歸劍入鞘,明知故問道:「阿翡,你這是做什麼?」

  天下偽君子都長什麼樣,周翡未曾見識過,但以其貧瘠的想像力,腦子裡浮現出的都是大一圈的李晟形象。單是看著他那張臉,周翡胸口就躥起一腔火燒火燎的怒氣。

  她其實頗為伶牙俐齒,只不過打算動手的時候絕不多費口舌,窄背刀在掌中打了個挺,她連招呼也不打,便直接衝著李晟當頭削了下去。

  李晟早預備著她要出手,當下橫劍扛住了她下劈的一刀,便覺得手腕狠狠地一震,他不敢大意,兩人刀劍都沒出鞘,眨眼間已經走了七八招,隨後周翡驀地上前一步,窄背刀攔腰掃了過來,李晟瞳孔一縮——她竟以長刀做矛,也使了一招「撞南山」。

  這「千鐘迴響,萬山轟鳴」的一招,本是宗師氣度,只不過弟子們功力不夠,總顯得有點笨重,因此比武時才能被李晟輕飄飄地揭過,可不知是不是周翡以利刃代長矛的緣故,這一招到了她手中,莫名地多了種怒斬蒼山的森然戾氣。

  那含在鞘中的長刀裹挾著勁風而來,一瞬間李晟竟有些畏懼,愣是沒敢故技重施。

  就在他硬著頭皮想硬扛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住手!」

  接著,一個物件橫空砸了過來。

  窄背刀倏地停在半空,周翡用刀尖輕輕一挑,便將那東西掛住了——那是個小女孩用的荷包,錦緞上繡著幾隻憨態可掬的翠鳥,荷包去勢太猛,還摔出了幾塊桂花糖來。

  李晟回過神來,那瞬間的畏懼未散,他心口尚在狂跳,難以言喻的難堪卻已經升起來。他伸手將周翡刀尖上掛的荷包捏下來,回手丟到來人懷裡,沒好氣地說道:「你來搗什麼亂?」

  一個穿著桃紅衣裙的小女孩三步並兩步地跑到他們倆中間,大聲道:「你們不要打架!」

  這女孩名叫李妍,是李晟的親妹妹,比他們倆小兩歲,長著小鵝蛋臉、大眼睛,十分靈秀,只可惜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是個沒心沒肺小東西。芳齡十一歲的腦子只長了蠶豆大,裡面就裝著倆見解——阿翡說得都對,阿翡喜歡什麼我喜歡什麼……練功除外。

  周翡和李晟都跟她沒什麼話好說,也懶得帶她玩,無奈李二小姐自己生而多情,左邊崇拜表姐,右邊牽掛親哥,時常沉醉在不知該偏向哪邊的自我糾結中,難捨難分地在其中消磨了大半的兒童光陰。

  周翡面沉似水道:「一邊去。」

  李妍炸開兩條胳膊,哭喪著臉擋在周翡面前,細聲細氣地說道:「阿翡姐,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我哥動手好不好?」

  周翡怒道:「你的面子值幾個錢?走開!」

  李晟目光陰鬱,一字一頓地說道:「李妍,這沒你的事。」

  李妍不依不饒地伸手拉周翡的袖子:「別……」

  周翡最煩這種黏黏糊糊的做派,當即暴躁道:「鬆手!」

  她抬手一摔,不自覺地帶了些勁力,兩人雖然只差兩歲,但正是長得快的年紀,周翡幾乎比這表妹高了大半頭,李妍平日練功又稀鬆二五眼,被她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蹲。

  李妍難以置信地在地上坐了片刻,「嗷」一嗓子哭了。

  這一嗓子成功地攪合了那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李晟緩緩地收回掌中劍,皺了皺眉,周翡則有點無措地在旁邊站了一會,他們倆對視了一眼,又同時不怎麼友好地移開視線。

  然後周翡嘆了口氣,彎下腰沖李妍伸出一隻手。

  「我不是故意推你的。」周翡頓了頓,又洩氣地說道,「那個……那什麼,姐不對,行了吧?來,起來。」

  李妍伸手抹了一把眼淚,鼻涕眼淚沾了一巴掌,濕乎乎黏噠噠地就抓住了周翡的手掌,沾了個結實。

  周翡額角的青筋跳了兩下,差點又把她甩開,就聽李妍抽抽噎噎道:「我怕大姑姑打你,特意去找了姑父來……你、你還推我!你不識好人心!」

  周翡被李妍用「秘密武器」糊了一手心,把李晟穿成人肉串的殺心都溺斃在了一把鼻涕裡,她乾脆蹲在一邊,百無聊賴地聽李妍「嚶嚶」哭著控訴自己,同時散漫地分出一半心思,認為李妍也有自己的可取之處——連李瑾容那隻母老虎在她面前,都和藹得像個活菩薩,李妍這樣的人不用多,有百八十個就夠,哪裡打起來了,就把「表妹團」往兩軍陣前一撒,想必天下太平也不遠了。

  一個小小的念頭從她心裡升起,周翡心想:「我學她一點不成麼?」

  繼而她雙目無神地盯著李妍看了一會,想像了一下自己坐在地上抱著個荷包嗷嗷哭的情景,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感覺李瑾容恐怕會找根狼牙棒給她治治腦子。

  李晟站在一邊,在李妍的哭聲裡輕輕活動著自己震得發麻的手腕,神色晦澀難辨。

  去年冬天,他練劍遇到些瓶頸,便四處散心,走到後山時,正好遠遠地看見陪著病中的周以棠出來散步的李瑾容,李晟本想追上去問候一聲,不料意外聽見順風傳來的幾句話。

  李瑾容頗為發愁地對周以棠說道:「……這孩子資質不算上佳,那倒也沒什麼,慢慢來就是,可我怕他毀就毀在心思重、雜念太多上,又不知怎麼跟他說……」

  周以棠回了句什麼,李晟沒聽,這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好像一根鋼釘,毫不留情地戳進了他心口。

  李瑾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李晟卻知道她說的必定是自己,因為在她身邊長大的總共就只有三個人,倘若周翡練功時膽敢分心,早就挨揍了,大姑姑不會在背後發愁「不知怎麼說」,而李妍是個年幼無知的二百五,跟「心思重」八竿子也打不著。

  最打擊李晟的並不是李瑾容擔心的「毀在雜念多」,而是那句「資質不算上佳」,他從小自詡天之驕子,抓尖好強,恨不能人人說他好,人人挑不出他一點毛病,哪承受得起「資質不好」這樣的評價?

  李晟忘了自己那天是怎麼跑開的,想來幸虧那天後山風大,各處崗哨的人又都在,李瑾容才沒注意他的存在。

  從那以後,「資質不好」簡直成了李晟的噩夢,隔三差五到他腦子裡串個門,嘲諷一通,弄得他本就激烈的好勝心幾乎要炸開了。

  李晟想,他資質不好,周翡資質很好麼?

  他非要勝過周翡不可。

  可是他挑釁也好,擠兌也好,周翡大不了就是不搭理他,從不跟他發生衝突。

  平時互相拆招,她也都十分點到為止,他要是故意逼迫,她就老老實實地往旁邊一退,簡直是看不起他。

  久而久之,周翡的避退幾乎把這一點勝負心弄成了李晟的執念。

  這回他也是故意激怒周翡的。

  李晟一抬手把李妍拎了起來,漫不經心地彈了彈她身上的土,將他那副偽君子的面孔重新扣在脖子上,垂下來一個標準的似笑非笑遞給周翡:「所以你今天這麼大的火氣,是怪我沒去幫你請姑父來嗎?阿翡,不是大哥不給你說情,你淘氣也太出圈,先生講書也是為你好,再說他老人家說得有什麼錯?女孩子就是應該安安分分的,整天喊打喊殺的做什麼?你出身四十八寨,就算將來嫁人了,有我在,誰還敢欺負你麼?」

  周翡緩緩地站起來,挑起一邊的眉,她那眉形規整得很,天生像精心修剪過的,筆直地斜斜飛入鬢角,她微微冷笑了一下:「這話你怎麼不去跟大當家說?讓她也安安分分地在屋裡繡花算了,我是很贊同的。」

  李晟不慌不忙道:「四十八寨以我李家寨為首,大姑姑畢竟姓李,當年寨中無人,我爹年幼,是以她臨危受命……只是這些事勞動不到『周』姑娘頭上吧。」

  周翡當即回道:「多謝體恤,也不勞廢物費心。」

  她無意中一句吵嘴的話,卻正好點中了李晟的心病,少年城府還不夠深,李晟臉色驀地一沉:「周翡,你說誰?」

  周翡感覺今天恐怕是打不起來了,因此將窄背刀為背後一掛,乾脆地逞起口舌之快:「我說豬說狗說耗子,誰來領說的就是誰,怎麼,大表哥還要為畜生打抱不平麼?」

  李晟握著劍的手緊了又鬆,良久,他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容:「既然你自負本領,敢不敢與我比試一回?」

  周翡譏誚地看了他一眼:「現在不敢了,你妹要是去告狀,大當家非得剝了我的皮不可。」

  「她不會,」李晟在李妍要開口抗議之前,便又搶先說道,「我要渡洗墨江,你敢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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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四章 謝允

  「渡洗墨江」,是四十八寨年輕一輩的弟子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跟「宰了你」和「改天請你吃飯」一樣,隨便說說而已,沒什麼實際意義。

  而這話的來由,那就說來話長了。

  自打當年三寨主叛變,四十八寨就元氣大傷了一回,而這些年,外面南北對峙,多方勢力爭鬥更加紛亂複雜,四十八寨裡窩藏了不知多少朝廷欽犯,只好嚴加管控。

  此地多山,沿山路有數不清的密道與崗哨明暗相間,一方有異動,消息能立刻傳遍整個蜀中,平時自己人進出都須得留底,什麼人、因為什麼事、去了多久等等,來龍去脈都得齊全,以備隨時翻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令牌,上面有名有姓,盜取他人令牌也是不行的。

  未出師的小弟子是不許隨便下山的,算不算出師都是各家師父自己把關,師父不點頭,有飛天遁地的本事也不行——但是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能以一己之力渡過洗墨江的人。

  洗墨江是整個四十八寨中唯一一處沒有崗哨日夜換防的,在東南端,兩邊高山石壁牛郎織女似的分隔兩地,中間夾著一條寬闊的洗墨江,乃是一處天塹。

  當地有無數關於洗墨江的民間傳說,因為那江中水不藍不綠,看起來黑漆漆的,居高臨下時,像一塊巨大的黑瑪瑙,當年老寨主在世時,曾經花了三年多,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將兩側山壁間的樹木與突兀的大石塊一點一點打磨乾淨,那山壁兩面大鏡子似的,也被江水映照得漆黑一片,這樣一來,兩側山壁非但攀爬不易,還能被巡山的一覽無餘。

  就算真有人輕功無雙,能下到江中也無妨,洗墨江心還有一位老前輩,不知他多大年紀,也不知他來龍去脈,周翡覺得自己有生以來他就在那了,寨中人都叫他「魚老」,乃是四十八寨鎮宅的神人。

  洗墨江裡除了有個魚老,還有無數機關陷阱。

  周翡記得自己小時候,四十八寨進出還沒有那麼森嚴,有一波倒霉師兄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有門不走,非要探一探洗墨江的深淺,幾個輕功最好的下去過,第二天無一例外,都被麻繩綁著吊在了崖上。

  魚老十分追求規整,不但綁了,還將這幾個人腳下對齊,按著高矮個排成了一排,老遠一看,整齊得非常賞心悅目。

  當時李瑾容一邊命人將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放下來,一邊開玩笑說以後誰要是能過洗墨江,誰就算出師。這話一出,引發了一代又一代弟子們試圖渡江的熱情,可惜紛紛敗退了。

  至今沒有成功的。

  周翡輕輕地皺了一下眉,感覺李晟是沒事找事。

  李晟緊緊地盯著她,露出一個有點惡意的笑容,慢聲細語地說道:「怕了沒關係,我知道你也不是愛告狀的人,今天就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所謂「激將法」,有時候真挺厲害,嘴裡再怎麼嚷「我不吃你的激將」,心裡還是會氣得轟轟著火。

  往往越嚷嚷不吃的心裡氣性就越大,周翡對半夜三更挑釁魚老沒有什麼興趣,理智上覺得李晟有病,感情上卻偏偏聽不得這聲「怕了」。

  偏偏這時候,攪屎棍子李妍姑娘自以為有理有據地開口道:「阿翡我們走,別理他,從來沒有人半夜渡過洗墨江,李晟你肯定是瘋了,四十八寨裝不下你了嗎?」

  李晟搖搖頭,十分內斂又倨傲地笑道:「天下何其大,四海何其廣?絕代高手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區區一個四十八寨,以前沒有人過得,我便過不得麼?我偏要做這前無古人的第一人!」

  每個少年脫口而出這種豪言壯語的時候,都是飽含真情實感的,只不過沒考慮自己就是個小小弟子,「過江之鯽一樣多的絕代高手」跟他一個銅板的關係也沒有。

  反正本領既然已經不能超然物外,至少視線能好高騖遠,這樣一來,也讓人能有種自己「非池中之物」的錯覺。

  周翡一邊覺得他很可笑,一邊又不由自主地被那句「天下何其大」攛掇了,這也不矛盾,因為他們都認為這個「第一人」是自己。

  她掃了李晟一眼:「我什麼時候撈你去?」

  李晟不搭理她言語上的挑釁,只說道:「後天夜裡,戌時三刻。」

  「哦,十五,」周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好日子,月光亮,萬一出意外,嚎兩聲,魚老也能看清楚你是誰。」

  她沒說去,也沒說不去,伸手在李妍肩上拍了拍,十分心機地將那臭丫頭的鼻涕眼淚又抹了回去,這才背著自己的窄背刀揚長而去。

  不管李晟是怎麼打算的,天公十分不作美——這個月的十五是個陰天。

  月黑風高。

  謝允安靜地伏在樹梢上,一呼一吸間,彷彿已經與大樹融為了一體。離他兩個拳頭遠的地方有個鳥窩,大鳥護著雛,一窩老小正睡得四仰八叉,絲毫沒有被旁邊這顆人肉樹瘤驚動。

  突然,一陣風掃過,大鳥猛地一激靈,警惕地睜開眼。只見四十八寨中兩個正當值的崗哨自密林中疾馳而過。

  四十八寨中人非親也故,都是父子兄弟兵,彼此之間有說不出的默契,那兩人隔著八丈遠對一個眼神,連手勢都不必打,就算是交流過了,隨即心有靈犀地兵分兩路,一個搜大路,一個搜小路,轉眼便雙雙沒了蹤影。

  兩人走遠,大鳥才轉過頭來,歪著頭盯住謝允。

  謝允眼皮都沒動一下,眼神安靜死物,大鳥瞪著他看了片刻,除了這根「樹枝」模樣很怪之外,沒看出什麼問題,便放心地將頭往翅膀下一埋,又睡了。

  密林間靜悄悄的,不知何處的蛙聲帶著促狹的節奏,與大大小小的小蟲嘀咕個不停,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方才兩個崗哨忽地又不知從什麼地方躥出來,在原地聚合——原來他倆方才竟然是佯追。

  兩人在附近搜索一番,鬼影子都沒找到一個。

  年輕些的便說道:「四哥,許是咱們看錯了吧。」

  年長些的漢子慎重道:「一天可能看錯,咱們兩人四隻眼,還能天天看錯麼?這人輕功必定極高,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咱們寨子四周繞,不知是什麼居心……不管怎樣,先回去傳個信,叫兄弟們今夜仍然警醒些,倘若真有事,咱們雖然沒逮著人,但前頭一百零八個明暗樁,他單槍匹馬,就算是個活麻雀也飛不過去。」

  等這兩人走了,又過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被雲遮住的月亮都重新露了臉,謝允的目光才輕輕一動,一瞬間他就變回了活物,繼而羽毛似的落了地。

  他約莫弱冠之齡,長著一雙平湖似的眼睛,彷彿能把周圍微末的月光悉數收斂進來,映出一彎紋絲不動的月色,極亮、也極安靜。

  他靠著樹幹思索了片刻,伸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塊巴掌大的令牌來——倘若有前朝要員在此,定會大驚失色,那上面以大篆刻著「天子信寶,國運昌隆」八個字,同玉璽上的篆刻一模一樣!

  謝允將這塊詭異又僭越的牌子拿在手中拋了兩下,又怠慢地隨手一揣。他聽見人說前面有一百零八個明暗樁,也不見慌張,原地摘了片巴掌大的葉子,中間對折,將露水引成一線,喝了潤口,隨即旋身滑了出去。

  他整個人彷彿全無重量,腳尖點上枝頭,輕飄飄地自樹梢間掠過,所經之處,枝頭往往極輕地震一下,葉片上沾的露水都不會掉下來。

  相傳這一手叫做「風過無痕」,是世上最頂級的輕功之一,堪比穿花繞樹和踏雪無痕,他年紀輕輕,還真是個絕頂的輕功高手。

  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反而圍著四十八寨兜圈子。

  謝允來四十八寨,是為了見一個人、送一件東西。

  他早知四十八寨並不好進。倘若他自報門派求見,說不定想見的人沒見到,自己先被李瑾容那夜叉片成火鍋了。而硬闖或是偷偷潛入更不可取——那可是大奸賊曹仲昆都沒幹成的事,謝允自我感覺還不至於賊到那個地步。

  他耐心十足,潛伏在四十八寨外面已有小半年,先是裝了一個月行腳商,四十八寨不可能完全與世隔絕,總有些東西無法自給自足,要派人出門趕集採購。謝允一邊熟悉地形一邊聽了一耳朵小道消息,連「李大當家愛吃蘿蔔纓餡的餃子」都傳得有鼻子有眼。

  一個月以後,他混上了一次送貨的活,卻沒能進山。

  寨中人只讓他們把貨送到外圍,自己派人來接。謝允認了門,當天晚上依仗自己輕功卓絕來探,不料低估了四十八寨的戒備森嚴,淺嚐輒止,還沒來得及露臉,就險些被追殺成狗,好不容易才脫身。

  此後,他沉下心來,圍著四十八寨轉了三個多月,將幾個山頭上的兔子洞都數得清清楚楚,在邊緣反覆小心試探,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探出了唯一一條沒有那麼多明暗崗哨的路——就是洗墨江的那一段天塹。

  李生大陸無人採摘則必苦,謝允不知道自己的輕功有沒有「天下無雙」的水平,但是有能耐過這條大江的人大概還是有幾個的,李瑾容這麼放心,江上必有古怪。謝允每天道江邊轉一圈,卻不急著下去,日日在岸邊觀察。

  江心有一座小亭,夜夜浮起一層燈光,說明裡面是有人守著的。

  然而十五這天夜裡,謝允再次潛入四十八寨,來到洗墨江邊的時候,卻意外地沒看見那盞燈。

  謝允當機立斷,決定擇日不如撞日,就此從山崖上潛下去。

  他一身夜行衣,低頭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個照面,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枚銅錢。

  「來卜一卦,」謝允尋思道,「正面是萬事大吉,背面是有驚無險。」

  老天爺可能沒見過這麼臭不要臉的問卦,決心要治治他,謝允才剛把銅錢拋上天,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響動,彷彿有什麼重物掉進了深澗裡,在寂靜的山谷中發出一串脆生生的響動,山壁兩側有巡山的弟子,立刻亮起燈來,謝允不免分神,誰知就這麼片刻光景,恰好來了一陣風,輕飄飄地將那枚銅錢吹開了,他竟沒接住。

  銅錢當著他的面掉在了地上,既沒有正也沒有反,它卡在兩塊石頭中間,是個風騷的側躺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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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五章 牽機

  周翡和李晟一前一後地往洗墨江走去,他倆從小在四十八寨長大,各有各的調皮搗蛋,都有自己的辦法避開巡山的。
  
  周翡有時候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合群,還是從李瑾容那繼承了一身祖傳的不討人喜歡。

  她跟李晟年紀相仿,一起長大,又一起入李瑾容門下練功習武,雖不能兩小無猜,怎麼也能沾一點「青梅竹馬」的邊,可是李晟在外面分明八面玲瓏,把四十八寨各個山頭的弟子都順毛籠絡過了,唯獨跟她八字相剋似的相看兩厭。

  除了暗藏玄機的場面話與夾槍帶棒的針鋒相對,他們倆好像就沒別的話說了,連同門間遇到瓶頸時的互相切磋都沒有——拆招都是在李瑾容面前,私下裡他們倆各學各的,誰也不跟誰交流。

  周翡胡思亂想間,兩人已經來到了洗墨江邊,陰沉沉的夜空方才被夜風扒開一點縫隙,漏出的月光怕是裝不了半碗,往洗墨江上一灑,碎金似的轉瞬便浮沉而去,人在崖上往下看時,竟然會有些微微的暈眩。

  周翡聽見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轉頭,見李晟從腰間解下一個行囊,先是從裡面抽出一把麻繩,又拿出了一隻便於上下攀爬的鐵爪,顯然是有備而來。

  周翡無意中往他的行囊裡一瞥,忽地一愣,脫口問道:「你怎麼還帶了換洗衣裳?」

  李晟一頓,繼而頭也不抬地將自己的行囊重新裹好,背在身上——他那不大的包袱裡不但有日常的換洗衣服,還有盤纏、傷藥以及一本缺張少頁的遊記殘本。

  周翡不缺心眼,立刻反應過來,李晟趁夜來挑戰洗墨江,不是閒的沒事又作了一隻新妖,他是真想離開四十八寨,並且蓄謀已久。她不由微微站直,詫異道:「你想走?」

  周翡一直覺得,李大公子才是四十八寨的那顆「掌上明珠」。

  老寨主死於偽朝暗算,大當家十七歲就獨挑四十八寨大梁,當時外有虎狼環伺,內有各打小算盤的四十八個老寨主,早年間,她一人如鍋蓋,蓋起這鍋,那鍋又沸,久而久之,磨出她一身不留情面的殺伐決斷,又兼本來就脾氣暴躁,也就越發不好相處起來。不少老寨主現在到她面前都不免犯怵。

  倘若把李瑾容倒過來、擰一擰,約莫能榨出兩滴溫柔耐心,一滴給了周以棠,剩下一滴給了李氏兄妹。

  李晟在四十八寨中地位超然,他又慣會做人,到哪都前呼後擁的。周翡懷疑,哪怕他變成一條大蜈蚣,生出百八十隻臭腳丫子,也不夠那幫狗腿們搶著捧。

  這少爺究竟是哪不順心了?

  李晟沉默了一會,「嗯」了一聲。

  「奇了怪了,我這種墳頭上撿來的添頭還沒想離家出走呢,你倒先準備好了。」周翡帶了點挖苦道,「你排隊了麼?」

  「我跟你不一樣。」李晟不願和她多說,只是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自顧自地將繩索綁好,順著懸崖放了下去,繩子尾端沒在洗墨江的幽光中,很快不見了蹤影。

  在李晟看來,周翡是李瑾容親生的,挨得打罵也是親生的份量。

  李瑾容待周翡,像對一棵需要嚴加修整的小樹,但凡她有一點歪,就不惜動刀砍掉,這是希望能把她砍成材。

  他呢,他困在群山圍出這一點方寸大的天地間,每個人見了他都叫「李公子」,長輩們還要再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有乃父遺風」,他整個人打著李二爺的烙印,作為一筆「遺產」,在此地寄人籬下……恐怕還是一筆「資質不佳」的雞肋遺產。

  「資質不佳倒也沒什麼,慢慢來就是」,這話聽來寬容得近乎溫柔,可李大當家對誰寬容過?分明只是對他不抱什麼期望罷了。

  李晟一咬牙,將鐵爪安在自己手腕上,義無反顧地率先下了石壁。

  周翡:「哎……」

  她話音沒落,李晟已經一腳踩空了。

  這一下去才知道他們都小看了洗墨池兩邊的山壁,尤其是剛開頭的一段路,往來打磨過了頭,光滑得好像附了一層冰,幾乎沒有能借力的地方,李晟腳下一空,整個人在石壁上撞了一下,腰間短劍便掉了下去,砸出一串金石之聲。

  這突兀的動靜把倆人都嚇了一跳,崖上的周翡和吊在半空的李晟同時死死抓住了垂下的麻繩。

  山間巡夜的幾道火把立刻亮了起來,周翡見那麻繩捆得還算結實,便鬆了手,矮身躲在了一塊巨石之後,她雖然個頭不矮,但骨架纖秀,蜷縮起來就很小的一團,給個狗洞都能躲進去。

  他們倆運氣不錯,挑的地方也好,巡夜的在附近轉了一圈,沒發現異狀。

  好一會,周翡才從藏身處出來,低頭一看,李晟已經順著麻繩下了數十丈,在江風中搖搖盪蕩,像一片心懷山川的落葉。

  周翡獨自在崖邊耐心地等了一會,心裡頭一次浮出想出去看看的念頭。

  四十八寨中時常有人為避禍前來投奔,都在說外面的事,有驚心動魄的,有慘不忍聽的,有纏綿悱惻的,也有肝腸寸斷的——外面會是什麼樣呢?

  這種野馬似的念頭沒有就算了,產生的一瞬間,就完成了從破土到紮根、再到長大的過程。周翡站起來,輕輕地撩了一下李晟放下去的麻繩,感覺繩索下面空了,便隨手抽出一條布帶子,將長髮一綁,一手拽起那麻繩,利索地縱身一跳。

  有了李晟馬失前蹄的前車之鑑,周翡根本沒去碰那光溜溜的石壁,她比李晟輕得多,動作極輕快地便順著繩子滑了下來,像一朵在風中打轉的柳絮。

  下到多一半的時候,水聲已經大得灌耳了,李晟停在山崖上一塊只能站一個人的石頭上,皺著眉打量著眼前滔滔的江水。

  周翡一下將繩子放到底,纏在手腕上,她沒落腳,靠著一條手臂將自己吊在江上,心說:這難不成要游過去?

  就在他們倆從一次較勁的比試變成謀劃離家出走的時候,李瑾容快步走進了祠堂。

  祠堂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正雙手拈香,站在「顯考李公諱佩林」的牌位下,李瑾容默默地站在一邊,等老人上完香,才上前招呼道:「師叔。」

  老人衝她擺擺手示意免禮,環視四周,露出一個「槽牙裡塞了菜葉子,死活剔不下來」的表情,「吭哧吭哧」地將祠堂中東一個西一個的蒲團等物整齊地擺好,又挽起袖子,要去收拾桌案上積壓的一層香灰。

  李瑾容眼角跳了幾下,忙上前道:「我來吧。」

  「走開,走開,」老者將她扒拉開,「你們都有髒亂癖,別給我添亂。」

  李瑾容只好袖著手戳在一邊,看著那老者上躥下跳地擺香案,還重新給牌位們調整距離,忙得不亦樂乎,問道:「師叔的傷可好些了麼?」

  「沒事,上岸一會也死不了。」那老人說道,「今天不是三月十五麼,我來看看你爹。」

  此人就是洗墨江中傳得神乎其神的那位「魚老」。

  魚老漫不經心道:「我看寨中人往來有序,大傢伙都各司其職,可見你這家當得著實不錯。」

  「還算壓得住,」李瑾容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外面的謠言您聽說了麼?」

  魚老將祠堂裡所有的東西都重新擺了一遍,見整齊了,他才總算是順過了一口氣,將雙手往袖中一揣,回頭沖李瑾容笑道:「既然是謠言,聽它作甚?」

  李瑾容壓低聲音道:「都在傳曹仲昆病重,恐怕是要不行了。」

  「曹仲昆死了豈不正好?」魚老說道,「我還記得你年輕那會帶人怒闖北都,三千御林軍攔不住你們,差點宰了曹賊,嚇得那老匹夫險些尿了褲子,要不是他那七條狗,曹賊早就是刀下亡魂了。怎麼現在聽說他要嗝屁,你還慌起來了?」

  李瑾容苦笑了一下:「今非昔比,眼下不過一個謠言,寨中已經人心浮動,這消息還未見得是真的,我怕……」

  魚老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怕麻煩?」

  李瑾容頓了一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含糊地笑道:「可能是我老了吧。」

  魚老不愛聽「老」這個字,十分不滿地哼了一聲,連鬍子都跟著一翹,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外面有個巡山的弟子在外面叫道:「大當家!」

  李瑾容一回頭,只見一個「物件」山炮似的轟了過來,一頭紮進她懷裡。

  「阿妍?」李瑾容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麼弄的?」

  李妍先開始以為李晟只是口頭挑釁,而周翡也沒答應,所以洗墨江之行肯定是要黃的。誰知到了十五,她才發現自己沒能理解冤家路窄的大哥和表姐之間詭異的默契——她看見李晟收拾包裹,才知道他不但要去,還要順勢離開四十八寨!

  由於李妍是個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的告狀精,為了以防萬一,李晟走之前把她捉起來綁在了她自己的屋裡,反正等天亮了見不著人,自然有人來找她。

  李晟畢竟是親哥,怕她亂動被麻繩磨破皮,所以用了兩根繩子——先用細軟的把她五花大綁了,再拿稍粗些的麻繩纏在軟繩上,把她拴在床柱上。

  可他低估了李妍姑娘告狀的熱情和小女童身體的柔軟程度。

  討厭的大哥走了以後,李妍就開始在原地搖頭擺尾地扭,硬是把自己從最外圈的麻繩裡扭了出來,身上的繩和嘴裡塞的東西弄不掉,她就保持著這個蠶蛹一樣的形象,開始往外蹦,蹦一會累了,便乾脆躺在地上滾。

  巡夜的弟子還以為迎面撞來一頭野豬,兵刃都拔出來了,提劍要砍,發現「野豬」停在他腳底下,露出了柿子紅的一截裙裾。

  灰頭土臉的李妍總算見到了親人李瑾容,當場深吸一口氣,字正腔圓地吼出了自己憋了一晚上的那個狀:「李晟那個大混蛋攛掇著阿翡去洗墨江了!他要離家出走,我說要告訴大姑姑,他就綁了我!」

  李瑾容有點懵:「什麼?」

  李妍抹了一把眼淚:「他們都說江裡的魚老其實是個活了一千年的大鯰魚精,要是被逮起來,會不會給涮鍋吃了呀?」

  魚老挽著袖子,在旁邊乾咳了一聲。

  李妍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人,抬頭看了看這五短身材的小老頭,她頗為不好意思地從李瑾容懷裡鑽出來,十分有禮地打招呼道:「老公公您好,您是誰呀?」

  老公公笑容可掬地答道:「大鯰魚精。」

  李妍:「……」

  李瑾容被那倆倒霉孩子氣得胸口疼,便聽魚老正色道:「瑾容,先不忙發火,你多派些人把那倆孩子找回來,今夜我上岸,洗墨江沒人守著,江心的『牽機』是開著的。」

  李瑾容驀然色變,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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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六章 時運

  據說世上有一種輕功,騰躍如微風,潛行如流水。無形無跡,無不可抵達之處。

  可惜謝允正在做賊,再炫目的功夫也是「錦衣夜行」,無人欣賞。

  他沒有吊下來長繩,也沒有隨身攜帶鐵爪,整個人彷彿能化成一片薄薄的紙,順著山壁以一種不快不慢的速度往下滑,他穿著深灰進黑的夜行衣,剛好和石壁色調一致,哪怕用強光掃過,也不見得能看出他跟普通的石頭有什麼不同,嚴絲合縫地貼在漆黑的山壁之上,一點極細微的凸起都能讓他停留片刻,調整姿勢,繼續下潛。

  謝允對自己的評價十分謙虛,認為自己是「出了神,但尚未入化」,距離騰雲駕霧還差一點,因此他在臨近江面的地方險些馬失前蹄也情有可原——被冰冷的江風一掃,他腿抽筋了。

  那半躺的銅錢果然是出師不利的先兆。

  所幸臨江的地方不像上面那麼光,謝允及時扒住了一塊山石,手腳並用地將自己吊了上去,好歹沒一頭栽進江裡變成一條墨鬥魚。

  那石頭約莫一尺見方,謝允半死不活地仰面躺了下來,呲牙咧嘴地放鬆繃得生疼的筋骨。

  而節外生的枝顯然不止開了這一朵花,江面上「嗆」一聲輕響傳了老遠,筆直地躥入他的耳朵,謝允一抬頭,發現一陣微風吹開江面上的薄霧,洗墨江對面有兩個人!

  是守江的人回來了?

  謝允一動不動地靠在石壁上,全副精力凝注在雙目上。

  周翡在麻繩上吊了片刻,突然從懷中摸出一顆鐵蓮子,抬手擲了出去,砸得江中一聲脆響,而濺起的水花卻沒有她想像得那麼大,含著勁力射出的鐵蓮子入了水,又高高地彈了起來。

  周翡眼睛一亮——她方才就覺得水中波浪形狀很詭異,像是水下有什麼東西的樣子。

  李晟在旁邊有些猶豫不決地皺起眉,他生性謹慎保守,要他先走,恐怕能等到明年。周翡掃了他一眼,從麻繩上一躍而下,縱身躍至方才鐵蓮子落水的位置。

  李晟先是吃了一驚,下一刻,發現她穩穩當當地「站在」了水面上。

  隨後,周翡頭也不回地又離開原地,蜻蜓點水似的起落幾下,轉眼已經到了江心。

  謝允微微眯起眼,看清來人居然是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他心裡「嘖」了一聲,猜測這兩人大約是寨中的小弟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覺出門淘氣。謝允連寨中一隻螞蟻都不要驚動,不想跟四十八寨的人照面,便靜心凝神地在尺寸大的石壁上端坐,等著這倆孩子淘完趕緊走。

  女孩子身手不怎麼花哨,卻意外的俐落果決,她手中鬆鬆垮垮地拎著一把窄背長刀,人和刀一橫一豎,都是又細又長,謝允看見她長長的辮子垂在身後,髮梢被帶著水氣的風掃得一動一動,夜裡看不清眉目,以他絕佳的目力,只能從遠處看見她纖細脖頸和小小下巴的剪影,像個水中冒出的什麼精怪……

  謝允琢磨了一會,心裡下了定論:水草精。

  而這時,身在江心的周翡也終於看清了洗墨江下面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個石陣,靜靜地潛伏在漆黑的江水中,像一隻蟄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個小小的亭子,身形幾乎隱沒在遠近起伏的水霧中,正好在這隻大水怪的頭上。

  江水潺潺而動,透過水面往下望,下面的水怪也好像會動似的。

  周翡盯著那石陣看了一會,心裡無來由地一震發寒。她來不及細想,當下回頭,沖已經趕上來的李晟道:「不對勁,退回去!」

  下了懸崖,沒看見傳說中的「魚老」,反而在水下發現了這麼詭異的東西,李晟心裡也在犯怵,他本來準備隨時掉頭,誰知周翡突然砸過來這麼一句好心……依照慣例,李晟是要將其當成驢肝肺的。

  周翡讓他退,李晟幾乎本能地不退反進。就在這時,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蜂鳴似的輕響,李晟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的短劍本是一雙,下江的時候掉了一支,這會只剩下一支,他堪堪來得及一彎腰,將短劍往背後一架。

  那東西幾乎是擦著他的後心過去的,撞上了他的短劍,隨之而來的大力幾乎把他整個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後一把兵刃橫著就飛了出去,背後一聲裂帛之響,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詭異地一分為二,稀里嘩啦地掉進水裡,連衣服都破了一條小口,好懸沒傷到皮肉。

  懶洋洋的作壁上觀的謝允驀地坐正了,他發現自己可能選了個錯誤的時機,守江人不在的時候恰恰是洗墨江最危險的時候——人走了,凶獸反而被放出來了!

  李晟怔怔地問道:「那是什麼?」

  周翡這會也不怕被魚老發現了,她摸出一個火摺子,才剛點燃,臉色驟然一變,將手中窄背刀狠狠地往身前一戳。漸漸亮起來的火光中,她看見一條極細的線被窄背刀阻隔在面前半尺以外,那細絲兩端被水霧阻隔,看不出有多長,但倘若被這玩意掃過,她的小腿恐怕要跟自己分家。

  這細線的力量大得難以想像,周翡按著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跳,僅僅撐了片刻,她就有種自己要被推出去的錯覺,她以點地的長刀為支點,驀地騰空而起,在原地凌空翻了個跟頭,險惡的細線倏地流過,鬼魅似的隱沒在霧氣中。

  謝允神色凝重起來,喃喃道:「居然是牽機。」

  江中的巨獸並不給他表現自己見多識廣的機會,空中很快傳來接二連三的蜂鳴聲,逼得江中兩人雜耍似的上躥下跳,周翡很快發現,這會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他們腳下的石塊開始移動。

  這江中的水怪像是個巨大的木偶,被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喚醒,刀鋒似的絲線此起彼伏地飛過,牽動著他們腳下的石階上下浮動,周翡手裡的火摺在熄滅前掠過他倆的來路,她駭然發現那裡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來路被封死了,他們倆就像陷入了蛛網中的蟲子。

  李晟大聲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澗小河,本地孩子都玩過水,掉河裡淹不死,李晟雙手兵刃盡失,躲得相當狼狽,這會也顧不上體面和乾淨了,第一反應就是從水下走。

  然而不待他有行動,山壁上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說道:「不能下水。」

  江上的兩個人同時嚇了一跳,周翡狼狽地一矮身,讓過一根要將她腰斬的細線,頭髮都被割斷了一截:「什麼人!」

  謝允這個賊雖然很想假裝自己是塊石頭,有驚無險地混進去,卻也不能看著這兩個少年死在這。

  他把心一橫,想道:「時運之論誠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了,讓人逮住就逮住吧。」

  謝允從袖中抽出了一支特殊的信號彈,一甩袖揚上天,在空中炸開,整條洗墨江都映著那煙花似的影子,光不是很刺眼,卻能傳出數里,想必足夠驚動寨中人了。

  同時,落下的螢光也讓周翡和李晟看清了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間,牽連著千絲萬縷的細線,在水下布了一張網險惡而靜默的網,人下了水,恐怕頃刻就會被那巨網割成碎肉。

  李晟手腳發涼,一腔躊躇滿志都給凍成了冰坨,一時呆住了,卻聽那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聲音又道:「小兄弟,你那裡是陣眼之一,趕緊離開。」

  話音沒落,李晟就覺得腳下的石塊一陣,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駭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邊掠去,卻聽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彈起一根細線,正奔著他迎面撞來,空中無處借力,他手上寸鐵也沒有,眼看要被一分為二。

  李晟眼睛驀地睜大,瞳孔縮到了極致,就在這時,那細線突然凝滯在了半空,李晟堪堪擦著它有驚無險地落在了另一塊巨石上。他停了一下的心驟然狂跳起來,一回頭,見那細線竟然是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了。

  謝允目光掃過江中巨大的牽機,來不及做細思量,從崖邊落下,身如微風似的闖入牽機陣中:「水……那個小姑娘快鬆手,這東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說周翡也撐不住了,只是堅持了這麼一會,一雙虎口便彷彿要裂開似的,她退後半步,撤力的同時仰面往下一彎,腰幾乎對折,繃得死緊的細線琴絃似的在水中彈了一下,「嗡」一聲濺起層層漣漪,自下至斜上,毫不留情地與她擦身而過。

  一個黑衣人憑空落在幾丈之外,身法快得讓人看不清來路,那人抬起一隻手,掌中握著一顆夜明珠,將週遭的牽機線都映照出來。

  「別碰牽機線,」來人低聲道,「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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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28:1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七章 驚心

  這位不速之客的輕功造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僅見……雖然她論起「平生」來,確實也沒見過幾個人。他落腳處連一點水珠都沒有,像個飄飄蕩蕩的幽靈,偏偏落腳處極精準,越來越多的牽機線在從江水中「發芽」,也不見他怎樣躲閃,卻沒有一根能劃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說:「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圍牽機線越來越多,她心裡一轉念,感覺活見鬼也比被大卸八塊強,兩權相害取其輕,便一提氣追上了這位神秘的黑衣人。

  李晟還要狼狽些,一身衣服已經四處開花,開口問道:「前輩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謝。」那黑衣人輕輕一側身,讓過上中下三路的牽機線,分明是個簡簡單單的動作,放在他身上卻莫名有種「衣袂翻飛」的感覺——儘管夜行衣都是緊口的,根本翻飛不起來。

  謝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風範十足地衝他悠然一笑道:「別叫前輩,感覺我一下老了十歲。」

  他這一側頭,李晟才藉著微末的光看出這是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突然一陣沒來由的灰心——他這一天,著實大起大落,前半夜還在大放厥詞,覺得自己天下無處不可去,後半夜又覺得自己毫無可取之處,儼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隨便來個人都比自己強。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變著花樣揍,揍得皮都比別人厚三層,雖然也驚駭了一會,心裡卻沒那麼多敏感,她一邊跟著那謝公子,一邊留心看著他的步伐,只覺他進進退退,倒像是知道這水怪的來龍去脈似的,便問道:「這是什麼機關?」

  「此物名為牽機,我也只在書上看見過,沒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親自體會一回。」謝公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古人有種毒,也叫這個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動,覺得這人說話方式有種親切的耳熟——這東拉西扯、三紙無驢的風格,簡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脈相承。

  「……它一旦被觸動,無數條牽機線便會浮出水面,但這不是最可怕的,畢竟是機簧之物,尚且有跡可循,趁著它沒有完全啟動,咱們最好盡快離開,瞧見那江心小亭麼?那裡住人,必定有通道……」

  他廢話雖多,卻不影響速度,言語間帶著周翡和李晟從層層牽機線中鑽了出來,三個人已經逼近了江中小亭。

  周翡回頭看了一眼已經被封死的來路,問道:「完全啟動是什麼樣的?」

  她話音還沒落,臨著小亭下面的所有石塊突然毫無預兆地往下沉去,走在最前面的謝公子已然來不及回撤,只見他驀地飛身而起,人在空中,將掌中的夜明珠拋了出去,腳尖一點,就這麼借了約莫有一片羽毛的力,隨後打了個旋,險而又險地退回到後面的石塊上,順手抓住了周翡的肩頭,將她用力往後一帶……沒拉動。

  周翡從會拿筷子開始就被李瑾容打著罵著練功,基本功可謂相當紮實,別說她這會正緊張著,就算站著發呆,也不可能被人輕飄飄地一帶就動。而同時,周翡也一愣,因為這個人的手非常「軟」。一個人練了哪門功夫,是偏力量還是偏靈巧,功力深不深,手上都能窺見一點,特別是情急之下的一拉一拽。

  可是謝公子的手就像個普通的文弱書生。

  但那怎麼可能呢?

  周翡心頭的疑惑一閃而過,沒來得及細想,因為整個洗墨江都躁動了起來,水面上泛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漫天讓人毛骨悚然的牽機線「錚錚」地發出琴絃似的輕鳴。

  謝公子駐足而立,搖頭嘆道:「阿彌陀佛,姑娘這張金口,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李晟喃喃道:「這是什麼?」

  那動靜實在太瘆人了,周翡驀地抬起頭,只見洗墨江一側潛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牽機絲緩緩升起,當空織成了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向他們蓋了下來。他們三個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傾地覆時幾隻茫然失措的螻蟻。

  前路已沉,後路被截,眼看避無可避,李晟臉色慘白,聲音都變了調子,大聲道:「既然是機關,肯定有關卡對不對?」

  謝公子面不改色地駐足沉吟道:「唔,讓我想想……」

  李晟當場差點瘋了。

  什麼時候了還想!

  這位謝公子是不是腦子有病?

  周翡一把抽出了鞘中刀,猛地削上了一根牽機絲。

  李晟驚叫道:「阿翡,你要幹什麼?」

  蓋過來的牽機線大網自然而然地牽動了他們落腳的水中石,一邊已經沉了下去,墨色的江水中蘊藏著深沉凝重的殺機,李晟膝蓋以下已經全濕透了,一雙腳幾乎浸在了水中,江水的冰冷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他的後脊一路向上,李晟腦子裡一片空白,千鈞一髮間,他心裡湧上一個念頭——我不該來,不該叫阿翡一起來。

  周翡第一刀下去,兩廂利刃幾乎撞出了火花,巨大的牽機線紋絲不動,她的刀卻被震了回來,刀刃上頃刻多了一個裂口,周圍所有的牽機線都隨之震顫,合唱了一曲震耳的尖鳴,嘲諷地議論著這個企圖以一己之力撼動整個江中巨怪的無知少女。

  謝允沒有阻止,他凝神側耳,所有的聲音高高低低地都匯入他的耳朵,隨即他驀地抬起頭,在周翡第二刀落下之前抬手一指:「砍那根!」

  周翡能感覺到牽機線的逼近,她倘若有毛,此時大約已經炸成了一個球,神經緊繃到極致,血脈深處的凶性就彷彿被一把火點燃了,她下意識地跟著謝允的指點,手腕飛快地在空中一轉,雙手扣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砍向牽機線,用的還是那日她用來暗諷李晟的「撞南山」。

  可是這一撞卻與跟李晟打架時使的那招截然不同,當時她只是怒氣稍重,刀身橫出去,還能輕易收回來,甚至能靈巧地勾住李妍砸過來的荷包。

  這一次卻是有去無回,頭撞終南而不悔,刀鋒斬斷江面水霧,幾乎發出了一聲含混森嚴的咆哮,與那牽一髮動全身的細絲狹路相逢,周翡背了十多年的長刀頃刻折斷,斷口處裂成了蜘蛛網,刀尖直接跌進江中。

  那根牽機線竟在她這一劈之下蕩了出去,水下一塊兩人合抱粗的巨石緊跟著給拽了起來,突兀地冒出水面,剛好豎在這三人面前,蓋過來的牽機線太過密集,一下裹住巨石,雙方纏了個難解難分,僵持住了,給他們三個人擋出了一小片尺寸大的生機。

  足足有兩息的功夫,三個人誰都沒吭聲,六隻眼睛全盯著眼前這個微妙的平衡。

  然後謝公子才極輕地吐出一口氣,率先開口道:「好歹蒙對了一回。」

  周翡手裡的半截刀身「嗆啷」一聲落了地,在石頭上砸了一下,滾進了水裡。她雙手脫力,一時沒了知覺。

  李晟嚇了一跳,脫口問道:「你怎麼了?」

  周翡眼下雖然又脫力又後怕,卻因為剛剛逞了那麼大的一份英雄,還有點小得意,因此沒表露出來,舌尖發僵,一時說不出話,便面無表情地把眼皮一垂,世外高人似的搖搖頭。

  此處茫然四顧,人身在漫漫無邊的洗墨江心,四下滿是是牽機的獠牙,只有這一隅尚且苟延殘喘,那滋味簡直別提了。

  謝公子卻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笑道:「沒事,這麼大的動靜,寨中人很快便能找來了,吉人自有天相。」

  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一點輕鬆的笑意,語氣十分喜慶,活像在拜年,一點也聽不出剛才差點被大卸八塊,甚至有暇低頭觀察了一下面前這位身手不凡的小姑娘。

  「姑娘這一刀果斷決絕,有『九死未悔』之千鐘遺韻……」謝公子先是禮節性地搭了話,稱讚了一半,他忽然發現這隻「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

  她一雙眼睛長得很特別,眼尾比普通人長一些,眼睛長而不細,眼尾收出了一個十分優雅的弧度,雙眼皮越到眼角處開得越大,眼角溫和地微微下垂,眼皮的印子卻是上挑的,因此她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清澈的目光好像有點天真,垂下眼皮的時候,又顯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謝公子的話音當即一轉,問道:「你叫『阿翡』麼?是哪個字?」

  周翡還來得及吭聲,略緩過一口氣來的李晟便插話進來:「這是舍妹小名,家裡隨意叫的,哪個字都一樣。」

  他這麼一說,外人再追問就顯得失禮了,謝公子十分知趣,十分儒雅地笑了笑,果然沒再多說。李晟拉了拉身上的破布,衝他一抱拳道:「多虧謝兄相助,今天要是能脫險,這個恩情我們記住了,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公子雜學頗精,一眼就看出周翡砍牽機線用的是千鐘一系的刀法,只當他們倆是四十八寨中「千鐘」的那一支,又見那少年雖然說話客氣,卻對自己還有些提防的樣子,便自報家門道:「在下謝允,來貴寶地只為送一封信,初來乍到,進出無門,不得已才想著走這條路試試,沒有歹意。」

  李晟便道:「謝兄要給寨中哪一位前輩送信,我們回去替你通報。」

  謝允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嘎拉拉」一聲巨響,之前將他們逼得四處亂竄的牽機緩緩收攏,開始往水下沉去,隨即,洗墨江兩側燈火通明起來,魚老與李大當家終於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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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28:2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八章 安平

  李瑾容心急火燎地趕來,一眼看見夜深霧重下的滿江狼藉,當時就差點沒站穩,她命人沉下牽機的時候,心裡其實已經不抱什麼期望,卻不肯露出來,執意要親自從崖上下來尋。

  等意外看見江心全鬚全尾的人,李瑾容眼圈都紅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妍懵懵懂懂,還完全不知道洗墨江裡發生了一場什麼樣的驚心動魄,只道有人要倒霉,沒心沒肺地跟在李瑾容身後,嘻嘻哈哈地衝李晟做鬼臉。

  四下石壁上牽機線鋒利的印子尚在,魚老環視四周,又看了看頭也不敢抬的周翡和李晟,拈著鬍子點頭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二位小英雄實在了得,老夫我活了這許多年,還是頭回見識這麼會找死的瓜娃子,失敬,失敬。」

  李晟跟周翡一個叫「姑姑」,一個叫「娘」,方才撿回一條命來,這會都乖得不行,支楞八叉的反骨與逆毛一時都趴平了,老老實實地等挨揍。

  李瑾容一顆心重重地砸回胸口,砸得火星四濺,真恨不能把他們倆的腦袋按進江水裡,讓他倆好好冷靜冷靜。

  不過當著眾人和外人的面,她咬著牙先忍住了,暫時沒去看那倆倒霉玩意。

  李瑾容越眾而出,打量了謝允一番,見此人相貌俊秀,自帶一身說不出的從容風度,先生出幾分好感,抱拳道:「多謝這位公子援手,不知怎麼稱呼?」

  說來也怪,一般像謝允這個年紀的人江湖行走,旁人碰到了打招呼,通常是叫聲「少俠」,可到了他這裡,大家彷彿有什麼默契似的,統統都叫成了「公子」。

  謝允報了個家門,又笑道:「前輩不必多禮,在下只是路過,不頂什麼事,要說起來,還多虧了這小妹妹刀法凌厲。」

  自己家的孩子是什麼水平,李瑾容心裡當然都有數,聽他說話客氣,也不居功攜恩,神色愈加緩和了些。

  不過她也還是四十八寨的大當家,再欣賞感激,還是不動聲色地問道:「我們這裡除了山還是山,多蠻夷少教化,弟子也大多粗陋愚笨,實在沒什麼好風景,謝公子深夜到訪洗墨江,想必不是為了看江景的。」

  這會,李晟周身的冷汗已經緩緩消退了,三魂七魄拉著他滿肚子賊心爛肺重新歸位。他一聽李瑾容的話音,就知道大當家動了疑心,方才在江下,他雖然也旁敲側擊地問謝允的來路,可別人畢竟有恩於他,因怕生出什麼誤會,李晟忙低聲道:「姑姑,謝兄方才本不必露面,見我們兩個觸動了水中牽機,才出言提醒,甚至親自到陣中指路……」

  李瑾容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李晟嗓子一啞,愣是沒敢再多說一個字,只好無奈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可不敢吭聲,她感覺自己不管跟李瑾容說個什麼,結果都總能適得其反,好事也能讓她說成壞事。

  「不錯,我四十八寨自當有重謝。」李瑾容先是順著李晟的話音接了一句,隨即又道,「謝公子若有什麼差遣,我等也定當全力以赴。」

  謝允原本以為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黴,好不容易挑了個時機,居然是最凶的時機,為了救人還將自己暴露在整個四十八寨面前,之前小半年的心血算是付之一炬了。

  這會聽了面前這位夫人的話,他心裡有些意外,想道:「莫非我時來運轉了?」

  謝允只當李晟和周翡都是「千鐘」門下,又見他們對這婦人叫娘叫姑姑,便先入為主地覺得這位前輩溫和慈祥,全然沒把眼前人與傳說中能讓小兒夜啼的「李瑾容」往一塊想。

  他琢磨了片刻,感覺自己這點事除了李大當家本人,也不用怕跟別人說,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便直言道:「在下受人所托,是來送一封信的,不想四十八寨戒備森嚴,我初來乍到,求路無門,別無他法,這才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承蒙前輩不怪罪。」

  四十八寨沒有靠得住的人引薦,確實是進不來的,李瑾容見他神色坦蕩,便點頭道:「小事,謝公子請容我們一盡地主之誼,別嫌棄我寨中清貧,這邊請——不知謝公子要送信給誰?我去幫你找來。」

  謝允道:「不知甘棠先生周存可在貴寨中?」

  這名字小輩人聽都沒聽說過,弟子們個個一臉迷茫。

  周翡也沒聽過,但她心裡打了個突,無端湧起一點不祥的預感。

  李瑾容引路的腳步驀地停下,沒有回頭,別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輕聲問道:「誰告訴你這個人在四十八寨的?」

  謝允回道:「托我送信的人。」

  李瑾容側過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那人若是騙你呢?」

  謝允知道四十八寨跟北都偽帝是死敵,感覺大家的反賊立場都差不多,於是直言道:「那人託付與我的東西很重要,就算有心拿我消遣,也不會拿此物做兒戲。」

  李瑾容面無表情地問道:「哦,那人還交代你什麼了?」

  謝允想了想,說道:「他大概早年跟貴寨李大當家有些誤會,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大當家日理萬機,還是不要驚動她了。」

  周翡:「……」

  李晟:「……」

  謝允一句話出口,發現周圍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來,每個人臉上都多出三個大字——「你要完」。他心裡突然湧起一個隱約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測,略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溫和慈祥」的前輩。

  李瑾容似乎偏頭笑了一下,她站定回過身來,似笑非笑地問道:「梁紹難道沒跟你說,他跟我之間有什麼『誤會』?」

  謝允:「……」

  倘若倒霉也能論資排輩,他這運氣大概是能「連中三元」的水平。

  「梁紹兩個字就夠我一掌斃了你,」李瑾容臉上倏地沒了笑意,冷冷地一字一頓道,「但你救了我女兒和侄兒,恩仇可算相抵。交出那老鬼的『安平令』,你自可離去,我絕不為難你。」

  謝允略微退後了半步,餘光掃過周圍一圈已經戒備起來的人,他把一臉倒霉樣一收,到了這步田地,居然也還笑得出來,他不慌不忙地對李瑾容道:「原來前輩就是名動北都的李大當家,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大當家有命,晚輩本不該違抗,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將安平令交給您,您會怎樣處置此物呢?」

  李瑾容腳尖正好踩著一塊山間的小石子,聞言一句話沒說,抬腳輕輕碾了一下,那石子就像塊蒸得軟爛的年糕,當即碎成了一團,重歸沙塵。

  謝允會意地點點頭:「李大當家果然坦蕩,連託詞都不屑說,只是梁老已經仙逝,臨終前將此物託付給晚輩,晚輩曾向九天十地發誓,這一塊安平令在交到周先生手中之前,它在我在,除非晚輩身化齏粉,否則絕不會讓它落到第三人手上。」

  「梁老已經仙逝」這幾個字一出口,李瑾容頓時晃了一下神,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就這片刻的光景,謝允驀地動了,他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道殘影,一陣風似的刮了出去,等他不徐不疾地把後面半句話說完,人已經在數丈之外!

  李瑾容怒道:「拿下!」

  說話間,她長袖微微蕩,掌力已然蓄勢待發,周翡方才從變故中回過神來,雖是一頭霧水,卻也不能看著她娘一掌打死謝公子,情急之下腳下一步已經滑出,打算要不知天高地厚地跟她娘扛一回。

  一邊的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她散亂的長髮。

  周翡被他拽得頭皮一緊,還不等她發作,便聽李晟痛哼一聲,小聲哀叫了一聲:「姑姑,我……」

  然後他竟然滿頭冷汗地摀住胸口,原地晃了兩下,「撲通」一聲跪在了原地。

  周翡被李大公子這「說重傷就重傷、說要死就要死」的變臉神功驚呆了,差點跟著他一起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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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28:3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九章 英雄

  油燈跳了一下,周翡揉了揉眼睛,見天光已經濛濛亮了,便抬手打滅了燈火,硯台裡的墨已經撂乾了,她也懶得加水,就著一點泥似的黑印草草將剩下一段家訓刷完了,一根舊筆幾乎讓她蹂躪得脫了毛。

  頭天夜裡,她跟李晟叫李瑾容從洗墨江裡拎出來,周翡本以為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不料李瑾容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只匆匆命人將他們倆關起來閉門思過,一人抄兩百遍家訓了事。

  風吹不著、日曬不著,不痛也不癢,想躺就躺,這種「美事」周翡平時是撈不著的,李妍犯了錯還差不多。

  周翡不到半宿就用一群爬出來的狂草把家訓糊弄完了,然後她橫叼著炸毛的筆,仰面往旁邊的小榻上一躺,來回思忖頭天晚上的事。

  因為李晟那麼一拖,李瑾容終於還是沒能親自追上去,謝允成功跑了。周翡估計這會自己還能踏踏實實地躺在屋裡,約莫有八分是這位謝公子的功勞——大當家要抓他,好像還不敢大張旗鼓地抓,連帶著她跟李晟都不敢大張旗鼓地罰,必是怕驚動什麼人。她要是挨頓臭揍,能「驚動」的大約也就是她爹了,周翡這麼一想,越發確定謝允口中那個聽著耳熟的「甘棠先生」就是她爹。

  可什麼人會來找她爹呢?

  打從周翡記事以來,周以棠就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時不怎麼見人,一年到頭,他除了生病,就是窩在院裡讀書,有時候也彈琴,還一度妄想教幾個小輩……可惜連李晟在內,他們仨的八字裡都沒有風花雪月那一柱,聽著琴音高玄,在旁邊玩手指的玩手指,打哈欠的打哈欠。

  害她挨打的孫先生是個迂腐書生,她爹不迂腐,但頂多也就是個知情知趣的書生而已,除了體弱多病一些,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難道他還能有什麼不得了的來路麼?

  周翡一會琢磨洗墨江中聲勢浩大的「牽機」,一會回憶謝公子神乎其神的輕功,一會又滿腔疑問,同時自動將她爹的腦袋塞進了江湖一百零八個傳奇話本中,胡思亂想了七八個狗血的愛恨情仇。

  最後她實在躺不住了,翻身爬了起來,靠窗邊探頭一看,此時正是清晨,人最睏乏的時候,看守她的幾個弟子都在迷迷糊糊的打盹。

  周翡想了想,翻出一雙鞋,書桌底下扔了一隻,床腳下又扔了一隻,將床幔放下來,被子捏成個人形,把寫了一宿的家訓亂七八糟地往桌上一攤,做出面壁了一宿,正在蒙頭大睡的樣子,然後她縱身躥上了房樑,輕車熟路地揭開幾塊活動的瓦片,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出去。

  就在周翡打算飛簷走壁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聲輕響,她抬頭一看,好,樑上君子敢情不止她一個。

  周翡隔著個院子跟另一個房頂的李晟面面相覷了一會,然後兩人各自一偏頭,假裝誰也沒看見誰,各自往兩個方向跑了。

  周翡去了周以棠那裡,遠遠地看了一眼,沒敢過去——通過她多年跟李瑾容鬥智鬥勇的經驗,感覺她娘不可能沒有防範。她耐著性子在四下探查一圈,果然在小院後面的竹林、前面的吊橋下等地都發現了點蛛絲馬跡,下面肯定有埋伏。

  這會,周以棠的小院安安靜靜的,這個點鐘他大概還沒起,周翡猶豫著怎麼混進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串鳥叫。

  蜀中四十八寨終年如春,花葉不凋,有鳥叫聲沒什麼稀奇的,周翡一開始沒留神,誰知那鳥叫聲越來越近,大有沒完沒了的意思,她聽得煩躁,正想一個石子把那吵死人的扁毛畜牲打下來,一回頭,卻看見謝允正笑盈盈地坐在一棵大樹上看著她。

  謝允被李瑾容漫山遍野地搜捕了一天,大概是不怎麼愜意的,他外衣撕裂,衣擺短了一截,髮絲凌亂,頭上落了一片沾著露水的葉子,手上與脖頸上都多了幾道血口子,比頭天晚上在洗墨江裡還狼狽幾分。但他臉上卻掛著十分輕鬆舒適的微笑,好像對這般危機境遇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點也不耽誤他欣賞清晨山景和荳蔻年華的小姑娘。

  「你們四十八寨裡真是錯綜複雜,我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才算找到這來。」謝允感嘆一聲,又沖她招招手,熟稔地搭話道,「小姑娘,你就是李大當家和周先生的女兒嗎?」

  周翡愣了愣,她一直在寨中,被李瑾容培養出了一點「該幹什麼幹什麼,沒事少廢話」的性格,同輩鮮少有能玩到一起的,慣常獨來獨往,一時不清楚這個謝公子是敵是友,也不知怎麼應答,便只好簡單地點了個頭。

  隨後她皺了皺眉,好一會,才試探著問道:「你和我娘有什麼仇嗎?」

  「哪能,你娘退隱四十八寨的時候我還玩泥呢,」謝允不知從哪摸出了一截竹子,又拿出一把小刀,一邊坐在樹上慢慢削,一邊對她說道,「不過托我送信的那個老梁頭可能有吧,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哎,他也沒跟我說清楚就死了。」

  周翡問道:「那你是他什麼人?」

  「什麼人也不是,小生姓謝名允字黴黴,號『想得開居士』,本是個閒人,」謝允一本正經道,「那天我正在野外釣魚,他老人家病骨支離地跑來拜祭一個野墳,拜完起不來,伏在地上大哭,我見他一個老人家哭得怪可憐,才答應替他跑腿的。」

  周翡:「……」

  她震驚地發現,這位謝公子,恐怕千真萬確是有病。

  周翡難以置信地問道:「就因為一個老頭哭,你就替他冒死闖四十八寨?」

  謝允糾正道:「不是因為老頭哭,是因為梁紹哭——你不知道梁紹是誰嗎?你爹難道沒跟你說過?」

  這名字周翡其實聽著有點耳熟,想必應該是說過的,只不過周以棠脾氣溫和,話又多,他東拉西扯起來,周翡一直當老和尚唸經,左耳聽了右耳冒,十句裡聽進去一句就不錯,反正她爹也不捨得罰她。

  謝允見她沒吭聲,便解釋道:「曹仲昆篡位的時候,梁紹北上接應幼帝,在兩淮一帶設連環套,從『北斗七星』眼皮底下救走幼帝,重創『貪狼』跟『武曲』,連獨生子的性命也搭在了裡頭,此後他又出生入死,一手扶起南半朝,算是個……唔,英雄。英雄末路如山倒,豈不痛哉?我既然除了腿腳伶俐之外沒別的本事,替他跑趟腿也沒什麼關係。」

  周翡聽得似懂非懂,想了想,追問道:「那什麼七星,很厲害麼?」

  謝允說道:「北斗——當年曹仲昆篡位以後,有不少人不服氣,他也沒那閒工夫去挨個收服,再者話不投機半句多,便決定乾脆將這些人都殺了。」

  周翡從未聽過這麼簡單粗暴的解釋,不由得瞠目道:「啊?」

  「當然,他自己肯定是殺不動的,」謝允接著道,「但是他手下有七大高手,姓甚名誰就不知道了,跟了他以後都冠以北斗之名,專門替曹仲昆殺人賣命。究竟有多厲害呢……我這麼說吧,你娘曾經帶著一群豪傑闖入北都行刺曹仲昆,三千御林軍攔不住他們,當年偽帝身邊只有祿存和文曲兩人,硬是護著曹仲昆逃脫生天,倘若當年七星俱全,那次北都就不見得是誰『肝腦塗地』了,你說厲不厲害?」

  這個說法對於周翡來說有十足的說服力。

  因為在她眼裡,李瑾容就像一座山,每次跟她娘賭氣的時候,她都會狠狠地去練功,一年三百六十日,這樣算來,她大約有三百五十九天都在狠狠練功,天天睡著了夢見大當家動手抽她,她卻能三下五除二地卸了她手中鞭,然後往她腳下一扔,一笑之後,再大逆不道地揚長而去……當然,至今也只是做夢。

  周翡有時候會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永遠也沒法超越她娘,每次方才覺得追上一點,一抬頭,發現她又在更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自己。

  「這樣的大英雄,趴在野地裡哭得爬不起來,就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天年華不再,蒼顏白髮一樣讓人難過,我既然碰見了,合該要管一管的。」

  周翡:「……」

  誰也不敢跟李瑾容聊些「你女兒長得真俊俏」之類的廢話家常,長輩們對周翡,最多也就是含蓄客氣地誇一句「令愛有大當家當年的風采」,同輩們更不用說,一個月也說不了幾句話,還從來沒有人當面誇過她漂亮,誇得她一時幾乎有些茫然。

  這時,謝允已經在跟她閒聊的時候不忙不亂地做出了一支完整的竹笛,輕輕吹去碎屑,十分促狹地衝周翡一笑道:「快跑遠一點,被你娘捉到了,要打你手心呢。」

  周翡忙道:「你要幹什麼?」

  謝允衝她眨眨眼,將竹笛橫在唇邊,高高低低地吹了幾個音,清亮的笛音頃刻間刺破了林間靜謐,早醒的飛鳥撲簌簌地衝天而起,這坐在樹上的年輕人瞳孔裡映著無邊竹海的碧綠,在埋伏們紛紛跳出來逼近的時候,他的笛音漸成曲調。

  那是一首《破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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