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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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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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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34:23 |只看該作者
  他剛打完這個電話,那電話鈴又在叫他了,正好他還沒有離開。
  這是特拉文斯基在說話,他說他有很重要的事,馬上就來。
  「我在印染廠等你。」卡羅爾回答後,跑進廠裡去了。
  他來到車間裡那些不停地轉來轉去的小車、運轉的機器和一堆堆布料中間。這些布就像許多不同顏色的帶子一樣,通過傳動帶、輪子和人們,穿過這可怕的嘈雜聲響和從洗濯車間升起的宛如雲霧的蒸汽,向大廳裡的所有方面似乎沒有止境地伸展開來。這裡的震動、喧嘩、叫喊和那象發了瘋似地顫抖著的機器的爆烈聲,使一切、使所有的人感到生氣勃勃,它們的瘋狂的強力好像要把工廠魁偉的城牆推倒。博羅維耶茨基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這工廠的富於野性的生龍活虎的生活中了。
  他在車間之間來回地跑著,為了察看貨物、下達指令。他看完了這個大廳後,便又跑到其他的大廳,把一切和工廠無關的事全都忘了。
  在最近幾天極度的精神疲勞之後,他在這裡感到了輕鬆愉快,他對這周圍產生的可怕的力量發生了很大的興趣。
  他的疲勞恢復了,在這工廠的地獄中,他的心情能夠安寧,他的腳跟也站立得更加穩健了,因為他把在這兒所有方面的無數人們和機器表現出來的能量都和自己化為一體了。
  他走遍了所有的大廳後,又回到了「廚房」裡。
  默裡在一間小小辦公室的一台小印染機上試制樣品。這間辦公室是從「廚房」分出來的,室內到處都裝著玻璃。可是這個英國人的嘗試卻沒有成功,因為他把顏料已經搞得布上到處都是,弄髒了上面的圖樣。他感到十分煩惱,雖然表面上在快樂地笑著,可是他的臉卻氣得發紫,那長長的黃牙也齜出來了,活像一隻哈巴狗。這時候,他只好用身上繫著的圍裙擦了擦手,低聲地詛咒起來。
  「從中午就開始折騰了,卻搞不出新的花樣。」
  博羅維耶茨基在緊張地工作,可是那個忙忙碌碌的特拉文斯基事先連招呼也忘了打,就中斷了他的工作。他站在門檻上,請卡羅爾馬上和他作一個短時間的私人談話。
  「我們去轉軸倉庫吧,那兒沒人。」
  於是他在前領著卡羅爾去了。
  特拉文斯基一面走,一面覺得自己有點神魂顛倒。他的一雙藍眼睛在工廠周圍到處張望,可是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瘦削而漂亮的臉上現出了憂鬱的神色,這張臉由於他內心的痛苦,顯得癡呆呆的,好像凍結了一樣。這種痛苦在他那塌陷下去的眼中,在他那尚未被淡黃色的小鬍髭所遮住的嘴角上,也有所表現。他是卡羅爾的老同學和老朋友,現在他也是一個相當大的棉紡廠的老闆。
  「你說吧!什麼事?」卡羅爾說著,把他帶進了一棟又大又高的房子裡。這裡陳設著一排排很高的鐵架子,上面擺滿了一行行印染機上的銅轉軸而閃閃發亮。這些銅轉軸乍看很像一大卷一大捲上面繪著用於印在布料上的象形文字和圖案的紙張。
  「我馬上對你說。」特拉文斯基坐在一個箱子上說。
  他脫下帽子,把頭靠在牆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養精蓄銳,準備說話。
  「你病了嗎?你的臉色不好。」
  「一個破了產的人怎麼能有別的樣子。」他十分痛苦地說。
  「怎麼啦,是誰又奪去了你的?」
  「比這還糟,因為我已經倒下了,這一次就肯定起不來了。」
  「你說什麼!」他喊了起來,假裝感到驚訝的樣子,其實他早知道特拉文斯基已經站不住腳跟了。
  「這一次危機,不僅席捲了許多強有力的公司,不僅現在燒了格羅斯曼的工廠,而且它也沒有放過我呀!我的期票在星期六就到期,可是那些借債的人都破產了,我什麼也拿不到。我要支款,這樣的話,也支不出了。見它的鬼去吧!真倒霉,我這是第三次處在破產的邊緣了,如果我這一次滑下去,就再起不來了。」
  「你要支多少?」
  「一萬五千盧布。」
  「這個微不足道的數目就叫你垮臺?」
  「數目不多,可我連這個也沒有。我想借,卻沒有辦法。在羅茲現在誰都沒有現金,而且目前已經形成了一種人人自危的局面。格羅斯呂克昨天拒絕給羅岑貝支付二萬元,這最好不過地說明,銀行就是對於最可靠的期票,也不願意辦理貼現。大家都很害怕,因為羅茲現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誰只要有點不小心,就會掉下深淵的!這究竟怎麼個完結?一個可怕的季節呀!我倉庫裡有現成的棉紗,值一萬元,可是誰都不問。要貨的人少了,生產已經縮減了一半,這樣我自己就不得不幹了。我必須給人們支款,我要生活,要開機器,因為機器只要一停,損失就是我的。不得了呀,這個危機一來,叫我賠光了。這是什麼年代呀!我就是以我整個工廠、以這麼多的機器、以我個人的人格擔保,也連一萬五千盧布都借不到呀!」
  「你向布霍爾茨借過沒有?他昨天支援了沃爾克曼。」
  「他這是用來害莎亞的。我怎麼也不能去求這個德國人的幫助。我討厭他,向他求援對我來說是一種恥辱。」
  「如果說他無疑可以救你的話,那這有什麼。」
  「不!他知道我是怎麼看他的。」
  「我在他面前可以為你說話。」
  「謝謝你,我不能這樣做。到一個所仇恨的人那裡去求援,對他提出自己羞於表示的請求,這不僅違反我的原則,而且簡直是下流,是卑躬屈膝。」
  「高尚的邏輯。」卡羅爾抽著紙煙,不耐煩地說了。
  「我只有一個邏輯。這不是什麼高尚的邏輯,而是一個正直人的普通的道德邏輯。」
  「你不要忘記你是在羅茲,我看你總是忘記了這一點。你以為你是在中歐一些文明人中做生意。羅茲,這是一帶森林,是叢林。你如果有一雙鐵腕,你就要大膽地幹,要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親近的人掐死,要不然他們就會把你掐死,喝你的血,對你吐唾沫。」
  他還說了很久。他同情特拉文斯基的不幸。他很瞭解他,他讚美他的為人;可是他對他企圖在羅茲做生意時採取這種波蘭人的不靈活的辦法,對他承認並以為在和人處理關係時所不可少的正直態度卻抱有一種輕蔑和厭惡感。在這個城市裡,正直是幾乎沒有它的地位的,最重要的是……就是在羅茲的範圍之外,也很少有人依靠這個。在這個欺騙和盜竊成風的地方,誰如果想有一點和大家不同,他就別想存在下去。即使他不知疲倦地勞動,即使他在生意中投入很大的資本,他最後也會被淘汰,因為他經不起競爭。
  特拉文斯基很久沒有說話。他把後腦勺靠在一個很長的轉軸上,一雙眼睛不停地瞅著急忙徘徊在鐵架之間的一條狹窄走道上的十分生氣的卡羅爾。
  工廠到處都在發出低沉的轟隆聲,就像永遠動盪的大海一樣,牆壁也在震動。那不停地穿梭於大廳天花板下的傳動帶在發出尖厲的呼嘯聲中把動力傳送到鄰屋的車間裡。旁邊模鑄車床上的鐵旋輪在轉動中爆發的更為尖厲的響聲,猛刺著茫然不知所措的特拉文斯基的頭,使他感到一陣陣隱痛。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博羅維耶茨基打破了沉默。
  「我是來向你借錢的,我知道你有錢,請你相信我,如果不到這種地步,我是不敢的。」
  「我不能借,我絕對不能。錢我有,可是你也聽說過,我自己要開工廠;而且這個時候,我在別處還要花很多。」
  「一個月的期限,借給我。我以我的工廠,以我所有的一切作為擔保,這個數目一定歸還。只要在我目前最壞的情況下能夠填補不足就夠了。」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能借。你是一個永遠倒霉的人,我乾脆就不敢和你一起做生意。你也許能堅持下去,也許會垮臺,這誰知道!我要生存,要有工廠。如果我讓你多活一年,我自己就會死。」
  「你至少還是個誠實的人!」他痛苦地說道。
  「我親愛的,我幹嗎要騙你呢?我不喜歡那種毫無意義的欺騙,正像我不喜歡對於每個不幸者都抱感傷主義的同情一樣,這種同情只會增加他的痛苦,幫助他痛痛快快死去。我如果能夠幫助,我就幫助,我如不能,我就不會幫助。即使對一個衣不蔽體的人,我也不能自己挨凍,而把我的衣服送給他。」
  「你說得對。我沒有更多好說的了,對不起,我麻煩你了。」
  「你對我感到遺憾嗎?」博羅維耶茨基為他的話所刺,叫起來了。
  「不!你把問題已經擺得很清楚,我理解你的拒絕,它雖然使我痛苦,這是另一回事,可是我很理解。」
  他站了起來,準備出去。
  「你不能改變一下自己的買賣方式?」
  「不,我不願去進行賭博,我雖然破產,但還是個正直的人。」
  「也許還有另外的辦法。」
  「你說吧!我會高興地接受。」
  「你的財產投了保險沒有?」
  「投了,我在秋天就已經投入保險了。在那次對它未遂的放火之後投入的。」
  「遺憾的是,你的工廠那個時候沒有給燒掉。這個放火的工人想要對你報復,本來可以給你立一大功的。」
  「你說的是正經話?」
  「完全是正經話。我現在完全當真地提請你注意:在此時此刻,格羅斯曼的工廠正在起火。昨天晚上,戈爾德斯坦德的工廠被燒燬了,明天費盧希·菲什賓的工廠也定會起火,然後是阿·雷赫泰爾、布·富奇和其他人的。你對這怎麼看呢?」
  「我不是,也不會是縱火犯和賊。」
  「我並不要你去幹這個。我不過給你介紹你的競爭者和他們所以能在地面上站穩腳跟的辦法,你比不上他們。」
  「啊!這麼說我該死。如果我沒有力量進行鬥爭,我就斃了我的腦袋。」
  「可是老婆呢?」卡羅爾馬上說道,因為他看見特拉文斯基的眼裡表現出了決心退縮的意思。
  特拉文斯基似乎嚇得渾身發抖了。
  「我有一個想法。你認識老巴烏姆嗎?」
  「我們是鄰居,很親近。」
  「你去找他,坦率地對他說。這是一個古怪的工廠主,他肯定會支援你。我可以我的腦袋擔保,如果他知道你有困難,他會幫助你。」
  「真的,一個很好的想法。就是他拒絕我,我也不會損失什麼。」
  「不要緊,當真,值得去試一試。他在羅茲工廠主中是獨一無二的,是一個有千百萬而又不對它拜倒的人,一個為了別人可以付出成千上萬盧布的人。正如人們稱呼他的:一個大工業的敵人、墨守成規者、假紳士、『怪人』。實際上,他不過是一個瘋子、一個手工業時代留下來的遺老、而非別的。」
  他們沉默地告別了。
  卡羅爾在這一告別中,胸中感到一陣冰涼。在他通過窗子看著特拉文斯基時,他對特拉文斯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憐惜之感。
  「笨蛋!貴族遺老!」卡羅爾為了消除在他心裡這時產生並迅速增加的那種對自己的責備,他又專心一意地這樣想了。
  他不願幫助特拉文斯基,也為自己作了各種辯護;雖說如此,他對自己仍然是不滿意的。特拉文斯基那個明亮的、美麗的、被印上了永遠煩惱和不安標記的頭總是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他應當借錢給特拉文斯基,這對他來說,並沒有損失,而是立一大功,這種想法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大的痛苦。「不過是魔鬼多抓走一個人罷了,這和我有什麼相干。」他安慰自己說道,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一路來到了修剪車間。這裡放滿一堆堆的白布,一直頂到了天花板。這些白布在機器上要在兩把刀之間通過,一把刀呈螺旋狀,卷在一個圓柱子上,另一把刀則是直的和平放著的。它們以數學的精確性從兩個方面把在它們之間通過的白布在紡織時邊上留下的棉花纖維剪掉。
  在這間冷落寂靜的白房子裡工作的有十幾個女人。由於機器不斷地修剪著布料,在它上面便揚起了滿屋幾乎是看不見的棉花絮。這棉花絮落在人和機器身上,就像一個白色的套子,把人和機器都套住了。這棉花絮落在傳動帶上便形成了密密一層灰色的青苔,隨著傳送帶在機器上的轉動而不停地顫抖著,最後和它一同消失在天花板下。
  博羅維耶茨基在車間裡環顧一陣後,來到了升降機前。因為他聽到了下面傳來一聲短促的、十分可怕的喊叫,他要下去看看。
  一個轉動著的機器輪子把一個在它近旁的工人的外套拉住了,連人一起轉入了它的運動。這個輪子把人帶進機器後,在轉動中折斷了他的骨頭,揉碎了他的筋肉,最後把他壓成一團渣滓,扔了出去。與此同時,這台機器一刻也沒有停止它的運動。
  鮮血象紅色的溪水一樣,流在機器和機器旁的一部分貨物上,流在站立在它近旁的女工們身上,同時也濺到天花板上。
  人們的呼叫聲傳開了,機器也停止了轉動,可是已經遲了。血一滴滴掛在輪軸上、從機器的各個部分落到了地上,彷彿它還有一線生機,仍在吃力地跳動著。
  沒有拯救的辦法了,因為這個工人已經被名副其實地碎屍萬段。犧牲者成了一個沾滿了鮮血的肉團,被躺放在白色的印花布上,給白布染上了許多污點。
  女人們在低聲地哭著,幾個年老的人甚至跪在屍體旁邊,為死者高聲地祈禱。男工們脫下了帽子,一部分人悲痛地和他告別,剩下的人全都圍在死者跟前。在他們的眼裡沒有悲哀,只有冷漠,對一切都毫不留情地表示冷漠。
  房子裡靜下來了,只能聽到女人們的哭聲和隔壁大廳裡仍在不停工作著的機器的轟隆聲。
  當工廠值班的醫生來到時,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出去了。
  車間的工頭來了,看見房裡沒有動靜,人們都挨在屍首跟前,他在門口就叫起來了。
  「開機器去!」
  人們就像一群被山雕嚇壞了的小鳥一樣散開了。不一會兒,房子裡又活動起來,除了那台沾滿了鮮血的犯了罪的機器外,其他的機器都開動了。而這台機器也有人馬上在清洗著。
  「該死的1!這麼多布料都報廢了。」工頭看著那被血染污了的印花布詛咒著。他誣蔑這是工人不小心,還威脅說要扣全車間工人的工資,以賠償這段布料的損失。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聽到這個,因為升降機象閃電一樣很快地就把他送到了印染車間。
  這一次事故後來沒有給他留任何印象,因為他對這是習以為常的。
  「索哈!」他叫喚著他的情人所保護的人。這個農民今天是第一天在工廠裡勞動,他在推車運布。
  農民放下了小車,挺直身子站在卡羅爾的面前。
  「你幹得怎麼樣?」
  「就這樣,老爺!」
  「好!干吧!只不過要小心機器呀!」
  「啊!這些豬玀!」他開始要說,又想叫老婆把他的話說完,因為「這些豬玀」已經把他的大衣咬去了一塊,可是老婆不在,博羅維耶茨基因有人告訴他布霍爾茨叫他去事務所,也已經走了。索哈只好垂頭喪氣地望著他那件由大衣在機器上改成的坎肩,搔著他的腦袋。他怕過往的人說他擋了路,便在手裡吐了一口唾沫,把小車推往升降機那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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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35: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特拉文斯基十分沮喪地走出去了。
  他來找博羅維耶茨基時,滿以為他的請求能夠收到好的效果,因為他以為當一個人找不到出路,沒有辦法面對現實和事實時,是不會倒下去的。
  他坐上一輛馬車,叫馭者直接去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他什麼也不想了,只感到自己已經失敗,已經無力去從事活動。他內心那折磨人的痛苦耗費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就要倒下。他望著這座細雨紛紛的骯髒的城市,這些滿是行人的人行道,這些好像白楊樹一樣佇立在屋頂上的無數的煙囪;它們在夜裡是看不見的,只有那在屋頂和千百輛像一條條大鐵鏈一樣成群結隊的小車上翻滾著的一團團白煙才仍表明它們的存在,這些小車將煤運往工廠,運往裝卸貨物的小站。他望著這些急急忙忙跑向各方的馬車,這無數的事務所,這擠滿貨物和人的倉庫,這街上人們瘋狂的活動,這周圍沸騰的生活。
  他感到自己處在瀕於絕望的境地,沒有力量,是一堆垃圾,一堆被汲干了水分的枯樹枝,什麼都不頂用了,對這個怪物——城市來說,已經不需要了。他馬上就會從這個大的漩渦中,從這台稱為羅茲的機器中被甩出去。他以無可奈何的仇視的眼光看著這些工廠,它們的成千上萬的窗子在黑暗中閃閃放光;看著這條大街,它就像一條被蒙上了一層大霧和在骯髒的天幕遮蓋下的運河一樣,在喧囂聲中表現了自己的能量,它的燈光的巨流在到處氾濫,它的生命的脈博在有力地跳動。他張望著這些工廠的猙獰的面目,那燃燒在宮府庭院之上的電燈光使他感到刺眼,那來自工廠和作坊、響遍了大街小巷的低沉的、連續不斷的轟隆聲使他感到難受,那城市生活脈博的有力的跳動給他帶來了痛苦,那危機到來的可怕的消息使他感到驚慌。這消息告訴人們在危機中能夠活下來的還有多少,這消息就像一把看不見的利劍,猛刺著他的心臟。
  他無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適應不了這個環境。
  他付出了這麼多的精力、這麼多的智慧、這麼多的勞動,耗費了這麼多自己和別人的資本,他遭受了這麼多年痛苦的折磨——為了什麼?……為了現在又從頭開始?為了再蓋一棟大廈,讓它到頭來又倒下去。
  他因為痛苦已極,在馬車裡已經坐不住了,便徒步走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照博羅維耶茨基的建議,他本來是要去找巴烏姆的;可是這個時候,他寧願放棄這個行動,說實在的,他也離不開這條街。
  不一會兒,他就隱沒在這流動於人行道上的人群之中,隨著這些人群的推推搡搡而前進。他不由自主地看著一些商店的櫥窗,還在一家他經常光顧的糖果店裡給妻子買了糖果,和幾個熟人打了招呼。然後他再看了看那許多的工廠,看了看那些明亮的窗子,裡面閃現著機器和人們的形影,他的耳朵也慢慢被這裡面的嘈雜聲所震聾了,因此他對一切也就不感興趣了,他沒有注意那下個不停的濛濛細雨,連自己的傘也忘了撐開。除了那些擠滿了人、堆滿了貨物的事務所和急忙工作著的工廠外,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晚安,特拉文斯基先生。」
  「晚安,哈爾佩恩先生!」
  他握了握這個子很高、衣服穿得很隨便的哈爾佩恩伸出的手。
  「你是到城裡來散步嗎?」
  「是的,我想走一走。」
  「羅茲的夜晚很漂亮。我每天都要從事務所出來,隨便走走,觀賞觀賞這座城市的風光。」
  「你是一個有愛好的人,哈爾佩恩先生。」
  「你想說什麼。一個在城市裡生活了五十六年的人,一個經常能看到它的人,一個對它的一切都很熟悉的人,是可以有愛好的。」
  「在城裡有什麼新聞嗎?」
  「新聞?情況很壞,拒付期票成風;雖然可以用英磅買到它,也改變不了這種局面。」
  「這是怎麼回事?」
  「加爾干們倒霉了,可羅茲還是存在。特拉文斯基先生,我在羅茲看到過更壞的時候,倒霉的時候過去了,好光景就會來的。現在也是這樣,幹嗎要去蠻幹呢?對聰明的人來說,好光景是常在的。」
  「正直的人什麼時候才能交上好運?」他帶譏諷地問道。
  「哎呀!要交什麼好運嘛?特拉文斯基先生,他們有自己的天地。」
  「格羅斯曼的工廠好像被燒掉了。」
  「這很好,這很好。二十五萬元的保險金就在他的金庫裡了。可是戈爾德斯坦德昨晚在自己的廠裡卻和警察鬧了點小糾紛。他也幹得很好,誰如果不會做生意,那他最好不要幹這一行。」
  「還有人現在到了這個地步嗎?」
  「在大老闆中,還有阿·雷赫泰爾和費·菲什賓。」
  「博羅維耶茨基對我也這樣說過。」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哈!哈!哈!他熟悉羅茲,他知道誰需要什麼。」
  「可是你也很瞭解羅茲。」
  「我?在我的腦子裡全是它。五十年來,我一直看著這兒每個企業是如何開辦起來的。今天我能把它們所有的情況都說出來,這些企業如何做生意,它們是否還能存在。特拉文斯基先生!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我的話不是放空炮,可以作為憑據,是信用最好的期票。」
  特拉文斯基沒有回答,他沉默不語地在他的身旁走過。
  哈爾佩恩為了遮雨,把傘撐開了,他掃視周圍那些房子和小工廠,對它們十分喜愛。他那蒼白、瘦削的臉上的一雙大黑眼睛象磷火一樣熠熠生光,在這副臉的周圍還生著一圈花白的鬍髭。他的長在瘦小和挺不直的身軀上的頭和臉看上去像一個家長的模樣。他那又長而又很骯髒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就像掛在一根棍子上似的。
  「我熟悉這兒的每一棟房子,每一個公司。」他開始激動地說,「我記得羅茲,它過去只有二萬人,而今天有三十萬人了,它將來會擁有五十萬人。我等得到,我不會馬上死。我要親眼看到,我要為它高興。」
  「如果它將來情況不好呢!」他表示厭惡地低聲說道。
  「哈!哈!哈!特拉文斯基先生,你不要說這些可笑東西!羅茲現在在,將來也能存在。你還不瞭解它。你知道去年在這裡周轉了多少鈔票嗎?二億三千萬盧布。」他在階梯上停了一會,十分激動地吆喝道,「這是很大一筆錢,你給我舉出第二個這樣的城市吧!」
  「這也沒有什麼可誇的。你說得對,在歐洲確實沒有第二個像羅茲這樣狡猾的城市。」他挖苦地說。
  「狡猾還是不狡猾,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張紙。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我想人們在這裡能夠蓋起房子,建設工廠、街道,發展交通,修築道路。我希望我的羅茲成長起來,擁有豪華的宮殿、美麗的果園,許多人活動在這兒,大大地發展貿易,錢也大量地增加。」
  「這首先是大的欺騙,大的廉價買賣。」
  「這並沒有錯,因為這樣羅茲會發展起來。」
  「但願閃電把它燒掉,晚安!達維德先生。」
  「晚安,特拉文斯基先生!這不是你對羅茲最終要說的話。」
  「是最後的話,完全是老實話。馬車!」他叫喚道。
  「笨蛋!」站在特拉文斯基後面的哈爾佩恩輕蔑地喊道。他慢慢轉過身來,依舊望著那些房屋、工廠、商店、倉庫和那些被這座城市的雄偉所迷住了的人們。
  他神魂顛倒地走著,雖然大雨衝破傘的保護,打濕了他的身子,雖然人群把他推到房屋和建築架上,雖然在大街兩側胡同裡行駛的馬車把爛泥濺到他的身上,他都沒有注意。
  特拉文斯基回家去了。
  他的家住得很遠,幾乎要到孔斯坦蒂諾夫斯卡街的盡頭,為了抄近,他叫馭者轉彎抹角走進一條陰暗、泥濘的小街,可是那個馭者不願意走這條路。
  於是他自己徒步走了進去,沿著一條略高於街心的人行道前進。這條街的路面由於沒有鋪磚,便形成了一條黑色的泥河。上面映著一條條從許多低小房屋的窗子裡射出的金黃色燈光,這些房屋象繩子一樣一排排延伸在街的兩旁。
  它們是手工紡織者住的地方。在每個窗子裡,都可以看到活動著的機床和人們,整個巷子充溢著機器單調的響聲。甚至在一些地方立著的矮小的歪歪斜斜的樓房和一排排閣樓裡,也可以聽到勞動的聲音。
  還有一些小巷一頭和小街相接,另一頭直通到附近的田地裡。巷子裡同樣漆黑一片,到處都是泥濘。雖然紡織機也在這裡嘎噠嘎噠地響著,可是許多房子都倒塌了,沒有倒的房子的閣樓也是歪歪斜斜的,許多牆壁全都倒碎在地,人們看到的是貧困和一切無人照管。從郊野吹到城市裡來的潮濕和刺骨的寒風也吹到了特拉文斯基的身上。
  整個這一浮動於泥濘之上的地區,和羅茲的其他部分很不相同,可是那兒卻屹立著米勒的一棟四層樓的廠房。這棟樓房高踞於低矮房屋和果園的汪洋大海之上,它的許許多多窗子和電燈似乎以勝利者自居的姿態放射著萬丈光芒。
  工廠就像一個強力的化身,它的呼吸似乎就可以把這一排排十分簡陋、歪斜的房子推倒。人們可以看到,這些千百台轟隆隆響著的機器的大廠房在慢慢地扼殺這一手工紡織區的青春活力,它在吃著,而且會完全吃掉這一曾經興旺發達,現在為了自衛仍在和敵人作絕望鬥爭的小手工業。
  特拉文斯基的工廠和米勒的工廠只隔一個狹窄的果園,相比之下,顯得十分簡陋。
  特拉文斯基走進了大門。守門人是一個斷了腿的老兵,臉上疤痕纍纍,就像一塊舊抹布一樣。他看見特拉文斯基後,行了個軍禮,等著他的命令,可是特拉文斯基對這個祖先遺留下來的古董只是毫無表情地笑了一笑,便往辦公室去,這裡只有幾個人靠在一些書本上打瞌睡。他沿路時而看著那些在不停跳動著的傳動帶的帶動下,急速轉動的紡紗機,看著象怪物一般的小紡車的非常吃力的成斜線的運動。它們的表面由於蒙上了棉絮而變成白色,它們在運動中總是不停地往後退著,從裡面甩出千百條象唾液一樣的棉線,似乎要脫離工人對它們的駕馭。這些棉線被捲在一些紙線軸上。
  特拉文斯基往後退了幾步,他走過一條長長的院子。這裡雖然點燃了一排排黃色的汽燈,可是它們在米勒工廠裡的電燈的對照下,看起來就像蠟燭似的。
  他的住宅在一所花園裡,也就是在廠外一個院子對面,宅旁還有一條無人通行的小巷。這是一棟平房,由於它是哥特式的建築,看起來好像三棟房子。
  在幾個被窗簾遮住了的窗戶裡,閃出了明亮的燈光。
  特拉文斯基走過了幾間房。這裡靜靜地擺著色調柔和、十分漂亮的傢具,一籃籃盛開的風信子花散發著濃郁的香味。最後他走進了一間小小的客廳裡。
  客廳地板上鋪著密密層層的地毯。他的腳步很輕,因此坐在一盞燈旁看書的尼娜沒有聽見他來了。
  「尼娜!就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嗎?」他坐在她的身旁問道。
  「誰會和我在一起?」她憂傷地說。
  「你哭了?」
  「沒有,沒有!」她扭過頭來表示不同意地說。
  「你在流眼淚。」
  「我一個人孤單單的很寂寞呀!」她將身子湊到了他的跟前,喃喃地說著,然後又以一個十分溫柔漂亮的動作把頭放在他的胸上,她的眼裡重又湧出了淚水。「我在等你呀!這場雨老這麼下,老這麼打著玻璃窗,劈劈啪啪落在屋頂上,嘩啦啦地流在水溝裡,真怪呀!我害怕,我為你擔心。」
  「為什麼為我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可我感到很不好受。你沒有什麼不好吧?你很健康,心平氣和,是嗎?」她喃喃地說著,同時伸出兩條胳膊抱住他的脖子。
  她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吻著他顯露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藍色脈管的漂亮額頭,用她那雙金光閃閃的眼睛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瘦小的、帶有倦意的面孔。
  「你為什麼不高興?」
  「天氣這麼討厭,人的興趣從哪兒來?」
  他掙脫了她的擁抱,開始在客廳裡踱步,這時他感到胸中似有一股巨浪在翻滾。他覺得他如果能把一切都告訴她,相信她對自己的處境會保守秘密,那麼他就可以得到很大的安慰。可是當他看見她那斜放在燈的一邊的漂亮臉蛋,看見她額頭上那帶栗色的美發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閃著金光時,他又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不應該說。
  他走得越來越慢,呼吸著這房子裡潔淨清爽的空氣,感到他能得到的安慰只不過是一種傷人的東西。他感到新奇地看著房裡那些精緻的木器和數不清的小巧玲瓏的東西,它們都是人們多少年來不惜代價從各方面運來的、確有很大價值的藝術珍品。尼娜有自己的藝術愛好,她對一切美的東西富有一個藝術家的敏感,她的多情善感的心靈只有在美的環境中才感到舒適。
  特拉文斯基並不反對這個,特別是他自己也很愛好藝術,他覺得她應當生活在藝術作品的環境中。可是現在,他卻面臨著破產,一種可怕的痛苦在折磨他;他害怕即將來到的明天,因為明天會奪走他所有的財產,會破壞他像呼吸一樣不可缺少的寧靜和幸福。
  「以後怎麼辦?」他痛苦地想著。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在他腦子裡只有一種想法,再去找父親幫忙。可是當他高興地、自鳴得意地睜開了眼睛,他覺得他的這種想法不過是由於一時衝動而產生的,過後就很快地消失了。他以充滿著惶恐不安的眼光看著尼娜,感到自己前途茫茫,而她卻站了起來,沿著那條房間外面的過道走了。
  他不斷瞅著她那十分苗條、美麗的身材,她也轉過身子給他送來了一眼神秘的微笑。
  然後她走了過來,給他拿來一個扁長形的很重的木盒子。
  他接過這只木盒,把它放在桌上,大惑不解地望著她。
  「你猜一猜,這裡面是什麼?我會使你料想不到。」
  「不,我不想猜。」他喃喃地說道,臉色刷地變白了,因為他看見這個蓋有郵戳的盒子後,知道這裡面又是一件珍寶。
  「這是我們在弗羅倫薩的朋友班迪尼寄來的嵌花寶劍,夏天時我們見過它,你記得嗎?」
  「你想要這個?」他厲聲地問道。
  「是的,我叫你料想不到,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尼娜!不會。我衷心地感謝你,謝謝!」他吻著她的手,喃喃地說。
  「把它打開吧!我們馬上就可以看見。我叫他捎來了這把小的、便宜的,便宜得叫人不信。」
  「他告訴你要付多少錢?」
  「你看……兩千兩百里拉,非常便宜。」
  「是的……的確……非常便宜。」他一邊回答,一邊戰戰兢兢地把盒子打開。
  寶劍上的嵌花十分漂亮。
  在一塊上面畫滿了淺藍色線條的正方形的黑色大理石板上,綴飾著一束束紫羅蘭、淺黃色的玫瑰和百合花。在這些花上,又彷彿撒遍了金色的蘭花粉。一隻紅綠彩色翅膀的蝴蝶在花間飛來飛去,然後落在花的上面。還有兩隻高飛在空中。這一切都雕飾得十分美妙,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以致人們看後都會想著要把這些花拿出來,或者抓住蝴蝶的翅膀。
  尼娜雖然以前看過,但她仍然驚異地叫了起來,她長時間地看著,心中十分喜悅。
  「你不喜歡看嗎?卡久!」
  「我看見了,的確很漂亮。在這一類東西中是傑作。」他低聲地回答。
  「你知道,這把利劍應當用一個失去了光采的大銅框子把它鑲嵌起來,掛在牆上,如果放在桌子裡是很可惜的。」她慢慢地說著,用她的細長手指頭小心地指著上面雕刻的葉子和花朵,當她碰到上面的顏色時,就表現出由衷的高興。
  「我要走了,尼娜!」他想起了老巴烏姆,便說。
  「去很長時間嗎?快點回來,我親愛的,我唯一的!」她請求他說,把身子也向他靠了過來,用手抓著他的鬍髭,吻著他的嘴唇。
  「最多一小時。我到對面去找巴烏姆。」
  「我等你喝茶。」
  「好。」
  他吻了她後,走了,可是當他走到房門前時又停了一下,低聲說:
  「尼娜,吻我吧,祝願我得到幸福吧!」
  她熱情地吻了他,可是她不懂他剛才說的是什麼,便用一雙眼睛示意想要問他。
  「等喝茶時,再對你說。」
  她一直把他送到了門廳,在辭別後仍然通過玻璃門望著他,一直到他消失在夜裡,消失在遠方。
  她回到客廳後,仍然看著那些雕花。
  可是門突然又被大聲地敲響了。
  「我忘了告訴你,我的一個大學時的老同學格羅斯曼,你去年在瑞士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他的工廠今天起火了。」
  「什麼?」
  「是的,他的工廠完全被燒了,一點也沒有得救。」
  「一個可憐的人。」她表示同情地叫道。
  「沒有必要去憐惜他,因為這一場火正好可以使他振興起來。」
  「我不懂。」
  「他生意沒有做好,正像我們這裡所說的,處於搖搖欲墜。為了改變現狀,便在工廠和倉庫裡放起火來。因為他的工廠和倉庫在幾家保險公司裡保了險,他能得到的保險金值他損失的四倍,這樣他就對一切損失都不在乎了。」
  「他有意這樣燒的?可這是犯罪呀!」她憤怒地喊著。
  「法典是這麼說,並且也要求進行適當的處罰;可是照習慣的語言,這就叫會做買賣。」他說得很快,沒有去看她的眼睛。他的臉上顯現出了不安和焦躁的神色。
  「我以為他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他這樣做使我簡直不能相信。我還記得他過去的談話是表現了高尚的倫理道德和正義感的。」
  「你要的是什麼?如果他眼下就要破產,那就把倫理道德擺到以後再說。沒有倫理道德可以活下去,沒有錢可不行。」
  他肯定地說。
  「不是,從來不是這樣,如果沒有道德,還不如死去。」她激動地叫了起來,被特拉文斯基的這個犯罪的想法氣得全身發抖了。「如果你不這麼想,如果你任何時候也不做壞事,那該多好!你知道,我就是不愛你,我也應當對你的好心,對你的高尚品德表示敬意。」
  卡齊米日沒有回答,只吻了她的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眼睛,和那絳紫色的、長得豐滿的嘴唇。這張嘴正在詛咒和責備那些不道德和不懂得倫理的人們,正在譴責生活中的仇怨和丑惡。他十分激動地吻著她,好像要通過這些吻來掩蓋自己在聽到她的話之後所感到的深深的愧意,來消除這閃現在他腦子裡使他一時很感興趣的思想。
  於是他馬上離開了這裡,來到了巴烏姆的工廠。這家工廠就在對面,在大街另一邊的一所寬闊的花園裡。
  在工廠事務所,他只遇到了馬克斯一個人,沒有穿禮服,坐在書桌旁。
  「爸爸在工廠裡,我可以去叫他。」
  「我沒有見過你們的工廠,我也去。」
  「沒有什麼好看的,窮!」他坐下來繼續工作,表示輕蔑地說道。
  兩旁窗上裝有玻璃的走廊從事務所一直通到廠內第一個車間。
  黃昏的黑暗和寂靜充溢著工廠的大院。這個大院的三面設有三個兩層樓的車間。在一排排窗子裡,朦朦朧朧地閃現著微弱的燈火,有的車間樓上沒有點燈,完全是一片漆黑,只在它的樓下、門口,才有幾盞煤油燈在靜靜地冒著煙火,把那由於潮濕而十分光滑的紅牆照得亮堂堂的。
  手工車床的單調乏味的吱吱聲持續不斷,氾濫在昏黑的走廊裡,這裡堆放著許多棉花屑和破舊車床的零件,造成淒涼和令人煩悶的氣氛。
  階梯和走廊現在都空寂無人。只間或可以聽到木鞋踩在地上的劈啪聲,這時候在一片漆黑中偶爾閃現一個工人,也很快就悄悄地消失在走廊一頭的大車間裡了。只有那車床轉動的枯燥無味的嘎噠響聲和人們的腳步聲才不斷地打破這宛如沉睡的寂靜。
  在車間和廠房裡人也不多。這裡燈火微弱,一切都像在睡夢中一樣。
  廠房很大,都是直角形的。中間的屋頂由一排鐵柱子支撐著,裡面擺滿了雅卡爾1式的手工紡織車床。它們在密佈於廠房的窗子下面排成兩行,其中一半沒有開動,上面蓋滿了象青苔一樣的棉屑。
    1約瑟·瑪麗·雅卡爾(1752—1834),法國技師,曾發明生產雜色布的機器。— —原注。
  鐵柱子上面掛著幾盞燈,照亮了中間的走道和正在紡線的女工。這些紡車懶洋洋地噠噠響著,工人們也懶洋洋地躬身坐在它們的身旁。還有十幾台車床的劈裡啪啦的響聲,同樣顯得有氣無力,它們在頭上點著的微弱的黃色燈光照耀下,彷彿一個個被纏上了成千上萬條各種色線和無數層棉紗的大蠶繭。包在這些繭中的工人像蠶一樣慢慢地蠕動,織著各種顏色的布匹。他們在織布時,身體總是自動地前傾著,一隻手緊壓車床上的一排竹梳,另一隻手拉住上面的一根繩子作來回的水平運動,與此同時,一雙腳也在不停地蹬著踏板。梭子忽哨忽哨地迅速穿梭於線紗之間,就像一些黃色的、長長的甲蟲,老是在一條道路上來回地翻滾。
  工人們的年歲都很大,他們用一雙無神的眼睛冷冰冰地看了看在他們身邊走過的特拉文斯基之後,依舊沒精打采地繼續織著他們的布。
  特拉文斯基在經過這些處於半死不活狀態的手工廠房,看到這奄奄一息的手工操作時,感到很不愉快,認為這是一些瘋人搞起來的,他們要和一些在震動中顯示出巨大的能量、在大聲呼嘯中表現了不可戰勝的強力的巨型怪物進行頑強的鬥爭。而這些怪物正好就在他們廠房的窗子外面可以看到。
  特拉文斯基問工人們巴烏姆在哪裡。他們擺手或者點頭示意之後,不僅沒有離開工作,甚至連話也不說一句。如果有誰說話,其他的人也依然和睡夢中的人、將要死去的人、對一切都表示冷淡的人、感到寂寞的人一樣,無精打采地幹著他們的活計。他們所感受到的這種寂寞,就是充滿著這無聲無息、死氣沉沉的工廠裡的寂寞,特拉文斯基打這裡經過,在黑暗中所能接觸到的也只有鐵柱子、沒有開動的車床和人們。
  特拉文斯基走過了兩個車間,看到到處都是一樣的空曠、寂寞,什麼都是死滅的狀態。
  由於自己的處境,他在這裡感到更悲傷了。他對巴烏姆的幫助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以為現在是向將要死去的人們走去,因為這家工廠過去曾有五百個人勞動,現在只剩下一百人了。他覺得它好像已經成為一個病入膏肓、將要死去的有機體,就是廠房窗外簌簌響著的大樹也在對它唱著輓歌。
  他在靠近大街的第三個車間遇見了老巴烏姆。
  巴烏姆坐在一間小房子的寫字檯旁。寫字檯上放著一堆被剪成了一條條的布的樣品。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打了招呼。
  老人緊握了他的手後,把一張椅子移到他跟前。「好久沒有見你了。」巴烏姆開始說。
  特拉文斯基以自己有許多麻煩和工作說明了久未登門拜訪的原因。他說了很久,卻沒有敢提出自己來訪的目的,因為巴烏姆工廠的淒涼景象和巴烏姆臉上感傷的表情阻止他這樣做,而且這個工廠主的一雙蒼白的眼睛現在又在不由自主地瞅著窗子。在窗子外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米勒的工廠,它的所有窗戶都在閃爍發亮。
  巴烏姆回答得很簡單,他在等著特拉文斯基說明自己來訪的原因。
  特拉文斯基已經懂得了這一點,因為巴烏姆說話時,打斷了他正在說著的一個故事。
  「我到你這兒來是有所求的。」他略微鬆了一口氣,便叫道。
  「儘管說吧……我聽著……」
  特拉文斯基急忙對他說了自己所有的情況,但在打算提出援助的要求時,又猶豫不決了,因為他看到對方緊鎖著眉頭,眼裡現出不樂意的神色。
  「我們大家坐的都是一樣的車子,他們要吃掉我們。」巴烏姆指著窗外的大工廠慢慢地說,「我該怎麼幫助你?」他補充說道。
  「借款。」
  「多少?」
  「我最近需要一萬盧布。」他說話的聲音很小,而且含糊不清,好像他怕聲音大了,就會驚走巴烏姆眼睛裡所表示的好意。
  「我沒有現金,可我願意為你做我能做到的一切。你照你所需要的數目給我開期票吧,我給你錢還債。」
  特拉文斯基站了起來,十分激動地表示了感謝。
  「沒有什麼,特拉文斯基先生,我這一點不是冒險,因為我瞭解你的為人,我瞭解你的生意。你有票據,馬上填寫吧。」
  特拉文斯基感到驚訝,這個他幾乎沒有料想到的數目使他一下子無法平靜。他急急忙忙填寫著期票,不時抬起頭來,沖巴烏姆瞥一眼。這個原先在辦公室裡徘徊的工廠老闆,現在站在窗子邊,正以呆滯而又十分嚴肅的眼光眺望著羅茲。
  這座城市很大的一部分都呈現在他眼前:那房屋、工廠、倉庫的千萬隻窗眼在瞅著黑夜。窗子裡面,人們和機器的影子在不停地移動。霧濛濛的漆黑的天空中,高懸著一盞盞電燈。無數的煙囪聳立在漆黑的大地上,不斷吐出一條條好似雲彩的白煙,把燈光和工廠也遮住了。
  巴烏姆一面徘徊,一面朝前伸出他那乾瘦的面孔,仔細眺望著這座城市。他和他的兒子一般高,只是身材瘦多了,也好活動些。他不愛多說話,對一些最重要的事往往只說幾句話就算處理完了。他十分好靜,有時對老婆和孩子也表現無能為力。可是他有他自己的觀點,為了堅持這個,他從來是不妥協的。他的慷慨大方幾乎沒有止境,在羅茲已成佳話,而他在家裡卻又吝嗇得出奇。
  「你要什麼期限?」
  「隨你的方便辦吧!」他說著,便推開了通往隔壁一個廠房的門,在這裡所有的車床都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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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35:39 |只看該作者
  他往裡面看了一下,又把這扇門關上,然後將手插在那灰色的、綴上了長羊毛1的外衣裡,依然望著窗外的市景。
  電話鈴響了,這是他工廠裡唯一的現代化裝置。
    1原文是德文。
  「你的電話,博羅維耶茨基在叫你。」巴烏姆說。
  特拉文斯基感到驚奇地聽著。
  「我親愛的,我從你老婆那裡打聽到了你在這裡。我計算了一下,可以借給你五千盧布,可是只能借兩個月。你要不要?」博羅維耶茨基說。
  「我很樂意接受。」他激動地叫了,「你是在哪兒打電話?」
  「在你的辦公室,有你老婆監督。」他回答說。
  「等一等我,我馬上就來。」
  「我等著你。」
  「博羅維耶茨基要見我,你認識他嗎?」
  「只見過他。因為羅茲的這個大世界裡,我沒有常去,和各種各樣的布霍爾茨們、門德爾松們、薩拉茨曼們、梅耶爾們以及別的蛆蟲,我沒有來往。這些年輕的和年老的工廠老闆我都見過,可我是從米海爾那裡才瞭解他們的。我和米海爾早就在一起,互相很瞭解,這是好的,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候在羅茲,正直還是最需要的,沒有百萬富翁,你們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當時我和老蓋耶爾合夥開的公司是羅茲最大的公司,蒸汽、機器、電、期票、廉價買賣、破產、卑鄙的放火,這些東西甚至沒有人聽說過。」
  「可是現在,這一切是必然到來的。」
  「我知道這是必然的。舊秩序總是必然要讓位於新秩序。
  本來嘛!幹嗎要說這個呢?」他擺了擺手,便看著期票。
  特拉文斯基在期票上簽名後,他的心裡由於產生了對一切難以克制的怨恨而急劇地跳動著,因此他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說話。
  「你急著有事嗎?」
  「的確,我只有再一次地對你的幫助表示衷心感謝了。」
  「時間真可惜呀!只有一點使我感到遺憾,就是你在五十年前沒有在羅茲,你應當那時候有一家工廠。你對今天的羅茲也不適應,在這裡誠實的工廠主是沒有什麼可干的。特拉文斯基先生。」
  他急著要回家,沒有回答他的這些話。因此他們只談了一些有關期票期限的問題,就分手了。
  過了不久,汽笛的尖叫聲又在空氣裡響起來了。一天的勞動結束,工廠一個接著一個停工,隱匿在黑夜中了。
  巴烏姆在工人們走後,回到了家裡。他的住宅座落在一個廠房前的果園裡,面臨大街。
  他在房裡換了件輕軟的上衣和一雙絲織的便鞋,在自己花白但還很厚密的頭髮上,戴了一頂繡著一串白色珠子的小帽,便來到餐廳,這裡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晚飯。
  馬克斯坐在桌旁,正在幫助趴在他脖子上的外甥女們砌積木。
  小女孩不停地笑著,就像小鳥兒在高興地鳴囀一樣。
  他的母親坐在一張深凹的沙發上織襪子。她大約六十歲光景,面孔雖呈病態,但很逗人喜愛。在她長長的鼻子上,戴著一副銀邊眼鏡。她那不很高但很突出的腦門上的花白頭髮梳得相當光滑,一雙眼睛呈乳白色,嘴唇也很蒼白。她把用來織襪子的棉線團放在藍圍裙的口袋裡,說話的嗓音和笑聲總是很甜。她這時不停地數著針眼,閃動著織針,衝著她兒子、孫子、正在讀書的女兒、記不得在她家幹了多少年家務活的表妹奧古斯塔太太1,衝著立在她身邊的兩個餐具櫃、爐子、裝滿了瓷燒的小狗、小瓷像、瓷碟子的舊櫥櫃和奧古斯塔太太1的兩隻棕色的貓,不停地微笑。這兩隻貓老是跟著他,咪咪地叫著,用它們那象梳子一樣的腳爪抓著她的裙子。她經常是這樣地微笑,她對一切都表示微笑,好像人們已經把死人臉上微笑的表情貼在她的嘴上一樣。
  這個家裡充滿了一個市民家庭的溫暖和寧靜。大家生活在一起,都很適應這種方式,一切通過眼色達到和解,相互都很瞭解。
  老巴烏姆關心的是自己的辦公室,他每回到家裡,臉上總帶安寧和微笑的表情。他把一些事情講給妻子聽,有時要和馬克斯吵幾句嘴;他晚上習慣地老要諷刺一下奧古斯塔太太1,二十年來都這樣慣了。他愛和孫女們一起玩,因為他的四個女兒都早已出嫁,他對這些孫輩們總是很看重的。他常常閱讀《香水報》和一種波蘭報,每晚都要聽一個來自各種各樣的《家鄉報》2上的感傷的愛情故事,他的妻子和女兒靠這個生活,他也以此度過夜晚。
    12 原文是德文。
  今天他也是這樣,他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點頭召喚著他的一個大搖大擺地騎在爐旁一匹大馬上的孫兒。
  「雅休!到爺爺這兒來,來吧!」
  「一會兒就來。」男孩叫道。他用鞭子趕馬,還用腳跟踢著馬肚子,可是這馬還是不著急。他便從馬上跳下來,撫摸著馬的頭,拍著它的胸部叫道:「切希卡!切希卡聽雅休的話,雅休要到爺爺那兒去,爺爺給咱們糖吃。」
  他甜言蜜語地許諾它後,又勇敢地跳上了馬鞍,急忙催著它前進。
  這樣,他便滿房跑了起來,最後來到了祖父的跟前。
  「海爾曼!把馬牽到廄裡去!」老人叫道,同時把男孩從馬上接下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男孩看見馬被一些小女孩機靈地牽走,開始對它叫起來了。可是這些小姑娘正是為了不讓哥哥打馬,把馬掉了個頭,讓它的棕紅色尾巴衝著桌子的另一方,衝著馬克斯舅舅,她們覺得馬在舅舅的身邊會安全些。
  「雅休,這是什麼?」巴烏姆從兜裡掏出了一個玩具喇叭,指著它的頭叫道。
  「小喇叭,爺爺!給我小喇叭。」他伸出了小手請求道。
  「你不願坐在爺爺身邊,你不喜歡爺爺,我不給你,我給萬齊亞。」
  「給雅休小喇叭,爺爺!雅休喜歡爺爺,萬齊亞蠢,她不喜歡爺爺。爺爺!給雅休小喇叭!」他跪在爺爺的膝蓋上,眼淚汪汪地請求著,可儘管這樣,也未能要到。因此他便爬到爺爺的肩膀上,抱著他的頸子,吻著他的臉,越來越性急地要起來,他的兩隻燃燒著的藍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小喇叭。
  爺爺這才給他。
  男孩沒有來得及感謝,馬上跳到了地上,飛跑著去要馬,還把小姑娘們揍了一頓。他把馬重又牽到了爐子邊,用從媽媽手裡拿過來的一塊黃綢手絹蓋在馬身上,便騎著馬,吹著喇叭,重又盡力地在房裡跑起來了。
  那些女孩哭著跑到了爺爺跟前。
  「萬齊亞要喇叭,爺爺!」
  「給亞努希!」
  她們趴在爺爺的腳上,一邊哭一邊請求。
  老巴烏姆迅速甩開她們,便要逃走。
  女孩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後,死命地追趕和叫喚著爺爺。爺爺一會兒用椅子把他們擋住,一會兒躲在餐具櫃的後面,不停地避開她們的手,最後在一個角落才讓她們抓住了。他把她們夾在腋下,重又回到了桌子旁。然後他讓她們在自己身上搜查,從兜裡拿出了那些給她們帶來的洋娃娃。
  小姑娘們於是聚集在窗下的一張小桌旁,互相遞換地仔細看著這些洋娃娃,感到無比高興。
  爺爺和奶奶也玩得很愉快。只有貝爾塔始終堵住了耳朵,沉醉在一本書中。馬克斯則高聲地吹著口哨,他不願聽這野蠻的喧鬧聲,而且他本來就對父親很生氣,因為他感到在和父親談話後,自己又不得不借錢給別人或者訂婚了;這樣老人也就永遠可以像今天這樣,給孩子或者孫女們送來玩具了。老巴烏姆對兒子一貫是迴避著的,他和所有的人接觸都很和藹和熱情,他在任何場合下,都願意熱情地參加人們的每一個談話,這樣他就經常可以避開兒子的質問。
  他今天也是一樣。
  吃晚飯時他不停地說話,親自給孩子們安排座位,關心和照看著他們,同時他還老和奧古斯塔太太開玩笑,而她卻永遠只有一個回答:
  「是的,是的1,巴烏姆!」可這時候她也微微地笑了,無意識地露出了她的長長的、長得歪歪斜斜的黃牙。
    1原文是德文。
  「尤澤夫先生在哪兒?你是不是把他藏起來,以後要吃掉?」
  「尤澤夫先生馬上就來。」當她剛把兩隻形影不離的貓抱在自己寬闊的胸前時,尤澤夫·亞斯庫爾斯基先生走進來了。
  這是一個事務所實習員一類的年輕人。他很窮,幾年來都在巴烏姆的照顧之下。他今年十八歲,個子高大。他腳粗手長,頭也很大,而且總是蓬頭散髮的。他那圓圓的臉,老是汗流滿面。再者他很膽小,手腳也不靈活,動作起來經常和門相撞,所有的傢具什物都要絆上。
  現在他卻大膽地走進來了。可是當他站立在地毯上行禮時,看見所有的眼睛都在瞅著他,他就心慌意亂了。他的臉紅得像甜菜一樣,臀部碰著餐具櫃的一個角,一忽兒他又把馬克斯的椅子不停地轉來轉去,由於自己遭遇不幸,他感到十分害怕。直到最後,他才坐了下來,開始吃晚飯。
  雖然他已經十八歲,並已在手工業學校畢業,可是他還像孩子一樣地天真。他的表現總那麼卑躬、和順和善良,好像他為自己竟敢生活在他們中間,有時還要用一雙眼睛對所有的人表示歉意。他很怕馬克斯,因為馬克斯經常諷刺他;可是現在,馬克斯看見他吃飯時所有的東西都從手上掉了下來,也開始笑了,並且說道:
  「我非得把他從奧古斯塔太太那兒要過來,由我自己照顧。」
  「算了吧,馬克斯,他由我們照顧很好嘛!」
  「你們會使他成個笨蛋。」
  「可是你想把他搞成什麼樣?」
  「人,男子漢。」
  「你會把他帶到下流酒店裡去揮霍無度。關於你們單身漢的生活,弗雷茨很厭棄地對我說過。」
  「哈!哈!哈!貝爾塔,你以為弗雷茨厭棄快樂的生活?他是一個機靈鬼,你可真好,可是你還不很瞭解你的丈夫。」
  「馬克斯,你為什麼要打破她的幻想?」老巴烏姆喃喃地說。
  「爸爸說得有理。可是使我生氣的是,只要這個蠢貨在她面前一吹牛皮,她馬上就相信,甚至可以為他去死。」
  「馬克斯,你別忘了,你在說我的丈夫。」
  「遺憾的是,由於弗雷茨是你的丈夫,屬於我們的家庭,我們和爸爸才不得不經常說他,否則……」
  「否則怎麼樣?」她叫起來了,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準備為保衛丈夫而赴湯蹈火。
  「否則我們就要把他趕出門去。」他氣咻咻地嘟囔著,「你想要聽,我這就對你說了。你愛怎麼哭就怎麼哭吧!不過要記住,你哭了之後常常是很難看的,眼睛會暴出來,鼻子會變紅。」
  貝爾塔當真號啕大哭起來,走到房間外面去了。
  母親開始細聲責備馬克斯的粗蠻。
  「媽媽你別說了,我知道我幹的是什麼。弗雷茨是一個畜生,他不管工廠,只知道酗酒。可他在貝爾塔面前卻扮演一個可憐人的角色,好像他儘管自己倒霉,卻仍在為老婆孩子忘我地勞動,好像從他們結婚的第一天起,爸爸就從來沒出錢養過他們全家。」
  「別說了,馬克斯,幹嗎還要把這個掏出來呢?」
  「幹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是卑鄙的犯罪,這是欺騙爸爸。我們大家在這兒都是為了玩得更好嘛!」
  他的話中斷了,因為門廳裡的電鈴在響。他便出去開門,不一會就領進了博羅維耶茨基。
  巴烏姆感到有點麻煩和不自在,可是他的老伴卻十分熱情地接待他,並且馬上向貝爾塔作了介紹。貝爾塔是聽到鈴聲後來的,她對這個在城裡談論得如此之多的羅茲僅有的唐璜的出現也很感興趣。
  大家都熱情地請博羅維耶茨基喝茶,可是他謝絕了。
  「我在特拉文斯基家裡吃過晚飯了。這是路過,找馬克斯有一點事,只需一會兒功夫,我還要走的。」他雖然解釋了一通,卻仍不得不在桌子邊坐下,因為奧古斯塔太太1笑容可掬地給他遞茶來了。貝爾塔連眼淚都沒有擦乾,也在請他喝茶,老太太這時還笑著給他送來了點心。
  他感到非常高興,領受了這一切,因此很快就高居於所有人之上了。他和老太太談著她的孫女。他在貝爾塔面前誇獎她給他看的孩子長得漂亮,他在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本海澤2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說後,足足稱讚了五分鐘。使奧古斯塔太太3感到心花怒放的是,他還逗著她寵愛的兩隻貓。這兩隻貓一面味咪地叫著,一面爬到了他的胳膊上,摸著他的臉;可是這就使他很生氣了,以至他打算抓住它們的尾巴,把它們摔死在爐子上。最後他甚至連尤焦也沒有忘記。不到二十分鐘,他的客氣、文雅和逗人喜愛,就把所有的人迷住了。就是很瞭解他、不太喜歡他的老巴烏姆也開始參加到談話中來了。
  奧古斯塔太太4由於對他特別讚賞,不僅不停地把杯杯新茶給他送來,而且越來越勤地從餐具櫃裡為他拿出新的點心,在她的明眉皓齒間也不時露出一絲微笑。只有馬克斯不說話,一邊冷笑一邊看著這個場面,最後他感到厭倦了,在發現卡羅爾也覺得這一切已經夠了時,他便站了起來,領卡羅爾來到住宅更裡面的一間房裡。
    134原文是德文。
  2保爾·海澤(1830—1914),德國小說家,1910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桌子旁邊於是沒有人說話了。
  孩子們坐在爺爺身邊,在琢磨這些玩具。尤焦就像慣常那樣,高聲地朗讀一段課文。媽媽依然織著襪子。貝爾塔聽著他的朗讀,不時把眼光投向馬克斯和卡羅爾在的那間房裡,因為它的門是開的,看得見他們。奧古斯塔太太1默不作聲地掃著桌子,撫摸她的小貓,有時把它們抱在自己身上,可是它的兩隻黑色的小眼卻朝上面望著。這雙眼浮游在她的臉上,就像在一鍋燒紅的黃油上浮著兩粒胡椒一樣。直到最後她才歇了口氣。
  「爺爺,娃娃腳痛嗎?」女孩們在玩著這些洋娃娃時問道。
  「不痛。」他一邊回答,一邊摸著那些小腦袋上明亮的褶褶皺皺的頭髮。
  「爺爺!為什麼這個喇叭在那個喇叭裡面?」男孩問道。他有時由於沒有得到回答,就興致勃勃地使出他最大的本領,用一根棍往喇叭裡捅。」
  「爺爺!娃娃頭痛嗎?」小女孩蹬著地板問道。
  「洋娃娃是死的,萬達真蠢。」
  孩子們靜下來了,只有尤焦的聲音在整個房裡都能聽見。
  但它也不時被奧古斯塔太太2的歎氣聲和貝爾塔的讚歎聲所打斷,因為貝爾塔被一本小說所激動,在低聲地哭著,在不停地歎息。
    12 原文是德文。
  「你們這兒真好,氣氛使人格外高興。」卡羅爾喃喃地說道。
  他把身子在沙發上舒展開,高興地望著坐在餐室裡的這一家人。
  「一年一次地這麼助助興,不經常。」
  「一年有這麼一天,就不錯了。在這一天裡,可以把全世界的生意買賣和生活中的一切麻煩都忘掉,共享天倫之樂。」
  「你就要結婚了,這種樂趣你可以一直享受到對它產生煩膩。」
  「告訴你,幾天後我會下鄉,回家去。」
  「到情人那兒去嗎?」
  「這都一樣。因為安卡和我的父親住在一起。」
  「我想認識她。」
  「找個時候我帶你到那兒去,就是幾小時也好。」
  「為什麼只能有幾個小時呢?」
  「因為在那兒呆長了,你會感到悶得要死,你會受不了的。哎喲!那裡多麼寂寞,一切都是灰色的,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你連想也不會想到。如果不是安卡,我在我的祖先的這個屋簷下連兩個小時也呆不住。」
  「只有父親一人嗎?」
  「我的父親,這是民主時期的一具貴族木乃伊。他甚至是一個殘酷無情的民主主義者,但他是一個貴族民主主義者,就像我們所有的民主主義者一樣,一個有趣的典型。」他不說話了,只鄙夷地笑著,但在他的眼裡卻閃出了激動的淚花,因為他對他的父親是衷心愛戴的。
  「你什麼時候走?」
  「只等莫雷茨回來,或者等克諾爾回來也行,今天已經打電話叫他去了。布霍爾茨病得很厲害,他的心臟病又發了。他在我跟前心跳得那樣可怕,幾乎都救不過來了。可是這並沒有妨害他,醒過來後,他又可以把我痛罵一頓,迫使我不得不向他提出辭職。」
  「你這是在心平氣和地說話?」馬克斯看到卡羅爾站了起來,在瞅著那些擺有燭台和燈的紅黃毛線織成的燈座1後,他嚷起來了。
  「我或早或遲非得這樣做不可的,我的契約十月才到期,我要找一個最好的機會來了結它。」
  「就是說你有本事去蠻幹,用發怒加辭職去答覆他。」
  卡羅爾開始笑了,他在房間裡一邊踱步,一邊看著那一排排掛在牆上的水粉畫像。
  「生活的全部智慧,就在於適時地發怒、笑、生氣和工作,甚至在於適時地退出生意買賣。這是誰的畫像?」
  「這是我似的家庭動物園。我懂得你的話很有價值,可是我任何時候也抓不住這樣的時機,任何時候對這也習慣不了,我總是失敗。」
  「向愛他守他誡命的人,守約施慈愛,直到千代。向恨他的人,當面報應他們,將他們滅絕。」2
    1原文是法文。
  2見《舊約全書·申命記》第七章。
  卡羅爾高聲讀著一段繡在一塊紅綢布上的《聖經》裡的話,它用橡木框鑲嵌,掛在兩扇窗子之間。
  「告訴你,我很喜歡它。《聖經》上的這段話說明了每個家庭應有的風度。
  「你說得有理,特拉文斯基到我這兒來過。」
  「我知道,因為我剛和他告別。你的老父支援了他。」
  「這個我已經料到了,他什麼都不對我說,他迴避了我的視線。你知道多少嗎?」
  「一萬。」
  「見他的鬼,這就是德國的感傷主義。」他低聲地咒罵說。
  「這錢靠得住會還的。」卡羅爾看著那些套上了花邊罩子的天鵝傢具,安慰他說。
  「我知道,因為特拉文斯基這個白癡如果要他搞欺騙,就連十個格羅什也賺不到。我想的是,老頭幫助所有的人,只要是信得過的,大家當然都來擠他了。工廠奄奄一息,貨物堆滿所有的倉庫,沒有地方擺了,行情不知道怎麼樣,可是這個人卻玩弄友愛和慈善的把戲,去救別的人。」
  「是的,他救了特拉文斯基。」
  「可是他會把自己搞死,把我搞死。」
  「你應當高興,你父親是羅茲最誠實的人。」
  「你不要諷刺了,我希望他變得更聰明點。」
  「你在以韋爾特的口氣說話。」
  「你想得好些?」
  「只是不同而已,好些——壞些,誠實——欺騙,不過是辯證關係,沒有別的。」
  「你以為這個神話般的特拉文斯卡怎麼樣?」
  「簡單地說,照顯克維奇1的說法,童話裡的美人。」
  「你恐怕誇大了,特拉文斯基哪兒能夠找到這樣的人。」
  「我一點也沒有誇大。如果要我補充一句,她不僅漂亮,而且有禮貌。至於說特拉文斯基怎麼能夠得到這樣的妻子,馬克斯!你不要忘了,特拉文斯基也是一個很漂亮和受過很多教育的男人。你不要把他看成是一個什麼也幹不成的工廠老闆,要把他看成是一個人。作為一個人來說,他是那些在家庭裡受過舊的文化薰陶的人中的突出代表。他曾經告訴我,他的父親、沃溫2的一個非常富裕的地主,曾逼迫他開辦工廠。大工業使這個老人的腦子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以為這是國民的責任。他希望貴族在振興工業的勞動中能和劣等民族攜手合作,他甚至看到了貴族階級在工業中的復興。而特拉文斯基正好能夠勝任這個,就如你會跳馬祖卡舞一樣。他聽了父親的話,於是就慢慢把父親的資本也放在自己的紡紗廠裡,把父親的森林和土地都紡掉了。他在這樣做的時候,是覺得很好的。我們羅茲的這塊『福地』對他來說,本來是一塊該詛咒的土地,可儘管如此,他在和失敗與不幸進行著頑強的鬥爭,他很頑強——他要戰勝一切。」
    1亨利克·顯克維奇(1846—1916),波蘭十九世紀著名現實主義作家,1905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2波蘭地名。
  「有時候這種人由於自己的倔強卻混得不錯。她知道他的情況嗎?」
  「恐怕不知道,因為他是屬於這種準備犧牲自己的人,只要是壞的消息、或者外來的關心不主動來找他最珍重的人,他不會將這些告訴她。」
  「這就是說,他愛自己這個童話般的美人。」
  「那裡有某種比愛情更多的東西,因為我從他們的眼色裡看到了他們互相尊敬、互相愛戴。」
  「她為什麼從來不露面?」
  「不知道。你不知道這個女人在談話和行動中是多麼富於魅力,她抬頭的時候是多麼輕盈窈窕。」
  「你說得很激動。」
  「你很機靈但也很愚蠢地在笑我。這沒有什麼,因為我並不愛她,甚至也不可能愛她。我只喜歡她這種類型的具有崇高精神境界的漂亮女人,可這不是我所需要的類型。雖然在她身上集中了我們羅茲所有的美,她不過是擺在綢緞旁邊的一塊尋常的印花布。」
  「把它染上你的顏色吧!」
  「不要開顏色的玩笑了。」
  「你要走嗎?我們一起走。」
  「當然,我在城裡還有事。」
  「這就是說,我最好不麻煩你。」
  「你說得很對,庫羅夫斯基向你問好。他星期六會來,晚上要請你吃一頓便飯。他在信中還問,胖德國人,這是說你,瘦了沒有;瘦猶太了胖了沒有,這是說莫雷茨。」
  「他總愛開玩笑。布霍爾茨是不是拿走了他的化學製品?」
  「我們用了快一個月了。」
  「他的情況很好,因為我聽說凱斯勒—恩德爾曼公司和他也訂了合同。」
  「是的。他對我寫過這個。他已經走上了一條發財的捷徑,他甚至已經發了財。」
  「但願如此,我們也會這樣的。」
  「你有信心?馬克斯。」
  「說什麼信心幹嗎?我知道,我們會發財的,現在不是在幹嗎?」
  「啊!是的,你說得對,我們會發財。如果你在家裡遇見了霍恩,他會來找我,你告訴他,叫他一定等一等,因為最多兩小時後我就會來。」
  他們還討論了莫雷茨的電報。卡羅爾和所有的人辭別後,便和尤焦一起走出來了。尤焦在房前隨即和他也告了別,然後在一片漆黑的街道裡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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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36: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尤焦長期住在巴烏姆家裡,他要去看望他的雙親。
  亞斯庫爾斯基夫婦住得很遠。他們的家在老教堂那邊一條沒有名稱的小街上。這條街背對著當地用作排水溝的一條著名的小河,它可以把工廠裡的一切廢水都送走。
  小街很像一個垃圾箱,裡面裝滿了這座大城市的殘渣碎屑。
  尤焦走得很急,這時候他走進了一棟沒有抹上泥灰的房子。這棟房從閣樓直到地下室的所有的窗子,都亮起了燈光,彷彿燈塔一樣。棲息在裡面的人群都在大聲地喧嚷著。
  在一個充滿難聞的氣味和滿地都是泥濘的黑古隆咚的門廳裡,尤焦摸著一條髒得發粘的欄杆迅速往下來到了地下室。這裡是一條沒有鋪上地板的長長的走廊,堆著許多垃圾和農具,地上到處都是爛泥,還有人們的喧鬧聲和臭氣。一盞閃閃發亮的小油燈在天花板下散發著煤煙。
  他通過路上橫七豎八擺著的障礙物,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這時候,一股地下室的熱空氣衝他湧來了。這股空氣不僅散發著臭味,而且帶來了那在刷白了的牆上流動著的棕黃色的水的濕氣。
  一群孩子跑過來迎接他。
  「我以為你今天是不來的?」一個瘦高個子、駝背的女人喃喃地說。她的帶綠色的面孔陷了下去,眼睛又黑又大。
  「我來遲了,媽媽!因為博羅維耶茨基、布霍爾茨的經理在我們那兒呆過,我不敢馬上走開。爸爸不在?」
  「不在。」她低聲回答後,便去小壁爐上做茶。這個壁爐是用鐵絲掛著一塊布和房間隔離開的。
  尤焦跟著她走到那塊遮布的後面,放下了他隨身帶來的糧食。
  「今天我從老頭那裡拿了一個星期的工錢,媽媽把它收下吧!」
  他掏出了四個盧布和一些戈比。一個星期他能掙五個盧布。
  「你自己一點也不要嗎?」
  「媽!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感到遺憾的是,我還掙不到媽媽所需要的那麼多錢。」他說得很直率,他的膽小這時全都沒有了。
  他將麵包切成一塊塊,又想要回到房裡去。
  「尤焦!我的兒呀!我親愛的孩子呀!」媽媽抽抽噎噎地低聲叫著。她的眼淚就像豆粒似地流在她瘦小的臉上,掉在依偎在她懷裡的兒子的頭上。
  小伙子吻了她的手後,高興地轉過身來,看了看家庭的其他成員,他們坐在一個小格子窗下的地面上,窗子外面就是人行道。這裡一共四個孩子,從兩歲到十歲,都在默不作聲地玩著。還有一個比他們大的十三歲的少年躺在床上,他患了結核病,他的床和牆保持了一點距離,是怕牆上的濕氣浸濕了被褥。
  「安托希!」尤焦探過頭來,瞅著那副蒼白而略帶綠色的面孔。孩子躺在一床色彩斑斕的被子裡,用一雙亮晶晶的、一動也不動的眼睛望著他,好像就要悲慘地、默默地死去。
  病人沒有回答,他只動了動嘴唇,一雙灰色的但仍閃耀著光芒的眼睛依然在凝視著他。然後,他用他的消瘦的指頭,以孩子式的溫存撫摸著尤焦的臉,這時在他紫色的嘴皮上也掠過一絲蒼白的微笑,就像萎謝了的花朵在笑著,使他那呆滯的目光也顯得活躍了起來。
  尤焦坐在他的身邊,把他的枕頭放好之後,便拿出了自己的小梳,開始梳理他那亂七八糟粘在一起、象絲一般軟綿綿的光亮的頭髮,問道:
  「安托希,你今天好些嗎?」
  「好些。」他低聲說道,眨巴著眼睛笑了起來。
  「你不久就會好的!」
  病人高興地彈了彈手指頭。尤焦由於自己健壯的體魄,也全不感到弟弟的病對他的威脅。
  安托希的肺病自他全家兩年前從鄉下搬來羅茲後,由於貧困的煎熬,便日趨嚴重,特別是他近來又染上嚴重的流行性感冒,病情就更趨惡化了。母親每天在他身旁愁眉苦臉,弟弟妹妹越來越不說話了。只有這紡織機的嘎噠嘎噠的響聲永不停息,日日夜夜把他頭上的天花板震得發抖。滲透了牆壁的潮濕,鄰居的喧鬧和在鄰近閣樓上經常發生的吵架在無情地摧殘著他,尤其是他最能意識到的全家與日俱增的貧困使他受到最大的打擊。
  孩子很懂事,特別是他們全家遭受的不幸和他的拖延時間的病使他更加成熟了;此外他還很好靜,富於幻想。
  「尤焦,田裡已經發綠了嗎?」他低聲問道。
  「沒有,今天才三月十五。」
  「真遺憾。」他的眼裡顯出了憂鬱的神色。
  「再過一個月田裡就會全綠起來的。到那時候你病好了,我們把同學們找來,一起去玩。」
  「你們自己去吧,爸爸、媽媽、卓希卡都去,阿達希1也去,大家都去,大家!可是我不去,不去。」他把頭搖晃起來了。
    1阿達姆的愛稱。
  「如果是大家,那你也和我們一起去。」
  「不,尤焦!那時候我已經不能和你們去了。」他說得很慢,哭起來了。他的胸部由於連聲的嗚咽而不停地起伏著。他想保持平靜,但是不能,因為他的象珍珠一樣的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地流出來了。他把一雙淚眼瞅著那使他感到可怕的幽暗的地方,他的嘴唇也微微地努動著。凶神惡煞們所帶來的恐怖好像在迫使他不得不逃跑一樣。「尤焦,我不願死呀!我不願,尤焦!」他在嘟嘟囔囔地說著的時候,一陣可怕的痛苦好像把他的心都撕碎了。
  尤焦用手撫摸著他,為了不讓母親看見,他還用身子把他遮住,同時設法使他高興。
  「你不會死的,大夫昨天對媽媽說了,最遲在五月你就會痊癒。你不要哭了,媽媽會聽見的。」他低聲對他說。
  安托希得到了一點安慰,便馬上擦乾了眼淚,久久望著他近旁的一塊簾子,在簾子的那邊就是他的媽媽。
  「如果我恢復健康,我就到卡焦舅舅那兒去過夏天,對嗎?」
  「媽媽已經給舅舅寫信去了。」
  「六月,正好小野鴨也長肥了。你知道嗎,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在我們的水塘裡劃船,你和瓦利茨基打了幾隻水鴨,那兒的景色真美呀!後來就剩我一個人,我清清楚楚聽見了牧場上叮叮噹噹的鐮刀響聲,我想去看看我們的牧場。」
  「你會看到的。」
  「可是它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你知道我是怎麼從那匹馬上掉下來的嗎?爸爸還打了我一頓。我當時不願意說,說了馬切克就會挨耳光子。可是馬切克是有罪的,他沒有把肚帶扣緊,因此馬鞍纏在我的身上,我就非掉下來不可了。要是騎爸爸的馬我就不怕,你看,我給它戴上馬絡,用大繩子拉得緊緊的,這樣它的頭抬不起來,單用後腿也站不起來,然後再用鞭子輕輕抽它的腹部,它就會好好走的,對嗎?」
  「啊!可能會好好地走,可是你拉不住它,它的嘴很硬。」
  「我拉得住它,尤焦!我是這樣地拉住它。」他開始做手勢,好像在揚起馬鞭子,然後又使勁地皺著眉頭,巴噠著嘴唇,把頭斜到了一邊,彷彿使身子適應馬的動作。
  他臉上的紅傷疤也變得更紅亮了。
  「尤焦!我們走吧!」孩子們聚集在床邊叫喚道。
  「你們也要去?可是是坐車去呀!」他很認真地回答說。
  「坐車,坐馬車!」小女孩嘁嘁喳喳地叫著,把她那象麻一樣光亮的小腦袋緊緊靠在尤焦的膝蓋上,用她充滿了高興神情的藍色小眼睛不斷瞅著哥哥們。
  「嗨!這兒!」胖男孩吆喝起來。他這時推著他跟前的椅子,將媽媽系圍裙用的皮帶當做馬鞭,使勁地抽打著它。
  「你也走嗎?大家都走,伊格納希、博萊卡和卡焦。」
  「媽媽給我們穿衣,我們到教堂裡去,對嗎?尤焦!」
  「尤焦,我知道教堂在哪裡,去那棟房子有去磨房那麼遠,我們要走很久。那裡有人演奏風琴,嗡嗡地響呀!人們手裡都拿著棍子,每根棍上頂著畫上了各種圖案的頭巾。他們還啊啊啊地唱歌呀!」他於是唱起他聽到過的宗教歌曲來,還從房裡找來一把掃帚,將一塊被安托希吐出的血玷污了的頭巾掛在上面,在桌邊一本正經地邁起步子來。
  「博爾焦,你等一等,我們就把這兒當成一個教堂。」大女孩吆喝道。於是大家馬上拿出了自己隨身帶的東西把頭遮住,從抽屜裡把書拿了出來。
  「我是神父。」他們中最大的、九歲的伊格納希叫道。
  他把圍裙繫在頭上,戴上了媽媽的眼鏡,打開一本書,開始細聲細氣地唱了起來。
  「永生永世1。」
    1原文是拉丁文。
  「阿門!」孩子們也不停地以歌聲回答,圍繞桌子十分肅靜地走著。
  當走到桌子的每個角的跟前時,他們就要歇一下。這時候神父便跪下來,唱著歌表示和他們告別。然後他們繼續前進,虔誠地唱著他們在兒時就學會了的歌。
  亞斯庫爾斯卡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
  安托希也在低聲地哼唱,尤焦瞧媽媽時,她正靠在一張小桌子上,偷偷地擦著眼淚,思量著她心中的往事。
  安托希的全部心思也投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
  他不再唱了,因為他好像失去了對現實的感覺,他現在想的是他所熱愛可是已經別了的鄉村,他想它都想得要死了。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顆小草,被移栽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
  「孩子,喝茶吧!」媽媽過了會兒,叫道。
  安托希立刻從沉思中甦醒過來。他不知道他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十分驚奇地看著這間房子,看著這些濕得發綠的牆壁,上面掛的祖輩們的像片雖然鑲上了紅木框,沒有受到破壞,但它們也和牆壁一起,漸漸地朽爛了。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可怕,他的眼裡這時也綻出閃閃的淚花。他雖然躺著沒有說話,可是他的這雙呆滯無神的眼睛卻一直盯著牆上一顆顆紫紅色的亮晶晶的水滴。
  尤焦一忽兒把桌子搬到了房中間。全家人也很快就圍坐在它的旁邊了。孩子們十分貪婪地吃麵包,喝茶,只有尤焦沒有吃。他以嚴肅的、慈父般的眼光看著孩子們的這些光溜溜的頭和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到這一塊塊麵包不斷消失的時候,他好像感到心中不安。但他發現媽媽面色也很愁慘,就像一個殉教的聖徒一樣。媽媽的身體十分虛弱,背也有點駝,她在房間裡就像一個單瘦的影子一樣在移動,不時以她表現出一往情深的愛的眼光看著房間裡所有的人。在她那十分漂亮的、顯得莊嚴的高貴的臉上,可以看見她受過痛苦的印記,她經常就是這樣面對著她的生病的孩子。
  在喝茶的時候,誰也沒有說話。
  樓上的織布機不停地發出嘎噠嘎噠的聲音,車輪也在轟隆轟隆地響著,使整個房子都震動了起來。大街上的喧鬧聲、行人踩在泥濘上的咕嚕聲、馬車行駛時的隆隆聲以及馬具磕碰的叮噹聲,不時通過窗子傳了進來,氾濫在整個房裡。
  燈被圍上了一個綠色的罩子,微弱的光朦朦朧朧照在房間裡,只看得見孩子們的腦袋。
  門猛然被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姑娘跑了進來,使勁地在門檻上踢著腳上的爛泥,使房裡響聲一片。
  然後她吻了吻亞斯庫爾斯卡,和喊著向她跑來的孩子們握手,並且把手伸給尤焦,走到了病人跟前。
  「晚安!安托希,給你紫羅蘭。」她高聲地說著,便從她高高突起的胸脯上摘下了那一小把紫羅蘭,扔在他的身上。
  「謝謝!你來了,真好!卓希卡,謝謝!」
  他戀戀不捨地聞著這花的濃郁的芳香。
  「你是直接從家裡來的嗎?」
  「不是,我在舒爾佐娃那兒呆過。費萊克在拉手風琴,我聽了一會兒,又到瑪尼亞那兒去了,從她那兒才順路來到你們這裡。」
  「媽媽還健旺嗎?」
  「謝謝你,她很健康。她和我們吵了嘴,爸爸因此喝啤酒去了,我也整晚沒有在家。你知道,尤焦,你的這個年輕的巴烏姆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你認識他?」
  「今天中午一個梳棉車床的女工指給我看了。」
  「一個很好的人。」他看著卓希卡熱情地回答道。可是卓希卡卻似乎在位子上坐不住,她接過亞斯庫爾斯卡的茶壺倒了一碗茶,翻了翻放在一張舊五斗櫃上的一些書本。然後把燈捻亮,仔細看著覆蓋在縫紉機上的台布,撫摸孩子們的頭髮,最後在房裡就像一個陀螺一樣地團團轉起來了。
  由於她非常漂亮的黑油油的小臉和十分機靈的黑眼睛表現出來的青春活力和健康,使這間本來如同墳墓一樣淒涼和寂寞的房子充滿了歡樂。
  她很活潑,行事果斷,說話也是這樣,在她身上有許多男人的性格。這是她在工廠裡勞動和經常同男人們接觸的結果。
  「你不應當把這條頭巾戴在頭上,它很難看。」
  「你真有意思,卓霞,還注意這個。」
  「可是,啊!」她把她的屁股在凳子上磨得直響,同時用手捻著她的非常漂亮的鼻子,這鼻子的兩個鼻孔很小,分得很整齊。過了一會,她又站在牆上掛著的一面小鏡子前面,開始梳起她的頭發來。
  「我的卓霞!你越來越漂亮了。」
  「是的!我們紡織廠的經理、年輕的凱斯勒昨天也這樣對我說過。」
  她爽朗地笑起來了。
  「為此你很高興?」
  「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所有的輕薄漢對我都這麼說,我不過一笑了之。」她表示輕蔑地說道,她的嘴也氣得發紅了,可是從她感到滿意的明朗的臉上表情來看,這種讚揚是使她高興的。
  她說了許多關於女工、工廠、工頭、經理的小事,後來又幫助亞斯庫爾斯卡侍候孩子脫衣睡覺,她很善於逗引孩子們,因此他們都圍在她的身邊,事事依賴她。「你知道嗎,我把我的風帽和兩件外衣賣了,星期六就會有錢。」
  「天主給你付錢,卓霞!」
  「什麼!你可以多做幾件這樣的外衣,可是要漂亮一點,我可以向我們的人推銷。」
  「誰買了風帽?」
  「我傍晚在辦公室裡給年輕的凱斯勒看了後,他把它拿回家去了,還說這是他母親要買的。他沒有把帽子拿去做生意,這是個好小伙子呀!安托希!我們去年在瑪尼亞家裡跳舞時見過他,你還記得他嗎?」
  「還記得。」他高興地回答道。
  「今年五月,工廠會組織所有的人郊遊。我們到魯達去吧,在那裡,媽媽甚至可以走在前頭,我要和爸爸一起去。尤焦,你們星期天玩了沒有?」
  「玩了,可是阿達希不在,他在家嗎?」
  「說他幹嗎!他已經一個月不在家了,他好像經常在斯帕策羅瓦街上的那些太太們那裡,可這都是一些輕浮的女人。」
  「你不要這麼說,卓霞。我很瞭解瓦平斯卡太太和斯泰茨卡太太,她們是正派人。她們就像我們一樣,破了產,現在在艱苦地勞動。」
  「我不知道。媽媽這麼說過,可是媽媽有時說謊,因而事情就搞不清了。她常愛咒罵這些太太,可能阿達姆經常在她們那裡的關係。」
  阿達姆就是馬利諾夫斯基,這個淡黃頭髮綠眼睛的男人就是卓希卡的胞弟。
  「爸爸上晚班嗎?」
  「可不是!煙囪從晚十點到早六點是冒煙的。」
  「媽媽知道嗎?」尤焦開始說話,「今天中午我在皮奧特科夫斯卡街遇見了斯塔赫·維爾切克,他是風琴師的兒子,我在六年級讀書時,給我補過課。你記得他嗎?在我們這裡還度過假。」
  「他在羅茲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他什麼都干,現在在鐵路上供職,可是他還在幹一些別的事。他有馬,用來把煤從車站運到工廠。他在米科瓦耶夫斯卡街上還有一倉庫的木頭。他好像利用茲蓋爾斯基工廠的剩餘物質還在華沙開了一間商店,他還要我到他的商店裡去當夥計。」
  「你對他是怎麼說的?」
  「我斷然拒絕了。雖說他可以給我很多錢,可誰知道他這樣能搞多久。」
  「你做得很對,幹嗎要去依靠一個風琴師的兒子呢!他在聖誕節時給我們送來了聖餅,我還清清楚楚記得他。」
  「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卓希卡問道。
  「啊!很漂亮。他穿得很體面,至少像一個工廠老闆;他對媽媽行了禮,還說要來拜訪我們。」
  「我的尤焦啊!他還是不來的好,幹嗎要讓他看見我們住在什麼地方和如何生活的呢?不!不!不!這種會見會使我們難堪的。但願天主保佑他生意興隆,可為什麼要讓他知道我們的情況呢?」
  「可是你應當知道,有時候這種會見對我們是有用的。」
  「我的卓霞,我們並不需要這些人的幫助。」她以酸溜溜的口氣打斷了她的話。因為要她從一個她光景好時曾經幫助過上中學讀書的孩子,一個她在自己門廳裡曾經接見過,並且送過各種食品的風琴師兒子那裡得到什麼,這對她來說,是觸犯了自尊的,因此她生氣了。
  她覺得這於她的尊嚴來說,是最可怕的。
  「爸爸和大夫一起來了。」安托希聽到走廊裡的聲音之後,喃喃地說道。
  亞斯庫爾斯果真進來了,走在他前面的是維索茨基。大家都說,這個人在羅茲求他的人最多,可是他卻還要靠母親養活,因為他給看病的都是窮人。
  他對房間所有的人都表示了友好的問候,一雙眼睛朝著卓希卡多瞅了一會兒,因為她跑在前面,想讓他看得清楚一點。然後,他對病人開始進行檢查。
  卓希卡勤勉地幫他搬動著安托希,還不停地在床鋪周圍轉來轉去,可是大夫卻感到不耐煩了。
  「我一個人在這兒就夠了。」
  她聽後十分惱怒,走到了簾子的另一邊,看見亞斯庫爾斯基正坐在一堆焦油瀝青上,沖著他妻子幾乎要哭似地為自己進行解釋。
  「我是珍重自己名譽的,我沒有喝醉。我遇見了斯塔夫斯基,你還記得他嗎?他來羅茲了,他現在和我們一樣,德國人奪去了他的財產,也成了孤單單一個人。後來我們一起去過波蘭旅館,在那裡為自己的苦命而哭了,還飲了一杯酒,這就是全部事實。後來我還介紹一個猶太人買了一些馬,為了慶賀買賣成交,還一起喝了幾杯酒1,別的就沒干了。我找過什瓦爾茨,他那裡已經沒有空額,可是在鐵路倉庫裡好像還有空額,我明天去找經理,或許能找到他。」
    1原文是德文。
  「你永遠是事事成功的。」她感到痛苦地低聲說道,忐忑不安地望著安托希和大夫。
  亞斯庫爾斯基的一雙紅漾漾的眼睛一直在凝視著那盞燈,他沒有說話,可是在他長滿了密密層層、十分明亮的鬍鬚、有點浮腫的臉龐上,卻現出了他那因為絕望和無可奈何而陷於悲傷的表情。
  他確實是一個無能的典型。
  由於無能,他喪失了自己和妻子的財產;由於無能,他兩年找不到工作;由於無能,他即使在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工作也會失去。
  他的感情十分脆弱,他的意志也不堅強,就是掙一個格羅希的毅力他也沒有,為了一點最小的事他就要哭,但他生活中總是寄希望於獲得遺產和改善處境。他也尋找職業、給人相馬、有時慢慢地喝酒,這都是他無能的表現。他不善於利用時機,在看著他的家屬貧困而死時,自己卻無法制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實際上他什麼也不會,對什麼都無能為力。
  她、亞斯庫爾斯卡於是開始自己縫製外套、圍裙、帽子,星期天把這些東西拿到老城去賣。她還接洗住在她這棟房子裡的工人的衣服,後來由於氣力不夠,便給工人們開辦食堂,可是這兒所得的收入也不夠維持全家生活。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什麼也不會的,因此又開始給工廠裡的許多工頭和公務人員的小女孩上起課來:波蘭語、法語和鋼琴課。
  所有這一切掙錢的辦法,加上一天十八小時的緊張勞動,每月給她帶來的,總共才十個盧布。
  可是她卻使家裡所有的人都避免了飢餓和死亡的威脅。
  當尤焦每月開始可以掙得二十盧布,按月能夠一個格羅希不留地交給她時,他們的境遇才有所改善。
  「怎麼樣,大夫先生?」維索茨基先生看完病後,她走到他的跟前,問道:
  「沒有變化。給他吃同樣的藥,在牛奶裡可以加白蘭地酒。」
  他從大衣兜裡拿出了一個瓶子和一盒藥粉。
  「怎麼辦?」她問話的聲音很輕,與其說可以聽見,還不如說只能猜到。
  「不知道怎麼辦。要把他送到鄉下去,那裡會暖和些。我想過夏令營,可是這對他不適合。至於兩位老人,我可以設法讓他們和別人一起去,在鄉下呆幾個星期,他們會過得很好的。」
  「謝謝你。」她嘟囔著。
  「喂!好小子!我們夏天到草地上去玩,怎麼樣?」
  「好!大夫先生。」
  「你愛讀書嗎?」
  「非常愛,這裡所有的書,甚至舊黃歷我都讀過了。」
  「我明天給你捎新書來,可是你讀了後,要講給我聽。」
  安托希使勁地握著大夫的手,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
  「好吧!祝你健康,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他溫存地撫摸著孩子汗水涔涔的冷冰冰的額頭,開始穿上大衣。
  「大夫先生。」他畏畏葸葸地說道,「這紫羅蘭真香,我親愛的大夫,你把它拿走吧!你待我這樣好,就像媽媽,就像尤焦一樣。你把它拿走吧!它是卓希卡給我的,你把它拿走吧!」維索茨基看見他是這樣細聲細氣,這樣熱情地請求,激動地笑起來了,於是將紫羅蘭插在大衣的衣襟裡。
  當他告別的時候,亞斯庫爾斯卡想在他的手裡塞進一個盧布。
  維索茨基就像燙了手似的急忙閃開。
  「太太,莫幹這種蠢事羅!」他生氣地叫了起來。
  「可是我不能讓大夫花費了這麼多的時間、勞動,而不……」
  「其實孩子已經給我報酬了,晚安!太太。」
  於是他和亞斯庫爾斯基一起在走廊裡消失不見了。隨後亞斯庫爾斯基還領他走過幾個胡同,把他送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
  「這個貴族又高傲又愚蠢。」維索茨基一面走,一面嘟囔著。他由於走得很快,以至本來領頭的亞斯庫爾斯基也趕不上他。
  「大夫不能給我想點辦法嗎?」亞斯庫爾斯基畏畏葸葸地問道,他終於和維索茨基肩並著肩了。
  「地方有,不過在哪裡也要干!」
  「難道我不願工作嗎?」
  「你可能是想幹的,但這在羅茲還不夠,在這裡還需要會幹。為什麼你在魏斯布拉特那兒沒有呆下去?那兒的工作不錯嘛!」
  「講句老實話,我並沒有欠誰的債。大夫這麼追問,我受不了。人們總是侮辱我……」
  「對那些侮辱你的人,只有砸掉他們的牙齒。首先你不要造成給人開玩笑和侮辱的理由。我不能不為你感到羞恥。」
  「為什麼,我不是在老老實實工作嗎?」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為你的無能感到羞恥。」
  「我是怎麼會,怎麼能夠,就怎麼工作。」他抽抽噎噎地說道。
  「好,你不要哭了,見鬼,這不是要你賣1給我一匹瞎馬,我相信輿論沒有錯。」
    1原文是意大利文。
  「我說的是老實話,可是你侮辱了我……」
  「那麼你回家去吧!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你自己會走。」
  「再見。」亞斯庫爾斯基短短地說了一聲,便轉身回去了。
  維索茨基也為自己對這個笨蛋所表現的粗暴態度感到愧意。只因為他太激怒了他,使他實在克制不住。
  「亞斯庫爾斯基先生!」他於是對離開他的這個人叫了一聲。
  「什麼事?」
  「你要錢嗎,我可以借給你幾個盧布。」
  「老實說,不需要,謝謝!」亞斯庫爾斯基的心也軟了,他忘記了剛才受的侮辱。
  「你拿去吧,等姑媽死後,你拿到她的遺產再一起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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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36:59 |只看該作者
  他把三個盧布塞在他的手裡後,走了。
  亞斯庫爾斯基淚汪汪地在路燈下看了看這些錢,歎了口氣,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
  維索茨基走過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慢慢往上走去。他心裡為他每天看到的貧困感到十分痛苦。
  他用他的一雙終日勞累和憂傷的眼睛望著這座寂寞的城市,望著廣場上好似一些沉睡著的黑色怪物一樣的工廠,望著無數個面對漆黑和潮濕的夜幕的閃閃發亮的窗子,心頭產生了無法解釋的恐懼、奇特的煩惱和不安。他不知道這些恐懼、煩惱和不安是怎麼來的,可是它們卻似乎就坐在他的心房裡,對它進行種種恐嚇。這時候,作為一個心慌意亂的人,在他看到房子的時候,他害怕房子會倒在他的身上,他總是等著和總以為會有某些可怕的消息來到,他想的是人們所遭遇的一切不幸。
  維索茨基的思想情緒就是這樣。
  他不願意回家。在走過糖果店時,連到裡面看看報也不想去。他對一切都很冷淡,因為那惶恐不安的魔影在狠狠地咬著他的心靈。
  「我這日子過得真蠢呀!」他想道,「真蠢!」
  在走過戲院時,他面對面地遇上了梅拉,和她同行的還有魯莎。梅拉手裡拿著一份節目單,還有一輛馬車跟在她們後面。
  他隨便和她們打了個招呼,打算馬上就走。
  「你不送我們一程?」
  「我不願妨礙你們。」
  「來喝杯茶吧!貝爾納爾德一定在家裡等你。」
  他只好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們後面,沒有答話,他根本不想說話。
  「你怎麼啦?維索茨基!」
  「除了煩惱和對一切都覺得沒有意思之外,沒有別的。」
  「你遇到了什麼倒霉的事?」
  「沒有,可是我預料會有壞消息來到,我的預料是從來沒有錯的。」
  「我也是一樣,可是我卻羞於承認這一點。」梅拉喃喃地說。
  「此外,我今天還在一些窮苦人家裡呆過。人的不幸我真看夠了,連我自己也感到昏昏然了。」
  他像害了神經病似地搖晃著身子。
  「你患了悲天憫人的病,正像貝爾納爾德所說的。」
  「貝爾納爾德!」他高聲叫道,「他經常發酒瘋1,對所有的人吐唾沫。他像一個瞎子,對人都說世界上什麼也不存在,因為他自己什麼也看不見。」
    1原文是拉丁文。
  「你遇到的是些什麼窮人?可以幫助他們嗎?」梅拉問道。
  他把亞斯庫爾斯基一家和其他幾個工人家庭的情況告訴了她們。
  她表示同情地聽著,並且記住了他們的地址。
  「為什麼有的人該這麼受苦?為什麼?」她嘟囔著。
  「現在我問你呀!梅拉!你是不是在哭了?」
  「別問,你不用知道這個。」
  她低下了頭。
  他沒有再問,於是看了看她的臉,陷入了沉思。
  他看著由一排排路燈勾畫出來的空寂無人的街道,和一排排象睡在自己身邊的一些怪物的石頭腦袋一樣的房子。這些房屋的窗玻璃在街燈的照耀下,可以看見它們在不停地震動,彷彿它們正在做著一場痛苦的和惶恐不安的惡夢。
  「她是怎麼啦?」他想道,以激動的眼光瞥著她的腦袋。他覺得她也很悲傷,她的悲傷更增添了他的痛苦和不安。
  「你們難道非得在戲院裡玩嗎?」
  「非得在戲院裡,愛情的力量是很可怕的。」魯莎說道,她好像要道出她進一步的想法,「這個薩福1受了多少苦呀!她的一切呼叫、懇求、她的所有的痛苦我都記得,我現在還能想起它們。愛情使我感到可怕,是因為我不理解它,甚至不得不對它表示懷疑。難道可以這樣多情善感,完全獻身於愛情,和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嗎?」
    1薩福(約公元前七到六世紀),古希臘女詩人。
  「可以的,可以的……」梅拉睜開眼睛低聲地說。
  「到我這邊來,維索茨基!把手伸給我。」
  她拿著他的單瘦的手,把它緊貼在她的額頭和燃燒著的臉上。
  「你不覺得我在發燒?」
  「燒得很厲害,幹嗎要去看這些給人增添煩惱的戲呢?」
  「這麼說,我能做些什麼?」她痛苦地叫喊著,同時睜開了那雙掛在臉上的眼睛,「你對我的煩膩也沒有提出解脫的辦法。我討厭這日常的應承1,我討厭到城裡去遊逛,我討厭出國去旅行,因為我過不慣旅店的生活我去戲院的時候更少,因為我受不了那精神上的刺激,我只希望有什麼能使我的內心激動。」
    1原文是法文。
  「梅拉怎麼啦?」他沒有聽見她說的話。
  「你馬上就會知道。」
  「不!不!不!」梅拉聽到他們的提問和回答後,表示反對道。
  他們走進了門德爾松住宅的燈光閃閃的門廳裡。
  「恩德爾曼先生在家嗎?」魯莎問一個僕人道,把自己的帽子和長長的圍巾也交給了他。
  「在獵人的房間裡,他請老爺們到那裡去。」
  「我們到獵人的房間去吧,那裡比客廳和這兒要暖和些。」她說完後,隨即領他們走過了一排房間。這些房間由於沒有點燈,單靠僕人拿的那支放在六臂燭台上的蠟燭的照耀,顯得不很明亮。
  那間獵人的房就是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莎亞的小兒子的住房。它的名稱的產生是因為這間房裡的地毯和門簾是用虎皮做的,傢具是用牛角做的,上面還綴著長長的、淺灰色的馬尾巴。在牆上一個有許多肩胛骨形的大角的鹿頭的周圍,還掛著許多武器。
  「我等了整整一個鐘頭了。」貝爾納爾德說道,他坐在鹿頭下面喝茶,沒有和他們打招呼。
  「為什麼你沒有邀我們去戲院?」
  「我從來不走戲班子,這你是知道的。它對你們來說,才是有趣的。」
  他表示輕蔑地撇了撇嘴。
  「故作姿態!」魯莎也輕蔑地說道。
  大家都站在桌子的旁邊,可是誰也不願說話。
  僕人擺上了茶。
  深沉和令人憋悶的寂靜氾濫在整個房間裡,由於貝爾納爾德時時刻刻要點他的紙煙,這裡只能聽到擦著火柴的嘎吱聲,或者外面傳來的打台球的碰撞聲。
  「誰在玩球?」
  「斯坦尼斯瓦夫和凱斯勒。」
  「你和他們見面了?」
  「我在那裡馬上就感到厭煩,可他們卻玩得更加起勁了。
  你們說吧!」
  可是誰也沒有開口。
  梅拉心裡很不愉快,她憂鬱地看著魯莎,不時擦著她的淚汪汪的眼睛。
  「梅拉,你今天可不好看呀!哭喪的女人就像一把濕傘一樣,不管是撐開還是收起,它都掉水。我看不慣女人的眼淚,因為這不是表現虛偽,就是愚蠢,只要一點微不足道的理由,它就可以流出來騙人。」
  「得了吧!貝爾納爾德。你今天這個比方沒有什麼意思!」
  「讓他去貧嘴吧!這是他的專長。」
  「好,你,魯莎,你今天神色也不好。你的臉好像在穿堂裡被人使勁地打過,吻過。這甜蜜的一吻來得很猛,也落到了最好的地方。」
  「你今天一點也不高明。」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麼你為什麼說這些蠢話?」
  「我這麼說,是因為大家都要睡覺了。你,維索茨基,看起來就像放在安息日用的桌子上一支不斷冒煙的蠟燭,把自己的憂愁滴落在美麗的蘇拉米特1的身上。」
    1《聖經》裡的一個人物。
  「我在世界上,沒有像你那樣,感到這麼高興。」
  「你說得對,我覺得什麼都很好。」他神經質地笑了,同時抽起紙煙。
  「這又是故作姿態。」她吆喝道,因為她對他已經很厭煩。
  「魯莎!」他大聲叫了起來,好像被鞭子打斷了骨頭一樣,「你要麼聽信我說的話,要麼以後就莫再見我。」
  「你生氣了,可我並沒有侮辱你呀!」
  「你對我的稱呼叫我生氣。你稱我故作姿態,可是你完全不瞭解我。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和我的生活,沒有脫離懶漢和太太小姐的無聊生活圈子的女人怎麼能瞭解男子漢呢!你們除了知道怎麼穿衣、梳頭,眼睛怎麼樣,愛上了誰,交誼舞跳得好不好等之外,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你看到我外面穿的衣服,就要斷言我的整個為人。你叫我『故作姿態』,為什麼?難道說是我有時對生活、勞動和金錢的鄙俗發表了奇談怪論嗎!如果是維索茨基這麼說,你會相信他,因為他什麼也沒有,不得不艱苦勞動;而在我對這一切表示鄙視的時候,就成為『故作姿態』了。如果說我、一個富人、凱斯勒—恩德爾曼工廠的股東是認真這麼說的話,你又怎麼理解呢?你對米勒也同樣會這麼說:『小丑!』你只看見他在你這裡講一些趣話和愛情故事,鬧得天翻地覆,他很風趣。可是除了這個風趣的米勒,卻還有另一個米勒,他善於思考、學習、觀察、理解。當然,不管是他還是我,雖然來到了你這裡,卻並沒有把我們的理論、我們的內心的『我』帶來。我們沒有對你談過我們受到的壓抑、痛苦或者鼓舞,因為這個你是不要聽的。你感到無聊,要玩弄我們,這樣我們就的確成了你們的小丑。而我們也樂於在一個時候扮演小丑,在一群感到無聊的羅茲鵝面前,採取各種方法鬧得天翻地覆。你們把我們看成是櫃台上的商品,只根據對自己是否稱心來進行評價。其實,對女人說明智的話,就等於把水往篩子裡潑。」
  「可能我們都太蠢了,可是你很驕傲。」
  「雖說我們沒有看到你為什麼要責備我,你們把我們看成和孩子一樣,這是你的過錯,是你們的過錯。」梅拉開始說。
  「因為你們是、或者會成為孩子。」他站了起來,厲聲地說。
  「即使說我們的行動不像個成年人,你幹嗎要這麼強求呢!」
  「如果你們生我的氣,我就走,晚安!」他往門口走去。
  「別走,貝爾納爾德,請你別走!」魯莎吆喝道,她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雖然留了下來,但他走到了另外一間房裡,在鋼琴旁坐下了。
  魯莎在房間裡踱步,對他的話很生氣。維索茨基沒有說話,可是貝爾納爾德的話仍像鈴聲一樣,在他的耳邊叮叮噹噹地響著,他沒有打算去辨別它的是非,卻看見梅拉把頭靠在桌上,一雙呆滯的眼睛正沖遠方望去。
  「坐到我這兒來?」她瞅見他的表示熱情的眼色後低聲地說道。
  「你怎麼啦?」他瞅著她的面孔問道。
  他低沉的話語,表現了溫存和熱情,使她感到格外的甜蜜、歡樂和激動,她的臉似乎這時也火辣辣地燒起來了。
  可是她沒有回答。她說不出話來,因為在這一剎那的歡樂和激動之後,她馬上痛苦得渾身戰慄了,那灰色的眼睛裡不斷閃出了淚花。她用他放在桌上的手捧著她的臉,長時間想要堵住的熱淚流在他的手中,好像一粒粒種子一樣,灑落在地面上。
  他被她的眼淚感動了,他也不由自主地摸著她的豐滿的頭髮,細聲細氣地對她說一些溫柔、體貼和激動人心的話,可是他的話幾乎是語無倫次的。
  她把她的頭更加靠近了他,每碰到他的手,她就感到象觸電似的,享受到了難以形容的甜美和歡樂。她很想把頭紮在他的懷裡,用手抱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身邊,把什麼都告訴他,把她的痛苦也告訴他。
  她的柔弱的心品嚐到了愛情的歡樂,可是在這個時刻,她又不敢大膽表露對他的愛,因為女性的羞怯在不斷阻止這種愛情的爆發。她低聲地哭了,只有流淚,只有她那顫抖著的蒼白的嘴唇才真正反映了她目前心境。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他,這眼淚使他心軟,使他激動。這是一種奇怪的激動,他擔心由於激動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去吻她的被熱淚浸濕了的嘴唇。他並不愛她,就是在這個時刻,他也只對她的痛苦表示同情。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對他的愛,他只知道這是友誼,因為他需要友誼。
  貝爾納爾德在彈琴時,由於彈得興致越來越高,他突然把琴弦彈斷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們對這譏諷的笑聲像一團團煙霧,在地毯上不斷滾過來了,就像那狂熱的戲鬧1一樣,把所有的空房間都震動了。
    1原文是意大利文。
  魯莎在房間之間的走道裡踱步,不時在燈影下現出她的身子。她對什麼都不關心。過了一會,她離開獵手的房間,到其他的房裡去了;可是不久,她又折了回來,人們可以看見她的臀部在行動時顯得很笨重,喜歡扭來扭去。
  她佯裝沉思,而實際上是不想打攪梅拉和維索茨基,讓他們多接觸,能夠互相瞭解。當她看見他們坐在那兒不僅不說話,而且一動也不動時,就很不耐煩了。她希望看到他們手挽著手,彼此輕聲地訴說他們互相的愛,看到他們的親吻。她開初把一切都想得很好,她很想遇到這樣的場面,因此她在徘徊時,也不時回過頭來,想要看到他們的親吻。
  「笨蛋!」她站在門邊沒有燈的地方,看著他的腦袋和臉龐,由於對他很不滿意,便生氣地嘮叨起來了,「牡蠣!」過了一會,她只好轉過身來望著已經沒有再彈琴的貝爾納爾德。
  「一點了,晚安!魯莎,我要回去了。」
  「我們一起走吧!」梅拉叫喚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送你一程,我的馬車就在門口等著呢!」
  她轉過身來看了看維索茨基,發現他好像沒有睡醒,還在扣著他披的大衣扣子。
  「很好。」
  「梅拉,你別忘了,星期天是恩德爾曼太太的生日。」魯莎開始告別了。
  「我的弟妹今天請我告訴你們,他們盼望你們星期天都來。」
  「我昨天收到了請帖,可是我究竟來不來,還不知道。」
  「你們一定要來,你們會見到各種各樣的人物。到時候,我們還可以一起和弟妹開開玩笑。那裡為友好的客人還準備了他們所料想不到的東西:音樂會,新的圖畫。此外那個神秘的特拉文斯卡也會來。」
  「我們會來,特拉文斯卡是值得一看的。」
  維索茨基領梅拉上了馬車。
  「你不上車?」她感到愕然地問道,因為他在向她伸手告別。
  「不,請你原諒……我有點煩悶,要隨便走一走……」他很機靈地解釋道。
  「這麼說,晚安!」她高聲說道。雖然他的拒絕對她是個刺激,但她並沒有注意這個,他吻了她的手,她也沒有對他說什麼俏皮話,只在馬車上轉過身來望了他一下。
  「我們去找個酒館喝一喝吧!」貝爾納爾德說。
  「不,謝謝!我今天沒有這個興趣。」
  「那我們去宮殿1。」
    1原文是法文。
  「我必需馬上回家,媽媽在等我。」
  「我不愛聽你說這些,你這段時期以來,真正有點古怪,看來你吞下愛情細菌了。」
  「不,說老實話,我並沒有愛上誰。」
  「你在談愛了,可是你還不知道談愛是怎麼回事。」
  「你比我自己知道的還多,如果你樂意的話,請你就說我愛上了誰吧!」
  「梅拉。」
  維索茨基幹巴巴地笑了。
  「你真的失策了。」
  「不,我在這些事上是不會錯的。」
  「那麼我們就看吧!可是說這些幹嗎?」他不高興地說。
  「因為你愛上了一個猶太女人,我為你感到遺憾。」
  「為什麼?」維索茨基問道。
  「猶太女人太風騷,波蘭女人是可以愛的,德國女人只會蓋牲口圈。猶太女人做你的妻子,決不能這樣,這樣還不如自殺。」
  「我對你大概有所妨礙吧?可是我們之間要開誠佈公啊!」
  維索茨基停住了腳步,激動地叫了起來。
  「沒有,說老實話沒有妨礙。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乾巴巴地笑著說,「我說這些是出於對你的友愛,因為你們之間在種族上有很大的區別,就是最狂熱的愛情也消滅不了這種區別。你不要做有損於自己種族的事,你不要和猶太女人結婚,祝你健康。」
  貝爾納爾德說完後,坐馬車回家去了。維索茨基則仍然像他在兩個小時前一樣,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蹓躂;只不過他這時走得更快了,他的心情也完全是另一個樣了。
  貝爾納爾德的話給他提出了許多供他思考的東西,他開始考慮他對梅拉所產生的感情是否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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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38: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梅拉在自己的房裡沉思。
  她睜開兩隻眼睛躺在床上,細聽著她的心在這寧靜的夜裡跳動的響聲。這也是她對她的父親表示堅決抗議的呼聲,因為她父親昨天早晨就她的婚事曾武斷地給她提出了一個方案。這實際上是她父親要和索斯諾維茨的沃爾菲斯—蘭道公司做一筆買賣的方案,因為蘭道有一個兒子,他也願意讓他的兒子和格林斯潘的女兒結婚。
  這個方案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
  年輕的萊奧波爾德·蘭道的想法是,不管和誰結婚都可以,只要妻子的嫁妝是現金,能夠達到他所要求的數目。他想有一筆錢,自己來做生意,梅拉不僅有錢,而且她的照片也曾由媒人秘密拿來給他看過,他很喜歡她,準備和她結婚。
  至於她愛不愛他,她聰明還是愚蠢,她身體健康還是有病,她是個好心腸還是個狠心腸的人,這對他來說,正如他對他的介紹人所說,全像發膏一樣1,怎麼個樣子都可以。
  昨天他來到了羅茲,打算看一看自己未來的妻子。
    1原文是德文。
  老格林斯潘果然很喜歡他,梅拉也被他迷住了,工廠在他看來,當然是可以做大買賣的地方。可是這後一種想法,他沒有在格林斯潘面前暴露,相反的是,表面上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並且十分輕視那格林斯潘工廠裡生產的圍巾。
  「這是羅茲的圍巾。」他輕蔑地眨著眼睛,喃喃地說。
  「你別傻了,這是一筆暢銷買賣。」格林斯潘連忙告訴他。
  萊奧波爾德沒有為格林斯潘的過分認真而生氣,他以為在買賣中是不用板起面孔的。他拍了拍格林斯潘的肩膀,最後兩人的想法達到了完全一致,便一同去吃午飯。
  梅拉靠在桌邊感到十分難受,一聽到蘭道對她所說的那些索斯諾維茨的恭維話,就覺得討厭。過了一會,她終於鼓起勇氣站了起來,跑到魯莎那裡去了。
  「這半天到底過去了,明天怎麼辦,以後呢?」她躺在房裡一個幽暗的地方,一面想,一面瞅著窗簾。外面的月亮通過窗簾把淡綠色的光灑在房裡,微微照亮了在淺色地毯上揚起的灰塵,照亮了那個黑色的陶瓷壁爐。「他們沒有強迫我,沒有。」她清楚地瞭解這一點,可是當她想到萊奧波爾德和他那張松鼠般的臉時,就感到噁心。她對他的嘶啞的說話聲和他兩片向下垂著、上面沾滿了唾液的黑人的嘴巴,乾脆就十分厭惡。
  她閉上了眼睛,把頭藏在枕頭裡,打算不再想他。可這時候她卻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似乎覺得他的冷冰冰的、流著汗的手還在碰她,於是她把被子撕破了一塊,伸出了手,放在月光之下久久地看著,是否他的接觸在她的手上已經留下了骯髒的印跡。
  她感到她現在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對維索茨基的愛上,而這個她自己受過教育的華沙世界,這個完全不同於她目前的環境的世界,也是愛他的。
  她知道她決不會嫁給萊奧波爾德,她能夠頂住父親和家庭的壓力,為此她可以作出最大的犧牲。因此,現在想的就只有維索茨基了,她由於愛他愛得過分,甚至從來沒有問一問自己,他是否愛她,她已經顧不得去對他進行考察,也看不見他對她的冷淡了。
  她今天沒有把自己的苦衷告訴他,因為她看到他很憂愁和煩惱,自己在他面前又很膽小,就像一個孩子似的,不敢在大人面前道出自己的委屈。他不願意和她走在一起對她本來打擊很大,可她仍然很高興地接受了他有力的擁抱,讓他吻了自己的手。
  她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地睡了很久,回憶著他們認識以來的全部經歷和今天晚上的事情。她因為心情無法平靜,便使勁地把頭包在枕頭裡。當她想到他的手在接觸她、在撫摸她的頭發時,她全身就不停地戰慄起來,可這時候,他感到的不僅是煩惱,也是甜蜜。
  當灰白色的曙光把房裡逐漸照亮以後,各種傢具的形象也顯露出來了。梅拉想起了她所認識的一些大夫和他們的幸福生活。
  她想起她有兩個女同學,都是嫁給大夫的,她們持家待客的本領並不下於工廠主們的妻子,這一點使她感到安慰。她腦子裡存在各種想法,她想她也能持這樣一個家,在她的家裡也會聚集羅茲整個知識界的人士。她想到這個時,終於進入了夢境。
  她醒來時已經很晚了,還感到十分頭痛。
  當她走進餐廳時,她全家都在吃第二頓早飯了。
  她首先給奶奶餵了飯,然後自己才坐到桌子邊來,沒有注意齊格蒙特這時正在高聲地吼叫。
  格林斯潘和平常一樣,喜歡嘴邊捧著滿滿的一杯茶,在房間裡踱步。他身上穿著一件櫻桃色的天鵝絨睡衣,這件睡衣的衣領和袖邊都縫上了一條金黃色的緞帶。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天鵝絨帽子。今天他臉色很好,喝茶時發出的聲音很大。休息時,她迅速回答了在急急忙忙吃飯馬上就要去華沙的齊格蒙特的各種提問。
  經常料理家務的老姑媽也在給他的兒子包裝箱子。
  「齊格蒙特,我給你裝上乾淨的被子,你要乾淨的嗎?」
  「好,告訴爸爸!」齊格蒙特說,「說不用等了,叫格羅斯曼馬上走,他當真病了。一切事都由爸爸和雷金娜來管。」
  「阿爾貝爾特怎麼啦?」梅拉問道,她在他的工廠被燒後對他就沒有像過去那樣好了。
  「他很痛苦,由於這次大火,他憂傷成疾了。」
  「這是一場很大的火,我也非常害怕。」老格林斯潘把茶杯遞給了梅拉,讓她給他倒茶。這時候,他才看了看她的圓圓的眼睛和灰白色的、好像腫起來了的臉。
  「你今天為什麼這樣蒼白,你病了嗎?我們的大夫會到一個工人家裡去,他也可以來看看你。」
  「我很健康,只有點睡不著覺。」
  「親愛的梅拉,我知道你為什麼睡不著覺。」他高興地叫了起來,同時親熱地摸她的臉,「因為你不能不想他,我懂。」
  「想誰?」她尖聲地問。
  「想自己的未來。他叫我向你致意,說今天下午會來。」
  「我沒有任何未來的人,如果有人來的話,你,齊格蒙特,可以接待他。」
  「爸爸聽見了沒有,這個蠢東西在說什麼?」他表示不滿地吆喝道。
  「咳!齊格蒙特,所有的姑娘在結婚前都是這麼說的。」
  「這位…先生叫什麼?」她由於想起了一件新的事,問道。
  「她不記得了!這又是什麼名堂?」
  「齊格蒙特,我沒有對你說話,你甭衝著我來。」
  「可我是對你說話,你應當聽我的。」他吆喝道,迅速地扣上他的那件在生氣或激動時總愛披開的制服。
  「安靜……安靜……孩子們!我告訴你,梅拉,他叫萊奧波爾德·蘭道,是從琴希托霍瓦來的。你想要他叫什麼呢?他們在索斯諾維茨開了工廠。沃爾菲斯—蘭道,這是一個資本雄厚的公司,這個名字本身就有力量。」
  「可這不是我需要的。」她懇切地回答道。
  「齊格姆希1!我給你裝上夏季的制服,你要制服嗎?」
    1齊格蒙特的愛稱。
  「姑媽你裝上吧!」他馬上叫道,自己也動手幫她裝了起來。過了一會,他和父親辭別了,在走到門口時,還說了一聲:
  「梅拉,到參加你的婚禮時我才回來。」說完後,還譏諷地笑了笑才走。
  格林斯潘毫不客氣地叫弗蘭齊謝克幫他穿衣服。他的房間雖然佈置得很漂亮,可是他卻很不習慣,他寧願住一間比較髒的房子,即使擠一點,也比孤單單一個人要好。梅拉沒有說話,老姑媽是一個黃皮膚的、個子瘦小的和駝了背的猶太女人,她頭上戴著火紅色的假髮,當中隔著一條小白繩子。她的臉陷下去了,上面滿是塵土。在她經常合著的眼皮下面,一雙化了膿的眼睛幾乎要瞎了。但她總是在房間裡不停地忙著,她這時迅速地把早餐用過的杯盤碗碟放在一個大銅盆裡,洗完之後,又裝進了餐具櫃。
  「把這個叫弗蘭齊謝克給孩子們拿去。」她說著,便把盤子上一塊塊麵包和啃過的骨頭掃在桌布上。
  「這是給狗吃的,不是給孩子吃的。」他高傲地回答道,一點也不感到拘謹。
  「你是個蠢傢伙,這些東西還可以用來做湯嘛!」
  「你給廚女拿去吧!她會做的。」
  「安靜!別嚷了!弗蘭內克,給我倒水來,我要洗臉。」
  他已經穿好了衣服,開始洗臉。雖然他洗得很斯文,但仍然把水攪得嘩啦嘩啦地大聲響了起來。
  「你怎麼啦,梅拉,你不同意萊奧波爾德·蘭道嗎?」
  「沒有什麼,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我見到他還是第一次。」
  「要那麼多次幹嗎?如果做起生意來,你們會有時間更好認識的。」
  「我對爸爸再說一次,我肯定不嫁給他。」
  「你幹嗎象蒼蠅一樣盯著牛奶!」他對弗蘭齊謝克喝道,可是弗蘭齊謝克過了一會也和姑媽一起走了。於是他細心地擦淨了自己的衣服,梳了梳頭,把他的翻領別在那相當髒的襯衣上,繫上那根把襯衣完全遮住了的領帶,將手錶和刷梳用的刷子放進褲兜裡,然後站在鏡子前摸了摸他的鬍鬚,在襯衣裡放進許多長長的白繩,戴上帽子,把大衣也塞得滿滿的,腋下夾著一把傘,套上暖和的手套,問道:
  「你為什麼不願嫁給他?」
  「我不愛他,討厭他,其次是……」
  「哈!哈!我親愛的梅拉太冷酷無情了。」
  「可能,雖說如此,我也不嫁給他。」她斷然說道。
  「梅拉!我什麼也不說了,我這個做爸爸的也很隨便,我本來可以命令你,背著你把一切事決定下來;可是我不這麼做,為什麼?因為我愛你,梅拉!我願意給你時間去好好想一想。你會想通的,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不會破壞爸爸這筆好生意。簡單地對你說吧,梅拉!我將成為索斯諾維茨的第一號人物。」
  可是梅拉不願意聽,她猛然把椅子一推,從房間裡跑出去了。
  「女人永遠是那麼驕傲的。」他低聲嘮叨著,但對她的拒絕和跑走也沒有生氣。過了一會,他喝完了那杯冷茶,到城裡去了。
  過了幾天,大家都沒有談梅拉的婚事。蘭道已經走了。梅拉幾乎整天呆在魯莎那裡,想盡量不讓父親看見。她父親在偶爾遇到她時,也總是撫摸著她的臉龐,對她和藹地笑著,一面問道:
  「梅拉,你還不喜歡萊奧波爾德·蘭道?」
  她像往常一樣沒有回答,可是她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絕望、煩惱。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一切將怎麼個了結?還有一個問題更使她感到苦惱和不安,維索茨基愛她嗎?它像埋藏在她腦子裡的一根針,給她帶來了各種隱痛、懷疑,狠狠地刺著她。有時候,她雖然自尊心很強,但為了聽到她所期待的一句話:我愛你!她可以公開地向他表愛。可是維索茨基並沒有在魯莎那裡出現。只有一次她在街上遇到了他,當時他挽扶著母親,向她打了招呼後,還好像是不得不對他母親說明了他給予招呼的這個人是誰,因為這位老婦人在以審查的眼光看著她,這個是她也感覺到了的。她準備和魯莎一起去恩德爾曼夫婦那兒,希望在那兒遇到維索茨基。可這僅是一種希望,因為她並不知道維索茨基會不會在那裡。
  她和魯莎乘著一輛馬車在城裡慢慢地遊逛,天氣很好,街上的道路也幹了一些。穿上節日服裝散步的工人絡繹不絕,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是人們歡慶的假日。莎亞也和她們同乘一輛馬車,他坐在前排,還十分關心地把一塊毛毯蓋在她們的腳上。
  「魯莎,我想隨便走一走,你猜我要到哪兒去?如果你猜著了,我可以帶上你。」
  魯莎望著高懸在城市上的蔚藍色天空,隨便說了一聲:
  「去意大利。」
  「你猜著了,過幾天我們就可以走。」
  「我跟你去,但條件是,讓梅拉也和我們一起去。」
  「讓她去吧!我們在路上會很高興的。」
  「謝謝你,魯莎,可你知道我是不能去的,父親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呢?如果我叫你去,格林斯潘也不同意的話,我明天就去找他。下個星期六,我們就可以聞到桔子樹花香了。」
  魯莎其實熟悉意大利。她和弟弟、弟妹都到過那裡,現在她要去,是為了向她的女友作介紹。老門德爾松也知道意大利,但他僅限於一般瞭解。他這個人是,每當嚴寒侵襲著大地、大雪撒遍了整個國土的時候,他就產生了對陽光和溫暖的無限的嚮往。由於這種習慣至今仍在,他叫僕人為他包裝箱子,他要帶一個兒子馬上就走,毫不休息,去意大利,去尼齊,或者去西班牙。可是在那兒最多只呆兩個禮拜就回來,因為他終究不能離開羅茲而生活。他不能沒有這每天坐在事務所裡的六個小時,他不能聽不到機器的轟隆聲,看不見工廠瘋狂的運動和緊張的生活,他不能沒有這座城市;一旦失掉了它,他就想念它,要回到它的身邊。這座城市對他的吸引力就像一塊大的磁鐵吸住了鐵屑一樣。
  「爸爸!我不馬上和你一起回來吧?」
  「好!我也想在那兒多呆一會兒,羅茲使我感到煩膩。」
  他們來到了一棟兩層樓的房前。這棟房很像一座佛羅倫薩式的大宮殿,它聳立在一條胡同旁邊的果園裡。房前靠一道鐵欄杆把它和胡同隔離開,鐵欄杆上覆蓋著常春籐,裡面一層層金絲格子璀璨生光。在房前的一些石柱子上,擺著天藍色的陶瓷花盆,花盆裡盛開的杜鵑花顯現出一片玫瑰色,好像都是為了恩德爾曼家今日的慶典而專門佈置的。
  果園是由凱斯勒和恩德爾曼股份公司的工廠的紅色土牆給圍起來的,牆上無數的窗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馭者架著馬車走過栽著熱帶花朵和灌木叢的花壇之後,來到了一排大石柱前面。這些柱子上也纏著常青籐,它們的上面還支承著一個陽台。陽台周圍圍著木欄杆,木欄杆上畫滿了大理石花紋。
  在一道長長的穿堂裡,鋪著紅色的地毯,中間放著一個杜鵑花盛開的花壇。從這個穿堂還有一道寬闊的階梯通往樓上。階梯上鋪著紅色地毯,兩旁各撒了一行杜鵑花,它們就像兩道雪花,把釘上了深紅色綢緞的牆壁和階梯分隔開了。
  電燈光漫照在穿堂裡和階梯上,由於這兒有許多鏡子的反射,顯得十分明亮。
  幾個穿黑短大衣,領子上帶金花邊的僕人這時走過來,替進來的人脫下了衣服。
  「這裡真漂亮。」梅拉和魯莎一同走在階梯上,喃喃地說。
  「漂亮。」莎亞輕蔑地回答道。他摘下了一些鮮花,把它扔在地毯上,然後又用他的那雙十分明亮的皮鞋去踐踏它。
  恩德爾曼一直來到了門前,對他們作了熱情的接待,同時十分慇勤地把他們領到了客廳裡。
  「有勞廠長先生垂青,真不敢當。廠長先生有什麼事嗎?」他問了後,馬上伸出他的耳朵,因為他的耳朵有點聽不見。
  「我是來看你的,恩德爾曼,你好嗎?」
  莎亞表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背。
  「謝謝你,我很好,我的老婆也很好。」
  隨後他們走進了客廳,客廳裡十分熱鬧的說話聲馬上停止了。十幾個人站了起來,表示迎接這位身披黑長外衣、腳穿一雙塗上了黑漆的長統皮鞋的棉花大王。莎亞也使勁地脫下了自己的外衣。
  他笑容可掬地向一些人伸出了手,拍著另一些人的背,對女人們不斷地點頭,同時瞇著眼睛漫視客廳的四周。
  年輕的凱斯勒給他搬來了一張沙發椅。他十分疲勞地躺下後,馬上就有一群人圍到他的身旁。
  「廠長先生很疲乏?拿一杯上等香檳酒來,好嗎?」
  「我可以喝!」他鄭重地回答道,用他的花頭巾擦著眼鏡。
  他把眼鏡戴上後,便開始回答人們提出的問題。
  「廠長先生貴體健旺?」
  「廠長先生恢復了過去的胃口?」
  「廠長先生什麼時候到海邊去?」
  「廠長先生的臉色很好。」
  「為什麼會不好呢?」他笑著回答道。對於那些人們象合唱一樣的對他的說話,他已經感到厭煩,於是把眼睛老是盯著被幾個穿淺色衣服的年輕女人圍住的魯莎。
  隔壁小客廳和小吃部的喧鬧聲大起來了,坐在客廳中央的一群太太小姐們也在大聲地說話。
  人們說的主要是兩種語言:差不多所有年輕和年老的猶太女人都說法語,還有一小部分波蘭女人也說法語;而其他猶太人、波蘭人以及德國人則都說德語。
  用波蘭話作為溝通人們思想的工具的只有一部分工程師、大夫和其他的專家技術人員,他們的說話聲很小,可是他們被恩德爾曼一家請到這裡來卻是很例外的。因為他們雖然在客廳裡坐首席,和百萬富翁們相比,所能起的作用就不大了。
  恩德爾曼很快走了過來。一個僕人手裡拿著一個銀盤子,盤上放著璃璃杯、銀碟和一瓶冰鎮的香檳酒,來到了他跟前。
  恩德爾曼用鐵絲挑開了一個瓶子上的錫帽,當木塞子從瓶裡跳出來後,他親自倒出那閃閃發亮的液體遞送給客人。
  門德爾松喝得很慢,他感到很可口。
  「不錯,謝謝你,恩德爾曼。」
  「我想,這是十一盧布一瓶。」
  莎亞坐在由十幾張椅凳和小沙發圍成的一個圈子的中間,就像一個國王或者大官似的。他解開大衣,讓它一半拖在地上,綢子襯衫也露了出來,裡面還掛著兩根白帶子。他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上,這隻腳的鞋尖就翹得和在座的其他人的頭一樣高了。這些坐在他周圍的人聽到他的每一句話,都是點頭哈腰的。在他說話時,他們很少說,只留心看著他的兩道被紅眼皮圍在中間的粗大黑睫毛的每一次閃動,和他那雙指甲已被咬破、指頭像一些小枝枝一樣的黃瘦的手的每一個動作。而他則只管撫摸著他的花白長鬚和剪得很短的白髮,在這些白發中,間或顯露出玫瑰紅的頭皮。
  他的臉龐呈番紅花色,生得瘦小,但十分好動。他的鼻子成弓形,由於沒有門牙,顯得很長,好像掛在嘴巴的上面。
  他說話很慢,可是每個字都說得很重,並且一面說,一面就要皺一皺那生得十分粗糙、同時有點凸起和凝聚著許多褶皺的白頭皮。
  一些只有百萬盧布或者幾十盧布的微不足道的工廠老闆對他的兩千萬表示敬仰和羨慕。猶太人、德國人和波蘭人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一切聽從他的意見、對他百依百順的小集團。他的強大不僅給所有的人造成了壓力,而且使最清醒的人也為之歎服。在他面前,種族歧視和人們在競爭中的互相仇視都將不復存在,正像達維德·哈爾佩恩所說,大家在這條大狗魚面前,都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條小鮈。因而他們總是擔心是否馬上就被他吞食,這就是這些小工廠主和莎亞的關係。可是莎亞今天卻很高興,他並不想談生意,而和一些人開起玩笑來了。
  「基普曼,你的肚子大了,好像裡面藏了一匹印花布。」
  「我幹嗎要把印花布藏在肚子裡呢?我有病,馬上就得去卡爾斯巴德1療養。」
    1捷克著名的療養地。
  這兩個羅茲的百萬富翁在繼續聊天。客廳裡人聲鼎沸,時時刻刻都有人進來。
  恩德爾曼太太以她熟練的待人接物和高尚品德為家庭爭得了榮譽,她丈夫也在很努力地協助她。這裡時時可以聽到他對她的尖聲的問話,有什麼事?
  絲緞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人們嘁嘁喳喳的說話聲以及香料和鮮花散發出的濃郁的香氣充滿了這個羅茲最富麗堂皇的大客廳。
  客人逐漸分成了許多小的集體。他們有的站在到處擺放著的傢具之間,有的坐在隔壁幾個小客室裡。由於大客廳十分宏偉,對比之下,這些客人在裡面就小得幾乎看不見了。
  小客室位於大樓的犄角,它的窗下就是果園,在果園的另一邊可以看見一個個像棍子般聳立著的煙囪。
  窗上黃澄澄的綢簾擋住了太陽光的直射,在室內只留下一片金黃色的朦朦朧朧的光影,因此牆上鑲了邊的畫、繡著白色、綠色樹枝和形狀非常好看的花朵的綢緞以及傢具上的銅飾都看不清楚。天花板四周,釘著白色和綠色的壁板,在壁板上還畫著許多金黃色的花朵,這些壁板就像把天花板鑲起來了一樣。在天花板中間,也畫著許多美麗的圖畫,好似讓·昂托內·瓦托1的作品:有牧場,有被破壞的樹木,有小溪流,它像一條銀色的帶子流過盛開著鮮花的草地。草地上有許多小羊在吃草,它們頸部的白羊皮上印著一道道藍色的帶子。一群男男女女的牧童,頭上戴著假髮,身上穿著短大衣,在森林之神彈的福爾明2的伴奏下,跳起了卡德裡爾舞。
  在客廳的一角,立著狄愛娜3的嬌嗔動人的銅雕像。它周圍擺著一簇簇白色的和絳紅色的玫瑰花,一根根細嫩的幼芽爬到了銅像下的大理石底座上,給銅像也染上了一層淺綠的顏色。門德爾松和一群工廠老闆所處的就是這樣一個環境。
    1讓·昂托內·瓦托(1684—1721),法國著名畫家。
  2古希臘的一種樂器。
  3古羅馬保護狩獵的女神。
  在牆上一排大都非常珍貴的圖畫下面,還掛著幾套純路易十六式的綴上了金絲邊的白外衣。這些衣服上覆蓋著一層畫有或者繡有各種花紋的淺綠色蓋布。恩德爾曼夫婦的各種衣服可以排成一個畫廊。他們收藏這些衣服與其說是因為他們在這方面很內行,還不如說是出於對它們的愛好。除了上面說到的以外,客廳裡還有許多其他式樣的東西:如嵌上了各種珍寶的小桌,用許多竹片做成的中國竹椅,這些竹片上還貼有金邊,椅子上也釘著色彩鮮艷的綢布;金絲編成的籃子,裡面裝滿了鮮花。在用標準的大理石砌的壁爐裡,火燒得很旺,紅色和黃色的火光照在幾位年輕小姐的身上。魯莎和梅拉在她們當中。
  恩德爾曼太太也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一身深葡萄色的天鵝絨外衣,這件衣是照最摩登的樣式做的。在她的突起的胸部上,掛著一些珍貴的寶石。她走到了魯莎跟前。
  「如果你們不愛玩,我就把貝爾納爾德叫來。」
  「太太不能叫來一個更有趣的人嗎?」
  「他已經使你們膩了?」
  「平常還可以,要說參加今天的盛會,我以為還是換一個人為好。」
  「我把凱斯勒或者博羅維耶茨基叫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嗎?」她感興趣地問道,因為她在不久前看見過利基耶爾托娃。
  「全羅茲都在我們這兒。」她滿意地說道。那宛如一塊踩得很平的腳板的咧著的嘴上,露出了微笑。她走路時正是帶著這樣的微笑,邁著莊嚴的步子。她的淺灰色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中間還插上了鑲寶石的簪子。她的大臉上常表現出驕傲的神色,鼻子細小,但長得勾稱,一雙小小的黑眼睛很富特徵。
  她和所有的人都談話,每個地方都去,而且過一個時候就要看一看那放在窗下用簾子遮起來,邊上圍著花圈的大畫架,低聲地回答她所聽到的一切問題。
  「真沒想到,奇跡呀!恩德爾曼先生!」她高聲地叫喚著丈夫。恩德爾曼將手擋在耳朵後面,聽到了妻子的聲音後,馬上跑過來,完成了她要他做的事。
  設在一間側房的小吃部裡,有十幾個穿燕尾服的男人,他們中有博羅維耶茨基、特拉文斯基和老米勒。這個米勒的臉比平常顯得更紅,他的嗓門很大,不時還在地板上輕蔑地啐唾沫,責罵猶太人,因為恩德爾曼家的闊氣和他們的貴族老爺氣派使他很惱火。博羅維耶茨基看到後捻著鬍鬚,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特拉文斯基瞧了瞧妻子,她今天是第一次在羅茲參加這樣的盛會,坐在一群女人當中,由於自己的貴族容貌和風雅樸質的衣著,使所有在座的人都黯然失色。
  她在這些嘁嘁喳喳的庸俗的女人中是一定會感到煩悶的,因此她對任何問話都回答得很簡單,兩隻眼只管望著那許多分散在客廳裡的圖畫和藝術作品。在堆成了牆一樣的絲綢花邊和天鵝絨上,撒滿了珍貴的寶石,放射出宛如道道彩虹的光芒。在它們上面,一個個女人的頭就像插在上面一樣。這一切在她看來,彷彿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畫框,在這個畫框裡,她那件掛在領子下面,用一條金色帶子緊繫著的裙子就顯得更加漂亮了。
  「這個漂亮的女人是誰?」格羅斯呂克問道。
  「我的妻子,先生。」
  「啊!我祝賀你,這不是女人,是天使,比天使還勝四倍。」
  銀行家吆喝道,他還定要特拉文斯基向他作了介紹。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這兒有很多小姐你都不認識吧?」貝爾納爾德問道。
  「很多,你是不是給我介紹一下?」
  「這是我今天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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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39:11 |只看該作者
  他拉著博羅維耶茨基的胳膊,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大客廳。這裡正好有一個長頭髮的巧匠在彈著一架剛從小客室抬來的鋼琴。
  「要奏樂了嗎?」
  「你問問吧!為什麼不會呢?這是不難回答的。你是第一次受到我弟妹的接待嗎?」
  「是的,我以前都沒有準備好。」
  「啊!這使我感到遺憾。」
  「為什麼我早先沒有來?」
  「是啊!你以前大概是有點煩惱吧!」貝爾納爾德略帶譏諷地說道。
  「正好相反……」
  「注意,我們開始吧!整整一百萬。」他說著便向米勒的女兒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
  「啊!我們早就認識。」瑪達伸出了手,高興地叫著。
  「你們說點有趣的東西吧!我一會兒就來。」
  「我剛才已經聽見了。」博羅維耶茨基站在她跟前喃喃地說。
  「這是算數的。」她天真地說道。
  「算數。」他記得很清楚。
  「啊!你真好!」她叫喚道,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臉,馬上就離開了。
  博羅維耶茨基不斷瞅著她。她發現了卡羅爾的視線後,她的面孔也刷地紅了。今天她穿一身絲織的連衣裙,胸前還帶著白色的鈴蘭花,顯得很漂亮。她把她的象土豆一樣的黃頭髮梳成了一個希臘結子,這樣她雪白的肩膀就露在外面了。這個肩膀上由於長了一些絨毛似的金黃色的雀斑,在她激動的時候,便現出血紅的顏色。兩彎金色的眉毛圍在她那一雙十分細嫩的藍眼睛周圍,有的甚至把瞳孔都遮住了,好像她不敢去看他似的。
  「你玩得好嗎?」他嚴肅地問她說,想使她輕鬆一點。
  「不……是的……你坐到我這兒來吧。」
  「你媽媽在這兒嗎?」
  「不在,媽媽不喜歡這樣的集會。你知道,媽媽如果在,會感到拘束。這主要是媽媽不願意和猶太人在一起。」她低聲地說完後,便用駝毛扇遮住臉笑了起來。
  「你喜歡嗎?」
  「對我來說全都一樣,不過在開始時我也感到很悶。」
  「現在呢?」
  「現在不了。見到你後,我就爽快些了。」
  「謝謝你。」
  他笑了。
  「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我以後什麼也不說,連口也不開了。」
  「我對此表示強烈地反對。」
  「不,我不再說了,因為我說的,不是蠢話就是可笑的東西。」
  「既不是蠢話,也不是可笑的東西。我不僅注意你說的話,而且的確聽得很有興趣。」
  「讓我們結束今天這場勞役吧!」貝爾納爾德轉過身來叫道。
  博羅維耶茨基對他行了個禮,然後一同在瑪達的視線跟蹤下走了,瑪達也不敢再去請他回來。
  「二十萬盧布各類品種的貨物或者期票,但是是不可靠的期票。」貝爾納爾德又低聲地說。他向博羅維耶茨基介紹了一個滿臉雀斑、皮膚很黑、生得很醜的小姐,她的頭、臉和瘦小的胸脯上都搽滿了香粉,戴著各種珠寶。「她有沒有牙齒,我不敢擔保,可我很喜歡她的珠寶。」
  「你是一個無人可比的好嚮導1。」
  「這在羅茲誰都知道。我馬上就可以叫你破產。五萬現金2已經到手,爸爸也許還會再燒一次工廠,這樣我的嫁妝就可以齊備了。」
    1原文是意大利文。
  2原文是德文。
  在這個並不年輕的臉色蒼白的小姐的眼裡,可以看出有點貧血。她的臉和裙子都呈綠色,笑的時候常帶一種痛苦的表情,並且總要露出長而稀疏的牙齒和絳紫色的牙齦。
  博羅維耶茨基對她行了個禮就走了。因為她那副死氣沉沉的面孔給他造成了不愉快的、乾脆令人討厭的印象。它就像用一塊滿是塵土的薩克森的破舊瓷瓦做的鐘面一樣,而這架鐘已經停止走動了。
  「十萬個古怪的念頭值二百,一個聰明的想法值三個格羅茲。」貝爾納爾德又向博羅維耶茨基介紹了費拉、魯莎的女友。可是魯莎這個時候卻好像全身都在活動,她的頭髮飄起來了,她的眼睛在到處張望,她的腳、胳臂、嘴、眉毛也都在不停地活動著。她時時刻刻都在高興地、天真地嘻笑。她是那樣樂呵呵的逗人喜愛,她手擺放的姿勢是那樣的優美,她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是那樣的天真和甜蜜,以至博羅維耶茨基在看到後也低聲地說道:
  「真是一個極好的孩子。」
  「是的,這個好姑娘將是未來的梅莎林娜1。」
    1梅莎林娜,吉羅馬皇帝朱裡亞·克勞狄(41—54)的妻子,以殘酷和淫蕩著名。
  博羅維耶茨基不好表示反對,因為他和貝爾納爾德已經走到魯莎面前了。
  「魯莎·門德爾松!這個名字自己會問:要多少錢?你看這是第二個,頭髮淺灰色,她是梅拉·格林斯潘,我數不出她有多少嫁妝,但可以對你說,這是羅茲最好和最聰明的小姐。」他說著便向他的女朋友們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她們對博羅維耶茨基也很感興趣。
  「太瘦了。」魯莎說完後還做了一個鬼臉,使梅拉忍不住笑了。
  貝爾納爾德環向十幾個年老和年輕的女人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他的介紹處處都是適合時宜的。在這項工作做完後,他把卡羅爾留在客廳裡,就隨其所便了。
  博羅維耶茨基靠壁站著,很感興趣地瞅著聚集在這裡的人。他的對面有一張大門,通向一個小客室,可是這張門被綠色和金黃色的門簾給擋住了。小客室裡坐著利基耶爾托娃一個人,她也在看著他;但他並沒有注意她的視線,因為他現在正注視著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她們身上帶的寶石在大廳裡傢具、花朵和綠蔭叢中放射著光芒,就像鍍金匠們開的商品展覽會一樣。一群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在牆壁和婦女的色彩鮮艷的服裝的襯托下,看起來彷彿是一些爬在織花壁毯上的醜陋的黑螃蟹。幾個被身上縫的各種花邊、金服飾和寶石壓得直不起腰的老女人坐在他的身旁,她們的說話聲很大,以致他不得不離她們稍遠一點。
  「真的,這兒很漂亮,可以繪畫了。」恩德爾曼太太走過來後說道,博羅維耶茨基也馬上跟著她。
  「無與倫比。」
  「你跟我來,有人要和你認識;只不過我要對他事先說明一點,我所要介紹的這個人很漂亮,也很危險。」
  「這對我來說,就更為不妙了。」他說得很謙遜,連恩德爾曼太太聽後也爽朗地笑了。於是她用手中的扇子在他身上敲了敲,甜蜜蜜地低聲說道:
  「你是一個危險的人。」
  「對我自己來說,才最危險。」他認真回答後,跟著她走進了一間以中國方式佈置的小客室裡。
  她向他介紹了一個羅茲著名的美人,這個女人正隨便坐在一個黃色的中國式的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杯茶。
  「請原諒我在你面前冒昧承認我早就想和你認識。」
  「是這樣,可是我不敢領受你這樣的尊敬。」他感到疲勞和煩悶地說道,一面察看著客室裡是否有人來解他的圍。
  「可是我對你感到遺憾。」
  「可以不這樣嗎?」他笑了笑問道,同時注意著她的動作。
  「如果你表示適當的懺悔,我一定可以不這樣。」
  「可是我也當真感到遺憾,雖然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遺憾的是,你把我的丈夫給迷住了。」
  「他是不是埋怨和我們一起玩得不好?」
  「正好相反,他證實了他生活中玩得這樣好還是第一次。」
  「這麼說,你不應當表示遺憾,而應當感謝我,雙重的感謝。」
  「為什麼是雙重的?」
  「一是你丈夫玩得不錯,二是他在我們這裡沒有妨礙你去帕比亞尼策的旅行。」他著重地指出說,同時十分注意地看著她的眼睛和那由於不安而鎖著的眉尖。
  她乾巴巴地笑著,開始整理那條圍在她的大理石一樣光滑、長得十分漂亮的頸子上、由珍珠寶石連成的極為華美的項鏈。由於這個動作,她的手套也從胳膊上滑下來了,露出了一雙漂亮的手。她的呼吸很急促,那幾乎只遮了一半的胸脯老是起伏不停。
  她確實很美,可這是一種古典式的冷冰冰的美。在她的深紅色的眉毛下面,那雙鐵灰色的沒有神采的眼睛看起來就像一塊凍結了的窗玻璃,她正是用這雙眼睛在久久地看著卡羅爾。最後,她低聲地說了:
  「為什麼露茜沒有來?」
  在她的眼裡表現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他表面上仍心平氣和地說。
  「楚克羅娃太太。」
  「我不知道楚克羅娃太太的名字是這樣。」
  「你早見過她嗎?」
  「問話要能夠聽得懂,我才好回答。」
  「啊!你不懂我的話!」她一面說,一面不停地笑著。在她的有如愛神一般的被切成弓形的小嘴中,露出了一排閃閃發亮的美麗的牙齒。
  「你要審問我嗎?」他有點激動地問道,因為他對她的視線和她臉上不斷表現出的想要折磨他的意思感到惱怒。她皺了皺眉頭,並以海娜1的眼光望著他,因為她很像海娜。
    1希臘女神,宙斯之妻。
  「不,先生!我只是問露茜,她是我們親愛的朋友,我很愛她,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她和顏悅色地說。
  「我相信你的話很對,楚克羅娃太太是值得愛的。」
  「你不用保守秘密,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們在一起就像兩姊妹一樣,我們之間什麼也不隱瞞。」她著重指出道。
  「這麼說?」他問道,他的嗓音由於生氣而顯得低沉了,他怨恨露茜不該把他們的秘密洩露給這個漂亮的玩偶。
  「你應當相信我,努力報答我對你的友好,它有時對你是會有幫助的。」
  「好!我現在就開始。」
  他於是在沙發上坐下,開始吻著她長得十分豐滿的胳臂。由於她的連衣裙只用了幾根訂上了許多寶石的帶子繫掛在肩上,這兩條胳臂沒有遮蔽,是裸露在外的。
  「這不是表現姊妹間的忠實友情的方式。」她稍微坐開了點,說著便笑了起來。
  「可是友誼並不要求露出這麼好看的胳臂,也不要求一個人生得這樣漂亮。」
  「更不應當表現這種狂暴得像要吃人一樣的態度。」她說著站了起來,舒展了一下她那豐滿漂亮的身子,理了理額上一束梳得很藝術的淡黃色的頭髮。當她看見他也站起來後,便說道:「你再呆一會兒吧!我們在一起已經呆了這麼久,大家可以議論議論你對我的愛了。」
  「你對這種愛很惱火嗎?」
  「卡羅爾先生!我對露茜認真地說過,你是個吃人魔王。」
  「不如說是吃愛的魔王。」
  「星期四我可以見你,請你早點來……」
  「今天我們還能見面嗎?」
  「不,因為我馬上就要出去,我會給你留下一個生病的孩子。」
  「很遺憾,我雖對你表示感謝,但不能達到像我想要表示的那種程度。」他笑著說道,一雙眼卻一直盯著她的十分漂亮的胸脯和脖子。
  她用扇子遮住了她的臉,向他點了點頭,邊走邊笑著,以掩飾她心裡的煩惱。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特拉文斯卡太太說到了你呀!」貝爾納爾德吆喝道,「漂亮的經理太太在哪兒?」
  「她在用她的眼睛製造死亡和毀滅。」他回答道。
  「一個令人厭煩的女人。」
  「你每星期四都在她那兒?」
  「我在那裡能幹什麼呢?那兒只有她的崇拜者和情夫:他們來了、呆著、又走了……我們在等著你呀!」
  博羅維耶茨基由於感到煩惱,他不打算去特拉文斯基太太那裡了,他想偷偷地側身移到大門前,然後溜出去,可是當他走到隔壁小客室的門簾前時,卻迎面遇上了利基耶爾托娃,這是他早先愛過的女人。
  她見到他後,便馬上往回走,可是他已被她的無法抵抗的眼光所吸引,跟在她的後面了。
  他倆已經一年沒有說話。他們過去的分離是很突然的,當時連一句話也沒有說。有時候,他們在街上,在戲院裡見到時,也只是遠遠地打個招呼,相互之間完全和陌生人一樣。但他是經常想到她的,她臉上的驕傲和憂鬱的神情也常常出現在他眼前,就好像在低聲地、痛苦地對他進行指責。
  他好幾次想找她談話,可是總沒有勇氣。因為他對她說不上什麼,他不愛她,他自己也感到很苦惱。而現在這沒有料到的見面更使他驚慌失措,給他帶來了深深的痛苦。
  「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她十分平和地說。
  「艾瑪!艾瑪!」他不由得叫喚著,凝視著她的蒼白的面孔。
  「先生們!音樂會現在開始!」恩德爾曼太太對客人們吆喝道。
  一會兒,一個十分清脆和響亮的女高音在鋼琴的伴奏下,在客廳裡唱出了一支歌。
  人們的喧鬧聲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凝注在女歌手的身上。
  可是艾瑪他倆除了感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的跳動之外,什麼也沒有聽見。
  艾瑪坐在一張放在幾個龍雕像上的低矮的沙發椅上。沙發和壁爐之間,有一面屏風把它們隔開。壁爐裡金黃色的火光照在屏風上,也在她那帶有百合花色調、表現出憂鬱神情和由於蒼老而顯得很美的臉龐上映上了一層玫瑰紅。
  博羅維耶茨基站在旁邊,半睜著眼看著她的這張雖然很美,但已經留下歲月痕跡的臉龐。在她的陷下去了的額頭上,已經撒開了皺紋的密網,這些皺紋一直伸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皇后式的眼睛的下面。這雙眼的瞳孔被天藍色的眼白包圍著,好像孩子一樣,它在她的那雙長長的、顯得沉重的眼皮下面,放射出閃閃光亮。她的眼皮上,也現出了宛如頭髮般十分纖細的紫色的血脈網。
  她的眼皮上還有許多青疤。這些疤痕往往能從那眼上塗著的一層漂亮的白粉中顯露出來。
  她的腦門很高,也生得很漂亮,完全裸露在外,這是因為她的彷彿銀絲一樣閃閃放光的黑頭髮被梳到耳朵後面去了。她的發上還掛著兩顆大寶石。
  她的絳紅色的嘴唇向前突出,看得出它受過痛苦的煎熬。這嘴唇還有點下垂,垂得靠近她那晰然可見的下頜骨了。在她整個面孔和略微有點前傾的頭上,也可以看到她在長久痛苦的疾病之後所留下的痕跡。就是這個唯一堪稱年輕的嘴,看起來也似一朵行將凋謝的石榴花。只有在她的臉上,卻仍表現出作為一個受過失戀創傷的女人所具有的不自然的、帶憂鬱的媚態。
  可是她心靈和頭腦中每一個感覺都會在她的俏麗的外表上反映出來。有時候她似乎神經質地表現得很緊張,有時她又由於某種感覺而渾身顫抖。
  她穿一身紫色的連衣裙。這條裙子在靠近她的裸露著胸脯的地方,綴上了一條深黃色的花邊,花邊上鑲嵌著各種寶石晶玉。她的身材十分勻稱、苗條,如果不是背部有點不靈活,肩膀有點下落的話,可以把她看成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她坐在那裡把扇子輕輕地扇著。儘管她的眼光掃遍了整個客廳,她並沒有留心去看博羅維耶茨基,也沒有看任何人。但她感到他在凝視著她的面孔,他的眼光像一團十分奇怪地燃燒著的火焰似的,也在燒著她的同樣受到痛苦煎熬的寂寞的心。
  他和她坐得很近。當他把身子斜到她一邊時,她連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能聽見。她看見了他的一隻將身子撐在一個小箱上的手,她本來可以抬起頭來看他,用這個動作使他最愛和最耐心期待著的人飽享眼福,可是她沒有這樣做,依然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他知道,她是屬於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她們只要愛上一次,她們那富於幻想的、脆弱的心靈就會要求得到理想的生活,而對平常的生活就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們就會產生狂熱的愛,把自己的整個未來都獻給她們所愛的人,同時她們也會為此感到自豪和神聖不可侵犯。
  也正是這一點最使博羅維耶茨基氣惱。他情願和一個平凡的女人結婚,在家裡除了看到她俊俏的外貌之外,可以聽到一個普通女性的心的跳動,看到她對家務的操勞。這種女性不會鬧出由於愛情不貞而造成的悲劇,把戀愛終了於眼淚和荒唐的行為上,終了於淫亂上,或者在此之後再回到那經過了一段時期間歇的家務勞動上。因為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對她可以說些什麼?」他又想道。
  「她唱得很好,對嗎?」
  她沒有看他,但也不再保持沉默了。
  「是的!是的!」他迅速地回答道,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一直在跟著那個唱完了歌後被一群男人領到小吃部去了的女歌手。
  鋼琴雖然靜了下來,可是客廳裡的喧鬧聲卻比以前更大了。
  僕人紛紛送來了冰淇凌、果子醬、糕點、糖果和香檳酒,時刻可以聽到打開酒瓶木塞的嘁嘁嚓嚓聲。
  「你的工廠已經開工了嗎?」
  「還沒有,要交秋時才能開工。」他對她的提問感到突然,因為他準備回答的完全是另外的問題。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彷彿都看見了對方的心靈深處一樣。
  艾瑪的眼裡已經閃現出了淚花,因此她首先低下了頭,低聲地說:
  「我衷心地祝你幸福,在所有方面……恐怕你也……相信我……是出於真心的……我祝你……」
  「對誰我都相信。」
  「總是這樣……不變……」
  在她顫抖的嗓音中,流露出了內心的痛苦。
  「謝謝……」
  他低下了頭。
  「告辭了。」她站起來說。他聽到她的話聲後,也感到渾身戰慄,一種驟然而生的惶恐不安促使他急忙地說道:
  「艾瑪,你別走!我不能離開你。如果你沒有把我完全忘了,如果你不把我看成是一個最卑鄙的人,請准許我到你家裡來,我一定要和你說話,我想告訴你……你就是回答我一個字也好!我求求你。」
  「大家都看著我們,再見。我對你沒有什麼好說的,過去在我的心中已經死了,對於它,我已經記不起了。如果說有時候我還想到它的話,這使我感到恥辱。」
  她以一雙由於被眼淚浸濕感到模糊的眼睛看了看他後,就走了。
  她最後的幾句話是不真實的,可這是她對他的全部報復。她現在雖然已經自由,但她卻懊悔了,她有一種不可克制的重又回到他身邊、拜倒在他腳下、請求他原諒自己的願望—— 可是她並沒有回去,她自由自在地走著,對她認識的人表示微笑,和他們說幾句話,但她對任何人都沒有仔細觀察。
  她來恩德爾曼夫婦的家裡是專門為了卡羅爾的。她是在經受了長年累月的痛苦,遭受了懷念和在她全身燃燒著的愛情的可怕的煎熬之後,才決定這樣做的。
  她曾想見到他,和他談話,因為她的高傲的心靈雖然遭受了痛苦和失望的打擊,但還燃著一點最後的希望,這就是他還在愛她,只不過是一些誤會把他們暫時分開而已,在把它們解釋清楚和消除之後……
  而現在她卻像躺在墳墓裡一樣,殘存的軀體已經腐爛,將化成齏粉,只有長夜的死一般的寂靜在籠罩著它。
  博羅維耶茨基在人們中間走過後,來到了小吃部,想使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因為他聽到她最後的話,就像自己凍傷了的筋肉被狼咬了似的。現在他的筋肉在慢慢恢復生機,可仍然感到很厲害的、刺人心肺的疼痛。
  他一切都可以忍受:傷痛、失望和責備,可是她對他所表示的輕蔑,卻是他不能而又不得不忍受的。恩德爾曼太太拉住他,要他參觀一些亂七八糟擺在幾個房間裡的圖畫和藝術作品的集子。可是過了一會,她也不得不讓格羅斯呂克把他找去,因為這個銀行家有事要找他。
  演出完畢後,客人們又散開了。
  莎亞在自己侍從的簇擁下,來到了小吃部。現在客廳裡的主要人物是特拉文斯卡,她也被一群年輕的婦女圍住了,她們之中有梅拉和魯莎。
  恩德爾曼太太總是喜歡走到每個客人跟前,十分得意地嘮叨著:
  「今天整個羅茲都在我們這兒,大家玩得不錯,是嗎?」
  「玩得太好了!」被問的人也總是一邊回答,一邊偷偷打著瞌睡,因為實際上誰也沒有玩得很好。
  「恩德爾曼先生!」她叫喚正在急急忙忙邁著芭蕾舞步子向她跑來的丈夫。因為他的腳很單瘦,肚子很大,他的動作給人留下的印象十分可笑。「恩德爾曼先生,你去叫人把冰淇凌送到中國客室去!」
  「我馬上就叫人送去,好嗎?」他用手遮擋在耳朵後面回答說。
  「把香賓酒給先生們送去。大家都玩得不錯,是嗎?」她低聲地問他。
  「什麼?玩得真好,太好了!差不多所有的香檳酒都喝完了。」
  由於恩德爾曼常來察看小吃部,在那裡作各種安排,人們都走開了。可是恩德爾曼卻認為這是有傷他的體面,因而很不愉快。他認定,客人們只喝香檳酒,不喝其他的酒。
  「這些粗野的傢伙只喝香檳酒,好像這是大官兒喝的酒1一樣,是不是?」他對貝爾納爾德喃喃地說道。
    1原文是德文。
  「你不是還有許多存貨嗎?」
  「我有酒,可是他們沒有受過教育,就這麼喝!喝!好像這酒一文不值。」
  「你搞得很闊氣,我要在羅茲說出去。」
  「什麼?你別這麼傻了,貝爾納爾德。」
  可是貝爾納爾德沒有聽見,他現在又坐在魯莎跟前,開始笑著和她談話。
  「先生們!女士們孤單單地感到煩悶呀!」恩德爾曼對聚集在小吃部的年輕人叫喊著。他想叫他們別喝了,可是誰也沒有聽他的。
  只有貝爾納爾德一個人在和太太小姐們逗樂。他坐在特拉文斯卡的對面,在和她聊天時,總要說出一些十分有趣的奇談怪論。魯莎為了忍住自己的笑,不得不把頭低到了膝蓋上;但特拉文斯卡卻笑得很隨便,每當她看到他的滑稽動作,她就十分敏感地縱情大笑,一面還找著她的丈夫。她丈夫現在正站在狄愛娜雕像下面,和博羅維耶茨基談得很熱烈,他們的說話聲她有時也可以聽見。
  大廳裡其他客人都感到極為煩悶。
  瑪達在客廳裡踱步,她雖已有幾分睡意,卻裝著看畫,慢慢走到博羅維耶茨基這邊來了。
  上了年紀的太太們有的在小沙發椅上打瞌睡,有的在小客室裡談著各種新聞。年輕的小姐們在聽特拉文斯卡和貝爾納爾德的談話,同時以十分疲勞和表示埋怨的眼光看著小吃部,因為一些男人和她們的父親喝醉了香檳酒,在那裡大喊大叫。
  煩悶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客廳。
  人們相互之間都很冷淡,好像他們互相敵視,把自己感到的煩膩歸罪於酒。
  大家都喜歡觀察各自的衣著,讚賞那些的確給太太小姐們加重了負擔的寶石,談論客廳、主人、今天的盛會和他們自己。因為現在沒有別的事兒可做。
  在這裡聚集的人們平日並沒有任何聯繫,他們所以都在這裡,是因為來恩德爾曼家,觀賞他的畫和藝術作品,這是一種羅茲的習慣,就像他們常去戲院,不時給窮苦的人一點施捨,埋怨羅茲缺乏社交,出國旅行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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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39:24 |只看該作者
  他們不得不克服困難,去適應某些在他們的環境裡已經形成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說本來是局外的,格格不入的。
  貝爾納爾德談的正是這個。
  「你不喜歡羅茲嗎?」特拉文斯卡為了叫他不要說得太長,打斷了他的話。
  「不喜歡,可是我沒有它也活不了,因為我在別的地方沒有感到過這樣的煩膩,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的可笑的東西。」
  「啊!你是專門收集一些趣事的。」
  「你在用你的微笑來對我的這種興趣進行譴責。」
  「不完全這樣,我很想聽一聽你收集趣事的目的何在。」
  「我想,你如果知道我幹這些事的情況,是會很高興的。」
  「你想錯了,我對這並沒有興趣。」
  「你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他帶輕蔑地問道。
  「至少對自己親近的人談論趣事沒有興趣。」
  「如果他們感到無聊,真正百無聊賴呢?」托妮感到遺憾地嘟囔著。
  「你甚至對女人也不關心嗎?」
  「我只關心大家都關心的事。」
  「如果我打算講一點例如這個馬上就要出門的經理太太斯姆林斯卡的非常有趣的事呢?」他低聲地問。
  「不在這裡的人,我以為就像死去的人一樣,我是從來不談的。」
  「你說的可能有道理,因為一批一批的人在這裡不都是那麼百無聊賴嗎?」
  「那些假裝百無聊賴的人乃是最無聊的。」魯莎譏諷地看著他,高聲地叫道。
  「好。我們來談畫吧!對你來說,這不是很適合的題目嗎?」
  他十分惱怒地吆喝道。
  「最好是談談文學。」托妮激動地說,她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喜歡讀愛情詩的姑娘。
  「你讀過布爾熱1的《福地》嗎?」這個滿臉塵土,像一架停止走動的鐘一樣長期沒有說話的女人畏畏葸葸地問道。
  「我不愛讀商品文學。小時候我讀過《馬蓋隆的歷史》2、《丹寧堡的玫瑰》3這類的傑作。這就夠我享用一輩子了。」
    1布爾熱(1352—1935),法國天主教作家。
  2法國中世紀騎士抒情詩。
  3德國天主教作家克熱什托夫·施米特(1768—1854)的長篇小說。
  「你對布爾熱責備得太過分了。」梅拉回答道。
  「可能過分了點,但卻是公正的。」
  「謝謝你的支持。」他對特拉文斯卡鞠了個躬,「我讀過這個人的一本書,他好像是一個大作家,一個心理學家,一個道德家。他的書我讀得很用心,因為他在我們這裡聲譽很大,我不得不如此。不過照我看來,他是一個貪淫好色的老頭子,說話時調子很高,可說的都是一些厚顏無恥的趣話和猥褻不堪的下流故事。」
  「我們現在來談談女人吧,對先生們來說,這個題目是否不很恰當?」特拉文斯卡譏諷地說道。
  「哈!哈!如果沒有更有趣的東西可談,我們就來談談所謂的女性吧!」
  他把手叉起來做了一個滑稽的動作,表示對尼娜有氣。
  「你要注意,你在對我們不禮貌了。」
  「地上的天使不應當有什麼見怪,我對天使知道得不多,因為這種東西在羅茲知道的人不多。我要走了,可以給你們領來一位在這一方面可說是司空見慣1的人。
  他十分肯定地說完後,便出去了。不一會,他帶來了凱斯勒,這個年輕瘦小的德國人一頭黃髮,他的藍色的眼珠有點外突,頜骨也很突起,上面長滿了黃鬍鬚。
  「羅伯特·凱斯勒!」他向婦女們介紹後,讓凱斯勒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然後他自己便到一群男人中去了,他們都在恩德爾曼的帶領下,在第二間真正作為畫廊的房間裡看畫。
  「格羅斯呂克先生!你看看這幅聖母像,這是德萊斯登2的聖母像。」
  「真好看!」老利貝爾曼連聲說道,把手插在口袋裡,挺著肚子,把頭低到了胸脯上,仔細地看著畫框。
  「這是一幅金屬雕畫。你看,這裡凸出來的就是黃金3。這一幅很漂亮,值很多錢,是嗎?」
    1原文是法文。
  2過去曾是古薩克森王國的首都,藏有許多德國古代的藝術珍品。
  3原文是法文。
  「值多少錢?」格羅斯呂克低聲地說道,同時用他的右手指摸著他的左手。他的手上還拿著一包用閃閃發亮的金紙包起來的洋蓍草。他那披在圓臉上的硬邦邦的黑頭髮就像放在一塊肉餅上的幾根骨頭,他的鬍子也刮得很乾淨。
  他由於把下巴抬得過高,粗大的紅背上出現了兩道褶皺,把他的脖子也遮住了,使他看起來就像一頭餵飽了的小豬,企圖從籬笆上扯下掛在上面的被子歸為己有。最後,他從衣兜裡拿出了一件白背心。
  「值多少錢?」他又輕聲地問了一次,因為他說話從來是細聲細氣的。然後他嚴肅地豎起了眉毛,這眉毛像一個半圓一樣,清晰地顯露在他那突起的前額上。它的黑顏色和他的花白頭髮和玫瑰色的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記不得了,因為這是由我秘書管的。」思德爾曼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你看看這幅風俗畫,幾乎是活靈活現,好像在動似的。」
  「顏色很好看!」有人在嘟囔著。
  「更值錢些,是嗎?」
  「是的,是的1。這幅畫2的畫框本身就很值錢。」肥胖的克納貝一本正經地說道,他抖了抖他的用銅絲鑲著的煙嘴,彷彿要表示他很內行。
    12原文是德文。
  「你甚至可以拿黃金來打比,克納貝先生!誰如果要拿帽子來打比,他就應當用他的頭來加以比方。」格羅斯呂克笑了,他在說明自己的觀點時,總是要打比方的。
  「這是一個天才的說法,格羅斯呂克先生!」貝爾納爾德忍住了笑,叫道。
  「我也用帽子來打比。」銀行家表示謙虛地低聲說。
  「先生們,這裡還有一幅聖母像,它是奇馬布埃1的畫的複製品,可是比原作還漂亮。我可以對你說,它比原作還好,因為它能值一千盧布,是嗎?」他看見銀行家的嘴上露出了表示懷疑的微笑後,高聲地說道。
  「我們往下再看吧!我很喜歡聖母的畫像。我還給我的梅拉買了一幅穆裡略2畫的聖母像。自她房裡有這幅畫後,給她帶來了樂趣,我幹嗎不買呢?」
  他們一連觀賞了幾十幅畫後,停留在一幅以希臘神話為題材的大的寫生畫前。這幅畫占了半個牆壁,畫的是進入哈德斯3的入口。
    1奇馬布埃,即契爾尼·迪·佩波(約1240—1302),意大利畫家。
  2巴托洛尼·埃特班·穆裡略(1617—1682),西班牙畫家。專畫宗教畫和風俗畫。
  3希臘神話中的地獄。
  「這是一個大型的藝術作品。」克納貝十分驚異地嚷了起來。
  當恩德爾曼開始說明畫的一些內容時,格羅斯呂克十分興奮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是一個普通的掘墓人,這幅畫畫得很蠢。幹嗎要畫這麼傷心的事呢!我要是看到埋人,我的心就會痛好幾天,爾後我就不得不去治病。誰如果要尋死,他切莫採取淹死的辦法。」
  「音樂會的第二個節目,請先生們到客廳裡來!」恩德爾曼太太發出了邀請。
  「我為你們有這樣的畫廊表示祝賀!祝賀!」銀行家吆喝道。
  「他們在客廳安排了什麼?」
  「給你一份節目單,上面印好了的。」
  貝爾納爾德給了他一條長長的用手工繡上了各種圖畫的粗絲帶子,帶子上用法文寫著節目表。
  大家回到了客廳。這裡已經沒有人說話,一對雇來的演員在表演一段法語對話。
  男客們都站在小吃部的門邊聽著,他們的臉上現出了厭倦的神色,於是都慢慢地退到被扔下的玻璃瓶和玻璃杯那兒去了。可是女客們卻貪婪地聽著,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這一對朗誦者。他們扮的是一對年輕天真的情人,可是他們卻遇到了不幸,因為他們在一同走進深山時,遭到了強盜的攻擊。
  這些強盜把他們抓走了,分離了。
  現在他們又相逢了,說著自己的奇遇,他們的天真發噱的語言和美妙滑稽的動作使得太太們都笑得前仰後合,不由得對他們表示熱烈的喝彩。
  「主啊!主啊!真好看,真好看1!」一個工廠老闆的妻子科恩太太由於興奮而大聲嚷著。她全身戴滿了珍珠寶石,就像開了一家首飾店一樣。她那雖然不大但長得很胖的眼睛裡流出了高興的淚水。正是由於極度興奮,她的肥胖的臉龐和象纏上了黑緞子的輪軸一般的胳膊也不停地搖晃起來。
    1原文是法文。
  「他用什麼酬勞他們,恩德爾曼?」格羅斯呂克低聲問道。
  「一百盧布,還管晚飯。可是如果客眷們玩得好,這就值一千盧布了。」
  「這個算計很好。在我妻子命名日時,我一定要請他們來。」
  「你一會兒就去找他們,他們要價會低得多的。」貝爾納爾德拉著他胳膊對他說了後,來到了梅拉跟前。梅拉離開了所有的人,孤單單一個人坐著,她認為有魯莎坐在第一排,能夠逐字逐句地聽清楚演員的對話就夠了。
  「梅拉,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她低聲說道,兩隻灰色的眼睛望著他。
  「不!你想的是維索茨基。」他噓著說道,坐在一張小桌子旁,氣呼呼地折斷了一枝擺在桌上盛開著的風信子花。
  她十分驚愕地看著他,兩隻眼好像有點害怕。
  「你如果不相信,我當然也可以說我在想萊·蘭道,在我們熟悉的名字中,你也能很快地想到他。」
  「對不起,梅拉,我使你不愉快了?」
  「是的,因為我從來不說我沒有想的事,這你知道。」
  「把手伸給我。」
  她伸出了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這隻手套還綴上了灰色的刺繡。
  他解開了鈕扣,使勁地吻著她的手。
  「如果維索茨基可以這樣,那麼我也可以!」當她迅速縮回了自己的手時,他對她解釋說,「可正好1是蘭道,大家在城裡告訴我,說你要嫁給他,是真的嗎?」
    1原文是法文。
  「你對那些侈談我的婚事的人是怎麼回答的?」
  「這是傳聞,從來沒有經過證實。」
  「謝謝,這當真是不確實的。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他。」她由於看到了他的不信任的眼光,便高聲地補充了一句。
  他的瘦削的富於敏感的臉上,顯現出了表示滿意的神色。
  「我相信你,從來沒有想過你該嫁給他。這個粗野的事務員,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騙子、卑鄙的猶太人。我寧願看到你最後嫁給維索茨基。」
  她的眼裡突然光芒閃爍,她的臉上也現出了一陣淡淡的紅暈。可是由於遇到了他的審視的眼光,她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把手鐲戴好後,喃喃地說道:
  「你不喜歡維索茨基嗎?」
  「他的為人我很賞識,因為他是一個誠實和很聰明的人,可是作為你的崇拜者,我是看不慣的。」
  「你是貧嘴才這麼說的。因為你知道,我的任何一個崇拜者都不在他之下。」她佯裝說得很誠懇,因為她想從貝爾納爾德那裡套出他所知道的關於維索茨基的一些具體的事。
  她以為,人們如果交上了朋友,互相之間就應當信任。
  「我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他已經在愛你了,雖然他對這個愛還不十分懂得。」
  「這有什麼關係?他是一個天主教徒。」她不由自主地嚷了起來,好像她已經暴露了自己的私秘。
  「啊!事情原來是這樣。我對你表示祝賀,表示祝賀!」他慢慢地說著,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猙獰的微笑。
  他懶洋洋地把他的卷在一起的黑頭髮扒到了一邊,捻著小鬍鬚站了起來。在他溫存的、典型猶太人的臉上也現出了煩惱和氣忿的神色。
  他的鼻樑由於內心的激動而索索發抖,他的黑色和帶橄欖色的眼睛感到不安地衝她臉上瞅個不停。
  最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了。
  「貝爾納爾德!」她馬上叫喚他道。
  「我馬上就回來。」他回過頭來對她說,這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恢復平靜,只不過時而漾起一絲帶譏諷的微笑。
  梅拉沒有注意他的惱怒,因為他說的話給她的心靈帶來了一團奇怪的令人愜意的溫暖。
  她閉著眼睛坐著,當她聞到了風信子花的濃郁的芳香之後,便覺得自己享受到了最大的快樂和幸福。於是她喃喃地說道:
  「那麼這是真的?」
  可是她的快樂的心情卻被演員們表演完畢後的普遍的喝彩聲所驅散了。
  「真好看,我親愛的1貝爾納爾德!」科恩太太擦了擦她仍在抽抽噎噎的淚眼和由於脂肪過多而顯得濕漬漬的面孔,對在她身邊走過的貝爾納爾德高聲地嚷著。
    1原文是法文。
  「她講法文時好像一頭哞哞叫著的西班牙奶牛。」他對正在尋找丈夫的特拉文斯卡低聲地說道。
  她以微笑表示回答。
  「先生們大概不想離開自己的座位,是嗎?」恩德爾曼提高了他的嗓音。
  僕人們隨即把畫架抬到窗子下面,放在陽光下,遵照恩德爾曼太太的指令,給它蒙上了一層簾子。
  「先生們來看畫吧!這是一幅新的傑作。請你們觀賞觀賞!
  恩德爾曼先生,叫人把簾子拉開。」
  人們都集中在那塊周圍綴著月桂花的畫布的對面。上面顯示出的,是克賴1繪的一幅海景。這裡是一個南方的海灣,幾個山林水澤女神站在從一片藍湛湛的、平靜的水上升起的一塊岩石上休憩。
  一棵棵鮮花盛開的木蘭樹宛如一個個圓錐形的花籃,給那冰青玉潔的水面塗上了一層玫瑰的殷紅。這水忽兒親暱地皺在一起,忽兒撞擊著懸巖峭壁的綠色海岸。
  幾隻海鷗在女神的頭上盤旋著。從旁邊的綠茵閃亮的月桂林和扁桃樹、木蘭樹中,露出了一些半人半馬怪物2的巨大身軀,它們的頭髮蔚為火紅色,臉上表現出某種強烈的渴望。
    1威廉·克賴(1828—1889),德國浪漫主義時期的畫家。
  2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
  在這一片景致之上,漫衍著夏日的恬靜,充滿了花香、海嘯和碧空的光華。這光華漫布於畫中的一切空間裡,最後就和大海連成一體了。
  「為什麼他們都沒有穿衣?」
  「因為太熱。」
  「格羅斯呂克先生,你是不是想讓他們洗洗澡?」
  「這是神話的場面,格羅斯呂克先生!」
  「這首先是一切都裸露在外的場面。」
  「一幅絕妙的畫,叫人傾倒!」女眷們吆喝道。
  「你看,他們的衣服在哪裡?為什麼這裡沒有畫衣服?這個畫家並不高明。」
  「要知道這裡有水神,科恩先生。」
  「科恩,如果說你瞭解水神,那就等於水神們對你的瞭解一樣。」格羅斯呂克嚷道。
  「科恩先生,如果克賴不高明,我就不會要他的畫,這你是知道的。」恩德爾曼太太十分高傲和表示遺憾地說道。
  「我的丈夫不懂這個,他只熟悉絨毛布。」科恩太太很熱情地解釋道,人們聽後都噗哧笑了起來。
  「這是多美呀!海象真的一樣,完全和我在熱那亞1的別墅近旁的海一樣,我們去年在熱那亞呆過。」
  「比阿里茲2那兒的海也很大,可是我不願看它,因為我一看到它就感到不舒服。」
    1意大利濱海城市。
  2法國西南部海濱沐浴勝地。
  「請你們注意,這畫上幾乎可以聽到海嘯了。啊!這些花美得就和真的一樣,真香啊!」恩德爾曼太太喃喃地說著,竭力想讓聚集的人們注意看畫,因為她發現他們都要走了。
  「連顏色的氣味也可以聞到。」克納貝把身子靠近畫,吆喝道。
  「先生們,你們可以看到,這是因為把畫又重新粉飾了一番。」
  「可是這樣,原來的顏色就失去光澤和變暗了。只有新塗上的一層顏色才大放光彩,這樣就難於看出畫的原貌。」特拉文斯卡低聲地對他說道,因為她很懂畫。
  「我愛看塗得很亮的畫,不管是風景畫1、風俗畫、神話題材或歷史題材的畫,對我來說,都是一樣。我所有的都買,因為我們可以這樣做。我喜歡讓我的畫更有光彩,這樣看起來才像個樣子。」她雖然高聲地一本正經地在那裡解釋,可是尼娜卻似乎不得不把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以免笑了出來。
  「貝爾納爾德,我說得沒有道理嗎?」
  「完全有道理,因為這樣就使畫有更大的價值。誰願意在廚房裡用一個沒有洗乾淨燒舊了的鍋?」
  「我親愛的2,你在笑我嗎?可是我承認,我喜歡讓家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整整齊齊,都是新的……」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德文。
  「我知道,所以你才用香脂擦洗舊獵槍和中國的銅像。」
  魯莎聽到這些說明後,爽朗地笑起來了,為了止住笑聲,她吆喝道:
  「我去把父親叫來看畫。」
  不一會,她到小吃部去了,因為莎亞在這裡和米勒坐在一起。她對父親提出了請求。
  「這種展覽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和米勒先生在一起很好嘛!我知道大海,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大場面呢?比我在莊園裡挖的那個養魚池稍微大點。基普曼,我抽個時候可以把你請到我的領地裡去看看。」他對坐在小吃部的一個老朋友說。
  「我的弟妹你以為怎樣?」貝爾納爾德問博羅維耶茨基道。
  「不管怎麼說,她是個獨特的女人。買畫,展覽,這個展覽在她看來是比那粗暴、黑暗的百萬鈔票要高尚些。這不是什麼需要、愛好和藝術的問題,而乾脆是尊嚴的問題。」
  「原因還不是主要的,由於這個或那個原因,都可以收集到相當可觀數目的確有價值的作品。」
  「啊!弟妹有自己的看法。她如果喜歡一幅畫,她就會老是跑來觀賞,詢問行家這幅畫值多少錢。她把它買來後,只有當她知道如果再把它賣出去,不會損失什麼時,她才會堅決地出賣。」
  「你去旅館嗎?庫羅夫斯基今天在。」
  「去,我有兩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請你替我在兄弟姐妹們面前解釋一下,我馬上就走。」
  博羅維耶茨基握了握他的手,悄悄地走了。
  他來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時,夜色已經湧遍了城市,路燈和商店的櫥窗都亮起來了。
  他呼吸著新鮮空氣,感到輕鬆愉快。
  在恩德爾曼家的客廳裡時,他在利基耶爾托娃走了之後,沒有馬上離開客廳,這是因為他怕引起人們的注意,怕由此產生新的謠言,這些謠言是很破壞艾瑪的名譽的。
  他當時無論對社交、對節目、對新的畫都沒有興趣,因此他在這裡真是煩得要死了。
  和艾瑪的這次奇妙的談話,特別是她的最後的幾句話還一直迴響在他的耳鼓裡。
  他無法理解自己的處境,因為他以前並沒有感到這樣的煩惱,沒受過這樣的刺激。
  「輕蔑和仇恨!」他對一切都表示輕蔑和仇視,在他想到這些時,他覺得這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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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0-11-14 23:40: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在博羅維耶茨基的住宅門前的一條人行道上,有一個帶著四個孩子的女人在等他。她就是那個丈夫死後曾經老是問他要過撫恤金的女人。
  「老爺,我來求您了。」她趴在他的腳前哀求道。
  「你要什麼?」他嚴厲地問道。
  「為我丈夫被機器鍘死一事,老爺答應過,工廠要給我錢的。」
  「你就是米哈拉科娃嗎?」他看著她的紅紅的眼睛和瘦削、發青、受到貧困摧殘的臉龐,以溫和的口氣問道。
  「要付給你們二百盧布。你們應該去找巴烏埃爾先生,他會給你們錢的,事情由他處理。」
  「我今天找過這個德國人。可是這個該死的卻把我從階梯上推下來了,他叫僕人把我趕走,還說要把我關進牢裡呀!他每天要玩,我什麼時候能找他?這個狗東西,他要叫我孤苦零丁地在貧困中死去呀!」
  「你星期天去布霍爾茨的事務所,那裡會給你錢。你們等著吧!」
  「還要等嗎?老爺!夏天過去了,挖土豆的時候過去了,難受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了。我還在等呀!老爺!貧窮這只兇惡的野獸在咬我和孩子呀!可是什麼辦法也沒有呀!我已經沒法再忍受下去了。如果我的老爺、我親愛的慈父你不救我,我就沒有希望了呀!」
  她開始低聲地哭了,表示絕望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已經說了,你們星期天來吧!」他喃喃地說著,走進自己的住房,叫馬泰烏什給了這個女人一個盧布
  「她還在嗎?我曾三次把她從門廳裡趕了出去,可是這個女人像隻狗一樣,從門邊又回來了,和幾個崽子一起哇哇地嚎叫。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她痛打一頓。」
  「你把錢給她,不許你的指頭碰她一下,聽見沒有?」他走進房後,氣乎乎地叫了起來。
  馬克斯嘴裡噙著一根煙睡在長沙發上,默裡穿一身黑衣服坐在他跟前,面帶激動神色,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手裡拿的那頂帽子。
  今天他的腮幫比尋常動得更快,是因為他在不停地嚼什麼東西。他常喜歡把背聳得高高的,所以他穿的大衣幾乎蓋到脖子上了。
  卡羅爾對他們只點了點頭,便進自己的房裡去了。
  他整理了一下寫字檯上的紙和瓶裡插著的花,久久地看著安卡的照片,拆開了她寫來的一封信,但他沒有看信,又把它放在一邊,開始在房間裡徘徊。隨後他在每個沙發上輪流地坐了坐,朝窗子外面望去。
  他是一個在心靈上受到了創傷的人,對自己的困難處境毫無辦法。由於心神不定,他不得不經常尋求平衡和精神上的依靠。
  他不能排除那使他感到痛苦的對艾瑪的話的回憶。
  最後,他坐在窗下,無意識地眺望那高懸在城市上空行將熄滅的晚霞。
  朦朧的黃昏充溢著整個房間,造成了人們感覺得到的煩悶的氣氛。
  他沒有把燈點燃,坐在這一片漆黑的房間裡,聽著外面街上到處響起的喧鬧聲。
  馬克斯的嗓音很少傳來,而英國人默裡的低聲說話卻越來越清楚地可以聽見,他說:
  「你在想什麼?狗還習慣於自己的窩呢!你知道,我在斯姆林斯基夫婦那裡感到多麼的溫暖和寧靜啊!那兒多麼好、多麼明亮、多麼愜意啊!可是後來我就不安了,因為我想我還必須回到自己家裡,回到這空蕩蕩的四堵牆內,回到這漆黑和陰冷的房間裡。我對單身生活已經厭煩,今天我決定……」
  「求愛……這是第幾次了。」馬克斯嘟囔著。
  「是的,復活節後我就要結婚。六月度假,帶妻子去英國,看我的父母。哎呀!她今天在教堂裡是多麼漂亮呀!」他嚷道。
  「你看中的人是誰?」
  「明天你會知道的。」
  「德國人、猶太人,還是波蘭人?」馬克斯饒有興味地進行猜測。
  「波蘭人。」
  「她如果是天主教徒,就不會嫁給你。因為她們這些人虔信自己的宗教,就像醉鬼一樣的頑固。」
  「這不要緊。我可以悄悄地對你說,只要她愛我,我可以改信天主教。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愛情就是我的宗教。」
  「現在對你來說只有老婆了。」
  「只有妻子才是可愛和可敬的,只有妻子才值得崇拜。」
  「開始還是慢一點為好1。你還沒有結婚,先談戀愛吧!」
  博羅維耶茨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你要去找庫羅夫斯基嗎?」
  「去。你馬上要走?」
  「是的。再見,默裡!」
  「我和你一起走。」
  他馬上披上了外衣,辭別後,兩人走了。
  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靠近蓋耶爾市場和福音街一邊的人行道上,這時靜寂無人,空蕩蕩的。
  一些低矮平房上的明亮的窗子面對著大街,透過它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房裡的擺設。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說話,默裡卻時刻喜歡走到這些窗子旁邊,十分好奇地往裡面看看。
  「你瞧,真好看呀!」他站在一個窗子邊吆喝道。窗裡雖然掛上了一層薄薄的簾子,透過它依然可以看見裡面是一間大房。房中間擺著一張桌子,被吊燈照得很亮,桌邊圍坐著一家人。
  紅臉的父親身上系一塊台布,正把一個煙氤升騰的瓶子裡的流質倒進孩子們吃用的盤子,他們以貪婪的眼色打量著父親。
  母親是個高大的德國女人,臉色明朗而帶笑容,身上系一條藍色的圍裙。她把另外一些盤子擺在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和一個同樣上了歲數的男人面前。這個老人正在高聲地說話,把他抽的煙灰往煙灰缸裡抖去。
  「他們一定是過得不錯的。」默裡看到這個普通的場面後,喃喃地說。
  「是的,他們那裡很暖和、他們的胃口也挺好,桌上擺的是午飯。」卡羅爾不高興地嘮叨著。他走的步子較快,英國人由於一直凝視著那些閃閃爍爍的窗子,走得很慢,落到後面去了。
  他害了嚴重的思鄉病。
  博羅維耶茨基推推搡搡地和一群從旁邊胡同裡湧出來擠滿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人行道上的工人混在一起了,他毫無目的地隨著人群前進。
  去庫羅夫斯基家還太早,上酒館又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他在住處感到百無聊賴才出來的,現在只好在街上閒蹓躂;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幾個鐘頭於是就這樣度過了。
  他在貝內迪克特街逛了一陣後,又來到斯帕策羅瓦街,這裡比較靜,也沒有燈光。他在這兒同樣是從街頭到街尾來回地踱步。
  他這是為了使自己身體疲勞,抵抗那由於良心發現而使他越來越感受到的奇怪的痛苦,同時消除他對艾瑪的懷念。
  他開始重新考慮他和艾瑪的關係,因為這個關係被她今天對他所表示的輕蔑和仇視給粗暴地拆散了,他不能不這樣做。
  他不是一個沒有經驗和多愁善感的年輕人,他對人們的不幸並不經常關心,可在這件事情上,他總覺得他給別人造成了很大的屈辱。
  當他回想到她過去吻過他、愛過他、表現過高尚的品德,而現在他們在恩德爾曼家會面,她卻對他不再表現熱情的時候,當他回想到自己對她所能記得的一切的時候,他感到十分煩惱,因為在他心裡產生了一種十分強烈和不可克制的熱望:
  他希望得到她對他的愛。
  他的心裡不可能平靜,因為他不能設想他和她就這樣訣別,就這樣再也吻不到她的嘴了,就這樣看不到她是怎樣把她的驕傲的頭放在他的懷裡了。
  他好幾次想要到她家裡去。他的心在不停地跳著,覺得自己也六神無主,他想到了他們的過去,當他來到她家時,她是如何一面叫喚一面迎接他的。
  可現在他並沒有去她家裡,依然在街上閒逛。
  他本想非得為自己辯解一番不可,但又覺得沒有辯解的理由。
  後來他清楚地記起了不久前對她發過誓,保證永遠愛她,可是現在卻未能這樣,為此他很感抱愧。
  他對他自己目前的無能為力也很感到羞慚。
  他儘管有做買賣的聰明才智和冷靜的頭腦,但他卻有意做過許多壞事。他現在只好和人隔絕了,他不得不以自私的詭辯作為掩護,隱瞞自己的心思。
  他把生活中一切富於感情色彩、可以引起人們最平常和最自然的衝動的東西都拋棄了,把一切妨礙他的發財致富和寧靜生活的東西都拋棄了。
  他對什麼都冷酷無情,一心只顧做投機買賣,他欺騙那些愛他的女人,因為這些女人比那些要出錢買的妓女更容易到手些。他認為結婚也是這樣,一切都得先算一算能賺多少錢。他有時感到自己是一個新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被家庭、學校、社會遺棄了的人,一個沒有志向、期求和信仰的人。因為在他的身上,這一切都完全喪失了。
  他唯一感覺到的,是這個過去愛過他、現在卻輕蔑他的女人、這個他所難以對付的力的化身,就像已被深深埋葬了的花朵重又鑽出了地面似的,又在他的面前出現了。
  他對此感到十分恐懼,因為他發現他還沒有把自己整個靈魂獻給生意買賣,獻給工廠,獻給個人的事業,在他的靈魂深處仍然出現這個怪影,它甚至比以前更大,甚至要求自己生存的權利。
  只有在羅茲的工廠生活中,才煥發出了他的第一個新的青春,這是一個充滿著新的信仰和幻想的青春。因此,他認為他對一切都得重新考慮。
  他感到他自己十分孤獨。
  他急急忙忙來到了「僑民之家」,可是這裡除了一個女僕外,沒有遇見別人。
  女僕人告訴他,說太太們馬上就會來,因為逢星期天,客人們一般都會在這裡聚會。
  「卡瑪小姐在哪兒?」
  「在客廳裡。剛才我聽到了皮科洛的吠叫聲,卡瑪小姐一定在那兒。」
  他在客廳發現卡瑪睡在一個長沙發上。皮科洛在那裡低聲地叫著,打攪了她,它看見卡羅爾後,便把自己毛髮蓬散的白腦袋藏到她的頭髮裡,不再做聲了。
  卡瑪仰面睡著,把兩隻手放在頭下。陽光從穿堂裡通過開著的門射了進來,照在她孩子般的紅撲撲的小臉上。這張小臉的周圍還圍著一圈黑髮,發上插著一些白色的簪子。
  卡羅爾進來時步子很輕,為的是不驚醒她。
  「我沒有地方可去。」他想道,因為他記起了他曾答應今天傍晚上露茜那裡,可是他沒有去。
  現在,當他想到艾瑪時,他感到苦惱、憂愁,渾身就要發抖。對露茜的失信,使他受到良心上的責備。
  可是露茜對他的粗暴和愚蠢卻是很使人生氣的,因此他在她身上昨天還看到的優點,現在就一切都視而不見了。
  可以肯定,他現在如果說到她,就會完全否定她,事事都為自己辯護,這樣他在精神上也可以得到一點自我安慰。
  他只好什麼也不想,一個人來到旅館裡找庫羅夫斯基,因為他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
  「庫羅夫斯基先生在嗎?」他登上一樓後,問一個侍者道。
  「我馬上去問問,是不是起床了。」
  侍者過了一會,來請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同往。
  「卡羅爾嗎?」第二間房裡一個雄健有力、十分響亮的嗓子問道。
  「是的,你還在睡嗎?」
  「沒有睡。請你到小客廳裡去,兩分鐘以後我就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間擺設得很華美的、小巧玲瓏的小客廳裡踱步,耐心地等著。
  庫羅夫斯基除了在城郊自己工廠的附近有一棟住宅外,這個旅館是他在羅茲的第二套住宅。如他本人所說,這套住宅是「用於待客的」。
  他每星期六都來這裡,一般是晚上應承一些要好的熟人,和他們一起喝酒、聊天、玩紙牌。整個星期天他都睡覺,晚上回到家裡,從此便整個星期都不露面。
  多少年來他的生活就是這樣。
  雖然他常接待和他親近的人,互相稱呼「你」,可是他卻沒有自己的知心朋友。
  這是一個階級叛逆者的典型,他睡在這塊「福地」上,在賺錢方面適應了它的氣候的變化,但脫離了他所出身的世界。
  人們關於他是知道得不多的。
  十年前,他在羅茲出現時,已經拋棄了一大筆財產,自己身邊所剩無幾。然而他的心情卻是高興的。他當時和一個很壞的騙子手合夥辦了一家工廠,一年之後,他一文錢也未掙到就退出來了。此後他想一個人幹點什麼,依然很不走運。後來他在布霍爾茨的工廠裡找到了一個低等職務,他把他幾年來在這裡的艱苦生活叫作「學習幹活」。
  最後他才和人合股開了一個化學加工工廠,這樣的工廠他在德國開設過。這一次他不僅沒有破產;相反的是,由於他的股東、這個過去的產業主後來到華沙去了,想在電車上找一個職業,工廠便為他一人所有。
  工廠在他的辛勤勞動,他的堅持不懈和具有深謀遠慮的行政管理以及扎扎實實的內行知識的指導下,以瘋狂的美國式的速度發展起來了,這只有在羅茲才可以看到。
  他沒有破產,沒有放火燒過工廠,也沒有欺騙別人,但卻很快地掙得了一筆財產。因為在他下決心要掙得這筆財產後,他是以拚命的勞動和堅持不懈的精神去奮爭的。
  他是一個很古怪的人。
  他本來是一個道地的貴族卻又仇視貴族,他本來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卻又狂熱地信奉知識的進步;他本來是一個主張自由思想的人卻又是一個絕對主義的極端的崇拜者;他本來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卻處心積慮地嘲弄一切宗教;他本來是個講究奢華的游手好閒者,吃不了勞動的苦,可同時又成了一個熱情的勞動者。
  他譏諷所有的人和一切,但對不幸者卻負有一顆同情的心,他的偉大的智慧表現在對一切都能容忍。
  這是在一個表裡看來一致的人的身上表現出的真正的矛盾。
  「庫羅夫斯基,這是一個波蘭式的混雜體1。」十分尊重他的布霍爾茨曾經下過這樣的定義。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在小客廳裡打住了腳步,因為他彷彿聽見了庫羅夫斯基房間裡女人的說話聲和她們的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聲。可是過了一會這聲音就沒有了,於是他往這間房裡走去。
  他感到忐忑不安,和主人打了招呼後,心煩地坐在一張桌子邊。
  「今天有誰會來嗎?」庫羅夫斯基用他的核桃樣大的眼睛看著卡羅爾,問道。
  「據我所知,大家都會來。我們有整整三個星期沒有見面了。」
  「你們在惦記我,是嗎?」他隨便說道。
  在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就是為了使你不至懷疑,我們也該如此。」
  「我不懷疑。可是我不能不把我這國王的高貴想法先告訴你。」
  「你不希望我們惦記你嗎?」
  「我不會這樣。我們且不談這個。你今天的態度有點不明確,可是你的臉色今天卻第一次像個大丈夫的樣子。」
  「為什麼不是一個消化不良的病患者的臉色?」卡羅爾感到在庫羅夫斯基的這句話中點出了他的真實情況,便嚷了起來。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他們當真來嗎?」他看著鐘問道。同時以鄙夷的、兇惡的眼光望著一幅遮住了臥室的門簾。在簾子的那邊,又可以聽到那響得十分斯文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馬克斯、恩德爾曼和凱斯勒一定會來,因為馬克斯已經睡夠,其他兩個在恩德爾曼家今天的娛樂會上已經感到很煩了。」
  「我也得到了邀請!好啦!那些可愛的小山羊去的多嗎?」
  「你說得真妙呀!貝爾納爾德對我詳細介紹了她們的嫁妝,我按序一一都看了,可是沒有一點醒人耳目的東西,沒有。」
  他感到不愉快地搖了搖頭,因為艾瑪的面孔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又想起了她對他說過的話。
  「特拉文斯基夫婦也要去,他昨天在我這兒說過。」
  「他們去了。他在這個猶太人和德國人的汪洋大海中,感到很憋悶,而她的漂亮和十分講究的穿著則引起了轟動。斯姆林斯卡也去了。」
  「她去了嗎?這是一件大事。你從哪兒去找她這種古典美呀!」
  「你說得對。她的勻稱的體態比她的漂亮的臉龐更令人讚賞。大家都議論著她的青年時代,說她在那個時候就很漂亮,這種看法也是從那個時候就沒有間斷地傳下來的。」
  博羅維耶茨基歪著嘴笑了笑。大家都沒有說話。
  「你好像在想什麼?」
  「為什麼你有三個星期沒在羅茲?」卡羅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問他道。
  「為什麼?」他將一把刀子往上一扔,然後像雜技演員一樣,靈巧地接在手中,「為什麼?就是為了這個。」他轉過身來把胳膊伸給他看,指著那包上了紗布的左手說。
  「發生了什麼事?」
  「是的,被兩塊鋼片切壞了。」
  「什麼時候?」他很快地問道,好像他不相信似的。
  「兩個星期以前。」他低聲回答道。他的兩道緊鎖著的黑眉毛就像掛在他的一雙嚴峻的眼睛上的兩張弓。
  博羅維耶茨基這才看出他臉上顯現出病態的蒼白,他的眼睛已經塌陷下去了。
  「為了女人?」他與其說是對他說,還不如說是對自己。
  「我不認識任何一個可以使我為她獻出手指的女人。」他很快地說道,心神不定地撫摸著他的稀疏的黑頭髮和把他的衣領和胸脯遮住了的烏黑的鬍鬚。
  「因為這樣的女人沒有,完全沒有!」卡羅爾開始高聲地說,「女人不是一些蠢豬,就是一群多愁善感的、好哭的鵝,在她們當中找不到一個人、一個完全的人。」
  他想趁機對女人進行報復,可是庫羅夫斯基打斷了他的話。
  「你在自己情人身上要找到的不是人性,而只是愛情。如果你不停止胡謅什麼女人沒有人性,如果你繼續把女人看成是玩具和飼料,如果你要通過自己胃口——只是胃口——的三稜鏡去看女人,你對女人就沒有發言權。」
  「我感興趣的是,在我們中,誰對年輕漂亮的女人能有不同的看法?」
  「這我不知道,可我不像你那樣著。」他很隨便地回答道。
  「僅僅由於這個原因,你就要剝奪我發表議論的權利嗎?」
  他很生氣地問道。
  「你難道可以禁止我說出我們之間雖然是表面上的這種矛盾嗎?」
  他開始笑了。
  「這麼說我們幹嗎要玩弄這些空洞的言詞呢?」
  「我一開始就這麼認為,而你在四十分鐘以後才想到這一點。」
  「祝你健康!」卡羅爾生氣地說完後,便朝門外走去,可是庫羅夫斯基急忙攔住了他。
  「別古怪了,你對別人生氣,卻遷怒於我。留下來吧,我今天不讓任何人再來了。」他把話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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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發表於 2010-11-14 23:40:25 |只看該作者
  卡羅爾終於留下。他坐在沙發上,以遲鈍的眼光看著十幾支在一些大銀燭台上燃起的蠟燭。因為庫羅夫斯基對在房子裡點煤氣燈、煤油燈和電燈都很不習慣。
  「你收回你今天不接待任何人的說法吧,我馬上就走。」
  「我當然收回。而且我還想見一見貝爾納爾德這個羅茲的小漢姆雷特,他在模仿我說的話、我下的定義,還有我的襪子的顏色時,把它們都醜化了。我想看一看馬克斯這一塊肉和凱斯勒這個德意志狼,其他的就不說了。這段時期,你們都沒有來我這兒呀!」
  「在你病中沒有人來讓你高興高興嗎?」
  「的確,老實告訴你吧!你們有時是很會逗笑的。」
  「你知道這一點很好,為此我要以大家的名義對你的誠實表示感謝。」
  「不誠實是很難的。」他開玩笑地吆喝道。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笑了起來,可是沒有說話。
  庫羅夫斯基走到第二間房裡,過了一會,他又折了回來。
  卡羅爾瞅著他,覺得很有必要對他說幾句話,哪怕是說半句都可以。但他沒有說,面對庫羅夫斯基臉上冷冰冰的表情和帶譏諷的神色,他覺得還是不說的好,於是他退了幾步,力圖控制臉上表現的不滿。
  「你的工廠怎麼樣?」過了一會庫羅夫斯基問道。
  「就像我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對你說的。莫雷茨再過一星期就來,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工作了。」
  「我忘了告訴你,我在華沙遇見了安卡小姐。」
  「我不知道她會在那裡。」
  「她有什麼必要說出去呢?你希望小姐們的世界就終止於情人身上嗎?」
  「我以為正應當如此。」
  「如果她們沒有情人呢?為什麼你的天地並沒有終止於戀愛呢?」
  「一個有趣的問題。你是布約恩斯坦恩·布約恩森1思想的信奉者。我懷疑的是,你的情人是否喜歡這個。」
    1布約恩斯坦恩·布約恩森(1832—1919),挪威作家。
  「唉喲!」他開始打起盹來,「這些事對我來說毫無關係。」
  「今天是這樣的。」
  「可能明天還是這樣。」他說完後,隨便按了按電鈴,叫來了僕人。他叫僕人今天不准任何人來見他,並且把晚飯的菜單拿來。
  卡羅爾使勁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後把頭靠在沙發背上。
  「把床抬來,怎麼樣?」
  「謝謝你,我馬上就問去。我真煩透了,我對什麼都討厭,越來越感到全身沒有氣力。」
  「叫僕人在你的臉上抽兩下,你就會清醒點。這是一個治本的辦法,因為冷淡是生活最可怕的敵人。」
  「你在回信中沒有告訴我,你給不給信貸?」
  「我給。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對僕人說,今天你是為談生意來的?如果這樣,我就要告訴你,生意應當在事務所裡談,這裡只接待朋友。」
  「對不起,我是無意識問的。你不要奇怪,好像我被自己的工廠所吞了一樣,我是想讓工廠盡快開工。」
  「你這麼急需要錢?」
  「並不是如獨立自主那樣的需要。」
  「只有窮人才能獨立自主。就是最有錢的百萬富翁也是沒有獨立自主的。一個享有一個盧布的人就是這個盧布的奴隸。」
  「自相矛盾。」
  「你多想想,就會相信的。」
  「也可能。總之我寧願象布霍爾茨那樣,靠自己的百萬盧布,而不願依靠那第一個發了財的雇農。」
  「這是另外的更為實際的問題,可是我們的視野應該更廣闊一些,這種獨立自主一般來說,完全是一種幻想。而具體的獨立性、如富人的獨立性則是遭受奴役。像克諾爾、布霍爾茨、莎亞、米勒和千百個這樣的人,他們都是自己工廠的最可憐的奴隸,最沒有獨立自主的機器,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瞭解工廠老闆和工廠生活的,你對這像我一樣熟悉。你想想,今天世界上的安排是多麼奇怪,人征服了大自然的偉力,發現了各種力量,而自己卻被這些力量套上了枷鎖。人製造了機器,機器卻把人變成了自己的奴隸。機器會沒有止歇地繼續發展、更加強大,因此人所遭受的奴役也會更大,更嚴重。你看1,勝利的取得總比失敗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你想一想吧!」
    1原文是法文。
  「不,我定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
  「我的結論是現成的,我馬上就可以對你說,我的結論是合乎邏輯的。」
  「我感到奇怪的是,你自己也甘願成為你工廠的奴隸。」
  「你怎麼知道我甘願?你怎麼不考慮這裡面有一種必然性、一種鐵的必然性、一種很厲害的強力存在!」
  他很快表示不滿地說道。這種不滿的產生是由於他回憶起過去一些使他感到痛苦的事。
  「你並不是很徹底的。如果我像你這麼想,以你的觀點去看世界,我就什麼也不會幹,為什麼要去幹呢?」
  「為了錢,為了我必需有的這麼多錢,這是第一個原因,再是為了不讓各種各樣的德國佬對我說,『去摩洛哥』。此外,我多少要賦予這塊到處都是欺騙的土地一點德行。」他帶譏諷地把話說完了。
  「德行在這裡賣得起價?」
  「德行有什麼價值,難道說沒有價值就不能好好出賣?」
  「你沒有把你的德行和你自己的價格提高多少。」卡羅爾說道,他想起了自己一個雖然在公司裡投了很多資卻沒有賺一文錢就走了的股東。
  「這是無恥的誹謗。」庫羅夫斯基狂怒地將椅子擊著地板,大聲吼起來。
  他的眼裡燃起了烈火,他的臉龐由於激動而急劇地抽搐著,可是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又坐了下來,把煙抽了幾口,扔掉後伸出手來,低聲地說道:
  「對不起,如果我觸犯了你的話。」
  「我信了謠言,因為我是以羅茲的觀點來看你的。可是現在我相信你,我沒有生你的氣。我知道我的看法會使你感到痛苦。」「我沒有搞欺騙,因為我的情況不容許,也沒有對象。」他說道,可是面對庫羅夫斯基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很生氣。
  他叫人送來了一瓶酒,自己一杯杯地喝著。
  「遺憾的是,我沒有生活在一百年前。」他以不尋常的語調說道。
  「為什麼?」
  「因為那樣我在世界上能玩得更痛快。一百年前的世界還是好的。那時候還存在強毅的個性和火一般的激情。如果是罪犯,那就是象丹東1、羅伯斯庇爾2、拿破侖這樣的大罪犯;如果是賣國賊,那就是出賣全體人民的賣國賊;如果是賊,那就是竊國大盜。可是今天怎麼樣呢?掏錢包的小偷和用小刀捅肚子的罪犯。」
    1喬治·雅克·丹東(1759—1794),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活動家。
  2羅伯斯庇爾(1758—1794),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雅各賓派政府的首領。
  「在那個時代,你沒有必要開化學工廠。」
  「我會有另外的工作,我可以幫助羅伯斯庇爾們砍掉吉倫特派1的頭,然後幫助丹東和巴拉斯2砍掉羅伯斯庇爾的頭,剩下的叫他們用棍子打死、然後扔去餵狗。」
  「最後怎麼樣呢?」卡羅爾問道,他惴惴不安地瞅著庫羅夫斯基,因為他發現他一面說一面閉上了眼睛,看來不完全清醒了。
  「最後自由、平等、博愛3太太會衝我的眼睛裡啐唾沫。
  因為這一切都是荒謬絕倫,散發著臭氣。我只有幫助偉大的4把壞蛋們從世界上清除掉。」
    1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代表大工商資產階級利益的政治集團,因其首領多出身於吉倫特郡得名。
  2巴拉斯(1755—1829),十九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熱月黨首領之一。
  3原文是法文。
  4指拿破侖。
  卡羅爾拿起帽子笑了。
  「晚安!」
  「你就走嗎?你才坐了一個半小時。」
  「你算得這樣精確?」
  「我怕時間耽誤得太多。好啦!蠢話已經說夠了。下個星期六我等著你,等著你們所有的人。」
  「下星期六我打算到我的女友那兒去。」
  「你派一個代表你的人去吧!自己星期天再去。我一定等著你。」
  卡羅爾來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可是他比以前更心煩和百無聊賴了。
  他唯一的所得,就是他那內心深處感到的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責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剛才在庫羅夫斯基家裡的情景在他的心中還隱現著,他有時甚至忘了自己,在他的腦子裡迴響著庫羅夫斯基許多自相矛盾的話,他急忙揣摩這些話。
  他的心情終於安定下來。因為他急於想吃點東西,便走上了去「勝利」餐廳的道路。
  餐廳裡幾乎沒有人,是因為戲院剛開始演出。
  堂倌們在一個面臨大街的陰暗的大廳裡打盹。布姆—布姆在兩個最大的和十分明亮的廳裡徘徊,咯吱咯吱地彈著指頭,理著夾鼻眼鏡,不時還在房中間停一下,用他一雙突出的、毫無表情的眼看著電燈。
  在小吃部的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和壯實的男人。他的斗不大,還歪到了一邊,頭上蓋著一層蓬鬆的黑髮。那深深紮在眼睛裡的兩個小小的黑瞳孔熠熠生光,把他的渲紅的面孔也照亮了。在臉上還畫著一道寬闊的嘴,兩片嘴唇捲得很高,就像貼在青色線軸上的棉絮一般。
  布姆—布姆來到了小吃部前,舔著閃閃發亮的嘴唇,吹著斜到了一邊的黑鬍子,擦了擦桌布;然後他便和一個站在他跟前的矮個子的人低聲說起話來。這個矮個子在狼吞虎嚥地吃著一塊夾肉麵包,擦著他的由於脂肪過多而好像腫起來了的眼睛,與此同時,他的鬍髭、鼻子和眉毛也隨著動起來了。
  「我親愛的少爺!這酒再給我來一杯,好嗎?請太太倒酒來,來一點青菜醬、韃靼牛排,好嗎?我們兩人就可以吃得不錯了。」
  他們敲著地板,盡情地喝酒。
  「我親愛的少爺,再喝了這三杯,怎麼樣?」
  卡羅爾從院子走進了房裡。在堂倌把食物給他送來後,他開始翻閱最近的報紙。
  布姆—布姆不一會兒也跟在他的後面,走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路,來到了他跟前,兩隻腳使勁地跳了幾下,便像患脊髓癆病人一樣,渾身直打哆嗦,他的夾鼻眼鏡也不時掉在他的胸脯上。
  「晚安!經理是稀客!」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著,一雙沒有神色的魚眼睛盯著博羅維耶茨基。
  「我住得很遠。」卡羅爾回答很簡單,用報紙遮住了自己的臉,表示叫布姆—布姆快點走開。「這是為什麼?」布姆—布姆走到他跟前後,馬上問道,同時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啊!經理的胳膊和背上有幾根藍線。」
  布姆—布姆開始從卡羅爾的身上扯下這些線,可是他的動作使人看來就好像這些線長得永遠也扯不完似的。
  博羅維耶茨基照了照鏡子,可是他卻什麼也沒瞅見。
  「今天所有的人好像都被什麼纏住了一樣。」布姆—布姆囁嚅地說,「你身上還有線。」
  他繼續從他的身上扯著這些幻想的線,把它在手裡纏了纏後,便扔在地板上,然後再扯。他的一雙眼睛也不自然地動了起來,可是他除了這些纏在博羅維耶茨基身上的藍線卷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卡羅爾心煩了,便指著布姆—布姆的頭,按鈴把堂倌叫了過來。
  堂倌拉著布姆—布姆的胳膊,把他扶了出去。
  布姆—布姆沒有抵抗,跟著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只不過仍不停地做著從卡羅爾身上扯下一把把線往地上扔去的動作。
  這個場面給博羅維耶茨基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他迅速吃完後,就出去了。在經過小吃部時,他沒有再遇到布姆—布姆。只有那個高個子依然坐在桌旁,大聲舔著他的舌頭,嘴裡噙著一塊牛肉排,在不停地嘮叨。
  「手,給我這只……手,親愛的少爺小心!只要干,就會……成功。」
  他旁邊的一個矮個子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嘴裡塞滿了肉,他的臉在迅速地努動著。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梅耶爾商場附近街道的一個角落上,他在一盞路燈下又看見了布姆— 布姆,他走得很慢,依然在纏著他想像的這些線,他對著路燈纏,對著過路行人纏,對著房子纏,對著空氣也不停地纏著,還不時地在頭上亂抓一頓,他以為在整個大街上都佈滿了線,就像蛛網一樣。他要把這些線拉得緊緊地,把它們都扯斷,可他有時反而感到自己象被這些線扯碎了似的。
  「神經病1!」卡羅爾喃喃地說著,給了布姆—布姆一個耳光,便往家走去。他打算回家後馬上睡覺,要利用一切時間把覺睡夠。
    1原文是拉丁文。
  馬泰烏什在拉手風琴,因為在長長的、陰暗的穿堂裡,鄰家的幾個僕人在興致勃勃地跳著華爾茲舞。
  卡羅爾來後,停止了他們的娛樂,把馬泰烏什叫到了自己的住房裡。
  馬克斯·巴烏姆不在,只剩下在他走後噓噓響著的火水壺。
  他叫僕人把床抬了過來,告訴他們在穿堂裡要保持安靜,因為他喝完茶後馬上就要睡覺。
  可是他並沒有睡,因為在周圍安靜了後,煩惱就像厲害的痙攣症一樣攫住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他脫下了衣服,但他沒有睡,開始翻閱一些紙張,不高興地把它們往桌子上扔去;然後再去看馬克斯的房間,那裡的燈已經熄了,房間裡沒有人。
  他再去看大街時,街上很靜,就像在節日活動之後已經沉睡了一樣。
  整個住宅都籠罩著寂靜,令人感到壓抑的寂靜。他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是寂靜和空蕩蕩的。
  他不能長時間地忍受這種孤獨,於是急急忙忙把衣穿上。這時候,不管是不久前因艾瑪而使他感到的痛苦,還是決定如何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他都忘了,他要到露茜那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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