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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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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20: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福地 作者:萊蒙特

人物表


  海爾曼·布霍爾茨——德國人,羅茲某印染廠廠長
  卡羅爾·博羅維耶茨基(卡爾)——布霍爾茨印染廠經理
  莫雷茨·韋爾特(馬烏雷齊)——布霍爾茨印染廠股東,博羅維耶茨基的好友
  馬克斯·巴烏姆——博羅維耶茨基的好友
  布霍爾佐娃——布霍爾茨的妻子
  克諾爾——布霍爾茨的女婿
  馬切克·維索茨基——布霍爾茨印染廠醫生
  尤利烏什·古斯塔夫·哈梅施坦(哈梅爾)——布霍爾茨的私人醫生
  什瓦爾茨——布霍爾茨印染廠公務員
  列昂·科恩——布霍爾茨印染廠代銷店經理
  奧古斯特——布霍爾茨的僕人
  羅伯特·默裡——博羅維耶茨基的助手
  霍恩——布霍爾茨印染廠見習生
  索哈——布霍爾茨印染廠的搬運工
  馬泰烏什——博羅維耶茨基的僕人
  莎亞·門德爾松——猶太人,羅茲某棉紡廠廠長
  魯莎·門德爾松——莎亞的女兒
  托妮——魯莎的女友
  格羅斯呂克——羅茲銀行行長
  梅麗——格羅斯呂克的女兒
  米勒——德國人,羅茲某棉紡廠廠長
  瑪達——米勒的女兒,後來是博羅維耶茨基的妻子
  威廉·施特爾希(威爾)——米勒的兒子,瑪達的弟弟
  楚克爾——猶太人,羅茲某棉紡廠廠長
  露茜·楚克羅娃——楚克爾的妻子,博羅維耶茨基的情婦
  老楚克爾——楚克爾的父親
  格林斯潘——德國人,羅茲某圍巾廠廠長
  雷吉娜——格林斯潘的大女兒
  阿爾貝爾特·格羅斯曼——雷吉娜的丈夫
  梅拉(梅拉尼亞)——格林斯潘的小女兒
  齊格蒙特(齊格蒙希)——格林斯潘的兒子
  費拉——梅拉的女友。
  羅伯特·凱斯勒——德國人,羅茲某紡織廠廠長
  貝爾納爾德·恩德爾曼——凱斯勒紡織廠股東
  老巴烏姆——德國人,馬克斯·巴烏姆的父親,羅茲某紡織廠廠長
  布盧門費爾德——格羅斯呂克銀行事務所會計師
  奧斯卡爾·邁爾男爵——羅茲某棉織品廠廠長
  梅什科夫斯基——邁爾棉織品廠工程師
  阿達姆·馬利諾夫斯基(阿達希)——莎亞棉紡廠幹事部技工
  老馬利諾夫斯基——馬利諾夫斯基的父親,凱斯勒紡織廠車工
  卓希卡(卓霞)——馬利諾夫斯基的姐姐,凱斯勒紡織廠女工
  卡齊米日·特拉文斯基(卡久)——博羅維耶茨基的好友,羅茲某棉紡廠廠長
  尼娜·特拉文斯卡——特拉文斯基的妻子
  達維德·哈爾佩恩——特拉文斯基的朋友
  斯塔赫·維爾切克——羅茲某頭巾廠廠長
  庫羅夫斯基——羅茲某化工廠廠長
  卡奇馬列克——庫羅夫某磚廠廠長
  尤澤夫·亞斯庫爾斯基(尤焦)——老巴烏姆紡織廠事務所實習員
  亞斯庫爾斯卡——亞斯庫爾斯基的母親
  阿達姆·博羅維耶茨基——卡羅爾·博羅維耶茨基的父親
  安卡(安紐霞)——博羅維耶茨基的未婚妻
  科茲沃夫斯基——博羅維耶茨基在裡加時的同學
  西蒙神父——阿達姆·博羅維耶茨基在庫魯夫的鄰居,庫魯夫修道院神父
  利貝拉特神父——庫魯夫修道院神父
  查榮奇科夫斯基——庫魯夫的貴族
  利基耶爾托娃(艾瑪)——博羅維耶茨基愛過的女人
  斯泰凡尼亞·瓦平斯卡——「僑民之家」旅館職員
  卡瑪——斯泰凡尼亞的外甥女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1-15 00: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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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22:11 |只看該作者
一幅資本主義發展的真實畫圖

  弗瓦迪斯瓦夫·萊蒙特(1868—1925)是我國讀者熟悉的傑出的波蘭現實主義作家,在歐洲和世界文壇有較大的影響。他的代表作《農民》和《福地》不僅在波蘭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而且早已被公認為世界現實主義文學名著。1924年「由於他偉大的民族史詩式的作品《農民》」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
  魯迅先生三十年代在研究東歐被壓迫民族文學時,對萊蒙特十分推崇。早在四十年代,我國就已經開始翻譯萊蒙特的小說。解放後,他的作品得到了更為廣泛的介紹。不久前我國出版了《農民》的新譯本。現在我們把他的另一部重要長篇《福地》譯介給讀者。一
  萊蒙特生活和創作的時代,是波蘭被沙俄、普魯士、奧地利三國瓜分,人民遭受殘酷的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災難深重的時期。1863年一月起義失敗後,在三個佔領區,特別是在沙俄和普魯士佔領區,佔領當局都加重了對波蘭的民族壓迫。1864年的農奴解放,為波蘭城鄉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了有利條件;與此同時,沙俄為了將它佔領的波蘭王國和沙俄帝國完全合併,取消了王國和帝國之間的關稅壁壘,波蘭城市資本主義工商業因此具備廣闊的銷售市場和足夠的勞動力,在八十和九十年代發展很快。盧森堡曾經指出:「在1800— 1877年間,工業發展的主要條件:銷售市場、交通道路和工業後備軍都形成了,俄國和波蘭的工業成了資本主義初期積累名副其實的金庫。1877年以後,開始了大規模的資本積累和大企業迅速創建的時代,隨之而來的是生產迅速增長。」這時,華沙的五金工業、索斯諾維茨的採礦、鋼鐵工業和羅茲的棉花、羊毛工業等都從工場手工業變成了強大的現代化機械工業。當時波蘭處於殖民地地位,外國資本——俄國、法國、德國、比利時、英國的資本大量入侵,一方面造成了波蘭民族資本和外國資本之間激烈的競爭,另一方面,波蘭的工業品也可以借此出口外國,如波蘭的紡織品當時就曾大量銷往立陶宛、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等地,甚至遠銷中國,使資本家獲得高額利潤。工業的長足發展,使波蘭王國成為原料的買主和新商品的輸出者。在這種情況下,大工業企業和資本便迅速集中在人數越來越少的實力雄厚的資本家手中,波蘭王國的資本主義開始由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
  七十和八十年代的波蘭王國農村,也發生了急劇的土地兼併和階級分化,結果是大部分土地仍集中在一部分舊式地主和新起的農業資本家手中,農民雖然獲得人身自由,但由於沒有土地或者土地很少,無法擺脫貧困的處境,許多人重又當上地主和新興農業資本家的雇工,或者流入城市,加入城市無產階級的隊伍,遭受資本主義壓迫和剝削。
  隨著波蘭資本主義的發展,無產階級、半無產階級和地主資本家之間的階級矛盾日益尖銳。早在七十年代末,由於馬克思主義的傳播,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運動就在波蘭興起。 1882年,華沙工人運動領袖路德維克·瓦林斯基領導成立了波蘭第一個無產階級政黨「無產階級」。1893年,在著名革命領袖盧森堡和馬爾赫列夫斯基領導下,「波蘭王國社會民主黨」誕生。1900年,波蘭王國和立陶宛的無產階級聯合,成立了著名的「波蘭王國和立陶宛社會民主黨」。這些政黨領導了華沙、羅茲等大工業城市和農村的無產階級罷工運動,曾使八十、九十年代的波蘭工人運動出現一個又一個的高潮。
  1868年,萊蒙特生於羅茲附近的大科別拉村。他父親曾是鄉村教堂的風琴師,後來又靠租佃經營地主農場的收入維持全家生活。他母親和幾個兄弟曾參加一月起義,反抗沙俄占領者的壓迫。他自己在讀書時,也因堅持講波蘭話,不肯講俄語而被官辦學校開除。萊蒙特十八歲時,就離開家鄉,獨立謀生,當過裁縫、肩挑小販、鐵路職員、小站站長,並在工廠裡幹過各種雜活,還做過流浪藝人、寫生畫家和修道士等。他常常挨餓和露宿街頭,受到貴人的歧視,正如他的一個朋友當時所說:「萊蒙特經常是生活在四輪馬車下,而不是在四輪馬車上。」
  由於萊蒙特年輕時長期處於被壓迫的地位,和社會下層接觸較多,他對資本主義的罪惡和勞動人民的悲慘境遇有較深的瞭解,他的文學創作也正是在他飽嘗辛酸的環境中開始的。他在回憶這些生活時曾經寫道:「這種職業,這種貧困,這些可怕的人們我已經領受夠了,我說不出我受過多少苦。」
  「我不準備描繪我開始文學創作的這些年代的生活,我在這些年裡,由於流浪街頭,遭受貧困,最嚴重的貧困,我是十分不幸的。」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末,萊蒙特開始創作短篇小說,主要的如《湯美克·巴朗》(1893)、《正義》(1899)、《母狗》(1892)等,都是反映波蘭城鄉勞動人民的悲慘命運。作者不僅對那些陰險殘暴的工頭、地主、仗勢欺人的管家、偽善的村長、神父進行了揭露,而且成功地刻畫了許多對社會黑暗敢於反抗,堅持正義和純樸善良的勞動人民的形象。
  九十年代,萊蒙特創作了兩部長篇小說:《喜劇演員》(1895)及其續集《煩惱》(1897)和《福地》(1897—1899)。前者通過一個藝人的不幸遭遇,反映了在資產階級頹廢藝術風行一時的社會環境中,真正的才華和抱負得不到施展,揭露了資產階級庸俗、腐化、墮落的生活方式。1902年至1908年間,萊蒙特創作了以波蘭農村生活為題材的偉大史詩《農民》。這部長篇小說以波蘭王國二十世紀初和1905年革命前後的廣大農村為背景,深刻反映了波蘭各階層農民為爭奪土地而進行的你死我活的鬥爭,揭露了沙俄佔領者勾結地主對波蘭實行民族壓迫和鎮壓波蘭人民反抗鬥爭的罪惡,生動地描寫了波蘭農村各階層的日常生活和風俗習慣,塑造了一系列的典型人物。從《喜劇演員》到《農民》是萊蒙特小說創作的主要階段,這一時期的作品在思想上藝術上都獲得了突出的成就。
  從這以後直到1925年他逝世前,他雖然還創作了不少長短篇小說,可是其中除少數外,大部分作品,特別是他晚年寫的作品都不成功。長篇三部曲《一七九四年》(1911— 1918)取材於十八世紀末波蘭被瓜分前於1788—1792年召開的所謂「四年會議」和科希秋什科起義,作者揭露了當時貴族富豪勾結沙俄出賣民族利益的罪惡行徑,但許多細節描寫歪曲了歷史,醜化了波蘭偉大民族英雄科希秋什科的形象。以後發表的短篇小說如《被判決的》、《幻想家》、《吸血鬼》和《暴動》等,也較他的前期作品大為遜色,表明萊蒙特晚年在思想上趨向保守。二
  《福地》是萊蒙特的主要作品之一,它首先於1897—1898年同時在華沙的進步刊物《每日信使》和克拉科夫的《新改革》上分章發表,然後於1899年成書出版。小說以羅茲八十、九十年代的工業發展為題材,對波蘭王國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狀況進行了全面的深刻的揭露。九十年代的羅茲,是波蘭和外國壟斷資本主義高度發展和十分集中的地方,小說所寫的印染廠老闆布霍爾茨和棉紡廠老闆莎亞就是壟斷資本的代表人物。布霍爾茨由於擁有億萬財產,被人們看成是「羅茲的統治者」、「羅茲的靈魂」、「千百萬人生命的主宰」,他死之後,全羅茲為他舉行盛大的葬禮,所有的工廠這一天都停工,全體職工被派去送葬。莎亞來到恩德爾曼家參加資本家們的聚會時,到會的工廠老闆們都得聽從他的意見,對他百依百順,正如達維德·哈爾佩恩所說:「大家在這條大狗魚面前,都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條小鮈。因而他們總是擔心是否馬上就被他吞食,這就是這些小工廠主和莎亞的關係。」
  通過《福地》,我們在羅茲和波蘭王國的壟斷資本主義形成過程中,可以看出以下幾個特點:
  一、這些資本巨頭大都是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他們本來出身下層,社會地位低微,由於能夠適時看準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千變萬化,善於通過各種投機取巧的手段,牟取暴利,因而在很短的時期內就成了暴發戶,爬上了社會最高地位;像這樣的暴發戶,往往比那些舊的貴族資產階級更加貪婪、狡詐和無恥。如莎亞,他開初不過是一家小商店的掌櫃,窮得吃不飽飯,穿不暖衣,住在猶太貧民窟裡,後來他做陳貨賤賣的投機生意,掙得大批錢後開始辦工廠、放高利貸……,就逐步上升到主宰一切的高位。奧斯卡爾·邁爾不遠的過去還是布霍爾茨廠裡一名普通職工,後來不僅成了擁有億萬資本的棉織廠老闆,而且獲得了男爵頭銜。卡奇馬列克雖然出身地主,後來卻淪為貧苦的種地者,可是他和那些大量去城裡做工的破產農民不同的正是,他看到了羅茲已經「擴展到了鄉下」,城裡的闊老闆要做生意,建廠,就要「大興土木」,因此他攢錢開磚廠,安裝現代化的蒸汽機,很快就成為闊老闆。特別是那個棉紗頭巾廠老闆維爾切克,本是鄉村教堂風琴師的兒子,「祖祖輩輩都受強者的欺凌和壓迫」,自己小時也放過牛,在修道院裡幹過最下等的雜活,而他卻正因為自己一無所有,「像一隻餓狗一樣」追求金錢和享樂。他做投機買賣,把同行擠垮,向窮人放高利貸不擇手段,就是搞得對方家破人亡也毫不退縮。當他爬上工廠老闆的寶座後,就再也瞧不起那些年輕時和他一起放過牲口的朋友了。
  二、資本主義社會中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生存競爭在十九世紀的波蘭王國表現得十分激烈,尤其是經濟危機來到時,對社會幾乎所有階層的生活狀況,都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就資本家們來說,小一點的企業在危機中往往倒閉,中等甚至最大的企業也遭到虧損。面對這種形勢,他們為了生存、發展和牟利,不惜採取最狡猾、最卑劣和最殘酷無情的手段,就是對自己的親友,也毫不例外,正如博羅維耶茨基對特拉文斯基所說:「羅茲,這是一帶森林,是叢林。你如果有一雙鐵腕,你就要大膽地幹,要毫不留情地把親近的人掐死,要不然他們就會把你掐死,喝你的血,對你吐唾沫。」博羅維耶茨基雖然為布霍爾茨印染廠的發展立過大功,但布霍爾茨的女婿克諾爾在得知漢堡的美棉將要漲價的消息後,為了自己盡多地搶購,卻向博羅維耶茨基嚴守秘密。而當博羅維耶茨基在情婦家裡得知這個情況後,他也聯合莫雷茨、馬克斯搶先去漢堡,因而獨獲了巨額利潤。莫雷茨本是博羅維耶茨基的多年好友,但他趁博羅維耶茨基邀他合夥開工廠之機,利用對方缺乏現金,便從銀行家格羅斯呂克那裡借來大筆款項,長期不還,以擴大自己的投資額,企圖把「好友」擠掉,獨霸工廠,後來工廠遭到火災,博羅維耶茨基面臨破產,他又凶相畢露地要退出全部投資,逼得對方幾乎處於絕境。博羅維耶茨基自己也是一樣,他建廠一半的錢是用了他情人安卡的,可是當他把安卡的錢用完後,竟無情地拋棄她,和一個百萬富翁的女兒結了婚。在資本家眼裡,金錢就是一切,甚至連女兒也可以當成商品出賣。格林斯潘幾次三番要把女兒梅拉嫁給一個她所不愛的闊老闆,最後看中了莫雷茨,因為他以為莫雷茨可以霸佔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而莫雷茨則在嫁妝問題上,對格林斯潘大敲一筆。
  在這些十分複雜、尖銳的鬥爭中,由於波蘭當時所處的特殊歷史情況,還包含著不同民族之間的矛盾,如銀行家格羅斯呂克為了聯合羅茲所有的猶太資本家同博羅維耶茨基、特拉文斯基等波蘭資本家競爭,就曾多次挑撥莫雷茨和博羅維耶茨基的關係。莫雷茨借他的債不還,他本來很惱火,但他瞭解到莫雷茨陰謀奪取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時,就立刻和莫雷茨攀親靠友,表示支持他的行動,說什麼「必須讓大伙都看清局勢,手拉手,緊密地團結起來」,實際上是要把波蘭資本家搞垮,把德國人趕走,讓猶太人獨霸羅茲的工商業。
  一些工廠主由於自己掌握的生產工具不夠先進,或者仍處於舊的手工業生產階段,或者經營方式不夠靈活,適應不了鬥爭的局面,在競爭中就必然遭到失敗、破產,特拉文斯基的嚴重虧損和老巴烏姆的徹底垮臺便是鮮明的例子。
  三、資本家在進行你死我活的生存鬥爭的同時,他們積累資本最主要的手段,無疑是搾取工人的血汗。十九世紀末的波蘭王國,由於大批農民流入城市,產生了勞動力過剩的現象,資本家把僱傭工人完全不當人看待。工人不僅生活條件極差,勞動保健和生產安全也沒有基本的保障。在布霍爾茨的廠裡,一個工人被機器砸死了,廠主不僅不負法律責任,不給死者家屬撫恤,而且當那個工人剛死,工頭就強迫其他工人立即在他傷亡的機器旁幹活,還威脅說要扣全車間工人的工資,以賠償被死者的血染污的布料。布霍爾茨死後,工人為他送葬,他的女婿甚至連這一天也要扣除工人的工資。特別是在危機到來,或者工廠老闆用機器代替手工勞動的時候,大批工人被解雇,生活無著,貧病交迫,命運極為悲慘。布霍爾茨廠裡的醫生維索茨基一次路遇的一個工人就是一例,這個工人的四個孩子不是給機器砸死就是死於瘧疾,沒有一個活著,他自己也因事故折斷了腿骨,只剩下老伴,孤苦零丁,無依無靠。
  資本家對工人不僅敲骨吸髓地剝削,而且肆無忌憚地進行人身侵犯和侮辱。棉紡廠老闆凱斯勒在家裡開下流舞會,竟強迫許多女工參加,把她們當成滿足自己獸慾的工具。在這裡,工人所受的殘酷壓迫幾乎和古羅馬社會中的奴隸沒有什麼區別。
  正是在對無產階級進行殘酷壓迫和剝削的基礎上,百萬富翁們過著極端奢華享樂的寄生生活。那些闊太太和少爺、小姐們,成天無所事事,更是頭腦空虛,作風庸俗,男的一味勾引有夫之婦,女的則以逗犬為樂,有時湊在一起就酗酒,開下流舞會,模仿下等動物的動作……正如維索茨基對他們所說:「煩膩是富人的通病……你們對一切都感到厭煩,因為你們什麼都能有,什麼都可以買到。你們除了玩外,什麼都不與之相干。可是最瘋狂的遊戲到頭來也不過是煩膩。」
  總之,在這個社會中,人們拜倒在金錢腳下,而金錢又成為導致種種罪惡的根源。小說一個主人公說得很中肯:在某種意義上,「只有窮人才能獨立自主,就是最有錢的百萬富翁也是沒有獨立自主的。一個享有一個盧布的人就是這個盧布的奴隸。……象克諾爾、布霍爾茨、莎亞、米勒和千百個這樣的人,他們都是自己工廠的最可憐的奴隸,最沒有獨立自主的機器,別的什麼也不是!」萊蒙特能從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基礎出發,分析和揭露這個黑暗社會中的生存競爭、階級壓迫、貧富不均、道德淪喪以及其他一切具有典型意義的社會現象產生的原因,表明他的觀察是相當深刻敏銳的,小說在這方面可以當之無愧地列入波蘭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傑作。
  可是萊蒙特看不到改變這個社會狀況的根本出路。儘管小說創作的年代,正是羅茲工人運動蓬勃發展的時代,萊蒙特由於他的局限,不僅沒有描寫工人運動,他所刻畫的無產階級形象和群像也是不成功的。在他的筆下,這些深受資本家壓迫的勞動者雖然有時表現了對老板的仇視和對僱傭勞動的厭惡,可是他們對壓迫卻較少反抗,在自己的同伴被機器砸死後,見到兇惡的工頭,就像「一群被山雕嚇壞了的小鳥一樣」。像阿達姆·馬利諾夫斯基這樣的在妹妹被老闆侮辱後,為了復仇,敢於和老闆作拚死鬥爭的工人,在小說中為數不多。從這方面來說,萊蒙特的這部長篇和他早期創作的一些短篇小說相比,是後退了。
  在既對黑暗社會痛恨和不滿,而又沒有改變現狀的根本辦法的情況下,萊蒙特有時只好對社會邪惡採取迴避的態度,從一些在他看來是品德善良的人的家庭生活中找到安慰,他所描寫的老巴烏姆和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家中的友愛關係就充分反映了這一點。巴烏姆待人慷慨好施,對年幼的孫輩也很愛護,每當他回到家裡,逗孩子們玩,就形成一種十分歡樂幸福的場面,他對博羅維耶茨基曾深有感觸地說:「一年有這麼一天,就不錯了。在這一天裡,可以把全世界的生意買賣和生活中的一切麻煩都忘掉,共享天倫之樂。」尤焦家裡十分貧困,父親經常失業,弟弟患了癆病,全靠他在馬克斯·巴烏姆事務所裡供職和母親縫製衣裙出賣,或者當家庭教師掙幾個錢維持生活。純樸善良的尤焦每回到家,就把掙來的錢,一文不留地交給媽媽。對於患病的弟弟,兄弟姊妹都極為愛護。像這樣生活雖然貧困,但充滿了溫暖和相親相愛的社會下層的家庭,和上流社會一味爾虞我詐、你爭我奪、自私自利的闊富人家相比,在萊蒙特看來,顯然一個是真、善、美,另一個是偽、惡、醜的象徵。在這裡表現了萊蒙特的人道主義思想觀點。三
  小說在人物刻畫上,也反映了作家的創作特色。萊蒙特所刻畫的人物性格鮮明,栩栩如生,不僅充分體現他的創作意圖和思想傾向,也大都具有相當的社會典型意義。像布霍爾茨、莫雷茨和維爾切克這樣集中表現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切貪婪、高傲、狡詐、陰險和殘酷無情的典型性格的人物無疑是萊蒙特鞭笞的對象。布霍爾茨這個羅茲數一數二的億萬富翁因為有錢,他藐視一切,認為他的財富都是自己勞動所得,說什麼是他養活了工人;他把工人看成畜生,可以任其驅使、宰殺,對於那些參加過罷工和革命的工人更是極端仇視。在他看來,世界上必然有一部分人像他這樣可以窮奢極欲,高踞於億萬人之上,享盡人間的歡樂,也必然有一部分人一無所有,永遠受壓迫,這就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統治者的典型的世界觀和生活邏輯,作者對這個資產者的心理狀態,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畫。
  博羅維耶茨基是一個內心世界十分複雜和矛盾的人物,他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作者的思想矛盾。博羅維耶茨基從其根本立場來說,是站在維護資產階級統治一邊的,他很熟悉資本主義企業的經營方式,最有資產階級的處世經驗,深深懂得在羅茲「這個欺騙和盜竊成風的地方,誰如果有一點和大家不同,他就別想存在下去」。他說:「生活的全部智慧,就在於適時地發怒、笑、生氣和工作,甚至在於適時地退出生意買賣。」由於他精明能干,事事內行,又善於在布霍爾茨面前逢迎討好,深得布霍爾茨的信任。有一次,當那個被機器砸死的工人的妻子來工廠要救濟金時,見習生霍恩叫她去法院打官司,博羅維耶茨基便馬上以撤他的職來威脅,並教訓他說:「你是工廠裡千百萬齒輪中的一個,我們收你並不是要你在這兒辦慈善事業,是要你幹活。這兒需要一切都發揮最好的效用,照規矩辦事和互相配合,可是你造成了混亂。」另一次,在博羅維耶茨基自己建廠時,腳手架倒下壓傷了幾個工人,安卡想將其中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接來家裡治療,博羅維耶茨基對她也進行了同樣的諷刺和嘲弄。在生活作風上,博羅維耶茨基和其他的闊老闆也沒有什麼區別,他從來沒有愛過什麼女人,卻常背著楚克爾,勾引他的老婆;他對安卡和卡瑪的態度,更是腳踏兩隻船,表裡不一,充分表現了他庸俗的一面。在這一點上,萊蒙特真實地揭露了這個資產者的思想性格的本質方面,表現了作者的現實主義態度。
  然而,博羅維耶茨基在許多方面又與德國和猶太資本家很不相同。在企業經營管理上,他認為應當重視產品的質量和買者的需求,必須改變羅茲外國企業家為了弁取高額利潤,大量生產次品,欺騙消費者的傾向。他也不像德國資本家那樣,在自己企業遇到虧損時,用火燒工廠去騙取保險公司的大量保險費。他對朋友講信義和友愛,同背信棄義的莫雷茨適成對照。他對那些有求於他的窮苦人,或者因工廠事故死亡的工人的家屬,有時也很熱心幫助和照顧。從這些描寫可以看出,作者認為波蘭資本家比猶太和德國資本家的品德作風在某種程度上要高尚些。在萊蒙特看來,羅茲工業的振興,必須由波蘭人來領導,因為在「這個欺騙和盜竊成風的地方」,只有少數的波蘭資本家比較誠實、正直和富於友愛精神。在祖國淪亡的時候,萊蒙特出於對掠奪波蘭財富的外國資本家的憎恨,在這裡所表現出來的民族情緒,是可以理解的。
  小說中象霍恩、維索茨基和安卡等人物,是作者熱情歌頌的對象,是作者認為在這個黑暗社會中真正敢於和邪惡進行鬥爭,閃耀著人道主義理想光輝的人物。霍恩為人正直,他不僅在遇事不公時,敢於和博羅維耶茨基頂撞,而且面對兇惡的布霍爾茨,也能和他進行堅決的鬥爭,痛罵這個自命不凡的大老闆是「德國豬」、「豺狼」、「賊」、「無恥之徒」,就是被解雇也在所不惜,因為他不只對布霍爾茨,而且對羅茲的欺騙、壓迫,對「這可惡的工業匪幫」早已痛恨之極。維索茨基同情窮人的疾苦,並富於自我犧牲精神,他常給窮人看病,從來不向他們要錢,因此他儘管終日勞累,卻依然十分貧困,連自己也要靠母親養活。安卡也具有善良和同情窮苦人的美德,她衷心愛博羅維耶茨基,為他犧牲了一切,儘管後來產生了分歧,直至被他拋棄,也沒有記恨於他。作者對這些動人形象的刻畫和他深刻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一樣,無疑給小說增添了思想光輝。四
  《福地》真實地反映了波蘭十九世紀末的資本主義社會面貌,成功地塑造了許多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在藝術手法上具有鮮明的特點,這些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大的方面:
  一、萊蒙特對於他所痛恨的人物和社會現象往往利用象徵的、外形的描寫以及其他誇張的描寫進行辛辣的諷刺,具有強烈的藝術效果。例如作者寫布霍爾茨這個羅茲最大的富翁表面上十分兇惡,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人,他的意圖顯然不僅是指這個闊老闆生病,而是象徵這整個靠剝削千百萬工人血汗起家的資產階級已經腐朽沒落,必然走向滅亡;尤其是作者寫布霍爾茨的私人醫生用砒霜療法給他治病,還對他說什麼「類似的病用類似的方法治療對人的體質來說是最適合的」,這進一步暗示,對於社會邪惡,唯一的辦法就是以毒攻毒,把它消滅。
  又如對布姆—布姆這個酒鬼、骨結核和精神病患者,作者首先抓住他外貌的主要特徵,給他畫像:「面孔的顏色就像浸透了血的油脂。他的淺藍色眼睛有點突出……他的稀疏的頭發緊貼在高高隆起的方形額頭上,這額頭上的皮膚折皺很多……他的身子老是向前躬著,看起來就像一個老色鬼。」接著莫雷茨在酒店裡半開玩笑似地宣佈布姆—布姆要出賣自己,「他老了,殘廢,很醜,也很蠢,可是他的賣價很便宜!」然後布姆—布姆見到博羅維耶茨基後,又神經質地不斷在博羅維耶茨基的身上扯來扯去,似乎感到博羅維耶茨基身上有許多扯不乾淨的線一樣。所有這些象徵性的描寫,突出地表現了一個病態社會的種種丑象,具有強烈的諷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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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萊蒙特對波蘭社會的瞭解既深刻,又廣泛,他善於對社會環境、各階層的生活狀況、風俗習慣等進行多方面的描寫。在《福地》中,人們的工作、娛樂、社交、禮拜,以及羅茲的工廠、房屋建築等等的描寫幾乎無所不包,它們呈現在讀者眼前,猶如一幅幅逼真的風俗畫,而總起來又給人絢麗多采的印象。萊蒙特擅長寫景。他的表現手法,在某種程度上受了當時流行的象徵派藝術的影響,力求色彩鮮明,形象生動。例如他寫工廠廠房裡的情景就是這樣:「天色陰沉,他現在什麼也瞧不見。可是那機器上的最大的輪子卻像一頭怪獸一樣,在瘋狂的轉動中噴射出閃閃發亮的鐵火。這鐵火有的散成火星落到地上消失了,有的往上猛竄,好像要破壁而逃。可是它衝不破牆壁,只好上下來回地穿梭,同時發出吱吱喳喳的響聲。它的穿梭動作相當迅速,很難看清它的形狀,唯一可見的就是它從鋼鐵車床的平滑的表面上,不斷升起的一團團煙火。這銀白色的煙火在催著輪子轉動,在整個這座陰暗的塔樓裡散發著無數的火星。」
  這種聲色俱顯的描寫有時又和人物活動和思想感情變化的描寫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種氣氛。試讀以下一段:
  「在這萬籟俱寂的夜中,他們久久地坐在這間客廳裡,外界的任何音響都未能透過牆壁和壁紙傳進來。這兩個沉溺於愛中的人兒,就好像被縈繞在他們上面的歡樂的雲霧所包圍,好像完全失去了自由和力量。在這裡,到處可以聞到撲鼻的香味,可以聽到他們的吻聲,他們激動的說話聲和客廳裡絲緞的沙沙響聲,可以看到象濛濛細雨一樣愈趨微弱的紅綠寶石色的燈光和壁紙、傢具的模糊不清的顏色。這些顏色一忽兒隱隱約約地現出光彩,一忽兒在燈光照耀下,似乎不停地左右跳動,似乎在客廳裡慢慢地移動。然後,它們便在房裡散開了,同時在愈趨濃密的黑暗中失去了自己的光彩。這個時候,只有那尊佛像卻仍在奇妙地閃閃發亮,在它頭上的一些孔雀翎的後面,還有一雙眼睛在越來越悲傷、越來越神秘地望著它。」
  類似的描寫顯然是為作者塑造人物,以景怡情服務的。小說所寫的羅茲上流社會人士在戲院裡看戲的那個場面也是這樣。有人報告經濟行情惡化,在資本家中間引起了極大的不安,而坐在戲院上層廉價座位上的一般市民因為經濟危機對他們威脅不大,仍然在聚精會神地看節目,歡笑,喝彩,這就狠狠地刺激了那些憂心忡忡的百萬富翁,萊蒙特寫道:「這笑聲宛如從二樓瀉下的一片水浪,像瀑布一樣轟隆隆地響著,灑潑在池座和包廂裡,灑潑在所有這些突然感到心緒不安的人的頭上,灑潑在這些躺在天鵝絨坐位上,身上戴滿了鑽石首飾,自以為有權力、自以為偉大而藐視一切的百萬富翁的身上。」這些風趣、形象和富於諷刺意味的描寫,明顯地透露了作家對這班資產者的蔑視。
  小說對農村景色的描寫,洋溢著詩情畫意。在萊蒙特心目中,農村和骯髒發臭、拉圾成堆、廢水氾濫的城市街巷,以及帶著「羅茲的俗氣」的矯柔造作的百萬富翁的宮殿建築相比,才的確充滿了生氣勃勃的景象,顯現了真正自然的美;作者深惡痛絕城市資本主義的腐朽沒落,對農村有時則流露出深情的熱愛,這一點也突出地表現在寫景中,例如下面一段描寫:「月亮高懸在窗前,照亮了屋裡淡藍色的塵土,同時把柔和的清輝灑在沉睡的小鎮、空寂的小巷和廣闊的田野上。田野裡蓋滿了微波起伏的麥浪,它的上方靜靜地瀰漫著透明的薄霧。草地和沼澤上冉冉升起灰白色的水氣,像香爐裡冒出的青煙一樣,一團團飛向碧空。在淡霧中,在灑滿露珠,像夢幻一樣沙沙作響的莊稼中,蟋蟀越來越清晰地唧唧叫著;這成千上萬的鳴叫聲時斷時續,以顫抖的節奏一刻不停地在空中傳播;應和它們的是青蛙的大合唱,它的尖厲的鳴叫發自沼澤地上:呱,呱,呱,呱!」
  上面我們對《福地》及其作者作了一個大略的介紹。最後要說明的是,這個譯本是根據波蘭文學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萊蒙特選集》,直接從波蘭文譯出的。譯序和譯文的不當之處,請讀者批評指正。

  張振輝
  一九八二年五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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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羅茲甦醒了。
  工廠第一道尖厲的汽笛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接著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別的汽笛也漸次嗚嗚地叫了起來。那嘶啞的、持續不變的音響傳到了四面八方,就像一群惡狠狠的公雞在歌唱,用它們的鐵嗓子,呼喚著人們去上工。
  有著高大的黑色身軀和細長脖子的煙囪、聳立在雨霧中的大工廠,也慢慢甦醒了,不時吐出一團團焰火,呼吸著一團團煙霧,表明它還活著,並且正從依然籠罩著大地的黑暗中活動起來。
  三月的小雨混雜著雪花下個不停,在羅茲的上空佈滿了一層重甸甸、粘糊糊的大霧。雨點把白鐵皮屋頂敲得當當直響,然後往下流到人行道上,流到黑黝黝的、滿是泥濘的街道上,流到緊靠著長長的圍牆、被寒風吹得直打哆嗦的光禿禿的大樹上。風是從野外鬆軟的田地上吹來的,它使勁地在泥濘的街道上翻滾,吹得籬笆不停地搖晃,還企圖把屋頂全都掀開,最後卻在地面上消失了。可是過一會兒,它又把樹枝吹得颯颯地響起來,還不斷衝撞著一間矮墩墩的平房的玻璃窗。在這間房裡,突然閃出了一線燈光。
  博羅維耶茨基醒來後,點燃了蠟燭。這時鬧鐘也開始大聲響起來,時針指的是五點。
  「馬泰烏什,沏茶!」他對進房來的一個僕人叫道。
  「都準備好了。」
  「先生們還在睡嗎?」
  「如果經理先生下命令,我馬上就去叫醒他們。莫雷茨昨晚說過,他今天要睡久點。」
  「去叫醒他,是他們拿了鑰匙?」
  「什瓦爾茨一個人來過。」
  「有人在夜裡打過電話?」
  「昆凱值班,可是他走時什麼也沒有對我說。」
  「城裡有什麼情況?」他問得很急,但他穿衣的動作比這還急。
  「沒有,只有一個工人在加耶羅夫市場上被打傷了。」
  「夠了,走吧!」
  「可是,磚瓦廠街戈德貝格的工廠也起火了。我們的守門人去看過,全都完了,只剩下圍牆,火是從烤房裡燒起來的。」
  「還留下什麼沒有?」
  「沒有,全燒光了。」僕人哈哈笑了起來。
  「沏茶,我去叫莫雷茨先生。」
  他穿上衣服後,經過餐廳,來到了鄰居房裡。這餐廳的天花板下掛著一盞燈,刺眼的白光照射著鋪上了桌布、擺上了玻璃杯的圓桌和明晃晃的茶壺。
  「馬克斯,五點了,起來吧!」博羅維耶茨基打開了一間陰暗的房間的門,裡面湧出的空氣夾雜著紫羅蘭的氣味,使人感到難受。
  馬克斯沒有回答,只是他的床鋪壞了,被壓得砸砸作響。
  「莫雷茨!」博羅維耶茨基朝第二間房叫道。
  「我沒有睡,我整夜沒有睡覺。」
  「為什麼?」
  「我在想我們的這筆生意,還略為作了個計算,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你知道戈德貝格的工廠夜裡起了火嗎?馬泰烏什說,全都燒光了。」
  「對我來說,這不是新聞。」莫雷茨打著盹回答說。
  「你是從哪裡知道的?」
  「我在一個月前就知道他要燒工廠。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拖延了這麼久,他的保險金已經不生利了。」
  「他的貨很多嗎?」
  「很多,都保了險。」
  「這樣就把虧空平衡了。」
  兩個人爽快地笑了。
  博羅維耶茨基回到餐廳裡喝茶。莫雷茨則像往常一樣,滿屋子翻著他的各種各樣的衣服,他責罵馬泰烏什說:
  「你如果不把東西都整理好,我要狠狠打你的耳光,叫你的臉變成一塊紅布。」
  「你好1!」馬克斯這才醒了,他叫道。
    1原文是德文。
  「你還不起?五點都過了。」
  這響亮的說話聲把那在屋頂上傳播、十幾秒內甚至震響了窗玻璃的汽笛聲都掩蓋了。
  莫雷茨只穿了一件內衣,但他的背上還披著一件大衣。他坐在壁爐前,爐裡一些滿身油脂的劈柴被燒得劈裡啪啦,十分熱鬧。
  「你不出去?」
  「不,我本來要到托馬索夫去,韋伊斯寫信給我,要我給他送去一些新的針布;可是我現在不去,我覺得太冷,不想去。」
  「馬克斯,他也留在家裡?」
  「我有什麼地方急著要去呢?到那個破篷子裡去?昨天我和父親1還一起吃了一頓。」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你經常和人吃吃喝喝,不會有好結果。」莫雷茨不高興地嘮叨著,用火鉤使勁地扒開火。
  「這與你有什麼相干!」從第二間房裡傳來了喊叫聲。
  床猛烈地卡嚓一聲。門裡出現了馬克斯的高大的身軀,他只穿了一件內衣,腳上穿的是一雙便鞋。
  「這恰巧和我很有關係。」
  「算了吧!你別惹我生氣了。鬼知道卡羅爾為什麼要把我叫醒,可你又胡說八道了。」
  他用低沉、但很宏亮的聲調說。
  莫雷茨回到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他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搬了出來,扔在地毯上,然後慢慢地穿衣。
  「你這樣吃吃喝喝,會壞了我們的生意。」莫雷茨又把他那副經常掉下來的金絲夾鼻眼鏡托上他那乾瘦的、猶太式的鼻子。
  「什麼地方?怎麼壞的?」
  「到處都這樣。昨天你在布盧門塔爾的家裡高聲說什麼我們大部分的工廠主都是道地的賊和騙子。」
  「我說了,怎麼樣!我永遠要這麼說。」
  他看著莫雷茨,臉上掠過一絲不樂意的、輕蔑的微笑。
  「你,馬克斯·巴烏姆!我說你不會說這種話,你不應當說這種話。」
  「為什麼?」馬克斯靠在桌邊,低聲問道。
  「如果你不懂,我說給你聽:首先,他們是賊還是正經人,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說這個幹嗎?我們大家在羅茲,都是為了做生意,為了多賺錢。我們誰也不會永遠呆在這裡,每個人只要有條件,有本領,都可以賺到錢。你是紅黨,是紅黨第四號激進分子。」
  「我是一個正直的人。」馬克斯憤憤不平地說,給自己沏上了茶。
  博羅維耶茨基用手掌捧著臉,用手肘撐在桌上,注意聽著。
  莫雷茨聽到馬克斯的話後,急忙轉過身來,他的夾鼻眼鏡也隨著掉了下來,落在一張椅子的扶手上。他瞅著馬克斯,在他的兩片小嘴唇上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他用他那戴著閃閃發亮的寶石戒指的細細手指摸著黑得像油脂一樣的稀疏鬍鬚,以譏諷的口吻低聲說:
  「馬克斯,不要說蠢話,這裡講的是錢,你不能帶著這些責難在公開場合出現,因為這有損我們的信用。我們三人要合夥開工廠,可是我們現在什麼也沒有。這樣我們就得有信用,使那些給我們貸款的人相信我們。我們現在要做一個作風正派的人,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一個善良的人。如果博爾曼對你說『卑鄙的羅茲』,你就對他說,羅茲比他說的還卑鄙四倍。你應當同意他的看法,他是一條大魚。關於這個人,你對克諾爾是怎麼說的?你說他是一個蠢漢,你呀!他並不蠢,他用自己的智慧掙得了百萬家財。他有這麼多錢,我們也希望有,可是我們只有等到有錢的時候才好來談這些。現在我們要安安靜靜坐下來,這些人我們是需要的。讓卡羅爾說說我有沒有道理!你要知道我想的是我們三個人的未來。」
  「莫雷茨說的完全對。」博羅維耶茨基贊同地說,用他那雙冷冰冰的灰眼睛瞅著正在生氣的馬克斯。
  「我知道你們說的有理,這是羅茲的道理,可是你們不要忘記,我是一個誠實的人。」
  「空話,陳腐的空話!」
  「莫雷茨,你是個卑鄙的猶太佬!」巴烏姆十分激動地叫了起來。
  「多情的德國人呀!你太蠢了。」
  「你們在玩弄辭藻啊!」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道,同時把大衣也穿上了,「遺憾的是,我不能和你們在一起了,我要新開一個印刷廠。」
  「我們昨天在商談中是怎麼決定的?」巴烏姆已經恢復到心平氣和,他問道。
  「合夥辦工廠。」
  「對,我什麼也沒有,你什麼也沒有,他也什麼都沒有。」
  巴烏姆大笑起來。
  「我們合夥的話,錢正好夠,而且夠辦一個大工廠,這樣我們還會失去什麼呢?錢總是可以賺到的。」過了一會,他又補充說,「最後還是看我們一起做生意,還是不做,你們再表示一次自己的意見。」
  「做生意,做!」巴烏姆和莫雷茨兩人又說了一遍。
  「戈德貝格把自己的工廠燒了,這是為什麼?」巴烏姆問道。
  「他做得對,這是為了維持自己的收支平衡。一個聰明的夥計呀!他會賺大錢的。」
  「到頭來也許要犯罪。」
  「蠢話!」莫雷茨感到焦躁地跳了起來,「你可以在柏林、在巴黎、在華沙說這種話,可是在羅茲不能說,這叫人討厭,我們是不會這麼說的。」
  馬克斯沒有回答。
  汽笛又提高了它那十分尖厲和令人煩惱的嗓音,雄渾有力地唱起了報曉的晨曲。
  「好,我要走了。再見,夥計們!不要吵嘴了,睡覺去吧!
  在夢裡也要想著我們要賺的這些錢啊!」
  「我們一定干。」
  「干!」三個人同聲說。
  大家表示友好地緊握著雙手。
  「要寫下今天的日期,對我們來說,它很值得紀念。」
  「馬克斯,在日期旁還要添個括號,以後在我們當中,看誰首先騙人。」
  「博羅維耶茨基,你是貴族,在你的名片上有貴族紋章,你在自己做生意的全權證書1上也蓋了紋章,你是我們中最偉大的羅茲人2。」莫雷茨喃喃地說道。
    1原文是拉丁文。
  2原文是德文。
  「你不是嗎?」
  「我不要這個,因為我要賺錢。你們和德國人都是優秀民族,但只會說空話。」
  博羅維耶茨基把領子扯起,用心扣上後,出去了。
  濛濛細雨在不停地下著,歪歪斜斜地把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一頭的那些小房子的窗戶淋濕了一半。這些房子排得很密,有的地方由於和工廠主的巨大廠房或華美宮殿連在一起,又好像擴大了自己的範圍。
  人行道上一排排矮小的椴樹在飄遊於泥濘的、幾乎是黑色的街道上的風的襲擊下,不得不躬下身子。稀稀落落的路燈不過灑下一些黃色的小光圈,但在它的照耀下,街上帶粘性的黑色爛泥也在閃閃發亮。成千上萬的人群在這些汽笛聲的呼喚下,靜悄悄地可是象發了瘋似地迅疾跑過去了。與此同時,周圍汽笛的叫聲也漸漸稀少了。
  「我們幹得成嗎?」博羅維耶茨基再一次說道,同時凝視著那些雜亂無章地聳立在黑暗中的煙囪,那些四處林立的、一動也不動的、黑魆魆的工廠群。這些工廠由於保持著某種絕對的安靜,顯得冷酷無情,它們的魁偉的紅圍牆使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它們在一切方面都似乎非常高大。
  「你好1!」一個路過的人對站在這兒的博羅維耶茨基說了一聲後,走了。
  「你好2!……」博羅維耶茨基低聲說,他走得很慢。
    12原文是德文。
  懷疑給他帶來了苦惱,成千上萬個想法、數字、推測和籌劃縈繞在他的腦海裡,他幾乎忘了他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才好。
  成千上萬的工人彷彿一群群無聲無息的黑色螞蟻,從許多好似積滿泥水的溝渠似的小街小巷和城邊一些像大垃圾箱一樣的房子裡驟然擁了出來,使皮奧特科夫斯卡街上響起一片腳步聲、閃耀於路燈光下的白鐵器皿的磕碰聲、許多平底鞋的乾燥的木鞋底踩在地上的得得聲、一些尚未睡夠的人們的喧嚷聲和腳踩在爛泥巴上的咕嚕咕嚕聲。
  從各方面擁來的人群站滿了整個大街,他們有的密集在人行道上,有的噗哧噗哧地走在滿是黑色污水污泥的街心。一些人亂紛紛地麇集在工廠的大門前,另一些人排成一條宛如長蛇的隊伍,當他們走進大門時,彷彿被門裡射出的光線在慢慢吞沒一樣。
  在一片漆黑的廠房裡,開始燃起了燈光。裡面四個最為黑暗和靜寂無聲的壁角,在千百個像火眼一般燃燒著的窗子的照耀下,也亮起來了。一盞盞大型電燈在空中放出了燦爛的金光。
  煙囪裡噴發出來的白色煙霧開始縈繞在這高大的石林裡,它們就像千萬條柱子一樣,把夜空高高托起,並且隨著燈光的顫動在不停地搖晃著。
  街上沒有人了,路燈熄滅了,最後一聲汽笛也響過了,就是奔馳和呼嘯在大街上的大風也漸漸停息下來。在一片寂靜中,只能聽到雨聲滴滴。
  酒店和麵包房開張了。有的地方,從房屋的閣樓或地下室的窗子裡,閃出了燈光;在地下室裡,也流進了從街上來的泥水。
  千百個工廠的緊張熱烈的勞動生活開始了。機器低沉的轟隆聲在煙霧濛濛的空氣中回響,也傳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耳鼓裡。他這時在街上踱步,注視著那些廠房的窗子和窗子裡顯現出的工人的黑色身軀或一台台巨大的機器。
  他不願去上班,以為像這樣散散步,想一想他未來的工廠,如何對它進行管理,如何開工,如何保護等等還要好些。在陷入沉思後,他有時覺得已經看見了這座未來的工廠,還清楚地聽到它的轟隆聲就在自己的近旁。他看見了一堆堆的原料、工廠的事務所和顧客,看見到處都是緊張的活動。他覺得那財富的洪流已經流到了他的腳下。
  博羅維耶茨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他的眼睛由於被淚水浸濕而閃閃發亮。在他白淨、漂亮的臉上,也浮現一陣出自高興的紅暈。他有點不耐煩地摸了摸被雨水打濕的鬍鬚,終於從沉思中甦醒過來。
  「這夠多麼愚蠢。」他感到不樂意地嘮叨著,然後環顧周圍,好像怕讓別人發現自己這一瞬間的糊塗。
  周圍沒有人,天色卻已濛濛亮了。在微弱的、不很清晰的曙光中,慢慢現出了樹木、工廠和房屋的面貌。
  農民的大車用牛和繩子拉著駛到街上來了。城裡裝滿了煤的大運貨車和載著一包包紗線和棉花、尚待加工的貨物或木桶的平板車,咕隆咕隆行駛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一些急忙去上班的工廠老闆乘坐的小馬車在它們中間時而迅疾地穿了過去,間或也有一輛坐著一位遲到的公務員的輕便馬車和它們一同走在這裡。
  博羅維耶茨基走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的盡頭後,向左拐彎,走進了一條沒有鋪磚的小巷子,這裡已被幾盞用繩子吊起的路燈照得通明透亮。他來到一家已經開工的大工廠,那四層樓高的廠房的所有窗子裡,都燃起了燈光。
  他迅速換上一件沾滿色料的、骯髒的工作服,跑進了自己的車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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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24: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默裡,你好!」博羅維耶茨基叫道。
  默裡身上繫著一條長長的藍圍裙,從一排排活動鍋灶後面走了出來,這裡在熬煮顏料。在被各色顏料蒸氣遮掩而顯得昏黃的電燈光的照耀下,他那刮得十分乾淨的瘦長臉和一雙晶亮、淺藍,似乎有點突出的眼睛給人的印象,卻像《潘趣》週刊1上的一幅諷刺畫。
    1英國十九世紀下半葉著名諷刺幽默刊物,1841年在倫敦創刊。
  「啊!博羅維耶茨基!我早想見您了!我昨天就到過您那兒,卻遇見了莫雷茨,我討厭他,因此沒有等您。」
  「他是個好夥計。」
  「他的好心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討厭他的種族。」
  「第五十七號已經在印了嗎?」
  「在印了,我給了顏料。」
  「印得上嗎?」
  「第一批米數還湊合。中央管理局已經表示要向您定購五百匹錦緞。」
  「啊!這是第二十四號,淺綠色的。」
  「貝赫分局也來了電話,為了同一件事,我們生產嗎?」
  「今天不了,絨布更迫切些,還有這些夏天的品種更需要印染。」
  「有人來電話要定購第七號斜紋布。」
  「在砑光車間,我一會就到那裡去。」
  「我有話對您說。」
  「說吧!說吧!」博羅維耶茨基雖然很客氣地低聲說,其實他不很樂意。
  默裡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廠房角落裡的一些大木桶後面,那兒時刻都有人來從桶裡取顏料。
  這個被稱為「廚房」的廠房在黑暗中彷彿消失不見了。在一排懸掛得並不很高的象鋼傘一樣的棚簷下面,一些大型銅攪拌器正自個兒慢慢轉動,翻選著大銅鍋裡的顏料。這些銅鍋的表面磨得很光亮。
  整個房子由於機器的轉動而顫抖著。
  長長的傳動帶宛如一條條米黃色的不盡長蛇,在天花板下發瘋似地迅疾地你追我趕。它們或是糾結在一起,從兩排大煮鍋的上空通過,或是沿牆匍匐前進,或是在很高的地方,互相交錯地走著。人們只能通過那些從鍋裡不斷冒出來的刺鼻的、同時把燈火遮住了的五顏六色的汽霧,才勉強可以看見。而這些傳動帶通過牆壁,通過所有的洞孔,還要鑽進其他的廠房。
  工人們穿著沾滿顏料的襯衫,默不作聲地奔跑,好像一些影子,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中。小車咕隆咕隆地駛進駛出,不斷將製成的顏料運送到印製車間和染房去。
  到處都是刺鼻的硫磺味。
  「我昨天買了些傢具。」默裡對博羅維耶茨基低聲說,「你大概以為我給我的小沙龍買的是皇帝式1的、黃色緞面的傢具,給餐廳定購了亨利四世式的橡木傢具,給女客廳……」
    1原文是法文。
  「你什麼時候結婚?」博羅維耶茨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自己也不知道,雖然我想盡可能早一點。」
  「你已經求婚了嗎?」博羅維耶茨基表示輕蔑地瞧著這個駝背的、看起來十分可笑的英國人,他現在覺得這個人的背彎得很厲害,他那向前突出的長長的腮幫和非常好動的寬嘴唇使人想起猴子的模樣。
  「就算是求婚了吧!正是在星期天,她對我說,她要有一棟佈置得很好的住宅。我詳細地問了她;她的回答,就像當你問到許多女人未來的經濟狀況時她們所回答的那樣。」
  「你前一次也是這樣說的。」
  「是的,可我過去連半點信心也沒有。」默裡說得很肯定。
  「如果是這樣,我對你表示衷心的祝賀,什麼時候可以和你的女友認識?」
  「到時候一切都會有的,一切。」
  「所以我相信,你到底要結婚的。」博羅維耶茨基表示譏諷地嘮叨著。
  「你明天來我這裡好嗎?我一定要聽聽你對我的這些傢具的意見。」
  「我來。」
  「可是什麼時候?」
  「午飯後。」
  默裡回到了顏料房和實驗室。博羅維耶茨基則通過工廠的走廊和過道一直跑到染坊來。過道裡由於滿是裝著還能滲出水來的顏料的車子、人和大捆大捆成堆擺在地上有待清理的貨物,顯得十分擁擠。
  在路上時時都有人攔住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商討各種事務。
  他發佈的指令很短,他作出決定很迅速,他要通知的事也通知得很快。他有時看了工人給他送來的試品之後,只乾脆說一聲「好」或者「還要」,便又通過千百個工人的視線和象地獄一樣亂糟糟的工廠的轟隆聲,繼續往前走去。
  一切都在強烈地震動,牆壁、天花板、機器、地板、發動機都在轟隆隆地響著。傳動帶發出了刺耳的忽哨聲,小車轔轔行駛在瀝青地上,動力機上的輪盤時而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齒輪也咯咯地咬得直響。通過這動盪不安的汪洋大海,還不斷傳來人們的呼喊聲,那主機的強有力的呼吸到處可以聽見。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博羅維耶茨基注意環顧四周,可是廠房裡到處都是蒸汽,除了機器微微顯露出它的輪廓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看不見是誰在叫他。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這時他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因為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
  「啊!廠長先生!」博羅維耶茨基認得是工廠老闆,低聲地說。
  「我在找你,可你卻跑得遠遠的了。」
  「我有事嘛!廠長先生。」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累得要死了。」老闆使勁抓住他的肩膀,嘴裡不說話,由於過分疲勞,連呼吸都很困難。
  「工作有進展嗎?」過了一會,老闆才問道。
  「在干。」博羅維耶茨基簡單地回答後,便往前走去。
  老闆靠在博羅維耶茨基胳膊上,他走起來很吃力,只好拄著一根粗大的樹枝,這樣兩個人差不多都躬下身子了。然後他抬起了頭,現出那雙又圓又紅、看起來十分兇惡的眼睛和大臉。這張臉也很圓,很明亮,上面長的小鬍鬚剪得十分齊整。
  「好吧!那些瓦特桑印染機的使用情況好嗎?」
  「一天能印一萬五千米。」
  「太少!」老闆低聲地嘟囔著。他放開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胳臂,登上滿載著尚未加工的印花布的小車,這時他身上穿的那件厚實的大衣拖到了地上,但他依然拄著那根樹枝,在車上坐下。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一些大顏料桶跟前。在這些顏料桶上面,有一些大滾軸捲著一包包已經散開的布料在轉動。它們一面把布浸染,一面又把顏料不斷濺潑在工人們的臉孔和襯衣上。站在這裡的工人幾乎一動也不動,他們時刻都得從桶裡取水,同時看裡面還有沒有染料。
  幾十個這樣的滾軸排成一行一行,它們那永不停息的轉動看起來十分單調乏味。一條條長布由於在顏料裡浸過,一塊塊紅色、藍色和米黃色的花斑在蒸汽的映照之下,現出了光采。
  廠房裡屹立著兩行鐵柱,把它上面的一層高高地托起。在柱子的另一邊是洗滌車間,擺著一些長方形箱子,其中有的裝滿了開水,由於裡面放了蘇打而發著泡沫,有的還裝著洗滌機、乾燥器和肥皂。布料要從這些箱子裡通過,由於打麻器不斷把水噴灑在大廳裡,在洗滌機上便形成了一團稠密的霧,因而廠房裡的燈光也像有一面鏡子在反照著它。
  接收器叮叮噹噹地響著,伸出它的兩隻交叉在一起的手,把洗淨的布料交給工人。工人再用棍子把這些布料大幅大幅地折疊起來,分別放在那些時時刻刻都在來回走著的小車上。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老闆對著一個在汽霧中閃現的影子叫道,可這不是博羅維耶茨基。
  他站了起來,拖著他那雙害了關節炎的病腳在廠房裡一瘸一拐地走著。他感到能沐浴在這灼熱的空氣中很是高興,他的整個病體已經沉溺在這充滿了汽霧、刺鼻的顏料味和水的大廳裡了。這些水有的是從洗滌器和桶中噴潑出來的,有的是從小車子上滲流下來的,有的是人們的腳踩在地上濺起來的,有的是那些沾在天花板的水滴並成一道水流後滴下來的。
  離心機近乎呻吟的脫水聲響遍了整個大廳,像針刺一樣鑽進了監視著工作進程、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機器上的工人們的筋骨裡,猛烈地碰撞著接近器上象旗幟一般飄蕩著的彩色布料。
  博羅維耶茨基現在在隔壁的一間廠房裡。這裡有一些矮小的老式的英國機器,用來印染供男裝用的黑色粗布。
  白晝之光通過千百個窗子照了進來,給這間廠房裡的黑色汽霧和工人們身上塗上了一層淺綠色。工人們挽著兩隻手,像石柱子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注視著機器。千百米粗布在這裡通過時,可以十分均勻地被染上從機器裡噴射出來的、泡沫狀的黑顏料。
  牆壁在不停地抖動,工廠以其全副精力投入了工作。
  靠牆安裝的一台升降機使大廳和它上面的四層樓發生直接的聯繫。機器低沉的轟隆聲在大廳裡不斷迴響。升降機不是將一批小車、貨物和人運上另一層樓,就是把另一批人和貨在大廳裡卸下。
  白晝已經開始。渾濁的日光透過被蒙上一層汽霧的十分骯髒的窗玻璃射進來,將機器和人們的相貌照得更清楚了。大廳裡,在淡綠色的晝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一條條長長的紅色汽霧來回飄遊,它們彷彿在汽燈的光暈上撒上了一層塵土。人和機器都好像處於尚未清醒的狀態,好像一些被運動中產生的可怕的強力所控制的幻影,好像一束束的破爛和一堆堆的灰土被攪在一起後,扔進了不斷翻騰和咆哮著的漩渦裡。
  老闆海爾曼·布霍爾茨在細心地視察染房,走得很慢。
  他走過樣品展覽室後,坐升降機上了樓,然後又踩著階梯從樓上下來。他走過長長的走廊,一面檢查機器,察看貨物,時而向人們投去不高興的眼色,時而說幾句簡短的話,他的話象閃電一樣很快就傳遍了全廠。他喜歡坐在一堆堆布上,有時坐在門檻上休息,有時他甚至突然不見了,過一會又出現在工廠的另一方,人們看見他站在一些車廂之間的煤棧的前面。這些車廂一排排立在一個正方形大廣場的一邊,廣場周圍用柵欄圍了起來。
  廠裡所有的地方他都看過了。他在走過這些地方時,面色總是那麼陰沉,沉默不語,就象秋夜一樣。他只要在哪裡出現,在哪裡經過,哪裡的人們就不說話了,他們的頭就低下來了,他們的眼睛也閉起來了,甚至他們的形影也消失不見了,彷彿都要避開從他的眼裡噴射出來的火焰。
  他和在車間裡忙個不停的博羅維耶茨基會過幾次面。
  他們相見時,總是互相表示友好的。
  海爾曼·布霍爾茨喜愛博羅維耶茨基經營的這個印染廠,特別是博羅維耶茨基每年付給他整整一萬盧布,因此對他一貫十分敬重。
  「他是我的這個車間裡一台最好的機器。」他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心裡想道。
  布霍爾茨自己已經不管什麼事了,他讓女婿管理工廠,自己則習慣地每天早晨和工人們一起來到這裡。
  他喜歡在這兒吃早飯,然後一直要坐到中午。午飯後,不是進城,就是去辦公室、堆棧和棉花倉庫裡走走。
  他不能遠離這個強大的工廠王國,這是他通過自己一輩子勞動和他的智慧與力量所創建的。他必須關心踩在他腳下的一切,關心這些震動著的、破爛的牆壁,只有當他處在原料、顏料、漂白劑和烈日曬熱了的油脂的氣味包圍中,走過那延伸於全廠的傳動帶時,他才感到舒服。
  他現在坐在印染房裡,用他那雙昏花的眼睛望著由於窗子很大而顯得明亮的廠房,望著轉動中的印染機,望著這些活像一座座鐵塔的機器,它們雖在十分緊張地工作,卻保持無聲無息。
  每個印染機旁都單獨有一台蒸汽機,它的輪盤在轉動中呼啦啦地響著,就像一塊磨光了的銀盾牌,在它以瘋狂的快速不停地轉動時,它的形貌是捉摸不定的,人們只看見圍繞著它的軸旁有一個銀色的光圈在旋轉,同時噴射出閃灼發亮的煙火。
  機器每時每刻都在迅速地運轉。那永不終斷的長長的布料被捲在一些銅柱子上,在這裡給它們壓上各色花紋之後,再往上去就看不見了,它們進入了上一層樓的乾燥室內。
  從機器後面把貨物抬來交付印染的人們個個都好像沒精打采。可是工長們都站在機器的前面,他們時時都要躬下身子,留心地看著那些大銅柱子,從大桶裡掏出顏料給它們塗上,不消一會,他們就可以對這飛跑著的成千上萬米的布看得出神。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印染房,為了檢查新裝備的一些機器的運行情況,他把這些機器印製出來的樣品和由舊機器印染的布料作了比較,提出了建議。有時經過他的同意,一些正在活動的機器巨人也停了下來,他仔細對它們進行視察後,便繼續往下走去,因為這工廠有力的節奏,這千百台機器,這成千上萬以最大的注意力、幾乎是信教的虔誠態度注視著機器運轉的人們,這堆積如山的貨物,在吸引著他。這些貨物有的擺在地上,有的放在車子裡,有的被人們搬來搬去——從洗滌機搬到印染機上,從印染機搬到乾燥器裡,從乾燥器搬到砑光車間,然後還得去十幾個其他的地方,一直到它們變成成品。
  博羅維耶茨基間常也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他的辦公室在「廚房」附近,他在這裡設計新的花色,參看那擺在桌上的許多樣品,這些樣品被沾貼在一些大的紀念冊中,是從國外寄來的。休息時,他考慮、設想他計劃和朋友們聯合開辦的工廠的草圖;可是他的思想不能集中,因為他離不開周圍的環境,工廠的轟隆聲在他的辦公室裡響著,工廠的運動使他的神經和跳動著的血脈都感覺得到,工廠不允許他離群索居,它毫不放鬆地拉住了他,使他不得不為每一個活動在這裡的人服務,支持他們的一切行動。
  博羅維耶茨基又起身出去了。白天對他來說真是長得可怕。四點左右,他來到另一個車間的辦公室,想要喝茶,還要打電話給莫雷茨,叫他今天上戲院去,因為一個業餘劇團為了表示慷慨,要在那兒演出。
  「韋爾特先生剛走了半小時。」
  「他在這裡呆過?」
  「他拿走了五十匹白布。」
  「自己要嗎?」
  「不是,受阿姆菲沃夫的委託,到恰爾科夫那裡去了。你抽煙嗎?」
  「抽,我累得要命了。」
  他坐在空寫字檯前的一張高高的方凳上抽煙。
  在這裡辦公的總會計師站在他跟前,自己嘴裡噙的雖是煙斗,但卻十分恭敬地用雪茄招待他。幾個小伙子坐在高高的木條凳上,用一些大的紅格本在寫字。
  辦公室裡沒人說話,鋼筆移動時的刺耳的沙沙聲、鐘擺擺動的單調的滴答聲使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十分煩惱。
  「有什麼情況嗎,什瓦爾茨先生?」
  「羅岑貝破產了。」
  「徹底破產了?」
  「還不知道,可是我想他會調整的,總不能讓生意遭受一次尋常的失敗吧。」他低聲笑著,用手指抖掉了煙鍋裡的濕煙灰。
  「公司要丟掉嗎?」
  「這決定於每損失一百他該賠多少。」
  「布霍爾茨知道嗎?」
  「今天他還沒有來我們這兒,聽說他腳上長雞眼很痛,他也怕受損失。」
  「他也許倒霉了。」那些躬著背在寫字的小伙子中的一個低聲地說。
  「也許有虧損。」
  「虧損很大,願天主發發慈悲吧!」
  「但願他活上一百歲,享有一百棟宮殿、一百個工廠,成為億萬富翁。」
  「但願他患一場重病。」一個小伙子低聲嘟囔著。
  大家都不說話了。
  什瓦爾茨嚴肅地瞅著寫字的人,也看著博羅維耶茨基,好像要表明自己對誰都毫無罪過;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只是悶悶不樂地凝視著對面的窗子。
  辦公室的氣氛令人極為煩悶。
  牆壁一直到天花板都是用橡樹木頭堆砌成的,上面的黃顏色使人感到肅穆,牆上釘滿了擱架,擱架上的書擺得很整齊。
  窗子對面聳立著一座四層樓的大房子,是用紅磚砌的,給辦公室留下一道鐵銹色的愁慘的陰影。
  外面的小院鋪上了瀝青,小車和人們不時從這兒走過。在約一層樓高的地方,一些如同大力士的臂膀一樣的傳動帶,朝著不同的方向飛跑,同時發出低沉的、嘩啦啦的響聲,把辦公室的窗玻璃也震得吱吱地響。
  工廠上面,高懸著像一塊沉重的髒帆布的天空。天空降下的小雨有的匯成一道道骯髒的水流沿著圍牆流下來,有的有如令人生厭的唾沫,吐在辦公室的沾滿了煤灰和棉花屑的玻璃窗上。
  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裡,煤氣爐上的水壺在絲絲鳴叫。
  「霍恩先生,遞給我一杯茶好嗎?」
  「經理先生大概還要麵包吧!」什瓦爾茨很客氣地送上了一塊。
  「要乾淨點的。」
  「這就是說比你吃的要好點的,尊敬的1霍恩先生!」
    1原文是德文。
  霍恩送來了茶,停留了一會。
  「你怎麼啦?」博羅維耶茨基問道,他和霍恩很熟。
  「沒什麼!」他回答得很簡單,表示厭惡地望著那個用報紙把麵包包上,然後放在博羅維耶茨基面前的什瓦爾茨。
  「你的臉色很不好。」
  「霍恩先生不在你的廠裡干了,從沙龍來的,難於習慣坐辦公室和勞動。」
  「只有牲口和癩皮狗才願意帶枷鎖,正常的人不習慣。」霍恩十分惱怒地嘮叨著,但他的話聲很低;什瓦爾茨雖然注意瞅著他,也沒有聽清楚,只好傻乎乎地笑著,一面低聲說:
  「尊敬的1霍恩先生!尊敬的2霍恩先生!這裡有火腿炒閹雞,非常好吃,經理先生會來品嚐,我老婆是做這道菜的名手。」
    12原文是德文。
  霍恩走到寫字檯旁坐下,他那茫亂的視線一會兒盯著紅色的牆壁,一會兒盯著窗子,窗子外面是一堆被撕散的用來紡紗的白棉花。
  「再遞我一杯茶!」
  博羅維耶茨基想試探他。
  霍恩送來了茶,他沒有看博羅維耶茨基,卻轉身要走。
  「霍恩先生,你半小時後可以到我這兒來嗎?」
  「好,經理先生,我自己也有事,我打算明天來找你。現在你可以聽我說嗎?」
  霍恩想私下對博羅維耶茨基說幾句話,可這時有一個女人走進辦公室來了,還帶著四個孩子。
  「耶穌賜福!」她低聲嘮叨著,把視線投向這時在桌邊所有抬起了頭的人。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站得距她最近,並且儀表堂堂,她便在他面前十分恭敬地躬下了身子。
  「老爺,我來求您了。我丈夫的腦袋被機器扎斷了,我們現在成了貧窮的孤兒寡母。我來這裡是求老爺賜予公道的,我丈夫被機器扎斷了頭,請老爺發給我們救濟金吧!」她又把身子躬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膝蓋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出去,到門外去,這裡不管這樣的事。」什瓦爾茨叫道。
  「先生,安靜!」博羅維耶茨基用德語叫他。
  「先生,她半年多來,已經走遍所有的部門和事務所,沒有辦法把她趕走。」
  「為什麼這件事沒有處理呢?」
  「你也問這個?這個無賴是有意把他的頭放在輪子下的,他不想幹了,他要偷廠裡的東西。我們現在要給他的婆娘和小雜種付錢?」
  「你,癩皮狗,我的孩子是雜種?」女人喊著,激動地跳到了什瓦爾茨跟前,什瓦爾茨退到桌子後面去了。
  「女人,安靜!你別嚷了,叫這些孩子也別哭了。」博羅維耶茨基嚇了一跳,指著那些貼在母親身邊放聲大哭的孩子叫道。
  「老爺!我正要說句實在的話,我在礦山裡時,他們總是給我許願,說是給錢。我也不停地走呀!求呀!可是他們騙我,把我像狗一樣地趕出了門。」
  「你們放心好了,我今天就去和廠主說一說,一個星期後你們到這裡來,會給你們錢的。」
  「敬愛的老爺呀!願天主和琴希托霍瓦1賜予您健康長壽,賜予您財產和名譽吧!」她一面喊著,一面拜伏在他的腳前,吻著他的兩隻手。
  博羅維耶茨基從她那裡脫身後,離開了辦公室,可是他卻在一個大過道裡站了一會。當他看到女人也出來後,又問道: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啊!先生,我是從斯基耶爾涅維茨來的。」
  「在羅茲已經呆了很久了嗎?」
  「快兩年了,是因為破了產才來這兒的。」
  「你們有工作嗎?」
  「這些異教徒,這些害了傳染病的異教徒怎麼會要我呢!
  再者我能把孩子放在哪兒呢?」
  「你們靠什麼生活?」
  「我們很窮,老爺,窮得很呢!我和一些紡織工人一起住在巴烏蒂區2,每月要付三個盧布的房租。先夫在世時,儘管我們常常只有鹽吃,只能挨餓,可總算是活下來了。現在他不在了,我就得去老城找活干,那裡有時需要洗衣的等等。」
  她講得很快,圍在她身邊的孩子穿得很髒,很破爛。
    1波蘭宗教聖地。
  2羅茲的工人住宅區。
  「你為什麼不回鄉下,到家裡去呢?」
  「我會回去的,先生!只要那兒照農民的標準給我付工錢,我這就去。否則,但願羅茲城的瘟疫不要放過那裡,但願這城市的大火也燒到那裡去,但願天主不要憐惜那裡的任何東西,但願那裡的一切都死光,不剩一個。」
  「別鬧了,你們沒有必要在這裡詛咒!」博羅維耶茨基有點生氣地嘟囔著。
  「沒有必要?」女人感到奇怪地叫起來了。她把那蒼白的、十分醜陋的、被貧困損耗了的面孔和那已經萎縮的、熱淚盈眶的眼睛衝著博羅維耶茨基。「老爺,我們在鄉里只不過是些雇農,我只有三莫爾格土地,是在父親死後繼承下來的。我們沒錢蓋房子,住在叔侄們家裡,靠做工為生。一個鄉里的人總還是可以住得好好的嘛!他可以把土豆積攢起來還債,可以養鵝養豬,會有雞蛋。我們也養過乳牛,可是在這兒又怎麼樣呢?一個倒霉鬼要從早干到晚,連吃也顧不上,我們的生活最後就像乞丐一樣,而不是象基督徒一樣;我們是狗,而不能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那麼你們為什麼要來這兒呢?應當呆在鄉下嘛!」
  「為什麼?」她十分痛苦地叫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走了,我們也走。阿達姆是在春天走的,他把女人留下,走了。秋後來了一個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誰也不認得他;他全身穿的是呢子,戴鍍銀手錶,還有戒指和在鄉下要三年才能掙到的那麼多的錢。人們都感到驚奇,可這個瘟神卻在騙人,鄉里人希望他把他們帶出去,為此他們給了他錢,上帝知道他對他們許了什麼願,這樣馬上就有兩個農民:楊夫婦的兒子和住在林子那邊的格熱戈日跟他走了,其他的人也會走的。他們來到了這個羅茲,每個人都想有呢子衣服、手錶,過放蕩生活。我阻止過我的丈夫,我們來這兒幹嗎?人生地不熟,人們會把我們當牲口使的,可他還是走了,後來他又回來了,把我也接走了,慈悲的主呀!我的主呀!」她不停地嘮叨著,放聲痛哭起來,用兩隻髒手擦著鼻子和眼睛。她的身子在這無可奈何的悲痛中,開始顫抖起來,緊靠在她身邊的孩子們也跟她一起低聲哭起來了。
  「這裡給你們五個盧布,你們就如我對你們說的那樣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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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24:12 |只看該作者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感到厭煩,他很快轉過身來,沒等對方表示感謝就出去了。
  他看不慣這種愁眉苦臉的樣子,可是這女人卻仍使他那慢慢消沉和有意控制著的感情受到了感染。
  他在馬西—普萊特式蒸汽鍋爐1旁站了一會,看到布料通過這裡就染印好了。他有點神魂顛倒地望著那些剛剛印上的花色,一些加上了媒染劑的黃花,在高溫中受到成分複雜的苯胺鹽溶液的浸染,會變成粉紅色。
    1英國馬西—普萊特公司生產的蒸汽鍋爐。
  工廠在傍晚片刻的休息之後,又開始以同樣的強度進行工作。
  博羅維耶茨基通過自己辦公室的窗子向外望去,因為天色驟然陰沉,雪片密密層層地下著,給工廠的圍牆和庭院塗上了一層白色。他看見霍恩站在守門人的小房後面,這裡是工廠唯一的出口,霍恩在和剛才那個女人談話,她好像為了某件事情正高興地對他表示感謝,在自己的身後還拿著一張紙。
  「霍恩先生!」博羅維耶茨基從小窗裡伸出頭來喊道。
  「我正要找你。」霍恩走出來後,回答說。
  「你給這個女人出了什麼主意?」他望著窗子,粗聲粗氣地問道。
  霍恩把身子晃了一下,在他那象女人一般的美麗的臉龐上,立刻現出了一陣紅暈,他的一雙藍色的十分和善的眼睛也在閃閃發亮了。
  「我叫她去找律師,讓她去和工廠打官司吧,到時候法律會迫使他們給她賠償損失的。」
  「這個與你何干?」博羅維耶茨基輕輕地敲著玻璃窗,咬住了嘴唇。
  「與我何干?」他沉默了一會,「一切貧困,一切非正義的事情我都要管……」
  「你在這兒是什麼身份?」他厲聲地打斷了他的話,然後坐在一條長桌前。
  「得啦!我是事務所的見習生,經理先生不是最清楚嗎!」
  霍恩愕然地問道。
  「好啦!霍恩先生!照我看,你完不成這個見習了。」
  「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可對我們來說,對工廠來說,就不是所有的都一樣。你是工廠裡千百萬齒輪中的一個,我們收你並不是要你在這兒辦慈善事業,是要你幹活。這兒需要一切都發揮最好的效用,照規矩辦事和互相配合,可你造成了混亂。」
  「我不是機器,是人。」
  「那是在家裡。工廠既不考驗你的人道精神,也不要求你慈悲為懷,而要求你多出力,出智慧,僅僅為了這個,我們才付給你酬勞。」博羅維耶茨基更加惱怒了,「你在這兒和我們大家一樣,都是機器,因此你只能做你應該做的事,這裡不是你大發慈悲的地方,這裡……」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霍恩迅速打斷了他的話。
  「尊敬的1霍恩先生!我如果對你說話,你就好好聽著。」博羅維耶茨基厲聲地叫了起來,生氣地把一大本樣品丟在地上,「布霍爾茨是因為我的推薦才收下你的,我瞭解你的家庭,我望你好,可是我看你病了,你患了幼稚的挑撥離間病。」
    1原文是德文。
  「如果你是這樣來看對人的同情的話。」
  「你在用所有對工廠心懷不滿的人早就用過的辦法破壞我的名譽。應當給你一個律師,通過他的幫助,你就可以去關心那些不幸和被侮辱的人了。這個律師也會懂得什麼才是好的報酬。」博羅維耶茨基帶挖苦地補充說,可是他在看到霍恩那雙瞅著他的善良的眼睛後,怒氣隨之消失了,「這樁事就算了,你還可以在羅茲長久呆下去,你會看清這裡的關係,會更好地瞭解那些被壓迫的人們,這樣你就會懂得應當怎樣行動。如果你接過你父親的生意去做,那時候你會承認我說的完全對。」
  「不,先生,我不會久呆在羅茲,也不會去包攬父親的生意。」
  「你想幹什麼?」博羅維耶茨基感到愕然地叫了。
  「還不知道,雖然你對我說得這麼厲害,太厲害了,可是我不能不老老實實對你說明這一點。這且不管它吧!我知道,你作為一個大印染廠的經理不能說別的。」
  「那麼你要離開我們?對於你我只能這麼想,可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不願呆在羅茲的這些下流漢中,作為一界人士的你恐怕是理解我的;我恨工廠,恨所有的布霍爾茨們、羅岑斯特恩們、恩德們,仇恨這可惡的工業匪幫。」霍恩勃然大怒地說。
  「哈!哈!哈!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怪人』,沒有人比得上。」博羅維耶茨基親熱地笑了。
  「我不想多說了。」霍恩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如果你願意的話,蠢話總是少說為好。」
  「再見」。
  「再見。哈!哈!哈!真有表演天才呀!」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霍恩眼裡幾乎滲出了淚水,他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
  「什麼?」
  霍恩鞠了個躬,出去了。
  「一個大笨蛋!」博羅維耶茨基在他走後嘟囔著,然後也到乾燥室去了。
  一股乾燥的、熱烘烘的空氣立刻包圍了他。
  一些四角形的大鐵箱裝滿了熱得可怕的、乾燥的空氣,它們把一條條各種色彩已經烘乾了的、硬幫幫的布不斷吐出來,同時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彷彿遠處的雷聲一樣。
  在許多矮小的桌子上、地上、靜靜移動的小車上,都堆放著布料。廠房的牆壁幾乎和玻璃一樣透明,裡面的空氣十分乾燥和明亮。各種布料色澤鮮艷,有金黃色,有絳紅色、紫羅蘭色,有海軍藍色,還有寶石紅的,彷彿一堆堆璀璨生光的金屬片。
  工人們身上只穿一件襯衫,腳是光著的,臉呈灰色,眼睛呆滯無神,好像被這裡擠得滿滿的顏料蒸汽燒壞了似的。他們默不作聲,機械地移動著,他們只不過是對機器的補充。
  如果誰想通過窗玻璃去瞭望周圍世界,去看羅茲,他可以看見羅茲就屹立在一座四層樓高的地方,就聳立在被成千上萬個煙囪、屋頂、房屋、脫落了枝葉的樹所隔斷了的煙霧中。如果他向另一方遠眺,他可以看見遠處延伸到地平線盡頭的田地,可以看見灰白色的、骯髒的野外。那裡由於春來解凍,流水到處氾濫,但有的地方,也間或出現一些紅色的廠房,這些廠房從遠處看,似乎是在霧中顯現出來的。如果他再看那遠處長長一排的小村莊,他可以看見這些村莊無聲無息地緊挨在地面上。如果他往那兒的道路上看,他可以看見這些道路就像一條條沾滿了泥水的黑色帶子,在一排排光禿禿的白楊樹之間,蜿蜒曲折地伸向遠方。
  機器轟隆隆地響著,挨到了天花板的傳動帶在不停地呼嘯,把動力送到其他的廠房。屹立在這四角形大廳裡的巨大金屬乾燥器主要接受從染房來的濕布,把它們烘乾後吐出來。一切都在跟著它們的運動節奏而跳動,因此這個充滿了使人感到淒涼的三月天的色調和光線的大廳就像天主的教堂一樣,具有統治一切的力量。
  博羅維耶茨基望著這些布料,感到有點心神不定,他想是不是它們烘得太干或者被燒壞了。
  「蠢傢伙!」他突然想起了霍恩,霍恩年輕漂亮的臉龐,那雙帶著某種說不出的無可奈何的痛苦和指責的藍眼睛,不時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惶恐不安,這種不安難以捉摸,當他看著這群在默不作聲地勞動著的人們時,霍恩的一些話又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
  「我曾也是這樣。」他的思想雖然飛到了過去的時代,可是他沒有讓他想像中的那只戰戰兢兢的手把自己抓住。一絲帶譏諷的微笑在他嘴邊掠過之後,他的眼裡依然現出十分沉著和冷靜的神色。
  「這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這樣想時,腦子裡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空虛之感,好像在對過去他曾有過、但由於生活在庸俗環境中而喪失了的理想和高尚的衝動表示惋惜。可是這種思想感情在他身上存在的時間很短,他又恢復了他原來的狀態,他以往是什麼人,現在還是什麼人,海爾曼·布霍爾茨的印染廠的經理、化學家、一個冷靜的、聰明的人,對周圍漠不關心、可是對一切都有準備的人,就是莫雷茨稱呼的一個真正的羅茲人。1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種思想狀態下走進砑光車間時,一個工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什麼事?」他問得很簡短,沒有停步。
  「這是我們的工頭,普弗克先生,他說:從四月一號起,我們幹活的將減少十五人。」
  是的,一些新的機器要安裝了,用不著舊機器所需要的那麼多人了。」
  這個工人把帽子放在手裡不住地搓揉,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可是當他看到從那機器後面和一丈丈的布料後面投來的炯炯目光之後,激動了起來,便跟在博羅維耶茨基後面問道:
  「可我們幹什麼呢?」
  「你們到別處去找工作吧!只有那些早先就在我們這裡工作的人才可以留下。」
  「可我們也工作三年了。」
  「我對你們有什麼辦法?機器不需要你們了,它自己會幹。如果我們擴大漂白車間,到四月一號可能還有變動。」博羅維耶茨基平心靜氣地回答,他上了升降機,馬上就和它一起在牆壁中降落下去。
  工人們面面相覷,不說一句話,他們的眼裡表現出憂鬱的神色,為明天的失業而擔心,為貧困而憂慮。
  「這是一具死屍,不是機器,狗,狗日的。」一個工人嘮叨著,同時憤怒地踢打著一台機器。
  「貨物要掉到地上了!」工頭叫道。
  一個小伙子很快把帽子戴好,躬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把紅絨布從機器上拿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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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25: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勝利」旅館的餐廳被擠得滿滿的。
  在一些寬大、可是比較低矮的房間裡,充滿了人們的喧鬧聲。房間的牆壁是黑的,天花板上斯蒂烏克式1的雕塑像木頭一樣,一片黃色。
  在入口處的兩扇門上,為防護玻璃而安裝的銅條時時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因為這裡不斷有人進來,他們一進來就消失在煙霧和擠滿了餐廳的人群中。茶點部大廳的電燈由於晃動得太厲害,終於熄滅,那些小汽燈卻仍在燃燒著,向緊靠在許多小桌旁的人們和白色的台布投下昏昏沉沉的微光。
  「堂倌,付賬2!」
  「啤酒!」
  「堂倌,啤酒3!」
    1一種雕塑的形式。
  2原文是德文。
  3原文是德文。
  亂七八糟的呼喚聲和啤酒杯的低沉的磕碰聲響在一起。
  堂倌們1穿著肥大的禮服,手裡拿著象抹布一樣的台布到處奔走,他們骯髒的胸部十分顯目地出現在飲者的頭上。
  喧鬧聲由於不斷有人進來和叫喊而更大了。
  「《羅茲報》、《每日信使》!」一些穿梭於餐桌之間的小伙子喊著把報紙送上來。
  「漂亮的小伙子,送一分《羅茲報》來!」莫雷茨叫道。他坐在茶點部的一個窗子下面,周圍還有幾個常坐茶館的藝人。
  「你們看到我們的怪人、即2經理昨天幹了什麼?」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拉丁文。
  「說說這個怪人吧!」一個駝背的老藝人插嘴說。
  「你真蠢!」第一個對著他耳朵十分神秘地悄悄說,「昨天在劇場第二輪休息時,當紐霞一走下舞台,我們的怪人就從幕後來到她跟前,對她說:『你演得很不錯呀!只等花稍微便宜點,我就是花整整五個盧布,也要買一束給你。』」
  「他說什麼?」老藝人挨近他旁邊一個人的耳朵問道。
  「要你去吻狗的鼻子。」
  大家撲哧笑了起來。
  「韋爾特先生,馬烏雷齊先生,你大概喝白蘭地酒醉了吧!」
  布姆—布姆先生,我的辦法就是把你趕出門外。」
  「我打算叫堂倌送來。」
  「你還是叫他們替你吹吹牛好些。」
  「怎麼?阿妮小姐,你什麼時候給我白蘭地酒。」他理好夾鼻眼鏡後叫道,同時用右手掌拍著左手握得很緊的拳頭。
  「馬烏雷齊先生,你祖宗受的教育要多些。」站在房中間的布姆—布姆又說了,他還用餐叉叉了一根香腸。
  「如果說你的祖宗,我就不這麼看。」
  「為什麼1?」附近桌子邊一個人對他說。
    1原文是德文。
  「因為他沒有祖宗。」
  「不,不是這個,是因為他的祖宗對佃戶粗暴,韋爾特知道。」
  「這是等外品的俏皮話,比成本價低百分之五十。先生們!布姆要公開出賣自己了,有人願給點什麼嗎?」莫雷茨不懷好意地叫道。
  「他說什麼?」老藝人又低聲問道,一面向堂倌點了點頭。
  「你真蠢!」鄰座的那個人以這個語氣對他說。
  「誰願給點什麼?布姆—布姆要出賣自己了,他老了,殘廢,很醜,也很蠢,可是他的賣價很便宜!」莫雷茨叫完後,又不說話了,因為這時候布姆—布姆站起來了,他瞅了莫雷茨一會,短短地說了一句:
  「癩皮狗!阿妮小姐,拿酒來!」
  莫雷茨不停地敲著啤酒杯,大聲地笑了起來,可是誰也沒有附和他。
  布姆—布姆喝夠了酒,便拖著他那雙患骨結核抖個不停的腳在餐廳裡走著。他那方形面孔的顏色就像浸透了血的油脂。他的淺藍色的眼睛有點凸出,戴在上面的夾鼻眼鏡是用一條很寬的帶子繫起來的。他的稀疏的頭髮緊貼在高高隆起的方形額頭上,這額上的皮膚褶皺很多,顯得粗糙。他的身子老是向前躬著,看起來就像一個老色鬼。他這時走到各種各樣的人群面前,講一些俏皮話,而且自己的笑聲往往最大,或者把他所聽到的趣話逢人便說,津津樂道地一說再說。他用手把夾鼻眼鏡理好後,幾乎和所有進來的人,至少一半的人打了招呼,然後便走進茶點部,他的談話聲雖然嘶啞,可是什麼時候都能聽見,到處都可以聽見。
  「阿妮小姐,酒!」他又用手掌拍著拳頭說。
  莫雷茨把《羅茲報》瀏覽了一下,他在等博羅維耶茨基,因此不耐煩地瞅著餐廳的門,但卻在另一間房裡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便站了起來。
  「列昂,你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
  「你日子過得怎麼樣?」莫雷茨坐在他身邊的綠沙發上。
  「很好!」列昂把腳擱在一張小椅子上,把襯衫解開了。
  「我今天想過你,昨天還和博羅維耶茨基談過。」
  「博羅維耶茨基,就是布霍爾茨那裡的那個博羅維耶茨基嗎?」
  「是。」
  「他印染的總是厚絨布嗎?我聽說,他還要自己開一間工廠。」
  「所以我們正好談到了你。」
  「還有什麼,羊毛嗎?」
  「棉花。」
  「都是棉花?」
  「今天怎麼能知道。」
  「有現金?」
  「會有的,而且還有更多的東西,信貸……」
  「和你合夥嗎?」
  「還有巴烏姆,你知道馬克斯1嗎?」
    1馬克斯·巴烏姆。
  2原文是德文。
  「啊!喂!你看這張期票有問題,它的轉讓者不可靠,博羅維耶茨基。」列昂過一會補充道。
  「為什麼?」
  「波蘭人!」他十分輕蔑地說,把腳幾乎伸到了沙發和椅子上。
  莫雷茨樂呵呵地笑起來了。
  「你不瞭解他,在羅茲會有很多人談到他。他會做大生意,我信得過他,就像信得過自己一樣。」
  「可是巴烏姆,這是個什麼人?」
  「巴烏姆是一條牛,要讓他睡夠,把話說夠,然後給他工作,他就會像牛一樣的幹起來,實際上他一點不傻。你對我們可以有很多幫助,你自己也會賺很多錢,克龍戈爾德已經對我們說了。」
  「你們去找克龍戈爾德吧,這是一個大人物,羅茲所有的小商店他都熟悉,這些小店每年要買一百盧布的布匹,他在庫特諾、在斯基耶爾涅維策是推銷貨物的能手2。你們和他一起做生意吧,我並不一定要參加,我有可賣的東西。我身邊有布霍爾茨的信,他委託我去東方代辦他的貨物,給我提供了這樣的條件……」列昂急忙解開衣服,在兜裡尋這封信。
  「我知道,你不用找了。博羅維耶茨基昨天對我說了,他在布霍爾茨面前推薦了你。」
  「博羅維耶茨基,真的嗎?為什麼?」
  「他很聰明,他想到了未來。」
  「不管怎樣,這筆生意能賺很多錢。如果我參加,我馬上可以拿出二萬元的現金1,可是他有什麼,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1原文是德文。
  「他有什麼,他自己會告訴你,我能告訴你的就是他可以不要現金。」
  「一個貴族!」列昂譏諷地說,他感到有點遺憾,在房中間啐了口唾沫。
  「不,他比東方最聰明的貨物代辦人和推銷人還聰明。」莫雷茨回答,用刀子敲著酒杯,「你已經售了很多嗎?」
  「已經出售價值幾萬的貨物,留下的也是最好的期票,是薩福諾夫簽名為期四個月的期票,這是一筆綢緞生意。」他高興地拍著莫雷茨的膝蓋,「我也準備給你定貨,你看,這夠朋友吧!」
  「多少?」
  「三千盧布。」
  「長的還是短的?」
  「短的。」
  「給你期票還是貨到後再結算1?」
  「結算?馬上就給你訂貨單。」他開始翻著他的大錢包。
  「我給你什麼?」
  「如果給現金,百分之一的利息,老交情了。」
  「我現在急需現金,我要錢用,一個星期內就要支出。」
  「好,這是定貨單。你知道嗎?我在比亞威斯托克遇見了烏什切夫斯基,我們是一起來羅茲的。」
  「這位伯爵要去哪兒?」
  「他來羅茲做生意。」
  「他,看來他的東西太多了,要和他見見。」
  「他什麼也沒有,他是打算來賺一點的。」
  「怎麼會啥也沒有。我們的貨運隊從裡加2來時,還去過他的莊園。他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難道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嗎?」
    1原文是德文。
  2立陶宛城市。
  「還有,還有做鞋用的輪胎橡膠,哈哈!真是個滑稽鬼。」
  莫雷茨拍著他的膝蓋。
  「他是怎麼把莊園搞掉的?這筆財產隨便算一算至少值二十萬。」
  「可他現在一算,卻發現他還欠十萬元的債,這是個謙虛的人。」
  「說他沒意思,喝酒嗎?」
  「堂倌,把酒、魚子、韃靼牛排、真黑啤酒快點1拿來。」
  「布姆—布姆,到我們這兒來!」列昂叫道。
  「你怎麼樣,身體好嗎,生意好嗎?」他一面叫喊,一面握著列昂的手。
  「謝謝,我很好。我特地從敖德薩2給你送來了一件東西。」列昂從提包裡拿出一幅風情畫給了他。
    1原文是德文。
  2俄國城市。
  布姆—布姆理了理他的夾鼻眼鏡,拿著這幅畫,馬上看得入迷了。他用舌頭舔著他那萎縮了的、發青的嘴唇,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全身都由於高興而搖晃起來了。
  「美極了,美極了,從來沒有見過!」他吆喝著,慢慢走著,把畫送給所有的人看。
  「豬玀!」莫雷茨表示厭惡地嘟囔著。
  「他喜歡好東西,因為他是個行家。」
  「你不認識他是誰?」莫雷茨譏諷地問道。
  「且慢!」列昂彈了一下指頭,拍著莫雷茨的膝蓋笑了起來。他從提包裡的一些帳單和記事本中,找出了一張女人照片。
  「怎麼樣?一台漂亮的機器吧?」他眨巴著眼睛,表示最大的滿意說。
  「是的。」
  「當真!我想你一定很喜歡,這是一個法國女人啊!」
  「看起來像個荷蘭女人,像頭奶牛。」
  「不管怎麼1說,這是個高貴的品種,一百塊錢買不到。
  「誰如果能把她趕出去,我給五元。」
  「你常常是……好,我不說了。」
  「可是你的興趣是一個商品經銷人的興趣。這個畜生是從哪裡來的,你在哪裡認識的?」
  「我和一些商人在下安加爾斯克玩過一次2,玩到最後他們說:『列夫先生,到咖啡館去!』於是就去了。那燒酒、香檳酒幾乎是一桶桶地喝,後來又聽唱歌,這個女人是歌女……」
  「你等等,我馬上就來!」莫雷茨打斷了他的話,站了起來,走到一個進餐廳後正在到處張望、個子魁梧的德國人跟前。
  「你好3!米勒先生。」
  「你好4!近來怎麼樣,先生。」德國人心不在焉地回答說,仍然在到處張望。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俄文。
  3原文是德文。
  4原文是德文。
  「你找人嗎?也許我能告訴你。」莫雷茨死乞白賴地自我推薦。
  「我找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為了這個我才來的。」
  「他馬上就來,我也在等他,先生在小桌子旁坐坐吧!這是我的同行列昂·科恩。」
  「米勒!」他自以為了不起地說著,也在桌旁坐下。
  「誰不知道米勒,在羅茲,每個孩子都知道這個名字。」列昂說得很快,急忙扣上衣服,在長沙發上佔了一個位子。
  米勒滿不在乎地笑了。他看了一下大門,發現博羅維耶茨基在一夥人的陪同下也進來了。博羅維耶茨基見到米勒後,把同來的人丟在門旁,手裡拿著一頂帽子走到了這個棉花大王面前。當他進來後,餐廳裡靜了下來,人們有的表示仇恨、有的表示妒忌、有的表示敬仰地注視著他。
  「我在等你。」米勒開口說,「我找你有事。」
  他對莫雷茨和列昂點了點頭,對其他的人笑了笑,然後拉著博羅維耶茨基的腰帶,把他從餐廳裡領了出去。
  「我給廠裡打過電話,可他們回答說,你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感到很遺憾。」博羅維耶茨基客氣地說道。
  「我還給你寫過信,自己寫的。」他非常肯定地補充道,雖說在羅茲,人們都知道他只會簽名。
  「我沒有收到信,因為我根本沒有回家。」
  「我寫的是你提過的事。我是個爽快人,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再一次老實對你說,我要給你一千以上的盧布,你參加我的生意吧!」
    1原文是德文。
  「布霍爾茨也要把我留下,他給我的比兩千還多。」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
  「我給你三千,好!給你四千,你聽見了沒有,比四千還多,這就是說你一年可以得到一萬四千盧布,一大筆錢呀!」
  「我很感謝你,可是我不能領受你的美意。」
  「你仍然留在布霍爾茨那兒?」米勒立刻問道。
  「不,我對你坦率地說,我自己要開工廠,因此我既不接受你的要求,也不會留在布霍爾茨的公司裡。」
  米勒不說話了,稍微站開了點,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博羅維耶茨基,表示敬意地問道:
  「開棉花工廠?」
  「我除了告訴你我不會和你競爭外,沒有別的可說。」
  「一切競爭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塊香膏。」米勒拍著自己的衣兜叫道,「你能對我怎麼樣?誰能對我怎麼樣?誰能對千百萬怎麼樣?」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只是笑著,注視著他面前的一切。
  「你的貨物是什麼?」米勒一面說,一面照德國人的習慣,攔腰抱住了博羅維耶茨基。
  於是就這樣走在那壓得滋實的瀝青人行道上。這條人行道經過旅店的院子,通往裡面的戲院大樓,被一盞大電燈照得通明透亮。
  人群在往劇院走去。
  車子一輛接著一輛駛到旅店大門前,卸下一些勞累過度、大都十分消瘦的男人和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這些女人穿得很厚實,下車後便打著雨傘走在由於潮濕而滑溜的人行道上。這裡的雨雖然已經停了,可是那濃密的粘糊糊的露卻降落在地面上。
  「我很喜歡你,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米勒沒有等他回答就說了,「你對我的印象怎麼樣,如果你遭挫折,你在我這兒總可以拿到幾千盧布。」
    1原文是德文。
  「現在你給我多點好嗎?」
  「好,現在你對我來說,是很用得著的。」
  「多謝你的好意。」博羅維耶茨基譏諷地笑了。
  「我沒有委屈你,我說的,就是我想的。」米勒看到博羅維耶茨基在笑,他要為自己辯護。
  「我相信,如果我有一次遭到失敗,下次就肯定不會這樣。」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是個有頭腦的人,我很喜歡你,我們合夥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好。」
  「如果我們必須單獨干的話,那怎麼辦呢?」博羅維耶茨基笑著,一面向一些過路的太太小姐們鞠躬。
  「這些波蘭女人真漂亮,可是我的瑪達也漂亮。」
  「你的瑪達很漂亮。」博羅維耶茨基一本正經地說,兩隻眼瞅著他。
  「我有一個想法,找個時候在別處再告訴你。」米勒神秘地說,「你在戲院裡有坐位嗎?」
  「有一張椅子,是兩個星期前就給我放上了的。」
  「包廂裡只有我家裡三個人。」
  「有太太們嗎?」
  「她們已經在戲院裡。我是有意等你的,要和你見面,好,我的計劃算吹了,再見,你來我的包廂嗎?」
  「一定來,這對我來說,是個美差。」
  米勒進戲院去了,可是博羅維耶茨基仍然回到了餐廳。他在這裡沒有遇見莫雷茨,因為莫雷茨已叫堂倌告訴博羅維耶茨基,他在戲院等他。
  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十分煩惱,去茶點部喝了點燒酒。這裡除了那個用報紙蓋身在角落裡睡覺的布姆—布姆外,已經沒有別人了。
  「布姆,你不去戲院?」
  「我去幹嗎?去看棉花?對棉花我很熟悉,你去嗎?」
  「一會兒就去。」
  博羅維耶茨基也去了,他在第一排莫雷茨和列昂的旁邊找到了自己的坐位。列昂不斷向一些坐在一樓的淡黃頭髮的女人行禮,用望遠鏡對她們瞭望。
  「頭等美人,這個是我的,莫雷茨,你看。」
  「你認識她?」
  「我認不認識她?哈哈!我很瞭解她。讓我和博羅維耶茨基也認識認識吧!」
  莫雷茨馬上給他們作了介紹。
  列昂想說點什麼,於是拍著莫雷茨的膝蓋。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站了起來,掉過頭,面對著大廳。這裡從上到下都坐滿了高貴的觀眾,羅茲的局面是靠他們維持的。他留心地望著他們,不時沖一些包廂、坐位表示客氣地點點頭。
  在這個好似剛剛聚集攏來的蜜蜂一樣的鬧轟轟的戲院裡,人們從四面八方通過望遠鏡也向博羅維耶茨基投來了熱情的目光,但他這時仍然心平氣和地站著。
  他的長得十分豐滿的鬚髮和勻稱的體態使他看起來風度翩翩。
  他的嬌嫩的臉龐宛如一幅合符標準的、漂亮的圖畫,綴飾在這上面的美髯也梳得十分整齊。他的下嘴唇很突出,他只要做一個疏懶的動作,表示一個眼色,就可使他成為標準的紳士。
  從他的這個風雅的外表,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化學家,一個無與倫比的印染行家,一個許多棉紗廠都為之爭奪的人,一個在工廠的管理事業中進行過改革的人。
  他的灰白色中摻雜著藍顏色的眼睛,他的表現出冷酷無情的面孔,幾乎是黑色的眉毛,生得結實的腦門使人感到他身上存在某種十分可怕的東西。
  他具有堅強的意志和百折不撓的精神。
  他看著那在燈光照耀下顯得富麗堂皇的戲院和帶著閃閃發亮的鑽石首飾,穿著各色服裝的觀眾。
  一些包廂就像邊上釘著櫻桃色天鵝絨的花籃1,坐在裡面的女人穿得十分講究,宛如一朵朵鮮花,他們身上的寶石璀璨生光。
    1原文是法文。
  「卡羅爾,今天這裡你說有多少富翁?」莫雷茨低聲問道。
  「會有二百多。」博羅維耶茨基回答說。他仍在不慌不忙地瞅著那些他所熟悉的百萬富翁的面孔。
  「這裡當真有富翁的香氣。」列昂插嘴說,一面呼吸著那充滿了香料、花朵和從街上帶來了泥濘氣味的空氣。
  「首先是洋蔥和土豆味。」博羅維耶茨基輕蔑地說道。過了一會,他向舞台近旁池座裡的一個漂亮的猶太女人鞠了一躬,對她表示了一番甜蜜的微笑。這個女人穿一身黑緞子衣裙,上身露出了白得晃眼的豐滿的肩膀和脖子。她的頸上帶著鑽石項鏈,鬢角也被一些閃閃生光的鑽石照亮了。她的長得豐厚、鬆軟的黑頭髮是照帝國的摩登形式梳的,上面還插著一些小梳子。她的耳朵上也掛著一些十分明亮和大得出奇的鑽石。在她的胸前,腰身邊的扣子上和那套在黑手套旁的手鐲上,都有一些鑽石在閃閃發亮。她的紫羅蘭色的又大又長的眼睛就像最華美的玉石一樣,放出銳利的目光。她的臉龐略呈橄欖樹色,還摻雜著微微的胭脂紅,顯得清晰可見。她腦門不高,眉毛卻很濃密,鼻子細長,但嘴唇很大,也很豐滿。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卻不注意所有的包廂都有人用望遠鏡望著她。有時她好像毫不在意地瞅著她那坐在包廂裡面的丈夫,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猶太老人,他坐的時候,總是把頭低下,靠在自己的胸脯上,一忽兒陷入沉思,一忽兒從沉思中甦醒,把那銳利的目光透過金絲眼鏡投向大廳的各個方向,同時將襯衫遮住他高高突起的大肚子,低聲對妻子說:
  「露茜,你幹嗎要這樣顯露自己。」
  她假裝沒有聽見,繼續望著包廂和那些擠滿了大都是猶太人和德國人的觀眾的座位,或者看一看博羅維耶茨基。他因為是把臉對著她的,所以有時也可以察覺到她在看他,但他表面上卻裝得冷冰冰和毫不在意的樣子。
  「這個楚克爾家的女人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列昂對博羅維耶茨基嘮叨著,因為他想進一步瞭解自己經理人的情況。
  「你認為是這樣嗎?」博羅維耶茨基冷冷地回答說。
  「因為我是目擊者。你看,她的胸脯,我最喜歡女人身上的這個地方,她的胸脯就像天鵝絨一樣,哈!哈!哈!」
  「你笑什麼?」莫雷茨感興趣地問道。
  「我做了一個非常滑稽的動作。」他笑嘻嘻地把這又說了一遍。
  當幕升起的時候,他們不再說話了。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舞台,只有楚克羅娃用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依然瞅著卡羅爾;但博羅維耶茨基卻沒有看她,這顯然使她生氣了。因此她不斷把折好的扇子穿過欄杆,表示不高興地朝他身上打去。
  博羅維耶茨基微微地笑了,他看了她一下,依然全神貫注於舞台上,因為他發現那裡還有一些愛看戲的人在對真正的演員和節目進行滑稽可笑的模仿。
  這是一次為了慈善目的的演出,包括兩個喜劇,一個獨唱,還有提琴和鋼琴獨奏,最後是活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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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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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25:55 |只看該作者
  劇場一休息,博羅維耶茨基便站了起來,要去米勒的包廂裡。可是科恩攔住了他。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想和你談一談。」
  「看完戲再說。你看,我現在沒空。」他說完後,走了。
  「他是大人物,現在沒空閒。」
  「他說得對,這兒不是談生意的地方。」
  「莫雷茨,你蠢到頭了,你說什麼,談生意是什麼地方都可以的。只有這位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他是布霍爾茨股份公司那裡的一位大公爵,一個大人物。」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米勒一家的包廂。老頭子出去了,為的是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他,因為包廂第四個位子上已經坐著一個矮胖的德國人,本來是沒有空位的。
  博羅維耶茨基和在包廂裡面打盹的米勒的母親以及在他進來時就站起來了的女兒打了招呼。
  「施特爾希。」
  「博羅維耶茨基。」
  他們互相握了手,作了自我介紹。
  卡羅爾坐下了。
  「小姐玩得好嗎?」他問完後,還想說點什麼。
  「玩得很好,太好了!」年輕的女人叫了起來。她那像剛剛洗過的嫩蘿蔔一樣的、玫瑰色的圓臉上,現出了一陣強烈的紅暈,這紅暈在她的淺綠色衣裙的映襯下,尤其顯而易見。
  她因為害臊,便用手絹把臉遮住。
  這時過堂風從門外吹到戲院裡來,於是她母親在她的肩上披上了一條非常好看的花邊披肩,然後依舊打著磕睡。
  「你也玩得好嗎?」過了一會,她把她那象細瓷一樣的藍眼睛看著他,問道。這雙眼的睫毛呈金黃色,顯得很明亮。與此同時,她的孩子似的白嫩的嘴也稍微張開了點,她的小臉蛋抬了起來,一看就像剛剛烤熟的麵包似的。
  「我也一樣,玩得太好了,挺好,或者說,玩得挺好,太好了。」
  「表演得不錯,是嗎?」
  「是的,這是業餘劇團演出,我以為你也會參加演出的。」
  「我很想參加,可是沒有人請我。」她坦率地說,表示很遺憾。
  「請你參加的計劃是有的,可他們沒有敢請,怕遭到拒絕,你要知道上你們家就像上王宮一樣困難。」
  「是的1,我對瑪達小姐也這麼說過。」施特爾希插嘴說。
    1原文是德文。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現在在我們這裡,就應當先對我說嘛!」
  「我沒有時間,並且我也忘了。」施特爾希坦率地解釋說。
  於是大家都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施特爾希咳著嗽,把身子挨了過來。他想說話,可是沒有說,因為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有點煩悶,兩隻眼在戲院裡到處張望,瑪達也有點心神不定。她想多說幾句,可是現在,當這個博羅維耶茨基坐在她身邊時,當許多包廂裡的人都在以特別的興趣用望遠鏡望著他們時,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她開始說了:
  「先生會在我們的公司裡嗎?」
  「很抱歉,我不得不向你的父親表示拒絕。」
  「可是爸爸是指望著你的。」
  「我也很感遺憾。」
  「我想你星期四是可以來我們這兒的,我對你有一個請求。」
  「我願意馬上聽取。」
  博羅維耶茨基把頭斜到了她一邊,同時望著楚克爾一家的包廂。
  露茜使勁地搖著扇子,很明顯她和丈夫吵起來了。她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把襯衫遮住他的大肚子,同時在椅上舒展著身子。
  「我想請您給我點幾本波蘭書讀一讀,這個我找爸爸說過,可他說我蠢,說我只應當管家務和收支。」
  「對!對!她對爸爸這麼說過。」施特爾希又嘮叨著。他因為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在瞅著他,便拿起椅子往後稍微退了一點。
  「你為什麼想讀書,你為什麼要這樣?」博羅維耶茨基問得很生硬。
  「我願意嘛!」她肯定地回答,「我想嘛,所以我才求教你。」
  「這樣你的兄弟定會佔據這棟新的住宅和圖書館。」
  她十分親熱地細聲笑了。
  「你認為我的看法可笑嗎?」
  「啊!因為威廉不愛讀書。有一次當我和媽媽進城裡去時,他生我的氣,把我所有的書都燒了。」
  「是的,是的!威廉不愛讀書,他是個游手好閒的人1。」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看著施特爾希說:
  「好!明天我給你捎一張書單來。」
  「我馬上就要,馬上!」
  「我馬上就可以寫幾個書名,剩下的明天寫。」
  「你是個好人。」她高興地說,可是當她看見他的顫抖著的嘴上露出了譏諷的微笑後,她的臉就像芍葯一樣地紅了。
  博羅維耶茨基將書名寫在一張和他的紋章包在一起的名片上,遞給了她;和她辭別後,便出去了。
  在走廊裡,他遇見了老莎亞·門德爾松,這個真正的棉花大王的名字,簡稱莎亞。
  這是一個又瘦又高的猶太人,蓄著一臉真正家長式的白鬍子,穿著一件普通的長大衣,這件大衣總是碰著他的腳後跟。
  他總是出現在他推測布霍爾茨可能出現的地方。布霍爾茨是他在棉花王國競爭中最大的對手,是羅茲最大的工廠主,因為這個也是他個人的敵人。
  博羅維耶茨基把帽子扯下了點,想要從他身邊走過去,這時莎亞擋住了他的去路。
  「歡迎你。今天海爾曼沒來,為什麼?」他用半通不通的波蘭語問道。
  「我不知道。」博羅維耶茨基回答得很簡單,因為他很討厭這個猶太人,就像莎亞也很討厭整個非猶太的羅茲一樣。
  「告辭了。」莎亞以輕蔑的口吻乾巴巴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來到了第一層樓的一個包廂裡。這裡全是女人,可是他也遇見了莫雷茨和霍恩。
  包廂裡很熱鬧、擁擠。
  「我們的小姑娘演得很不錯,是嗎?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是的,我沒有去獻花,遺憾。」
  「我們有花,等第二個節目演完後,給她送去。」
  「這裡太擠,也很熱鬧,諸位女士有伴,我走了。」
  「先生呆在我們這兒吧!這樣會更快樂的。」一個穿一身百合花顏色的衣裙,生著一對宛如百合花的臉蛋和眼睛的女人請求他。
  「快樂並不一定,更擠則是無疑的。」莫雷茨叫道。
  「那麼你走吧,這樣位子就會多的。」
  「如果我能去米勒一家的包廂,我就走。」
  「我可以給你行個方便。」
  「我走,位子馬上就會多的。」霍恩叫道,可是他因看見了一個坐在包廂前排的年輕姑娘表示挽留的眼色,又留下了。
  「瑪麗亞小姐,你知道米勒小姐的收入是多少?一年五萬盧布。」
  「一個厲害的小姐呀!我也願意做這樣的生意。」莫雷茨嘟囔著。
  「你過來點,我有話對你說。」百合花女人嘟囔著,把頭低了下來,因此她那豐厚鬆軟的黑頭髮也碰到靠近她的博羅維耶茨基的額頭上。她用扇子把臉遮住,久久地對著莫雷茨的耳朵輕聲說話。
  「你們不要搞秘密活動!」包廂裡一個以巴羅可1姿態出現、年歲最大的女人吆喝道。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的面孔光采照人,頭髮又白又厚,眼睛和眉毛都是黑的,那堂堂皇皇的一表人材使人肅然起敬。她是全包廂的領導者。
    1原文是法文。
  「關於這個新來的男爵夫人,斯泰凡尼亞太太對我說過一些有趣的事。」
  「可是不要在大家面前再說這個。」以巴羅可姿態出現的女人低聲地說。
  「瞧!瑪達·米勒小姐在用望遠鏡看我們了。」
  「她今天很像一隻拔了毛的肥鵝,可是身上卻纏了許多香芹葉子。」
  「斯泰凡尼亞太太今天喜歡挖苦人。」霍恩嘮叨著。
  「還有那個莎亞的女兒,她自己就有一個首飾店。」
  「她甚至可以開兩個首飾店。」莫雷茨插嘴說。他戴上了夾鼻眼鏡,往下看了看門德爾松一家的包廂,那裡坐著門德爾松和他的穿得極為華貴的小女兒以及另外一位小姐。
  「那個跛腳的是誰?」
  「魯莎,坐在左邊,紅頭髮。」
  「昨天到過我店裡,她所有的都看了,什麼也沒有買,就走了。可是我趁機仔細地瞧了她一下,這個女人很醜。」斯泰凡尼亞太太說。
  「她很漂亮,是一位天使,什麼是天使,她比得上四位或者十五位天使。」莫雷茨吆喝道,一面很滑稽地模仿著老莎亞的動作。
  「太太們,再見!莫雷茨,走吧!霍恩先生留下陪伴太太們。」
  「先生們在演完後來我們家喝茶好嗎?」百合花小姐邀請了所有的人,同時瞅著博羅維耶茨基。
  「多謝,我明天來,今天不行了。」
  「你是不是約好了要去米勒家?」百合花小姐酸溜溜地說道。
  「去格蘭德旅館,今天是星期六,庫羅夫斯基一般會來,我和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談。」
  「有事就和他在戲院裡談吧!他一定在的。」
  「他是不上戲院的,你不知道?」
  博羅維耶茨基行了個禮後,走了,那個斯泰凡尼亞太太卻感到驚異地一直在望著他。
  戲延續的時間很長,因此博羅維耶茨基依然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但他坐下來後,卻沒有去聽戲,他發覺附近有人在十分神秘地說著什麼:
  一件使大家都感到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就是在演出時,有人把布霍爾茨的女婿克諾爾從包廂裡叫了出來。他本來是一個人坐在包廂裡,他的包廂在楚克爾一家包廂的對面。然後,羅茲最大的銀行家格羅斯呂克也從戲院裡悄悄地出來了。
  有人給格羅斯呂克送來了電報,他拿到後便找莎亞去了。
  這些情況人們只不過悄悄地議論著,可是它們象閃電一樣,立刻傳遍了整個戲院,在各種企業的代表人物中,造成了某種看不見的、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人們在詢問著,但一下子找不到回答。
  女人們繼續看戲,可是不管是在池座裡,還是在包廂裡,大多數男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瞅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工業大王。
  門德爾松躬身坐著,額骨上戴副眼鏡,不時以其美妙的姿勢撫摸著他的鬍鬚,沉醉於看演出。
  克諾爾、全能的克諾爾、布霍爾茨的女婿和繼承人也在留心地看戲。
  米勒同樣確未感到他有必要知道別的。他聽到舞台上說出的種種趣話,在放開嗓門大笑,他笑得如此天真,以至瑪達有時也不得不對他低聲地說:
  「爸爸!這樣不好。」
  「我付了錢,就要快樂一番嘛!」他確實很高興,因此對她這樣回答。
  楚克爾不知到哪兒去了。在他的包廂裡,只有露茜一個人,她仍在看著博羅維耶茨基。
  恩德·格林斯潘、沃爾克曼、鮑威爾、菲策、比貝爾斯坦、平喬夫斯基、普魯薩克、斯托約斯基等這些小一點的財主和公司代表們感到惴惴不安。那喃喃的說話聲從戲院的一個角落飛向另一個角落,時刻都有人離開座位而不再回來。
  人們留心察看周圍的一切,嘴邊露出絲絲疑慮,那愈來愈濃烈的惶恐不安籠罩了一切。
  雖說大家都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可是誰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
  這種令人煩惱的氣氛甚至影響到了那些並不害怕任何噩耗的人們。
  大家都感覺到羅茲的土地在震動,就和這座城市近來常遇到那種動亂一樣。
  只有那些在戲院上層的廉價座位上的人們才什麼也不感覺到,他們總是那樣的興高采烈,不時哈哈地笑著、鼓掌和喝采。
  這笑聲宛如從二樓瀉下的一片水浪,像瀑布一樣轟隆隆地響著,灑潑在池座和包廂裡,灑潑在所有這些突然感到心緒不安的人的頭上,灑潑在這些躺在天鵝絨坐位上、身上戴滿了鑽石首飾、自以為有權力、自以為偉大而藐視一切的百萬富翁的身上。
  在所有的包廂中,只有博羅維耶茨基在看戲,玩得很高興。
  不過,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汪洋大海裡,還存在一些可怕的暗礁。這大都是一些波蘭人,他們安安靜靜地坐著,兩眼只管望著舞台,因為他們無需煩惱,他們什麼也不會失掉。
  「這是棉花大王!」列昂對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你看,毛紡廠老闆和另一些人幾乎不動聲色,他們對演戲感興趣,這個我知道。」
  「別洛斯托克1的弗魯姆金、羅斯托夫2的利哈切夫、敖德薩的阿爾帕索夫都失敗了!」莫雷茨瞭解這個情況,他說。
  這三個人是批發商3,是羅茲幾個最大的貨物訂購者。
    1地名,在波蘭。
  2地名,在蘇聯。
  3原文是德文。
  「這對羅茲有多大影響?」博羅維耶茨基問。
  莫雷茨又出去了。幾分鐘後他回來時,臉色變得蒼白,嘴歪到了一邊,眼睛十分古怪地閃著光,由於心情激動,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夾鼻眼鏡戴好。
  「還有一個人,敖德薩的羅戈普沃。他們的公司本來都是森嚴壁壘,不可侵犯的呀!」
  「當真是森嚴壁壘?」
  「羅茲要虧損兩百多萬!」莫雷茨很嚴肅地說,一面努力把夾鼻眼鏡戴好。
  「不可能,誰對你說的?」博羅維耶茨基從座位上站起來高聲喊著。坐在他後面的觀眾為了不讓他遮住舞台,開始敲他的座位和噓叫起來了。
  「蘭道,蘭道說的,蘭道知道。」
  「虧損的是誰?」
  「大家都有一點,可是凱斯勒、布霍爾茨和米勒損失最大。」
  「沒有人支持他們,就讓他們破產吧!」
  「羅戈普沃逃走了,利哈切夫死了,是自殺的。」
  「弗魯姆金和阿爾帕索夫呢?」
  「我一點不知道,我說的都是電報裡寫的。」
  現在,所有新聞已傳遍戲院,大家都知道有關虧損的情況。
  這些消息每時每刻都像炸彈一樣在戲院的各個地方開花爆炸。
  人們昂起了頭,眼裡放出了凶光,還不斷說著一些尖酸刻薄的話。然後,一些椅子由於被折疊起來,發出了吱啞的響聲,大家急急忙忙跑出門外,打電報和電話去了。
  戲院裡因此空了許多位子。
  博羅維耶茨基對這個消息也很感煩惱,他自己雖然沒有損失,可他周圍所有的人都會遭受損失。
  「你們一點也沒有損失嗎?」博羅維耶茨基問這個在他身邊找到了一個空位子坐下來的馬克斯·巴烏姆。
  「我們除了名譽之外,什麼也沒有失掉,羅茲的買賣不靠這種貨色。」馬克斯譏諷地回答。
  「羅茲完了。」
  「溫暖的季節就會來到。」
  「是的!是的!消防隊會有事幹了。」
  「天氣會暖和的,春天快要到了。」
  「煤這樣貴,天氣也該暖和了。」
  「你在說笑話了,反正這不用花錢。」
  「情況就是這樣,一半的人折斷了腰,另一半人賺了錢。」
  「誰摔得最厲害?」
  「布霍爾茨、凱斯勒、米勒。」
  「誰如果倒下,他將再也爬不起來。」
  「讓他們去倒霉吧!這對我無妨。他們有沒有錢,和我的買賣沒有關係。」
  博羅維耶茨基和莫雷茨互相交換了意見,提出了疑問,擺出了數字。他們在猜測,在嘲諷。他們的眼裡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為別人的破產而興高采烈。
  「馬耶爾要賠整整十萬盧布?」
  「這對他的大肚皮是個大打擊,他會把馬賣掉,以後要步行了,他馬上會瘦下去,不需去馬利安1休養了。」
    1捷克著名的療養地。
  「他還會廉價出賣家裡的各種鑽石首飾。」
  「沃爾克曼也會這樣幹,他的行動很快。」
  「羅伯特,你現在可以向他的女兒求婚了,他們不會把你趕出門外的。」
  「讓她再等一等吧!」
  池坐裡人聲鼎沸。
  工業大王們卻仍然安安穩穩地坐著。
  莎亞的兩隻眼睛沒有離開台上的女歌手,等她唱完後,他是第一個喝彩的。然後,他和魯莎低聲說話,輕輕地摸著鬍鬚,望著那靠在包廂欄幹上正在向博羅維耶茨基點頭的克諾爾。
  卡羅爾在劇場第一輪休息時就來到了克諾爾跟前。
  「你聽說沒有?」
  「我聽說了。」克諾爾開始數著一些公司的名字。
  「愚蠢。」
  「愚蠢,一個羅茲就要賠損兩百萬盧布?」
  「要賠損的不是我們,不久前巴烏爾來過這兒,他說,他要賠損一萬多元。」
  「戲院裡有人說羅茲要賠損五十多萬。」
  「這是莎亞散佈的謠言,因為他自己要賠損這麼多。一個愚蠢的猶太佬。」
  「總而言之,在羅茲所出現的情況是正常的,公司會像蒼蠅一樣全部死掉。」
  「但願所有的人都死光,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一會兒仔細看著自己那雙緊握著的手,一會兒瞇瞇眼睛,盯著鑲在他左手戒指上的閃閃發光的鑽石。
  「我對你說,是把你看成我們的人,看成朋友。你知道誰會因為這次賠損而垮臺嗎?」
  「誰都不會。」
  「這不要緊,反正是要賠不少,究竟有多少,我們明天看吧!明天會是一個快樂的禮拜天。」
  「真是不幸。」
  「對我們的公司來說並不這樣。你想,破產的是誰?棉花企業。留下的是誰?我們、莎亞、還有一些人。這個猶太人之間的卑鄙下流的競爭使他們死掉了一半,或許都會死掉,他們這是把自己毒死。可是我們一個時候就會輕鬆點了。我們可以生產一些他們雖生產過但對我們來說卻是新的產品,這樣我們就有更多的東西出售了。這還是小事,無關緊要。如果他們要完蛋,就讓他們完蛋吧!如果他們要燒自己的工廠,就讓他們燒吧!如果他們要欺騙,就讓他們去搞欺騙吧!我們總能站得住腳。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還有比這重要得多的事,你不久就可以看到,在要賠損的棉花公司中,一半是可以恢復的。」
  博羅維耶茨基看著克諾爾,感到有點不耐煩了。他不喜歡他,不喜歡他那由於有幾百萬家財而自以為十分了不起。
  克諾爾是僅次於他岳父的最大的暴發戶。在羅茲所有的暴發戶中,他最有知識,受過良好的教育,在交往中他和藹可親,可是他也最冷酷無情,最能利用他的廣泛影響剝削勞動和人們。
  「你明天到我們這兒來吃午飯吧!我以我父親的名義請你。可是現在請你看一看幾點鐘了,我因為不能讓人看見我急著要去什麼地方,不便看表。」
  「差幾分鐘十一點。」
  「特別快車幾點去華沙?」
  「十二點半。」
  「我現在還有時間,我必須告訴你,為什麼這些關於破產、關於羅茲虧損二百萬的消息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這是因為還有重要得多的……」他突然中斷了話題,「我可以去告訴那個貴族嗎?」
  「我以為可以,可是我不瞭解這個聯盟的情況……」
  「你馬上就會知道的。你是我的朋友,我們任何時候也不會忘記你支持過我們的印染廠,對這我們看在眼裡。」
  「一年讓你們賺一萬盧布。」博羅維耶茨基譏諷地說。
  「你看,一小時前,有人給我送來了從彼得堡來的電報,事情很重要,說我必須馬上走,並且要完全保守秘密。」
  克諾爾急急忙忙說完了話,但卻沒有說他想要說的話,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的冷冰冰的和懷疑的眼光阻住了他。這眼光好像把他刺穿了一樣,使他感到忐忑不安。於是他理了理領帶上的小別針,看著對面的包廂。
  「這個楚克羅娃是個漂亮的女人。」
  「她有許多好看的鑽石。」
  「這麼說你明天去老布霍爾茨那裡?」
  「一定去。」
  他那裡有一筆特別的生意。你馬上要走了,因此我求你一件事:請你告訴我的車伕,叫他等我,準備去普熱亞茲德。好!再見,幾天以後回來。要保密,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絕對保密。」
  博羅維耶茨基在告辭時感到很失望。他覺得克諾爾沒有把所有的都告訴他。
  「電報上說的是什麼消息?他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他不告訴我?」他一面想著,一面陷入了那盲目的猜想和推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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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26:08 |只看該作者
  他沒有等幕落下就出去了,可是過一會兒他又從街上回到了戲院,並且來到楚克羅娃的包廂裡。
  「我以為你已經把我忘了。」她以責備的口吻說,用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盯著他。
  「這可能嗎?」
  「對你來說,什麼都可能。」
  「你對我的責備表現了你對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敵人的信任。」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看見的只是你走了。」
  「可是我又來了,我必須回來。」他喃喃地說。
  「回戲院,你忘了什麼東西?」
  「到你這兒來。」
  「是嗎?」她的聲音拖得很長,她的眼裡顯出了快樂的神色,「你從來沒有這樣對我說過。」
  「可我早就想這麼說了。」
  她用她的眼光親吻著他的臉龐,使他感到似乎有一陣和煦的清風在他嘴上吹過。
  「你和韋爾特先生坐在一起時談過我,這我知道。」
  「我們談過你的鑽石。」
  「這樣美麗的鑽石在羅茲別的女人都沒有,是嗎?」
  「除了克諾爾夫人和男爵夫人外。」博羅維耶茨基帶挖苦地說,他笑了。
  「你們還說了些什麼?」
  「說你很漂亮!」
  「你和我開玩笑吧。」
  「我不能拿我愛的人開玩笑。」他用壓低了的嗓音說,同時抬起了她的一隻垂著的手。可是她很快就掙脫出來,把一雙睜得很大的眼睛掃視著四周圍,好像以為博羅維耶茨基的這些話是沖大廳裡講的。
  「告辭了。」博羅維耶茨基說著便站了起來。他覺得他做了蠢事,他怨恨自己沒有做好準備就這麼直統統地對她說了,而她就像給他打了一針麻醉劑似的。
  「等一等,我們一起走吧!」她很快說道,同時收好了披肩、糖果盒、扇子準備要走。
  她在穿外衣時沒有說話。
  博羅維耶茨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只是看著她,看著她那時刻改變神色的眼睛,看著她那勾畫得十分美麗的肩膀,看著她那相互舔著的兩片嘴唇,看著她那生得極為漂亮的體態。
  當她把帽子戴上後,他把她的斗篷遞給了她。她於是稍微退後了點,想讓他拉著她的胳臂,可是這個動作卻正好使她的頭髮碰到了他的嘴唇上。博羅維耶茨基也後退了一步,因為他感到他的嘴彷彿被燙了一下;而她則由於失去了依靠,身子就落入了他的懷抱。
  他立刻抱住了她的肩膀,吻著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由於這貪婪的吻也感到十分緊張而收縮起來。
  她低聲地叫著,一個勁兒往他的懷裡鑽去,他的全身在她的重壓之下也站不穩了。
  可是她又馬上掙脫了他的擁抱。
  她的臉象大理石一樣蒼白,她的呼吸也很吃力,在她閉著的眼皮下閃出了一道道炯炯目光。
  「你領我去上車好嗎?」她雖然說,卻沒有去看他。
  「就是跟你走遍世界,我也願意。」
  「請你給我扣上手套!」
  他正要給她扣時,卻找不到手套上的扣子,也沒有發現扣眼,就像在她沒有看著他時,他同樣無法找到她的視線一樣。她將一隻胳臂靠在牆上,然後稍稍扭過頭來,把另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中,那塗滿了胭脂紅的嘴唇上還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有時,她突然週身不停地顫抖起來,因此只好緊緊靠著牆壁,一道可怕的陰影便從她的臉上閃過,最後消失在嘴唇的一角。
  「我們走吧!」博羅維耶茨基給她扣好了手套,低聲地說。
  他把她帶到了馬車旁邊,扶她上車後,拉著她的手,熱情地吻了,還說道:
  「請你原諒我,原諒我的一切。」
  她沒有回答,只管使勁把他往馬車里拉;他也不暇思索就跳上了車,吱啞一聲把車門關了。
  馬把蹄子往後一蹬,就走了。
  博羅維耶茨基對於這時候所發生的一切,感到極為煩惱。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考慮這是這麼回事,而實際上他現在根本不會思考,只知道她在他的身旁;而她則緊依在車子的一個角落裡,距離他遠遠的。博羅維耶茨基聽到了她的不均勻的急促的呼吸聲,有時他還看見街上的路燈把她的臉和那雙對空望去的大眼睛照得閃閃發亮。
  博羅維耶茨基為了使自己保持鎮靜,在車伕的身上敲了敲,想叫他停車,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找著門的把手,他想打開車門,乾脆跑掉,可是他既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
  「對這一切,你可以原諒我嗎?」他慢慢地說,又找起她的手來。但她已經把它藏在斗篷下了。
  她沒有回答,同時盡量把身子蜷縮在斗篷裡,好像要竭力克制她投身於他的懷抱的強烈願望,把自己關閉起來似的。
  「你能原諒我嗎?」他挨近了她,再一次低聲說。
  博羅維耶茨基週身索索發抖,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因此說不出更多的話,只能低聲地、深沉地喊著:
  「露茜!露茜!」
  她也感到渾身戰慄,因此把她已從肩上掉下來的斗篷扔到了一邊,隨著一聲深沉的沁人肺腑的呼叫,便投入了他的懷裡。
  「我愛你!我愛!」她喃喃地說著,滿懷激情地抱住了他。
  他們的嘴合在一起了,盡力地、久久地吻著。
  「我愛你!我愛!」她滿心歡喜地重複著這句甜蜜的話,由於激動,也使勁地親著他的面孔。
  她因為早就感覺到缺乏親吻、缺乏溫存和愛情的痛苦,所以現在一旦有了,就不去再想別的,也不會記得別的,而只有親吻。
  「你現在什麼也不要說,不要說!我要一個人說,我要不停地喊著我愛你!我可以向全世界不斷地說這句話。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我知道,別的女人也在愛你,我知道你已經有了情人,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愛你,並不是為了叫你也愛我,並不是為了以此求得幸福,這都不是,我只是愛你,愛你,別無他求。我必須愛你,正像每一個人都需要有愛情一樣。你對我來說就是一切,你如果願意,我可以跪在你的面前。我將真心誠意地永遠地對你這麼說,一直到你相信我,也開始愛我。我不會裝模作樣,我沒有你,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我愛你,我的先生呀!你是我唯一的。」
  她說得很亂,也很快,好像她的神志不清。
  她用斗篷遮著身子,可又馬上把它放下,自己也離開了他,不說一句話,感到全身就像火燒著了一樣。過一會兒,她又把他抱住,緊緊地挨著他,吻他。
  博羅維耶茨基被他自己那象發了狂似的爆發出來的感情所控制。這愛情的巨大魔力,和她的象火一樣燒在他身上的話語和親吻使他陷入了迷茫,使他神魂顛倒。他自己也激動起來了,他也和她一樣變得發狂了。
  他給了她許多親吻,因此她雖然靠在他的手上,也全身無力了,有時就像死了一樣。
  「我愛你,露茜,我愛你!」他不停地嘮叨,連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不要說了,吻我吧!」她異常激動地叫喚道。
  她的嗓音一會兒中斷,一會兒像一陣倏然而至的暴風雨,一會兒好似由於愛情的衝動而爆發的哭泣,一會兒有如唱著這首充滿激情的「歌上的歌」。
  「我幻想過這樣幸福的時刻,我多少日月想戀過你,我多少年在等著你,我為此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你吻我吧!使勁地吻吧!啊!我現在可以心甘情願地死去了。」她粗聲粗氣地叫喊著。
  馬車慢慢行駛在一條沒有鋪上磚的泥深路爛的街上。這裡連路燈也沒有,只有車燈在那很厚一層活動鬆軟的泥濘上不斷灑下黃色的光圈,把泥濘濺潑在馬車的窗玻璃上。
  在這條街上,既沒有人走,也不見車行。它的兩面被高大的籬笆圍住了。籬笆外有許多建築用的木料,成四角形地大堆大堆地放在那裡,還聳立著一些煙囪,因為在羅茲的這一帶有不少工廠。
  一些看守倉庫的大狗沖馬車發出了沉悶的吠叫聲,可以聽到它們如何衝撞著大門,用爪子拚命抓著門坎,可是它們卻上不了街。
  他們對這並沒有察覺,也沒有聽見,因為這一見鍾情的愛、使人頭暈目眩的愛攫住了他們,他們沉溺在愛的巨浪中。
  「露茜!」
  「吻我。」
  「你愛我嗎?」
  「吻我。」
  從他們的燃燒著的胸中,吐出的只是這樣的話。
  「娶我吧!卡羅爾,娶我吧,永遠地娶我吧!」
  他們來到了目的地後,也不知道自己該下車了。
  馬車停在座落在市郊小樹林邊的楚克爾的住宅門前。
  「到家裡來吧!」她用力握著他的手說。
  博羅維耶茨基習慣地把第二隻手伸進了藏有手槍的提包裡。
  「叫奧古斯特等你一下。」她對車伕大聲地叫著。
  「來吧!家裡沒有人,他已經走了。」她著重地指出道,「除僕人外,家裡沒有任何人。」
  在僕人把門打開後,她鬆開了他的手。
  「把東客廳裡的燈點燃!馬上送茶來!」
  等僕人走遠了後,她馬上撲在他的脖子上,狂熱地吻著他,然後把他推進一條鋪著地毯的紅漆走廊裡。
  「我馬上就來,我愛你!」她站在他的後面喊了一聲,就不見了。
  博羅維耶茨基慢慢脫下了上衣。他把手槍放在禮服的兜裡,走進他面前開著的一扇門後,來到燈光照得不很亮的客廳。
  廳裡白色的地毯是羊皮製成的,毛層特別豐厚和鬆軟,走在上面聽不到腳步聲。
  「這完全是一次浪漫蒂克的冒險呀!」他說完後,因為感到非常疲勞,便躺倒在一張波斯式的烏木椅子上。這張椅子雖然沒有扶手,上面卻鑲著各種金銀飾物。
  「一個有趣的女人,一個有趣的場面呀!」他一面想著,一面環顧客廳的四周。
  客廳佈置得十分豪華,就是見識過羅茲最富麗堂皇的住宅的人看到了它,也會表示驚異喝彩的。
  它的牆上掛滿了鮮艷的黃緞子,上面密密層層繡著許多淡紅色的丁香花枝椏,佈局十分巧妙。
  在一個繫著綠帶子的黃色的華蓋下面,放著一張又大又寬的沙發,它整整佔了一堵牆長的地方。那華蓋就像一個帳篷,是用一些金斧支撐起來的。
  在華蓋下面掛著一盞燈,它的燈罩分別由黃、紅、綠三色玻璃拼成,向周圍射出昏花的燈光。
  「投機商!」博羅維耶茨基不高興地幾乎表示敵意地說。他對這裡的奢華擺設是討厭的,可他仍然看得入了神。一些東方日本式的奇形怪狀的昂貴的傢具擺放得雜亂無章,它們眾多的數量在一個這樣大的房間裡本是適合的。
  一堆堆中國式的色彩鮮艷的緞子枕頭被扔在沙發和白色地毯上,上面顯現出許多污點,好像被塗上了顏料一樣。
  龍涎香1、波斯紫羅蘭2和玫瑰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充斥了整個房間。
    1原文是阿拉伯文。
  2原文是法文。
  在牆上,一些明晃晃的、非常珍貴的東方式武器被掛在一個又大又圓的薩拉秦盾牌的周圍。這個盾牌是鋼製的,上面還鑲嵌著許多黃金飾物。盾牌磨得挺光,就是在朦朧的燈光下,也顯得明亮,那鑲嵌在它周圍的金飾物、一排排紅寶石和白色的紫晶燦然閃灼,彷彿在燃燒。
  在一個角落裡,在一把大的孔雀翎扇子的前面,立著一尊金佛像,它盤著腿,表現出陷入沉思的姿態。
  在另一個角落裡,還有一個銅製的日本花籃,它被支承在一些鍍金的龍的上面,花籃裡盛開著雪白的杜鵑花。
  「百萬富翁的闊排場。」博羅維耶茨基又想道。他的藝術鑒賞力很高,富於美感,尤其是因為他對如何調色進行過專門研究,他的美感是極為豐富的。
  「夫人有請經理先生。」一個剃光了頭的老僕人對他喃喃地說,同時拉開了那副沉重的門簾,這是一副黃天鵝絨的門簾,上面還畫著菊花。
  「啊!尤澤夫在這兒?」博羅維耶茨基一面走,一面問道,因為他在別人家裡見過這個僕人。
  「我在幫這些猶太人搞拍賣。」尤澤夫低聲地說,向他鞠了一躬。
  卡羅爾只笑了笑,隨即來到了餐廳。
  露茜還沒有來。
  他只聽到其他房裡有人在叫喚,這聲音是隔牆傳過來的,聽不清楚。
  「這是什麼?」博羅維耶茨基聽到後,不由自主地問道。
  「夫人在和一個侍女談話。」尤澤夫解釋說,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冷漠,帶著鄙夷的神色。博羅維耶茨基注意到這個後,就沒有再問了。
  僕人走後,他開始張望著餐廳的四周。這裡的傢具擺設得好看,但表現出羅茲的俗氣。橡木壁板遮住了牆壁的一半;一個布列塔尼1式的餐具櫥是用黑色的胡桃木做的,隔板上放著許多銀的和瓷的餐具。在一張大的桌子周圍,擺著許多古德國式的、雕刻得十分別緻的橡木凳子。那張桌子在一盞像一簇金香花狀的吊燈的照耀下,顯得亮堂堂的。
    1地名,在法國。
  桌子上的一邊已收拾好,準備用茶。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便坐了下來。這時他看見地上有一張紙,於是把它拾起,放在一個地方後,不由自主地瞥了它一眼。
  這是一份用布霍爾茨公司的密碼寫的電報,這種密碼只有在非常緊要的情況下才用的。
  博羅維耶茨基認識這個密碼,感到十分驚奇。
  「這電報是幹什麼用的?」
  博羅維耶茨基翻開了電報紙,地址是布霍爾茨——羅茲,下面他就毫無顧忌地讀起來了:
  「今天在會議上做出了決定:運往漢堡和的裡亞斯特的美棉的關稅要提高到每普特二十五戈比金幣。兩星期後實行。一星期後公佈。」
  博羅維耶茨基將電報收藏在衣兜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的心情異常激動。
  「一個可怕的消息呀!半個羅茲就要塌了。」他喃喃地說道,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個消息克諾爾一點也沒有告訴他,克諾爾不信任他。「克諾爾已去漢堡買儲備棉,他只要來得及,會把所有的都買掉,他要把許多小企業主壓倒。這是一筆多麼好的生意呀!現在要的是錢,要去買!哎呀!」博羅維耶茨基想著,一種狂熱的急躁情緒,一種企圖通過得到這一消息的機會大發橫財的不可遏制的願望在他的胸中燃燒起來。
  「錢!錢!」他從椅子旁走過,一面想一面呼喊著。
  他的眼裡由於焦躁而閃灼生光,他的全身因過分激動而戰慄起來。他想他的第一個行動應當是到城裡去,找莫雷茨,和他商談這筆生意。如果這時不是露茜走進來,不如說來到餐廳,撲在他的脖子上,他就會完全被他的激動情緒所控制。
  「你久等了,請原諒我,因為我要換衣服。」
  她吻了他後,用一個輕巧的動作給他指明了在她身邊的座位。這時候僕人進來了,沏上了茶。
  但她卻安心地坐不住,時刻要走到餐具櫃那兒,把各種好吃的東西都拿來,擺在他面前。
  她穿的是一件米黃色的緞子睡衣。它的兩個袖子都很肥大,袖口縫上了乳白色的花邊,袖身繡著一行綠松石的圖案,整件衣只用一條金黃色的帶子給繫起來。
  那披在腦後的一大把頭髮被捲成了一個希臘式的髮結,上面還插著一些鑽石梳子。
  她在戲院裡就戴上的那副鑽石項鏈,現在看起來好像一道五顏六色的彩虹,在她的脖子周圍放出燦爛的光輝。她不時還把她的兩隻白皙輕盈的小手從衣袖裡伸出來,放在他的肩膀上。
  真是迷人極了。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對這連一半也沒有察覺到,他對她的每聲回答都很簡單,只顧急急忙忙地喝茶,一心想著如何盡快離開這裡。
  電報上的消息象火一樣地燒著他。
  露茜感到很不耐煩了,因為她看見那個僕人好像沒有睡醒似的老不走開,她表示怨恨地望著那個僕人,一面使勁地握著卡羅爾的手,使他痛得幾乎要喊出來了。
  「你怎麼啦?」她發現了他的慌亂之後問道。
  「我很幸福。」他對她用法語說。
  兩個人開始談話,可是他們的談話時而中斷,就像一塊舊布被人使勁地拉著要把它扯斷一樣。
  對她來說,那僕人是個妨礙。可是他在這裡卻感到煩惱,壓抑,因為當關稅將由八戈比漲到二十五戈比時,他作為一個重大秘密的掌握者,卻不得不坐在這裡。
  「我們到客廳裡去吧!」她喝完茶後,低聲地說。
  她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望著他,這雙眼裡閃出的一道道奇妙的光華彷彿把她絳紅色的嘴也照亮了。博羅維耶茨基本想起來和她告別,這時候只好向她點了點頭,跟在她後面。
  他無法抵抗她的魅力。
  只要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她就能以她的火一般的熱情和近於狂暴的行動來控制他。可是這只能在一個很短的時刻,因為當她帶著難以形容的喜悅心情吻他時,當她撲在他的膝上擁抱他,向他吐出從她激動的內心中爆發出來的語無倫次的話語時,當她由於被自己的感情力量所控制而變得瘋狂時,他想的卻是棉花,卻是莫雷茨在哪裡,卻是哪裡可搞到錢去購買棉花。
  他也給她回敬了親吻,表示了溫存,有時還對她說幾句表示愛慕的熱情的話,可這幾乎都是做做樣子,與其說有幾分真心實意,還不如說這是他的適應環境能力的表現,因為他的心思在這個時候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她雖然近乎瘋狂,但憑她的直覺,卻也會體驗到那些熱情奔放的人們是怎樣表露感情的,認識到在他們的身上是存在著什麼的。這時候,她自然把卡羅爾也看成是這些富於熱情的人中的一個,因此她以為,不管是為了表示對他的愛,還是為了獲得他對自己的愛,她都應當盡量表現她的熱情,表現一個在熱戀中的女人、一個作為奴隸的女人的全部魅力。對她來說,即使她的這個主人、這個統治者打她、她也會把這看成是一種幸福而欣然領受,用自己感情的力量去征服自己所愛的人乃是最大的幸福。
  她終於取得了勝利。
  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終於忘掉了工廠、棉花、關稅、忘掉了整個世界。他雖善於在表面上保持冷靜,善於在各種細微末節的生活場面中控制自己,但這時候他也以他的全部熱情投身到戀愛中去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捲進了一陣暴風驟雨之中。一種既有煩惱又有歡樂的感情使他無法平靜下來。
  「我愛你。」她不停地叫喚著。
  「我愛你。」他在回答時感到這是他生活中第一次把這個在人類字典裡最有欺騙意義和最有受騙意義的辭彙十分誠懇地說出來了。
  「把你說的給我寫下吧!我親愛的,給我寫下吧!」她以孩子似的固執請求他。
  他拿出了名片,不斷吻著她的紫羅蘭色的漂亮的眼睛和殷紅的嘴唇,寫道:
  「我愛你,露茜。」
  她把名片從他的手中拿了過來,讀完後,在上面吻了幾次,然後藏在她胸前的衣內,可是過了一會她又把它拿出來,讀著,一忽兒吻著它,一忽兒又吻他。
  最後,她仔細看著那名片上的紋章問道:
  「這是什麼?」
  「我的紋章。」
  「什麼叫紋章?」
  他盡量清楚地向她作了解釋,可是她仍然沒有聽懂。
  「我不懂,這於我毫無關係。」
  「那麼什麼才和你有關係?」
  「我愛你。」
  然後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你看,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愛你,這就是我的理智,還要什麼別的呢?」
  在這萬籟俱寂的夜中,他們久久地坐在這間客廳裡,外界的任何音響都未能透過牆壁和壁紙傳進來。這兩個沉溺於愛中的人兒,就好像被縈繞在他們上面的歡樂的雲霧所包圍,好象完全失去了自由和力量。在這裡,到處可以聞到撲鼻的香味,可以聽到他們的吻聲,他們在激動中的說話聲和客廳裡的絲緞的沙沙響聲,可以看到象濛濛細雨一樣愈趨微弱的紅綠寶石色的燈光和壁紙、傢具的模糊不清的顏色。這些顏色一忽兒隱隱約約地現出光彩,一忽兒在燈光照耀下,似乎不停地左右跳動,似乎在客廳裡慢慢地移動。然後,它們便在房裡散開了,同時在愈趨濃密的黑暗中失去了自己的光彩。這個時候,只有那尊佛像卻仍在奇妙地閃閃發亮,在它頭上的一些孔雀翎的後面,還有一雙眼睛在越來越悲傷、越來越神秘地望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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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26: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當博羅維耶茨基來到街上時,已經是四點鐘了。
  馬車伕沒有等他,到馬廄裡去了。
  風使勁地呼嘯著,把水窪裡的爛泥捲起來灑潑在籬笆和做人行道用的狹窄的小路上。
  博羅維耶茨基被潮濕的冷風吹得索索發抖。
  他在房前站了一會兒,眼前除了閃閃發亮的泥濘,遠處聳立著的黑魆魆的樓房和在灰蒙蒙的天空襯托下顯得模模糊糊的工廠的煙囪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一束束的彤雲宛如被撕碎了的髒棉花,在天空裡像發了瘋似地迅疾地奔跑著。
  他現在仍然感到惴惴不安,便走到一堵牆前將身子靠在上面,開始考慮他得到的那些不完整的消息。可他時時覺得他全身抖個不停,因為他感到她還在擁抱他,她的熱呼呼的嘴唇還在吻他。他雖然閉上了眼睛,但仍然看見她在他的面前。他走得很慢,因為他老是陷在泥濘裡,不得不用傘在前面探找乾硬的路。他覺得自己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只有那籬笆後面的狗的狂吠才使他清醒過來,使他脫離了在他心中產生的強烈激動之後所攫擾著他的這一奇妙的寂靜。
  「庫羅夫斯基一定睡了。」他不高興地低聲說,記起了他本來是在離開戲院後馬上要去找他的。
  「希望不會因為看戲使工廠虧了本。」他喃喃地說道,現在他也不管地上的泥濘和坑窪,便開始急急忙忙跑了起來。
  他一直跑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才找到一輛馬車,於是叫馭者趕快驅車到旅館去。
  「啊!電報!」他突然想到了它,便叫起來了,同時在路燈光下把它再讀了一遍,「注意,要沿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直走,可能已經到家了。」這時他又想起莫雷茨,那急性病也發作了。
  到家後,他叫馭者無論如何把車在門前停一下,下車後便急忙按著電鈴。
  可是沒有人開門,他氣得把電鈴揪了下來,盡全力推著門。經過一場久等之後,馬泰烏什才出來開門。
  「莫雷茨先生在家嗎?」
  「他如果去參加莎巴斯節1,猶太人是肯定會拒絕他的,像莫雷茨先生不正是這樣嗎?」
    1猶太人的節日,一般在星期六,這一天他們往往要舉行慶祝活動。
  「莫雷茨在家嗎?你說呀!」他怒不可遏地叫起來了,因為他看見馬泰烏什已經喝得酩酊大醉,閉著眼,滿臉都是血跡和青斑,手裡拿著一根蠟燭,衣服脫得光光的,跟在他的後面。
  「莫雷茨先生,好像我知道,莫雷茨先生,哈!哈!」
  「畜生!」博羅維耶茨基叫了起來,使勁地打了他一耳光。
  這個農民被打得滾翻在地,把臉藏到門後。博羅維耶茨基也走進了屋裡。
  莫雷茨不在,只有巴烏姆和衣睡在餐室的一張長沙發上,他的嘴裡還噙著一支煙。
  在餐室的桌上、地上和廚櫃裡都擺著許多空的瓶碟。那火水壺的小煙囪周圍由於散發著水蒸汽,好似被圍上了一層長長的綠面紗。
  「啊哈!安特卡來過,他玩得挺高興。馬克斯!馬克斯!」
  博羅維耶茨基用力搖晃著睡覺的人。
  馬克斯一點也沒有動,他睡得很死,而且使勁地打著呼嚕。
  最後,博羅維耶茨基因他想要搞醒馬克斯的努力都白費了,也感到煩惱。可是他仍然需要從馬克斯那裡知道莫雷茨究竟在哪裡,他決定抓住馬克斯的胳膊把他抬到地板上。
  馬克斯醒來後也很生氣,他滾到一張椅子旁邊,便抓住這張椅子盡全力衝自己面前的一張桌子上扔去。
  「你這個綠猴子,你別吵了!」然後他依舊安然無事地躺在長沙發上,把他的長衣扯上來包著頭,便又睡了。
  「馬泰烏什!」卡羅爾看到叫不醒馬克斯,他幾乎不知怎麼辦才好。
  「馬泰烏什!」他來到了穿堂裡,又叫了一聲。
  「我馬上要走、馬上就走,經理先生!我的蠟燭不知到哪兒去了,我要找蠟燭,找蠟燭!我就走!」這個沒有睡醒的醉漢用他的顫抖的嗓門吆喝著,力圖從被博羅耶夫茨基打倒的地板上爬起來,可是他爬不起來,又睡下了。
  他再一次想摸著膝蓋站起來,可是仍然仰面倒在地上,身子還在那兒不停地扭擺著,好象游泳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把他拉起來,帶到了餐室裡,讓他坐在火爐旁,然後問:
  「你在哪兒喝醉的?我這麼多次對你說了,如果你酗酒,我就要叫你去見閻王,你聽見了我說的沒有?」
  「我聽見了,經理先生!我聽見了,啊哈!你就像莫雷茨先生一樣。」馬克斯嘮叨著,他想盡量使自己保持鎮靜,但卻未能做到。
  「是誰打了你的耳光?看你像頭豬似的!」
  「誰打了我的耳光,除了你經理先生,誰也不敢打我的耳光,要不我就要打他的耳光,打斷他的脊樑,我已經完事大吉……媽的!」
  博羅維耶茨基看到和這個醉漢談不投機,便拿來了一杯水,緊緊抓住馬泰烏什的一隻手,把水全灑在他的頭上。
  馬泰烏什扭了扭身子,伸了幾下懶腰,感到稍微清醒點了,兩隻手擦著他那沾滿了血的發紫的面孔,他的那雙癡呆呆的眼睛則依然不斷瞅著博羅維耶茨基。
  「莫雷茨先生在嗎?」博羅維耶茨基仍舊耐心地問。
  「曾經在。」
  「到哪兒去了?」
  「他好像牽走了那隻小黑猴子,他要去格蘭德。」
  這是說去格蘭德旅館。
  「這兒還有誰來過?」
  「什麼人都有,貝伊恩先生,赫爾茲先生,還有其他的猶太人。我和工程師先生那兒來的那個阿加達一起做了晚飯。」
  「你像蠢豬一樣地喝醉了,誰打你啦?」
  「沒有人打過我。」
  馬泰烏什不由自主地摸著自己的臉和頭,痛苦地呻吟著。
  「那麼你頭上的窟窿是哪兒來的?」
  「這是,或者……莫雷茨先生在這兒,這個黑猴子、這個駝肯和這些猶太人也在。」
  「你馬上說,你在什麼地方酗酒了,是誰打了你?」博羅維耶茨基憤怒地吼叫起來。
  「我既沒有喝酒,也沒有人打我!我去酒店給老爺們買啤酒時,在那兒遇到了一些法國人,他們在壓寶,我也參加了。真走運啦,他們壓一次,我也壓一次。後來我們廠漂白車間的人來了,他們都是一些很好的波蘭人,他們站在我的一邊,也參加了壓寶,我們真走運啦。我沒有喝醉,經理先生!天主保佑,我很清醒,經理先生你看,我已經瘦了,經理先生可以檢查。」
  他躬著身子,閉上眼睛,把背緊靠在壁爐上,沖房裡呼哧呼哧地只管吹氣。
  博羅維耶茨基在換衣服,沒有聽他的;馬泰烏什卻繼續嘮叨個不停。
  「後來又來了一些老巴烏姆先生廠裡的紡織工和漂白工人。他們和我們一起喝酒、壓寶,可這時候因為來了一些卑鄙的德國人,我們就不想再玩了。我不過用指頭向他們彈了一顆小石子,一個德國人就把我推倒在地,第二個還用酒杯打我的腦袋,其他的就都來抓我的衣領了。我沒有跟他們打架,因為我知道,經理先生不喜歡這樣,我聽老爺的,沒有跟他們打。可是一個德國人卻抓住了我的頭髮,其他的也抓著我的衣領不放,還有一個人堵我的嘴巴。我想我的這件短襖可糟了呀!它是經理先生給我的。我給他們講好話,叫他們放了我,可他們還用刀子捅我的肋骨。我於是抓住了一個德國人的腦袋往牆上碰去,我的同伴也早就有準備1,他們幫了我的忙。我沒有跟他們打架,只不過用指頭衝他們彈了一顆小石子,這個傢伙就動不得了,像頭豬一樣地躺倒了。這個民族的腳桿子並不硬,經理先生!這些德國人一點也不硬。我只不過用指頭衝他們彈了一顆石子,他們就躺倒在地了。」
  他像大夢不醒似地不停嘮叨著,把手伸了出來,做了一個用指頭彈小石子的樣子。
    1原文是法文。
  「睡覺去吧!」博羅維耶茨基喊著便滅了燈,把他帶到了廚房裡,然後去找莫雷茨。
  「勝利」餐廳已經關門,格蘭德旅館也關閉了。
  「庫羅夫斯基已經睡了嗎?」他問服務員道。
  「他今天不在。客廳佈置好了,他沒有來。」
  「韋爾特先生晚上到過你們這兒嗎?」
  「和太太們以及科恩先生一起來過,到『阿爾卡吉亞』去了。」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孔斯坦蒂諾夫斯卡街的阿爾卡吉亞,可是那兒連一個人也沒有。
  他再走了幾家飯館,這裡是羅茲青年經常娛樂的地方,但也沒有找到莫雷茨。
  「這個猴子藏在什麼地方?」他很生氣地想著,突然對馭者說:「吃蜂蜜去,知道在什麼地方嗎?如果那兒沒有,就找不到他了。」
  「我們馬上就會到那兒的,先生!」馬因為老是踩在一些坑坑窪窪裡,走得很慢,馭者於是狠勁扯了一下韁繩,馬車也隨之跳起來了,然後搖搖晃晃行駛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就象海浪上的小船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一邊咒罵,一邊咬緊牙關忍受著那折磨著他的煩惱,他手裡的那支煙已被折斷,沒法抽了,因此他便開始想著這棉花的事。
  「巴烏埃爾的這份電報給楚克爾送得好!一個奇怪的女人呀!」他又想起了露茜,又沉醉於對她的回憶中。
  他認識她已有兩年多,但從來沒有特別注意過她,因為他愛的是利基耶爾托娃,後來有人議論她,說她非常愚蠢,說她的愚蠢就和她的漂亮一樣。
  「這是什麼樣的個性呀!」他喃喃地說著,可是他每想到這個,全身似乎就要發抖。
  他早知道她已經注意他了。她還常常通過眼睛示意,竭力請他到她那兒去,但他從來也沒有去過。而她只要是知道他會去的地方,她都去過了。
  男人們以全部熱情和高度的技巧造出來的羅茲謠言悄悄地傳開了,這些謠言在事務所和工廠裡都可以聽到。可是由於博羅維耶茨基近來和她保持了遠遠的距離,在最近幾個月,他全神貫注於制訂開辦工廠的計劃,它們也就很快銷聲匿跡了。
  博羅維耶茨基瞭解楚克爾這個原來十分貧窮、穿粗布衣,在近十年已經變成一個百萬富翁——工廠老闆的老猶太,他的飛黃騰達是從購買一些工廠已經毫無用處而別處可用的棉花團,碎紙和棉花屑開始的,這些東西在紡織和裁剪車間總是到處都有的。
  他認為楚克爾在生產時只知道從表面上模仿布霍爾茨公司產品的花色是不行的,因為楚克爾的產品實際上是最劣等的,賣得很賤,不能參加競爭。
  他知道楚克羅娃沒有情夫,第一,因為她是一個猶太女人;第二,在一個城市裡,如果說大家開始於百萬富翁,最後都成了一台大機器上的螺絲釘,那麼人們必須勞動,必須全力以赴地參加勞動,這裡職業騙子很少,也很少有人可能去爭奪和侮辱女人。
  如果這樣,就會有人知道,並且肯定會說出來。
  「這個女人有沒有靈魂?」他在這樣想時,開始對她那富於野性的、無法控制的感情沖動進行分析。「我為什麼要和她在一起呢?特別是現在,當我要借錢辦工廠時,這不是把子彈踩在自己腳下嗎?見她的鬼去吧!可是……」
  他在考慮著這些時,又想起了他對她的愛,他對她的表示是完全真心誠意的,他愛她,愛情使他衝動。這是一種不尋常的愛,是一個健康人、一個精力無比旺盛的人的情慾的爆發。
  「不管怎樣,這裡的所得可以補償損失。」他繼續想著。
  馬車轉過彎後,不一會就到了斯帕策羅瓦街口,停在一座猶太教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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