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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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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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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41: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第二天午後,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清醒,在經歷了昨天夜裡的感情衝動之後,他現在完全平靜下來了。他除了感到自己十分可笑外,沒有別的。他覺得他應當以清醒的頭腦興高采烈地去迎接這沉醉於陽光、溫暖和已經來到的春天的歡樂中的羅茲的星期天。因此他決定去米勒家拜訪。
  他的準備由於過於瑣細,使馬克斯也感到不耐煩地嘮叨起來。
  「你是一個喜劇中的情夫!」
  馬克斯的情緒今天本來不好。
  他回到家裡已經很晚,第二天起床也很遲,直到午後兩點他才起來,起來後就在房裡找鞋,他找遍了房裡的每個角落,可是沒有找到。然後他開始穿衣,所有的衣服又不合身,因此他氣得把被褥和衣服扔得滿地都是,把它們亂踩,還不停地咒罵馬泰烏什,責怪洗衣婦不該把他的衣領烤壞,埋怨鞋匠在修他的鞋時不該在中間留下一個尖尖的釘子。可是他把這一切對馬泰烏什說了後,馬泰烏什卻反而罵他說得不對,皮鞋中軟綿綿的,像天鵝絨一樣。
  「連一粒塵土,一根小刺都沒有。」
  「你是個猴子,明明紮了我,你卻說什麼也沒有。」
  「我把指頭伸進去了,沒有發現什麼,後來我又伸進手去,也什麼都沒有。」
  「你把舌頭伸進去舔一舔,就會有我的腳伸進去時的感覺!」他吆喝道,把鞋脫下來交給他。
  「哼!我和你不一樣,在這個地方不長舌頭。」這個機靈的僕人生氣地說了之後,吱呀一聲打開了門,便憤憤地衝了出去。
  馬克斯走到窗邊,借燈光的亮用火鉤在鞋裡亂搔。
  「為此你就這樣不高興?」博羅維耶茨基把手套收起來後感到疑惑地問道。
  「為什麼?魔鬼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搶走了。昨天庫羅夫斯基浪費了我整整一個晚上。他在家,可是不接待客人,只留了一個……猴子!我回到家時很生氣,幸好晚飯還吃得不錯。
  但願閃電把世界上所有的皮鞋都燒光,把所有的鞋匠都燒死。」
  他把皮鞋在地板上敲得啪啪直響,將火鉤扔到爐子下面,急忙開始脫衣服。
  「你要幹什麼?」
  「睡覺。」他不高興地說道,「見他媽的鬼,鞋我不穿了,太紮腳。這個畜生燒壞了我的衣領,家裡成了地獄,這一切夠受的了。馬泰烏什!」他滿腔怒火地吼著,「如果誰來找我,你就說我今天不在,聽見沒有。」
  「知道了,如果這……這個名叫安特卡的小姐來了呢?」
  「把她趕走,如果你叫醒了我,我要把你的腦袋來一個大翻個,把你的嘴巴撕成棉絮一樣,叫你的情婦再也認不得你。
  你去把電話機包起來,把火水壺和所有的報紙給拿來。」
  「你們這兒怎麼啦?」卡羅爾問道,可是他對馬克斯的這種度節日和星期天的方式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因為這裡是經常如此的。
  「怎麼啦?從明天起,每個工作日我們就要減少百分之二十五了。季節蕭條,倉庫裡堆得滿滿的,東西賣不出去。期票到了期不付錢。再者父親不像早先那樣,減少工作日的鐘點,或者解雇半數的工人,他現在只知道哭了,說什麼如果這樣,這些窮苦人就會沒有飯吃,就會找各種各樣的惡棍流氓去借錢。一年後他自己也會沒有飯吃,如果他喜歡這個,就讓他去尋死吧,可是我這樣苦著該怎麼辦呀?」
  「一半的工廠降低了工資,解雇了工人,壓縮了生產。這個我是昨天在恩德爾曼家裡聽說的,他們說得很詳細。」
  「讓魔鬼把所有的都搶走吧!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希望不要把我的給拿走,讓我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大覺。」
  他於是蒙上了被子,氣沖沖地把臉對著牆壁。
  「你父親一定很為你擔心,我對他也很表遺憾。」
  「你不要對我說他了。我很火他,我可以把他白白地送給任何人。」他吆喝著,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老笨蛋,他做起事來就像一個工人,只知道賣傻勁,大夫要他,甚至命令他今年去埃姆斯1休養,他也沒有去。好,經過這一番苦幹,所有的車床才算安裝起來,可昨天貝爾塔的丈夫又來了。這個可愛的弗裡茨·韋爾要找他借錢,老頭兒差不多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給了這個流氓,然後他對媽媽說,他現在感覺很好,不用到海濱去了。我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因為我拯救公司的信心已經沒有了。四十年的勞動,他老老實實掙得了這些錢,現在他卻要自尋絕路,我不得不把他的錢當作自己的錢收起來了。」
    1埃姆斯,德國著名的休養地。
  「你這還說得太早,他還可以堅持很長時間呢!」
  「工廠開不到一年,就要關閉了,因為原料不足,如果工廠倒閉,老頭是恢復不起來的!他只會和它一起死掉,我知道他。誰若堅持以手工業和蒸汽機競爭,就應當馬上把他送到瘋人院去。」
  「真的,這種瘋顛症怪得可笑。」
  「對外國人來說,是可笑的;對我們來說,卻是可悲的。特別是現在,當整個羅茲動盪不安的時候,當一些強有力的公司甚至也無法開工的時候,當破產在全羅茲散發著臭氣的時候當大家都在冒險,不知道給誰可以提供貸款誰不可以的時候,更是如此。你想想看,這麼多年來我們是怎麼生活的?我們不是靠做被子和僧衣來維持生意,這個楚克爾已經會了,他們的貨物售價還低百分之五十,我們靠的是生產紅細布,紅顏料,這個至今是誰也不會的。只有紅布的買賣才好做,它的價格高,如果生意做得最好,把什麼都可以和它一起賣掉,這樣可以得百分之十的紅利。一個小攤子對我來說已經不夠了,如果你不想很快辦工廠,我雖然什麼也沒有,一個人也要辦,什麼都不怕。我如果破產,那就破產吧!至少我有什麼可以干的。」
  他又躺下了,把被子包著耳朵,沒有說話。
  「季節不好,危機已經提上了日程。除了三家或者四家大工廠外,其他的都縮減了生產;這幾家大工廠雖然可以度過危機,情況也不很妙。可是改善貿易狀況的前景還是存在的,最近的官方消息說,全俄冬小麥去年秋季長勢良好,冬天也很好地度過了,預計夏收會不錯。如果今年春天的情況也好的話,如果有兩年或者三年的豐收,糧價在這個時候不下落的話——這一點由於在我們這裡和國外沒有存糧,由於印度和美國歉收,人們甚至料想不到 ——我們的市場每年秋季就會活躍起來。為什麼羅茲的紡織業情況一定會好,這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大的國營企業已經開辦,它們會吃掉千百個百萬富翁,使成千上萬的失業者能有工作。你聽見了沒有?馬克斯!」
  「我聽見了,可是我給你們說一句諺語吧:棍子雖然在做,鳥兒卻仍在山林裡。」
  卡羅爾對這沒有回答,他穿上大衣後,到米勒家去了。
  他在皮奧特科夫斯基大街上看見了科茲沃夫斯基,這個人是成天在城裡閒逛的。
  他站著的時候,和一般人沒有兩樣,他在邁著芭蕾舞步子的時候,後腦勺上總要戴一頂高筒帽子,並且時時刻刻用他手杖上端的鑲頭將帽子往腦門上托。這時候,他在和戲院經理談話。這位經理戴著一頂花白羊皮帽,長著鷹鼻子,鬍鬚生得很密、而且亮閃閃的,他的容貌看起來像一個哥薩克的統領。
  博羅維耶茨基對他們迅速打了個招呼,也沒有注意科茲沃夫斯基想要攔住他的馬車的手勢,便驅車走了。
  米勒夫婦住在他的工廠大樓的後邊。他們的住宅面對著另一條街,和工廠隔幾個花園。
  這條街上蓋的房子還不很多,在他的房子後面就是田地了。但儘管如此,街上還是收拾得很整齊,鋪上了磚,有人行道,由於有幾個工廠主住在這裡,也裝上了煤氣照明設備。
  這是一棟矮小的平房,它的一邊緊靠著一棟樓房,透過平房的窗子,可以看見裡面在百花叢中時隱時現的瑪達發黃的面孔。
  卡羅爾在穿堂裡遇見了米勒太太,她給他開了門,還要幫他脫下大衣。
  可是她似乎感到害怕和為難,只用手勢表示請他進房裡來。
  「我的丈夫在事務所,瑪達馬上就來,你坐下吧!」她把沙發推到了他面前,在上面還擺著一個紅色緞子枕頭。
  他也開始聊起話來,儘管他只談了天氣、春天、甚至市場上漲價這些最平常的事,米勒太太一直耐心地保持著沉默。
  「是的!是的!」她拉平了她身上圍著的藍裙子回答道。然後她抬起了頭,用兩隻蒼白的、原先注視著爐火的眼睛瞅著他,那雙長在她滿是皺紋、死氣沉沉的臉上的眼睛動起來顯得很吃力。
  她身穿一件絨布格子外衣,頭上戴著的棉紗頭巾一直系到了下巴頦兒的下面。
  她看起來像一個老廚女,在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菜湯和油炸食品1香味,連房間裡都可以聞到。
    1原文是法文。
  她在廚房裡時,手裡總要拿著一隻長襪子才覺得舒服,現在她已經把這只襪子藏在她裙子兜裡了。
  「你身體好嗎?」卡羅爾沒有辦法,最後問道。
  「好,很好!」她用半通不通的波蘭話回答道,同時耐心地瞅著房門,因此她知道瑪達會來。「你的妻子和孩子呢?」她沉思了很久後,問道。
  「我還是個單身漢,好心的太太。」
  「是的,是的!我的威廉也是單身漢。你認識我的威廉嗎?」
  「如果能認識他,我很高興。他來了沒有?」
  「到柏林去了。」她歎了口氣回答道,本來打算慢慢地談起來,可是瑪達走進來了。
  這位小姐高興得滿面緋紅,老女人看見她後,緊了緊腰身,走出去了。
  「她看,我是遵守諾言的。」
  他把愛好文學的霍恩開的一個長長的書單交給了她。
  「對你來說這很難做到嗎?」她表示懷疑地說道,在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加重了語氣。
  「對我來說很容易,因為是你希望得到這個。」
  「你沒有騙我?」她天真地問道。
  「沒有!沒有!」他笑著回答,「你以為男人們總是欺騙?」
  「我不知道,只有威廉才老是騙人,我什麼也不相信他。」
  「可是你相信我嗎?」
  他開始以這個談話作為娛樂。
  「啊!如果你從來不騙人,我就相信你。」
  「我是很鄭重地約許你的。」
  「好!你知道,那些書姑媽已經給我捎來了,我正在讀。」
  「你很感興趣嗎?」
  「真好看,有許多激動人心的章節,我和媽看後一起哭了。
  父親笑我們,可是我昨晚決心讀了一整夜。」
  「你從恩德爾曼夫婦家回家時已經很晚了嗎?」
  「已經天黑了。我看見了你是怎麼離開客廳的。」
  「我不得不早走,因為我對那裡的一切都感到遺憾。」
  「在恩德爾曼夫婦那裡很好嘛!他們招待得這樣客氣。」
  「我感到遺憾的是,當時沒有能夠和你多談一會兒。」
  「可是我在和特拉文斯卡太太聊天時談到了你!」
  「太太們說了我很多的壞話?」
  「啊!沒有!沒有!只有先生們在說我們的壞話。」
  「你對這信以為真?」
  「經常如此,只要威廉在參加會見和晚會後一回來,就走到我跟前,把所有的女人都說一遍,加以諷刺。」
  「你以為,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做嗎?」
  「正如你所說,不是所有的男人,我相信你!」她很快地叫道,臉刷地紅了。
  「可以肯定地對你說,不是所有的人。」
  她下面的談話帶有天真的嘁嘁喳喳的聲調,可是沒有什麼內容,使卡羅爾感到厭煩,因此他開始觀賞那些遮住了窗玻璃、經過細心培養的鮮花。
  他很欣賞這些花。
  「告訴戈特利布,他會很高興的。」
  「他是個什麼人?」
  「我們的園丁。施特爾希先生不喜歡花。他說如果在這些花盆裡種土豆,用處就會更大,可是施特爾希先生很蠢,你說是嗎?」
  「只要是你說的,肯定是。」
  她感到更加高興,臉上的紅暈也逐漸消失,因而使她解脫了不自然的狀態而大膽起來;然而她說話的大膽卻使他感到有點驚訝。
  她缺乏社交知識,因為她的父親是一個新起的百萬富翁。她是在廚房和工廠中,在紡織工1、工人和像她的家庭一樣的一些暴發戶家庭的環境中教育長大的;可是她的思想很活躍,安排生活上很聰明。
  社交場中的欺騙並沒有使她喪失正直。她有時雖以為正直幼稚可笑,可是她卻為正直的純潔而深受感動。
  她在薩克森州2甚至讀完了寄宿中學。她父親米勒在幾年前作為一個普通紡織家就是從那裡來到了這塊的確成了他的「福地」的土地上。
    1原文是德文。
  2在德國。
  關於錢的價值,她還是有一定瞭解的。因為她在談話中也談到他們都熟悉的這種價值。
  「你知道馬尼亞·戈特弗裡德和她的情人決裂了嗎?」
  「不知道,這使你很憤怒?」
  「我只感到奇怪,因為她既不漂亮,又沒有嫁妝,可是她卻已經是第二次決裂了。」
  「可能她要等著找一個年輕富有的工廠老闆。」
  「其實她的這個情人是可以掙到錢的。我的父親在結婚時,連一個塔拉爾1也沒有,現在不是富了嗎!」
    1舊德國貨幣,相當於三馬克。
  「戈特弗裡德小姐大概想成為一個老處女吧?」
  「誰甘願做老處女?」她激動地叫著。
  「你肯定這麼說?」
  「我決不會成為老處女。我對那些老處女總是很憐憫的,她們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貧窮。」
  「因為你很善良。」
  「可是後來人們都笑她們。如果我能做到,我就要讓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有丈夫和孩子……」
  她歇了一下,看看博羅維耶茨基笑了沒有。他忍住了笑,瞅著她的金黃色的眉毛和緋紅的臉,嚴肅地說:
  「你能這樣做是很好的。」
  「你不笑我?」她表示懷疑地問。
  「你的好心使我感到驚訝。」
  「爸爸來了。」她稍微走開了點,吆喝道。
  米勒當真從通往宮殿的門裡走出來了。他腳上穿一雙木製便鞋,踩在地上啪噠啪噠地響。他身上穿一件絨面、棉裡、非常肥大的外衣。
  他看起來像一個酒店老闆,紅紅的臉養得很肥胖,臉上完全沒有鬍子,只有肥膘閃閃發亮。他抽煙不用瓷煙斗,嘴裡噙一根雪茄,喜歡用舌頭把這根雪茄從嘴的一角推往另一角。
  「瑪達,為什麼我不知道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在這裡?」他打了招呼後吆喝道。
  「媽媽不想中斷爸爸的工作。」
  「你看,我的事挺多。」
  他把雪茄拿了下來,走到爐子下面的痰盂旁啐了一口唾沫。
  「你不縮減生產?」
  「我不得不少幹點,因為這麼多的成品貨物,能賣出去的太少。行市不好,商人有,但他們不是冒險,就是破產。這一年,我和他們打過交道,損失了不少,怎麼辦?要等待時機。」
  「好啊!你就是最壞的行市也不怕。」他笑著指出道。
  「是的1!可是現在如果損失了,就是行市最好也撈不回來。布霍爾茨那裡沒有縮短工作日?」
  「相反,在漂白車間還會加夜班。」
  「他永遠有福氣2,他常病嗎?」
    12原文是德文。
  「好像好了點,打算要出去。」
  「瑪達,你為什麼要把客人留在這兒呢,,我們不是有接待客人的宮殿嗎?」
  「你願意進去嗎?」她喃喃地說。
  「我們走吧,讓先生看看我們的房子。」
  「羅茲是把府上看為奇跡的。」
  「你看,這房子花了我整整十六萬盧布,一切都是新的。我沒有象恩德爾曼夫婦那樣,淨買些古董,我喜歡新的。」
  他在自己挺起的大肚子上披上了件外衣,在想到恩德爾曼家那些很珍貴的舊傢具時,他的嘴表示厭惡地噘起來了。
  然後他們走在一些狹窄的階梯上,這些階梯可以從老房子通向宮殿的二樓。整個一樓是工廠的事務所。
  瑪達跑在最前面,她打開了大門,門上的把手還帶上了一個絨布套子。
  「你來了很好!」米勒呼哧呼哧地說著,不停地把雪茄往嘴裡放。
  「我早就想來,可總是時間不允許。」
  「我知道,我知道!」他拍著他的後背吆喝道。
  「我們這兒沒有意思,所以你不願來。」瑪達嘁嘁喳喳地說著,把他們領進了宮殿。
  「請坐在這個漂亮的長沙發上。」米勒請求說。
  住宅呈半明半暗的狀態,可是瑪達把簾子拉起來後,明亮的日光頓時灌滿了一排擺設得非常闊氣的房間。
  「你抽好煙嗎?」
  「我從來不拒絕。」
  「你嘗一嘗這些吧,很有勁,七十五戈比一支。」
  他從褲兜裡拿出了一把沾滿了油污、包塞得十分扎實的雪茄,可是這些煙已被揉得滿是褶皺和歪歪扭扭的了。
  「這些勁小點,一個盧布一支,你試試吧!」他補充說道,從另一個兜裡又拿出了一支皺得更厲害的,把它丟在小桌子上,然後用兩隻髒手搓了搓,咬斷了一頭,遞給了卡羅爾。
  「我嘗嘗勁大一點的。」
  他不太喜歡地抽著。
  「好嗎?」他撒開腿站在房間中間,把手插在兜裡問道。
  「挺好,可是你抽的這支的味道不同。」
  「我的這支價值五芬尼,這種我抽得很多,我已經習慣了。」他解釋說,「你想看一看住房嗎?」
  「我很樂意。馬克斯·巴烏姆給我介紹過很多。」
  「馬克斯先生是你的好友。」瑪達插話道。
  「這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可是他父親的腦子裡……你好好地看吧,什麼都可以看。這不是什麼廉價買賣,這一切都是在柏林定購的。」
  「你所有的都是從國外買來的嗎?」
  「所有的,許貝爾曼說,在羅茲什麼像樣的東西都得不到。」
  卡羅爾沒有說話。他漫不經心地環顧著那一套套的傢具,絲的和天鵝絨的顯得重甸甸的簾子、地毯、畫和非常漂亮的畫框,因為這些米勒提起了他的注意。這裡還有一些燭台,看來十分昂貴,但並不精美。德國馬約裡克瓷做的壁爐被專門安置在一位太太的房間裡,可是已經破了。穿衣鏡也是進口的,鏡框子是用薩斯基瓷1做的。
  瑪達給他詳細介紹了每件東西,她對他的來到表示十分滿意,不時睜開她亮晶晶的象瓷一樣的白眼睛,但馬上又用金色的眉簷把它遮住,這是因為卡羅爾老是瞅著她的長上了一些小雀斑的白皙的臉,這些雀斑看起來就像一層撒在桃上的絨毛一樣。可是卡羅爾對她的介紹還是很關心的,他高聲地叫了:「漂亮極了,美極了。」
  這棟房子的擺設的確顯示了一個暴發戶的闊氣。
  裡面的一切都可以用錢買到,可是這裡既沒有生活,也沒有藝術。
  工作室擺設得很整齊,但沒有人工作。洗澡間四圍鑲嵌著白底帶花紋的馬約裡卡瓷磚,澡盆是用大理石做的,進裡面去還要踩著幾級絳紅色的階梯,天花板上綴著具有波姆佩伊2風格的各種圖畫,但能發覺這裡沒有人來過。
    1即德國瓷。
  2意大利地名。
  在宮殿的屋頂上,有一座小塔高高地突起,就像一個粗棉布口袋一樣。它下面的房間是以毛裡塔尼亞風格建成的。窗子、牆壁、門框上五光十色,十分艷麗。壁上畫的賣藝者顯得十分粗野,也是模仿毛裡塔尼亞風格。在長而低矮的沙發椅上,鋪著絨沙發巾,同樣是這種風格。這間房看起來十分滑稽可笑,牆壁和窗子的顏色太雜,顯得俗氣。這房子也從來沒有人來過,房子週身光華燦爛,看去宛似一座古老的、畫上了各種紅銅色圖型的,但又被燒燬了的圓塔。
  「這是西班牙風格。」米勒說明道。
  「毛裡塔尼亞風格,爸爸錯了。」瑪達糾正道。
  「你自己佈置的嗎?」
  「我出的錢,許貝爾曼佈置的。」
  「你喜歡這間房嗎?」瑪達問道。
  「很喜歡,它很漂亮,很新奇。」
  他笑著說了一句謊話。
  「它很昂貴,許貝爾曼給我算過,說它值整整兩千盧布。我不喜歡干蠢事,我認為凡事要可靠。可是他對我說,每一個正經宮殿的房間都必須按中國和日本的方式擺設,只是瑪達好奇,她才照毛裡塔尼亞的風格。這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她愛怎麼佈置就怎麼佈置,反正我不住在這裡。」
  「你們不住在宮殿裡?」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如果我住在宮殿裡,人們就會像笑邁爾和恩德爾曼那樣來恥笑我了。我住在老房子裡舒舒服服的,幹嗎要圖這個呢?」
  「可是它空著很可惜。」
  「就讓它空著吧!大家都蓋宮殿,我也叫蓋;大家都有客廳,我也有;大家都有馬車,我也有。雖然花了很多錢,就花了唄!讓它們空在那裡,讓人們知道,米勒有宮殿,但寧願住在舊房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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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41:35 |只看該作者
  他們繼續往下參觀。
  在這揀住宅的中間,有一間狹長的、牆壁上釘著黑布的房間。它有一個窗子面臨通向工廠的一條甬道。
  牆邊立著低矮的長沙發,沙發上覆蓋著一層帶金花的紅皮。它的背有半個牆那麼高,中間還隔成一個個的座位,就像一個二等車廂裡的單間。
  鑲嵌在牆壁裡的窄小的鏡子放出朦朧的微光,隱隱約約照射在沙發和它的釘上了一圈銅邊的大理石沙發座上。
  像瑪達所介紹的那樣,這是用來抽煙的房間。可是從裡面還沒有弄髒的新沙發,從沙發前擺得很整齊的矮小的桌子來看,誰都沒有在這裡抽過煙。
  然後他們又參觀了大客廳,它完全是白色的,有四個閃閃發亮的窗子。在它的斯蒂烏克式雕刻的天花板上,鍍著密密層層的金。客廳裡擺滿了傢具、圖畫、燭台、沙發和椅子,還立著許多柱子。這些沙發和椅子都蒙著白色的椅套,放在牆邊。可以看出,這兒任何人也沒有來玩過,誰也沒有在這些傢具上坐過。
  還有一些小小的辦公室,它們的牆壁也鍍上了金,裝飾得像糖盒子蓋一樣。這裡擺滿了各種小巧玲瓏的東西和空籃子,在十分華麗的大理石小壁爐上,安安穩穩地放著一些瓷雕像。
  還有一個飯廳,通過升降機和廚房取得聯繫。這間房成正方形,是用一些漂亮的木板隔起來的。木板牆下方的銅板條很薄,就像刀片一般。在飯廳的中間,擺著一張很重的桌子和一個帝國1式的餐具櫥。米勒把它打開後,讓大家參觀裡面擺滿的瓷器和各種餐具,這些瓷器和餐具誰都沒有用過。
    1原文是英文。
  還有一個圖書室,帶路的建築工人和裱糊工真是什麼也沒有忘記。這間房很小,裡面擺著一些白橡木做的古德意志式書櫃,透過櫃門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在裡面金光閃閃的隔板上,擺著許多世界大作家的全集,這些書誰也沒有讀過,這些作家的名字誰也不曾知道。
  最後他們走進了臥室。在這間房的中間擺著兩張很大的床,床上鋪的是藍綢子床單,上面還掛著幾床蚊帳。地板上覆蓋著藍色的地毯。牆上釘的也是藍色的壁紙。
  在這間房的一個角上,立著一個兩人同用的大理石澡盆。這個澡盆很大,可以供一匹馬洗澡,它的下面有幾根管道和工廠相通,因此可以得到工廠供給的熱水。
  誰也沒有在這間臥室裡睡過。
  「在這間房裡睡覺太好了!」卡羅爾喃喃地說。
  「如果瑪達結婚,這將是她的房間。我們到瑪達住的房裡去吧!」
  可是瑪達反對,她說裡面還沒有打掃乾淨。
  「你真蠢!」米勒喃喃地說,他領卡羅爾走進了一間牆上釘了淺玫瑰色帷帳的十分明亮的房間。
  「這是一個寫書信的好地方。」卡羅爾看著一張小小的寫字檯說,在這張寫字檯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盒紙和其他文具。
  「這有什麼用,我這麼多次打算寫信,可是沒有對象。」她當真不高興地說了,一面巴巴地逗著放在窗欄杆上銅鳥籠中的兩隻打架的金絲雀。
  「它們都聽你的嗎?」
  「啊!聽我的。威廉來後,經常吹著口哨逗它們,教它們唱歌。」
  「你的房間象歌德的甘淚卿1的房間。」
    1歌德所作《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但她的臉直到頭髮附近都紅了。
  卡羅爾準備下樓時,環顧了一下這些寂靜的、空蕩蕩的、顯得死氣沉沉的房間。
  它們是這麼漂亮、乾淨、新鮮、給人留下的印象好像是一一次佈置得很闊氣的建設展覽,可是並不給人帶來興味。
  除瑪達外,誰都沒有住在宮殿裡。而瑪達住在這兒,也是為了給客人做個樣子,這樣米勒就可以說,我有一個宮殿。
  在樓下緊靠著廚房的一間房裡,米勒太太招待客人用咖啡。這間房也是全家用作飯廳的。
  卡羅爾表示他已經沒有時間了。可是米勒拿了他的帽子,攔腰抱住他,讓他坐在椅子上。
  瑪達也一再示意請他留下,他為了不使她感到不愉快,只好留下了。但他仍然很著急,他今天還要去布霍爾茨那裡。
  他請求米勒在莎亞的面前保護霍恩。
  米勒很鄭重地答應說,他明天將親自去莎亞那裡。他還保證事情會有效果的,因為他和莎亞關係親密。
  米勒太太默不作聲地把自己做的各種糕點拿了出來,同時不斷梳理著瑪達的一直拖到了額頭上的一縷縷金髮。可是瑪達由於高興、由於激動,卻總是在笑著,對什麼都不關心。
  她甚至連她很喜歡卡羅爾也沒有想要保密,因為她已經好幾次地通過各種方式對他說了。
  米勒也很高興,他擁抱著他,拍著他的膝蓋,對他詳細談了自己工廠的情況。
  卡羅爾只要可能,依然裝著對米勒的話十分注意的樣子,他耐心地聽著,回答,可是他已經感到煩膩,感到自己由於不得不聽米勒所說的這些平淡無味的題目而遭罪了。
  這棟房無論在佈置的習慣和出發點上,都明顯地具有小市民的特徵,它很整齊,表現出象牛一樣的純粹德意志的勤勉精神。
  這些特徵在這裡與眾不同的是,它們還沒有被百萬富翁們所破壞,它們反映出了工人的天性和願望。
  「你既是我們的鄰居,就該常來我們這裡走走。」
  「你住得近嗎?」瑪達滿臉通紅地嚷道。
  「是的。你看見特拉文斯基工廠後面這長長的一排窗子嗎?」他指著窗子說。
  「這是梅斯內爾的舊工廠!」
  「我買了。」
  「那麼你住得很近。」她高興地嚷著,可是不一會兒,她突然又面色陰沉不說話了,只坐在將要離開的卡羅爾跟前,請他以後再來。
  他鄭重地答應了她,當和她握手告別時,她的臉上佈滿了紅暈,同時站在窗子邊久久看著他的背影。
  博羅維耶茨基一直往布霍爾茨的家走來,可是他走得很慢,因為米勒的熱情還有瑪達的更大的熱情好像成了壓在他身上的一個重負。
  他由於越來越清楚地想到了他在米勒家看到的一張圖畫,於是笑了。
  他以為米勒會把女兒毫不猶豫地嫁給他。
  當他想起這個肥胖的紅皮膚的德國人站在客廳裡,穿一身絨大衣和一條肥大的褲子,腳上踏一雙舊便鞋時,便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德國人很可笑,可是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瑪達很富於自然的美,還有百萬傢俬!見她的鬼去吧!」他喃喃地說道。「可是,」他進一步地思考著,同時提出了一些設想和辦法,但很快又把這拋到一邊去了,因為他想起了安卡和早晨接到的她的信,這封信他現在還沒有看。
  「人生到處都會遇到障礙,人總是奴隸!」他走進了布霍爾茨的事務所,低聲地說。
  布霍爾茨在最近一次心痛發作好了之後,很快恢復了健康,他現在不僅可以像以前那樣長時間地坐在事務所,而且可以上工廠,拄著枴杖或者在工人們的攙扶下在廠裡慢慢地走了。
  儘管博羅維耶茨基曾經表示要辭去他工廠裡的職務,儘管他們現在一天還要吵幾次嘴,他和博羅維耶茨基的關係還是很好的。
  他各方面都相信卡羅爾。現在,當他的女婿克諾爾還沒有回來時,他需要他。他在自己生病期間曾經叫女婿回來,克諾爾回電說,如果老頭死了,他就回來,否則他不願中斷自己的買賣。」
  布霍爾茨在翻閱一本由奧古斯特給他托著的大書,可是他注意的卻是這時候走進房來的卡羅爾;他向卡羅爾點了點頭後,繼續查閱書中有關預算的情況。
  卡羅爾默不作聲地將來往的信件作了分類,然後開始檢查計劃,計算他在印染車間設計的新裝置要花多少錢。這項工作很迫切,因為即將來到的冬季的貨物將在新的機器上印染。
  在晚上幹起來可以快點,通過辦公室的窗子可以看見逐漸變成一片殷紅的公園,光禿禿的樹被風吹得不停地搖曳,發出颼颼的響聲,一會兒靠近了窗子,在燈光照耀下索索發抖,一會兒又離去了。
  可是工作進行得並不很快,因為他總要想起米勒。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把那些畫滿了各種圖畫,寫滿了數字、筆記的枯燥無味的卡片疊起來,然後自己便陷入了沉思。
  寂靜籠罩著整個辦公室。只有院子裡的風越來越緊了,好像要顯示它的威力。它把樹林刮得往牆上亂碰,還在白鐵屋頂上大聲地呼嘯著。
  滑動在黑書櫃上的電燈光也在不停地顫抖。在這些書櫃裡,立著一排排的大書本,在它們下面的擱板上,用白色的數字寫明了它們出版的年代。
  布霍爾茨沒有再看那些書本,而專心地聽著這時從外面傳來的手風琴聲,這琴聲是從一個遠方的家庭裡通過風傳送來的。
  他的嘴在神經質地抖動,一雙比平日更紅的圓圓的鷹眼在慢慢地轉動,顯出了憂鬱的神色。他久久地聽著,最後低聲地說道:
  「這裡悶得慌,是嗎?」
  「像在事務所一樣。」
  「我很奇怪,想聽音樂,只是要大點聲音,要大吵大鬧,我甚至想看到很多的人。」
  「廠長先生還來得及去戲院,現在才九點。」
  布霍爾茨沒有回答,把頭靠在沙發背上,兩隻眼望著前方。他的臉上漸漸現出了很不樂意和感到無聊的表情。
  「今天廠長先生感覺怎麼樣?」過了一會,卡羅爾問道。
  「啊!好,好!」他用壓低了的嗓音回答道。他的紫色的嘴唇上現出了一絲痛苦的微笑。
  不,他的感覺並不很好。他的心跳雖然平和、正常,腳也不痛了,現在可以自由地行動,可是他仍感到他並不很好。
  他覺得他身上有一個奇怪的重負,以致不能思考,因為他時時刻刻都會想到棉紗。他對一切都表示冷淡,工作、數字、利潤和損失給他帶來的只有煩惱。今天,一切於他都無關緊要了。
  他在這一片灰暗的、使他感到壓抑和煩悶的氣氛中,產生了一種願望和要求,可是這種願望和要求他自己也感到不很明確和難以捉摸。他的腦子裡似乎是漆黑一團,他的心靈裡充滿了悲哀和沮喪。
  「這間房裡寂靜得真可怕呀!」他輕聲地說,一面環顧著窗子、書櫃和辦公室四周。然後他看了看背靠在門邊壁龕裡的奧古斯特,這個僕人驟然伸了伸懶腰,準備聽候吩咐。
  他看一切都用一種十分奇怪的審視的眼光,好像這一切他才初次見到似的。他無力地躺倒在安樂椅上,他的頭低垂在胸脯上,呼吸也很困難,因為他覺得他的心正在受著一種非常強烈的象痙攣一樣的痛苦的折磨,這種痛苦是由於他的不知為何而產生的恐懼心理造成的。他的一雙眼盯著那白晃晃的書頁上的黑色數字和放在一個大銅盒子上的閃閃放光的蠟燭。他覺得自己彷彿高懸在空中,下面可以聽到逐漸微小的手風琴的聲音,可以聽到公園裡的喧囂聲和街上行車低沉的轟隆聲,然而他的心已經離開了他,已經落入了充滿著可怕的寂靜和黑暗的深淵裡。
  十點以前,卡羅爾幹完了他的事,他把紙交給了布霍爾茨,就每一點都對他作了詳細的說明。
  「好,好!」布霍爾茨不時說道,可是他幾乎什麼也沒有聽見。
  他越來越深感他生活在寂寞和孤獨中,沮喪、無力像一個無法擺脫的圈套一樣緊緊地套在他的心上,什麼都與他無關。
  「我管這個幹嗎?用多少錢,這是出納的事。」他不高興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準備出去。
  「你要走嗎?」
  「我今天的工作已經完了,晚安。」
  卡羅爾握了他的手,要出去。布霍爾茨沒有辦法讓他留下,這位廠老闆對自己這種孩子似的軟弱無力也感到羞恥。
  他聽到了卡羅爾遠遠而去逐漸消失的腳步聲,想著如果博羅維耶茨基回來的話,他還有許多話要對他說。
  「奧古斯特,我們上樓去。」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喃喃地說著,沒等僕人來攙扶,就走了。僕人熄了燈後,關上了門。
  守在穿堂裡的另一個僕人拿著一支蠟燭走在他前頭,於是他一瘸一拐地便走過了這棟大而寂靜的住宅。
  今天他感到這裡特別空曠和寂靜,這孤獨的感覺總是不離開他。他瞧了瞧妻子,妻子把身子藏在被子裡,在枕頭上只露出了半邊蠟黃色的面孔;他走進來的腳步聲並沒有把她驚醒,只有那只在燈光的刺激下醒來了的鸚鵡才從籠子裡跳了出來,兩隻小爪抓在窗簾上,十分淒涼地叫著。
  「昆德爾!昆德爾!」
  布霍爾茨覺得自己走錯了路,便又退了回來。
  「奧古斯特!」他低聲叫道。
  僕人站在那裡等他,可是布霍爾茨沒有對僕人說話。他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用一根堅硬的棍子撥著將要熄滅的火,由於想到自己不得不一個人留下,感到惶恐不安。
  「把窗子關上。」他說完後,還親自檢查了鐵內窗是否已經關好。然後他脫衣睡下,想看書,可是他的眼皮卻鉛一般沉重,活動不了。
  「我可以走了嗎?」僕人低聲地問。
  「走吧!走吧!」他生氣地回答道,當奧古斯特已經走到門邊時,他叫了一聲:「奧古斯特!」
  僕人轉過身來,等著他的吩咐。這時候布霍爾茨便慢慢問起他妻子和孩子的情況。他態度十分和藹,可是奧古斯特為了防備他的棍子,仍然和他保持了一段距離,他畏畏葸葸地回答著,對主人這種從未有過的好心感到十分不安。
  布霍爾茨的目的在於讓僕人在房間裡盡量多呆一時,可是他不能明白表示要他留下。
  這次奇怪的談話很快就使他精疲力乏,最後他向僕人表示自己要睡覺了。
  於是就剩下了他自己單獨一人。這對孤獨的害怕,這古怪的看不見的惶恐不安就像又尖又細的棉紗纖維一樣,刺痛了他的心靈。
  他留心聽著街上的各種聲音,可是大街也沉睡了,那微細的響聲透不過釘上了毯布窗簾的鐵窗。
  他用胳膊撐著身子,使勁地呼吸,雙手雖然抽搐,但仍緊握著一支手槍,久久地聽著。他似乎聽到有人走過幾間空寂無人的房間,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了。
  可是誰也沒有來,只從隔壁的一間房裡傳來了掛鐘敲打的淒涼響聲。
  他覺得那幅把房門遮住了的沉重的天鵝絨門簾在奇怪地飄起來了,它的後面好像藏著一個人。
  他對自己的幻想覺得可笑,於是重又把燈關上,靜靜地躺下。
  可是他睡不著。
  時間過得可怕地緩慢,對他來說好像永無終止。
  他沒法平靜下來,這所有的煩惱、恐懼都在逐漸增多,慢慢變成了一種對死的恐懼。
  他以為他馬上就會死,他清清楚楚看見了死神。這種可怕的感覺使他感到震驚,使他渾身戰慄。於是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要逃走。他全身都由於惶恐不安而索索發抖,於是他猛然搖了搖鈴子,把睡在下面守夜的僕人叫了上來。
  「你快去,叫大夫馬上到這兒來。」他的發青的嘴在喊叫著。
  過了一會,哈默斯坦來了。他對大夫說:
  「我有點不舒服,你給我瞧瞧,給我想想辦法。」
  「我什麼也看不見。」這個剛剛睡醒的大夫回答道,仔細地瞅著他。
  布霍爾茨對他說了自己的健康情況。
  「如果廠長先生睡夠了,一切都會好的。」
  「你真蠢!」布霍爾茨激動地回答他後,喝了一大劑安眠藥,馬上就睡著了。
  博羅維耶茨基由於做了許多額外的工作,感到勞累,到城裡喝茶去了。
  在羅什科夫斯基的茶館裡,這時候已經是空蕩蕩的,只在糖果部的最後一間房裡,在穿衣鏡的後面還坐著三個男人:維索茨基、達維德·哈爾佩恩和邁爾男爵工廠的工程師梅什科夫斯基。
  他走到他們跟前,因為其中兩個他都認得,通過他們的介紹,他和維索茨基也馬上認識了。
  達維德·哈爾佩恩靠在一張桌子邊,用那雙乾瘦的手在桌上一面敲著,一面叫道: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你不知道這工作在羅茲有何效益。因為你不想知道,我只要給你說一說它的成果,你馬上就會信服的。」
  他從一個小包裡拿出了幾章從《信使報》上剪下來的紙片,擺在卡羅爾面前,讀道:
  「你聽:『二十二日至二十八日,從羅茲運出鐵製品1791普特,棉紗11614普特,棉織品22825普特,毛織品10309普特』。這是誰也沒有告訴你的。我現在告訴你的是,這個星期在羅茲發生了什麼。」
  「你不要把你的統計數字拿出來,這叫人厭煩。小夥計,三杯咖啡!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願和我們一起喝嗎?」
  「我再給你念幾個數字,先生們,你們聽吧!這和《聖經》一樣重要,恐怕比它還要重要:『運來了以下各物:棉花11719普特,棉紗12333,鐵7303,機器4618,潤滑油 8771,麵粉36117,糧食8794,燕麥18685,木頭一共36850,生羊毛120682,煤1032360 普特』。這些數字是很響噹噹的。這是一張很漂亮的紙,一張清單。羅茲必需有很好的腸胃,才能把這一切都消化掉,有得活干了,可是你說,只有蠢人才幹活。」
  「這是用鞭子打著牲口幹活。」梅什科夫斯基喝著咖啡,心平氣和地說。
  「哎呀!哎呀!你說什麼呀!什麼鞭子,鞭子在哪裡?人都必須工作,你說說,一個野漢子該幹活時不幹,他會怎麼樣!他會在游手好閒中墮落下去,他會餓死。」
  「算了吧!你去為羅茲的勤勞喝彩吧!你去誇耀你喜歡的這個美妙的城市吧!你去吻每一個想成為百萬富翁的手吧!你可以自己一個人去說,這些百萬富翁其所以有一百萬,是因為他們勞動最多。」
  「他們正是因為這個才有了錢,要不他們的錢從哪兒來。」
  他氣咻咻地叫道。
  「因為他們比工人蠢,所以才有錢。」
  「我這就不明白了。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我是很尊重你的,可是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至今只知道,誰勞動,他就有錢;誰勞動,而又聰明,他就會有更多的錢;誰很聰明,又很勤勞,他就可以掙到一百萬。」哈爾佩恩高聲吆喝道。
  「你要說明什麼?」博羅維耶茨基沒有聽明白,便問道。
  「我認為,所有的百萬富翁,所有通過自己和別人付出全副精力進行勞動來為自己掙錢的人都是蠢人。達維德·哈爾佩恩的論證是相反的,他為了誇耀勞動,講些十分荒唐的神話。他把用錢包著的牲口的腐肉放在祭壇上,叫我對此表示奇怪。」
  「在你們的兩種論點之間,一定存在某種真理!」至今沒有說話的維索茨基插嘴道。
  「讓你和你的這個中間的真理見上帝去吧!這裡說的不是牲口就是人。本性是改不了的,只有白癡才否認這個。」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我會叫你相信:一個工廠主、一個想掙一百萬的人,他幹的活比一個工人要多一百倍,對他是應當尊敬的。」
  「你別提那些為了賺錢而勞動的蠢人了!現在還不如談談一切只是為了飽肚子而勞動的上帝創造物,因為它們更有智慧。」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如果你有千百萬,你不會這麼說。」
  「我很尊重你,可是如果你要說些連你自己都不懂的話,我當然也可以對你說些蠢話。我有很多錢,但我把它周轉出去了。」他沖哈爾佩恩的眼睛吹了一口煙,「你問問庫羅夫斯基先生吧!我們一起把它周轉出去的。我對錢是很關心的,就像關心昨天下的雨一樣。哈爾佩恩先生,你卻把我看成是蠢人。不!達維德先生!我是為了掙得比我需要的更多的錢。可是,我即使可以掙得千百萬,也不打算比我願起床的時間早起五分鐘,我不願犧牲一個人應得的的歡樂,我不願為了千百萬而失去沐浴於陽光之下、散步、自由的呼吸、思考比千百萬更大的事業、戀愛等。我不再干了,不再干了,因為我要生活,要生活,要生活!我不是一頭幹活的牲口,也不是機器,我是一個人。只有蠢人才要錢,只有蠢人為了掙得千百萬才犧牲一切,犧牲生命、愛情、真理、哲學和一切人類的寶貝。當他得到滿足的時候,他又鄙視金錢,這個時候會怎麼樣呢?他會被他的財產窒息至死;他雖然由於獲得金錢而享受到了很大的歡樂,也和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了一樣。如果你以後問他,他是怎麼生活的,他就會回答:我曾經勞動過,為了什麼?為了掙得幾百萬!這又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有這麼多錢,為了使人們感到驚奇,為了有馬車坐,為了讓一些蠢人對他表示敬仰,為了在自己活到半生時,在勞累過度後死去。因此他死也死在這千百萬金錢之中,他就是這樣的愚蠢。」
  「你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就這個問題是有很多可說的。」
  「你們自己去說吧!我得回家去了。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另外在適當的時候再來說服你。我要把破壞人的機體的可怕的勞動桿菌注射在你們身上。我以為,人類如果對此不能領悟,它就會比地質學家的預見更快地滅亡。」
  他們在一條沒有人走的人行道上往大街一頭走去。
  維索茨基半晌沉默之後,開始說話了,他激昂慷慨地論證壞不在於大家工作得太多,而在於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工作。
  梅什科夫斯基沒有回答,過了不久便和他們辭別回家去了。
  博羅維耶茨基睡眼惺忪地凝視著那沉睡著的、寂靜的街道。
  哈爾佩恩也看了看他,開始說道:
  「你對羅茲進行觀察。你認為梅什科夫斯基沒有道理,因為大家如果都像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所想的那樣,在羅茲就不會有這些房子、這些公館、這些工廠、這些倉庫,就不會有羅茲,而只會長出漂亮的森林,在這裡人們可以獵取野豬。」
  「這對我們來說毫無妨害,達維德先生。」
  「對你來說可能是這樣,對維索茨基先生來說是怎麼樣,我不知道。可是對我來說,羅茲是不可少的,工廠是不可少的,這個大城市、大商業是不可少的。試想我在鄉下能幹什麼?我和農民在一起能幹什麼?」他吆喝道。
  「你可以成為一個佃農。」博羅維耶茨基望著馬車,冷冷地說道。
  「在農民之間也有競爭,他們也常要餓死。」
  「只有那些不善於欺騙農民和地主的人才會餓死。」
  「這是廢話,這不過是反猶太主義的廢話,你自己也不會相信。因為你很知道,大鮈魚是吃斜齒□的,鱸魚是吃鮈魚的,而狗魚又吃鱸魚,那麼什麼吃狗魚呢?人吃狗魚!人互相之間又吃。破產、疾病、憂愁都可以吃人,最後死神來吃掉他,這一切都是正常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美,都在運動。」
  「你這是書獃子哲學,達維德先生。」
  「這是觀察事物的哲學,我早就在觀察世界了,維索茨基先生。經理先生!你認為梅什科夫斯基怎麼樣?」他拉著卡羅爾的手問道,因為他發現他要和他告別了。
  「他是個很好的人,很好!」他含糊不清地說道。
  「他是個天才!他的腦子裡想到了千百萬,他打算把他的想法說出來。你知道他在邁爾那裡搞出了一項新發明嗎?一個漂布的新方法。邁爾在這上面多賺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潤。你想他因此得到了什麼?他本來是一無所有的!由於這個價值百萬的發現,他可得到每年兩千盧布的養老金。他雖然有了這筆收入,但仍然上工廠,在實驗室工作。我很佩服他;可是如果說不要發財致富,或者嘲笑那些掙錢的人,這我就不懂了,這似乎有點莫名其妙。」
  他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晚安,先生們!」卡羅爾說道。
  「我找你有事,幾句話就可以說完。」維索茨基開始說,「我雖然不認識你,可是我得替一個人向你提出請求。」
  「你是給人找工作?」
  「是的,我認識一個窮苦人,他兩年沒有找到工作了。」
  「專門家?」
  「過去是地主,是一個冰清玉潔的正直的人。」
  「你把他說得這樣好,可是他只能在兩年後才有工作。」
  「他很窮,家庭負擔很重,他的全家乾脆就要餓死了。」
  「這並不特殊,在羅茲這樣的人不少。」
  「你就幫幫忙吧!什麼工作,什麼樣的待遇都可以,最普通的也可以,這對你來說,是一件真正的好事呀!請你原諒,因為我是在我們幾乎互不相識的情況下來請求你的。」
  「問題不在這裡,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你,待遇好點的職位是從來沒有空的,只要有一個缺額,就會有二十個人爭著要,而且大多是專門家。」
  「我說的是最普通的工作,如果你能幫忙的話……」
  博羅維耶茨基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他。
  「你叫你保護的人明天午後帶著這張名片來廠裡找我。職務我不會給他安排,我會為他的生活想想辦法,可是我不能保證定有什麼結果。」
  兩個人分手後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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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42: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達維德·哈爾佩恩沿著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慢慢地徘徊,仔細觀察他所衷心熱愛的這座城市,想著梅什科夫斯基。
  他不願回憶過去就是這座城市奪去了他在父親死後所繼承的一切。他在這裡度過了許多日日夜夜,常常必需改變自己賺錢的辦法,永遠走在為了掙得一筆財產的路上;而當他掙得了一筆財產之後,卻又總是從手中失去,他認為這只能解釋為自己不走運。可是他仍然堅持不懈地開事務所、商店,自己也成了經理人,雖說他最後破了產,他也沒有失望,他依然生活著,對羅茲,對它的力量作了考察,他為它的強大感到吃驚,他看到在他周圍堆積如山的千百萬的金幣,幾乎頭暈目眩。
  他沒有孩子,只有妻子。他為她而工作,為了使她每年都可以去弗蘭岑斯巴杜1療養。但他自己卻多年沒有離開羅茲,他不關心在這裡吃的是什麼,住的是什麼,出門有沒有馬車。他自己一無所有,可是他感到很幸福,因為他看到城市在擴大,看到了這裡瘋狂式的急急忙忙的活動,看到了堆積如山的貨物、裝得滿滿的倉庫,新的街道、百萬富翁、工廠,聽到了機器的轟隆聲響,大街上的喧鬧。凡是組成這個沉睡在寂靜和黑暗的蒼穹之下的龐然大物的一切,他都看到了。而在這個夜空裡,卻只有一彎冷月在遊蕩。
    1捷克的一個療養地,用德文名字。
  他愛羅茲,就像愛工廠主、愛工人一樣,就像愛那些在每個春天都要啼饑號寒的普通的農民一樣,因為他們中的多數過去在街上出現過,現在又會來到這座充滿了工廠、房屋和活動頻繁的城市。
  他愛羅茲。
  這個羅茲污垢滿尺,城市的照明設備不好,街道路面的鋪設和道旁房屋的建築都很差,每天都有一些房子倒塌下來,壓在居住者的頭上。在一些小街小巷裡,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用匕手自相殘殺。可是這一切,與他似乎沒有什麼相干!
  對這些蠢事,他是不想的,正如他從來不想這裡成千上萬的人如何死於飢餓,遭受貧困的折磨,如何為了生存而竭盡全力地進行鬥爭一樣。他們這種無聲無息、十分可怕的不停息的鬥爭,這種沒有勝利希望的鬥爭每年都要使許多人死去,它比流行病有更大的威脅。
  「因為這個,一切就運動起來了。」他很高興地解釋道,因為他想起了城市在飛速發展,那「輸出」和「輸入」的數字可以大得驚人,貨幣的流通總量可以逐年增長几千萬。
  他的猶太人的心想的是這些數字,感興趣的是如何擴大這些數字。
  當他看到新的百萬富翁出現,他感到欽慕,他打心底裡對他們表示尊敬,他在人行道旁看到他們華貴的馬車和住宅後,無法掩飾他對它們的驚訝和讚歎。他自己也很想像許多棉花大王誇耀自己的宮殿如何值錢一樣,在羅茲城裡吹一吹自己是多麼富裕。
  這就是達維德·哈爾佩恩,他現在要從中街回家裡去,一面還想著梅什科夫斯基。
  梅什科夫斯基在他這個拜金主義者看來,是不可理解的。
  他不理解為什麼當千百萬鈔票鑽進自己衣兜裡時,卻可以不要它。
  他這樣一面想,一面悄悄打開了住宅三樓上的門。他進門後卻聽見了從黑糊糊的走廊的遠處傳來了低低的鋼琴聲,於是走進了房裡。
  他的妻子已經睡了,可是他還想吃點東西,在櫃子裡只找到了一塊糖,別的什麼也沒有。於是他輕聲來到廚房裡,打算沏點茶渴。
  茶炊已經涼了,但他還是從裡面倒出了一杯茶。他咬碎了那塊糖,和茶一起吞了後,為了不把妻子驚醒,便在小穿堂裡徘徊,聽著從門那邊傳來的音樂聲。
  這徘徊很快使他感到煩悶,因此他捧著一杯茶穿過走廊,來到了那間裡面有人彈琴的房前,輕輕地敲著它的門。
  「請進1!」房裡一個人叫道。
    1原文是德文。
  哈爾佩恩大膽地走了進去,表示客氣地點了點他那總愛搖晃著的頭,坐在壁爐旁,用小勺舀著茶喝,用心地聽著。
  他看見霍恩在吹長笛,馬利諾夫斯基在拉大提琴,舒爾茨在吹單簧管,布盧門費爾德拉小提琴,並指揮全樂隊。斯塔赫·維爾切克拉第二小提琴。
  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坐在第二間房裡的一張小桌旁,在抄寫一封信。
  除霍恩外,他們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他們每個星期都要聚會兩次,一同演奏,企圖用音樂來解除由於每天的繁重勞動所造成的精神疲勞,因為他們不是技工,就是工頭,不是廠裡的見習員,就是事務所的職員。
  霍恩最為富有,他來羅茲是參加實習的。他有一個有錢的父親。也是他把他們請到自己的家裡,為他們買了樂器。可是他們的演奏核心卻是布盧門費爾德,這是一個有癖好和受過良好教育的音樂家,曾在高等音樂學校畢業,只因在羅茲靠演奏不能維持生活,才在格羅斯呂克的事務所裡當了個會計師。
  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他不會樂器,可他和他們相處得很親密,經常來他們這裡,很喜歡聽他們講各種愛情冒險故事,同時以一個受到嚴格教育的十八歲青年的全部熱情對於愛情作過許多幻想。
  在他們演奏的時候,他把馬利諾夫斯基由於自己生得漂亮而收到的許多愛情信中讓他看的一封給自己抄了一份。
  這些信寫得有點文理不通,但很熱情。因而尤焦一雙迷迷糊糊的眼睛看到這一排排歪歪斜斜寫得不漂亮的字後,不時臉都發紅了。
  他為信中所暴發的近乎狂野的感情而激動,同時在他自己身上,也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他希望有一個人愛他,希望自己也收到和馬利諾夫斯基同樣的信。
  音樂演奏完畢,女僕人把茶炊提了進來,霍恩在桌上鋪好桌布後,擺上了一些玻璃酒杯。
  「維爾切克,你拉錯三次了呀!你把﹤調當成了﹥調,後來又跑到低八度上去了。」布盧門費爾德說。
  「這沒有關係,我很快趕上你們了。」維爾切克在房間裡徘徊,搓著手笑了起來。他用一塊撒上了香料的毛巾擦了擦他的肥胖的圓臉,在這張臉上稀稀疏疏地長著一些顏色不很分明的鬍髭。
  「你身上的香氣有一倉庫的香料那麼多!」霍恩喃喃地說。
  「在我的委託商店裡有香料。」他解釋道。
  「為什麼您不做這筆生意呢?」舒爾茲笑道。他的身子雖然很胖,但仍很靈活地轉來轉去,給所有的人倒茶。
  「就是拿您的肉去做生意也可以嘛!舒爾茲。」
  「這並不幽默。」布盧門費爾德坐在桌旁喃喃地說。他用單瘦的不停顫抖著的手梳著金色的頭髮。這頭髮就像一道光圈一樣圍在他非常漂亮的高腦門和常常露出一絲苦笑的長長的臉上。
  「哈爾佩恩先生,你願意和我們坐在一起嗎?」霍恩表示請求地說。
  「好啊!我要喝一杯熱茶。你們演奏得越來越好啦,這一段好像表現有人在號淘大哭一樣,給我的印象是強烈的,使我坐不住了。真好的音樂會呀!」
  「尤譯夫先生,茶來了!」霍恩叫喚道。
  尤焦的臉更紅了,他終於走過來,力圖掩飾他在看到信後心中產生的憤怒和茫亂的情緒。
  他迅速喝茶,不停地環顧四周,默不作聲地想著信中一些嚴厲的詞句,不時還瞅著馬利諾夫斯基。他看到他坐得那麼安穩,那麼悠閒自在地喝茶,感到十分驚異。
  「您喝酒嗎?您沒有看鐘?您是不是忙著要到哪兒去?維爾切克!」
  「您要去值班?」
  因為維爾切克在鐵路倉庫裡工作。
  「不,我從今和鐵路局永遠告別了。」
  「怎麼啦?您抽彩贏了?」
  「您是不是要和門德爾松的女兒結婚?」
  「您是不是要帶著鐵路上賺的錢去美國?」
  大家齊聲叫起來了。
  「在鐵路上我沒有賺什麼錢,我還有筆好點的,很好的生意。它會使我振興,你們看吧!我馬上會站立起來的。」
  「你站得總是很穩的。」馬利諾夫斯基說後,用一雙表現出輕蔑和不樂意的神情的綠眼睛看著他。
  「可是我不是瘋子,我從來不幹那種別出心裁的、幹不成的事。」
  「你除了在買和賣上搞欺騙之外,還知道、或者還能知道什麼呢!你是一個單純的,可又很粗暴的生意人。可是你應當知道,一些聰明人的狂熱行動卻比像你這樣只會廉價買進、高價賣出的實際的、但很愚蠢的做法給社會帶來了更多的好處。聽見沒有?維爾切克。」
  「聽到了。當你需要新的貸款時,我會記住你的話的。」
  「正好1,你把最近到的銅絲分給我二十磅吧!」馬利諾夫斯基平心靜氣地說道。
    1原文是法文。
  維爾切克雖然生氣,仍把這個定貨記在筆記本上。
  「你們別再吵嘴和談生意了。」
  「吵嘴並不妨礙做生意。」維爾切克喃喃地說。一面在房裡踱步,戰戰兢兢地搓著手,舔著他向外脫出的大嘴唇,同時不斷地理著他披滿了整個腦袋的頭髮。這頭髮在那長滿了皺紋的矮小丑陋的腦門上形成了一團鬣發。
  馬利諾夫斯基兩隻眼不斷瞅著他,低聲地說:
  「你看起來像個老侍女。」
  「這對你們有何妨礙?」
  「我看到這些傢具就討厭,因為它們擋住了我的視線。」
  「那您就看看那個茶炊或者自己的鼻子吧!要不然看什麼呢!」
  「那個木桶正好把茶炊擋住了,我看不見。」
  「馬利諾夫斯基!」維爾切克噗哧一聲笑了。他的一雙藏得好好的小藍眼睛裡,閃出了一道憤怒的凶光。隨後他開始使勁地扭著鐘上金色的大彈簧。
  「維爾切克!」他表示友善地瞅著斯塔赫,甜蜜地笑了。
  「你們的嘴巴應該套上套子,否則你們還會咬人。」
  「我給您講一樁有趣的事,只不過您不要打岔。」舒爾茨吆喝道。他又給所有的人倒起茶來。「這是今天從索斯諾維茨的迪爾曼那裡來的雷茨克對我說的。」
  「有趣的是,關於這個畜生還能有什麼新的好說。」
  「你馬上就會知道。一個月前,有一個伯爵經過索斯諾維茨時,在那兒玩過一陣。迪爾曼這個過去做過豬生意的人是個老騙子,他過去在卡托維茲還做過堂倌1。這一回,他請伯爵來到自己家裡,單請還不夠,他還叫僕人在接待貴客時在家門口設立一個凱旋門,安排一頓由專車從柏林送來的最好的午餐,同時在伯爵來後,他還親自替他脫皮鞋。他這麼幹,是為了通過伯爵的幫助獲得一份普魯士的票據。伯爵在他的公館裡休息了三天後,回自己的祖國2去了。伯爵走後幾天,迪爾曼便把他工廠裡木工車間的這個技工雷茨克叫來,叫他畫一個最漂亮的木箱子的圖樣,要盡量畫得漂亮點。雷茨克畫了一口大棺材的圖樣,人們照著在柏林做好了一個箱子,寄給了迪爾曼。雷茨克這白癡於是當著迪爾曼全家和他工廠的經理們,把這個大箱子安放在迪爾曼的客廳裡的榮譽席位上。箱子裡還放進了一張床,床上鋪著全套鋪蓋和伯爵平日常用的東西。然後他把箱子鎖上,箱上釘了一塊白鐵,鐵上用德文刻寫了下面一段話:「這個箱裡有一張床,床上有鋪蓋,一八××年十月的一天,威廉·約翰·索默斯特—索默斯坦伯爵老爺為了表示禮貌,在床上睡過三次。
    12原文是德文。
  「這是開玩笑的,不可能。」
  大家都認為不可能。
  「我相信雷茨克的話,他從來不撒謊。」
  「可是這太愚蠢了。」
  「這是這個過去的豬商對伯爵的好意,表示感恩戴德,你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這也可能的。不過這樣可笑的事,在羅茲,在這些百萬富翁之中,很少見到。對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和這個梅什科夫斯基工程師決鬥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克納貝不是很可笑嗎?那個老萊赫爾,當他坐在餐廳裡時,只要有人對他高聲地叫一聲『堂倌』他就會本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他過去當過堂倌。可是楚克爾呢!他甚至把餐廳裡的殘羹剩飯帶回家給我的母親去賣錢。萊赫爾只會簽名,手裡拿一本書在自己辦公室裡接見有事要找他的人。這本書因為常常是由他的僕人打開後遞給他的,有時就出現萊赫爾當著他的客人把書都拿反了的情況。」
  「每個人愛怎麼做都可以怎麼做。我以為沒有必要去嘲笑。」
  「可是對於一些蠢事情,每個人都可以笑話笑話。」
  「你,維爾切克,你在為自己辯護。這是因為有人笑你,笑你的長頭髮,笑你滿身的香氣,笑你戴項鏈和戒指,笑你愛打扮。」
  「只有蠢人才對什麼都大驚小怪。誰最愛笑話人,他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這就是說如果你打算掙得百萬家財,你就譏笑我們大家。」
  「因為你們自己就很可笑。」
  哈爾佩恩握了他們的手後,出去了,他不喜歡這些年輕人對工廠老闆們進行嘲笑。
  「為什麼?你說清楚呀!維爾切克。」
  「因為你們的笑很不誠懇,你們在不懷好意地進行嘲弄。
  這是因為你們自己什麼也沒有,而他們享有百萬家財。」
  「這說的又是新鮮事了。我早就想到您會有新的可說。如果您要這麼說下去,我看您還是不說為好。」
  「你們靜一靜,現在有一樁重要的事。」馬利諾夫斯基高聲地說,「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明天晚上需要一百盧布,他求我們大家借給他這個數目,以後他將按每月十個盧布分期付還。這筆錢關係到他的死活,我再一次請求你們給他友好的援助。將來全數歸還由我擔保。」
  「你願意對你的這個發現承擔責任?」
  「維爾切克!」馬利諾夫斯基用拳頭砸著桌子,生氣地叫了,「先生們,我們一起湊起這個數目吧!」然後他又以較為溫和的口氣補充了一句,將身邊僅有的五個盧布放在桌上。舒爾茨也拿出了五個盧布,布盧門費爾德拿出了十個盧布。
  「誰沒有錢,我給他添上。今天我雖然沒有,明天可以借。」
  霍恩說道,「好,維爾切克,請您拿出二十個盧布!」
  「講句老實話,我身邊連三個盧布都沒有。你們替我出五個盧布吧!」
  「您想得真好。」霍恩喃喃地說。
  「你們不要把他算進去。霍恩,現在已經有二十盧布,你還要拿出八十盧布來。你們必須在明天晚上六點以前。」
  「一定可以,尤澤夫先生!到時候你來找我。」
  尤焦含著激動的眼淚,對除維爾切克之外的所有的人表示了感謝。維爾切克輕蔑地笑了,在房間裡急急忙忙地踱步。
  他有錢,可從來沒有借給任何人。
  「你為什麼需要一百盧布這麼多的錢?」維爾切克問尤焦道。
  「如果你不肯借,你就不要問。」
  「替我向你媽媽問好。」
  尤焦沒有回答,他清楚地記得這個維爾切克過去向他們借過錢,他對他今天的態度很為不滿。現在,尤焦急於要把好消息帶回家去,這些錢是為媽媽借的,因為她被一個麵包師交給一個小店老闆給扣留了,要付一百盧布才能贖回。在別的方面,他住的房子不要房租,當了一些東西後也拿到了點錢,他全家還不至餓死。尤焦雖然走得很快,可他走到階梯上,又回過頭來,對馬利諾夫斯基低聲地說:
  「阿達希!把這封信借給我看幾天,我不會弄壞它。」
  「你可以把它據為己有,它對我來說沒有用了。」
  尤焦吻了他後,走了。
  留下的人沉默了一會兒。
  布盧門費爾德開始定小提琴的弦。霍恩在喝茶。舒爾茲凝視著那個在不停地微笑,同時留心看著自己用鉛筆在桌布上畫的代數公式的馬利諾夫斯基。維爾切克在房間裡徘徊,想著他明天賴以維持他的整個局面的生意,有時他打住了腳步,以很不禮貌的眼光環顧在場的人們,在這種眼光中,包含著對他們的輕蔑和不滿。有時他又坐了下來,脫下皮鞋,因為他的黑漆皮鞋雖然很漂亮,可是太瘦小了,穿在腳上越來越感到難受。
  他的穿著就像一個打扮得過分了的事務員。
  「舒爾茨,我發現了你們年輕的凱斯勒的秘密。」他重又把皮鞋穿上,在房間裡繼續徘徊。
  「您有特殊的偵察本領。」
  「因為我的視力很好。」
  「視力好有時候是頂用的。」
  「馬利諾夫斯基!」他說著坐了下來,因為他的腳被鞋夾痛了。
  「您可以再來顯示一下您的敏銳和深刻的洞察力!我們是會耐心聽的。你的皮鞋也可能因此會松一點。」阿達姆諷刺道。
  「我昨天早晨在東大街遇見了一個很漂亮的姑娘,這姑娘我面熟,因此我跟著她,想看清楚一點。後來她到了傑爾納街,走進一棟房子後,在它的院子裡突然不見了。我當時覺得有點不痛快,想找一個警察打聽她的情況,可這時候卻看見年輕的凱斯勒也走進了這棟房的大門。我對他有懷疑,因為大家知道,這個凱斯勒經常愛跟在姑娘們後面跑。於是我在房前等著,十幾分鐘後我終於看見他出來了,但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姑娘一道出來的。這個姑娘穿得很漂亮,我幾乎難以認出。他們倆坐上了早在離這裡幾棟房子遠的地方等著他們的一輛馬車,到火車站去了。這個姑娘,馬利諾夫斯基,你該認識。」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表面上裝得平心靜氣地問道。
  「我上個星期天看見你和她在一起。你從凱斯勒家裡出來,甚至還牽著她的手。」
  「這不對,這不可能……」他狂怒地叫了起來,嘴裡還念著一個名字。
  「我可以肯定,這就是她,黑頭髮姑娘,很活潑,很漂亮。」
  「算了吧!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他毫不在意地說道,同時感到有一隻手伸到了他身上,在使勁地拉他。這是卓希卡,他的妹妹。
  不,他不相信這是他的妹妹。他默不作聲地坐著,但很想走,想回家去,而身子卻又動彈不得,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他不敢看他周圍的人,因為他怕他們發現他的私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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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42:35 |只看該作者
  他心緒平靜了後,才慢慢穿上了衣服,沒有等其他的人就出去了。
  他要找他的住在凱斯勒家的父親和母親。
  凱斯勒的住宅是一棟三層樓四角形的房子,很像一處可以住敵百人的兵營。這棟房子裡很陰暗,也很寂靜,只有一個窗子可以進光線。它現在彷彿是沉睡著一樣,在馬利諾夫斯基走過的走廊裡,也是黑古隆冬、空無一人的,僅他自己的腳步聲,就把整個房子都震響了。
  後來他遇見了媽媽和弟弟。他弟弟坐在廚房裡,把一塊頭巾捲起來塞著耳朵,喃喃背誦著明天的功課。
  「父親早就去工廠了?」馬利諾夫斯基問道,可是他的一雙眼卻望著隔壁的一間房裡,想找到卓希卡。
  母親沒有回答。她跪在一張掛在五斗櫃上被紫色燈光照得十分明亮的聖母全身像前,正在默默地祈禱,同時把一粒粒的念珠迅速往下推去。
  「卓希卡在哪裡?」他不耐煩地問道。
  「您生活的幸福的碩果,耶穌,阿門。父親早就走了,卓希卡昨天到奧萊霞姑媽那兒去了。」
  她繼續祈禱。
  阿達姆這時不知該怎麼辦。他想把自己的懷疑告訴母親。
  可是他看她這樣虔誠地祈禱,又不敢驚動她。
  他對充滿了這棟陰暗房子的寂靜感到十分難受。
  他坐了一會兒,看著他母親的蒼老和顯得疲憊不堪的臉龐,她那在血紅的燈光照耀下的花白頭髮,和擺在一幅掛圖旁的兩盆盛開著的風信子花,這花在房裡散發著濃郁的芳香。
  「流水,土地,桌子,水手。」他弟弟重複地念著這些單詞,不停地搖晃著他的兩隻腳。
  「卓希卡當真到姑媽那裡去了?」他低聲地問道。
  「我已經對你說了。茶還是熱的,水是約澤克剛從廠裡送來的,如果你想喝,我可以給你沏來,好嗎?」
  他沒有回答,便很快地走了出去,雖然母親在喚他回來,他也沒有理睬。他來到了凱斯勒的工廠。他父親是這家廠裡的車工,負責開發動機。
  看門人沒有找他的麻煩,就讓他走進了一個陰暗的大院子,這院子三面圍著一棟棟的高樓大廈。樓上無數的窗子燈光閃爍,一台台轉動的機器不停地發出低沉的轟隆聲。這裡的紡紗和織布車間由於積活太多,已經整整一個月在夜以繼日地工作了。
  從這個四角形院子沒有被樓房包圍的一邊往前看去,有一個大煙囪;從煙囪再往前,聳立著一棟三層的高高的樓房。這棟房子好像一座高塔,通過它的不很明亮的窗子,可以看見裡面那些大輪子在發了狂似地不停地轉動。
  他走過了一棟棟矮小的現在沒有開工的廠房。這裡是洗染毛線的染坊和肥皂製造車間,人們利用羊毛脫脂以後得到的油脂除了可以提煉鉀鹼之外,還能生產肥皂。可是這些地方現在沒有人幹活。他老遠就看見了一些鍋爐,它們已被大火燒得通紅。那火光像一條條血紅的帶子,照射在附近的煤堆上。最後他走進了一棟宛如高塔的樓房裡。
  幾個光著膀子,全身皮膚沾滿了塵土,顯得很黑的人不停地把一車車的煤運了過來,再由其他一些人把這些煤往爐子裡送。
  天色陰沉,他現在什麼也瞧不見。可是那機器上的最大的輪子卻像一頭怪獸一樣,在瘋狂的轉動中噴射出閃閃發亮的鐵火。這鐵火有的散成火星落到地上消失了,有的往上猛竄,好像要破壁而逃。可是它衝不破牆壁,只好上下來回地穿梭,同時發出吱吱喳喳的響聲。它的穿梭動作相當迅速,很難看清它的形狀,唯一可見的就是它從鋼鐵車床的平滑的表面上,不斷升起的一團團煙火。這銀白色的煙火在催著輪子轉動,在整個這座陰暗的塔樓裡散發著無數的火星。
  掛在牆上幾盞煤油燈的搖曳的燈光照在機器的活塞上。這活塞像一只只有木頭那麼粗大的鋼手,也在不停地工作,發出單調刺耳的轟隆聲。每個活塞的兩隻大手時而靠近輪子,時而離開,彷彿企圖通過它疾速的動作把那轉動著的輪子抓住一樣。
  老馬利諾夫斯基手裡拿著一盞橄欖油燈從機器周圍的銅欄杆前走過,他每過一段時候就要檢查一下機器上的壓力表。
  他雖然看見了兒子,但他仍然圍著一台機器轉了一圈,把上面一些地方擦擦乾淨,檢查了它的運轉情況後,才走到兒子跟前,點上煙斗,抽著煙,表示疑惑地望著兒子。
  「我是來告訴父親,卓希卡大概是凱斯勒的情婦。」
  「你真蠢!你看見了?」
  年輕的馬利諾夫斯基開始把他從維爾切克那裡聽說的話告訴父親,可是他的聲音十分微小。因為在這個好似地獄震動的轟隆聲中,就是大炮的射擊也是聽不見的。
  老人注意地聽著,他的象鋼槍一樣鐵銹色的眼睛一上一下地跳動,熠熠生光。
  「你要把所有的情況都瞭解清楚,所有的情況。」他說著便把那張灰色、乾枯、象被石頭挫傷了的臉挨到兒子跟前。
  「我還要去瞭解。如果是這樣,那他就不會再去欺騙他廠裡的女工了。」他著重地指出了這一點。他的兩隻逗人喜愛的綠眼睛閃出了一線光芒,他把他的胭脂紅的嘴張開後,露出了一對長長的,像狼牙一般尖利的門牙。
  「母狗!」老人說著,便用手指將他噙在嘴裡的煙夾了出來。
  「父親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我還沒有告訴媽媽。」
  「我自己去告訴她,並且馬上就去處理這件事,以後你會知道的。」
  他走到了機器旁,可過一會兒又轉過身來。
  「你為什麼整整一個星期沒有來我這兒?」他輕聲地問道,這聲音表現了他對兒子的深情的愛。
  「在機器旁幹活。」
  老人瞅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很討厭一年前阿達姆不惜金錢和時間搞來的這台機器。
  「晚了,睡覺去,阿達希。你把這事告訴了我,挺好。不過你得向我保證,你回家後什麼也不說。如果你的猜測符合事實,這件事由我去處理。凱斯勒雖是百萬富翁,我也有辦法對付他。」
  他說話時心情很平靜,就像他在扎巴烏卡伊森林時,手裡拿著一把斧頭,正準備獵取一頭灰熊。
  父子倆緊緊地握了手後,互相看了一眼,就告別了。
  老人於是又來到機器旁,用油在上面擦洗了一陣,看了看壓力表,不時把背靠在震動的牆壁上,望著這輪子在急轉中放出的火光、煙影,聽著它們的轟隆響聲,彷彿表示遺憾地嘟嚷著:
  「卓希卡!」
  阿達姆回家後,感到輕鬆了點。
  他看到霍恩已經睡了,便關上自己的房門,把那台耗費了他許多精力的機器重又拆開了。這台機器他一年前就開始裝起,可他從來也沒有裝好過。
  這本來是台電動測壓機,構造很簡單,就像一台廉價的發動機一樣。如果他在裝配時,不是老計算錯了,如果不是常有什麼在妨礙他工作,他是可以把這台機器裝配好的。這樣他就會使世界來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覺得自己總是接近成功了,每天都以為明天就會搞成。可是這無數的明天彙集成長年累月了,而成功卻不見來到。
  他坐了很久。早晨霍恩醒來後,看見他房裡有燈光,便叫道:
  「阿達姆,睡覺去吧!」
  「馬上就睡。」他說完後,當真把燈滅了,躺倒在床上。
  黎明的曙光照進了窗子,使房間裡充滿了一片奇特的明亮,人和傢具看起來就像一具具屍體一樣,而外面則到處都是空蕩蕩的。
  阿達姆看著窗子和窗外的星星。它們顯得越來越白淨,可是不一會兒,就漸次消失在泛濫於天空裡的白晝之光中。他睡不著覺,好幾次爬了起來,檢查他的計算是否準確,或者把頭伸到窗外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這時候他感到自己好似滑行在成千上萬個黑色的屋頂上,這些屋頂由於剛剛擺脫了黑夜的束縛,也慢慢可以看得見了。
  城市沉睡在一片寂靜之中,沒有受到任何細微響聲的干擾。
  千百個煙囪匯成一片石柱林,它的周圍圍繞著從郊外飛來的大霧,看起來蔚為紅色。這霧後來便慢慢形成了一團團白雲,翱遊在整個城市之上,碰撞著每一個尖利之物。
  他又躺下了。可這時候他依然睡不著覺,不僅是因為他現在想起了卓希卡,而且在這座寂靜的城市中突然響起的汽笛聲也對他進行干擾。
  刺耳的汽笛聲是從所有的方面傳來的,因為工廠的鐵嗓子在東西南北各方拚命地吼叫,一會兒形成大合唱,一會兒又單個兒地響著,這響聲不斷穿梭在空中,似乎把大氣層也撕成了碎片。
  霍恩自從和布霍爾茨斷絕關係後,沒有工作可干,一心只等博羅維耶茨基為他在莎亞那裡想辦法。他今天起得很晚,當他喝完茶後,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於是他來到了「僑民之家」,在這裡吃飯,因為所有的人都已吃過飯走了,他沒有遇到他想找的博羅維耶茨基。
  他看見卡瑪在這裡梳卷羽毛,還有幾位太太小姐也把這間餐廳變成了工作室,她們在這裡縫製衣服。
  「你一定是有病,我看得出。」卡瑪吆喝道,她看到霍恩由於沒有工作,十分煩惱,他的臉色不好。
  「卡瑪說得對,我真有病。」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沒有到我們這兒來,喝酒去了。」
  「我們在家玩了一整夜。」
  「不對,你在喝酒,因為你的眼裡發青。」她用手指指著他的眼睛。
  「我會死,卡瑪,我定會死。」他說著便表現出了十分悲傷的樣子。
  「別這麼說,我不愛聽。」她看見霍恩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裝成一個死人的樣子,便叫了起來。
  卡瑪用羽毛掃著他的臉,也裝成很生氣的樣子。她的鬈發有一半披在腦門上,遮住了眼睛。
  霍恩吃完飯後,依然默不作聲地坐在桌旁,沒有理睬她對他的各種示意。他表面上裝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而實際上他很煩惱。他懶洋洋地看著這一排全家人的照片,還有這些十八世紀貴族們的大頭像,他們都剃光了鬍子,以嚴峻的眼光瞭望著這窗子外面展現的千百個工廠的屋頂和煙囪,這些為了每日的糧食而進行沉重勞動的小女孩的臉龐。這些臉龐由於過分的勞累而顯得疲憊、蒼白和沒有血色。
  「我想請你對我們多說幾句話好嗎?」
  「如果我不願說呢?」
  「可是你並沒有生病,對嗎?」她低聲地問道,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你沒有錢?」她又急忙補充道。
  「沒有錢,我是一個很窮的孤兒。」他開玩笑道。
  「我可以借給你,當真可以借給你!這裡,四十盧布。」
  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了客廳。正在這裡的白色的皮科洛馬上對他吠叫起來,並且跟在她的裙子後面。
  「我當真可以借錢給你。」她畏畏葸葸地說道,「我的寶貝,我親愛的!」她踮起了腳趾,撫摸著他的臉,開始嘁嘁喳喳地說著,「從我這兒你只管拿,這錢是我的,我本打算用來買夏季衣服的,可是你要按時還。」她表示熱情地請求道。
  「謝謝!卡瑪,非常感謝,但我不需要錢,我有錢。」
  「不對!把你的錢拿出來看看。」
  在他表示不同意這樣後,她馬上從他兜裡掏出了錢包,在裡面翻了起來,可她很快在錢包裡發現的卻是她自己的相片。
  她十分滿意地、久久地看著他。她的頸子、臉上也慢慢地顯出了一陣陣的紅暈。於是她把錢包還給了他,低聲地說:
  「我愛你,我愛你!可是這張相片你是從姑媽的相冊上拿去的,啊哈!」
  「我在照相師那裡買的。」
  「不對!」
  「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走。」
  她追到了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莫把相片給別人看好嗎?」
  「誰也不給看。」
  「你能永遠把它放在身邊?」
  「永遠,可是我任何時候也不看,任何時候。」
  「不對!」她高聲地叫了起來,「你要錢嗎?」
  「我只有時候看看,如此罷了。」
  他拿著她的雙手,熱情地吻了。
  她把手迅速縮回去後,跑進了客廳。這時候她不僅面紅耳赤,而且氣喘吁吁地叫了起來:
  「你的力氣真大,就像一頭熊樣,我受不了,我恨你。」
  「我對你也受不了,我恨你。」他在走出去時,叫喊道。
  「哎呀!」
  他聽到了她最後這帶懷疑口氣的話。她雖然恨他,但跑到客廳裡,又把窗子打開,看了看他。在他走出大門,來到斯帕策羅瓦大街上後,她還用手勢對他表示了親吻,然後才和皮科洛一起,像競賽一樣地迅速跑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霍恩由於沒有幫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借到錢,他在挨門挨戶地找熟人,花了好幾個小時,最後他決定到博羅維耶茨基那裡去。
  快到工廠時,他在「僑民之家」認識的謝爾賓斯基追上了他。
  這個貴族腳蹬一雙長到膝蓋的高腰皮鞋,身穿一件古銅色的僧衣,上面還綴著一些十分華麗的黑色衣飾。他的花白的頭上,帶著一頂天藍色的寬簷帽,看起來很新奇。這時他拄著一根枴杖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了。
  「這個時候還在街上,沒有去廠裡?」霍恩感到愕然地叫道。
  「工廠不是兔子,它不會逃走,好心的先生。」
  「你到哪兒去了?」
  「你看,太陽從早上就照得這麼熱,像春天一樣。我把衣服都脫了,在工廠裡我受不了,於是把那裡的人笑話了一陣。好心的先生!我要到城外去看看,那兒的冬小麥都從雪裡跳出來了。你不認為太陽已經非常暖和,人們到處都可享到快樂了嗎?」
  「這冬小麥和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啊!是的!是的!我現在既不播種,也不耕地,我已經是個工人,給猶太人當奴僕,可是你看,」他掃視了一下周圍,悄悄在霍恩的耳邊說,「這羅茲幾乎要把我趕走了,這兒的一切娘的都是豬玀、混蛋,好心的先生呀!」
  他更加高聲地咒罵著,把手伸給了霍恩,然後把枴杖在人行道上敲了幾下,急急忙忙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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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42: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霍恩和博羅維耶茨基談話的時間很短,因為他沒有任何新的消息。他在剛要出去的時候,卻遇見了亞斯庫爾斯基,他是因為昨晚和維索茨基說了話,才來找博羅維耶茨基的。
  亞斯庫爾斯基今天感到害怕和不知怎麼辦了。
  他不時舒展一下身子,摸一摸頭髮,咳嗽兩聲,可是這也未能使他鼓起勇氣,他在印染廠的會客室裡等時,好幾次當真想要走了,但他一想到老婆和孩子,一想到他在各種事務所和工廠主家的門廳裡已經那麼多次白白地等過了的時候,他也只好回來坐下,垂頭喪氣地繼續等著。
  「你是亞斯庫爾斯基?」卡羅爾進來後問道。
  「是的,我是亞斯庫爾斯基,能對經理先生作自我介紹,我感到榮幸。」
  他把這句神聖的話慢慢地說了許多次。
  「這裡說的不是榮幸,維索茨基先生說,你要找工作。」
  「是的。」他回答得很簡單。他的手搓著那破爛的帽子,心裡卻在惶恐不安地等著對方表示沒有工作的回答。
  「你在哪裡工作過?你會什麼?」
  「在自己的家鄉。」
  「你做過生意嗎?」
  「我有過地產,可已經喪失了。我現在只是為了暫時的需要,暫時的需要。」他雖然硬著頭皮這麼說,可他的面孔已經羞得發紅了,「因為我們正在打官司,而這官司必須打贏才行。
  事情很簡單,我的叔叔死了,他沒有後代,有一筆……」
  「我沒有時間和你扯家譜,你過去是個地主,這就是說你什麼也不會。我想幫助你,你也很幸運,幾天來,在工廠的倉庫裡有一個空職,如果你願意的話……」
  「非常感謝,非常感謝!因為我的確有點困難,真不知道應當如何報答經理先生!是不是可以知道這是什麼職務?」
  「倉庫的看門,月薪二十盧布,工作時間和工廠裡的鐘點一樣。」
  「告辭了。」亞斯庫爾斯基生硬地說了後,就轉身要走。
  「你怎麼啦?」卡羅爾感到愕然地叫道。
  「我是一個貴族,先生!你的推薦是不適當的。亞斯庫爾斯基寧可餓死,也不給德國人看門,我不幹這個。」他高傲地說道。
  「你很快就會和你的貴族頭銜一起死去的。你在別的人那裡找不到工作!」博羅維耶茨基憤怒地叫著,一面走了出去。
  亞斯庫爾斯基火氣十足地走到街上,他不時挺直了腰桿,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而現在正是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的時候,他滿臉由於血湧上來,因此漲得通紅了。當風吹到他的臉上,當他再來看這些大街時,當匆匆忙忙的過往行人和無數運載貨物的車子在把他推來撞去時,他只好不停地歎息,只好把兩隻胳膊無力地垂下。他站在人行道上,想從小衣兜裡把小手絹找出來……
  他靠在一排欄杆上,兩隻呆滯無神的眼睛凝視著這一大片房屋建築,千百個噴發出骯髒的濃煙的煙囪和無數在急急忙忙的勞動中發出轟隆聲響的工廠,凝視著周圍頻繁的活動和人們在這些活動中所表現的強大和富於創造性的能力,凝視著飛翔在靜靜的藍天上的一輪紅日。
  他由於身心受到痛苦和悲哀的刺激,連那塊他要找的手絹現在也找不到了。
  他打算在這個欄杆邊蹲下來,猛地把頭朝石頭上碰去,就此結束生活使他遭受的可怕的折磨,就此了結自己的殘生,這樣他可以不再回去見那些死於飢餓的親人,不再領受這悲哀和痛苦。
  是的,他確實沒有再找那塊手絹,只好用一隻破手套捂著臉抽抽噎噎地哭著。
  博羅維耶茨基回到了在「廚房」邊自己的那個實驗室裡。他見默裡正坐在一張桌子的角上,便把亞斯庫爾斯基的情況告訴了他。
  「我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給了他工作,他有了這個本來可以好賴活下去,可他都十分生氣地說:『我是貴族,寧死也不給德國人做看門人!』老實說,這種貴族頭銜不如快點拋掉還好些。」
  「已經開始印『竹子』了。」一個工人來告訴道。
  「我馬上就來。有人覺得勞動可恥,而不覺得乞討可恥,這我就不懂了,您怎麼啦?」他看見默裡並沒有聽他的話,在把一雙蒼白的、好像哭過的眼睛望著窗子,因此很快地問道。
  「沒有什麼,和平常一樣。」他感到不樂意地回答道。
  「看臉色您很悲傷。」
  「我沒有特別的原因要快樂!可是,你願意買我的傢具嗎?」他迴避了卡羅爾的視線,很快說道。
  「您出賣傢具?」
  「是的!是的!……我想把這些舊東西搞出去,廉價出售,您要嗎?」
  「這個我們以後再談。如果您的急需竟然迫使您走上了這一步的話,我可以給您想個辦法,可您應當對我態度誠懇一點。」
  「不,錢我並不需要,只因為傢具對我來說沒有用。」
  卡羅爾瞅著默裡,在長時間沉默之後,對他表示同情地說:
  「您的婚姻問題解決得怎麼樣?」
  「沒有進展,一點沒有進展。」他迅速來回地走著,為了掩蓋他此時的憤懣情緒。
  可是他的腮幫卻顫抖起來了。他突然打住腳步,作了一次深呼吸,把兩隻呆板的眼盯著卡羅爾的毫無表情的面孔,然後拿起短大衣蒙在背上,擦了擦一雙出汗的手,便圍著桌子跑起來了。
  卡羅爾在忙於工作,沒有說話。可是當默裡對他使了個表示輕蔑的眼色,往「廚房」裡跑去時,他嘟囔道:
  「一隻多情善感的猴子。」
  「我昨天才知道,夫妻,這是對愛情和人格的侮辱。」默裡回來後,又在房間裡徘徊起來。
  「這要看對誰說。」
  「我昨天才看見,結婚是最不道德的事。是的,夫妻關係,這是骯髒的欺騙,是卑鄙可恥,是虛偽。您不會反對我的看法吧?」他表示痛恨地說道。
  「我既不反對,也不同意,這和我沒有關係。」
  「可是我對您說,事情就是這樣的。昨天我在一個人家裡喝茶,卡琴斯基這一對理想的夫婦也在那兒。他們老是坐在一起,手拉著手,總要那麼你摸著我,我蹭著你,真是一個討厭的習慣。他們只知道兩個人悄悄地說話,互相好像永遠也看不夠,愚蠢,不體面。整個晚上我都十分生氣,我不相信他們有什麼堅貞不渝,我懷疑他們在吹牛皮,而且這一點馬上得到了證實。因為我喝完茶後,來到隔壁房間裡,本想坐在窗下涼快涼快,卡琴斯基夫婦很快也來了,他們並沒有看我,可是毫不禮貌地就吵起架來了。我不知道吵的是什麼,但我看見這個最理想的、神聖的卡琴斯卡太太就像一個流氓一樣給他做了個難看的動作,然後打了他一耳光。這時候,他、這個標準的丈夫便抓住她的一隻手,在她自己臉上打了幾下,又盡全力地把這隻手朝壁爐上碰去,一直到她痛得倒在地上。她沒有暈過去,可是渾身抽搐起來了。他只好跑遍全屋去呼救,並且跪在她的面前,吻著她的手,用最親熱的語調叫著她的名字,為她的受苦,他幾乎忍不住哭出來了。一場令人噁心的下流的喜劇!」
  「您說的是例外的情況,但不管怎樣,這很令人驚訝!」
  「啊!這不是例外,千百對夫婦就是這樣生活的。當只有做生意把人們連在一起時,當法律給人們釘上了無法解脫的枷鎖時,當小姐們把結婚看成是買賣經營獲得利潤時,他們不可能別樣地生活。」
  「您的全部仇恨是由於您個人遭受了挫折而產生的,對不對?」
  「我從來是這樣看的,因為這我早就看透了。」
  「為什麼您不結婚?」博羅維耶茨基問道。
  默裡感到不知怎麼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便把他的燒得熱辣辣的額頭靠在桌旁一台小印刷機上的冷冰冰的白鐵板上。
  「我的肩膀太寬,可是我的錢又太少。如果我不是個瞎子,沒有蠢得像蝦子一樣,而至少和布霍爾茨一樣,每一個波蘭女人就會趕忙對我發誓要至死地愛我!」他表示怨恨地嘟囔著。
  「啊!原來波蘭女人拒絕了你的求愛?」卡羅爾譏諷地說。
  「是的,波蘭女人是愚蠢、虛偽、反覆無常和壞的天性的化身,這……」
  「您的詞彙很豐富嘛!」他帶挖苦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沒有要你注意這個。」他咬著自己稀疏的牙齒,喃喃地說。
  「我也沒有求您表白自己。」
  「廠長先生有請!」一個工人把頭伸進了實驗室叫道。
  卡羅爾便到布霍爾茨那裡去了。
  默裡覺得有點不痛快,他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羞愧。儘管如此,他的痛苦和失望都激起了他對整個世界,特別是對女人的仇恨。在生產染料的車間裡,幹活的主要是幾個女人。他聽到她們高聲說笑,感到十分討厭,便趕走了他們當中的一個,這還不夠,把其他的也馬上開除了。後來,他跑遍全廠,一有借口,就衝著女工們大喊大叫,把她們記在該受處罰的人的名單裡,或者開除她們。
  布霍爾茨坐在染坊裡,他和卡羅爾打了個招呼後,說:「克諾爾星期二會來,你晚上到我這兒來,我們上山去。」
  「好,可是廠長先生為什麼要出去,這種散步是有害的。」
  「我不能坐在家裡了,一切都使我感到發膩,我需要活動活動。」
  「那麼為什麼廠長先生不坐車到外面走走?」
  「今天走過了,更叫我發悶。有什麼情況嗎?」
  「生產和往常一樣。」
  「這就好。為什麼今天廠裡這麼靜?」他喃喃地說道,一面注意地聽著。
  「也和往常一樣。」卡羅爾回答後,往別的廠房去了。
  布霍爾茨想仔細地聽那充溢全廠的低沉、單調,可是強有力的機器的轟隆聲,但他由於一下子不能集中注意力,沒有聽到多少。這時候,他覺得染坊裡很悶、很熱,便走了出來,坐在工廠門前一個養魚池上擺著的木架子上。這個養魚池的水就是廠房裡一部分用過的蒸汽凝成水滴之後流過來的。
  他把眼睛睜開,漫看著自己工廠那些繞在一個大院子周圍的廠房,看著工人們用銅索把一些運煤和運布匹的車廂從倉庫不斷往院子里拉,看著許多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屋頂,看著不斷噴發出由於日光照射而蔚為紅色的一團團濃煙的煙囪,看著在倉庫前面推著車廂來回移動的身材瘦小的工人。
  他十分吃力地呼吸著這在陽光照耀下、充滿了煙霧和煤屑的空氣。
  他的咳嗽因此更厲害了,但他並沒有回去,他覺得現在的全身無力反而給他帶來了快適。
  溫暖的陽光給大地送來了濃郁的春意。從水泱泱的田野地裡吹來的微風把聳立在大院一邊的一堵圍牆附近的光禿禿的白楊樹吹得索索發抖。一群群麻雀一面打架、一面興高采烈地唧唧喳喳地叫著,好像對這春天的來到表示歡迎。一片廣闊的藍天高懸於這座充滿著煙霧和工廠的轟隆聲以及寂寥無人的大街小巷的城市之上,大塊大塊的白雲就像一團團棉花一樣,躺睡在這無際的蒼穹裡。一忽兒,太陽把它的圓圓臉蛋從雲中露出來了。
  工廠在勞動中不斷發出有節奏的聲調。
  布霍爾茨終於站了起來,往家裡走去。可是他面對這些巨大的樓房,這些強有力的機器,這工廠生活的無比偉力,感到自己是多麼軟弱無力。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著,來到公園後,由於看到了一棟棟高大的紅色的樓房,它們的窗子燦然閃爍,他不由得對它們產生了欣羨之感。
  雖然哈梅斯坦給他開了絕妙的藥方,但他仍然沒有恢復健康,他感到病情一天天壞了。他夜裡很少睡覺,有時就是坐在沙發椅上度過的。因為他不敢走到床邊,常以為只要自己趟下,就一定會死。這種對於死的恐懼常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甚至使他全身抽搐。他越來越害怕這夜晚的來到和一個人的孤單的生活,可是他又不願承認這一點。在他的軟弱無力和要克服這種軟弱無力狀態的迫切的心情之間,經常發生矛盾和鬥爭。
  他對什麼都毫無感覺。
  他什麼也不想幹,對一切都沒有興趣,感到厭煩。
  在辦公室裡,他可以幾個小時坐著不動。讓博羅維耶茨基去處理所有的事務,而自己的視線都盯著窗外搖曳的樹木。他甚至可以忘記這是在什麼地方,他看見了什麼。當他清醒過來後,他會重又一瘸一拐地走到廠裡,和人們在一起,參加他們的活動,就像一個沿著滑溜陡峭的岸邊竭力往上爬的溺者一樣,希望健康,活命。
  星期六,這一天克諾爾說了要來,可是他感覺更不好了。
  雖說如此,他午後還是來到了廠裡。
  發燒在消耗他的體力,煩惱在折磨他。他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連一分鐘也呆不住,於是從一個車間走到另一個車間,從一個廠房走到另一個廠房,從一層樓走上另一層樓。他要走,要向前走,要看到所有的東西,可同時又覺得要迴避這一切。因為機器使他感到煩惱,這無數在轉動中發出呻吟的傳動帶使他感到煩惱,增加了他的痛苦。
  他來到了織造車間,在一台台紡織機的旁邊走過,看見它們好像一群野獸,為了擺脫鐵鎖鏈的束縛,在瘋狂地掙扎。
  由於這些巨大的廠房裡,到處都是機器的轟隆聲、金屬的叮噹聲和人們的吼叫聲,他走得很快,一雙發紅的眼睛只顧瞅著那些躬著背、兩眼盯著車床,對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毫無視聽的工人。
  棉花的飛絮像一片灰色的茫茫大霧,籠罩著不停震動著的機器和幾乎一動也不動的人們,在透過長長一排窗子射進來的陽光的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不,他感到這裡不好。這強迫人們進行勞動的機器的十分單調和不間斷的響聲,這一台台彷彿遭受暴力壓迫而竭盡全力進行反抗甚至把牆壁也震動了的機床,都使他產生煩惱。
  當他走過那為布料進行最後加工的砑光車間時,這裡面的蘇打、熱漿糊、鉀酸和肥皂散發的各種蒸汽和氣味刺激著他的眼睛和呼吸道。一台台機器就像鱷魚一樣,長著一條條五顏六色的布尾巴,在地上不停地掃蕩,也使他感到極為厭惡。
  他繼續往前走去,在一個走廊裡他看見了外面的院子,那裡有一些人把裝滿一捆捆棉花的車廂從倉庫裡推了過來,另一些人則把貨物往倉庫裡卸。通過對面廠房的窗子,可以看見裡面運轉著的機器,它的旁邊擺著一排排空的煤車。他開始遠眺那個工廠後面的樹林,因此機器便從他的眼裡消失了。然後他又仔細瞧著從一個四方形的煤槽裡揚起的黑色煤灰,因為工人們正忙著把車廂裡的煤往這裡面卸。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他不高興地想著。把身子依在欄杆上,想休息一下,因為他覺得他的身子很重,幾乎動彈不得,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了。他有時看到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在搖晃,有時似乎可以聽到一種奇怪的喧鬧聲。由此而產生的恐懼迫使他立刻站了起來,盡自己的力量迅速逃離這個地方。
  直到他看見有一些人在裝貨,他的心緒才大為安定下來。
  在一個大廠房裡,有幾十個女人工作。廠房中間有大批的布料,就像各種顏色的鐵板一樣,被高高地摞在一起,一直頂到天花板。
  她們的說笑聲十分歡快地響遍整個廠房,可是當佈雷爾茨進來後,這裡就馬上靜了下來,笑聲聽不見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人們眼裡顯出了憂鬱的神色,臉上表現出惶恐不安。
  唯一可以聽到的是那機器單調的軋軋響聲,它量出了布的尺碼之後,把它們轉起來放在木板上;然後女工們把這些布匹放進小車,咕嚕咕嚕運到鄰近的倉庫裡去,用紙把它們絲絲嗖嗖包起來。
  布霍爾茨慢慢從一些桌子的旁邊走過,注意瞧著她們由於每天沉重的勞動而顯得蒼白和好像患了貧血症一樣的醜陋的頭,可是她們誰也沒有抬頭看他。他能接觸到的只不過是她們偶爾投向他的表示不樂意和充滿了恐懼的眼光。
  「她們為什麼怕我?」當他走出去後,整個廠房便響起了一片喧鬧聲,他聽到後這樣想道。
  他由於行動不便,走起來很慢。他決定回公館去,這時他便通過漂白車間和成品倉庫,走了一條最近的路。
  倉庫是一棟特別用石頭和鐵柱建造的平房。窗子很小,就像一些格子似的。裡面雖然很大,但由於光線不足,顯得陰暗,一堆堆包裝好了的貨物高高地頂到了天花板。在這一堆堆的貨物之間,彎彎曲曲地通過許多宛如深溝的甬道。
  倉庫裡因為十分陰暗和寂靜,形成了一片嚴肅的氣氛。有時在那條主要的通道上,可以看見駛來的一輛載著新到的貨物的小車,但它很快就會進入旁邊的甬道而銷聲匿跡。有時還可以聽到工廠的一聲轟隆把佈滿了蛛網和棉屑的窗玻璃震得直響,甚至通過玻璃窗,響遍裡面所有的甬道。
  佈雷爾茨再也走不動了,於是在窗旁一堆堆橫七豎八的印花布上坐下。他想休息一會兒馬上就可以走,可等他打算站起來時,他的腳卻直立不起來,因此又無力地倒下了。
  他這時感覺很不好。
  他想高聲地呼喊,叫人來幫助他,但他沒有力量,喊不出聲來。現在他就是要把眼皮睜開也很困難,這雙充滿了恐懼的發紅的眼睛只好漫無目的地環顧著這倉庫靜悄悄的四個大角落,他覺得這石頭砌的四個角落這時候也顯得十分嚴肅和可怕。
  他覺得有一個可怖的野蠻的惡鬼在掐著他的脖子,因此他像瘋子一樣跑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小窗子前,把窗格子抓住,想要呼救。可是他全身都戰慄起來了,他只好不停地小聲囁嚅著,把一雙表現出急於求救而又感到絕望的神情的眼睛盯著在院子裡卸車的工人。
  誰也沒有來救他,工廠依然像沸騰的大海一樣轟隆地響著。而他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的手也從他抓住的窗格子上滑下來了,他的身子倒在一堆堆布上。他仍然打算作一次最大的努力爬起來,推開這一堆堆擋住了他去路的貨物,可他還是倒下了。他再也站不起來,只好在地上匍匐前進,一忽兒用手去抓一把空氣,一忽兒用僵硬的指頭去摸那倉庫的角落。他覺得有一把尖刀在刺他的心房,痛得他只好用腳蹬著那鐵的地板,最後他猛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嗓子裡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可怕的叫喊聲,便無力地倒在地上。
  工人們聽到了這聲叫喊後,都跑過來了。他們站在他身旁,感到十分恐慌,不知怎麼辦才好,看到這具全身仍在戰慄著的屍體,他們甚至不敢接觸。
  可是這個躺著的布霍爾茨全身仍很緊張。兩個紅色的眼珠從眼簾裡冒了出來。他的面孔發紫變形。由於臨終前的最後一聲吼叫,他的嘴張得很大,上下顎骨也露出來了。他的形體就像這倉庫裡堆放著貨物的四個角落一樣陰森可怕。面對自己的百萬家財,他無能為力,而他自己也在這百萬家財的包圍之中死去。只是從他嘴裡發出的這最後一聲戰戰兢兢的叫喊才響遍了倉庫裡所有的甬道,響遍了它的鐵的天花板下的所有陰暗的地方,才衝出了牆外,和城市生活的喧囂、工廠強有力的轟隆聲匯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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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43: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兩件大事震驚了羅茲:這就是布霍爾茨的死和棉花價格空前的飛漲。
  布霍爾茨的死訊象閃電一樣迅速傳開後,給人們造成了很深的印象。
  大家都不以為他會死,都搖著頭對這個消息表示不相信。
  不,這不可能。
  不對。一些人甚至堅決否認。
  布霍爾茨死了嗎?
  這個布霍爾茨,他從來都是在羅茲的,人們近五十年來一直在談著他,每走一步都要想到他,他無疑是羅茲的統治者。這個布霍爾茨,他的財產使所有的人眼花繚亂。這個大力士,這個羅茲的靈魂、羅茲的驕傲。這個被咒罵的可又令人驚歎的巨人——死了!
  人們都感到驚訝,無法同意布霍爾茨死這個簡單的事實。
  成千上萬個關於他的一生、關於他的百萬家財和他的幸福的傳聞在事務所裡,在機床旁,在工廠裡馬上就傳開了。愚昧的工人群眾不懂得他為什麼有毫不妥協的、鐵的意志,有了這種意志可以戰勝一切,打敗所有的人。他們也不理解他的天才,只看見由於這種天才所導致的結果,這就是在他們眼前和身邊出現的他的巨大的財產,而他們自己卻仍像過去一樣,一無所有。
  人們還猜測他身上存在某種神秘莫測的東西。
  一些人認為,他的工廠是用偽幣買來的,還有一些不久前則從貧農變成的工人,他們更加愚昧,甚至信誓旦旦地說什麼有鬼神助他;還有一些人對天賭咒,說什麼看見過他的頭上有角,他是個鬼。總之,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他死得不尋常,他不會像他們之中的人那樣。
  可是這個消息卻是真的。
  誰想探聽真情,他只要來到布霍爾茨的宮殿,到大門廳裡看一看就會信服。這裡已經變成了祭壇,四壁釘上了沾滿銀色淚痕的黑紗布。布霍爾茨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個矮小的靈台上,周圍擺著棕櫚樹、紙花和大蠟燭。燭焰在一大群牧師不斷唱著的、淒涼的聖歌聲中不停地搖晃著。
  這些牧師早就在等著祭奠這一天的來到,他們想看看這位神話般的布霍爾茨,這個千百萬人生命的主宰、這個百萬富翁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可是他們今天自己倒成了為湧到這兒來看熱鬧的人流的注意對象了。
  人們懷著惶恐的心情,靜靜地肅立在這個已經死去的大力士面前,看見它安詳地躺在一口銀色的棺材裡,它的臉龐已經僵硬發紫,兩手抓著一個黑色的小十字架。
  它的面孔直衝著完全打開了的門,它的一雙已經陷塌下去的眼睛似乎仍在通過發紅的眼皮眺望外面的公園、工廠的大圍牆、不斷吐出一團團濃煙的煙囪、自己這個過去的王國、這個通過自己的意志從虛無中建立起來的世界,它似乎感到它的這個世界現在已經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因為這裡到處都可以聽到機器的轟隆聲,把大批大批的產品運進運出的火車的汽笛聲。這些產品是人們在巨大的廠房裡,通過緊張的勞動將原料加工而得來的。
  兩個巨大的形象面對著面了,一個是已經死去的人,一個是生氣勃勃的工廠。
  一個自然偉力的發現者和駕馭者成了它的奴隸,然後又從奴隸變成了一具被這一偉力吸盡最後一滴血的屍體。
  布霍爾茨預料星期六會來的克諾爾來到他家後,所遇見的,卻是他的屍體。
  克諾爾叫他手下的一個人給布霍爾茨料理後事,他自己則依然埋頭在他的生意買賣中。
  宮殿裡籠罩著一片悲涼肅穆的氣氛。
  死者所佔有的整個一層樓是空蕩蕩的。
  布霍爾佐娃和平常一樣成天地坐著,拿著一隻襪子在手裡織,只不過她比平常更容易織錯,她的眼睛看不清楚,常常把活計拆了再從頭來過。她還常常獨自陷入沉思,或者看著窗子,她的一雙蒼白無神的眼睛裡有時甚至充滿了閃亮的淚水。每當這個時候,她就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走過一些空房間,來到樓下,十分害怕地看著丈夫僵死的臉。回到樓上後,她更加沉默了,由於過分孤單,也使她感到自己好像全身都麻木了。於是她叫女僕來給她反覆朗讀祈禱文,企圖忘卻一切煩惱,從祈禱中找到歡樂。
  她長年的習慣是,每吃早飯和午飯時,總要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梳妝,等候丈夫一同進餐。可是這一次她知道他不會來了,因此她在飯後只好繼續祈禱和織襪子,惴惴不安地聽著樓下人們唱的各種淒涼的哭喪調和一隻飛進了她房間的鸚鵡的鳴囀。這只鸚鵡此時也好像十分煩躁,它一忽兒飛在窗簾上,一忽兒站立在傢具上,只管大聲地叫著:
  「昆德爾,昆德爾!」
  一星期後,舉行了葬禮,這是一次羅茲從來沒有過的盛大的葬禮。
  所有的工廠在這一天都停工了。它們的全體職工都被指派去為布霍爾茨送葬。
  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有一俄里長的整個街面上,名副其實地擠滿了人。在這一片黑色的人流之上,高高地浮起一輛用金繩子和點燃了的蠟燭包圍著的大靈車,車上用棕櫚葉編織的華蓋下面,放著布霍爾茨的銀色的靈柩,它的周圍撒滿了鮮花。
  在人群前面走的,是一些宗教團體和其他群眾社團。他們高舉著旗幟,手上帶著黑紗,看起來彷彿一群各種顏色的鳥在蔚藍的天空下展翅飛翔。
  長長一排的牧師、合唱隊和工廠裡的樂隊,面對大街兩旁房子上擠滿了人的露台、窗子和高懸在藍天上的太陽,唱著送葬的悲歌。這歌聲的撼人肺腑的淒惋旋律迴盪在周圍一片人海之上。
  由於過分擁擠,人們肩摩踵接地移動,可是從大街兩旁的巷子裡,還不斷有人加入這送葬的行列。
  緊跟在靈柩後面的,是死者的親屬;然後是工廠的管理人員和許多地產所有者;再後是一排排的工人,他們是按不同的工種和性別而分隊的,男女各排一隊,有紡織工、砑光工、洗染工、印染工和倉庫保管員等,他們都由自己的經理、技工和工頭領頭。
  在參加送葬的人群中,別廠來的工人有幾十萬,全羅茲的工廠主也幾乎都參加了。
  「這個葬禮儀式是永遠沒個完的。」莎亞·門德爾松不停地對和他一起坐在馬車上參加送葬的兒子和同事喃喃地說。他緊鎖著眉頭,忐忑不安地瞅著飄蕩在人群頭上的華蓋,然後他低下了頭,扯了扯鬍鬚,急急忙忙看了看那躺睡著他的對手和敵人的靈柩。
  雖然他曾多次表現出對布霍爾茨瘋狂的仇恨,希望他早點死去,可是現在他對他的死並不覺得高興,因為在布霍爾茨死後,他感到只有他一個人孤單單地統治著這個羅茲了。他對本霍爾茨死後留下的工廠無人照管也表示遺憾和同情,這種同情是和他擔心羅茲的棉紡織業遭到破壞聯繫在一起的。
  莎亞看到周圍好像都是空蕩蕩的,他寧願和布霍爾茨一起死去,他以為這樣他過去長期在競爭中形成的嫉妒心理也可以一同死去。
  他現在無需對人表示仇恨。
  他甚至驚異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處於現在這種思想狀態,他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
  「這是布霍爾茨!」他瞅著這台靈柩,心裡很不安寧,很不愉快。
  「門德爾松!你知道棉花的情況怎麼樣嗎?」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基普曼,你去和斯坦尼斯瓦夫說吧!」
  「還是讀讀官方的報紙好些。」基普曼高聲說。
  「我今天有點不舒服,心情不好,你卻來找我談棉花。」
  「這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布霍爾茨比你大,他死了,你還可以活很久。」
  「算了吧!基普曼,你在說一些叫人討厭的事。」他不高興地說道,兩隻眼睛卻望著那活動在整個大街上的萬頭攢動的人群。
  「斯坦尼斯瓦夫,你知道魯莎在哪兒?」
  「她和格林斯潘們在一起,馬上就會跟在我們的車後了。」
  莎亞從車窗裡探出了頭,看著女兒笑了笑,又急忙地縮了回去,長時間沒有說話,連他的同伴也不敢去打攪他。
  魯莎和梅拉、維索茨基、老格林斯潘一同坐在一輛由兩匹好馬拉著的敞篷馬車裡。
  小姐們默不作聲地注視人群的活動。格林斯潘要和維索茨基談論棉花市場的情況,可是維索茨基卻只應付了幾句,因為他正在注意看著梅拉,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臉上也顯得紅潤。
  「這一次也太多了,帝國生棉的進口稅太高,比經過加工的成品的稅收還高。我對你說,這好像是打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一根悶棍,半個羅茲就此完了。哎喲!在這樣的時候,我也很難說什麼了。」他表示痛恨地啐了口唾沫。
  「棉花的價錢好像漲了?」
  「這有什麼!棉價的上漲可以像跑火車一樣地快,也可以像升氣球一樣慢。這雖不妨礙它的生產,可是羅茲就要倒霉了。」
  「我不知道這一切現象產生的原因是什麼?」維索茨基說道,他想同時聽到小姐們的談話。
  「你不懂嗎?……這很簡單,就像一個普通的強盜抓住了你的衣領,對你說:給我錢。他對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沒有錢,這是一種骯髒的投機。科恩先生,你怎麼樣?」他對列昂·科恩說道,把手從馬車裡伸給了他。
  科恩握了他的手,繼續和一大群年輕人走在一起。
  「哈爾佩恩先生,你聽我說,布霍爾茨這是第一次破產,他失敗了——可是他還會有辦法的。哈!哈!哈!」他逗趣地笑了。
  「科恩先生,死,這不是快樂的事!」哈爾佩恩感傷地說道。他今天心情不好,雖然和大伙走在一起,可是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喘著氣。一忽兒,他躬下身子,拍了拍禮服上的塵土,由於煩躁,全身都感到很不舒服,特別是手裡那把從不離開的傘好像總是不見了,當他找到它後,便用衣襟把它擦擦乾淨,然後仔細看著這些參加葬禮的百萬富翁們的面孔,陷入了沉思。在隊伍經過新市場,開始拐彎走上孔斯坦蒂諾夫斯卡大街後,他對走在他旁邊的梅什科夫斯基說:
  「布霍爾茨死了,你知道嗎?……他有工廠、有百萬家財,他是一個伯爵,死了!我什麼也沒有,期票在外面明天到期,債戶都不還我錢,可我還是活著,慈悲的主呀!」
  他的說話聲中表現出無限的感激之情,他至今十分傷感的臉上也顯露出了快樂的神色,這是他意識到自己仍然存在而表現的高興。
  「一個小丑嫌少,但一個小丑也嫌多。」梅什科夫斯基說完後,自己留在隊伍的後面,他想和科茲沃夫斯基走在一起。科茲沃夫斯基也像平日一樣,頭上戴一頂高筒帽子,嘴裡咬著一根小棍,下身穿的短褲衩一直到髖骨都是皺的。他跟在那走得很慢的馬車後面,注視著所有的女人。
  「梅什科夫斯基,你知道嗎?這個紅頭髮的門德爾松太太打扮得很摩登,她的眼裡有一個精靈鬼。」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們喝啤酒去,我看到這百萬富翁的示威之後,嗓子已經干了。」
  「我要到墓地去。你知道嗎?我在一輛馬車裡發現了一個小美人。我看了她一次,她也在瞅著我;我再看她時,她還在瞅我。」
  「好,你如果第三次看她,她還會瞅你的。」
  「那當然。可是如果她再看我,她的一雙眼睛就會好像塗上了油膏,要把我沾住。」
  「祝你健康,不會有人用鞭子把你從她那裡趕走的。因為你知道,在羅茲是沒有人看你的。」
  他離開了霍恩,又來到他的一些認識的人中間。如果誰邀他一起去喝啤酒,他會對他表示不樂意的眼色。
  「你聽到過關於棉花的行情嗎?科恩先生!」
  「我在這上面一定要掙幾個錢,霍恩先生。」
  「有人說布霍爾茨為了公益事業留下了很大一筆財產,這是真的嗎?」
  「你在說笑話吧,布霍爾茨沒有這麼蠢!」
  「韋爾特,你好嗎?」庫羅夫斯基看到莫雷茨後喊道。
  「就像今天的棉花一樣。」
  「這就是說很好。」
  「太好了。」莫雷茨·韋爾特和熟人打了招呼,著重地指出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
  「你看過關於改變關稅的聲明嗎?」
  「三個星期前我就記住了,三個星期前。」
  「別吹牛,這個聲明在兩天前才公佈。」
  「我不管這個。」
  「安靜!」有人在旁邊叫道,因為莫雷茨的嗓門太大。
  大家沉默了一會。牧師提高了唱歌的嗓音,好像在叫合唱隊和樂隊回答他的問話。而合唱隊和樂隊的聲音由於被路旁的高牆擋住,也顯得更加洪亮。
  「為什麼你知道這種情況,卻沒有利用它?」
  「我沒有利用?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你問問我和博羅維耶茨基在倉庫裡有多少棉花,在站上有多少棉花,這幾天還會有多少棉花從漢堡來,我可以給你說出的普特將是一個很大的數目。」
  「你很機靈。莫雷茨,你就不用積累了。」
  「我還要積累,因為我必須有一筆象辦布霍爾茨葬禮這麼多的錢。」
  「博羅維耶茨基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在我們走進市場時,他還和我們在一起。」
  莫雷茨·韋爾特望了望周圍,可是他哪裡也沒有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現正站在露茜馬車的跟前,而露茜由於小街狹窄,人多擠不下,她不得不和其他一些人仍停留在市場上。
  「卡爾,過來點!站近點!」露茜喃喃地說道。
  「這樣好嗎?」卡羅爾把半個頭伸進了馬車的窗子,也問道。
  「這樣好嗎?」她使勁地吻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
  「很……」
  他縮回了頭,將一隻胳膊靠在馬車的木柱子上。
  「為什麼他們站著不動?」陪同露茜坐在馬車裡面的姑媽抱怨道。
  「我要和你告別了。」
  「再等一會兒吧,把手伸給我。」
  博羅維耶茨基望著站在一條線上的一排馬車,把手慢慢地伸給了她,同時用這個動作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她把他的手拉了過來,馬上放在自己的嘴邊,使勁地吻著,並且還用自己的指頭摸著他的鬍鬚和脖子。
  「瘋子!」他說著便離開了車窗,和馬車保持了在朋友交往中所許可的距離。
  「我愛你,卡爾!你今天一定得來,我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她低聲地說道。她的絳紅色的嘴在燃燒,並且已經伸了出來像要和人親吻。她的眼裡也閃出了熠熠光芒。
  「女士們再見!」他高聲地回答道。
  「我的丈夫明天會來,你不要忘了我們,要來!」
  「我來。」他喃喃地說著,嚴肅地行了個禮。
  他找到自己的朋友們後,馬上來到了莫雷茨跟前。
  「我們從墓地回來後,馬上就去火車站,怎麼樣?」
  「棉花早晨已經到了。你有錢嗎?」
  「有,我想馬上就買。」
  「你什麼時候脫離克諾爾?」
  「我現在完全自由了,明天要去仔細地看一看我的廠房建築。」
  「好,因為我約定了一個技師明天來,這樣過幾天就可以蓋起來。」
  「馬克斯在哪裡?」
  「她的媽媽病得很厲害,怕是我們還要送一次葬。」
  「死也有好的一面。」庫羅夫斯基注意到了這一點。
  「這不過是無稽之談,照這麼說,就可以從地面上清除一切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了。」
  「那麼人們今天就白歇一天。」
  「你錯了。克諾爾事先說了,今天要扣工人半天的工資。
  他說,他們能有一天的休息,應當感謝死者。」
  「這樣克諾爾他們能把為布霍爾茨用去的埋葬費撈一部分回來。我死的時候,在遺囑中也要叫我的繼承人這樣做。怎麼樣?梅什科夫斯基,您是怎麼想的?」
  「這很愚蠢。」
  「您不用擔心,有您沒有您人們也都會這樣去做。一個人死了,怎麼辦,正如《舊約·傳道書》中所說:『死了的人,毫無所知,也不再得到賞賜。』1死,這是消極的靈魂2。」
  「我說的不是這個。布霍爾茨已經壽終正寢了。」他把手摸著喉嚨,「我想去喝啤酒,沒有人和我一道。」
    1見《舊約全書·傳道書》第九章。
  2原文號法文。
  「您不願和我一起去,我馬上就回家。」
  「我也許還能找到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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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0-11-14 23:44:05 |只看該作者
  他們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了。這時送葬的隊伍走進了一條通向墓地的狹長的巷子,巷子兩旁種著許多白楊樹。
  小巷的路面沒有鋪磚,上面卻有厚厚一層黑色的泥濘,千萬隻腳踩上去,將它濺潑在周圍所有的人和所有東西上面,因此也阻住了一半想從這裡返回城市的人們的腳步。
  一排排光禿禿的白楊樹被風吹得直不起腰來,它們的樹皮也脫落了,同時由於受到從工廠裡通過一條深溝流過來的含有毒素的廢水的侵蝕,已是半死不活的狀態,好似一個個十分醜陋的殘廢者,它們身上所留下的枯枝受到寒風的侵襲,則仍在十分可憐地索索發抖,給送葬的人群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這些送葬者不時唱出的洪亮的歌聲響遍了城市周圍侵透了水分的黑色的遼闊大地,響遍它上面一群群的樹木、小房屋、磚窯和一些風車之間。這些風車就像一些可怕的蝴蝶,身上長滿了刺,在蔚藍的天空中,閃動著自己黑色的翅膀。
  隊伍緩緩離開了城市,散亂地走在泥濘的道路上,人們經過一些歪歪斜斜的簡陋的房子後,低著頭慢慢地走進了墳場的大門,然後在許多墳墓之間和小道上散開了。在大牆外面的一些光禿禿的樹木和黑色的十字架之間,這時開始出現五顏六色的旗幟、點燃了的蠟燭和一長隊一長隊的人群,他們肩上扛著布霍爾茨的銀棺材,身子在不停地搖晃。
  寂靜籠罩著大地,歌聲消失了,說話聲停止了,音樂聲也靜下來了;只聽見人們的跺腳聲和樹木搖曳的沙沙聲。鐘聲低沉地響著,顯得十分淒涼。
  在棺材旁開始奏最後一輪哀樂。第一個演講的人站在一個高地方,莊嚴地回顧了死者的品德和功績;第二個演講的人以十分悲痛的、哭喪的語調表示和死者告別,為人類失去了這個保護人而悲傷;第三個演講的人以死者的家屬和他的不能得到安慰的朋友的名義對死者說話;第四個演講的人以站在死者周圍的這些窮苦的人們、這些由於他的死而受到生活威脅的勞動者的名義對死者說話,因為死者在世時是他們的父親,他們的朋友,他們的慈善家。
  在人群的頭上響起了一片低沉的嗚咽和歎息。千萬隻血紅的眼睛在閃閃發光,萬頭攢動的人海好像掀起了一層層的巨浪。
  儀式終於結束了。靈柩所安置的墳坑做得十分講究,它被安放在一個形狀象王位一樣的高地上。死者通過金格子窗,在裡面似乎還可以看到被大煙霧籠罩的城市,可以聽到成千上萬的工廠的轟隆聲和人們所唱出的雄壯的生活讚歌。
  一排排工人源源不斷地走過這個王位,在大理石的階梯上獻上花圈,表示作為一個奴僕對主人的最後的敬意,便慢慢地散走了。最後,只剩下這個已經死去的羅茲國王仍然睡在安放於一堆堆花環上的銀棺材裡。
  只有斯塔赫·維爾切克沒有等到最後,他在聽到鐘聲後,便喃喃地說道:
  「這是一個快樂的遊行。有這麼多的百萬家財,卻死去了!」他表示厭惡地啐了口唾沫,便和一直保持沉默、不斷喘著氣的尤焦·亞斯庫爾斯基走在一起了。
  「你幹嗎要哭?」
  「我覺得很難過。」尤焦喃喃地說道。他全身凍得直打哆嗦,便把一件由學生時代的軍衣改成的破爛外套緊緊裹在身上。
  「尤焦!辭掉巴烏姆事務所的工作吧!我要有一個信得過的人,我要你,你在我這裡可以得到鍛煉。」
  「不行,我必須在巴烏姆那兒工作。」
  「可是他天天臥病,你別傻了,我給你每月可以超過五個盧布。」
  「不行,他現在情況不好,他的事務所裡現在幾乎只有我一個人,我不能離開他。」
  「你真蠢。如果我像你這樣多情的話,我就會和你一樣,腳上沒有鞋穿,一輩子給所有的人當奴僕。」他向他投去輕蔑的一瞥,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和他告別了。「窮苦的人呀!他們在工廠裡只知道忍辱含垢。」他表示惋惜地想著他們。
  可是他知道他自己如果處於較低的地位,是不會這樣的,因為他不只是別人的奴僕,也不只是一個機器上的齒輪。
  他走得很慢。由於感到自己有力量、智慧,自己高人一等,由於想到自己已經做了或者正要做某一件事,他十分高興。
  今天是他生活中最好的和有轉折意義的一天,因為他做了一筆使他從此可以自立於社會的大買賣。
  這就是他在格林斯潘工廠的兩旁買了幾莫爾格土地,他是悄悄地買來的。他相信自己占有了這塊地,就可以賺大錢,因為他知道格林斯潘要擴展工廠的地盤,就必須從他那裡買這塊地,並且按照他要出的價格。
  因此他很滿意地笑了。
  這筆生意確實不錯。在價錢上不會有什麼欺騙。
  因為在維爾切克買這塊地之前,它原先的所有者早就要賣它了。格林斯潘也早就要買這塊土地,他每年都把幾十個盧布放在賣主那裡作為押金,沒有立即買過來,滿以為誰也不可能把它弄走的。
  維爾切克知道了這個情況之後,一忽兒對這個土地所有者表示友好,一忽兒硬要借錢給他,耍盡了各種手段,終於佔有了這塊土地。
  今天早晨,他便成了這塊土地的法定的所有者了。
  他想到了格林斯潘會很生氣,可是他卻為此非常高興。
  他把頭抬得越來越高,他自己也越來越目中無人,他總是以貪婪的眼色看著城市,看著裝滿了貨物的倉庫,看著工廠。每當他看到財富時,他那一個農民的貪得無厭就表現得越來越突出。
  他決定要得到它,他也確信自己能夠得到它。
  不管什麼辦法和手段,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只要搞到錢,什麼都是好的。
  斯塔赫·維爾切克只怕法律和警察。
  對於其他,他不過輕蔑地笑一笑,表示一點遺憾罷了。
  輿論、倫理道德、正直。誰在羅茲如果還考慮這些,那他腦子想的,就都是些蠢事情了。
  布霍爾茨很正直嗎?誰問過這個!人們問的只是他留下了幾百萬鈔票。
  有幾百萬鈔票,放在自己手裡。讓它把自己圍住,要牢牢地抓住它。
  他想著,在街上拐了幾個彎,來到了車站。此時他的心裡充滿了想要獲得金錢、獲得享受和統治權的甚至使他感到痛苦的強烈要求。
  他每看到肉就像一隻餓狗似的。他對工廠、房屋、富人的奢侈享樂、美女和宮殿,也常投去貪羨的一瞥。
  他曾向自己保證可以得到享受,在還沒有得到的時候,他常常感到餓得發慌。
  他確曾長年挨餓,他的祖祖輩輩都受強者的欺凌和壓迫,被剝奪了生活的權利。他自己也勞累過度,因此他十分貪婪。現在該輪到他享受的時候了,他抬起了頭,伸出了兩隻手,想要獵獲一切;因為他如果獵取了東西,就可以解除他長年的飢餓。
  他要拋棄過去的一切,爭取新的一切。
  在他回想到他的童年時代,想到他放牛、在修道院裡幹活、挨鞭子、全家貧困、在中學所受的侮辱、和救濟他的慈善家一起遭受的侮辱以及全家遭受的侮辱時,他對這痛恨極了。
  「我要和這一切告別。」他十分堅決地說道。
  因此他一旦有了辦法,就要做生意買賣,盡一切可能多賺錢。
  他管理過格羅斯呂克的倉庫。他親手做過煤生意、木材生意、棉花下料生意、蛋生意,這是他家裡從農村幫他弄來的。總之他什麼生意都做過。
  有人說他買「紅色的貨物」,這是他從被燒燬的工廠廢墟中撿來的。有人說他放高利貸,說他和格羅斯呂克合夥做黑市買賣。還有人說……
  他知道人們是怎樣說他的,對這一切他只不過鄙夷地一笑。
  「這和我還蠻有關係呢!」他喃喃地說道,一面沉思,一面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裡。巷子的兩旁是籬笆,在籬笆的另一邊兀立著一排排倉庫,倉庫裡裝著蓋房子用的木頭、水泥、鐵器、石灰和煤。這條巷子的地面沒有鋪磚,兩旁沒有人行道,是一條深深的泥河。千百輛載重車子走過時,挖下了一道道濠溝。
  那些裝煤的倉庫一排排座落在巷子的左邊,靠近高高的鐵路路堤。路堤上擠滿了貨車車廂,車廂上蓋滿了從卸下的煤中揚起的一層黑土。
  維爾切克住在倉庫旁的一棟簡陋的篷屋中。這棟房子也是他的辦公室,是用木板釘成的,在它薄薄的屋頂上,滿是黑色的泥濘。
  他迅速換了衣服,穿上一雙高腰皮鞋,便開始工作。
  可是他無法平靜下來,他感到煩躁。今天的買賣雖然給地帶來極大的快樂,但當他一想到葬禮,或者聽到那路堤上的車廂低沉的碰撞聲,就十分煩躁。於是他扔下了筆,開始在辦公室裡踱步,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小窗子外放滿了煤和小車的倉庫。
  煤車時刻都會來到大秤台上,使這裡響起一片轟隆聲,震動整個篷屋。人們的說話聲、馬蹄的得得聲和馬的嘶鳴聲、火車廂卸煤的嘩啦聲、機器的笛哨聲匯成了一大片喧囂,通過打開的門,灌滿了這間骯髒、破爛的屋子。維爾切克正在這裡散步和沉思。
  「那兒有人在等用車廂!」一個工人來通知道。
  在路堤上等著的是博羅維耶茨基和莫雷茨。
  維爾切克急忙伸出手表示歡迎。莫雷茨握了握他的手,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裝著沒有看見。
  「我們馬上要用平板車。」
  「要幾輛?當什麼用?」他簡單地問道,因為他對卡羅爾的態度感到不高興。
  「越多越好,火車給我運棉花來了。」莫雷茨回答道。
  他們很快接洽完後,便分手了。
  「一個貴族老爺!」維爾切克不樂意地嘮叨著。因為在告別的時候,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把手插在衣兜裡,但卻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他忘不了這個場面,在他的心中又記上一次他所受的侮辱,這不是他應得的侮辱,因此他感到更加痛苦。
  可是他沒有時間來想這些。在一天快完的時候,倉庫裡的事兒是非常多的。蒸汽機車每時每刻都把一排排已經卸空了的車廂拖過來。它們或者湊在一起,不時吐出一團團的濃煙,尖聲地吼叫,或者乾脆脫離車廂,狂叫一聲,便跑到車庫裡去了,可是它們身上金屬磕碰的叮噹聲和機器開動的轟隆聲卻仍然迴響在煙霧和塵埃裡。
  下面,在蓋滿了黑色塵土的倉庫的旁邊,則響起了成千上萬的急急忙忙的人們的說話聲、馬鳴聲、鞭子揚起的忽哨聲、車伕的吼叫聲、街道上的嘈雜聲和附近煙霧瀰漫的城裡的低沉的喧囂聲。
  維爾切克急得暈頭轉向。他一會兒跑到辦公室,一會兒去買煤,一會兒來到路堤上找運輸工人,一忽兒又來到車站,踩著爛泥在這些平板車中間走來走去,終於感到累得要命了,於是坐在一列空車廂外的板子上休息。
  天色已是黃昏,一道道紅色的晚霞佈滿了天空,那無數的鋅板屋頂,在它的照耀下蔚為血色。屋頂上翻滾著一團團煙霧。夜色更濃了,一片令人感到煩悶的朦朧的黃昏籠罩著街道、牆壁和胡同,白晝最後的光線消失了,一切形體、顏色都看不清了。城市被穿上了一件骯髒的黑衣,在這件衣裡,開始慢慢燃起了燈火。
  夜降臨了。一輪明月高照在城市之上。人們的喧鬧和吼叫聲更大了,馬車轔轔和工廠的轟隆聲也越來越響了。最後,所有的聲音匯成了一個十分粗野的大合唱,這合唱主要是由機器和人組成的,它不僅震動了空氣,而且也震動了大地。
  羅茲夜班忙忙碌碌的工作開始了。
  「貴族的餘孽!魔鬼不久就會把你們抓走的。」維爾切克喃喃地說道,他因為還沒有忘記博羅維耶茨基,便表示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後他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頦兒,抬頭仰望著天空。
  直到從一條空寂無人的巷子裡傳來一陣歌聲,他才醒悟過來:
    在加耶爾市場上,
    她找到了一個小伙子,
  
  嗒啦啦!
  可是這個唱歌的人卻遠遠地在夜中消失不見了。
  維爾切克來到辦公室,處理完剩下的事後,派出了最後一批車子。
  他叫把辦公室裡所有的東西都鎖上,吃完一個工人給他準備好的晚飯,便到城裡去了。
  他喜歡在城裡無目的地閒逛,看一看街上的人們和工廠,找一找地方,呼吸呼吸充滿煤屑和顏料氣味的空氣。這座城市的魁偉使他感到頭暈目眩,在倉庫和工廠裡累積的大量財富使他心中產生了無窮的慾望和幻想。他強烈地要求得到它,享用它。面對這城市中流動著的金水和強大的生活激流,他為之讚賞、為之歎服。它們給他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希望,賦予他意志和力量,去進行鬥爭,去奪取,去爭取勝利。
  他愛這塊「福地」,就像野獸愛那到處都可找到獵物的寂靜的叢林一樣。他崇拜這塊「福地」,因為這裡滿地都是黃金和血。他要得到它,他伸出了貪婪的手,喊出了勝利的吼聲——飢餓的吼聲。我的!我的!有時他還覺得他已經永遠享有它,如果不把這個戰利品身上的黃金全部奪得,他是不會放走它的。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1-14 23:5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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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54:27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一章
  
  「一會兒打他的脊背,一會兒換個方向,一會兒當頭一捧。
  嘿,再來一下子,再來這麼一下子,我親愛的好人。」
  「神父出牌,跟打鏈枷一樣。」老博羅維耶茨基低聲挖苦說。
  「看他這樣,我想起一局牌來。那是在謝拉茨克,在米古爾斯基家……」
  「不管什麼鏈枷不鏈枷,」神父打斷了他的話,得意洋洋地眨著眼睛,「我打的是漂亮的小王牌,我親愛的好人。我還留著王后呢,等著消滅你的小王,查榮奇科夫斯基。」
  「那就露出來嘛!神父有個壞習慣,老愛打斷別人的話;別人不能開口,一開口神父就打斷。是呀,我剛才說,在米古爾斯基家……」
  「不管是在他家還是不在他家,我們早就聽說了,我親愛的好人,聽了快一百次啦。你說是不是呀?阿達姆先生。」他問老人。
  「哎,神父,你幹嗎老衝著我來呀!我照直對你說吧,你管得太多,太過分了。你這位神父最好多想想上帝,別管人家說什麼不說什麼了。」
  查榮奇科夫斯基把紙牌往桌子上一扔,氣得霍地站了起來。
  「湯美克,混小子,備馬。」他粗聲粗氣地沖窗口對院子裡叫道。
  他吹起染得挺黑的鬍子,又氣又急地哼哧起來。
  「你們瞧他吧!真是個癩小子,我好言好語對他說話,現在他倒命我當他的長工,連聲教訓起來了!--雅謝克,煙鍋兒又滅啦!」
  「喂,好街坊,巴烏姆先生發牌啦!」
  「不打了,回家去。神父這麼發號施令的,我受夠了。昨天,我在查瓦茨基家,還給他們講時事政治呢,可是今天在這兒,他當眾跟我作對,拿我取笑。」這位貴族牢騷沒完,在房間裡邁著大步來回走著。
  「你這位先生,我親愛的好人,說的實在都是些蠢話。雅謝克,你這個混小子,點火來呀,煙袋又滅了。」
  「什麼,我說蠢話!」查榮奇科夫斯基氣急敗壞地跳到神父面前。
  「怎麼樣?是蠢話嘛!」神父一面從長煙袋裡吧噠吧噠抽煙,一面反擊道;那煙袋是小伙子蹲在地上給他點著的。
  「唉!耶穌基督在上,可憐可憐我們大伙吧。」查榮奇科夫斯基叉著雙臂,威嚇地嚷道。
  「神父好人抓牌呀!」馬克斯·巴烏姆說著便把牌塞在他手裡。
  「黑桃七。」神父喊道,「查榮奇科夫斯基,你抓牌。」
  「我的手氣不好。」貴族嚷了一句,趕忙在小桌子邊坐下,可是他還沒有忘記跟神父斗氣,瞥了紙牌一眼,又開口說:
  「這兒的社會名流都這麼無知,還能談什麼,還談得上什麼明確的政治觀念。」
  「梅花八,沒有王。」神父叫牌。
  「不要,好,神父你等著瞧吧,這牌會打成什麼樣。你缺了梅花牌,便要抓耳撓腮了。」
  「不管撓腮不撓腮,只要巴烏姆先生贏了你的梅花,用尖子扎死你,你就等著嚥氣吧。嘿,我說,孩子,怎麼著,別吹牛了,活不了『永生永世』1,就別說什麼『阿門』了,我親愛的好人,哈哈哈!」他瞅著查榮奇科夫斯基的臉,放開嗓門大笑,高興得在長袍上直敲煙袋,還接二連三地拍坐在身邊的馬克斯的後背。「羅茲這座土城得勝啦,小廠主們得勝啦!嘿,還有你,我的親愛的好人,就憑你這麼管教查榮奇克,上帝也要獎給你一對雙胞胎兒子。既露了底,你就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雅謝克,快,混小子,拿火兒來,煙袋又滅了。」
    1原文是拉丁文。
  「神父跟異教徒一樣,幸災樂禍。」
  「別理他,你該歇就歇。他一年到頭剝咱們的皮,現在得讓他還點帳。」
  「我一個星期才贏二十個格羅希。二十個,跟你說老實話吧。」查榮奇科夫斯基隔著桌子沖馬克斯說。
  「『姑娘們去採蘑菇呀,采蘑菇,采蘑菇!』」老博羅維耶茨基哼起小曲兒,一隻腳還在椅子橫木上打著拍子。因為他半身癱瘓,老坐在這把活動椅子上。
  屋裡安靜了片刻。
  放在小桌四角的四支蠟燭把綠桌面和四位鬥士的臉照得亮堂堂的。
  查榮奇科夫斯基沒有說話,正在生神父的氣;二十年來,他每個星期至少和神父吵兩次架。
  他輕輕地捋著染黑的鬍子,兩隻眼睛從又長又密的眉毛下面向馬克斯投射出陰森森的目光,因為馬克斯老讓他「全軍覆沒」;有時候,他氣得把光禿禿的腦袋也晃了起來,這腦袋上還有幾隻蒼蠅在爬來爬去。
  神父將他的一張瘦骨嶙峋、清心寡慾、和顏悅色的臉對著桌子,不時吧噠地吞一口煙,自己也被煙團團圍住了;這時,他的一雙極為靈活的黑眼睛放出了銳利的目光,掃一下對手的牌--可是沒有什麼收穫。
  馬克斯全神貫注,打得很認真,因為他的對手都是惠斯特牌大師。他一得空,便馬上看一下月牙兒瞅著的那個窗戶,望一望傳來安卡和卡羅爾話聲的遠一點的房間。
  阿達姆先生一直在哼著小曲兒,打著拍子,搖動著雖已見稀但仍豐厚的頭髮,每次開局,他都要大嚷一番:
  「好牌,大好牌。你們等著吧,我饒不了你們,小賊。又是王,又是後,接著還有丑。喂,我們開始進攻了。嗨,馬祖爾人呀,往下衝,又使鐮刀又使鉤子槍,『塔拉、塔拉,衝!』出正牌!」他果斷地下著命令,滿面紅光,把牌叭叭地打在桌上,那動作真像衝鋒陷陣似的。
  「希望你這位先生打牌有個人樣,我親愛的好人。你就會這麼哼哼唧唧的,一股子浪蕩勁兒跟丘八一樣。雅謝克拿火來,我的煙袋滅了。」
  「你這句『出正牌』倒讓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發生在……」
  「在謝拉茨克,米古爾斯基家--我們已經聽過了,聽過啦,我親愛的好人。」
  查榮奇科夫斯基沖神父那滿面笑容的臉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可是沒說話,對他側著身子,繼續打牌。
  馬克斯再一次發牌,他叫完後便到卡羅爾那裡去了。
  「雅謝克,開開窗戶,外面小鳥兒唱得真好聽。」
  小廝打開對著花園的窗戶,那夜鶯的歌聲和窗下盛開的丁香花的濃郁芬芳立即洋溢在房間裡。
  馬克斯來到的這間房沒有點燈,可是一輪新月正好在廣闊的碧天上冉冉升起,把房裡照得很亮。
  窗子大開,唱著歌的六月之夜的天籟流進了房裡。
  他們靜悄悄地坐著。
  「好一群長毛象。」卡羅爾對馬克斯低聲說,因為他聽見打牌的那間房裡又吵鬧起來了,查榮奇科夫斯基沖窗外叫人立即給他備馬,阿達姆先生也放開嗓門大聲唱著:
  「『雖然他又冷又飢餓,日子過得挺快活!』」
  「他們常打牌嗎?」
  「每星期都打,而且每星期至少吵兩次架,弄得不歡而散,不過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的友好關係。」
  「小姐有時候得給他們勸勸架吧?」
  「噢,用不著。有一次我想勸,神父竟大動肝火,衝我嚷道:『小姐,您還是去管擠奶吧!』他們缺了誰都不行,可是到了一塊兒又不能不吵嘴。」
  「你父親在羅茲要是少了他們可怎麼辦呢?」馬克斯問卡羅爾。
  「我怎麼知道,就是父親幹嗎要去羅茲,我也一點不知道。」
  「你不知道?……」安卡以驚奇的口氣問道;要不是門鈴響了,她還要問下去。
  她走了出去,回來時給卡羅爾帶來一封電報。
  卡羅爾冷冰冰地接過來,沒等看完就怒氣沖沖地把它揉成一團,塞進衣兜裡。
  「壞消息?」安卡站在他面前,驚惶地問道。
  「不是,是蠢消息。」
  他因為對安卡同情的目光和好奇心感到厭煩,把手揮了一下,便走進了牌室,又看了一遍電報。
  電報是露茜打來的。
  「您在我們這兒挺寂寞吧?」安卡問馬克斯。
  「對於這種探問,我無可奉告。您知道,對於你們的生活,我感到奇怪。我從來沒有設想在什麼地方能有這種出奇的平靜,簡樸和高尚的生活。在你們這兒,我才感覺到了。我不理解波蘭人,只有現在,我才理解了卡羅爾的許多特點。你們要搬到羅茲去,太可惜了。」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機會再到這兒來了。」
  「我們到了羅茲,您就不願去看我們了?」她壓低了嗓門問道,不知為什麼心跳得劇烈起來,好像擔心他表示不願意似的。
  「多謝您。我把您的話當成是對我的邀請,可以嗎?」
  「當然羅,可是您得把我介紹給您母親。」
  「您既然吩咐,當然可以。」
  「對不起,我得把你撇在這兒,因為我要去準備晚飯了。」
  她跑進了另外一間房裡,雅古霞已經在這裡上菜了。
  馬克斯在房裡走來走去,為的是在挨近敞開的門時,可以看見安卡。
  他愛欣賞她俯在桌上時那秀美勻稱的身材。她的臉龐雖然長得不很端正,卻富有奇特的魅力和熱情,在寬闊的前額上,那梳得平整的栗色頭髮是從中間分開的。
  一雙灰中帶藍的眼睛,配著黑色的眉毛,看起來既明亮又平和,可是也顯出幾分嚴峻。
  馬克斯看得發呆了,他很喜歡她,所以當卡羅爾進來時,他甚至有點不樂意。
  「明天晚上我得回羅茲。」卡羅爾乾巴巴地說。
  「幹嗎這麼急呢?女工們還放三天假呢,咱們就不該過一過綠葉節1嗎?」
    1復活節後第四十和第四十一天,復活節為三月二十一日。
  「你覺得這兒好,你就留下,反正我得走。」
  「那咱們一起走吧!」馬克斯在窗台上坐下,咕噥著說。
  他在這兒本來挺好,卡羅爾要把他帶走,因此感到詫異。
  他既惱怒又痛苦地瞅著卡羅爾。
  「我有急事,而且鄉下的生活我也膩了,太膩了。」卡羅爾一面說,一面十分煩惱地走來走去;他望了望那間牌屋,跟安卡搭了幾句閒話,可是無法壓住心頭的焦躁不安以及百無聊賴的感覺。
  現在又來了露茜這封火上加油的電報。一想到這封電報,他就擔驚受怕,因為露茜斬釘截鐵地說,他如果星期二不露面,她本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他未婚妻家裡來找他。
  他知道露茜的脾氣,說鬧就鬧,所以他必須走。
  這種情況使他坐臥不安,他甚至痛恨她的美貌和這愛情的羈絆,覺得自己也活膩了。
  還有安卡。
  他覺得她對他十分冷淡,因此即便有時遇上她那明亮和表示信任的目光,他也恨她。
  但他還得裝出情意綿綿的樣子;心裡雖想大罵一通,還得輕聲細氣地說話,像未婚夫那樣顯得和藹可親,笑容可掬,揣測對方的心理。
  扮演這個角色他實在厭煩透頂,可是為了父親,他還得把戲演下去,演下去,為了她,也為了自己,因為有一天,他總得要用安卡那一份當陪嫁用的錢。
  「趕快結婚,一切就有了結。」他想,「好些人不都是沒有愛情就結了婚嗎?」他冷冰冰地說道;可是同時,他的高傲和自負卻在責備他不該這樣。
  他的心情又激動了,因為他想,如果這樣結婚,他就變成了一個傀儡;但要發跡的話,就得成年累月地苦幹,就得去壓搾機器、人、一切,為自己竭力搜刮,而且還得刻不容緩。
  老米勒已經對他很明確地說過,他願意把瑪達和工廠管理權交給他,一份百萬傢俬,一個大企業,一個能賺更多的錢的機會。
  一段時期以來,他很討厭小家子氣的企業,討厭自己春天開始建設的那個工廠,討厭為幾分錢而節約;節約來節約去也不過幾百盧布。
  多年來,他像拉車的馬一樣幹活,不斷地掙扎,拚死拚活地奪取每一個盧布;多年來,他一直在壓制著自己滿足不了的各種愛好、慾望;多年來,他一直渴望著大大方方、不必仰人鼻息地生活而現在,當他只要和瑪達結婚,一切便垂手可得的時候,他偏偏又得娶安卡,給自己戴上節衣縮食的生活枷鎖。
  他要拿出全部力量來反抗這種處境。
  安卡來請他吃晚飯,他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她的詢問,便把父親連同他的坐椅推到了餐廳裡。
  晚餐桌上很熱鬧,神父跟查榮奇科夫斯基在爭論政治,阿達姆不斷從中調解;可是卡羅爾卻毫不留情地嘲笑查榮奇科夫斯基和他的政治見解,諷刺神父的樂天派精神,還氣勢洶洶地教訓父親,說當今的政治問題靠武器是解決不了的,要靠理智。
  「得,得,得了吧!」老頭子氣得叫將起來,「你不該跟我說這話,我一直在告訴你:誰的武器多,軍隊多,誰就有理。國家的理智--就是隨時待命出擊的軍隊,軍隊是國家的靈魂,掌管一切。」
  「不對不對,阿達姆先生,掌管一切的是正義,正義才是國家的靈魂。」
  「指導國家的是肚皮和飯菜。」卡羅爾故意嚷著,企圖挑動神父的火氣。神父果然抓住這句話大作文章,說一切來自神意,神的意志就是正義,一切都以它為基礎。
  卡羅爾不再回敬了,因為他對這種毫無益處的交鋒已經厭煩。可是當神父、他父親和查榮奇科夫斯基對他論證,一切事物的發生發展都是依據天意時,他實在按捺不住了,便怒氣沖天地叫了起來:
  「諸位先生用教義解釋世界,這我不反對,因為這樣解釋容易,甚至富於幽默。」
  「你胡說,我親愛的好人,胡說,你在侮辱我們。雅謝克,混小子,煙袋滅了!」神父嚷了起來,氣得嗓門都顫抖了,激動得揮舞著手裡的煙袋。
  他吸了好幾次,都吸不出煙來,因為小廝點不著火,於是他用煙袋打他的後背,又開始教訓起來,這會兒可真是氣急敗壞了。
  「小姐,您要離開您為自己創造的這個庫魯夫天堂,不覺得可惜嗎?」馬克斯輕聲地問安卡,他們倆沒有參預眾人的爭吵。
  馬克斯問這話出於無心,可是安卡聽後卻陷入憂傷了。
  卡羅爾這幾天十分異常,幾乎老是迴避她,所以這位姑娘隱隱約約地開始感到不安,預感某種不幸臨頭,因而她沒有直接回答馬克斯的問話,只是俯在桌子上,輕聲地反問道:
  「您沒有聽說卡羅爾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不知道。您看出了什麼問題?」
  「我不過有點感覺……是啊,我忘了,工廠裡的事,他一定遇到不少麻煩,當然羅……」她補充了一句,好像在自言自語,好像要壓住心上的懷疑和不安。
  她抬起頭來,用一雙充滿親切關懷的眼瞅著馬克斯那陰沉的臉和他那投向神父的刺人的目光。
  「那你們怎麼處理地產呢?」
  「老人想賣,可是卡羅爾先生反對。我十分感謝他,因為我在這個家裡生活慣了,一想到轉讓給別人,心理就難受。花園裡差不多每一棵樹,每一道活籬笆,都是卡羅爾先生的母親,要不就是我栽的。所以您想,跟它永遠分別,心裡該多難受!」
  「哎,可以在別的地方再買一座漂亮點的莊子嘛!」
  「是啊,可是可以,不過那就不是庫魯夫了。」她頗有感觸地回答說,覺得他不理解她,體會不到她對這塊土地的眷戀之情--她是在這兒長大的。
  由於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的爭吵忽又喧騰起來,他們沉默了。神父氣得用煙袋敲著地板,大聲叫道:
  「我親愛的好人,我乾脆告訴你,你是掛著羊皮徽章的查榮奇科夫斯基。雅謝克,點火。」
  「唉,基督保佑,這神父真會胡扯呀。湯美克,癩小子,備馬!」他沖廚房大聲喊道- -他的車伕正在那兒吃飯。隨後他沒有告辭,就跑到門廳裡,穿好衣服,飛跑了出去;可是過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因為忘了戴帽子。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間,把帽子找到後,便來到餐廳,用拳頭砸著桌子,怒不可遏地大聲叫道:
  「你快感謝上帝吧,你這身僧衣保護了你,要不然我非得叫你明白明白『掛著羊皮徽章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是什麼意思,非叫你明白明白不可。」他一面叫喊,一面不斷地捶著桌子。
  「別把茶灑了,我親愛的好人!」西蒙神父平心靜氣地說。
  「請坐請坐,有什麼可動火的呢?喂,坐下呀,好鄰居。」
  阿達姆先生勸他說。
  「偏不坐!這兒有人侮辱我,我再不登這個門了。」
  「別把茶灑了,請吧!上帝保佑你。」神父輕聲慢語地說,一面扶住因為桌子被拳頭擊動而晃個不停的茶杯。
  「哼,耶穌會分子,他媽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怒喝一聲後,拍了一下桌子,便急步走了。
  從院子裡,然後從馬路上,不斷可以聽到他的咒罵聲和他乘坐的馬車的轔轔響聲。
  「一根燙手的棍子,嘿!沒見過因為一句話就這麼大發脾氣的。」
  「神父,你傷了他。」
  「那他幹嗎說蠢話。」
  「各人有各人的見解。」
  「條件是,必須支持我們的神父。」卡羅爾挖苦說。
  「我親愛的好人,這癩小子到底走了。雅謝克,不要臉的傢伙,點火!」他氣鼓鼓地喊道,然後走到了門廳裡,看了看查榮奇科夫斯基的背影,「哼,你們瞧,這個亡命徒,他嚷夠了,罵夠了人,這畜生到底滾了。」
  「還會回來的。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安卡說。
  「哼,回來!當然會回來。可是不知巴烏姆先生對我們有什麼看法。」
  「他認為這是因為各位先生吃得飽,睡得著,有閒工夫撩逗他,像小孩一樣和他吵。」卡羅爾小聲挖苦說。
  神父威風凜凜地瞪了他一眼,可是馬上又眉開眼笑了。他磕出了煙袋鍋裡的灰,裝上煙葉後,便伸給雅謝克點火,一面嘟囔著:
  「我親愛的好人,這麼說話也治不了你的牙疼……」
  他馬上告辭走了。
  屋裡沉寂了半晌。
  老阿達姆先生在沙發上打瞌睡。
  安卡和女僕收拾著桌子,卡羅爾蜷縮在大椅子裡抽煙,表示輕蔑地瞧著馬克斯。馬克斯那雙閃著亮光的眼睛則隨著安卡的一舉一動滴溜溜地轉著。
  過了一會兒,他們四散安睡了。
  馬克斯住在靠花園的一間小房子裡。
  夜色十分迷人。夜鶯的歌聲越來越淒婉,河岸密密樹叢中的山烏鳥開始鳴叫,對它們作出回答,於是響起了一片無比美妙的鳴囀啁啾,蕩漾在這靜靜的迷人的六月之夜裡。空際充滿了白天曬燙的大地吐出來的熱氣,繁星滿天,窗下花壇中盛開的丁香花也散發著濃烈的芳香。
  馬克斯睡不著覺。
  他打開窗戶,望著霧紗籠罩的夜色。
  他在想安卡,片刻之後,他聽見了她的低沉的嗓音。
  於是,他從窗口探出身去,看見她坐在自己房間窗子外面的一間和正房成直角的耳房裡。
  「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不能跟我說說嗎?」耳房裡響出了表示請求的說話聲。
  「沒有什麼不高興的,我不過有點煩躁。」另一個聲音回答說。
  「再呆幾天吧,散散心。」
  回答是一陣含糊不清的絮語。接著第一個聲音又說了,可是低得馬克斯一個字也聽不清楚;他只聽見了草地深處青蛙的合唱聲,公路上吱扭吱扭的大車聲,和鳥兒越唱越響的歌聲。
  月光如晝,給灑滿露珠的樹葉鍍上了一層白銀,使夜間的霧靄也變成了一條條銀色的薄紗帶。
  「你太多愁善感。」男人帶著惱怒的口氣又說了。
  「就因為我愛你?就因為我把你的每件事都放在心上,比對自己的事還在意?就因為我希望你幸福?」
  「不,不,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你不怕得感冒,打開窗戶跟我說話,是啊!借月亮光,一面聽夜鶯歌唱,一面和我說話。」
  「再見。」
  「小姐,再見。」
  窗戶砰地一聲關上了,白窗簾也在燈火通明的室內拉上了。
  卡羅爾沒有走開,火柴吱地亮了一下,隨之一線微細的青煙從房間裡飄出,冉冉升到了麥草屋簷上;他在抽煙。
  馬克斯也在抽煙,可他是悄悄地抽著,以防人家發現他在偷聽。
  他很想知道安卡會不會又出來,他們還要說什麼。
  馬克斯對卡羅爾的怨氣越來越大了。
  可是安卡的窗戶一直關著,他看見她的身影有時出現在窗簾後面,當他靠近窗戶時,甚至聽得見她的腳步聲了;但這聲音由於被夜鶯的歌聲和風聲干擾,只是隱約可聞。風是從遠處的牧場和沼澤地刮來的,它從一道牆似的黑油油的莊稼上面飄過之後,穿過樹林,開始發出沙沙的響聲,搖晃著丁香樹,然後擦過茅草屋頂,給他臉上送來一股潮濕的、充滿莊稼香味的熱氣。
  「明天卡奇馬列克要來,就是那個想買咱們東西的人。」一個嗓門又說。
  馬克斯屏氣凝神地盯著花園,竟沒有注意窗戶已經打開。
  「爸爸你別賣給他。」
  「可是你等這筆錢用呀。」
  「是啊,我需要一百萬。」一個顫抖著的嗓門喃喃地說道。
  「卡奇馬列克當然想買,他要給他女婿置分產業。」
  「拉車的馬你是帶到羅茲去,還是賣掉?」
  「我帶那些老古董有什麼用。」
  「可是老人用慣了。」一個女高音憂鬱地說。
  「習慣可以改嘛!你老是這麼孩子氣十足,那就把半個果園子都搬到羅茲去。你不是還想把牛啦、雞啦、鵝啦、豬崽子啦,一大堆東西都帶走嗎?」
  「你要是以為你這麼一挖苦,我就不帶我非帶不可的東西的話,你就錯了。」
  「別忘了帶走我們祖宗們的肖像,這些共和國議員躺在閣樓上也一定會想著到羅茲去的。」一個冷嘲熱諷的話聲又響了。
  女高音沒有回答。
  傳來了十分輕微的嗚咽聲,它使馬克斯感到好像花園後面小溪裡的潺潺流水一樣。
  「安卡,原諒我吧,我不是要給你添煩惱,我是心裡煩躁。
  原諒我吧,安卡,別哭了。」
  馬克斯不僅看見了卡羅爾跳進了果園裡,還看見窗戶裡有人衝他伸出了兩隻白皙的手臂,兩個人的頭靠得緊緊的。
  他不再偷看和偷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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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55:21 |只看該作者
  他關上窗戶,躺下睡覺,可是睡不著;因而輾轉反側,一忽兒咒罵,一忽兒抽煙,但他仍然睡不著覺。夜鶯在丁香樹上高聲歌唱,使他老是覺得聽見了安卡和卡羅爾的聲音。
  「他們有什麼要這麼半天說個沒完的?」他越想越氣,為了弄清楚他們是不是還在那兒,他又起來了。
  卡羅爾站在安卡的窗下,可是他倆談話的聲音很輕,什麼也聽不見。
  「這兩個情侶真叫人睡不著覺呀!」他氣怒地咕噥了一句,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
  可是他依然睡不著,活躍著春天強大的生命力的六月之夜使他不得入睡。
  月亮高懸在窗前,照亮了屋裡淡藍色的塵土,同時把柔和的清輝灑在沉睡的小鎮、空寂的小巷和廣闊的田野上。田野裡蓋滿了微波起伏的麥浪,它的上方靜靜地瀰漫著透明的薄霧。草地和沼澤上冉冉升起灰白色的水氣,像香爐裡冒出的青煙,一團團飛向碧空裡。在淡霧中,在灑滿露珠像夢幻一樣沙沙作響的莊稼中,蟋蟀越來越清晰地唧唧叫著;成千上萬的鳴叫聲時斷時續,以顫抖的節奏一刻不停地在空中傳播;應和它們的是青蛙的大合唱,它們的尖厲的鳴叫發自沼澤地上:呱,呱,呱,呱!
  近處的蛙聲沉寂了片刻,伏在遠處的沼澤、水塘、溪流岸邊和溝渠上的青蛙便接著唱了起來。水塘裡密佈著水草,中間的一泓清水象千百面鏡子一樣閃閃發亮,月光在上面遊蕩,活像一把黃金的刀子。溪邊長滿了由於掛著露珠而沉甸甸地彎下腰的鵝鸛草;一些坑坑窪窪裡,也長滿了黃色的驢蹄草和藍色的勿忘我花。在它們的頭上,兀立著空心的柳樹,柳樹上長著一個個大腦袋,那許多嫩樹枝兒就像它們濃密的頭髮。
  四面八方不斷響起了歡歌,唱者已經陶醉在這個充滿了無法形容的魅力、深沉的呼喚、歌聲、愛情和幾乎感覺不到的顫抖的春夜之中。
  夜鶯在一束丁香花叢中歡唱,成千種鳥雀和它們呼應,其中有兀立在庭院裡的大落葉松上的鸛鳥不時發出的咯咯聲,窗裡乳燕甜美的喃喃聲,沼澤地上田鳧的咕咕聲,樹上互相追逐的五月金龜子的嗡嗡聲,牛欄裡母牛的哞哞聲,遠方牧場上的馬嘶聲,等等。
  過了一會兒,整個世界沉寂了,甚至從一片葉子落到另一片葉子上的那嘀噠的露珠,門外潺潺的小河,大地深沉的呼吸也都可以聽到。
  然而,在頃刻的寂靜之後,千萬個聲音重又響了起來,匯成一個更加雄壯的大合唱。所有的樹木、草叢都唱著引人入勝的愛情歡歌,好像要把枝葉、花朵、臂膀都吸引過來,互相擁抱,盡情歡樂。
  整個大地都沉醉在歌聲、鳴響和沙沙聲中,沉醉在草木和動物的喧鬧聲中,沉醉在閃爍不停的光亮之中,沉醉在充滿了空氣的芳香之中。整個大地都被捲進一股強大的愛情的旋風裡;這股風是在春夜的激情和那永遠不能滿足的渴望的激發下產生的,隨後它便盲目地投入了那從四面八方張開巨口的宇宙深淵之中;這是一個充滿冰冷的露珠般的繁星和億萬個太陽、行星的深淵,深不可測,神秘可怕。
  不行,馬克斯睡不著覺。
  他討厭在窗下唱歌的那只夜鶯,想把它嚇跑--可是那鳥兒卻不知道,依然站在搖曳的樹枝上悅耳地唱著,不時吐著聲聲顫抖的音響,像珍珠一樣漂游在果園、鮮花之上,像噴泉一樣表現出難以形容的魅力。它的雌性伴侶也在枝葉深處和它答話,可是回答聲卻像沒有睡夠似的,毫無生氣。
  「讓你和你的唧唧喳喳見鬼去吧!」他氣惱地罵了一聲,把一副裹腿帶沖樹叢扔去。那隻鳥霍地跳到了另一棵丁香樹上,可是等馬克斯關上窗戶,上床之後,那鳥兒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唱了起來。馬克斯氣得火燒火燎的,只好把臉轉向牆壁,用被子把頭一蒙,快到天亮才睡著。
  這一夜,在庫羅夫斯基莊園裡,除了阿達姆先生,誰也沒有睡好。
  特別是安卡,她和卡羅爾長時間談話之後,不僅沒有放心,在她心上反而產生更大的懷疑;她懷疑他有什麼事瞞著她。可是,她卻沒有想到他在掩飾他的冷淡態度,他在使勁地表演虛情假意。
  她並不懷疑他,因為她的一顆二十歲的火熱的心正在全力以赴地愛他。
  後來她睡不著覺,因為她浮想聯翩--她在想著羅茲的生活、不遠的未來,想著一個月後她必須離開長年居住的庫魯夫。
  「我以後在羅茲能幹什麼呢?」她在腦子裡反覆地考慮著這個問題,但是,到了清晨,莊園的雜沓聲、往牧場趕牛的呼喊聲和鵝的嘎嘎叫聲打斷了她這迷迷糊糊的遐想。
  她馬上起來了。
  阿達姆先生乘著一輛由一個小廝推著的座椅車出來了,在院裡轉悠,照看牛欄,呼喚牧工,沖鴿子吹口哨;鴿子也應聲成群地從籠裡飛了下來,站在他身上,胳膊上,座椅扶手上;還在他的頭上像一大片烏雲似的忽拉忽拉地拍動翅膀,咕咕叫著,啄食他每天撒給它們的豌豆。
  「瓦盧希,入列!一起進攻!『一圈一圈又一圈』,特拉、拉、拉、拉。」他哼哼呀呀地唱著,正在指揮一群咕咕鳴叫的雪白的鴿子,鴿子也從各個方向團團向他飛來。「『老太婆有一頭牴羊,噢,狄--比,狄--比,一頭牴羊』。瓦盧希,到花園去!」他厲聲下著命令,用帽子轟走了那些老跟著他,落在他椅子車上的鴿子。「走呀,混小子!」
  「走。」小廝半醒半睡地回答後,把車推到了花園裡,在蘋果樹間走著。這些樹盛開著鮮花,亭亭玉立,在草地的襯托下,像一束束巨大的錐形花一樣,上面包著粉紅色的花粉,周圍飄飛著大群大群嗡嗡叫的蜜蜂,像一個個小紅球從一束花飛到另一束花上。
  夜鶯在櫻桃樹上歌唱,站在窩裡的鸛鳥把頭掉了過來,靠在自己的背上,十分焦躁地喳喳叫著。
  「瓦盧希,今年結不結蘋果?」
  「是的,結。」
  「快點推!」
  「走!」
  「結不結果兒呀?」
  「結呀,怎麼不結呢。」
  「你還要亂摘,混小子,是不是?」
  「我沒有摘過。」小伙子聽了他的警告,挺不高興地嘟噥著說。
  「去年是誰把『仙姑』蘋果吃光了呀?」
  「弗朗齊什庫夫、米哈烏,不是我!」
  「我知道,知道,你要是亂摘,瞧上帝懲罰你吧!『老太婆養了頭牴羊,噢!』山烏,山烏!」他一面叫嚷,一面沖那掛在窗外籠子裡的山烏打起口哨來。
  山烏從翅膀底下伸出了它的腦袋,抖著翅膀,用兩隻耳朵交替地聽著這抖翅的響聲。然後它跳到上面的一根橫木,對主人高興地鳴叫幾聲,便馬上停止了,因為空中傳來了修道院叮玲叮玲響亮的鐘聲。這座修道院的鐘樓和窗戶高踞於這個小鎮的許多低矮的屋頂之上,從花園裡可以望見。「瓦盧希,到修道院去!去看看利貝拉特神父,快走,嘿,混小子。」
  「走,等我換一換腳。」
  他們沿著一條從果園通向河岸的小路走去,穿過了草地。草地上空飄浮著殘餘的薄霧,好像被撕碎的絲綾條子一樣。迅速飛翔的燕子在薄雪中咕咕地叫著,上下翻轉不停,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白線。
  一隻鸛鳥在草地上威風凜凜地踱步,一次又一次地把頭伸進綠草,當它捉住了一隻青蛙後,便向上伸伸脖子,痛痛快快地把它吞了下去。
  那急速流動著的小河映出了一帶藍天,不時濺起銀白色的鱗鱗細浪,沖洗著岸邊長長一行的澤瀉草和勿忘我花。草叢裡的黃眼睛和藍眼睛都在凝望那淺水中互相追逐的淺灰色的鮈魚群;凝望那藏在睡蓮下的小鱒魚的狹窄的綠背和尖細的頭,這睡蓮的葉子就像許多綠色的手一樣浮在水面;凝望那些專吃小東西的兇猛的大魚,這些大魚象子彈似的在魚群中間穿梭,隨時可以迅速吞下一條條小鮈魚或者小鯉魚。魚群往往還沒來得及散開,它們就已經消遁在岸邊的草叢下面,消遁在金車草發紅的葉簇之間,消遁在雖然鮮花盛開但被蛇麻草的長臂壓住了的稠季草的蔭影之下,這些蛇麻草在湍急的水面上不停地顫抖,就像散開了的綠色髮辮一樣。
  後來,他們又來到了城郊,穿過一片又一片的菜園和果園,那裡到處都是繁茂的樹木,充滿了洋蔥的氣味,田壟上牧放著長鬍子的山羊,在綠色的醋栗樹上、在殘斷的木欄上,還晾著被單。
  小車穿過環繞修道院大牆的花園後,瓦盧希把它推進了修道院,來到了走廊裡。
  修道院裡十分空蕩和靜謐。
  風兒搖動著窗戶,還有一些灌木的綠枝在向院裡窺視,因為在大牆內還有一個不大的果園。
  幾棵果樹彎腰曲背地衝著太陽,向第一層和第二層樓的窗子裡探頭探腦,果園內其他地方都長滿了雜草,在雜草上閃現著幾朵顯得淒涼的白色的水仙花。
  「讚美基督!」阿達姆先生貼近一個窗口呼叫道。
  「永世讚美!」利貝拉特回答。他穿一身多明我教派的黑白摻雜的法衣,瘦小的個子有點駝背,蜷縮在牆下。
  他睜著一雙暗淡無光、神色迷離的眼睛看了很久,才認出了來訪者是誰。
  「身體怎樣?昨天西蒙神父對我說,您好點了。」
  「沒有,沒有……一點也沒好。」神父抖動著沒有血色的嘴,輕聲地說。
  在他乾瘦的、就像那圍牆一般的土色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
  「神父今天到我家去吃午飯好嗎?」
  「不行,不行啊!我什麼也吃不下去,現在活著就是等死,今天,明天我就要死了……」
  「神父你說什麼呀!」阿達姆先生竭力反駁說。可是利貝拉特神父笑了一下,用盛開的丁香花枝拂一下自己的臉,吸了一口香氣,然後含糊不清地輕聲說:
  「死神已經站在我身旁了!我的心已經死了!」他使勁地重複著這句話,連阿達姆先生都稍後退了幾步,瓦盧希也嚇得直劃十字。
  「昨天夜裡院長到我這兒來了。」他又低聲說。
  「耶穌,瑪麗亞!那是幽靈,神父呀,不是別的,他不是已經死了十五年嗎?」
  「是來了。我看見他了!我在合唱班作完祈禱後,回自己的房間時,在走廊裡親眼看見他的。他在我面前走過後,敲了每一個房間的門,每間房裡也都有一個聲音答應。後來,他繼續往前走,好像是呼喚著所有的人。在一個拐彎的地方,他不見了,可是等我躺下以後,我聽見了他叫門的聲音;等我起來開門時,他站在走廊中間,舉起一隻手,看著我說:『走!』我跟他走了。他帶我穿過了所有的走廊,其他神父也從各自的房間裡出來了,我們一起來到了修道院的飯廳裡。那裡已經擠滿了人,還不斷有人來,都是我們修道院創辦以來的神父。有一位很老的神父正在照著一大本書宣讀名字,按次序叫。大家也按次序走到他面前,這時他便撕下一張寫上了名字的紙片,把它扔到空中,紙片突然著起了火,火球衝出窗口,飛到外面,於是每一個點過名的人就不見了。這時只剩下我了,他又點我的名:『利貝拉特神父。』--『走!』--院長對我輕聲說。『最後一個!』點名的人叫道,同時慢慢把寫著我的名字的紙片也撕了下來,我覺得這是要奪走我的生命了。『最後一個!』院長說。他瞧了瞧修道院,瞧了瞧我,吻了我的額頭,輕輕地說:『走吧!』--我就走了,啊,上帝!你在呼喚我。我這就來啦!……」神父低聲地說道,同時癡呆呆地望著小花園上空的一片藍天。他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站著;他的面色發青,宛如一尊雕像。
  雖然燕子在他頭上瘋狂地跳躍,麻雀在樹上啁啾,但他卻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身心已經沉溺在祈禱和這種預感到的死亡的幻境之中了。
  所有的神父都已死去,他、這不可勝數的各代神父中的最後一個,也感覺到死期迫近。
  阿達姆先生催瓦盧希就走,他想快點回家。因為利貝拉特神父經常使他害怕,今天說的這個夢境故事更是使他心驚膽顫。
  他呼吸著田野的空氣和花草的芳香,眺望著到處都有的綠蔭和行人,想試著打個口哨,哼唱一支曲兒,可是他的聲音卻哽塞在嗓子裡。他不時回首返顧,好像擔心死去的各代神父會跟蹤而來,因此他喊道:
  「瓦盧希,快點推,混小子!」
  「在推哪!」
  在走廊裡,他遇到了安卡;她坐在一個低矮的小凳上,正在給圍著她的一群小雞餵食。
  馬克斯站在門口,欣賞著他眼前的一片田園景色。
  「老人家上哪兒去了?」
  「去利貝拉特神父那兒了。」
  「他好點了嗎?」
  「唉,他完全鬼迷心竅了,完全。他告訴了我好些稀奇古怪的事,硬說他今天,頂多明天就會死。」
  「是不是昨天到你家來過的那個神父?」馬克斯問。
  「不是。西蒙神父才是我們的神父。這個利貝拉特是多明我派的最後一位神父,是我們這座修道院裡的。他是一個學識淵博、十分虔誠的人,可是……病了,幾乎不省人事了。這幾個星期,有時不睡、不吃、不見人,只是祈禱,趴在過去唱詩班祈禱的地板上,半夜就去敲那些沒人住的單身房間的門,跟早已死去的人說話。而且還……」
  他躬著身子,向馬克斯輕聲說了幾句,可是安卡打斷了他的話。
  「嘎嘎嘎,嘎、嘎、嘎。」他呼叫著在小水池裡拚命抖動翅膀的一群小鴨子,卻沒注意孵出這些小鴨的母雞正在驚恐萬狀地咯咯叫著,來回奔跑。
  抱蛋雞咯咯咯地叫著,好像要去救護它們,可是當它扇著翅膀飛到水邊之後,又嚇得退回來了。
  「您每天親自喂雞鴨嗎?」
  「每天。」
  「這活兒可麻煩呢!」
  「雖說沒有什麼可干的,總得幹點吧!」他高興地回答後,把一群群其他的家禽從院子的各個角落招呼到了台階前,它們在這裡貪婪地吃食,歡樂的叫聲充滿了整個院子。
  安卡坐在台階上,一次又一次地從她身旁的幾個籮筐裡抓出一把小米,一把大麥,或者小麥,往那些擠成一堆、互相爭鬥的雛雞雛鵝身上撒去,小傢伙們便高興得搖著身子,唧唧喳喳叫起來。
  雛雞全身披著黃毛,那粉紅色的小尖嘴啄起米來異常靈巧。它們還時時跑到孵化它們的母雞身邊,因為母雞一聲接一聲地呼喚它們來吃它用翅膀蓋住的新食。還有一些漂亮的小火雞,十分白淨,長著象青銅鑄成似的綠腿,又神氣,又淘氣,跑起來要抬起小翅膀,叫起來象哭泣一樣。那些已經長出羽毛的小鴨子,因為在水池子裡泡過,全身挺髒,顏色灰不溜秋的,它們時而擠在一起昂首闊步,時而一聲不響地撲向食料,狼吞虎嚥,或者抬起頭來抖動著大嘴叉,簡直象把東西往喉嚨裡灌一樣。最後來了一大幫小鵝和一隻大鵝,顯得笨頭笨腦。大鵝踉踉蹌蹌地擺動著低垂的大肚子,煩躁不安地嗄嘎叫著,首先撲在大麥上,也不管是否踩倒了自己的孩子。這一夥叫聲最大,因為它們時時都要抬起嘴巴,伸出蛇一般的脖子,互相吵嚷。公鵝喜歡啄那蹦跳不靈的母雞,追趕鴨子,咬小火雞,然後才跑到母鵝身邊,為勝利而得意洋洋地叫起來。
  隨後,台階前面出現了吱吱嘎嘎一片混亂,雞鴨鵝混在一起,打起架來。
  老母鵝啄小火雞,小火雞也展開了羽毛很硬的翅膀,氣勢洶洶地閃動著兩隻眼睛,放開嗓門咕嘟咕嘟地吼叫。一隻長著扇面尾巴、因憤怒而冠子發紅的大火雞跳了起來,要用尖利的爪子抓那些長著綠顏色孔雀腦袋的公鴨,它們只嚇得急急忙忙地逃跑,半路上還啄了一口食。
  喜歡胡亂起哄的鴿子看到鳴叫的雞鴨鵝和阿達姆先生後,也在屋頂上兜起圈子來了,一忽兒象雪球一樣落在一大群家禽中間,咕咕咕地叫著,從它們嘴下大膽地爭奪谷粒,因而遭到孵蛋雞和嘎嘎叫的鴨子的驅趕,只好興致索然地飛回屋頂,然後像發了狂似地亂蹦亂跳。
  安卡觀賞著這些家禽在自己腳下你爭我奪,感到愜意,便繼續將麥粒一把一把往它們頭上、翅膀上撒去。
  「現在您真像密茨凱維奇的佐霞1。」
    1波蘭詩人密茨凱維奇(1798--1865)的長詩《塔杜施先生》中的女主人公。
  「不一樣。佐霞幹活是為了玩,喂雞是為瞭解悶。」
  「那您是為了什麼呢?」
  「喂肥了拿到羅茲去賣。這話您不愛聽,是嗎?」
  「豈止不愛聽,您這麼講實際,我真沒想到。」
  「被迫如此呀。」
  「講實際的差不多都有實際原因。可是您善於巧妙地把實際跟別的東西聯繫起來,到底是什麼,我說不上,因為……」
  阿達姆先生開始拖著長聲吹口哨了,因而打斷了他的話。可是火雞聽了十分害怕,咕嘟咕嘟地叫著;鵝也大聲嚷了起來;孵蛋雞象遇見了老鷹似的,嚇得咯咯地鳴叫,趕忙叉開雙腿,伸開翅膀保護著小雞。鴿子也立即向上飛去,暈了頭似的逃回籠裡,或是落在穀倉上,有幾隻甚至落在台階上。整個這一大群家禽都嚇得高吼低鳴,各自逃棄,你踩著我,我碰著你,使阿達姆先生樂得放開嗓門哈哈大笑起來。
  「嗐,瞧我把它們攪成這樣子!」他高聲說。
  「這兒成了鵝的樂園了,吵得我睡不著覺。」卡羅爾來到了台階上說。
  「到了羅茲讓你睡個夠。」
  「到了羅茲我還有別的事要幹。」他不耐煩地嘟囔著,冷冷地和安卡打了個招呼,然後用疲倦的目光眺望那在小鎮上空裊裊升起的淡藍色的煙柱。
  「你們非得今天走不行?」安卡畏畏葸葸地問道。
  「非走不可,最好馬上走。」
  「那就走吧,我準備好了。」馬克斯單刀直入地說,因為卡羅爾那句「非走不可」把他惹火了。
  「不行,不行。你們下午走吧,現在我不讓你們走。咱們一起到教堂去作祈禱,還得去看看西蒙神父。然後回來吃飯,我特意請了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還有卡羅爾先生,您得跟卡奇馬爾克先生談談,三點鐘開飯。等天黑時,我們送你們走。」
  「好吧,好吧!」卡羅爾連著說了兩聲,就到餐廳去了;早餐已擺好。飯後,他抱怨天氣太熱,因而出門到了花園裡,坐在鮮花盛開的蘋果樹下;這花稍一有風就紛紛落下,不一會,它們便像雪片般撒滿了他的全身。
  站在蘋果樹上的蜜蜂像在蜂窩裡似地嗡嗡鳴叫。整個花園裡散發著丁香花、蘋果花的濃烈的香氣,飄彌著黃鳥的歌聲。
  阿達姆先生睡覺去了,早飯後他總是這樣,因為天一亮,他起得很早。安卡正梳妝打扮,準備到教堂去。馬克斯在長滿草叢的小路上漫步,可是他在哪兒也會遇見卡羅爾。有時候,他也去住宅另一方,離河邊遠一點的地方,回來時雖從卡羅爾身旁走過,不僅不說話,甚至迴避他的目光,然後到花園裡去了,因為這時他恍惚看到那裡閃現著安卡的裙子。等他弄明白那不過是那些鮮花盛開的蘋果樹所呈現出的一片玫瑰紅時,他便佇立在柵欄旁邊,眺望著廣闊田壟裡的綠油油的莊稼,這些莊稼沙沙響地起伏不斷。在蜿蜒曲折地穿過田地通向遠方村莊的小路上,蠕動著一長串穿紅衣的婦女和穿白上衫的農民,他們是去教堂的。他望著,同時十分注意地聽著是不是有安卡的聲音。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沒有睡醒,還是怎麼啦?」他一邊兒想,一邊兒用手按著那感到疼痛的頭,「鄉下生活真見鬼。」
  他驟然覺得煩躁不安,便去見卡羅爾。
  「不能早一點走嗎?」
  「你在這兒也呆膩了?」
  「是啊,我在這兒什麼都亂了套了,覺得像一隻被踩爛的套鞋一樣,夜裡睡不著覺,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在草地上躺一躺,聞聞花兒的香味,聽聽草葉兒的沙沙聲響,欣賞欣賞鳥兒的歌唱,曬曬太陽,有空多想想啤酒,要不然就想想黑臉兒的安特卡。」卡羅爾嘲弄他說。
  「說句老實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花園我就是反覆看上二十遍,又能怎麼樣?我看見它確實挺漂亮,蘋果樹都開了花,到處都是青草,可是這對我來說是一錢不值的。我去過草地,那裡挺美。我去過牛欄,哪兒都去過,什麼都見過,可我對什麼都膩了。安卡衝我讚賞森林,可我見到的是,那裡的樹很大,那裡很潮濕,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你幹嗎不說呢,她會叫人給你搬一把小椅子去的。」
  「我不放心我的母親,還有……」他沒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嘴,用腳狠勁地踢開了草坪上一個新壘的土堆。
  「你放心吧,咱們馬上就走,不過我還得好好結束這次痛苦的奴役。」
  「奴役?」馬克斯感到詫異地問道,「未婚妻和父親,這是奴役?」
  「我說的不是他們,說的只是那些東拉西扯的討厭鬼,他們今天要來吃飯--會見。」他趕快改口,更正這句說走了嘴的話。可是馬克斯卻不管這個,他想使卡羅爾相信查榮奇科夫斯基是個罕見的平易近人的人,神父很有理智,等等,卡羅爾為此感到奇怪,抬起頭,看了看他。
  「你胡謅什麼呀?昨天你還讚揚農村,今天倒好,膩味了,想回羅茲去。昨天你還說那兩個人是小戲裡的人物,今天又為他們辯護。」
  「我就喜歡這樣!」馬克斯漲紅了臉,嚷著向花園裡走去,可是他馬上又回來了,因為安卡在台階上叫他:
  「先生們,該去教堂了。」
  這時,他把煩悶、厭膩、寂寞全都忘了,只是瞪眼望著安卡。安卡站在台階上,正往手上戴著長長的小白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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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55:50 |只看該作者
  今天她穿一件佈滿了精工巧制的淺粉色圖案的很薄的米黃色上衣,顯得秀美。她的腰帶和領口也是淺粉色的。她的寬邊帽很大,很淺,上面綴飾著勿忘我花和白色的紗帶。
  她十分嫵媚動人,一雙灰色的眼睛閃爍著風華正茂、精力旺盛和雍容華貴的奇光異彩,馬克斯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
  他在她身邊來回走了一個時候,心緒平靜了些,然後便用一個工廠主的眼光打量了她的上衣一番,鄭重其事地低聲說:
  「這真是你的『珠寶』呀,卡羅爾!配上這個顏色的衣服,十全十美。」
  「鳥兒換了毛,會更神氣。」安卡聽到他的話後,大笑起來,接著說道。
  她的笑聲觸動了他,因此他稍微後退了點,望著他們去教堂所走的這條寬闊的街道。
  這小鎮是個破敗不堪的地方,住的大都是猶太紡織工。在每個窗口幾乎都有一台紡織機。在一些骯髒黑暗和窄長的門道裡,坐著許多猶太老太婆,正在用紡車紡紗,因此從每個窗口都可傳出紡織機的單調的軋軋聲,震動在寂靜的充滿著陽光的空氣裡。
  一間簡陋不堪的小店舖半掩著門,好像要阻擋滿街的灰塵,怕它們飛進去。
  在大街的街心,那永遠乾涸不了的泥濘水窪現出一片黑色,成群的鴨子在裡面找食吃。
  市場就是一個沙土坡子,它的周圍都是用木頭棍子支撐著的尖頂房屋。它的旁邊,修道院對面,還有幾幢剛剛被火燒燬的房子,在一片殘垣斷壁的瓦礫堆中,僅僅豎著幾個光禿禿的大煙筒。
  修道院的院牆已經倒塌,這裡叢生著各種野草和成堆的野橄欖苗子,還種有枝葉紛披的高大的白樺樹。通過院牆坍翻之處,可以望見教堂裡牆皮脫落了的山牆和隱藏在墓園一角的漂亮的鐘樓。
  牆腳下,在白樺樹蔭裡,停放著幾十輛農民的大車和馬車。在遠一點的地方,市場中央,有十幾個貨攤子擠在一些布篷下;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因為太陽越曬越烈了。
  他們在墓園裡停了下來,因為人太多,擠不進教堂。
  安卡在通往聖器所的台階上坐下,開始祈禱,馬克斯和卡羅爾走到白樺樹下,也在一塊長了青苔的古老墓石上坐下;
  這些墓石整整一排全在牆的下面。
  祈禱儀式已經開始。那教堂裡的低沉的風琴聲通過半敞開的門傳出來了。時而可以聽到風琴手的高聲呼喚,時而響著莊嚴肅穆的合唱聲,時而那神父微弱的話聲也在萬頭攢動的人浪上飄過;這人浪拍擊著門框,打在祭壇的柵欄上,忽兒伴隨著嗡嗡的祈禱聲、歎息聲和咳嗽聲來回地飄遊著。有時候,一切甚至歸於沉寂,於是尖厲刺耳的青銅鐘聲便隆隆響起來了,應和著它的是從眾人胸中迸發出來的深長的歎息。可是,那墓園裡所有的人卻都跪在地上,捶打著胸膛,然後又回到白樺樹下和院牆瓦礫堆中他們剛才坐過的地方。
  「咱們生產的頭巾!」馬克斯指著幾個女人輕聲地說。這些女人正盤腿坐在沙堆上,數著念珠,她們在陽光下象簇簇罌粟花一樣十分耀眼。
  「已經褪了色啦!」卡羅爾帶著幾分諷刺地說。
  「褪色的是帕比亞尼策1的,我說的是那些帶綠花紋紫紅色的,什麼時候也褪不了色,管你在太陽底下曝曬,--就是不掉色。」
    1波蘭地名。
  「倒也是。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兩位先生好!」旁邊一個低嗓門說。
  斯塔赫·維爾切克手裡拿著禮帽,儀態瀟灑,身上冒著香味,站在他們跟前了;他像老熟人一樣伸出了一隻手。
  「你怎麼到庫魯夫來啦?」馬克斯問。
  「回家過節來了。我爹正吱吱哇哇彈風琴呢。」他十分輕蔑和放肆地說,一面轉著手上的好幾個戒指。
  「你在這兒還要久玩嗎?」
  「今天晚上就走,因為我的猶太老闆不給長假。」
  「那你現在在哪兒干呢?」
  「在格羅斯呂克事務所,不過是暫時的。」
  「不干煤炭這一行了?」
  「還干。我的辦公處在米科瓦耶夫斯卡大街,因為格羅斯呂克把他的缺德買賣讓給了科佩爾曼,我又不願意跟這只癩皮狗干。你們的工廠弄到煤了嗎?」他沖卡羅爾彎著腰,低聲地說道。
  「還沒有。」馬克斯回答說。
  「你能提供什麼條件?」卡羅爾冷冷地問。
  斯塔赫坐在他身邊的一座墓上,開始在筆記本上迅速地寫算起來,最後他把一紙賬目放到卡羅爾的眼皮下。
  「太貴了!勃勞曼賣的每斗要便宜七個半戈比。」
  「他是賊,騙子!每車廂要少給你十斗。」斯塔赫輕聲叫著。
  「你以為我連這個都看不出來?」
  「他給的量甚至更多,因為他在發貨前摻的水不是白摻的呀!」
  「也許是這樣吧,可是誰能擔保你不這麼干呢?」
  「那好,我就按勃勞曼的售價向你供貨,差不多一個子兒也不賺,我看重的是這筆生意成交。這話我已經跟韋爾特先生說過了,他告訴我說,得等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拿主意。那麼,怎麼樣?」他十分客氣地問道,沒有計較卡羅爾剛才的話和他那種冷淡、傲慢的口氣。
  「你明天來找我們,再談一談。」
  「你們大概要多少煤呢?」他問馬克斯。
  馬克斯沒有把話聽清。
  大家都沉默了。遊行的行列隨著莊嚴肅穆的鐘聲和眾人的歌聲,走出了教堂,像一條長著華蓋黑頭的長蛇。神父也在華蓋下面走著。這條長蛇從大門出發,女人們紅、黃、白色的衣裳混雜著農民的黑色長袍和點著的蠟燭,就像它的鱗片一樣斑駁多彩,閃閃放光。這條蛇彎彎曲曲地在教堂的灰色牆壁和高牆般的白楊樹之間爬過之後,便把它長長的軀體環繞著整個教堂。
  宏亮的合唱聲震動了暑熱的空氣,衝上熾白的天空,連成群的鴿子也從教堂的塔頂上,修道院的破損屋頂上驚得飛了起來,在高高的蒼穹中兜著圈子。
  遊行隊伍返回了教堂,歌聲也止息了。只有樺樹葉子仍在嘩啦嘩啦地響著,十分睏倦地搖晃在火辣辣的熱浪中。可是不一會兒,修道院裡傳來了鵝的嘎嘎叫聲。那歌聲、鐘聲和風琴的演奏聲又響徹了教堂裡面。
  天氣越來越熱,太陽不斷地把烈火燒在小鎮的木板瓦屋頂上,好像要把它的全部威力施展出來。在輕微震顫著的空氣裡,充滿了一片死寂,它籠罩著目光所及的、似乎是被熱呼呼的蒸汽遮蓋了的綠色的田地,紋絲不動的果園,碧綠的草地,籠罩著象黑色帶子一樣環繞著小鎮的森林。在林間光禿禿的沙丘和山巒上,現出一片黃色。
  「你聽說沒有,紐曼讓步了?」馬克斯問斯塔赫。
  「聽說了。」
  「讓到底了?」
  「倒也沒有,讓得不多,大概百分之三十吧。你們虧了嗎?」
  「因為我們虧了點。」他不耐煩地把手揮了一下。
  「也許我可以找個什麼人,讓他買了你們的這份權利,當然得便宜點,得給我提點成。」
  「嘿,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竅--什麼都想撈一把嗎?」
  「在什麼情況下也不能少撈。」維爾切克大聲喊道,笑了起來。
  「庫魯夫你很熟悉吧?」馬克斯改了話題,因為卡羅爾斜著眼睛瞅了維爾切克一下,可是一聲不吭。
  「我是在這兒生的,在這兒給神父放過鵝和牲口,用後背拉過大繩,這些事西蒙神父能說得更詳細。我放過牲口,你或許不信?」他瞅著馬克斯為難的神色,帶譏諷地問道。
  「看你現在這個神氣,難以相信。」
  「哈哈哈!你是恭維我。放過牲口的,放過!肩膀拉過大繩子,給神父修過風琴,在修道院給神父擦過皮鞋,還不光打掃教堂,什麼都幹過。我一點也不以為恥,幹活餬口嘛,事實永遠是事實,而且,也是一番經驗,經驗就是取利的資本。」
  馬克斯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卡羅爾則鄙夷地從各個方面打量他,譏諷地笑著,因為他打扮得太過分,甚至可笑。
  那色彩鮮艷的方格子呢料、漆皮鞋、白綢衫、釘上了一顆大寶石的領帶、十分講究的外套、閃閃發亮的大禮帽、長長的的金錶鏈、從未用過的夾鼻眼鏡和老在指頭上玩弄著的幾個貴重戒指,既同他的長滿膿瘡耷拉著的大臉蛋、兩隻閃亮的刁鑽小眼、佈滿皺紋的低低的前額很不相襯,也同他那扁平腦袋上的、顏色莫名奇妙的、散亂著的頭髮、又長又尖的鼻子和向外翻著的肥厚嘴唇很不協調。這是一張哈巴狗似的臉,一副尖得像鸛鳥一樣的嘴。
  人家不理睬他,他也不在乎。他時時笑著,帶著一種自以為是、悲天憫人的微笑瞧著他們的腦袋。等到祈禱完畢,人群開始擁出教堂,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挺直了門板一樣的身軀,湊近卡羅爾,十分傲慢和冷冰冰地望著庫魯夫的一群群男女鄉親,望著一起放過牲口的夥伴和朋友--他們看到後詫異地瞥了他一眼,可是不敢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安卡也走過來了,他跟安卡低眉順眼地請了安,安卡請他共進午餐,他頓時高興得漲紅了臉,把嗓門喊得很大很大,表示感謝,故意讓從旁而過的人聽見:
  「我得回家去,因為幾個姐妹都來了。現在不得不放過這個寶貴的機會,真是萬分遺憾,只好等以後了。」
  「我們現在去看西蒙神父。」安卡低聲回答說。
  「我陪你們去,我也要看看他。」
  他們慢慢走過擠滿人群的墓園。
  一群一群穿著棉布工作服、戴著帽簷很亮的帽子的農民和披著五顏六色頭巾、身穿毛線衫的農村婦女都對卡羅爾畢恭畢敬地行禮。可是人群的大部分是回家探親過節的工廠工人,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以挑戰的眼光望著他們的這位「廠老闆」。
  卡羅爾雖然認識過去布霍爾茨工廠的許多工人,這時候卻沒有一個工人對他行禮。
  只是一些女人老是走到安卡面前,親吻她的雙手,或者衝她伸出一隻手,寒暄幾句。
  卡羅爾於是跟在她的身後,轉著兩隻眼,張望那大群大群的人們。馬克斯也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維爾切克則壓在後面,十分客氣地對一些人大聲打著招呼:
  「你們好!你們好!」
  他握著每一隻伸向他的手,詢問對方的工作、對方的孩子、健康。
  幾乎人人都向他鞠躬致敬,善意地望著他。他們感到自豪,因為從他過去在這個地方打架、放牲口的時候起,他們就認識這位大人物,這是他們的人。
  「敢情他們都認識你呀。」當他們走進神父的花園時,馬克斯驚歎地說。
  「認識,整個鎮子都愛維爾切克先生,為他感到自豪。」安卡興奮地說。
  「他們這種愛戴給我的好處,不過是把我這雙乾淨手套捏得又骯又臭罷了。」
  說著他摘下手套,故意惹人注意地往樹叢裡一扔。
  「等回家時他會撿起來的。」卡羅爾低聲議論說。
  維爾切克聽見了這句話,氣得直咬嘴唇。
  西蒙神父住在修道院一層幾間由單間改成的耳房裡,它們的窗戶面對著一個照料得很好的大果園。
  大木欄杆是不久前安裝的,木頭還是黃色,通往房間。
  葡萄架遮掩了整整一堵圍牆,綠色的籐葉懸掛在窗口之上,丁香樹的繁茂枝條緊挨著窗口,大簇大簇的鮮花快伸到了屋裡。
  西蒙神父剛剛穿過修道院回來,就十分熱情地在小廳裡接待他們。這兒的牆壁才刷上石灰,透過它還隱約露出蓋滿拱頂的舊壁畫的模糊不清的顏色和殘缺的輪廓。
  小廳裡充滿了盛開的丁香和從濃綠果園反映出來的綠中帶紫的色調。
  他們一進屋時,一股潮濕的涼氣就迎面撲了過來。
  「你好嗎,斯塔赫?癩小子,你昨天怎麼沒上這兒來,嗯?」
  「來不了啊,我的姊妹都來了,我連一步也離不開家。」維爾切克一面親吻神父的手,一面解釋說。
  「你爸爸跟我說過。你就不能換換他,來參加唱詩班,嗯?老頭兒連步都邁不開了。雅謝克,雅謝克!混小子,把我的煙袋拿來,給客人抽支煙。」
  「彈琴我都忘光了,神父,你要是允許,我就好好學一段彌撒曲再來彈。」
  「好啊,好!……安卡,安紐霞!快過來,孩子,幫我招待招待客人。你瞧她,還以為我會讓她閒著呢!」神父笑了,一面忙著把桌子搬到房中間。
  「你早就認識神父嗎?」馬克斯問維爾切克。
  「小時候就認識。頭幾個字母和頭幾煙袋的打就是同時在神父那裡領受的,不用我多說,真夠嗆。」斯塔赫笑著說。
  「你說過頭了,我親愛的好人,過頭了,沒怎麼用煙袋打過你呀!」
  「我公開承認,比我該挨的打要少。」
  「哎,這就對羅!你說話公道,日後一定能成人,呵呵,不錯的人嘛!雅謝克!雅謝克!這混小子,藏到哪兒去了?」
  等不到雅謝克來,神父親自從隔壁房間裡取來了各種精美的食品,擺在桌子上。
  「我的孩子們,親愛的好人們,卡羅爾先生、巴烏姆先生、斯塔赫,請喝杯櫻桃酒。藏了六年啦,甜得跟蜜一樣。瞧這酒的顏色,請瞧瞧吧--真正的紅玉。」
  他把酒杯舉到陽光下,杯中的櫻桃酒果然變成了紅玉和紫羅蘭的顏色。
  「請,請嘗嘗奶油點心,我告訴諸位吧,一到嘴就化。喂,請嘗嘗吧,不然安卡要生氣了,這是她親手做好了送來的。」
  「西蒙神父,一會兒咱們去吃午飯。」
  「你別說了,姑娘,沒你的事。嘿,你瞧她,倒喧賓奪主起來了。先生們,喝啊。」
  「我們等一等慈善的神父。」
  「我不喝酒,我親愛的好人們,我不喝。安紐霞,喂,你替我喝了吧,姑娘。」
  他跑了出去,過一會兒回來時,腋下夾著一個大瓶子,同時扣著外套,因為他的外套老愛鬆開。
  「現在我們再喝點甜酒,喝了完事。你瞧,姑娘,這是草莓酒,就是三年前你和我一塊兒釀的。你們瞧這顏色,落日的顏色,純粹的陽光。嘿,這味兒多純正,喂,你們聞聞嘛!」
  於是他把瓶口塞在他們鼻子下面,那瓶口便發出濃烈的草莓味。
  「哎呀,神父!神父把客人們都灌飽了,還怎麼吃午飯啊。」
  「別做聲,安卡,有上帝幫助,你的午飯我們會吃的,吃得下去!孩子們,聽我說…… 咱們嘗嘗臘腸吧!怎麼樣?還配上五月的蘑菇,嗯?我親愛的好人,我的孩子們,請賞光吧。我不能拿菠蘿招待你們,因為我沒有,我是基督的可憐的僕人;我有什麼,你們就吃什麼吧!安卡,替我請請他們。斯塔赫,你要是還這麼不吭氣,就留神我的煙袋,動手吃呀,小伙子。」
  「神父,你這一桌子好菜連最精明強幹的家庭主婦也會感到驕傲的。」
  「這都是安卡辦的。嘿,姑娘,你別害臊。我本來什麼也沒有,我親愛的好人,沒有,讓斯塔赫說吧,淨瞎湊合著吃飯。可是後來這位姑娘開始勸我了:『神父你栽果樹吧,養蜜蜂吧,整理整理果園子吧,幹這吧,幹那吧。』就這麼嘮嘮叨叨沒完,人家姑娘的話,誰能不聽啊!呵,呵,安卡--真是金不換啊!等我以後給你們看看聖器所吧,瞧瞧那兒多乾淨整齊,那些披肩,那些肩架裟,就連給大教堂用也別說不配,那呀,都是她親手做的,她真是我心疼的孩子!」
  他激動起來,摟住了她的頭,親了親她漲紅了的腦門。
  「我就是沒辦法給神父買一件新衣服。」
  「我要那個幹什麼?姑娘,你別說了!雅謝克,拿火來呀,煙鍋又滅了啦!」他叫了一聲,臉紅得像大姑娘一樣,還把煙袋使勁地敲著地板。
  「諸位先生暫時坐一坐,我回家去準備午飯。神父請莫久留他們了,快點送他們來。」
  說完她走了。
  維爾切克也告辭急忙回家,因為他弟弟來叫他了。
  「這小伙子有股野勁兒。」他走後神父說。
  「羅茲名不虛傳的流氓。」
  「你太刻薄了,卡羅爾先生。我教育出來的人,我得保護。從他小的時候,我就瞭解他。是個好小伙子,從來不上當,我親愛的好人。意志象鋼鐵,機靈、心眼活,守規矩,可顧家哩!」
  「可他還是照樣拿一家人開心。」
  「就這麼個強脾氣嘛。小時候還嘲弄過一個又窮又病的女人呢。我用煙袋打他,想讓他給那女人去道歉;哪兒辦得到啊!挨打他不怕,道歉就是不去。後來我才知道,這小子拿了他媽媽的一件上衣和一條裙子送給了那女人。他要是願意幹,什麼都行;要強迫他,就什麼也不行。他拿自己人取笑,當然不好,可是他見人就幫,怎麼還能罵他呢!他供他弟弟上中學,幹活貼補家裡,全家都因為他而高興啊!」
  「該送監獄。」卡羅爾嘟囔著說,因為神父這一席讚揚的話激怒了他。
  「好啦,吃飯去吧,不然安卡小姐會等得不耐煩了。」
  「走吧,你們先去,先生們,我馬上就來,我得去看看利貝拉特神父。」
  「你們這位西蒙神父真是無價之寶,這樣的人我還從來沒見過,的確是真誠、善良、節制的化身啊。」
  「因為在庫魯夫憑真誠就能賺大錢,特別是如果這種真誠披上了袈裟的話。你在這兒憑投機取巧試試看!」
  「你說話跟莫雷茨一樣。」馬克斯不懷好意地說。
  「小伙子們,我親愛的好人,喂,等一等啊!你幹嗎跟鹿一樣跑呀,瞧我追你們得、得撩起衣裳了。」神父一面追,一面喊著,因為袈裟礙事,得用一隻手攥著。
  他們一起走著,可是不再說話。
  神父臉色陰鬱,有時候歎歎氣,悲哀地呆望著空中。利貝拉特神父的面容給他心上蒙上了一層愁雲。
  在庫魯夫這家公館的台階上,他們遇見了查榮奇科夫斯基,他正急急忙忙沖阿達姆先生說著什麼。
  「噢,原來是這個不敬神的罪人。」神父輕聲說,「你好啊,我親愛的好人!喂,你連教堂也不去,已經忘了自己的神父還是怎麼的?嗯!」
  「神父你最好別來找岔,我正火著呢。」這位貴族很不痛快地咕噥道。
  「那你也別亂咬人嘛。你瞧他,又像貓一樣衝我張牙舞爪了。」
  「哎呀,耶穌基督啊,要是我找岔,你就打我好了!」查榮奇科夫斯基攤開雙手叫了一聲。
  「好啦,別吵,別吵。快親熱一下子吧,我親愛的好人。」
  「先生們,請,請,菜已經上好啦!」安卡請大家入席。
  「你不能開口就說別人找岔,這是神父生來的倔脾氣。」
  他倆互相親吻,極為友愛地並排坐下進餐。這頓午飯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因為安卡臉色憂鬱,一雙眼睛盡打量著卡羅爾,可是他卻頑固地一語不發。馬克斯只瞥了他倆一眼,阿達姆先生的話也不多,神父和查榮奇科夫斯基只顧大吃大喝。
  「在庫魯夫,這是好朋友們最後一次共進午餐了。」阿達姆先生十分憂鬱地說。
  「在羅茲,咱們大家還會共同歡宴的。我想,神父也好,查榮奇科夫斯基先生也好,都不會忘記我們。」卡羅爾說。
  「嘿,哪兒能忘呀,哪兒能忘呀,我們倆一塊去。我親愛的好人,我要為你的工廠祝福,誰與上帝同在,上帝與之同在。以後我再給你們舉行婚禮,再以後沒有我,還會有誰給你們的小孩洗禮啊。喲,安卡跑啦,害臊啦,其實心裡可高興啦!正求之不得呢。安卡,安紐霞--」他興致地勃勃呼叫道。
  「神父你別讓這姑娘害羞啦。」
  「我親愛的好人,這樣的事兒,小姐們雖害羞,倒像喝了蜜糖水似的。雅謝克。給我裝煙。」
  「卡羅爾先生,請您到外面台階上去,索哈在那兒等著,非要見您不行。」
  「索哈?就是夫人保護的那個人,我安置在布霍爾茨那兒的那個?」
  「是的,跟他女人一塊兒來了。」
  「安卡,你幹嗎臉這麼通紅通紅的呀?」他往門口台階上走時,問道。
  「你這壞東西。」她輕聲說著把頭扭了過去,可是卡羅爾用胳膊把她摟住,又輕輕地問道:
  「壞得厲害嗎?喂,安卡,你說呀,壞得厲害嗎?」
  「壞得厲害,討厭得厲害,還有……」
  「還有什麼厲害?」說著,他把她的頭抱了過來,親吻她閉住的眼睛。
  「可愛得厲害。」她輕聲說著,掙脫了他的擁抱,跑到門口台階上。索哈夫婦站在台階前面,可是他變得卡羅爾乍一看都認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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