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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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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42--我的故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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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7:33 |只看該作者
10、騎馬

  和曾連長同行的那段日子,是令人刻骨難忘的。
  首先,曾連長發現母親的腳跛了,父親也步履蹣跚,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長把他的馬讓給母親騎。那排長姓王,是位和氣而服從的好軍人。他把馬牽了過來,母親一看那又高又大,直甩頭,鼻子裡直噴氣,蹄子直踹土的龐然巨物,就已經嚇壞了。拚命搖著頭,母親說:
  「我走路!我寧願步路!」
  「不行!」曾連長皺著眉,命令的嚷著,完全把母親當成他手下的「軍人」,他橫眉豎目,十分威嚴。「非騎馬不可!上去!」母親不敢不「聽命」,只好壓抑著恐懼心,乖乖的往馬背上爬,她才碰到馬鞍,那馬認主人,一聲長嘶,嚇得母親回頭就跑。軍人們忍不住都笑了,曾連長卻絲毫不笑,對母親嚴厲的看著。於是母親又乖乖的走回那匹馬身邊,在王排長的扶持幫忙之下,好不容易總算爬上了馬背。可是,才坐直身子,那匹馬又一聲長嘶,背脊一聳,前蹄直立,嚇得母親尖聲大叫,抱著馬脖子,死命不放。這一下,連曾連長也忍不住笑了。他搖搖頭,示意王排長把母親攙下馬背,拉過他自己的馬來,他簡單地說:
  「換馬!」
  原來他自己那匹馬十分馴良,母親坐上去之後,它絲毫沒鬧脾氣。但是,母親仍然戰戰兢兢,臉色發白,於是,連長又派了一個士兵,幫母親牽馬,並且,「負責保護陳太太的安全!」他自己卻騎了王排長那匹劣馬。後來,我們才知道,曾連長對他自己那匹馬,是十分珍愛的,輕易不肯讓給別人騎。我們就這樣跟著曾連長走了。兩個挑夫仍然負責挑我們孩子和行李。一經上路,我們才發現行軍的速度和我們那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完全不同,他們可以一連走數小時不休息,而且包括「夜行軍」。深更半夜,也可能突然開拔。這樣走了兩天,兩個挑夫開始怨聲不斷,對父親表示,他們決定不幹了。父親只是軟言相求,希望他們忍耐一點,無論如何要挑下去,兩個挑夫猛烈的搖頭,不停的說:
  「我們不去了,我們要回家了!這筆錢不好賺,我們不幹了!」父親怎麼說好話都沒用,兩個挑夫執意不做,就在糾葛不清的時候,曾連長大踏步走來,一聲怒吼,大嚷著說:
  「不幹了?誰允許你們不幹?事先講好到廣西,沒到廣西之前,你們敢不幹?」兩個挑夫看到曾連長就害怕,畏縮著不敢多說什麼,其中一個仍然在唸唸叨叨的低聲訴苦,曾連長「啪」的一聲,手重重的按在腰間的手槍上,豎著眉毛問:
  「哪一個要不幹?」兩個挑夫再也不敢開口了。當天,我們仍然往前行走著。黃昏的時候,我們停下來吃飯。軍隊都有伙夫,專管做飯,隨時隨地,就可以搭起爐灶來煮飯吃。吃飯時,一個挑夫露出他肩頭的肌肉來察看,父親才赫然發現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層皮,正流著血。父親不禁惻然滿面。曾連長站在一邊,也看到了,他連眉毛都沒皺一下。當軍隊再度要開拔的時候,曾連長卻牽了一匹馬過來,對父親說:
  「陳先生,你帶你女兒騎馬,挑夫的負擔必須減輕!」
  父親欣然從命,不為了自己,而為了挑夫。於是,父親也被送上了馬背,我仰頭望著父親,對他騎馬的姿勢不太信任,他顫巍巍的坐在那兒,樣子一點兒也不「威武」。曾連長把我抱到父親前面,讓我坐在父親懷裡,問:
  「行不行?陳先生,你會不會騎馬?」
  「沒問題,」父親愉快的說:「我不是我太太……」
  父親的話沒完,那匹馬突然一甩頭,又一蹶屁股,我只聽到父親大叫一聲「哎喲!」就抱著我從馬背上直滾了下去,我尖聲大叫,接著就重重的摔在地上,父親在我身邊直叫哎喲,我卻嚇得放聲大哭,母親慌忙抱住我檢查有沒有受傷,而四周的軍人卻爆發了一場哄然大笑。還好,我沒摔傷,只是嚇壞了,父親也沒摔到什麼筋骨,站起身來,他訕訕的對曾連長說:「看樣子,這馬對我沒什麼好感!」
  曾連長哈哈大笑:「陳先生,唸書,你行!騎馬,你不行!」
  說完,他翻身上了馬背,對我說:
  「跟我騎馬吧!」我拚命搖頭,往母親懷裡縮。「我不像你爸爸,我不會摔著你!」曾連長對我嚷著,下了馬,不由分說的一把抱住我,就又躍上了馬背,我連怎麼上去的都不知道,就已經穩穩的倚在他懷裡了。他用手臂環繞著我,對我說:「怎麼樣?很穩吧?」
  我不說話。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這位曾連長是個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他威武而神勇,粗獷而兇猛,我實在有些怕他。他不再問我什麼,一拉馬韁,他大喝一聲:
  「準備——開拔!」就帶領著整隊人馬,往前行去。我坐在那兒,山風吹著我,馬背上一顛一簸,腿伸得直直的,說什麼也比坐籮筐舒服。想想麒麟和小弟都想騎馬,曾連長卻選了我,我心裡不禁得意起來,把剛剛摔的那一交也忘了。悄悄的,我回頭去看曾連長,立即,我接觸到他的眼光,原來他正對著我笑呢!
  「我有兩個兒子,」他對我溫和的說:「就是少個女娃娃!所以,我喜歡女娃娃!」我笑了,沒說話,童年的我又安靜又害羞。
  「以後,你都跟我騎馬!」
  於是,從這天起,我不再坐籮筐,我都跟曾連長騎馬,羨煞了小弟,氣壞了麒麟。而,這一項安排,竟使我和弟弟們,在以後的一個大變故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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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7:58 |只看該作者
11、大風坳

  後來,我們開始翻越「大風坳」!
  大風坳是一個山的名字,這名字在我的記憶中,留下極深刻、極慘痛的印象。那時候,我們已在湖南邊境,正朝向廣西進軍,雖然有好幾條大路可去,但路途遙遠,並且日軍又節節進逼,情況十分危急。曾連長細細研究地圖後,翻越「大風坳」是到廣西的一條捷徑。軍隊中有嚮導,但他們也沒有翻越這座山的經驗,當地人用「上七下八橫十里」來描寫這座山,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沒有人真正知道,只知道這是一座奇怪的山,荒蕪之至的山,毒蛇猛獸密集的山,總之是一座沒有人能翻越的山!
  但曾連長所決定的,絕不改變!
  他把馬隊集中起來,他領先率馬隊在前面開路,步兵和輜重跟在後面。我母親本來也有一匹馬騎的,那時候,也得把馬讓出來,給精於騎術的兵士前去開路。
  我還是騎在曾連長的馬上,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我頗有些驕傲和興奮,因為不必像弟弟們那樣盤膝坐在籮筐裡,可以坐得正正的,任兩腿伸得直直的,並且還是開路的先鋒呢!但一上山,我的驕傲與興奮一下子全給撲滅了!山上長滿了比人還高的野草,曾連長和其他騎士穿了長褲和高高的馬靴,我穿的是短裙,裸露的兩腿被鋒利的草緣割出無數傷口,曾連長全心帶路,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件小事,我雖然疼痛不堪,卻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咬著牙,哼也不哼,我覺得,騎在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淚的。
  我們從清晨出發,雖然據說上山只有七里路,但走了好幾小時,還沒到達山頂。烈日當空,人人汗流浹背,軍人們的制服都被汗水濕透。山上遍佈荊棘石礫,沒有水源。大家隨身攜帶的水壺都已喝光了。山路越來越崎嶇,越來越陡峻,烈日越來越炙熱……有位士兵暈倒了,引起一陣騷動,曾連長這才下令停下來休息一下。
  他把我抱下馬來,吃驚的發現我兩腿上的傷痕,他大惑不解的瞪著我說:「被刺成這樣子,怎麼話都不說一聲?」
  他永遠不會瞭解,在我當時的心目中,他像個神。我怎能在一個「神」的身邊,還呻吟叫痛?
  他叫醫官為我敷藥,又解下他的水壺給我喝水。他的水壺還是滿滿的,一路上,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水壺喝乾了,只有曾連長,始終沒動過他那個水壺。我喝了兩口水,知道此時水比什麼都珍貴,不敢多喝,就把水壺還給了他。他還是沒喝,把水壺遞給了我父母和兩個弟弟,他們也只喝了一兩口。曾連長再把水壺遞給那暈倒的士兵,等水壺終於傳回來的時候,裡面的水已涓滴不剩!
  曾連長,這奇怪的軍官,給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所崇拜的男子漢,都是曾連長這種人物。若干若干年後,我寫《六個夢》,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以曾連長為範本來寫的。話說回頭,那艱苦的行程,又開始了。
  山更陡,無路的荒山上橫亙著無數大石塊,大家連走帶爬,馬的進度往往比人還慢。士兵們不叫苦,但都已委頓不堪。曾連長已經下了馬,牽著馬走,馬上坐著我,還著一些行囊。此時,有個身背輜重的工兵,眼看著步伐蹣跚,又快倒下去了,曾連長一句話也沒說,走過去卸下那工兵的輜重,回頭看看已不勝負荷的馬背,他就把那份輜重,全背到自己背上去了。下午,終於,我們到達了山頂。
  我們站在山峰的最高處,居高臨下,望著山的下面,大家都怔住了。接著,所有的軍人,全都歡呼起來了!
  原來,山下已是廣西省境。「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話,只有見過廣西「山水」的人才能瞭解。這「大風坳」一山之隔,竟是兩個世界。山下,一望無際的平原上,佈滿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狀怪異,嵯峨聳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圓禿光潤,一座又一座,全散佈在平坦的、綠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真怪極了,也真美極了。但,讓軍人們歡呼的,並不是這「甲天下」的風景,而是水!好久看不到的水!大家渴求已久的水!原來,在那些石峰之間,一條蜿蜒的河流,正盤旋著一直流經山腳下,水聲淙淙,都清晰可聞!
  這一下,大家都瘋了!
  忘了軍紀,忘了疲憊,大家狂喊著,蜂擁的往那山下衝去。曾連長第一次沒有約束他的隊伍,他一任士兵們連滾帶爬的衝下山,衝向河流。不知道是怎樣的,我也衝進河水中了,我和父母、麒麟、小弟,我們一家人全在河裡。我們潑著水、濺著水,又叫又嚷。流亡以來,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開心。河水又清又涼又舒服,我們人人都浸得透濕透濕。
  那天晚上,我們就在水邊紮營。
  那夜有星有月,那夜有山有水,那夜的一切都很美,但是,那夜以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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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8:31 |只看該作者
12、弟弟失蹤了

  第二天,又開始行軍。曾連長的部隊不是作戰部隊,而是輜重部隊,沉重的裝備,不足的人力,在人疲馬乏的情形下,行走那些崎嶇的小路,仍是十分艱苦。那天的目的地是廣西邊境的一個大城東安,但走到東安前的一個小鎮,那小鎮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白牙」。到了白牙,大家實在疲乏得寸步難行,更河況黑夜早已來臨,大家已摸黑走了很久。於是,曾連長下令在白牙的鎮外紮營。
  曾連長盡量不在城鎮中紮營,盡量不使老百姓受到任何騷擾,也避免士兵在城鎮中受到物質的引誘而犯紀。記得有一晚我們駐紮在一個小鎮,半夜裡突然被兩聲槍聲驚醒,一時還以為日軍追殺而來,後來才知道是曾連長處決了手下的一個士兵,因為那士兵竊取了農家的一根甘蔗,被曾連長發覺,當場槍決。我父親為此事深表不滿,向曾連長抗議,說一條人命怎可低於一根甘蔗呢?這種處分不太重了嗎?曾連長大不以為然,他說行軍而不守紀律的話,所到之處,必然像蝗蟲過境,為老百姓帶來極大災難,日本人蹂躪人民,還不夠嗎?還容得了我們自己的軍隊去騷擾?一根甘蔗事小,但這是一個原則,一個不容許違反的規定!曾連長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物!話說回頭,我們那晚在白牙紮了營,不久後伙夫們已煮好了又燙又香的稀飯,來叫我們吃。接下來,那晚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母親為我裝了稀飯,就去招呼弟弟們也來吃稀飯,發現他們不在身邊,就高聲喊叫他們的名字,竟然沒有人答應!「麒麟!小弟!麒麟!小弟!」母親的叫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恐懼,越來越驚惶。「麒麟!小弟!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挑夫!挑夫!兩個挑夫呢?孩子呢?孩子呢……」
  父親加入了呼喚,聲音更急更淒厲:
  「小弟!麒麟!你們在哪裡?」
  沒有回答。籮筐不見了,挑夫不見了,我的兩個弟弟也不見了!
  整個隊伍都驚動了,曾連長也趕了過來。因為行軍的隊伍很長,兩個挑夫前前後後混雜在隊伍裡,不一定隨時在我父母視線以內,我父母已對他們很信任,又覺得有軍隊在保護,不怕他們開小差。可是,現在,連挑夫、行李、籮筐,帶弟弟們,一起不見了!我父母幾乎要發狂了。他們抓著每一個士兵問:
  「有沒有看到挑夫?有沒有看到孩子?」
  曾連長立刻派了兩個人,全隊搜查,並分別到前後各路去找尋,回報都說,開拔後就沒人見過他們。
  弟弟們丟了!弟弟們失蹤了!我父母急得快瘋了。
  「別急!」曾連長鎮定的說:「我們的目的地是東安,臨時決定在白牙駐紮下來,一定是挑夫走得快,先到了東安,說不定,他們正在東安找我們呢!不要慌,明天我們早一點到東安,保證一找就找到!」
  曾連長自有一股鎮定人心的力量,我父母聽了,大概也覺得言之有理。雖然惶急得坐立不安,粒米難下,也只得眼巴巴的等天亮。那一夜實在太漫長了!父母和我,都整夜沒有闔眼,母親急哭了,一直自怨自艾沒有看好兩個弟弟,父親不住的安慰母親,自己的眼眶也紅著。我咬著牙默禱,天快一點亮吧!弟弟們一定在東安城裡,一定在東安!
  終於挨到天亮,終於大隊開拔,終於到了東安城!
  一進東安城,父母和曾連長,就都怔住了。
  原來,東安是個很大的城,居民很多。但是,東安在政策上,準備棄守,所以,城裡的老百姓,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完全撤走了。我們現在走進去的東安城,已沒有一個居民,所有的民房都敞著大門,城裡駐紮的全是國軍。各師各營各連的國軍都有,這根本是一個大軍營!
  城裡哪兒有兩個挑夫?哪兒有兩個弟弟?
  曾連長叫來幾個士兵,走遍全東安城找!
  找不到!根本沒有人看到過兩個挑夫挑著兩個孩子!
  父母親傷痛欲絕,連一向鎮靜的曾連長,也開始不安起來。他又說,可能他們還在白牙。我們從大風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較近,如果挑夫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麼可能比我們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從白牙到東安走了一條與我們不同的路,尚在路上。於是,他一面安慰我們,一面分派兩批快騎,分兩路向白麼趕去!
  第一批快騎回報:沒有蹤跡。
  我們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快騎身上,等待中時間變得特別緩慢,焦慮也越來越重,然後,第二批的王排長快馬跑回來了,他大聲叫著說:「我們找不到陳家的娃仔,卻與一批日軍遭遇上了,他們向我們放槍,我們也向他們放槍!我想找娃仔事小,回來報告日軍的動向更重要!」據說,政府為了保持抗戰的實力,不願意作無謂的消耗戰,軍隊都奉命退守到各地。東安既不是迎戰的戰場,又知道日軍加速進逼,於是,頓時間,東安城亂成一團。各路軍隊都紛紛提前向各自目的地開拔。曾連長率領的是輜重部隊,更不能不與其他部隊一起撤離!
  眼看別的部隊都已撤離,曾連長不能再猶豫,一面大聲下令自己的部隊撤退,一面飛快的把我抱上馬,對我父親大叫著說:「陳先生,年紀輕輕的,還怕沒兒子嗎?生命要緊,快走吧!」說著便拍馬疾馳。也許在他想來,只要把我帶走,我父母也就會跟上來了!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跟著曾連長騎馬,也因為跟著曾連長騎馬,我才沒有和弟弟們一起失蹤。曾連長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這次,我驚惶回顧。只看到我那可憐的爸爸媽媽,呆呆的站在路邊,像兩根木樁,動也不動。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穩了。我嘴裡狂叫了一聲:
  「媽媽呀!」一面,就掙扎著跳下馬去,曾連長試圖拉住我,我早已連滾帶跌的摔下馬背,耳邊只聽到連長那匹駿馬一聲長嘶,再回頭,那馬載著曾連長,已如箭離弦般,絕塵而去。我沒被馬踩死,真是古怪!我從地上爬起來,跌跌衝衝的爬到母親身邊。
  母親用雙手緊擁住我,父親愣愣的站在旁邊。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呆呆的、失魂的,眼看著軍隊一隊隊飛馳而去。
  一切好快,曾連長不見了,所有的駐軍都不見了,只有滾滾塵埃,隨風飛揚。偌大的東安城,在瞬間已成空城。城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四周變得像死一樣寂靜。風吹過,街上的紙片、樹葉、灰塵……在風中翻滾。家家戶戶,房門大開,箱籠衣物,散落滿地。
  我們佇立在街邊上,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心裡想的,只是那兩個現在不知流落何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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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8:56 |只看該作者
13、投河

  我不知道我們在東安城裡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後,我父母終於開始走動了。他們牽著我的手,一邊一個,很機械化的,很下意識的,很安靜的向城外走去,沒有人說一句話。
  我從馬背上摔下時,把鞋子也滑掉了。跟著父母走出東安城,在那種懾人心魄的肅穆氣氛下,我想也沒想到我的鞋子。出了東安城,地上滿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腳底徹骨的刺痛,但我咬緊牙關,不說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雖然我那麼小,我已深深體會出當時那份淒涼,那份悲痛,和那份絕望!
  城外有條河,叫做東安河,離城要經過東安河上的那座橋——東安橋。我們機械化的走上橋,母親走到橋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橋欄杆邊,癡癡的凝視著橋下的潺潺水流!
  我還不知道母親要做什麼,父親已閃電般撲過來,一把抱住我母親,他們雖然沒說一句話,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親知道母親要做的事。「不行!」父親流著淚說:「不行!」
  「還有什麼路可走嗎?」母親淒然問:「兩個兒子都丟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丟了!鳳凰連雙鞋子都沒有。曾連長走了,日本軍人馬上就要打來……我們還有路走嗎?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來了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沒有尊嚴的死在日本人手裡,不如有尊嚴的死在自己手裡!」
  父親仰天長歎。「好吧!要死,三個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親俯下身來,對我說;「鳳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那時候,我只有六歲,根本還不瞭解「死」的真正意義,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覺得心裡酸酸澀澀,眼眶裡充滿了淚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們丟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所以,我回答說:「好!」
  說完,我哭了。
  母親也哭了。父親也哭了。我們一面哭著,一面走下橋來,走到岸邊的草叢裡,我親眼看到父母相對凝視,再淒然地擁吻在一起,然後從岸邊的斜坡上向河中滾去,滾進了河水。
  河水並不很深,我看到父親把母親的頭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母親不再動彈,父親也不再動彈,河水不能使他們沉沒,但已使他們窒息。
  我開始著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應說也願意死,當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樣才會死。既然父母說要死便滾進河水,諒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慢慢的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搖搖晃晃只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維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漸浸沒了我的小腿,浸沒了我的膝蓋,當河水沒過我的腰時,我再也無法站穩,就坐了下去。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頸項了。這樣一來,恐懼、驚嚇、和悲痛全對我捲來,我本能的就放聲大哭,邊哭邊喊:「媽媽呀!爸爸呀!媽媽呀!爸爸呀!……」
  我淚眼迷糊的看到,母親的身子居然動了,接著,我感到母親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腳。
  原來,母親並沒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這時,被我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還想保護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腳。頓時間,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親掙扎著從水裡坐起來,又去拉扯父親,父親也沒死,從水中濕淋的坐起來,怔怔的看著母親。母親流淚說:「不能死!我們死了,鳳凰怎麼辦?」
  一句話說得我更大哭不止。於是,三人擁抱著,哭成一團。突然間,父親和母親決定不死了。
  我們三個,又從水裡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陽,我們三個人,從頭髮到衣服都滴著水,除了身上的濕衣服以外,三人都兩手空空,別無長物。離開家鄉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一貧如洗」。我們還真是入水「洗」過了。頂著滿頭的陽光,我們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為我沒鞋子,父親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對親情的感受從沒那時來得深厚。尤其,失去了兩個心愛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靜,很沉默,也很輕鬆,因為他們真的一點「負擔」也沒有了。他們似乎連顧忌和害怕也沒有了。對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實上,以後許多年,父母都常談起這次「死後重生」,認為那是一生中最「海闊天空」的一剎那,對生與死,得與失,都置之腦後了。)
  我們就這樣又「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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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9:20 |只看該作者
14、老縣長

  一家五口,現在只剩下三個人。我喉嚨中始終哽著,不敢哭,只怕一哭,父母又會去「死」。
  以往,我們的旅程中雖然充滿了驚險,也曾在千鈞一髮的當兒,逃過了劫難。但是,總是全家團圓在一塊兒,有那種「生死與共」的心情。現在,失去了弟弟,什麼都不一樣了。麒麟愛鬧,小弟淘氣,一旦沒有他們兩個的聲音,我們的旅程,一下子變得如此安靜,安靜得讓人只想哭。
  我們忍著淚,緩緩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碰到。連那隊被王排長所遭遇的日軍,也始終沒有追來。東安城外,風景絕美,草木宜人,花香鳥語,竟是一片寧靜的鄉野氣氛。誰能知道這份寧靜的背後,隱藏著多少的腥風血雨!發生過多少的妻離子散!我們走著,在我那強烈的、對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的體會到對日軍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們吵嘴打架,爭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輕女的。而現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們好的地方。我暗中發過不止一千一萬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們相聚,我將永遠讓他們,愛他們,寵他們……可是,戰亂中兵荒馬亂,一經離散,從何再談團聚?他們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離何處?那一整天,我們就走著,走著。母親會突然停下腳步,啜泣著低喚弟弟們的名字。於是,我和父親也會停下來,一家三口,緊擁著哭在一起。一會兒,我們就繼續往前走。在我的記憶中,從沒有一天是那麼荒涼,那麼渺無人影的。郊外,連個竹籬茅舍都沒有,國軍都已撤離,日軍一直沒有出現……彷彿整個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們這三個人。
  我們似乎走過一座小木橋,似乎翻過了一座小荒山,黃昏的時候,我們終於聽到了雞聲和犬吠,證明我們已來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腳步,我們發現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村莊。
  那村莊房屋重疊,像一個小小的市鎮(可惜我已忘記那村莊的名字),在村莊惟一入口的道路上,卻站著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像站崗般守在那兒。我們跋涉了一天,在劇烈的哀痛中,和長途步行的勞累下,早已筋疲力盡而飢腸雷鳴。再加上一路上沒見到一個人,現在,看到了我們自己的同胞,心裡就已熱血翻騰,恨不得擁抱每一個中國人。我們感慨交加的往村莊中走去,誰知道,才舉步進去,那站崗的年輕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槍,在我們面前一橫,大聲說:「什麼人,站住,檢查!」我們愕然止步,父親驚導和悲傷之餘,忍不住仰天長歎,一迭連聲的說:「好!好!好!我們一路上聽日軍說這兩句話,想不到,現在還要受中國人的檢查!只為了不甘心做淪陷區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離,孑然一身!檢查!我們還剩下什麼東西可以被檢查!」父親這幾句話說得又悲憤,又激動。話才說完,就有一個白髮蕭蕭、面目慈祥的老人從那些年輕人後面走了出來,他對父親深深一揖,說:「對不起,我們把村子裡的壯丁集合起來,是預備和日軍拚命到底的。檢查過路人,是預防有漢奸化了裝來探聽消息。我聽您的幾句話,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難民。我是這兒的縣長,如果你不嫌棄,請到寒舍便飯,我們有多餘的房間,可以招待您一家過夜!」老縣長的態度禮貌而誠懇,措辭又文雅,立刻獲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於是,那晚,我們就到了老縣長家裡,老縣長殺雞殺鴨,招待了我們一餐豐盛之至的晚餐。席間,老縣長詢問我們的來歷和逃難經過,父親把我們一路上的遭遇,含淚盡述。老縣長聽得十分動容,陪著父親掉了不少眼淚。最後,老縣長忽然正色對父親說:
  「陳先生,您想去後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沒有為留在淪陷區的老百姓想過?」
  父親不解。老縣長十分激昂的說:
  「您看,陳先生。中日之戰已經進行了七年,還要打多久,我們誰都不知道。日軍已向東安進逼,打到我們村裡來,也是彈指之間的事,早晚,我們這裡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鎮一樣淪陷。我已經周密的計劃過了……」他完全把父親引為知己,坦白的說:「我把附近幾個村莊聯合起來,少壯的組織游擊隊,發誓和日軍打到底。老弱婦孺,必須疏散到深山裡去,我們在山裡已經佈置好了,只要日軍一來,就全村退進深山,以免被日軍蹂躪。那深山非常隱蔽,又有游擊隊保護,絕不至於淪入敵手。可是,陳先生,我一直憂慮的,是我們的孩子們,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這長期抗戰再打十年八年,誰來教育我們的孩子?誰來教他們中國的文化和歷史?誰來灌輸他們的民族意識?陳先生,您是一個教育家,您難道沒有想過這問題嗎?」父親愕然的望著老縣長,感動而折服。於是,老縣長拍著父親的肩膀,熱烈的說:「陳先生,留下來,我們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條漫長的路,您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未來仍然吉凶難卜!與其去冒險,不如留下來,為我們教育下一代,不要讓他們做亡國奴!」老縣長的話顯然很有道理,因為父親是越來越動容了。但是,父親有父親的固執:「為了逃出淪陷區,我已經付出了太高的代價,在這麼高的代價之下,依然半途而廢,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還是要走!」「留下來!」老縣長激烈的說:「留下來比走更有意義!」
  「不行,我覺得走比留下來有意義!」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為我已經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的,我聽到父親和老縣長一直在爭執,在辯論,在熱烈的談話,他們似乎辯論了一整夜。可是,早上,當老縣長默然的送我們出城,愀然不樂的望著我們的時候,我知道父親仍然固執著自己的目標。父親和老縣長依依握別,老縣長送了我們一些盤纏,他的妻子還送了我一雙鞋子,是她小腳穿的鞋子。我只走了幾步路,就放棄了那雙鞋。我至今記得老縣長那飄飄白髮,和他那激昂慷慨耿直的個性。長大之後我還常想,一個小農村裡能有這樣愛國和睿智的老人,這才是中國這民族偉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記下老縣長這一段,只因為他對我們以後的命運又有了極大的影響。我們怎知道,冥冥中,這老縣長也操縱了我們的未來呢?和老縣長分手後,我們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那郊外的小路上,行行重行行,翻山涉水,中午時分,我們抵達了另一個鄉鎮。這個鄉鎮並不比前一個小,也是個人煙稠密的村莊,我們才到村莊外面,就看到一個三十餘歲的青年男人,正若有所待的站在那兒。看到了我們,他迎上前來,很禮貌的對父親說:「請問您是不是陳先生?」
  父親驚奇得跳了起來,在這廣西邊境的陌生小鎮上,怎會有人認得我們而等在這兒?那年輕人愉快的笑了,誠懇的說:「我的父親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個村莊的老縣長,我父親連夜派人送信給我,要我在村莊外面迎接您。並且,為了我們的孩子們,請您留下來!」
  原來那老縣長的兒子,在這個鎮上開雜貨店,老縣長雖然放我們離去,卻派人送信給兒子,再為挽留我們而努力。父親和母親都那麼感動,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我們去了這年輕人的家裡。在那家庭中,我們像貴賓一樣的被款待,那年輕人有個和我年齡相若的女兒,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給我重新換過。年輕人不住口的對父親說:
  「爸爸說,失去您,是我們全鄉鎮的不幸!」
  父親望著母親,好半天,他不說話。然後,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下決心的說:「好了!你們說服了我!我們留下來了!不走了!」於是,我們在那不知名的鄉鎮裡住了下來。
  這一住,使我們一家的歷史又改寫了。假若我們一直住下去,不知會怎樣發展?假如我們根本不停留,又不知會怎樣發展?而我們住下了,不多不少,我們住了三天!為什麼只住了三天?我也不瞭解。只知道,三天後,父親忽然心血來潮,強烈的想繼續我們的行程,他又不願留下來了,不願「半途而廢」。雖然,老縣長的兒子竭力挽留,我們卻在第四天的清晨,又離開了那小鎮,再度開始了我們的行程。
  這三天的逗留,是命運的安排嗎?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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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0-2-23 18:59:39 |只看該作者
15、難民火車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抗戰時期的「難民火車」?我不知道坐過那火車的人能不能忘記那種經驗?
  我們離開那小鄉鎮後,翻過了一座荒山,就第一次看到了去桂林的難民火車!初聽汽笛的狂鳴,初次看到那麼多的人,車廂裡,車廂頂上,車廂下面……人疊著人,人擠著人……我們興奮得大叫。有火車,我們不必再走路了!有火車,我們就安全了!有火車,可以把我們帶往四川!於是,我們爬上了車頂,擠進了人潮裡。
  在我記憶中,那難民火車有「上……中……下」三等位子。「上」位是高踞車廂頂上,坐在那兒,無論颳風、下雨、大太陽,你都浴在「新鮮」的「空氣」中。白天被太陽曬得發昏,夜晚被露水和夜風凍得冰冷。至於下雨的日子,就更不用去敘述了。「中」位是車廂裡面,想像中,這兒有車廂的保護,沒有風吹日曬雨淋的苦惱,一定比較舒服。可是,車廂裡的人是道道地地的擠沙丁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雜在一個車廂中,站在那兒也可以睡著,反正四面的人牆支持著你倒不下去。於是,孩子們的大小便常就地解決,車廂裡的汗味,尿味,各種腐敗食物的臭味都可以使人生病。何況,那車廂裡還有一部分呻吟不止的傷兵和病患。「下」位是最不可思議的,如今回憶起來,我仍然心有餘悸。在車廂底下,車輪與車輪的上面,有兩條長長的鐵條,難民們在鐵條上架上了木板,平躺在木板上面,鼻子頂著的就是車廂的底,身側轟隆轟隆旋轉的就是車輪。稍一不慎,滾到鐵軌上去,就會被輾為肉泥。這,就是難民火車。我和父母還算幸運,我們在「上」位上找到了一塊位置。我想,三種位子裡還是上位最好。但是,當時選擇車頂的人比選擇車廂的人仍然少得多。因為車頂上極不安全,一根凸出的樹枝可以把你掃下車子,電線可以掛住你,打個瞌睡,也可能滑下車子。所以,每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坐好了就不能移動。我們有了「上位」,本以為是一段「徒步跋涉」的終止,誰知道,搭上了車,我們才發現高興得太早。姑不論坐在那種車頂上有多少限制和恐懼,那車子是燒煤的,陣陣煤煙,隨風而至,車子開了沒多久,我們也都成了黑人,而且被煤煙嗆得咳個不停。再加上,時時刻刻,可以聽到一陣慘呼或哭叫,使我們明白又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內」的「意外」。在一個大的戰亂裡,生命是那麼渺小而不值錢。
  過了沒多久,我們又有個新發現,這難民火車並不是挨站停車,而是「隨時」停車,高興走的時候走,高興停的時候停,停多久也不一定。因為燃料的不繼,常常一停就停上好幾小時,又因為火力的不足,常常會把整節車廂拋下來不顧了。我們就這樣坐在車頂上,走一陣,停一陣,再走一陣,再停一陣……白天,黑夜,黎明,黃昏……一日又一日。
  我們坐在那兒想弟弟,想未來,想那早就該到達而始終未曾到達的桂林城。母親常常啜泣,我用手緊緊的環抱住母親,父親再用手緊緊的環抱住我們。父母和我都知道,我們再也不能分散。因而,在那幾日搭難民火車的時間裡,我們要下車就三個人一起下,要上車也三個人一起上,生怕車子忽然開走,又把我們給分散了。
  這難民火車越走越慢,越停越久,我們相信,如果是步行的話,我們早已到了桂林。這火車的速度比步行還慢,可是,母親的腳創未癒,我的腳上更是傷痕纍纍,坐車總比走路好,所以我們也就一直搭著那輛火車。
  這樣,我們居然又遭遇了一件奇跡!
  這天早晨,車子又停了。和往常一樣,停下來似乎就沒有再走的意思。停了一個多小時以後,我堅持下車走一走,因為我又兩腿發麻了。父母帶著我下了車,怕那火車說走就走,我們沿著車廂,在鐵軌邊走來走去,活動著筋骨。就在此時,忽然有個聲音在大叫著:「陳先生!陳先生!陳先生!」
  我們循聲看去,在一個車廂頂上,有位軍人正對著父親又揮手又揮帽子,大呼大叫。我們跑過去,那是個負著輕傷的傷兵!看來似曾相識,那軍人上氣不接下氣的、急促的嚷著:「陳先生!我是曾連長的部下!你快去找我們的連長,你家的兩個娃仔,被我們連長找到了!」
  不相信我們的耳朵,不相信我們的聽覺。父母一時之間,竟呆若木雞。然後,是一陣發瘋般的狂喜及雀躍,父母忘形的大跳大叫,夾雜著父親緊張、興奮、語無倫次的詢問聲:
  「真的,你親眼看到嗎?他們好嗎?但是……但是……你的連長在什麼地方?」「連長在桂林!他今天才去的桂林!你們去桂林找他!孩子們找到了!找到了!他們好好的!我親眼看到的!」那軍人和我們一樣興奮。「快去桂林!快去!」
  桂林!啊!桂林!父母相對注視了一秒鐘,看了看那毫無動靜的難民火車。同時間,他們做了一個決定,舉起手來,他們對那軍人感激涕零的嚷著:
  「謝謝!謝謝!謝謝!」
  然後,父母一邊一個,拉著我的手,我們放開腳步,就沿著鐵路,向桂林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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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0-2-23 19:00:19 |只看該作者
16、弟弟找到了

  桂林!桂林!桂林!我想,父母和我,都從未這樣發瘋股的狂奔過,我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無法呼吸時才停止,休息一兩分鐘,又再度狂跑,這樣,我們一直跑了好幾小時。那難民火車,始終沒有開上來。從早上跑到中午,我們終於到了桂林城!
  抵達了桂林城,天知道我們有多焦急,多興奮,多迫切!一進城門,我們就呆住了!
  彷彿又回到了當日的東安城,滿桂林都是各路駐軍,街邊上,民房中,全是軍人,老百姓幾乎找不到,只見到滿城滿街的駐軍。桂林比東安大,這麼大一個城中,在成千成萬的駐軍裡,哪兒去找曾連長?父親顧不得避嫌疑,看到任何軍官就問:「請問您知道二十七團輜重連連長曾彪駐紮在什麼地方嗎?」「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父親越問越急,這消息顯然有些靠不住,曾連長確實在桂林城嗎?父親焦灼得滿街亂闖:「你知道曾連長嗎?」「你認識二十七團輜重連連長嗎?」
  一個軍官攔住了父親。
  「老百姓為什麼要打聽軍隊?」他狐疑的問。「你的身份是什麼?」父親惶急的解釋著,就在這時,一聲熟悉的大吼忽然傳了過來:「陳先生!陳先生!陳先生!」
  我們一抬頭,迎面大踏步衝來的,正是曾連長!父親忘形的狂叫了一聲:「曾連長!」衝過去,他們緊擁在一起,父親頓時淚如雨下。曾連長急急的說:「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我正準備今天下午,把你的兩個兒子送到鄉下我的老家裡去,交給我的老婆撫養,如果你們晚來一天,你們就見不到這兩個孩子了!」
  「他們好嗎?」母親哭泣著問:「你怎麼會找到他們的?他們沒受傷嗎?」「兩個小傢伙又壯又結實!」曾連長笑著。「怎麼找到的?說來話長!我們一直以為兩個挑夫落在後面,誰知道他們早已出了東安城,走到前面去了。那兩個挑夫準是發現落了單,就不安好心,商量著開了小差了。把兩個孩子遺棄在一條小路上!事有湊巧,我出了東安城,就選了這條小路,王排長聽到有孩子哭,找了過去,兩個孩子正爬在一口荒井上哭呢!說爸爸媽媽不要他們了!」
  母親想笑,卻一直哭,父親也淚盈滿眶。曾連長帶著我們往他駐紮的院落裡走去,一面說:
  「我曾經派人奔回東安城去找你們,卻沒有找到,我想,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結束後,我要在四川、湖南,各大報登啟事找你們,把孩子還給你們,如果找不到,這兩個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兒子了!」沒有言語可以說出我們對曾連長的感激。我那時雖如此稚齡,卻也能體會到父母那刻骨銘心的感謝和激動。
  這樣,在一間小小的平房裡,我們又見到了我那失蹤多日的兩個弟弟!至今記得當時的情景:
  小弟弟一看到母親,就「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奔過來,用手緊緊箍住母親的脖子,把臉埋進母親的懷裡。麒麟手中有一把玩具小手槍,大約是王排長找來給他的。看到了我們,他癟了癟嘴,紅著眼睛,舉著槍,對我們瞄準,說:
  「砰砰砰!打你們,你們好壞,為什麼不要我們了?」
  父親跑過去,把他抱進懷裡,於是,他也哭了。我跑過去,加入了他們,我也哭了。
  我們一家人擁抱著,哭成一團,抱得好緊好緊。什麼叫「喜極而泣」?什麼叫「悲歡離合」?我在那一瞬間全瞭解了。
  我們哭了好一會兒,然後,父母拉著我們三個孩子,轉身對曾連長跪了下去。這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父母親這樣誠心誠意的跪倒在一位恩人的面前。
  我們和弟弟,前後整整分散了七天。在一個大戰亂裡,分散七天而又重聚,像個傳奇,像個神話,像個難以置信的故事!後來和曾連長談起來,我們才知道,曾連長是當天才到桂林的,如果我們早到桂林一天,碰不到曾連長,晚來一天,弟弟們已被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是誰安排我和父母遇到那熱心的老縣長?在那小鎮莫名其妙的逗留了三天?為什麼是三天而不是四天?是誰安排我哭醒父母,從河中爬起來繼續求生?是誰安排我們搭上那班難民火車?剛好遇到連長的部下?人生的事,差之毫釐,就謬以千里!從此,我雖是無神論者,卻相信「命運」二字!我和弟弟們的故事,我只能說,「命運」太神奇!
  所以我常說,人生的故事,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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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0:35 |只看該作者
17、別了!曾連長!

  在桂林城中,和弟弟們重逢之後,我記得,我們並沒有停留多久。因為戰火的蔓延,桂林城中,早已重兵駐紮,而日軍環伺左右,桂林城早晚要成為一個戰場,絕不是個可以停留的地方。那兩天,父母親和曾連長有談不完的話,我和弟弟們都三跪九叩的拜倒在曾連長面前,正式認了曾連長為乾爹。本來,和曾連長重逢,我們原可以又像以前一樣,在連長保護下往前走。誰知道曾連長奉命「死守桂林」。既有「死守」二字,就等於與桂林共存亡了。曾連長一面部署他的隊伍,一面安排我們全家的去路。他用充滿信心和希望的語氣對我們說:「你們先去後方,我們把日本鬼子趕走,勝利之後,再好好的團聚!喝它兩杯酒,來回憶我們的認識經過!」
  我不知道父母心裡怎麼想,我對曾連長,卻已有那份孺慕之情,總記得跟著他騎馬翻越大風坳的日子,總記得喝他水壺中的水的情景,總記得他把我失去的弟弟們帶回給我們的那種奇跡!可是,我們終於離開了曾連長!
  我們是搭難民火車離開桂林城的。曾連長在找到弟弟們的同時,也找到了被挑夫們拋棄的行李,所以,我們的行李,又都回到我們的身邊了。連長預先派他的部下,在難民火車的車廂中,給我們佔據了一塊不算很小的位置,於是,一天清晨,我們全上了火車,倚著車窗,含淚望著站在月台上的曾連長。車子終於蠕動了,曾連長仍然站在那兒,一身軍裝,威武挺拔。他不住對我們揮手,我們也不住對他揮手,車子越開越快,越開越遠,曾連長的影子就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別矣,曾連長!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曾連長。在我們以後的流亡生活中,不斷打聽桂林的消息,知道桂林終於失守。但是,我們都很有信心,曾連長一定等著和我們「舉杯話當年」,只是,茫茫人海,一別之後,就渺無音訊了。
  勝利後,我們曾經多方尋找曾連長的下落,可惜一直沒有找到,這是我們全家都引以為憾的一件事。
  和曾連長告別,搭著難民火車,我們的目標是先入貴州,再往四川。當時,是遵照曾連長的指示,走一條入山的小路,從桂林往西邊走。記憶中,這一段路程相當模糊。難民火車似乎只搭乘了一小段路,就不知道為什麼又開始徒步而行了。失去了挑夫,我們不但每個孩子都要步行,而且,連六歲的我,背上都背著包袱,行行重行行,每日徒步三十里路。
  只記得那條路上,滿坑滿谷都是難民,拖兒帶女,扶老攜幼,是一次大規模的流亡。至今閉上眼睛,還能回憶出那條崎嶇山路中的難民群,和那幅背井離鄉的淒涼景況。我們走得苦極了,小弟弟總是哭,可是,我們一家人是團圓的!弟弟的哭聲也變得可愛了!我想,在那麼多難民群中,可能只有我們家,在淒涼之餘,還有一份劫後重生的喜悅吧!
  可是,好景能維持多久呢?喜悅又能維持多久呢?戰亂中原就朝不保夕,我們的生命力,又能有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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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0:50 |只看該作者
18、打擺子  

  我們沿途的食物和住宿,都是依賴身邊僅有的一點盤纏。和曾連長分手時,曾連長又堅持送了我們一點錢。靠這有限的一點資金,我們流亡到了貴州的融縣時,終於分文不名了。
  融縣(不知是否如此寫法,記憶已經模糊)是個相當大的縣鎮,當時也擠滿了難民。我們投宿在一家小客棧中,父親發現城裡居然還有當鋪,於是,我們的衣物,母親收藏在內衣中的一些僅有的小首飾,就一一進了當鋪。這樣,只能勉強日換三餐,夜換一宿。然而,就在這最艱苦的時候,母親終於病倒了。當時,貴州廣西一帶,都像瘟疫般流行著瘧疾,病勢兇猛,患者忽冷忽熱。普通瘧疾都隔日發作一次,而貴州的瘧疾,卻每日發作,來勢洶洶,而且持久不退,當時在難民群中,死於瘧疾的人非常多。當地的人稱這個病叫「打擺子」,幾乎人人聽到打擺子就變色,因為這種病可以纏綿數年或數十年,而治療此病的奎寧藥片,又十分昂貴。我們真是「屋漏更兼連夜雨」,母親竟染上了惡性瘧疾,病倒在小客棧裡了。
  沒有錢,沒有醫藥,沒有食物,舉目無親而前途茫茫。那局守在小客棧中的日子真是淒慘萬分。母親躺在那張木板床上,終日呻吟不絕,父親每天抱著一些已沒有當鋪肯接受的衣物,出去想辦法,只希望能換得幾片藥片。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那間小木板房,我每日守在母親病床前面,聽著母親一聲又一聲的呻吟,我心中越來越慌張,越來越恐怖。自從流亡開始,我早就已經體會出「死亡」及「離別」的意義,這時候,當父親出外奔走,而把照顧母親的責任交給我的時候,我那麼害怕,「死亡」的陰影,似乎籠罩在整個房間裡。
  一天,我又在這種情緒下守著母親,那小屋裡空氣極壞,我一直頭昏昏的,心裡又急又怕,母親的呻吟使我緊張得渾身出汗。忽然,母親睜開眼睛望著我,含著滿眼眶的淚水對我說:「孩子,如果媽媽死了,你們怎麼辦?」
  我再也撐持不住,「哇」的一聲,我放聲痛哭,我這一哭,把母親也嚇了一大跳,她慌忙摟住我,安慰我,不絕口的說:
  「別怕!別怕!媽媽嚇你!」
  可是,我哭不停了。哭著,哭著,我渾身抽搐而暈倒了。等我醒來,醫生在屋裡,我躺在母親身邊,頭上壓著冷毛巾,渾身滾燙……我早已感染了瘧疾,只是硬撐在那兒,現在是完全發作了。這樣,在那小客棧裡,母親和我都病倒了。那「打擺子」的滋味,至今還深深刻在我記憶中,它忽兒熱得你滿身大汗,忽兒又冷入骨髓,使你週身抖顫,再加上劇烈的頭疼,和渾身酸痛。六歲的我,畢竟無法忍受這些,我開始哭泣,不停的哭泣。「後來,這病曾折磨我好幾年,忽好忽發,直到勝利後復員到上海,才完全治癒。」
  一家五口,病倒了兩個。請醫生的錢再也籌不出來了,客棧的住宿費也欠了很多,客棧老闆生怕我們母女死在他的客棧裡,不住催我們搬走。到了這步田地,真正是已經山窮水盡,一家五口,擠在小房間裡,彼此面面相覷,不禁都淒然淚下。這時,我們全家,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都早已典當一空,再也沒有東西可以賣了。
  眼看全家要結束在這小山城裡,母親顯然已放棄了希望,她常常和父親談起死亡。我病得昏昏沉沉,總是回憶起在東安河中的情形,當時何以不死?今日難道會死?這樣,「奇跡」又再度來臨了。這天,父親和往日一樣,又出去「想辦法」。我和母親都躺在那暗沉沉的房間裡呻吟等死。忽然間,門開了,父親帶著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興奮的對母親嚷:
  「你瞧!我遇見了誰?」
  同時,那年輕人直撲床前,激動的喊:
  「陳師母,你們怎麼會狼狽到這種地步?」
  原來,這是父親教過的一個學生,姓蕭。(名字叫什麼,我已記不清楚。)當時,蕭先生正在廣西大學當助教,而廣西大學正好疏散到融縣。父親滿街亂竄時,竟遇到了這位蕭先生!當時,蕭先生一看我們母女都已病得半死,弟弟們也都餓得半死,他毫不遲疑,立即跑出去,請醫生,買藥,買食物,結清欠客棧的錢……他馬不停蹄的為我們全家奔走,那份熱心及熱情,真令人感動。我們一家,總在危急關頭,有這樣的奇遇,也實在是很費解的事。或者,患難之中,人與人之間,更容易發揮潛在的互助之情吧!
  我們的難關,終於在蕭先生的全力協助下度過了。瘧疾也被藥物所控制了。但是,我們已身無分文,而前面的路還長著呢,如何繼續下去呢?為了解決我們以後的問題,蕭先生又把父親介紹給廣西大學。當時,廣西大學的教授職員,都已經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學校當局,正為師資缺乏而焦慮,雖在戰爭中,學校仍有復課的信心。當他們和父親一談之下,認為父親是難得的人才,立刻聘用了父親。於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在融縣那個小地方,只因我們母女一病,父親竟進入了廣西大學,有了職業,有了薪水,解決了我們以後許多困難。於是,我們跟著廣西大學,集體行動,繼續往貴州撤退。第一步,就是搭乘一條小木船,沿著山間的一條激流融河,往貴州的榕江前進。在這小船中,我們又度過了驚險刺激的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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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9:01:16 |只看該作者
19、融河二十日
  我們坐的小船,正像國畫中老漁翁垂釣江邊的那種小船,細細長長的,中間有一個半圓的篷,是用竹片編成的,篷的兩頭是船頭和船尾,篷下便是「船艙」。在圖畫中,這種船是很詩情畫意的,但你必須乘坐這種小船,挨過二十天的激流逆行,就簡直苦不堪言了。
  廣西大學一共租下了二十多條這種小船,編成了一個船隊。每兩戶人家共坐一條船。我們當然也與另外一家人共同分配一條船。「船艙」的中間掛起了一條布幔,作為藩籬。這一半的「船艙」有多大呢?在我的記憶中,比一張方桌大不了多少。白天,我們一家大小五口,圍坐在一起,中間用一床棉被蓋住腿,說說笑笑,倒也容易挨過。到了晚上,面積怎麼也不夠五個人平臥下來,必須有兩個人輪流睡到船頭的「甲板」上去——至少有兩個人的頭或腳,必須暴露在「船篷」以外——天晴,倒也罷了,到了下雨颳風的天氣,可真慘不忍睹。風浪太急的時候,江水也會沾得衣襟盡濕,露水也會浸得你徹骨冰冷。記憶中,我常常輪到睡在「甲板」上!(也許父母認為我比弟弟們年長一點,比他們更能忍受一點風寒。)記憶中,我常常被冰涼的雨水、河水、露水冷醒!記憶中,我還是倦極而入眠。那麼長時期的「煎熬」,居然沒有生病,也可說是奇跡了!
  船艙的面積,已不夠我們容身,炊事只能發展到船頭上去。伙食當然是愈簡單愈好,早餐稀飯,用點紅糖拌一下就打發過去了,午晚餐,用白飯拌點豬油和鹽,就可以充飢了。我們經常就這樣沒有佐菜下飯的。可能隔一天才有一道「美味」打牙祭——幾顆辣椒炒豌豆。那一小瓶辣椒豌豆,實在太珍貴了,全家食用時,定量分配,每人只能分幾顆,我記得享受那幾顆辣椒豌豆,比山珍海味還可口,必須在口中嚼上老半天,才捨得吞下肚去!
  有一天,船隊停泊下來的時候,有些船民,煮了新鮮的玉米來兜售。我們實在抵制不了這麼大的誘惑,孩子們吵翻了天,要求父母買玉米。事實上,我們窮得不應該有這樣奢侈的享受,但是父母還是狠下心買了一根玉米,像分珍珠一樣的大家分食。如果辣豌豆是山珍海味的話,那一根玉米,不啻是龍肝鳳肉了!我們這條船,是由父子二人來操縱的,父親才三十來歲,兒子只有十歲左右,還是一個孩子,所以實際上,只能算一個半人。這樣滿滿的一船人,這樣漫長的路程,由這樣一個半人來操縱,前途如何真不可想像。
  開船以後,比我們想像更壞。
  融河,也稱融江,兩岸都是千仞峭壁,江水湍急,處處有暗礁,時時有漩渦,真是危機四伏。這種船當然不用動力,也沒有風帆,全靠父子二人合力用竹篙,用木槳,與江水奮鬥,所以船速緩慢,並且只能在白天行舟,入晚就停泊在岸邊。為了怕江水把船衝散,停泊時二十多條船都用繩子串連在一起。如果停泊的地方無法上岸,大家只能枯守一夜,如果停在一個大站,有碼頭可以上岸,這可是一大樂事,就可以去補充一點必須補充的用品,也可以上岸伸展一下手腳。當然,孩子們只許在岸邊玩玩,不許走遠。我記得我最喜歡在岸邊撿各種顏色的鵝卵石。有一天,我撿到一些白得晶瑩可愛的石塊,人家告訴我是打火石,可把我樂極了。我常常蹲在船頭用打火石碰擊著玩,看點點火星飛耀,覺得美極了,快樂極了,也幫助我度過不少這些難挨的日子。
  有一天,我又蹲在船頭玩打火石,船一個顛簸,便把我顛到江水中去了,江水湍急,眼看就要小命歸天,幸好船夫眼快手快,他的泳術是何等高明,一下子就把我救起來了。雖然命是撿回來了,但我失去了這些寶貴的打火石,難過極了。當時,我覺得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貴!我的童年沒有什麼玩具,可是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錦旗,和我的打火石!後來,我又掉進水中好幾次,幾乎每個人都有掉進水的經驗,因為我們每個人必須在船舷解決一些「大事」、「小事」,掉進江水的機會是很多的。好在船夫十分機警,每一次都被他救起來,後來,大家就「有恃無恐」了!
  但不幸的事件,終於又發生了,我們生命的保障——那位年輕力壯的船夫突然病倒了,是潛伏的瘧疾症發作。英雄只怕病來磨,何況一打起「擺子」,任憑你鋼筋鐵骨,也禁不起折磨。雖然,他咬了牙「主持大局」,不過划船、撐篙的重任,也就落在他兒子身上,也就是說,我們兩家人的性命,操縱在一個孩子手中了!船速愈來愈慢,終於脫離了船隊,無助地在激流中漂流。
  船夫和他的兒子——加上船上其他成人們手忙腳亂的幫忙,勉強把船靠到了岸邊,船夫上岸買藥。那時候,這條船的主宰就完完全全落在這個十來歲大的孩子身上。
  水流太急,繃斷了繩纜,船便向下流漂去。孩子用盡了渾身解數,設法把船穩住,他雖然「身懷絕技」,畢竟力氣不夠,最後,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用雙手抓住岸邊的雜草,全船的人也都紛紛抓住可抓的東西——一塊大石,或一根樹根。總算在筋疲力盡的時候,救星出現了,船夫買了藥回來了,靠著他的經驗和技巧,把船穩住。
  第二天,我們終於又趕上了船隊,大家都不相信我們會歸隊。已經有兩條船離失,而從此失去了蹤影。
  經過了這次「大難」以後,我們更能忍受生活方面的痛苦。對這條小船,也增進了不少信心,不再羨慕那些坐「大船」的人們了。對了,這些小船是我們這種貧窮的難民坐的,富有的人家,可以包大船,船艙寬大舒敞。船是幾十個人在岸上拉縴,再由兩排船夫在船上撐篙,配合著前進。
  我記得那些縴夫弓著身子,拚命地向前一步步邁進,繩子都好像快要嵌進肉裡去了。他們那些深沉的呼叫聲,單調的,重複的,淒愴的,有韻律的哎唷、哎唷的呼叫。這不是歌,這是為生存而掙扎的吶喊。拉縴的在岸上每喊一聲,船上的船夫們就應一聲。我中學時學會了一支歌「拉縴行」:
  
  前進復前進,大家纖在手。
  顧視掌舵人,堅強意不苟。
  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
  無涯終可至,南北或西東。
  
  曲子是洪亮動聽的,歌詞是快快樂樂的,中間所謂的:「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與我小時候目睹的景象完全不同,那前進絕不「從容」,而是「沉重」。我覺得我們寧可多吃一點苦坐上這條小船,而不願坐那些把舒適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大船。終於,我們愈來愈耐得住苦楚了。
  終於,我們到達目的地——榕江。
  但是,榕江並不是我們的真正目的地,我們真正的目的地是重慶。從榕江到重慶,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旅程。
  到了榕江,廣西大學本身發生了財務困難,既無法發放薪水,也無法繼續整隊向內地疏散,於是大家紛紛各奔前程,無形中解散了。父親又失業了,而我們的生活,仍然要繼續下去,行程,也要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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