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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九月鷹飛[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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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7 13:41:40
第二一章 鴻賓客棧

    葉開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沒有留他,只不過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頭。

    無論誰看到他們,都一定會認為他們是珠聯壁合,很理想的一對。但他們究竟是情人?是朋友?還是冤家對頭?這只怕連他們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顯得心事重重。葉開這一走,是不是還可能回到她身邊來?他們還有沒有相聚的時候?

    未來的事,又有誰能知道?誰敢預測?

    葉開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卻還是想不出碟兒布和布達拉天王是什麼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葉開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輕輕嘆道︰“人們為什麼總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該想的事。”

    葉開不敢回答這句話,也不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卻又忍不住道︰“我想,‘碟兒布’天王一定是個很有智謀的人,‘布達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驕傲。”

    上官小仙點點頭︰“魔教中取的名字,當然絕不會是沒有道理的。”

    葉開道︰“以你看,現在長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誰?”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劍。”

    ——只有你的慧劍,才能斬斷我要纏住你的情絲。

    這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未,葉開當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聰明人,看起來也許像個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長安城里,看來像呆子的人閻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葉開道︰“你認為最驕傲的人是誰?”

    上官小仙道︰“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驕傲的人,才會拒絕別人的真情好意。”

    她說的“別人”當然就是她自己。

    ——難道她對葉開真的有一番真情?

    葉開轉過頭,遙視著遠方的一朵白雲,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白雲般悠閑自在,無拘無束?

    每個人心里豈非都有把鎖鏈?

    上官小仙忽然又問道︰“除了你之外,也許還有一兩個人。”

    葉開道︰“誰?”

    上官小仙道︰“呂迪、郭定。”

    葉開道︰“他們當然都絕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會入魔教?”

    葉開道︰“我只不過覺得他們都沒有魔教門下的那種邪氣。”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麼樣,‘碟兒市’和‘布拉達’都已在長安城,也許就是你最想不到的兩、人,因為他們的行蹤一向都是別人永遠想不到的,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葉開嘆了口氣,也不禁露出優慮之色。

    魔教門下,不到絕對必要時,是永遠也不會露出形跡來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們手里時,才能看出他們的真面目。

    他們這次到長安來,真正要找的對象是誰?

    是上官小仙?還是葉開?

    葉開勉強笑道︰“只要他們的確已到了長安城,我遲早總會找到他們的。”

    上官小仙道︰“因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鴻賓客棧去喝酒。”她美麗的眼楮里,帶著種針尖般的笑意︰“因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會傷心的!”

    但葉開卻沒有到鴻賓客棧去,直到黃昏前,他還沒有在鴻賓客棧出現過。

    大年初一,午後。

    今天上午時,天氣居然很晴朗,藍夭白雲,陽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氣色看來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說了幾千幾百年的話,多多少少總是有些道理的。

    丁靈琳正捧著碗參湯,在一口一口地喂他。

    他們一直很少說話,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里更不知是甜?

    是酸?是苦?

    人生豈非本就是這樣子的。

    命運的安排,既然沒有人能反抗,那麼他們又何必?

    丁靈琳也掃“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臉,看來就像是這冬天的陽光一樣。郭定想多看她幾眼,又不敢,只有垂著頭看著她一雙白生生的手,忽然道︰“這人參是不是很貴?”

    丁靈琳點點頭。

    郭定道︰“我們能買得起?”

    了靈琳道︰“買不起。”

    郭定道︰“那麼你是……”

    丁靈琳突然一笑,道︰“這是我賒來的,因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會送禮來,長安城里,一定有很多人要來看看我們,喝兩杯我們的喜酒,這些人一定都不會是很小氣的人。”

    郭定遲疑著,道︰“我們的事,已經有很多人知道?”

    丁靈琳點點頭,道︰“所以我已叫掌櫃的替我們準備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頭,看著她,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傷︰“其實你本不必這麼做的,我……”

    丁靈琳沒有讓他說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你只要打起精神來,趕快把傷養好,千萬不要讓我做寡婦。”

    郭定也笑了,笑得雖辛酸,卻也帶有幾分甜蜜。

    不管怎麼樣,他都已下了決心,要好好照顧這個可愛的女人,照顧她一輩子。

    就憑這點決心,他已不會死。

    一個人自己心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藥都有效。

    老掌樞的忽然在門外呼喚︰“丁姑娘,你已該出來打扮打扮了,我也找人來替郭公子洗洗澡換衣裳。”

    丁靈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門走出去,看著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輕輕嘆道︰“你真是個好人。”原來這世界上還是到處都有好人的。

    老掌櫃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過得順遂,大家都開心。”

    他是個好人,所以才會有這種願望,可是他的願望是不是能實現?

    丁靈琳心里忽然覺得一“陣酸軟,淚珠已幾乎忍不住要流下來。她振作精神,勉強笑了笑,忽然問道︰“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人送了禮來?”

    老掌櫃笑道︰“送禮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來的禮都記了帳,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靈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會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禮物來。

    丁靈琳想到了很多事,卻還是沒有想到,第一個送禮的人,竟是“飛狐”楊天!

    帳簿上第一個名字就是他!

    “楊天︰禮品四色。珠花一對,碧玉鐲一雙,赤金頭面全套;純金古錢四十枚,共重四百兩。”

    純金古錢,這意思顯然是說,他的禮是代表金錢幫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靈琳握緊雙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不喝喜酒。

    呂迪居然也送了禮來,是和八方鏢局的杜同一起送來的,除了禮品四包外,還有“極品傷藥一瓶”。

    丁靈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決心不用這瓶藥,不管呂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這種險。

    還有些人的名字,丁靈琳似曾相識,卻又記不太清了,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家舊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舊滿天下,其中當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長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這個也曾在武林中顯赫一時的家族,如今已變成什麼樣子?

    丁靈琳連想都不敢想。

    她繼續看下去,又看到一個意外的名字。

    崔玉貞。

    她居然還沒有死。

    這些日子來,她為什麼一下都沒有出現過?她是不是也已知道葉開的死訊?

    老掌櫃在旁邊微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長安城里竟有這麼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熱鬧得很。”

    他們的喜事看來確實已轟動了長安。

    丁靈琳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個名人一那是不是因為葉開?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無論如何,她今天絕不能去想葉開,至少今天……今天絕不想。

    她看到最後一個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官浪,字畫一卷。”

    她知道這名字,也知道這個人。

    每個世家大族中,都必定會有一兩個特別凶狠惡毒的人。

    南宮浪就是“南官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個聲名狼藉的大盜,是南官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卻也是南官遠的嫡親叔叔。

    南官遠已傷在郭定劍下,南宮浪忽然在這里出現,是為了什麼?

    丁靈琳忍不住問︰“你看過這人送來的字畫沒有?”

    老掌櫃搖搖頭,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現在就可以去拿出來。”

    丁靈琳當然也很想看看。

    畫卷已展開,上面只畫著兩個人。

    一個人手握長劍,站在一對紅燭前,劍上還在滴著血。

    他身上的衣著劍飾,都畫得很生動,但一張臉卻是空白的。

    這個人竟沒有臉。

    另一個人已倒在他劍下,身上穿的,赫然競是郭定的打扮。

    丁靈琳臉色已變了。

    南宮浪的意思已很明顯,他是來替南宮遠復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劍下,死在喜堂里的那對龍鳳花燭前。

    郭定已受了重傷,已沒有反抗之力。

    老掌櫃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懼,急著要將這卷畫收起來,忽听外面有人問︰“這里是不是鴻賓客棧?”

    問話的是個黃袍黑發的中年人,身上的長袍蓋膝,黃得發亮,黃得像是金子,一張臉卻是陰慘慘的,全無表情。

    就這麼樣一個人,看來已經很奇秘詭異,更奇怪的是,他身後還有三個人,裝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樣。

    老掌櫃心里雖然有點發毛,卻不能不打起笑臉︰“小號正是鴻賓。”

    黃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了靈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這里?”

    “正是在這里。”

    老掌櫃偷偷看了丁靈琳一眼,丁靈琳臉上也帶著很驚奇的表情。

    顯然也不認得這四個人。

    她既然沒有反應,老掌櫃只有搭汕著間道,“客官是來找郭公子的?”

    黃衣人道︰“不是。”

    “是來送禮的?”

    “也不是。”

    老掌櫃勉強賠笑,道︰“不送禮也一樣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請後面坐,先請用茶。”

    黃衣道︰“我們不喝茶,也不是來喝喜酒的。”

    丁靈琳忽然笑了笑,道︰“那麼你們莫非想來看新娘子?”

    黃衣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靈琳點點頭,道︰“所以你們假如要看,現在就可看了。”

    黃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們要來看的並不是新娘‘氏”丁靈琳道︰“你們來看什麼?”

    黃衣人道︰“來看看今天晚上有沒有敢到這里來惹是生非的人。”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黃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會有。”

    了靈琳道︰“為什麼?”

    黃衣人道︰“因為我們已奉命保護這里的安全,保護新人平平安安地迸洞房。”

    丁靈琳道︰“有你們在這里,就不會再有人來惹是生非?”

    黃衣人道“若是有一個人敢來,長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個死人。”

    丁靈琳道︰“若有一百個人敢來,長安城里就要多一百個死人?”

    黃衣人道︰“多一百零四個。”

    這句話已說得很明白,他們四人顯然不是一百個人的放手,可是來的人也休想活著回去。

    丁靈琳輕輕吐出口氣,道︰“你們是奉了誰的命令而來的?”

    黃衣人一句話也不再說,板著臉,一個跟著一個,走進了擺喜酒的大廳。

    然後四個人就分成四個方向,動也不動地站在四個角落里。

    老掌櫃的也不禁吐出口氣,還沒有開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問︰“這里是不是鴻賓客棧?”

    這次來的,竟是個鶉衣百結、披頭散發的乞丐,還背著只破破爛爛的大麻袋。

    他當然不會是來送禮的,世上只有要錢要食的乞丐,從來也沒有送禮的乞丐。

    老掌櫃皺了皺眉,道︰“你來得大早了,現在還沒有到發賞的時候。”

    這乞丐卻冷笑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來討賞的?”

    老掌櫃怔了怔道︰“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這客棧送給我,我也未必會要,”乞丐的口氣倒不小。

    老掌櫃苦笑道︰“難道你也是米喝喜酒的?”

    “不是。”

    “你來干什麼?”

    “來送禮。”

    像送禮的不送,不像送禮來的,反而送來了。

    老掌櫃嘆了口氣道︰“禮物在哪里?”

    “就在這里。”

    乞丐將背上的破麻袋往櫃台上一,擲,十幾顆晶瑩圓潤的珍珠,的溜溜從麻袋里滾了出來。

    老掌櫃怔住。

    丁靈琳也吃了一驚。

    就只這十幾顆珍珠,已價值不菲,她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卻也很少見到過。

    誰知麻袋里的東西還不止這些,一打開麻袋,滿屋都是珠光寶氣,珍珠、瑪瑙、貓兒眼、祖母綠,奇珍異寶,數也數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櫃已張大了眼楮,連嘴都合不攏來,他連做夢都沒有看見過這麼多珠寶。

    乞丐道︰“這些都是送給丁姑娘添妝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櫃倒抽了口涼氣,賠笑道︰“大爺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爺,我是個窮要飯的。”

    他身子一轉,人已到了門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見。

    丁靈琳想攔住他,已來不及了,再趕出去,街上人來人往,卻已看不見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送如此重的禮?

    老掌櫃忽然道︰“這里還有張拜帖。”

    鮮紅的拜帖,上面寫著︰郭公子、丁姑娘大喜!碟兒布、多布甲、布達拉、班索巴那同賀。

    丁靈琳又怔住。

    老掌櫃道︰“丁姑娘也不認得他們四位?”

    丁靈琳苦笑道︰“非但不認得,連這四個名字都沒听過。”

    像這麼稀奇古怪的名字,听過的人確實不多。

    老掌櫃皺眉道︰“姑娘著連他們的名字都未听過,他們怎麼會送如此重的禮?”丁靈琳也想不通。

    老掌櫃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樣,人家送禮來,總是好意。”

    了靈琳嘆了口氣,還沒有開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問︰“這里是不是鴻賓客棧?”

    完全同樣的一句話,來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三個人。

    前兩次來的人,已經是怪人,這次來的人卻更奇怪。

    如此嚴寒天氣,這個人身上居然只穿著件藍衫,頭上卻戴頂形式奇古的高帽,蠟黃的臉,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看來仿佛大病初愈,卻又偏偏一點都不怕冷。

    他左手拿著把雨傘,右手提著口箱子,雨傘很破舊,箱子卻很好看,看來非革非木,雖不知用什麼做的,但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這是口很值錢、也很特別的箱予,手把上甚至瓖著碧玉。

    他身上穿的雖單薄,氣派卻很大,兩眼上翻,冷冷道︰“這里是不是有個姓郭的在辦喜事?”

    老掌櫃點點頭,看著他手里的箱子,試探著問︰“客官是來送禮的?”

    “不是。”

    “是來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櫃只有苦笑,連問都沒法子再問下去了。

    丁靈琳卻忽然問道︰“你就是南官浪?”

    藍衣人冷笑,道︰“南官浪算什麼東西。”

    丁靈琳松了口氣,展顏笑道︰“他的確不是個東西。”

    藍衣人道︰“我是東西。”

    丁靈琳怔了怔,自己說自己是“東西”的人,她也是從來沒見過。

    藍衣人板著臉,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是什麼東西?”

    丁靈琳道︰“我正想間。”

    藍衣人道︰“我是禮物,”丁靈琳道︰“你姓李?”

    藍衣人道︰“不是姓李,是禮物,”丁靈琳睜大了眼楮,看著他,這個人的確像是個怪物。怪物她倒見過,可是一個會說話、會走路的“怪物”,她簡直連听都沒听過。

    藍衣人道︰“你就是丁靈琳?”

    丁靈琳點點頭。

    藍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來做賀禮,你懂不懂?”

    丁靈琳還是不懂,試探著問道︰“你是說,有人把你當做禮物送給我?”

    藍衣人嘆口氣,說道︰“你總算懂了。”

    丁靈琳道︰“我不懂。”

    藍衣人皺眉道︰“還不懂?”

    丁靈琳苦笑道︰“我要你這麼樣一個禮物于什麼?”

    藍衣人道︰“當然有用。”

    丁靈琳道︰“有什麼用?”

    藍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靈琳道︰“救誰的命?”

    藍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靈琳動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藍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絕沒有第二個人還能救得了他。”

    丁靈琳看著他奇異的裝束,蠟黃的臉,看著他左手的雨傘,右手的箱下。

    她的臉忽然間因興奮而發紅。

    藍衣人沉著臉道︰“我不是來給你看的,也不喜歡你盯著我看。”

    丁靈琳眼楮里發著光,道︰“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了。”

    藍衣人道︰“我是誰?”

    丁靈琳道︰“你姓葛,你就是‘萬寶箱,乾坤傘,閻王沒法管’葛病。”

    藍衣人道︰“你見過葛病?”

    丁靈琳道︰“我沒有見過,可是我听葉開談起過。”

    藍衣人道︰“哦?”

    丁靈琳道︰“他說葛病從小就多病,而且沒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治,到後來竟成了天下第一神醫,連閻王都管不了他,因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藍衣人突然又冷笑,道︰“葉開又算是什麼東西?”

    丁靈琳道︰“他不是東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過去,用力握住藍衣人的手,喘息著道︰“是不是葉開叫你來的?他是不是還沒有死?”

    藍衣人冷冷道︰“你找錯人了。”

    丁靈琳道︰“我沒有。”

    藍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應該去找你的老公,為什麼拉住我?”

    他話里顯然還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給了郭定,就不該再拉住我,也不該再找葉開。

    丁靈琳的手慢慢松開,垂下,頭也垂下,黯然道︰“也許我真的找錯人了。”

    藍衣人道︰“但我卻沒有找錯。”

    刁一靈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藍衣人點點頭,道︰“你若不想做寡婦,就趕快帶我去。”

    珠寶還堆在櫃台上,藍衣人一直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門外的冷風,卻偏偏要將那張血紅的拜帖吹到他腳下。

    他也沒有去撿,只不過低頭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臉上也已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道︰“這是誰送來的?”

    丁靈琳道︰“是個乞丐。”

    藍衣人道︰“什麼樣的乞丐?”

    丁靈琳遲疑著,她沒有弄清楚,她的心太亂。

    老掌櫃總算還比較清醒冷靜,道︰“是個年紀不太大的乞丐,總是喜歡翻白眼,說起話來,總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靈琳也想起了一件︰“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藍衣人道︰“哪點奇怪?”

    丁靈琳道,“他身子打轉的時候,就像是個陀螺一樣。”

    藍衣人沉著臉,過了很久,忽然又問道︰“這些珠寶里,是不是有塊上面刻著四個妖魔的玉牌?”

    “有的。”

    老掌櫃很快就找了出來,上面刻著的,是四個魔神,一個手執智磐,一個手執法杖,一個手托山峰,還有一個手里竟托著個赤裸的女人。藍衣人看著這塊玉牌,瞳孔似在收縮。

    丁靈琳忍不住問︰“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藍衣人沒有回答,卻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來。這藍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連閻王都沒法子管。可是丁靈琳要謝他的時候,就發現他已不見了,丁靈琳也沒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櫃請來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後一點胭脂。

    客人們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們的熟人?楊天和呂迪是不是已來了?丁靈琳完全不知道。她現在當然不能再出去東張西望,她坐在床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樂聲悠揚,一個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來悄悄道︰“客人已快坐滿了,新郎倌也已經在等著拜天地,新娘子也該出去了。”

    丁靈琳沒有動。

    ——葛病是不是葉開找來的?葉開是不是還沒有死?

    她的心在絞痛。

    在外面等著的若是葉開,她早已像燕子般飛了出去。

    一一一葉開呢?

    丁靈琳勉強忍耐著,控制著自己,現在絕不能讓眼淚滾下來。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郭定是個好人,也是條男子漢,對她的感情,也許比葉開更深厚真摯。

    葉開對她總是忽冷忽熱,吊兒郎當的樣子。何況,郭定還救了她的命,為了報恩而嫁的女人,她並不是第一個。她在安慰自己,勸自己,可是她心里還是忍不住要問自己,“這樣究竟是對?還是錯?”

    這問題永遠也沒有人能回答的。

    樂聲漸急,外面已有人來催了。丁靈琳終于站起來,仿佛已用盡了全身力氣,才站起來。喜娘用紅中蒙住了她的臉,兩個人扶著她。

    慢慢地走了出去。走過長廊,走過院子,大廳里吵得很,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只可惜其中偏偏少了一種她最想听的聲音——葉開的笑聲。

    現在無論葉開是不是還活著,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听見了喜官在大聲道︰“一拜天地。”

    喜娘們正準備扶著她拜下去,突听一聲驚呼,一陣衣袂帶風聲來到她面前。

    南官浪?

    丁靈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畫,想起了畫上那個沒有臉的人,那柄滴著血的劍。她再也顧不了別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臉上的紅中。她立刻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佩劍、臉色慘白、就像是幽靈般突然出現的人。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里還提著檀木匣子。守在四角的黃衣人已準備轉過來,郭定的臉上也已變了顏色。

    丁靈琳忽然冷笑,道︰“南官浪,我就知道你會未的。”

    黑衣人搖搖頭,道︰“我不是南宮浪。”

    丁靈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來送禮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來送禮?”

    黑衣人道︰“雖然送得遲了些,總比不送好。”

    丁靈琳看著他手里提著的檀木匣子,道︰“這就是你送來的禮?”

    黑衣人點點頭,一只手托起木匣,一只手掀開蓋子。站在丁靈琳旁邊的喜娘忽然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她已看見了匣子里裝的是什麼,這黑衣人送來的禮物,竟是顆血淋淋的人頭。

    是誰的人頭?

    龍鳳花燭高燃,是紅的,鮮紅。血也是紅的,還沒有干。丁靈琳的臉卻已慘白。

    黑衣人看著她,淡淡道︰“你若認為我送的禮有惡意,你就錯了。”

    丁靈琳冷笑道︰“這難道還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證,今天來的客人里,絕沒有任何人送的禮比我這份禮更貴重。”

    丁靈琳道︰“哦?”

    黑衣人指著匣子里的人頭,道︰“因為這個人若是不死,兩位今天只怕就很難平平安安地過你們的洞房花燭夜。”

    丁靈琳道︰“這個人是誰?”

    黑衣人道︰“是個一心要來取你們頸上人頭的人。”

    丁靈琳聳然失聲,道︰“是南宮浪?”

    黑衣人道︰“不錯,就是他。”

    丁靈琳輕輕吐出口氣,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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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7 13:45:34
黑衣人道︰“本來也是南官浪的仇人。”

    丁靈琳道︰“現在呢?”

    黑衣人道︰“現在是個已送過了禮,正等著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靈琳看著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沒有什麼話可以再問。

    大廳中擁擠著各式各樣的人,人叢里突然有個針一般尖銳的聲音冷冷道︰“戴著人皮面具來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突然收縮,厲聲道︰“什麼人?”

    那聲音冷笑道︰“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誰的,我卻知道你就是南官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連匣子帶人頭,一起向丁靈琳臉上摔了過去,背後的劍已出鞘。

    劍光一閃,直刺郭定胸膛。

    這變化實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

    郭定能站著已很勉強,哪里還能避得開他這閃電般的一劍。

    丁靈琳也只有看著。

    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迎面摔過來,無論誰都會吃一驚的。

    等她躲過去時,劍鋒距離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里縱然有奪命的金鏢,也未必來得及出手,何況新娘子身上,當然絕不會帶著凶器。

    ——沒有臉的人,滴著血的劍。

    眼看著那幅圖畫已將變為真實,眼看著郭定已將死在他劍下。

    這世上幾乎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就在這一瞬間,突然又有刀光一閃。

    雪亮的刀光,比閃電還快,比閃電還亮,仿佛是從左邊的窗外射人的。

    刀光一亮起,丁靈琳已穿窗而出,拋下滿堂的賓客,拋下了劍鋒下的郭定。

    拋下了一切!

    因為她知道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擊退這黑衣人!

    這是救命的刀!已救過無數人的命!

    她知道,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發出這一刀。

    只有一個人!

    她絕不能讓這個人就這麼樣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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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7 13:58:50
第二二章 四大天王

    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幾點疏星,淡淡的星光下,遠處仿佛有條人影一閃。

    她追得雖然快,這個人卻更快。

    她穿窗而出,但這個人已到了十丈開外。

    可是她並不放棄,她明知自己是絕對迫不上這個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追過去。

    遠處更黑暗,連人影都看不見了。橫巷里有個古老的柯堂,還燃著盞孤燈。

    在這古老的長安城里,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詞堂,破舊,冷落,無人。

    她忽然停下來,放聲大呼!

    “葉開,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還沒有走遠,一定還听得見我說話。”

    黑暗中寂無回應,只有幾株還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風中嘆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來見我,你都該听完我說的話。”

    她咬著嘴唇,勉強忍住眼淚。

    “我並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若不願再見我,我亦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死!”

    她忽然用力撕開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

    在黑暗中看來,她的胸膛像緞子般發著光,風卻冷如刀。

    她身子又開始不停的發抖。

    “我知道你也許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這一次我卻死給你看!”

    她伸出顫抖的手,從頭上拔下恨八寸長的金釵,用全身力氣,往自己心口刺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

    對她說來,這世界已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

    家既慘變,兄妹飄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個可以依賴的人。

    她本已決心一輩子跟著這個人,可是現在這個人卻已連見都不願再見她一面。

    金釵刺入胸膛,鮮血濺出。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條人影輕雲般飛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叮”的一聲,金釵落在屋脊上。鮮紅的血,流過白皙的胸膛。

    她終于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令她魂牽夢縈、無論死活部忘不了的人!

    她終于見到葉開。

    夜色淒迷,淡淡的星光,照著葉開的臉。

    他看來仿佛還是老樣子,眼楮還是那麼明亮,嘴角還是帶著微笑。

    可是你若仔細看一看,你就會發現,他的眼楮發亮,只不過是因為淚光。

    他雖然還是在笑,笑容中卻充滿了淒涼和悲傷。

    “你不必這麼樣做的,”他輕輕嘆息,柔聲道︰“你為什麼要傷害自己?”

    丁靈琳看著他,痴痴地看著他,整個人都似已痴了。

    相見不如不見。

    ……為什麼蒼天一定要安排他們再見這一次?為什麼?

    葉開顯然也在勉強控制著自己︰“我知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也沒有鍺,鍺的是我。”

    “你……”

    葉開不讓她說下去︰“你什麼都不必說,我什麼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葉開點點頭,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也會這麼樣做,郭定是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是個好人,你當然絕不能看著他為你而死。”

    丁靈琳淚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知道只有這麼樣做,才能讓郭定覺得還可以活下去。”

    葉開嘆息道︰“一個人若己連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絕對再也沒有人能救得了他,連葛病也一樣不能。”

    他的確了解郭定,更了解她。

    世上絕沒有任何事件比這種同情和了解更珍貴。

    丁靈琳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撲在他懷里,放聲痛哭起來。

    葉開就讓她哭。

    哭也是種發泄,他希望她心里的委屈和悲痛,能隨著她的眼淚一起流出來。

    可是他自己呢?

    他絕不能哭,甚至連默默地流幾滴眼淚都不行,他知道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至少,要有一個人是堅強的。

    他一定要堅強起來,無論多麼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一定要想法子隱藏在心里,咬著牙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風更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痛哭終于變成了低位,葉開才輕輕推開她,道︰“你應該回去了。”

    丁靈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哪里去?”

    葉開道︰“回到你剛才出來的地方。”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別人一定已等得很著急。”

    丁靈琳的人突又冰冷僵硬︰“你……你還是要我回去嫁給郭定?”

    葉開硬起了心腸道︰“你絕不能這麼拋下他。你也應知道,你若這樣一走,他一定沒法子再活下去。”

    丁靈琳也不能不承認,郭定之所以還有求生的斗志,全是因為她。

    葉開的心已抽緊︰“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絕不能原諒你,你自己也一定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

    ——那麼,我們兩個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將痛苦一輩子。

    他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他知道丁靈琳一定也能了解。

    丁靈琳垂著頭,過了很久,才淒涼道︰“我回去,你呢?”

    “我能活得下去的。”葉開想勉強自己笑一笑,卻笑不出︰“你應該知道我一向是個堅強的人。”

    “我們以後難道永遠也不能再見?”

    “當然還能再見。”

    葉開的心在刺痛,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謊,他不能不這麼樣說“……只要事情過去,我們當然還能再見。”

    丁靈琳忽然抬起頭,盯著他︰“好,我答應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若是事情已過去,我還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在哪里?”

    葉開避開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己過去,用不著你找我,我會去找你。”

    丁靈琳道︰“我若能好好解決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的活著,你就會來找我?”

    葉開點點頭。

    “你說的是真話?你真的沒有騙我?”

    “真的。”

    葉開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說的並不是真活,但丁靈琳卻已完全相信。

    ——人們為什麼總是要欺騙一個對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為他無可奈何。

    ——生命中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無可奈何的悲傷和痛苦?

    他不知道,也無法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一條寂寞而漫長的路。

    ——個真正的男子漢,若是到了必要的時候,總會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

    丁靈琳終于下定決心︰“好,我現在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後一定會去找你。”

    丁靈琳點點頭,慢慢地轉過身,仿佛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

    她轉過身,將星光留在背後,將生命也留在背後,她用力握緊雙拳,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終于說出了三個字︰“你走吧。”

    葉開走了。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他不敢再說。他也用出了所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風如刀,他迎風飛奔,奔了很久,然後就彎下了腰,開始不停嘔吐。

    丁靈琳也在嘔吐。

    她不停地嘔吐,連膽汁苦水都吐出來了。

    可是她已下定決心,葉開既然還沒有死,她就絕不能嫁給別人。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去嫁別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決心要回去告訴郭定,將她的感情、她的痛苦都告訴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個男子漢,就應該了解,就應該自己站起來,活下去。

    她相信郭定是個男子漢。

    她相信這一切事都會圓滿解決的,到那時,葉開一定就會來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難,很快就會過去,她有信心。

    鴻賓客棧的大廳里,燈光依舊輝煌,還有一陣陣悠揚的笛聲傳出。

    來。

    現在那個黑衣人一定已逃走,郭定一定還活著,大家一定還在等著她。

    她躍下屋脊,走入大廳。

    她的人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個寒冷黑暗的萬丈深淵里。

    就像是忽然落入了地獄里。

    大廳里甚至已變得比地獄里還可怕。

    地獄里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火焰是紅的。

    這大廳里也是紅的,但最紅的卻不是那對龍鳳花燭,也不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鮮血!

    她听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這大廳里已只剩下一個活人,一個人還在吹笛。

    他的臉上已完全沒有血色,眼楮發直,人已僵硬,但卻還在不停地吹。

    他雖然還活著,卻已失去了魂魄。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笛聲听在丁靈琳耳里時,是什麼滋味,甚至沒有人能想象。

    郭定已永遠听不到她的解釋和苦衷,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還有那個善良的老人,還有……

    丁靈琳沒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鮮紅的血,已看不到別的。

    這究竟是誰下的毒手?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已無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靈琳再次張開眼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口華貴而精美的箱子。

    萬寶箱。

    那藍衣高冠的老人,正站在床前,凝視著她,眼楮里也充滿了悲痛和憐憫。

    丁靈琳想掙扎著坐起來,葛病卻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沒有救他?”

    葛病黯然搖頭,長長嘆息,道︰“我去遲了……”

    丁靈琳突然大叫︰“你去遲了?…你為什麼要溜走?”

    葛病道︰“因為我要趕著去找人。”

    丁靈琳還在叫道︰“你為什麼要去找人?為什麼?”

    她己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葛病才沉聲道︰“因為我一定要去找人來制止這件事。”

    丁靈琳道︰“你早已知道會有這件事發生?”

    葛病嘆道︰“看見了那袋珠寶,看見了那四個人的名字時,我就已知道。”

    丁靈琳道︰“你知道那四個人是誰?”

    葛病點點頭。

    “他們究竟是誰?”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丁靈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鐵錘擊倒,連動都不能動了。

    葛病徐徐地道︰“當時我沒有說出來,就因為怕你們听了後會驚慌恐懼,我不願意影響到你們的喜事。”

    喜事!

    那算是什麼樣的喜事?

    丁靈琳又想跳起來,又想大叫,卻已連叫的力氣都沒有。

    葛病道︰“何況我也看見了那四個黃衣使者,我認為金錢幫既然已插手要管,就算魔教的四大天王,也不能稍有顧忌。”他黯然嘆息,又道︰“但我卻想不到這件事中途競又有了變化。”

    “你是不是認為葉開一定會在暗中照顧的?”

    葛病只有承認。

    “所以你想不到葉開會走,也想不到我會走。”

    丁靈琳的聲音很虛弱。

    她整個人都似已空了。

    葛病嘆道︰“我應該想到他可能會走的,因為他並沒有看見那塊玉牌,也沒有看見那袋珠寶。”

    丁靈琳忍不住問︰“他們送那袋珠寶來,難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麼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們送那袋珠寶來,是來買命的。”

    丁靈琳駭然道︰“是買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殺人。”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葛病道︰“因為他們相信地獄輪回,從不願欠下來生債。所以他們每次自己出來殺人前,都會先付一筆代價,買人的命。”

    丁靈琳忽然又問︰“你怎麼會知道我走了,葉開也走了?”

    “有人告訴我的。”

    “什麼人?”

    “那個吹笛人。”

    想起了那淒涼的笛聲,丁靈琳不禁打了個寒噤︰“他親眼看見了這件事?”

    葛病長嘆道︰“從頭到尾,他都在看著,所以若不是遇見了我,他只怕終生都要變成了瘋癲的廢人了。”

    無論誰看見這種事,都會被嚇瘋的。

    了靈琳又問︰“他也看見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沒有。”

    “為什麼?”

    “因為四大天王為復仇殺人時,臉上總是戴著魔神的面具。”

    “復仇?他們是為誰復仇?”

    “玉簫道人。”

    葛病道︰“玉簫道人是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簫道人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愛欲天王,班察巴那。”

    丁靈琳用力握緊了雙手,身子還是在不停地發抖︰“郭定殺玉簫道人,是為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葉開就不會走。”

    丁靈琳又在流淚︰“葉開若不走,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葛病卻搖搖頭,道︰“你用不著埋怨自己,這一切本就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丁靈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並不是南宮浪,我認得南宮浪。”

    丁靈琳又吃了一驚︰“他不是南官浪是誰?”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靈琳道︰“他忽然出現,就是為了要逼葉開出手?”

    葛病嘆道︰“他們的確早已算準了葉開一定會出手救郭定,也算準了只要葉開一現行蹤,你就一定會追出去。’他們當然也算準了只要丁靈琳一追出去,葉開就一定會走。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動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極完美周密的計劃。所以他們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丁靈琳恨恨道︰“這麼樣看來,那個故意揭破黑衣人陰謀、故意說他是南官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

    葛病忽然又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聲音?”

    丁靈琳听不出。

    “我只覺得那人說話的聲音,比尖針還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是從喉嚨里一條帶子般的器官發出來的。”

    葛病緩緩道︰“男人成長之後,上條帶于就會漸漸變粗,所以男人說話的聲音,總比女人低沉粗啞些。”

    丁靈琳從來也沒有听過這些事,可是她每個字都相信。

    因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無雙的神醫,對人類身體的構造,當然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

    她也听說過,魔教中有種功夫,可以使一個人喉嚨里這條帶子收縮,聲音改變。

    葛病道︰“所以一個正常的男人,說話的聲音絕不會太尖銳,除非……”

    丁靈琳搶著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說出來的。”

    葛病點點頭,道︰“你再想想,他說話為什麼要用假嗓子?”

    丁靈琳道︰“因為他怕我听出他的聲音來。”

    葛病道︰“因為你一定見過他,听過他的聲音。”

    葛病又道︰“那天去賀喜的都有些什麼人?其中又有幾個是你見過的?”

    丁靈琳不知道︰“我根本沒有機會看。”她咬著牙道︰“有機會看見的人,現在已全都被殺了滅口。”

    葛病也不禁握緊了雙拳。

    魔教行動的計劃,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們還是留下了一條線索。”葛病沉思著說。

    “什麼線索?”

    葛病道︰“主持這次行動的凶手,當時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靈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當時在喜堂中的人,現在還活著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靈琳眼楮里發出了光︰“所以我們只要能查出當時在喜堂中有些什麼人,再查出現在還有些什麼人活著,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誰了。”

    葛病點了點頭,他的眼楮並沒有發光,因為他知道這件事說來雖簡單,要去做卻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們現在不知道當時在那喜堂中有些什麼人送過禮?死的又是些什麼人?”

    丁靈琳道︰“每個來送禮的人,我們都已記在禮簿上。”

    葛病的眼楮也亮了。

    葛病立刻問道︰“那禮簿呢?”

    了靈琳道︰“想必還在鴻賓客棧的帳房里。”

    葛病道︰“現在天還沒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還在喜堂里。”

    丁靈琳道︰“離鴻賓不遠。”

    丁靈琳跳起來,道︰“那我們還等什麼?”

    葛病看著她,目中露出憂慮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大多,現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見那些鮮血和尸體,甚至很可能會發瘋,他想說服她,要她留下來,可是他還沒有開口,丁靈琳已沖出去,這女孩子竟比他想象中堅強得多。

    喜堂中沒有人一一連死人都沒有,葛病的擔心,競完全是多余,他們到了鴻賓客棧,立刻就發現所有的尸體都已被搬走,帳房里也是空的,沒有人,更沒有禮簿,所有的禮物也全部被搬空。

    丁靈琳怔住,現在夜還很深,她離開這里並沒有多久,魔教的行動,實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問道︰“四大天王送來的那袋珠寶,本來是不是也在這帳房里,”丁靈琳點點頭。

    葛病道︰“那麼這件享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葛病道︰“因為那袋珠寶本是他們用來買命的,現在命已被他們買去,他們就不會收回那些珠寶。”

    丁靈琳道︰“所以尸體也不是他們搬走的?”

    葛病道︰“絕不是。”

    丁靈琳道︰“不是他們是誰?除了他們外,還有誰會有這麼快的手腳?”

    “要搬空那尸體和禮物,並不是件容易事,別人要那些尸體,也完全沒有用。”

    丁靈琳實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風吹進來的時候,競赫然又有一陣宙聲隨風傳了進來。

    笛聲淒涼而悲哀,丁靈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蒼白的臉。她忍不住問︰“你剛才沒有把他帶走?”

    葛病搖搖頭。

    “他為什麼還留在這里?”

    “他又看見了什麼?”

    葛病和丁靈琳已同時穿窗而出,他們都知道,能回答這問題的只有一個人。

    他們一定要找到這個吹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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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7 14:13:26
第二三章 吹笛的人

    沒有人。死人活人都沒有。

    有的燈火已殘,有的燈光已滅,冷清清的客棧,冷清清的院子。

    尸體雖然已被搬走,院子還是充滿了血腥氣,晚風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結。

    那吹笛的人呢?

    縹縹緲緲的笛聲,听來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

    他們在屋里時,笛聲仿佛就在院子里,他們到了院子里,笛聲卻又在牆外。

    牆外的夜色濃如墨。

    他們掠過積雪的牆頭,無邊的夜色中,只有一‧盞孤燈,閃爍如鬼火。

    燈下仿佛有條幽靈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這個人是誰?

    是不是剛才那個吹笛人?

    他為什麼要一個人在孤燈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們?

    如此黑夜,他還孤零零地留在這里等他們,是為了什麼?

    這些問題,也只有一個人能回答。

    孤燈懸在一根枯枝上隨風搖晃。

    丁靈琳看過這種燈籠,是鴻賓客棧在晚上迎客用的燈籠。

    但她卻看不清這個人。

    她想沖過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覺到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個人年紀越大,越接近死亡的時候,為什麼反而越怕死?

    丁靈琳咬著嘴唇,壓低聲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棧,我一個人過去看看。”

    葛病嘆了口氣。

    他知道她誤會了他的意思,他並不是在為自己擔心,而是在為她。

    “我已是個老人,已沒有什麼可怕,不過……”

    丁靈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過去看看。”

    笛聲突然停頓,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找我,現在為什麼還不來?”

    聲音尖銳,比尖針還刺耳。

    丁靈琳手心也出了冷汗。

    她听過這聲音。

    無論誰听過這聲音,只要听過一次,就永遠也忘不了。

    這個人難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臉色已變了,低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孤燈下有人在冷笑︰“你為什麼不過來看看我是什麼人?”

    丁靈琳當然要過去。

    她縱然明知道一過去就必死無疑,也非過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卻還是在緊緊握著她的手,搶著道︰“我遲早總會知道你是誰的,我並不著急。”

    丁靈琳道︰“我著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個時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人已沖過去。

    燈光卻忽然滅了。

    寒風吹過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靈琳已沖到這個人面前,已看清了這個人的臉,一張蒼白而扭曲的臉,一雙充滿了驚嚇恐懼的眼楮,眼楮已凸出,正死魚般瞪著丁靈琳。

    丁靈琳也看過這張臉,看過這個人。

    這正是那個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嚇瘋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還活著的人。

    難道他就是殺人的凶手?

    丁靈琳握緊雙拳,忽然發覺一滴鮮血正慢慢從他眼角沁出,流過他蒼白的臉。

    寒風吹過,她忍不住又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發現這個人竟已是個死人。

    死人怎麼會說話?

    死人怎麼會吹舀?

    死人絕不會說話,更不會吹笛。

    他手里根本沒有笛。

    剛才的笛聲,是從哪里發出來的?

    丁靈琳一步步向後退,剛退出兩步,突然間,一只手伸出來,閃電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麼還能出手?

    丁靈琳的手也已冰冷,幾乎又要暈了過去。

    她沒有暈過去,因為她發現這只手是從死人身子後面伸出來的。

    但這只手實在太冷,比死人的手還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鐵還硬。

    這實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靈琳用盡全身力氣,也掙不脫。

    死人身後又傳出了那比針尖還細的聲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誰?”

    丁靈琳用力咬著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來。

    “你若知道我是誰,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現在你還想不想看我?”

    丁靈琳突然用力點頭。

    一個人若是活到她這種情況,死還有什麼可怕的?

    她盯著這個人的手,這只手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金屬般發著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繡著青色的山峰。

    “布達拉”天王。

    孤峰。

    丁靈琳的心也在發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著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實在比厲鬼還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個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從這個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終于看到了他的臉。

    一張死人般蒼白冷漠的臉。

    在丁靈琳眼中看來,這張臉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終于忍不住地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達拉?”

    “不錯,我就是布達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雲霄的山峰,無論誰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兩條路可走。”

    兩條路?除了死路外,居然還有條別的路?“你並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們的教,就是我們的人,就可以永遠活下去。”

    “永遠活下去?”丁靈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過七八個你們魔教的人,像野貓一樣被人割下了腦袋。”

    “他們就算死,也死得愉快。”

    “愉快?有什麼愉快?”

    “因為殺他們的人,都已付出代價。”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體,丁靈琳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孤峰天王道︰“現在你雖然活著,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們的教,無論你是死是活,都沒有人敢欺負你。”

    丁靈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這句話的確已打動了她。

    最近她受到委屈實在大多。

    孤峰天王看著她,兀鷹般的眼楮里,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並不是真的想死,沒有人真的想死。”

    丁靈琳垂下了頭。

    她還年輕,還沒有真正享受過人生,為什麼一定要死?

    一個受盡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機會去折磨折磨別人,豈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這誘惑實在太大。

    能拒絕這種誘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況丁靈琳本是個爭強好勝的人。

    孤峰天王當然知道這一點,淡淡道︰“你不妨考慮考慮,只不過我還要提醒你兩件事。”

    丁靈琳在听著。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們的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這麼樣一個機會,實在是你的運氣。”

    他慢慢地接著道︰“只因為現在正是本教重開教門,另立教宗的時候,你錯過這次機會,一定會後悔終生的。”

    丁靈琳忽然問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門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門下,也是你的運氣。”

    丁靈琳道,“我是不是對你有用?”

    孤峰天王沒有否認。

    丁靈琳道︰“我對你有什麼用?”

    孤峰天王道︰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的。”

    丁靈琳道︰“現在……”

    孤峰天王打斷了她的話︰“你對我有用,我對你更有用,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互相利用,你有能夠被人利用的價值,所以才能活下去。另外我還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靈琳遲疑著,道︰“你說你還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不必等葛病來救你,他絕不會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靈琳又忍不住問︰“為什麼?”

    孤峰天王道︰“因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教。”

    丁靈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靈琳實在不信。

    她認得葛病雖不久,可是她對這個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為她知道葛病是葉開的朋友,是個極孤高、極有才能的人。

    她絕不相信葉開的朋友,會是個臉上一直戴著偽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過來。垂著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樣。

    丁靈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現在你信不信?”

    丁靈琳雖然已不能不信,卻還是忍不住要問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門下?”

    葛病居然承認。

    丁靈琳握緊雙拳,冷冷道︰“我還以為你一直都在關心我,幫著我,我還以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這種無恥的小人。”

    葛病的臉上全無表情,就像是已變成了個聾子。

    丁靈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醫道,也尊敬你是個君子,你為什麼要自甘墮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本不是自甘墮落。”

    丁靈琳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很好,你趕快殺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己決定?”

    丁靈琳道︰“不錯。”

    孤峰天王道︰“你寧願死?”

    了靈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顯得很驚訝︰“為什麼?”

    丁靈琳又叫了起來︰“因為我現在已知道,無論誰只要一人了你們的教,都會變成個見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縮,緩緩道︰“你不想再考慮考慮?”

    丁靈琳斷然道︰“我已不必再考慮。”

    孤峰天王看著她,忽然嘆了口氣,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這條命,好像是你剛救回來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現在你不妨再把她這條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萬寶箱,右手的乾坤傘,已向丁靈琳眉心點了過去。

    萬寶箱是救人的,乾坤傘卻是殺人的。

    他殺人的動作快而準確,完全不像是個老人出手,他比大多數人都了解,一個人身上有些什麼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間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沒有人能受得了他這一擊,可是丁靈琳沒有閃避,反而冷笑著迎了上去,她知道已無法閃避。

    她的手腕還被握在孤峰天王鋼鐵般的手里。

    乾坤傘的鐵尖,已閃電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見寒光在閃動,忽然又听見“崩”的一聲輕響,就仿佛有兩根鋼針撞擊。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連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覺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開,突然凌空躍起翻身,她還仿佛看見孤峰天王身子躍起時,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這一招快如閃電,她實在也沒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卻還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實在不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夜色更深,風更冷,那破舊的燈籠,還在枯枝上搖晃,吹笛人的尸身還在枯枝上搖晃。

    孤峰天王卻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聲,就有一股鮮血濺出。

    風吹過他背上時,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風吹成了灰,露出了一個掌印。

    鮮紅的掌印。

    了靈琳從來也沒看見這麼可怕的掌力,但卻已總算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她還活著,還能好好的站在這里,只因為葛病非但沒有殺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著生命的危險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現在卻已命如游絲,這種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針,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無論是悲傷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種感情只要太強烈,就會變得像尖針般刺人。

    她蹲下來,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縮,但卻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幫助這個救命的恩人。

    她的眼淚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著,總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開我的箱子。”

    丁靈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開。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個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靈琳剛找出來,葛病就搶過去,咬斷瓶頸,把一瓶藥全都倒在嘴里。

    然後他的喘息才漸漸平息。

    丁靈琳也松了口氣。

    “萬寶箱,乾坤傘,閻王沒法管。”連閻王都沒法管的人,當然下會死、他既然能救別人的命,當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臉色還是那麼可怕,連眼楮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現在他的臉色絕不比那吹笛人的臉色好看多少。

    丁靈琳又不禁為他憂慮︰“我扶你回客棧去好不好?”

    葛病點點頭,剛站起來,又跌倒,又是一口鮮血嗆了出來。

    丁靈琳咬緊牙,恨恨道︰“他為什麼要如此狠心,為什麼要下這種毒手?”

    葛病忽然勉強笑了笑,道︰“因為我對他也下了毒手。”

    丁靈琳不懂,他根本沒有看見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傘。”

    丁靈琳看見了。

    葛病道︰“你看看傘柄。”

    丁靈琳這才發現,傘柄是空的,頂端還有個尖針般大的洞。

    她終于明白︰“這里面藏著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卻使得他的笑看來比哭還令人悲傷︰“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傘,本就是殺人的。

    “我對你出手時,傘柄正對著他。”

    丁靈琳完全明白︰“你用傘尖刺我時,傘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來。”

    葛病點點頭,仿佛想大笑︰“他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對他出手的,他畢竟還是上了我的當。”

    丁靈琳眼楮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點點頭,道︰“所以他的掌力雖可怕,我們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燈光陰森而黯淡,可是鴻賓客棧里,已只剩下這地方還有燈光。

    所以丁靈琳只有把葛病帶到這里來,這里雖沒有床,卻有桌子。

    地上的血漬已于了,她從帳房里找來幾條棉被,墊在葛病身下。

    他的臉色還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還是有血絲沁出。

    幸好他還有個救命的萬寶箱

    丁靈琳看著他臉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問︰“箱子里還有沒有別的藥可以讓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搖搖頭,苦笑道︰“救命的藥有很多種,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藥,通常卻只有一種。”

    丁靈琳也勉強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你總算己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楮,仿佛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丁靈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會好的,因為你實在是個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靈琳卻情願他不要笑,他的笑容連看的人都覺得痛苦。

    冷風如刀。

    丁靈琳已將門窗全都關了起來,刀鋒般的冷風,卻還是一陣陣從門縫窗里刺進來。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想喝酒?”

    丁靈琳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因為她已看見屋角里擺著幾壇酒。

    她搬來一壇,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靈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卻忽然一陣刺痛,這本是她的喜酒,現在呢?

    酒雖香,她又怎麼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葉開,想起了為葉開去打酒的韓貞。

    ——她當然還不知道韓貞並沒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葉開那一刀,韓貞就不會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會刺葉開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問道︰“像你這種人,怎麼會人魔教的?”

    葛病沉默著,終于長長嘆息了一聲,苦笑道︰“就因為我是這麼樣一個人,所以才會人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

    “是。”

    “我想不通。”丁靈琳也只有苦笑︰“我實在想不通。”

    葛病道︰“這也許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靈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是他們那種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學醫,本是為了救我自己,因為我發現世上的名醫們,十個中有九個是蠢才。”

    丁靈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後來,我學醫已不是為了救自己,也不是為了救人。”

    丁靈琳道︰“你是為了什麼?”

    葛病道︰“到後來我學醫,只因為我已經完全入了魔。”

    無論做什麼事,若是太沉迷,都會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雖然有很多可怕的殺人邪術,卻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說,他們的攝魂大法,若是用得很正確,在療傷治病時,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療效。”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無論什麼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確,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藥。”

    “可是他們的攝魂大法,對治病又有什麼用?”

    丁靈琳還是不懂。

    葛病道︰“醫者意也,這句話你懂不懂?”

    “不懂。”

    “這就是說,一個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堅強,往往可以決定他的生死。”

    他這種解釋不但深奧,而且新鮮,他也知道丁靈琳一定還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釋︰“這也就是說,一個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靈琳終于懂了,因為她忽然想起了個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發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著等魔教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了酒壇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讓我也喝一口。”

    丁靈琳道︰“你的傷這麼重,還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樣,為什麼不喝?”

    丁靈琳的心在往下沉。

    “為什麼喝不喝都是一樣的?你剛才吃的藥難道沒有效?”

    葛病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靈琳忽然發現他蒼白的臉,已變得通紅滾熱,就像是有火焰燃燒著一樣。

    剛才那瓶藥,顯然並不能救他的命,只不過暫時提住了他一口氣而已。

    看著他越來越可怕的臉色,丁靈琳的眼淚又急得流了下來︰“你……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葛病閉上眼楮︰“我說過,我已是個老人,已沒有什麼可怕的。”

    他並不怕死,一點也不怕。

    丁靈琳忽然明白,剛才他擔心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這想法也像一根針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報答這種恩惠和感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說過,我對醫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因為我對任何人都不關心。”

    可是他對丁靈琳卻是關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無論如何,他已是個老人,他們之間的年紀實在相差大多,當然不會有她連想都不敢想的那種感情。

    他關心她,也許只不過像父親對兒女的那種關心一樣。

    可是葛病已睜開眼楮,正在凝視著她。

    他的臉更紅,眼楮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燒著,這種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時的冷漠與鎮定。

    他已漸漸無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靈琳竟不由自主避開了他的目光,競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我已是個老頭子,我們的年紀實在相差大多了,否則……”

    否則怎麼樣?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再問下去。

    丁靈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愛別人的權利。

    老人也和年輕人一樣,是有感情的,有時他們的情感甚至比年輕人更真摯,更深刻,因為他們已了解這種感情的可貴,因為他們對這種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還沒有得到時,已唯恐它會失去。

    可是葛病畢竟不是平凡的人,畢竟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嘆息了一聲,淡淡道︰“不管怎麼樣,你都不必為我擔心,我剛才還說過,我既然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的死活跟別人根本完全沒有關系。”

    ——可是跟我有關系——丁靈琳心里被刺得更深。

    若不是為她,他根本不會死︰若不是因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麼會跟她沒有關系,她怎麼能看著他死?可是她又有什麼法子能救他呢?

    ——一個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這些話仿佛忽然又在丁靈琳耳邊響起,她知道他現在並不想活下去,他已是個老人,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甚至連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對人說出來。

    你若是他,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葛病的眼楮又闔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為什麼要我走?”

    “因為我不喜歡別人看見我死時的樣子。”

    葛病的身子已開始痙攣,顯然在勉強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靈琳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決心會改變一樣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聲道︰“絕不走。”

    “為什麼?”

    丁靈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為我要嫁給你。”

    葛病霍然張開了眼楮,吃驚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嫁給你,一定要嫁給你。”她真的又下了決心。

    在這一瞬間,她已忘記了郭定,忘了葉開,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這一瞬間,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絕不能就這麼樣看著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給一只豬,一條狗,她也會毫不考慮就答應。她本就是個情感豐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顧一切的。別人欺負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會忘記,可是你只要對她有一點好處,她就會永遠記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許很糊涂,甚至很荒謬,但她卻絕對是個可愛的人,因為她有一顆絕對善良的心。

    “你要嫁給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帶著三分辛酸,三分感激,還有三分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個十分清楚的人。

    丁靈琳跳起來,她忽然發現這里唯一亮著的燈火,就是那對龍鳳花燭。這本是為她和郭定而準備的,就在這對龍鳳花燭前,郭定穿著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現在,這對花燭還沒有燃盡,她卻已要嫁給另外一個人。

    若是別人要做這種事,無論誰都會認為這個人是個荒唐無情的瘋子。可是丁靈琳不是別人,無論誰對她都只有憐憫和同情,因為她這麼做,不是無情,而是有情,不是報復,而是犧牲,她不惜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為的只要報答別人對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法子能救葛病。

    這法子當然並不一定有效,這種想法也很荒謬幼稚。可是一個人若是肯犧牲自己,去救別人,那麼她做的事無論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為這種犧牲才是真正的犧牲,才是別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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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7 14:21:07
第二四章 悲歡離合

    花燭已將燃盡,燭淚還未干。

    燭淚一定要等到蠟燭己成灰時才會干,蠟燭寧願自己被燒成灰。

    也只為了照亮別人。

    這種做法豈非也很愚蠢?

    但人們若是肯多做幾件這種愚蠢的事,這世界豈非更輝煌燦爛?

    丁靈琳扶起葛病,站在花燭前,柔聲道︰“現在我就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終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著她,一雙灰黯的眼楮,忽然又有了光采,臉上的笑容,也已變得安詳恬靜。

    丁靈琳淚痕未干的臉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現在他已有了家,有了親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著淚笑道︰“這里雖然沒有喜官,但我們卻一樣還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們兩個人願意,有沒有別人做見證都一樣。”

    這並不是兒戲,更不算荒唐,因為她的確是真心誠意的。

    葛病慢漫地點了點頭,目中帶著種異樣的光采看著她,看著面前的花燭。

    能和自己喜愛的女子結合,豈非正是每個男人最大的願望。

    他微笑著︰“我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這麼樣一天……我本來以為我永遠不會有這麼樣一天了,可是現在……”

    現在他終于達成了他的願望。

    他的語聲也變得安詳而恬靜,可是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下得比閃電還快,忽然就擊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沒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總是一大最黑暗的時候。

    丁靈琳己跪下,跪在葛病,的尸體前,眼淚就像是泉水般涌出來。

    就在這同一個地方,同一對花燭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兩個準備跟他結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這打擊實在太大。

    也許他們本就要死的,因為她,他們也許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卻己不能不這麼想。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個不樣的女人,只能為別人帶來災禍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葉開也幾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卻偏偏還活著。

    ——我為什麼還要活著?為什麼還要活在這世界上?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每個她認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從鐵姑開始,到玉簫道人,葛病,還有那冷酷如惡魔的孤峰天王,每個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是她可信賴的?

    只有葉開!可是葉開又在何處?

    酒還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時,就像是喝下了一團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葉開你說過,只要等一切事解決,你就會來找我,現在什麼事都完了,你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

    她放聲大叫,忽然將手里的酒壇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鮮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將燃盡的龍鳳花燭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將地上的烈酒燃燒了起來。

    火也是無情的,甚至比死亡更無情,甚至比死亡來得更快。

    這種猛烈的火勢,又有誰能抵抗。

    沒有人能抵抗!

    但丁靈琳卻還是痴痴地跪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

    看著火焰燃燒,她心里忽然泛起種殘酷的快意。

    她要看著這種火焰燃燒,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燒光,她己不再有什麼留戀。

    毀滅豈非也是種發泄?

    她需要發泄。她想毀滅。

    木板隔成的廳堂,轉眼問就已被火焰吞沒,所有的一切事,現在真的已全都解決了。

    可是葉開呢?

    葉開。你為什麼還不來?

    烈火照紅了大地蒼穹時,黎明終于來了。

    葉開卻還是沒有來。

    葉開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從來也沒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並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這一點他比誰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卻硬是把自己灌醉,醉得人事不省。

    因為他畢竟不是聖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卻不是自己,又有誰還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興興地在街上逛來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個賣酒的地方時,就停了下來,停了一個多時辰。

    可是出來的時候還沒有醉。

    一一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兌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個賣酒的地方,用一種不穩定的腳步逛了進去。

    這次他是怎麼出來的,他已記不清了,以後是不是到過第三個地方?他更記不清了。

    他唯一記得的事,是把一個帶著婊子去喝酒的上流氓頭上打了個洞。

    那個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記得。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睡在一條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髒又臭的垃圾堆,連野狗都絕不肯在這種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證這絕不是他自己願意的,他一向沒有睡在垃圾堆里的習慣。

    ——定是那個頭上有洞的上流氓,找了人來報仇,先揍了他一頓,再把他拋到這里來。

    他不久就證實了這件事。

    因為他站起來的時候不但頭痛欲裂,而且全身都發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頭才能把他打成這樣子,他還沒有學會打人前就已先學會挨打的。

    然後他又發現頭疼並不是完全因為酒醉,他頭上也多了個洞。

    無論誰若是發現自己被人拋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兔不了要很生氣,很難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豈非也是件蠻有趣的事。

    何況,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們,現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條斜街,就像長安城里大多數街道一樣,古老而陳舊。

    街對面有家小酒館,門口掛著個很大的酒葫蘆,是鐵鑄的。

    葉開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這小酒鋪里。

    酒鋪後面,好像就是個“暗門子”,那上流氓帶出來的,就是這暗門子里的女人。

    從這里往左轉,再轉過兩條街,就是鴻賓客棧。

    葉開這一輩子,大概是再也不會到鴻賓客棧去了,那里的傷心事實在大多。

    現在應該到哪里去?應該做些什麼事?葉開連想都沒有想。

    他決定暫時什麼都不去想,現在他腦子里還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絕不能往左邊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著新衣服,臉上都帶著喜氣,一見面就作揖,不停他說︰“恭喜”,葉開這才想起來,今天還是大年初二。

    別的人在大年初二這一天,應該做些什麼事呢?

    ——帶著孩子到親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壓歲錢,然後再回家,準備些金果元寶,等著別人來拜年,把壓歲錢再還給別人的孩子。

    這一天大家都不許說不吉利的話,更不許吵架、生氣。

    可是既沒有家、又沒有朋友的異鄉浪子,在這一天又該干什麼?

    葉開在街上逛來逛去,東張西望,其實眼楮里什麼都沒有看到,心里什麼都沒有去想,也許只在想一件事。

    丁靈琳現在正干什麼?

    他本來已決定,永遠再也不想她了,但卻不知為了什麼,他這昏沉沉的腦袋里,想來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個人。

    他剛才還決定,絕不再到鴻賓客棧去,可是現在一拾起頭,就發現自己還是又走到這條路上來了。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看見鴻賓客棧那塊高高掛著的金字招牌,只看見一大堆人,圍在那里,有的在竊竊私議,有的在搖頭嘆息,甚至還有些人正在那里抱著頭放聲大哭著。

    這里究竟出了什麼事?

    葉開忍不住逛了過去,擠進人叢,然後他整個人就忽然變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冷水潭里。

    長安城里氣派最大的鴻賓客棧,現在競已變成了一片瓦礫。

    鴻賓客棧昨夜的慘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為昨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在呆在家里的,誰也不會到街上來閑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賭得頭昏腦脹的人,誰也不會逛到客棧里去。

    呆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賭錢,更不會關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櫃請去喝喜酒的,大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光棍,沒有人關心的光棍。

    就因為這是個特別的日子,所以才會發生那些特別的事。

    這並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發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這里是什麼則。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賭葉子牌,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會知道。”

    “听說昨天晚上有人在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來喝喜酒的人,怎麼連一個都不在?”

    “不知道。”

    “那對新人呢?”

    “不知道。”

    這地方雖然已被燒成了瓦礫,卻連一個人的骸骨都沒有。

    “這里的老掌櫃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這里究竟出了什麼事,簡直連一個知道的人都沒有。

    “我別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對新人居然也不在這洞房里,連老掌櫃都不見了。”

    大家議論紛紛,越說越奇︰“難道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棧被燒光,那老掌櫃總該回來看看的。

    葉開知道沒有鬼,他從來不相信這種活見鬼的事。但這件事情卻真的好像遇見了鬼,他就是把腦袋打出了個洞來,也還是想不通的。”

    他只覺得整個人都已變成了一大塊木頭,一塊又冷又硬的木頭。

    這里究竟怎麼起的火?

    丁靈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問出他們的行蹤來,卻又不知道應該去問誰。

    就在這時,人叢里忽然有個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頭,就看見了一只柔美而秀氣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誰在拉他?

    是不是丁靈琳?

    葉開抬起頭,拉他的人已轉過身,往人叢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著烏黑的鳳氅,長發垂落,用一枚玉環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靈琳?

    葉開看不出。

    他只好跟著她走出人群,看著她輕盈的體態,他心里忽然泛起種說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靈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靈琳,兩人相見後,心里又是什麼滋味?又有什麼話說?

    拋若不是丁靈琳,會是誰呢?

    這次葉開居然沒有退縮,也沒有逃避,他知道無論她是不是丁靈琳,都一定有很多話要告訴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走過了這條長街,忽然轉入條橫巷。

    巷子很窄。

    葉開追過去時,只看見她的人影一閃,走進了一個窄門里。

    門是虛掩著的。

    從外面看起來,這不過是個很平凡的人家,門外的雪積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沒有打掃。

    葉開走到門口,心就跳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這地方是他來過的,現在他用不著走進去,也知道她是誰了。

    崔玉真。

    這戶人家正是她帶葉開來養過傷的地方。

    想起了那兩天中的事,葉開心里又涌起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卻不知是歡喜?是悵惘?還是失望?

    歡喜的是崔玉真還活著。

    悵惘的是往事已成過去,舊夢已無處追尋。

    失望的是什麼呢?

    難道他心底深處,還是在盼望著她就是丁靈琳?

    舊夢並不是完全無處追尋,至少在這寒冬清晨的冷風里,還可以找到一點影子。

    鳳從後面的廚房里吹過來,吹過這小而幽靜的院子。

    風中充滿了郁郁的香氣。

    葉開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著一碗芳香撲鼻的熱粥,由她一雙柔美而秀氣的手捧給他。

    誰知粥竟是從門外飛進來的。

    他沒有看見她柔美的手,看見的卻是一只殺人的血手。

    從那天開始,他就從未再見過她,也從未想到他們還有再見的一天。

    他本來以為他和丁靈琳一定可以永遠廝守的,誰知現在卻覺得可能永不再見。

    人生中的離合悲歡,又有誰能預測?

    葉開嘆息著,推開門,走進屋子,那張床,那個小小的衣櫃,都依然無恙。

    甚至連屋角的陽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樣。

    葉開也不知是人已虛弱,還是心在發軟,走進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還留著發香。

    無論如何,那兩天平靜安適的日子,都是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沒有遇著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現在還在這里陪著她?

    門外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她已捧著碗熱氣騰騰的粥走進來,美麗的臉上,帶著甜蜜而溫柔的微笑。

    這正是那天早上葉開在心里盼望著的情況,只不過現在距離那天早上,已不知又過了多少大,又發生了多少事。

    現在的情況縱然還是和那天早上一樣,但彼此的心情卻已不一樣。

    世上又有誰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復返的時光?

    葉開勉強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溫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葉開點點頭。

    于是一碗香氣撲鼻的熱粥,又由她一雙柔美秀氣的手捧了過來。

    現在他的確很需要這麼樣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個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還是跟以前一樣,可是葉開只喝了人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視著他,輕輕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厲害。”

    葉開又勉強笑了笑,道︰“醉得簡直就像是條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葉開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來我還不知道。”她美麗的眼楮里,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幽怨,慢慢地開始敘說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著回到玉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許我出來。”

    葉開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說,他也看得出。

    “我本來這一輩子已完了,我實在想不到那惡魔也有死在別人手里的一大。”

    “玉簫道人一死,你就到這里來?”

    崔玉真道︰“姐妹們一听到他的死訊,就像是剛飛出籠子的鳥,都恨不得飛得遠遠的,每個人分了他一點東西,不到一個時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只有她沒有走,因為她忘不了葉開,所以又重到這里,想找回一點昔日的舊夢。

    這句話她用不著說,葉開也知道。

    “我一個人在這屋子里耽了一整天,既個想出去,也睡不著。”她在笑,笑得卻很辛酸︰“其實我也知道你是絕不會再回到這里來的。”

    葉開心里又何嘗不是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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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7 14:24:11
他忽然發覺自己實在是個很無情的人,實在沒有想到過要重回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聲,才想起已經是大年勿一一。”她慢慢地接著道︰“我不想一個人再悶在屋子里,又餓得發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剛出去,就听見個很可怕的消息。”

    “什麼消息?”

    “我听說丁姑娘要成親了。”葉開笑得很勉強︰“這消息並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頭︰“那時候我還以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個女孩子,若是听見自己心愛的男人要娶親的消息,當然會認為這消息可怕得很︰葉開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過這種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嘆息。

    “我听見丁姑娘要嫁的人,是個受了傷的人,我更以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著頭道︰“那時我听罷雖然難受,卻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見你一次,所以我就買了份禮,送到鴻賓客棧去。”

    葉開苦笑。

    他也送了份禮去,一份很特別的禮。

    知道丁靈琳的婚訊後,他就決心要想法子將郭定的傷治好。

    可惜他自己沒有治傷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間,來回趕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來。

    崔玉真咬著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葉開忍不住問道︰“你怕什麼?”

    “我……我忽然又怕見到你。”

    “那時你還不知道新郎官並不是我?’”我還不知道。”崔玉真幽幽他說道︰“所以我又把自己關在這屋子里,一個人買了點酒,躲在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們的喜酒了。”

    葉開看著她,忍不住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還有個這麼樣的女孩子,對他有這麼樣的感情。

    他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葉開只覺得心里一陣刺痛,“我若知道你在這里,我一定來陪你。”

    崔玉真終于嫣然一笑,過了很久,才接著道︰“我喝了一點酒後,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沒有?”

    “我遲疑了很久,反反復復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見你們後會受不了,可是就這麼樣永不相見,我也不甘心。”

    葉開也了解這種心情,世上也許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這種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後我終于拿定主意。”

    “什麼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們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點點頭道︰“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幾乎連一個人都沒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氣,從客棧後面溜了進去,一進去我就知道不對了。”

    葉開道︰“什麼地方不對?”

    崔玉真道︰“那麼大的客棧里竟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非但一點也不像有人在辦喜事,就是辦喪事的人家,也沒有那麼靜。”

    葉開也听出不對了,立刻問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不少,怎麼會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辦喜事的那個大廳,從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臉上忽然露出種受了極度驚嚇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當時那種慘不忍睹的情景。

    葉開的心也在往下沉,忍不住又問道︰“你看見了什麼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聲音也在發抖,過了很久,才能說出話來︰“我只看見喜堂里到處全是血,全是死人,竟連一個活著的都沒有。”

    葉開怔住,整個人仿佛忽然又沉人萬劫不復的黑暗中。

    “當時我還以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顧一切沖了進去。”

    她輕輕吐出口氣,接著道︰“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並不是你。”

    “你……你看見了那個新郎官?”葉開的聲音也在發抖︰“他也死了?”

    崔玉真點了點頭,黯然道︰“他死得很慘。”

    “丁靈琳呢?”葉開雖然不敢問,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沒有死,當時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葉開也不禁吐出口氣,卻又不禁覺得奇怪,他和丁靈琳分手之唇,難道她竟沒有回去?

    郭定他們又是怎麼死的?是誰下的毒手︰當時在喜堂中的人並不少,能下得了這種毒手的人並不多。

    崔玉真道︰“當時我雖然又吃驚,又害怕,可是看見你不在里面,我總算松了口氣。”

    葉開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四個黃衣人的尸體?”

    崔玉真道︰“我沒有注意別人,也不敢仔細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體里面,好像是有幾個穿著黃衣服的人。”

    葉開皺起眉︰“他們若是也死了,凶手會是誰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會有這麼心狠手辣的人,當時我只想趕快離開那地方,誰知我剛想走的時候,忽然听見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帶風聲。”

    她接著又道︰“因為那地方實在太靜,所以我听得很清楚,來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葉開動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來了?”

    崔玉真道︰“當時我也這麼想,所以嚇得連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讓他們看見,幸好我還有點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時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來很高。”

    葉開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廳里的那根橫梁?”

    崔玉真點點頭,道︰“我躲在上面,連氣都不敢喘,卻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葉開道︰“你看見了什麼?”

    崔玉真道︰“我看見了幾個穿著黃衣服的人,從外面一竄進來,立刻就將地上的死人,一個個拋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東西接著,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們搬空了。”

    葉開的臉已發青︰“你看清楚他們身上穿的是黃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為他們的衣服黃得很特別,在燈光下看起來,就好像有金光在閃動著一樣。”

    葉開握緊雙拳︰道︰“果然是他們下的毒手。”崔玉真道︰“可是我並沒有看見他們殺人。”

    葉開冷冷道︰“人若不是他們殺的,他們為什麼要替別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們殺了人後,難道還想毀尸滅跡?”

    葉開恨恨道︰“殺人滅口,毀尸滅跡,本就是金錢幫的一貫作風。”

    崔玉真道︰“金錢幫?……金錢幫又是些什麼人?”

    葉開道︰“他們不是人。”

    崔玉真看著他臉上的憤怒之色,也不敢再問下去,遲疑了半晌終于道︰“後來我又看見了丁姑娘。”

    葉開失聲道︰“你在哪里看見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葉開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黃衣人把尸體搬空之後,她就去了。”

    葉開道︰“那時你還沒有走?”

    崔玉真道︰“那時候我整個人都已嚇得發軟,在大梁上耽了半天,剛喘過一口氣,他們就來了。”

    葉開道︰“他們?她不是一個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兩個人。”

    葉開道︰“還有個人是誰?”

    崔玉真道︰“是個奇形怪狀的老頭子,半夜里手里還拿著把雨傘。”

    葉開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認得他?”

    葉開道︰“不但認得,而且還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嘆了口氣。道︰“那麼現在你的老朋友又少了一個。”

    葉開變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慘。”

    葉開道︰“是誰殺了他?是誰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們看見尸身被搬空,也覺得很意外,可是他們並沒有停留,也沒有發現梁上還有別人在。”

    葉開道︰“後來呢?”

    崔玉真道︰“他們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們听了這笛聲,也趕了回來,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牆而出。”

    葉開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沒有跟過去,只不過躲在牆頭往外面看。”

    葉開道︰“你又看見了什麼?”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樹上,好像掛著盞燈籠,下面還站著個人。”

    葉開道︰“是什麼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遠,根本看不清楚,幸好當時四下一點聲音都沒有,所以他們說話的聲音,我倒全都听見了。”

    葉開道︰“他們說了些什麼。”

    崔玉真道︰“丁姑娘過去後,好像驚叫了一聲,然後就問那個人,是不是布……”

    葉開動容道︰“布達拉?”

    崔玉真立刻點頭,道︰“不錯,布達拉,丁姑娘說的就是這三個字。”

    葉開立刻追問︰“那個人怎麼說?”

    崔玉真道︰“他承認了,還說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葉開道︰“孤峰天玉。”

    崔玉真道︰“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葉開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傷,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訴丁姑娘,那是種很厲害的暗器。”

    她嘆了口氣,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輕輕拍了一掌,就已無救了。”

    葉開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醫道。以這種武功和醫道,就算有人能擊傷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葉開實在不能相信,世上競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親眼看見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個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話中顯然還有話一一除了第一個新郎官,難道還會有第二個?

    這件事別人連做夢都不會想到。

    可是葉開卻想到了,他了解丁靈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樣,所以崔玉真說出了她所看見的事,葉開並不覺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來以為無論誰听見這種事,都難免有些特別的反應。

    但葉開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她一定會這麼樣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葉開搖搖頭,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會這麼樣做的,因為你們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們都寧願犧牲自己,也不忍看著別人受苦。”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因為他心里只有愛和關切,並沒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當然知道那是對誰的愛和關切。

    她忍不住也輕輕嘆了一聲,垂下頭,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葉開沒有再讓她說下去,已急著問道︰“你走的時候,她還留在火窟里?”

    崔王真點點頭,勉強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現在一定還好好地活著。”

    葉開道︰“因為火窟里並沒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為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葉開轉過頭,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陽光燦爛,晴天仿佛已將來臨。

    他忽然站起來,走過去,推開窗戶,喃喃道︰“不管怎麼樣,現在我總算已確定了兩件事。”

    崔玉真在听著。

    葉開道︰“不管那布達拉天王是什麼人,現在他一定已受了重傷,我已不難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葉開點點頭,道︰“可是我還要先去找另外一個人。”

    崔王真道︰“找誰?”

    葉開道︰“去找那殺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現在就要去?”

    葉開硬起了心腸,道︰“我現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這里等我,我會回來的。”

    他的心並不太硬,他的聲音已嘶啞。

    崔玉真垂著頭,看著自己腳尖,過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著回來了。”

    “為什麼?”

    “因為我……我不會在這里等你的。”

    她的聲音也已嘶啞顫抖。

    葉開還是忍不住回過了頭,又問道︰“為什麼?”

    崔玉真頭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為我不是她,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就只這一句話,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葉開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將來……”她勉強忍住了眼淚,作出了笑臉︰“我說不定會找個老實的男人,嫁給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兒子,也說不定會開個小酒店,做一個當爐賣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萬萬片,每說一個字,一片又碎成千千萬萬片。

    葉開笑道︰“到那時我一定會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場。”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來,眼淚就會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時候我一定會替你再熬一鍋雞粥,有燕窩的雞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時候,眼淚已滴下面頰……

    陽光燦爛。

    葉開大步走在陽光下。他臉上雖然還有淚,可是他知道眼淚就和鮮血一樣,在陽光下很快就會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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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章 驚魂一刀

    淚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淚痕是看不見的,可是鮮血留下來的痕跡,卻一定用血淚才洗得清。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葉開一向都是在用“寬恕”來代替報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殺人的刀,但是現在他的心,競也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他忽然發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見的線,提在手里。

    他不願再被人這麼樣愚弄下去,更不願再受人利用;沒有人願意做木偶的,無論誰的容忍都有限度,葉開也一樣。

    積雪的大地,正在陽光下露出光禿禿的黃土。長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濘已干,卻還是看不見趕路的人。

    沒有人願意在大年初二這一天趕路。

    只有葉開。

    他找了輛車,卻找不到趕車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這輛載煤的大板車上,任憑拉車的驢子沿著大路往前走。

    車上的煤碴子,刺得他全身都在發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車的驢子走得居然不慢,後面沒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時更帶勁。

    驢子本就是這種脾氣的。

    奇怪的是,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氣,也跟驢子完全一樣。

    葉開居然去買了包花生,躺在車上慢慢地剝著,剝一顆拋起來,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在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也許他還沒有忘記那個在殺人前,一定要吃幾顆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沒有酒,他忘了買酒。

    大醉之後,第二天能喝幾杯“還魂酒”,人立刻就會覺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時候,就看見一角青布酒旗,從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並不是絕對沒有人想賺錢的。

    葉開笑了,喃喃自語︰“看來我的運氣已漸漸變好了。”

    想喝酒的時候,立刻就可以有酒,這種運氣確實不錯。

    他跳起來,將驢車趕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積雪的棗樹林。

    樹林中果然有個小小的酒亭,還有七八個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酒亭外,直著眼楮,張著嘴,就好像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個人,頭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見葉開走了過來,臉上就露出了驚駭之色。

    葉開卻笑了。

    他認得這個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葉開忽然想起了別人稱呼他的名字,微笑著走過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于臉色發青,想點點頭,可是脖子卻似已發硬,整個人都好像硬得像于泥巴。

    不但是他,其他的六七個人也一樣。

    葉開微笑道︰“挨揍的人沒有害怕,揍人的人為什麼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頭太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實在抱歉得很。”

    他沒有猜錯,這些人的手果然都又青又腫。

    一個人的武功若是能練到葉開這樣子,縱然在爛醉如泥的時候,也一樣有防身自衛的本能。

    葉開笑道︰“可是各位用不著害怕,我並不是來找你們麻煩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上,也是蠻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的謝謝你們。”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來,讓我清你們喝兩杯。”

    土豹子臉上的表情卻更恐懼。

    葉開道︰“你還怕什麼?”

    土豹子終于道︰“老大,我們已知道你有種,只不過我們怕的倒不是你。”

    葉開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來並不是他。

    葉開苦笑道︰“你們怕的是什麼?”

    土豹子道︰“我們只怕你把我們頭上的東西踫下來,我們就真的是死路一條了。”

    葉開這才發現,這些人的頭頂上,全部端端正正的擺著一枚銅錢。

    銅錢在太陽下閃著光,就像是黃金一樣。

    “金錢幫。”

    土豹子吐出口氣,道︰“你既然也知金錢幫的規矩,我就放心了。”

    葉開眨了眨眼,道︰“什麼規矩?”

    其實他當然知道金錢幫的規矩。

    這枚銅錢,就是他們的信符,他們若是把銅錢放在你頭上,你就連一動都不能動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們頭上的銅錢踫下來,我們就得死,你也得死,我們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條。”

    葉開又笑了,搖著頭,笑道︰“哪有這麼大的規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頭上的銅錢拿了下來,喃喃道︰“這一文錢不知道能不能買杯酒喝。”

    土豹子卻已駭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兩條腿都已發軟,忽然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葉開卻好像沒看見,又道︰“一文錢想必不夠買酒的,還好這里還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來時,六七個人頭上的銅錢,就全已都到了他手里。

    這些人都駭傻了,他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看見過這麼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這是他干的,完全不關我們的事。”

    葉開微笑︰“這本來就不關你們的事。”

    他拈起顆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土豹子當然不知道。

    葉開道︰“這意思就是說,你們現在已可以站起來去喝酒了,隨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錢幫的人若敢去找你們的麻煩,就叫他們來找花生幫的幫主,就說花生幫的幫主,已接下了這檔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問道︰“花……花生幫的幫主是誰?”

    葉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了。

    突听一個人冷冷道︰“很好,那麼我們現在要我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聲音,冷冰冰的口氣。

    這個人也是冷冰冰的,蠟黃的臉,鷂眼鷹鼻,臉上有條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來更是滿臉殺氣。

    葉開卻沒有去看他的臉——葉開注意的,只不過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黃衣裳,在陽光下看來,也像是黃金一樣。

    他就在酒亭的石階上,還有三個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樣的衣裳。

    葉開又在笑,道︰“你們身上這套衣裳倒不錯,不知道能不能脫下來給我,我正好拿去給我那條驢于穿上。”

    黃衣人瞪著他,瞳孔已收縮,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幫的規矩?”

    葉開道︰“剛才听說。”

    黃衣人道︰“四十年來,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敢觸犯過本幫的規矩,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葉開道︰“你說為什麼?”

    黃衣人道︰“只因為無論誰敢觸犯本幫的規矩,就必死無疑。”

    另一個黃衣人冷笑道︰“無論你是花生幫的幫主也好,是爪子幫的幫主也好,都一樣必死無疑。”

    葉開嘆了口氣,道︰“可是無論什麼規矩,遲早總是要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處女遲早得嫁男人一樣。”

    黃衣人對望了一眼,沉著臉,一步步走下台階,走過來。

    四個人的腳步都很沉穩,尤其是那臉帶刀疤的大漢,兩旁太陽穴隱隱凸起,一雙手青筋暴現,顯然是內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葉開看著他的手,忽然道︰“閣下莫非是練過大鷹爪功的?”黃衣人冷笑。

    葉開道︰“看閣下臉上這條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鐵面鷹’?”

    黃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錯。”

    葉開忽然沉下臉,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麼人?”

    鐵面鷹道︰“好像听說過。”

    葉開道︰“他是我的朋友。”

    鐵面鷹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葉開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幫的規矩?”

    鐵面鷹道︰“什麼規矩?”

    葉開道︰“花生幫的規矩,就是不許別人殺我的朋友,否則……”

    鐵面鷹道︰“否則怎麼樣?”

    葉開道︰“就是這樣!”

    他忽然出手,揮拳痛擊鐵面鷹的臉。

    鐵面鷹並不是無名之輩,也不是無能之輩,他不但在淮西一帶的名頭極響,在江湖中也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為他的確有真功夫。

    他的鷹爪功,的確得過“鷹爪王”門下的真傳,昔年在兵器譜上列名的“淮西大刀”,雖然一刀砍在他臉上,居然沒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鷹爪功下,“銑面鷹”這名字,也正是因此而來。

    鷹爪快,鷹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葉開揮拳,拳頭已痛擊在他鼻梁正中。

    他並不覺得痛。要能感覺到痛苦,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現在他只覺得眼前忽然一陣黑暗,忽然有無數顆金星,從眼前擴張。

    他並沒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飛出去一丈多遠,撞在酒亭的門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沒有听見自己臉上骨頭碎裂的聲音,可是別的人卻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葉開看著他碎裂的臉,淡淡道︰“原來他並不是真的鐵面,原來他的臉也一樣可以打爛的。”

    另外的三個黃衣人咬著牙,連看都沒回頭去看他們的同伴。

    寒光閃動著,三個人已同時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劍,一對判官筆。

    三個人四件兵刃,忽然間已全都向葉開身上招呼了過去。

    兩招過後,葉開已發現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並不是鐵面鷹,也不是用判官筆的老者,而是個使劍的年輕人。

    他的劍法迅急而犀利,變化很多,他用的劍也是精品。

    十三招過後,葉開還是沒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絕不落空。

    現在他已出手,只听一聲驚呼,一陣肋骨折斷聲,接著“格”的一響。用判官筆的老者已被點住穴道,使刀的大漢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斷成兩段。

    只有使劍的年輕人沒有倒下,但臉上卻已駭得全無血色。

    葉開隨手將兩截斷刀甩掉,忽然問這年輕人︰“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折斷他的刀?”

    年輕人搖頭。

    葉開淡淡道︰“因他出手太陰毒,像他這種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輕人緊握他的劍,忍不住問道︰“你也用刀?”

    葉開點點頭。

    世上也許沒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價值。

    “我對刀一向很尊敬。”葉開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的刀,用的時候就應該特別謹慎。”

    年輕人看著他,眼楮里不禁露出驚異之色。

    他已看出葉開不是個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絕對說不出這種道理。

    他忍不住問︰“你究竟是誰?”

    “我姓葉,叫葉開。”

    年輕人臉色又變了︰“葉開!”

    “不錯,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年輕人突然一個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竄了出去。

    可是他的腳剛點地,就忽然听見急風一響,刀光一閃。

    閃電般的刀光,已從他頭頂飛過,飛出五六丈,余勢未歇,“奪”的一聲釘在一棵樹上,刀鋒入木,直沒至柄。

    年輕人一驚,停步,頭發已披散下來,束發的金環,已被削斷。

    他全身卻已僵硬。

    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快的刀。

    飛刀!

    刀柄猶在震顫。

    葉開走過去,拔出來,手腕一翻,刀已不見。

    年輕人這才長長吐出口氣︰“你真的是葉開?”

    “我本來就是葉開。”

    年輕人苦笑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葉開笑了笑,忽然反問︰“你是不是金壇段先生的門下?”

    年輕人又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的?”

    葉開微笑道︰“鐵面鷹剛才豈非也說過,我的眼力一向不錯。”

    年輕人承認︰“閣下實在是好眼力。”

    葉開又問︰“你是段先生第幾個弟于?”

    “第三個。”

    “你姓什麼?”

    “姓時,時銘。”

    “你有沒有趕過驢車?”

    “沒有。”

    “我也知道你沒有。”

    葉開淡淡地笑道︰“可是無論什麼事,都有第一次的。”

    “帶我去見你們上官幫主,無論她在哪里,都得帶我找到她。”

    葉開又坐上了那載煤的驢車,躺下去,甚至連眼楮都已閉起。

    他知道這年輕人不會想逃走,也不會不听話的,無論誰看見了他的飛刀,都絕不會再做出愚蠢的事來。

    時銘果然已在趕著驢本上路,這的確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後面鞭策,驢子反而走得比剛才慢了。

    葉開又剝了顆花生,拋起,等花生落進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說金壇段先生,是個最講究飲食衣著的人。”

    時銘道︰“嗯!”

    葉開道︰“听說他收的弟子,也全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時銘道︰“嗯!”

    葉開道︰“你也是?”

    時銘道︰“嗯!”

    他顯然不願談論這個話題,葉開卻偏偏要談下去。

    “你不願我提起這件事,是不是也覺得不好意思?”

    時銘終于忍不住道︰“為什麼不好意思?”

    葉開道︰“因為你也知道,以你的師門和家世,本不該在金錢幫里做奴才的。”

    時銘的臉又漲紅,道︰“我不是奴才。”

    葉開道︰“我也知道你投入金錢幫,本是為了想擺脫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業出來,每個年輕人大都會這麼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可是你現在做的,卻是奴才做的事。”

    時銘紅著臉道︰“這是因為你。”

    葉開道︰“不錯,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別人頭上擺銅錢,難道這不是奴才做的事?”

    時銘閉上了嘴。

    葉開道︰“何況,我叫你做這種事,只因為你本已是金錢幫的奴才,否則我情願爬在地上做驢子,讓你騎在我身上。”

    時銘的臉更紅,目中卻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葉開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剛才為什麼要發出那一刀?”

    時銘遲疑著,慢慢道︰“我也听說過,你的刀不是殺人的,而是救人的。”

    葉開道︰“不錯,我發出那一刀,就是要讓你知道,你在金錢幫里,也一樣做不出大事來的。”

    時銘咬著牙,道︰“那只因為我的武功……”

    葉開打斷了他的話,道︰“一個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並沒有關系,你做的若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絕沒有人會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絕不會飛到你頭上去。”

    他嘆了口氣,又道︰“否則我縱然不殺你,遲早也一定有別人會殺你的。”

    時銘又閉上了嘴。

    現在他已明白葉開的意思,葉開也知道他不是個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葉開又剝了顆花生,拋起來,等著它落下。

    他知道這顆花生既然已拋起,就一定會落下來的。

    驢車已馳入了街道,——和長安城里完全同樣的一條街道。

    只不過這條街的鴻賓客棧,並沒有被燒成一片瓦礫。

    看著鴻賓客棧的金字牌在太陽下閃著光,葉開心里又不禁有了種異樣的感覺,就好像看見一個死人又復活了一樣。事實上,他的確也看見過死人復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確就像是夢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葉開心里在嘆息,臉上卻帶著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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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7 14:31:17
現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並不多,也正如長安城里的情況一樣,大多數人都留在家里吃飯。

    可是在街上走動的人,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看來都很緊張,就像是已知道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心里都有了種說不出的預兆。

    葉開也知道這里就要有件大事發生了,他還知道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現在他已到了這里,他已不準備像上次那樣,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驢車又在鴻賓客棧外停下,葉開一走進去,就看見上官小仙正坐在櫃台里,正在翻著本帳簿。

    她看來的確像是個老板娘的樣子,只不過比大多數老板娘都漂亮得多。

    听見了葉開的腳步聲,她立刻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正在等著你。”

    葉開站在櫃台前,看著她,也不知為了什麼,心里忽然又覺得一陣刺痛。

    無論她是真是假,她對他總算不錯。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幾天,也是他永遠都忘不了的。他實在不希望他們會變成仇敵,無論怎麼看,上官小仙都絕不像是他的仇敵。

    她笑得溫柔而嫵媚,就像是個剛看見老板回來的老板娘︰“我已替你準備了幾樣你喜歡吃的菜,現在想必就快開飯了。”

    葉開冷冷道︰“我不是來吃飯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無論誰都要吃飯的,你也一樣不能例外。”

    葉開並不想跟她爭辯,也沒爭辯,他忽然問道︰“你在算帳?”

    “嗯。”

    “是不是在算你昨天晚上殺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就算殺了人,也不會記在帳簿上。”

    “帳簿記的是什麼?”

    “這是本禮簿。”上官小仙道︰“上面記著很多奇怪的人,送了很多奇怪的禮。”

    葉開道︰“送給你的?”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我還沒有這麼好的福氣。”

    她忽然又笑道︰“你要不要我把上面記的念給你听听?”

    葉開沒有拒絕。

    上官小仙道︰“崔玉真,送的是一只老母雞,一斤燕窩;南宮浪,送的是一幅畫;葉開,送的是活人一個。”

    葉開臉色變了,他當然已知道這是誰的禮薄。

    上官小仙吃吃地笑著道︰“崔玉真為什麼要送雞呢?難道她以為新郎官是你,想讓你煮一鍋雞粥,在洞房里吃宵夜?”

    她不讓葉開說話,又笑道︰“這上面最奇怪的一份禮,恐怕就是你送的了,可是最貴重的一份禮,你一定猜不出是誰送的。”

    葉開忍不住問︰“是誰?”

    “是四個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念出了四個名字︰“碟兒布,多爾甲,布達拉,班察巴那。”

    葉開臉色又變了︰“他們送的是什麼?”

    “是一袋珠寶,里面還有一塊玉牌。”

    上官小仙又道︰“就是這塊玉牌。”

    她已從櫃台里將那上面刻著四個天魔的玉牌拿了出來。她顯然也早就準備讓葉開看的,玉牌晶瑩而美麗,上面刻著的天魔,卻令葉開觸目驚心。

    上官小仙又在問︰“你知不知道這玉牌是什麼意思?”

    葉開不知道。

    “這是復仇玉牌。”上官小仙道︰“魔教的大天王復仇時,一定會有這種玉牌出現。”

    葉開緊握雙拳︰“他們是不是為玉簫道人復仇?”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那袋珠寶,就是他們買命的錢。”

    “為什麼是買命的錢?”

    “四大天王在殺人之前,一定要先將那些人的命買過來,因為他們不願欠來生的債。”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他們送的珠寶實在不少,殺的人也實在不少。”

    葉開忍不住問道︰“殺人的難道是他們?”

    上官小仙又嘆了口氣,道︰“你就算是呆子,也該看出殺人的是誰了。”

    葉開道︰“但收尸的卻是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殺人是壞事,收尸卻是做的好事。”

    葉開道︰“你為什麼要替他們收尸?”

    上官小仙道︰“因為我想查出一件事來。”

    葉開追問︰“什麼事?”

    上官小仙道︰“我要查出多爾甲和布達拉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你收了他們的尸也沒有用。”

    上官小仙道︰“有用。”

    葉開道︰“有用?”

    上官小仙道︰“我算準他們當時一定也在那喜堂里。”

    葉開承認,他們若不在那喜堂里,又怎麼能出手殺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當時喜堂里若有一百個人,死的一定只有九十八個。”

    葉開道︰“沒有死的兩個,一定就是多爾甲和布達拉。”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並不是呆子。”

    葉開道︰“所以你就將死尸全收回來,看看死的是些什麼人?死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不錯。”

    葉開道︰“但你卻還是查不出,那沒有死的兩個人是誰?”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就把禮簿也拿來了,看看送禮的是些什麼人。”

    葉開道︰“送禮的人並不一定會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的人,並不一定送了禮。”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總可以看出一點頭緒來,我也不是呆子。”

    葉開道︰“你看出來了?”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你一來,我的心就亂了,怎麼還看得下去?”

    她站起來,走出櫃台,忽然又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

    葉開只好讓她問。

    上官小仙道︰“人是不是都要吃飯的?”葉開也只好承認。

    上官小仙道︰“你是不是人?”

    葉開也只有承認。

    上官小仙拉起他的手,嫣然道︰“那我們現在就該吃飯去。”

    葉開在吃飯。他自己一到了上官小仙面前,就好像忽然真的變成了個呆子。

    可是他肚子實在很空,走了半天路,胃口也開了,不坐下吃飯倒也沒什麼,一坐下來,拿起了筷子,就很難再放下來。

    何況這些菜也的確都對他的口味,尤其是一樣又酸又辣的豆腐乳,不但開胃,而且醒酒。

    上官小仙柔聲道︰“我沒有替你準備酒,因為我知道你肚子是空的,吃完了飯,我再陪你喝。”

    無論誰來看,無論怎麼樣看,她都是個又溫柔、又體貼的女人,一個男人若是遇著了這種女人,應該怎麼辦呢?葉開已拿定了主意——不理她,就算她能說出一朵花來,也不理她。

    上官小仙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不該把你留在這里,否則丁姑娘就絕不會嫁給郭定的,她若不嫁給郭定,也機不會在那天晚上有那些事發生了。”

    這正是葉開心里想說的話,自己還沒有說,上官小仙反而先替他說了出來。

    “但是你也應替我想想,我也是個女人,並不是妖怪。”她幽幽地接著道︰“女人喜歡上一個男人時,總會忍不住想要留住他的,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一樣。”

    葉開在冷笑,但是他心里也不能不承認,她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愛並沒有錯,也不是罪惡。

    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點錯都沒有。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時,當然就絕不會希望他趕快走的。這一點也沒有人能說她錯了。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又已被她打動,立刻站起來,道︰“你的話說完了沒有?”上官小仙道︰“還沒有。”

    葉開道︰“我的飯卻已吃完了。”

    上官小仙道︰“你不想喝酒?”

    葉開道︰“不想。”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想查出多爾甲和布達拉是什麼人?”

    葉開道︰“我自己會去找。”

    上官小仙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出來,又怎麼樣?難道你一個人就能對付整個魔教?”

    她又嘆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魔教中有多少門人子弟?你知不知道他們有多大力量?”

    葉開知道魔教的可怕,很少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也應該知道,要對付魔教只有一種法子。”

    葉開忍不住問︰“什麼法子?”

    上官小仙臉上溫柔的笑容已消失,美麗的眼楮里,忽然閃出一種逼人的光彩。

    現在她已不再是個溫柔而體貼的老板娘,而是威震江湖的金錢幫幫主。

    她凝視著葉開,緩緩道︰“放眼天下,能和魔教對抗的,只有我們金錢幫。”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經過多年來的籌劃準備,現在金錢幫無論人力物力,都已達到巔峰。”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少林、武當、昆侖、點蒼、華山,每一個門派中,現在都已有我們的人……”

    葉開打斷了她的話道︰“所以你現在又想收買我?”

    “不是收買。”上官小仙道︰“只不過你若要對付魔教,就只有和金錢幫聯手。”

    葉開冷笑道︰“你是不是又要我做你們金錢幫的護法?”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將幫主讓給你做。”

    葉開道︰“你為什麼要如此犧牲?”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眼波又變得春水般溫柔,輕輕道︰“一個女人為了她真正喜歡的男人,本來就不惜犧牲一切的,何況……”

    葉開道︰“何況魔教本來就是你們的對頭?”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我們的對頭,而且是誓不兩立的對頭,尤其是最近……”

    葉開道︰“最近怎麼樣?”

    上官小仙道︰“最近我就算不去找他們,他們也會來找我。”

    葉開知道這不是謊話,金錢幫和魔教最近都準備重振聲威,稱霸江湖,他們之間的沖突,當然會越來越尖銳。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實在是他的好機會,他雖然並不想做漁翁,但至少可以乘這個機會,做很多他早已想做、也早已該做的事。

    上官小仙又道︰“你的情況也一樣,現在四大天王中,已有兩個人到了長安,為的絕不止是要對付金錢幫,也是為了要對付你。”

    葉開道︰“所以就算我不去找他們,他們也一樣不會放過我的。”

    上官小仙道︰“他們是你的對頭,我至少還是你的朋友,所以你應該和我們聯合起來的。”

    葉開已坐下。

    上官小仙道︰“現在你心里也許會認為我是想利用你。”

    葉開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就算我是在利用你,你豈非也可以同樣利用我,乘這個機會,將魔教消滅?”

    I葉開忽然嘆了口氣,道︰“你實在是個很會說話的女人。”

    上官小仙道︰“我是不是已經說動了你?”

    葉開苦笑道︰“好像是的。”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容又變得溫柔而嫵媚︰“那麼我們現在是不是已應該喝杯酒?”

    葉開嘆道︰“現在我只奇怪一件事。”

    上官小仙眨著眼,道︰“什麼事?”

    葉開道︰“你要我做的事,我為什麼總是沒法子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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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章 風流寡婦

    酒已擺上來,醉人的卻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她的眼淚,她的每一樣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葉開是不是又醉了?他畢竟也是個男人,而且並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麼無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經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溫柔沉醉?她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女人中的女人,這種女人本就是男人無法抗拒的。

    她也許沒有丁靈琳的明艷,也沒有崔玉真的嬌弱,可是她遠比她們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捉住一個男人的心。葉開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住?

    “你醉了沒有?”

    “現在雖然還沒有醉,遲早總是會醉的。”

    “你準備醉?”

    “只要一開始喝,就準備醉。”

    “所以我若有話說,就得乘你還沒有醉的時候說。”

    “一點也不錯。”

    “這帳簿你已看過?”

    “看過。”

    “你看出了什麼?”

    “我只看出金錢幫的出手,好像還沒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錢幫不想買別人的命,所以也用不著送太重的禮。”

    葉開凝視著杯中的酒,緩緩道︰“也許你早已看出來,無論送多重的禮,他們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來,也許就會多送些了。”

    葉開道︰“為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為我無論送了多少,現在都已收回來。”

    葉開也笑了︰“你看出了什麼?”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輕輕道︰“我看出你實在是個很多情的人。”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絕不會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無情人。”

    葉開苦笑道︰“這一點你現在才看出來?”

    上官小仙嫣然道︰“現在看出來還不遲。”

    葉開道︰“你以前難道懷疑我?”

    上官小仙承認,道︰“因為夠資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實在不多。”

    葉開道︰“除了我之外,長安城里還有幾個人夠資格?”

    上官小仙道︰“最多四五個。”

    葉開道︰“第一個當然是呂迪。”

    上官小仙道︰“不錯!”

    葉開道︰“韓貞當然也算一個。”

    上官小仙道︰“當然。”

    葉開道︰“還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難道已忘了你那個老朋友?”

    葉開道︰“楊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會飛的狐狸已經夠可怕了。何況會飛的。”

    葉開道︰“他豈非是你的親信?”

    上官小仙道︰“我沒有親信。”

    她抬起頭,凝視著葉開︰“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葉開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卻不信任你,也許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輕輕嘆息,道︰“我並不怪你,可是總有一天,你會知道自己錯了的。”

    葉開沒有爭辯,微笑著改變話題,道︰“呂迪、韓貞、楊天,加起來只有三個。”

    上官小仙道︰“還有一個人也很可疑。”

    葉開道︰“誰?”

    上官小仙道︰“一個昨天才到長安的人。”

    葉開道︰“你認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認得。”

    葉開道︰“你知道他是誰?”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葉開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卻很嚴肅。道︰“但我卻知道他一定有資格做魔教的天王。”

    葉開道︰“為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為我派出去打听他行蹤來歷的人,都已不見了。”

    葉開不懂︰“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見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甚至連消息都沒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我的人也沒有回來。”

    葉開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兩個,第二次四個,第三次六個。”

    葉開道︰“加起來一共是十二個。”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個好手,最後一次那六個,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葉開道︰“這些好手全部不見了?”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十二個人出去了之後,就立刻無影無蹤,就好像忽然從地上消失了一樣。”葉開道︰“他們就算是十二個木頭人,要找個地方把他們藏起來,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嘆道︰“所以我才認為那個人很可能比呂迪他們更可怕。”

    葉開的表情也變得很嚴肅,道︰“直到現在,你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現的,在這麼冷的天氣里,他身上穿得卻很單薄,頭上居然還帶著頂大草帽。”

    葉開道︰“還有呢?”

    上官小仙道︰“沒有了。”

    葉開道︰“你難道連他是從哪里來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嘆了口氣,苦笑道︰“就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听。”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知道的事也並不大多。”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難道比我多?”

    葉開道︰“只多一點。”

    “你還知道什麼?”

    葉開道︰“我至少已有點線索,可以找得到布達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葉開點點頭。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葉開道︰“他的手上功夫厲害,而且已受了重傷。”

    上官小仙眼楮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厲害的是呂迪,卻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傷?”

    葉開道︰“要查出這一點並不難。”

    上官小仙道︰“你準備去找他?”

    葉開道︰“你反對?”

    上官小仙搖搖頭,道︰“我只不過……”

    葉開笑了笑,替她說了下去︰“只不過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樣忽然不見。”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著他甜甜地笑著道︰“這次我絕不會讓你又不見了,我……”

    這次葉開沒有替她說下去,也沒有讓她說下去,忽然起來,道︰“所以我最好還是乘沒有醉的時候趕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現在就要去?”

    葉開道︰“我要我的人,不止呂迪一個,楊天和韓貞的手上功夫也不錯。”

    上官小仙道︰“莫忘記還有那個冬天戴草帽的人。”

    葉開道︰“這個人在哪里?”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國寺後面,還有個十方竹林寺?”

    葉開點點頭,道︰“听說那里的素齋很不錯。”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里。”葉開道︰“楊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葉開笑了笑,道︰“莫忘記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該知道他最喜歡的是什麼。”

    葉開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種女人?”

    葉開道︰“寡婦。”

    上官小仙微笑道︰“這條街跟長安城里的那條街完全一樣。”

    葉開道︰“這條街上也有個王寡婦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這條街上的王寡婦也是個很風流的寡婦。”

    葉開故意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楊天已經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現在趕著去也沒有用,為什麼不先到隔壁的茶館里去看看?”

    葉開道︰“茶館里有什麼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個很好看的錐子。”

    葉開微笑著走出去,道︰“我只希望這錐子莫要把我錐出個大洞來。”

    無論多好看的錐子,若是錐到你身上時,你就不會覺得它好看了。

    韓貞既不是個很好看的錐子,也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人,無論誰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後,都不會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氣色看來倒不錯,不但紅光滿面,而且精神抖擻。無論誰都看出他絕不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

    他看見葉開,立刻就站起來,微笑著招呼︰“坐下來喝杯茶如何?”

    葉開搖搖頭。

    韓貞道︰“來喝杯酒?”

    葉開又搖搖頭。

    韓貞道︰“這里的點心也不錯,你想不想吃點什麼?”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現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婦豆腐店賣的並不是生豆腐,是那種一塊塊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個個峰窩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婦卻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卻是半老的風流。

    半老的徐娘,賣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當然不錯。只可惜這里並不是長安城,王寡婦穿著一身黑緞子的小棉襖,滿頭黑漆漆的頭發,松松地挽了個髻,更顯得一張清水鴨蛋臉白里透紅,紅里透白,她看來一點也不老,簡直比嫩豆腐還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卻還是她那雙眼楮,小小的,彎彎的,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彎新月,又像是個鉤子,好像一下子就會把你的魂勾走。

    現在她這雙眼楮正上下膘著葉開,嫣然道︰“客官的們腐上要用什麼作料?”

    葉開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婦道︰“這豆腐不好?”

    葉開道︰“這豆腐好極了,我也很想吃兩塊,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婦笑得更媚,道︰“這麼大一個大男人,連豆腐都不敢吃?”

    葉開嘆了口氣,道︰“別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卻不敢吃。”

    王寡婦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來找楊天的?”

    葉開點點頭,道︰“他在不在?”

    王寡婦用一根水蔥般的手指往後面點了點,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葉開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歡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對她沒有野心,她對你也不會有興趣。

    葉開笑了,他微笑著走進去,忽又回過頭,笑道︰“其實我的膽子也並不是一直都這麼小的。”

    王寡婦又瞪了他一眼,咬著嘴唇道︰“今天你的膽子為什麼特別小?”

    葉開恨恨道︰“因為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楊天看來並不像是條會咬人的狐狸,無論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時候,都會變得和善些的。楊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熱水里,盡量放松了四肢,看來有點像是條懶洋洋的水獺。他的皮膚也像是水獺般光滑,全身上下連一點傷痕都沒有,葉開忍不住嘆了口氣。

    楊天看著他,微笑道︰“好朋友見面,你為什麼要嘆氣?”

    葉開道︰“因為你沒有受傷。”

    楊天道︰“我受傷了,你才高興?”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因為我想吃豆腐。”

    楊天大笑,道︰“現在我正在洗澡,豈非正是你的好機會?”

    葉開道︰“是什麼好機會?”

    楊天道︰“現在隨便你在外面干什麼,我總不能赤條條地跑出去。”

    葉開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戲。”

    楊天道︰“要戲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後戲。”

    葉開嘆道︰“只可惜你還沒有死。”

    楊天道︰“那麼我們現在是朋友?”

    葉開道︰“本來不是的,現在又是了。”

    楊天盯著他,眼楮里漸漸發出了光,刀鋒般的光。冷冷道︰“你也來下水?”

    葉開道︰“你想不到?”

    楊天道︰“你為什麼要下水?”

    葉開笑了笑,道︰“你不該問我的,你自己豈非也泡在水里?”

    楊天道︰“那只因為我已出下去。”

    葉開道︰“若有人來拉你一把呢?”

    楊天道︰“誰肯拉我?”

    葉開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楊天卻沒有接過去,淡淡道︰“出去太冷,還是水里暖和。”

    葉開道︰“無論多暖和的水,總有冷的時候。”

    楊天道︰“那麼你就該乘早跳出去。”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是在勸我,還是在趕我走?”

    楊天道︰“你看呢?”

    葉開道︰“你是不是嫌水里的人已大多,太擠?”

    楊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隨便你,只不過我們總算還是朋友,有句話我不能不說。”

    葉開道︰“你說。”

    楊天道︰“千萬不要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葉開道︰“為什麼?”

    楊天閉上了眼楮,不再開口。

    葉開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找他?”

    楊天還是不開口,水很熱,熱氣騰騰,就好像是霧一樣。

    葉開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確還是泡在水里的好,從這麼熱的水里出來,一定會著涼。”

    葉開已走了。

    楊天卻還是閉著眼楮泡在水里,等到水的熱氣消散時,才看出他的臉色慘白,就好像真的已沒有力氣站起來,可是,水已快涼了,他已不能不站起來,水從他的肩頭流下,水里竟帶著血絲,血是從哪里來的?王寡婦已悄悄地走進來,看著他,眼楮里充滿了憐惜。

    楊天站起來時,慘自的臉競已因痛苦而扭曲,嘎聲道︰“外面會不會有人闖進來?”

    王寡婦搖搖頭,忽然問道︰“你究竟是怎麼受的傷?為什麼怕人看見?”

    楊天咬咬牙,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從肩頭上撕下一層皮。一層和他皮膚同樣顏色的薄皮,他撕下來,鮮血就流滿了他的胸膛……

    一輛大車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輪上等著。她看見葉開走過來時,被陽光曬得發紅的笑臉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見她,就會覺得春天已不遠了。

    葉開心里在嘆息,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別人描述林仙兒的話。

    ——個仙子般美麗的女人,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

    這旬話若用來形容上宮小仙,是不是也同樣恰當?

    上官小仙在等著問︰“你已找到了他們?”

    “嗯。”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受傷?”

    “沒有。”

    葉開嘆了口氣道︰“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們都不會是孤峰。”

    葉開點點頭。他的確沒有看出楊天的傷口,貼在楊天肩上的那層皮在水中看來,就跟肉色完全一樣,他也想不到一個受了傷的人,還會泡在水里。

    上‘言小仙道︰“只不過,就算他們沒有受傷,也並不能證明他們不是魔教中的人。”

    葉開道︰“不錯。”

    上官小仙道︰“但你卻已不準備再追查下去?”

    葉開道︰“他們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準備走?”

    葉開笑了笑,道︰“你豈非也早就替我準備好一輛馬車?”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卻有些幽怨︰“那只因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葉開跳上馬車,忽然又道︰“楊天剛才勸了我一句話。”

    上‘自小仙道︰“什麼話?”

    葉開道︰“他勸我千萬不要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麼你現在準備到哪里去?”

    葉開道︰“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別人勸你的話,你為什麼從來都不听?”

    葉開閉上車門,卻又從窗子里伸出頭,微笑道︰“因為我這人一向部有種病。”

    上官小仙道︰“什麼病?”

    葉開道,“笨病。”

    馬車揚起了一片沙塵。車已遠,上官小仙臉上卻還帶著甜蜜的微笑。因為葉開的頭還伸在窗子外面,看著她。她微笑著,揚起手里的絲中。就在她的手臂抬起時,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陽光曬得發紅的臉,也突然變得慘白,只可惜這時葉開已轉過山坳,看不見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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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7 14:36:38
第二七章 寒夜黑星

    禪院里清靜而幽雅,因為院子里有竹。

    竹林。

    有竹林的院子,總是會令人覺得分外幽雅的。

    尤其是在黃昏時,風吹著竹葉,聲音听來就仿佛是海浪。

    葉開正徘徊在竹林前。

    “我若早知道長安城里還有個這麼幽靜的地方,我也會住在這里的。”

    他嘆息著道︰“這地方的人好像是不大多,”他並不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這句話他是對苦竹說的。

    苦竹就是十方竹林寺的知客僧。

    他人如其名,清瘦如竹,雖無肉,卻不俗,他正在微笑著爭辯︰“小寺的施主雖不多,也不太少。”

    葉開笑了。

    從外面到這里,他還沒有看見一個進香隨喜的人,院子里的禪房山,寂無人聲。

    苦竹道︰“這七間禪房都是客房,本來並不是空的。”

    葉開道︰“哦?”

    苦竹道︰“昨天晚上之前,還有幾位施主住在這里,都是很風雅的人。”

    葉開道︰“現在呢?”

    苦竹嘆了口氣,道︰“現在都已到了大相國寺。”

    葉開道︰“他們都是昨天晚上走的?”

    苦竹點點頭,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一來,別的人就全部走了。”

    葉開道︰“是他趕走的?”

    苦竹苦笑道︰“他並沒有趕人走,可是他一來,別人就沒法子再住下去。”

    葉開道︰“為什麼?”

    苦竹又嘆了口氣,清 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葉開的話,卻沉吟著道︰“我帶你到他房里去看看,你就會明白。”

    禪房里四壁蕭然,什麼都沒有,既沒有桌椅,也沒有床。

    這麼大一間禪房里,只有兩根釘子,一根釘在左面的牆上,一根釘在對面。

    葉開又不禁在笑。

    現在他的確已明白,別人為什麼沒法子在這里住下去了。

    “就連我也一樣住不下去。”

    他微笑著道︰“我不是蒼蠅,也不是蜻蜓,總不能睡在一根釘子上。”

    苦竹道︰“這里有兩根釘子。”

    葉開道︰“兩根釘子和一根釘子好像也沒有什麼分別。”

    苦竹道︰“有分別。”

    葉開道︰“我卻看不出分別在哪里?”

    苦竹道︰“但你卻應該想得到的。”

    葉開道︰“哦?”

    苦竹道︰“兩根釘子,就可以掛條繩子。”

    葉開還是不懂︰“繩子有什麼用?”

    苦竹道︰“繩子上可以掛衣服,也可以睡人。”

    葉開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晚上就睡在繩子上?”

    苦竹道︰“而且是條很細的繩子。”

    葉開怔住。

    一個人若是喜歡睡在繩了上,那不但脾氣古怪,武功也一定很古怪。

    苦竹道︰“這屋子里本來不是空的。”

    葉開道︰“哦?”

    苦竹道︰“這里本來不但有桌有床,還有很多壁虎。”

    葉開道︰“桌椅是他要搬出去的?”

    苦竹道︰“不錯。”

    葉開道︰“壁虎呢?”

    “苦竹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道︰“壁虎全都被他吃了。”

    葉開又怔住。

    這個人不但喜歡在冬天戴草帽,喜歡睡在繩子上,還喜歡吃壁虎。

    這麼古怪的人,連葉開都從未看見過。

    他臉上也不禁露出和苦竹同樣的表情,苦笑道︰“看來他的食量好像並不大,吃幾條壁虎,居然就能吃炮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當然還吃別的。”

    葉開道︰“吃什麼?”

    苦竹道︰“住在這里的施主們,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動。”

    葉開道︰“哦?”

    苦竹道︰“因為外面有蛇,毒蛇。”

    葉開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苦竹道︰“除了蛇之外,還有蜈蚣。”

    葉開苦笑道︰“原來他的食量並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經開始在擔心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苦竹嘆了口氣,道︰“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部被他吃光了,那時他吃什麼?”

    葉開忍不住笑道︰“你難道怕他吃你?”

    苦竹嘆息著,還沒有開口,突听一個人冷冷道︰“人,有時我也吃,卻很少吃和尚。”

    風在吹,日已沉,黃昏時的禪院,豈非總是會顯得分外寂寞寒冷。

    這禪院里非但寒冷,而且還仿佛有種說不出的肅殺詭異之意。

    因為院子里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戴草帽的人。

    在這種酷寒的天氣里,他居然還穿著件很單薄的白葛麻衣,頭上的草帽形狀更奇怪,看來就像是個捕魚的竹簍了。

    他戴得很低,幾乎已將臉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張薄薄的嘴。不說話的時候總是閉得很緊,就像是刀刻成的。

    葉開忽然笑了。

    越是別人笑不出的時候,他反而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著道︰“你是很少吃和尚?還是從來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種人。”

    葉開道︰“哪種人?”

    白衣人道︰“該死的人。”

    葉開苦笑道︰“這世上的確有種人就像毒蛇一樣,你若不想披他吃掉,就要先把他吃下去。”

    “可是真正該死的人並不多。”

    “的確不多。”

    葉開道︰“那麼你為什麼不也像別人一樣,吃些比較容易找到的東西?”

    自衣人道︰“你吃什麼?”

    葉開道︰“我吃豬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紅燒肉,小蔥炒牛肉絲也不錯。”

    白衣人忽道︰“張三是個惡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個誠實刻苦的君子,這兩人若是一定要你殺一個,你殺誰?”

    葉開道︰“張三。”

    自衣人道︰“現在你殺的卻是李四。”

    葉開道︰“我已殺了李四?”

    白衣人點點頭。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連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應該知道,他就在你的肚子里。”

    葉開不懂,這白衣人說的話,實在有點顛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殺的卻是牛,殺了它後,還將它的尸骸葬在肚子里。”

    葉開只覺得胃里發酵,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他肚子里的確還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還沒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請他吃牛肉時,他一定難咽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楮在草帽里盯著他,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的話听來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白衣人道︰“這道理你從來沒有听過?”

    葉開笑道︰“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里,這種話真虧他怎麼想得出來。

    白衣人道︰“看來你雖然不是誠實刻苦的君子,卻也不是惡毒卑鄙的小人。”

    葉開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為我看得出,所以你現在還活著。”

    葉開道︰“你呢?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葉開笑了笑,道︰“你當然並不是真的姓白。”白衣人承認。

    葉開道︰“你是從青城來的。”

    白衣人也沒有否認。

    葉開盯著他,慢慢道︰“據說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九星。”

    白衣人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還不少。”

    葉開微笑道︰“雖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應該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葉開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爾甲是誰?”

    葉開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達位是誰?”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看來我知道的事確實也不算多。”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見見他們?”

    葉開道︰“我能見得到他們?”

    白衣人道︰“只要你願意在這里等,就一定能見得到。”

    葉開的眼楮亮了。

    他當然願意在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願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著等三天三夜,你來得正巧。”

    葉開精神一振,道︰“難道他們今天也會到這里來?”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願意等,就不必多問,你若不願等,也沒有人留你。”

    葉開立刻閉上了嘴,眼楮卻張得更大了。

    他本來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該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頭。

    白衣人道︰“你這和尚說的話卻太多。”

    苦竹也閉上了嘴,連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閉上嘴,也該懂得在什麼時候閉上眼楮。”

    苦竹立刻閉上眼楮,摸索著走出去。

    葉開忍不住笑道︰“看來他的確是個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種。”

    葉開道︰“哪種?”白衣人道︰“該死的和尚。”

    葉開又笑了,道︰“從你眼里看來,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兩種。”

    白衣人道︰“本來就只有兩種,一種不該死,一種該死。”

    葉開道︰“今天晚上要來的是哪種人?”

    白衣人道︰“該死的一種。”

    夜。

    白衣人用一個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灑了一層銀色的粉未,就像是灰塵一樣。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時候,這些灰塵也開始在閃動著銀光。

    葉開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準備將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灑點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話說得大多。”

    葉開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大多。”

    葉開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麼事?”

    葉開道︰“我看得出你並不是個冷酷的人,有時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過總勉強忍住而已。”

    白衣人道︰“我為什麼要勉強忍住?”

    葉開道︰“因為你想叫人怕你。”

    白衣人轉過身,推開了窗戶,過了很久,才慢慢道︰“你還看出了什麼?”

    葉開笑道︰“你若肯讓我看看你的臉,我一定還可以看出很多事來的。”

    白衣人霍然回頭,掀起了草帽。

    他的臉本來也跟別人沒什麼不同,但卻比別人多了九顆星。

    九顆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來,天上的疏星總是分外遙遠,分外明亮。

    這白衣人臉上的星卻更黑冷,更亮。

    九顆星在他臉上排列成一種奇異而詭秘的圖案,每顆星都釘子般地釘在肉里。

    葉開嘆了口氣,道︰“你這是在自己懲罰自己?”

    白衣人居然點點頭,道︰“每個人都有罪。”

    葉開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葉開道︰“你的罪是什麼?”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殺盡這世上惡毒卑鄙的個人。”

    葉開嘆道︰“這並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懲罰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逼見罪更重的人,這九顆星就是殺人的利器。”

    葉開道︰“殺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葉開搖搖頭,苦笑道︰“我也連想都沒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臉,冷冷道︰“能看到我這張臉的人就不多,能活著的更少。”

    葉開道︰“你臉上本來是不是只有五顆星?”

    白衣人道︰“因為世上的罪人越來越多,我的罪也越來越重。”

    葉開道︰“所以墨五星變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現在已沒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葉開道︰“這就難怪她會弄錯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麼人?”

    葉開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葉開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葉開遭︰“你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墨九星道︰“這次我是來殺人的,殺三個人。”

    葉開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來是的。”

    葉開道︰“現在呢?”

    墨九星道︰“現在我才發現,這世上比她更該死的人還有很多。”

    葉開道︰“最該死的是哪幾個?”

    墨九星道︰“多爾甲和布達拉。”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要殺這兩個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他慢慢地接著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要還有一個活在世上,我就絕不回青城。”

    葉開道︰“可是你就是殺了他們兩個,也還有兩個活著。”

    墨九星道︰“沒有了。”

    葉開道︰“怎麼沒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葉開道︰“碟兒布呢?”

    墨九星忽然從身上拿出塊玉牌,拋給了葉開。晶瑩無瑕的玉牌上,刻著個手執智慧之磐的魔神。

    “這就是碟兒布的護身符,他活著的時候,總是隨身帶著的。”

    “現在怎全會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為他已是個死人。”

    葉開動容道︰“是你殺了他?”

    墨九星點點頭。

    葉開道︰“你在哪里遇見他的?”

    墨九星道︰“長安城外。”

    葉開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們的魔山本就在虛無縹緲間,他們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們的魔山。”

    葉開道︰“所以現在他們的魔山就在長安城?”

    墨九星道︰“他們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內,這長安城就要變成座魔城。”

    葉開失聲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城中也有兩種人。”

    葉開道︰“哪兩種人?”

    墨九星道︰“一種是他們魔教的弟子,還有一種是死人。”

    葉開吐出口氣,道︰“幸好他們的秘密已被你發現了。”

    墨九星傲然道︰“對我說來,這世上根本沒有秘密。”

    葉開嘆道︰“你知道的事確實不少。”

    墨九星承認。

    葉開道︰“我只奇怪,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事的,你本是個不出山的隱士。”

    墨九星道︰“你錯了。”

    葉開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並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為了急人之難,墨家子弟一向不借摩頂放睡,刀斧加身。”

    葉開看著他,眼楮里露出尊敬之色。這個人看來雖冷酷古怪,其實卻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世上真正能為別人犧牲自己的人並不多,葉開一向最尊敬這種人。

    禪房里沒有燃燈。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閃閃的發光,卻不知道是他的眼楮,還是那殺人的星。

    他盯著葉開,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葉開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微笑道︰“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墨九星道︰“你總是很開心?”

    葉開道︰“因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墨九星道︰“據說你的飛刀,現在可算是當世第一。”

    葉開苦笑道︰“我也听人這樣說過,所以我的麻煩也總是天下第一。”

    若論麻煩之多,倒的確很少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

    葉開道︰“知道什麼?”

    墨九星道︰“你的飛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葉開嘆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煩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殺人?”

    葉開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葉開道︰“朋友多些,總比沒有朋友好。”墨九星道︰“也許就因為你的朋友比別人多,所以麻煩也比別人多。”

    葉開道︰“麻煩多些,也比沒有麻煩好。”

    墨九星道︰“哦?”

    葉開道︰“因為真正沒有麻煩的,也只有一種人。”

    墨九星道︰“死人?”

    葉開微笑著點點頭。突然“轟”的一響,院子里的短牆被搐破了個大洞,一個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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