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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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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4:50
第22回 荷露粉垂杏花香

  月下。
  簡崑崙就著清澈的溪水,洗了個臉。
  肩上的流血雖已止住,可是整個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濕,再加上汗漬,貼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無人,溪水既清,他就乾脆脫下來洗一洗,順便瞧瞧傷勢如何。
  若非暗中那個人的援手,現在怕已落在了時美嬌的手裡,若非是無音姑娘的網開一面,以當時自己之狼狽情況,怕是也已落在了她們手上,是以,這兩個人,俱稱得上自己的恩人。
  無音姑娘限於她目前身份處境,自是不便出面與自己招呼,至於暗中的那個人,簡崑崙料定他應是會隨時出現與自己見面。
  所謂受人涓滴,當報以湧泉,更何況如此大的恩惠?
  簡崑崙不急於離開,所以有此一番磨蹭,無非是有心等候著與此人一見。
  清澈若瑩的溪水,為血漬所污,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見,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風景。
  時美嬌的那一劍可真厲害,紮了個透明窟窿,幸而還不曾傷了筋骨,否則可真不堪設想……雖然如此,這一條右臂,這一霎想要舉起也難。
  忍著身上的疼,簡崑崙用打濕的上衣,洗著身上的血漬,雖是個小小動作,現在做來卻也不易。
  這幾天對他來說,真個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蹤,接下來自己負傷墜水,還險些落在了官兵手裡,好不容易傷勢好了,現在第二次又受了傷,上次為七老爺掌傷的是左臂,這一次劍傷是右臂,兩邊輪著來,想來真個氣餒,堪稱流年不利。
  只是,較之落在時美嬌手裡,再嘗俘虜之苦,這點傷勢,卻又實在算不得什麼了。
  長劍連鞘,插落足前。
  簡崑崙盤坐石上,把胡亂洗滌的血衣,攤開來晾好面前。
  彎身攤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見了那個人來。
  一身黑色長衣,雙目以下,緊緊紮著一方軟巾,其人長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邊樹叢閃身而出,也許他已經來了很久,一直在向簡崑崙偷偷窺伺。
  既然已照了面,也就不再掩飾。
  微微遲疑了一下,黑衣人緩緩走過來,簡崑崙一笑站起:「方纔多蒙搭救,想來便是尊駕了!」
  黑衣人站住腳,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話,一徑走到了他面前,才行站住。
  簡崑崙不免納悶,更以眼前赤著上身,當著生人怪彆扭的。尷尬地笑了一笑,待將取拾地上濕衣穿好,卻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著對方的一隻手,已自攀向他的肩頭,目光轉動,竟自細細瞧起他的傷來。
  簡崑崙頗不過意地微微一笑:「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不勞仁兄掛心……」
  黑衣人回過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為然的樣子,隨即攀著他一面肩頭,繼續向他傷處前後打量不已。
  簡崑崙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劍法高明,都怪我一時大意,誤入了她的六儀陣門,若非是仁見一掌飛針,這時只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話,逕自由身上取出了個扁扁藥盒,打開來,裡面是半盒丹藥,月光下色如金錠,也不知是什麼藥。他取出了幾粒,托在掌心。
  簡崑崙說了聲:「慢著……」
  他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姓什麼?叫什麼?豈能隨便任人擺佈?
  只是,對方現於蒙巾之外的一雙眼睛,卻是善意熱情,充滿了關懷之誼,這就使得簡崑崙不便堅持。再說自己這條命還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從容施藥,把一隻火般熱炙的手掌,輕輕按住了簡崑崙受傷之處,力道微出,丹藥自吐,即行注入內裡傷處。
  簡崑崙乍然一痛之後,繼而是無比清涼,一下子,彷彿傷已好了一半。
  「多樹仁兄,什麼藥這般靈異……好舒服!」
  黑衣人將藥盒收入懷內,用一方潔帕,為他墊好傷處,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布條用以包紮,乾脆提起長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長條來。
  簡崑崙阻之不及,大為感動。
  萍水相逢,古道熱腸,眼前這一位便是如此,確是好樣兒的。
  黑衣人手法熟練,不費什麼功夫,已把他傷處纏好。
  「記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換藥……以你的身子,應該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聲音壓低了,只是效果不彰,聽在簡崑崙耳朵裡,尤其有驚人之勢。
  「你……」
  左手猝翻,就勢一抄,因其形勢,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卻也無能躲閃,即為簡崑崙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脈門。
  簡崑崙儘管肩上有傷,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輕視,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經為他拿住了脈門,頓時半身發麻,全身失力為之動彈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簡崑崙右手逕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臉上面巾——一張俊秀丰采的臉蛋兒,便自現了出來,荷露粉垂,杏花煙潤,較之女孩兒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樣。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個?
  「哦——是你?」
  一愣之後,雙方都似有說不出的尷尬,尤其李七郎,簡直像是被人窺穿了心事那般靦腆。
  「簡……兄,是……我……你……」一霎間,臉也紅了。
  簡崑崙終而鎮定道:「七郎兄……」隨即鬆開了緊緊抓住對方的左手。
  李七郎穴路方解,倏地後退一步,身勢猝轉,躍上了一塊石頭。羞澀未去,逕自睜著一雙大眼睛向對方望著,卻是欲言還休……
  一霎間的靜寂,猝聞得溪水嘩嘩……此番靜中有亂,大大干擾了李七郎的心緒平靜。
  簡崑崙卻是胸懷磊落,向著對方微微點了一下頭,終是彼此立場懸殊,對壘分明,再次相見,一時卻也不知說些什麼。
  李七郎總算熬過了眼前這陣子彆扭勁兒,身形輕聳,颼然而過,解顏一笑道:「想瞞著你都不行,還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時堂主瞧見了,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簡崑崙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只是貴門時堂主,精明透剔,若為她瞧出了足下本來面目,只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搖頭笑道:「這一點我早已想到,看來還不至於……」
  簡崑崙微微含笑,打量向對方道:「這是貴門之事,我其實無需饒舌,只是為足下著想,卻是多有不便……」
  他隨即正色道:「再言,貴門主人柳蝶衣,與我懷有深仇,他固然放不過我,我卻也饒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份,終是不便……還請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著他哼了一聲,臉上神態,頗有頡頏,倏地挑動長眉,把臉轉向一邊,久久不能平息。
  簡崑崙輕輕一歎:「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只是卻與萬花飄香毫無牽涉,只限於足下一面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過頭來,眼睛裡交織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難道我這麼做,是為了要你心存感激?萬花飄香更不寄望你什麼……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體會到了,以你一個人能力,無論如何也難與我們一爭,你……還執迷不悟麼?」
  簡崑崙冷笑了一聲,搖搖頭說:「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絕不會與你們妥協……」
  李七郎為之一呆,悵悵地向他望著,忽然飛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輕飄。
  颼然作響聲中,已立身簡崑崙面前。
  簡崑崙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長劍劍把。
  李七郎卻似已窺出了他的心意,解顏一笑:「怎麼,你要跟我動手,剛才不是還在說什麼報恩來著……」
  這幾句話聲音輕細,韻色逗俏,襯著他那般風姿,乍睹耳聞之下,真有女孩兒的嫵媚。這般姿色神態,偏偏裝點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為他惋惜,大生歎息,卻是無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雙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著,笑哈哈地道:「你這個人呀……總不成還要與我動寶劍麼?不要忘了你身上還帶著傷……豈能是我的對手?」
  簡崑崙哼了一聲,默默地垂下眸子。
  這一霎,他寧可閉上眼睛,卻沒有勇氣向對方打量一眼,怎麼說,對方卻是有恩於己,只是這樣的妍媸不分,簡直無福消受。
  李七郎這一面,卻是方興未艾,舉起纖細手指,掠了一下鬢邊散發,說:「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記得你離開的那一夜,月亮也是這麼圓,這麼亮……」
  簡崑崙看了他一眼,搖頭一歎,真正無從體會,也無能置喙。
  李七郎緩緩趨前一步,神色裡無盡依依,燦若秋水一雙大眼睛,緩緩收攏著,那麼細緻、體貼入微地向對方打量著。
  「我們坐下來說說話……吧!」說時,他自個兒先自坐下,拍拍身側石頭,偏過頭來,煙行媚視地向簡崑崙瞅著,卻不曾注意到,身邊的這個人,強壓著一腔怒火……
  李七郎說:「只要你跟我好,時美嬌那小妮子,諒她也不能把你怎樣,至於柳先生那裡,我自會為你慢慢開脫!」
  話聲未已,卻聽得身後颼然作響,一股冷風,直襲過來。李七郎陡地一驚偏過頭來,只見對方冷森森的一口長劍,已比在臉前。
  這番舉止,好沒來由。
  李七郎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向自己出劍,一驚之下,才注意到對方殺機盎然的臉:「你……」
  簡崑崙雖然身上有傷,卻是無礙於他的出劍。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凌人之勢。
  李七郎說了個你字,一時過於吃驚,竟自作聲不得,臉上神態,大是驚詫,似乎對於眼前這一霎的猝變,萬難理解。
  簡崑崙這一劍自不會真的刺出去,再怎麼說,這個人總是有恩於己。
  「李七郎,你看錯了我簡某的為人了。姓簡的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萬花飄香有什麼手段儘管施展出來,接不接得著,是我自己的事,以後不勞閣下操心,再要見面糾纏,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休怪我翻臉無情!」
  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作金石鳴!
  話聲出口,長劍倏轉,當地一響,已插落鞘中,緊接著身子已自騰起,長空一煙般消逝於沉沉夜色之間。
  李七郎一驚之後,待將起身而追。
  一絲狡黠的微笑,顯現在他白皙的臉上。他絕不會就這樣認輸的!
  多少年以來,他久已任性成習,想幹什麼,便幹什麼,即使在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組織裡,也只有飄香樓主人柳蝶衣一個人能對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斷袖,對於這個雄形尤物,思寵極致,無疑百般放任,萬事縱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連時美嬌這般舉足輕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裡。
  他卻又是聰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樣,他有極大的野心,一俟時機成熟,不只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選擇了簡崑崙,不僅僅只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關、權術運用,都少不了簡崑崙那樣的一個人。
  簡崑崙卻偏偏不與就範。
  他卻也不就此死心……
  閒著沒事的時候,用五色花紙疊了個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順風而揚……
  眼看它越過了當前樓欄、柳樹……飄向畫廊,無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腳步正前。
  走在前面的吳三桂,霍地站住了腳步——直瞪著飄落腳前的那只紙疊燕子。
  就只是這麼芝麻綠豆大的一端小事,卻也把身邊一干人等嚇得不輕——刷地拉開了一個架式,四口腰刀,團團把吳王爺圍在了中間。
  寶二爺一枝獨秀,身形輕轉,翩如蝴蝶,繞到了吳三桂當前,極其利落地彎下身子來,由地上拾起了那只紙燕子。
  樓上佳人恍然一驚,驀地飛紅了臉。
  怎麼也沒想到,一時無心之舉,竟然會招著了這個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趕忙縮回身子,砰!關上了窗戶。
  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給她的感覺大是不妙,顯然是大禍臨頭了。
  看著手裡的這只紙燕子,寶二爺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過了眼前垂柳,直瞧向當前畫樓,驚鴻一瞥的當兒,也瞧見了關窗戶的那個人兒,一時心內雪然:「王爺——沒事兒,是一隻燕子。」
  「燕子?」吳三桂挑動著濃而黑的眉毛,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是一隻紙疊的燕子。」寶二爺上前一步,雙手恭呈,「您瞧瞧吧!」
  吳三桂伸手接過來,看了一眼,不覺為之莞爾。
  他今年四十六歲,面如冠玉,虎額燕頷,賣相極是魁梧,因有粉面金剛之稱,卻是文經武略風流倜儻切切不可以莽夫視之。
  打量著手裡的這只紙燕子,他先就笑了:「這是誰……給我逗著玩兒?」
  「回爺的話,是……」寶爺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壓低了嗓子,「是那個姓朱的大姑娘……」吳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寶二爺仰起頭來,臉上神態似笑不笑,「想是一個人悶得慌,閒著沒事,還是知道您來了,給您報個訊兒,所謂的燕子報安……沒說的……討個吉祥!」
  好一個燕子報安!
  旗人都會說話,兩個嘴皮子能把死人說活了,眼前這個寶二爺姓寶名柱,出身長白,乃是吳三桂封王之後,多爾袞專薦御賜,一身軟硬功夫,萬中挑一,真真可當得上是好樣兒的,不只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際手腕,舉止應對,車前馬後,看著主子說話,極盡圓滑為能事,吳三桂走到哪裡都少不了他,誠然不可少離須臾。
  明明是永歷皇妹、九公主的身份,寶二爺卻偏偏要稱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說了,他才立刻改口,這些雖是極細微的小事,卻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謹慎,心思靈巧。
  幾天前簡崑崙、向思思夜闖王府,曾動干戈,甚至寶二爺本人,在與簡崑崙動手之間,亦不免受了內傷,說來應是一件大事。
  這個寶侍衛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說吳三桂本人不曾聞問,上房裡連個丫鬟都不曾驚動,一切都在暗中佈施,表面絲毫不著痕跡,就連寶二爺本人也是一樣,裡面還帶著傷,外面一樣談笑風生,絲毫也沒有疏忽了職守。
  「說得好……」吳三桂一雙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覺地逡巡著,向著當前畫樓望去。
  「這是……」
  「彩碧樓。」寶柱答得快,「為了九公主的安全著想,奴才與貝爺合計了一下,暫時移動了一下她的原來住處,搬到了這裡住……」
  所謂的貝爺,應當指的是九翅金鷹貝錫,也就是那一位人稱七老太爺的。
  乾咳了一聲,寶柱察顏觀色,又道:「這裡是王爺您的花園,閒人不敢進來……」
  吳三桂頻頻含笑,說了個好,卻是暖昧地道:「只是東院那邊……」
  「奴才知道,爺只管放心,」他說,「沒人知道!」
  東邊院子又稱日照閣,住著陳圓圓,自圓圓吃齋修道以來,改名日照觀。雖說如此,她對三桂仍時有規勸,吳三桂獨獨對她還有一分顧忌愛憐。
  這一點寶二爺豈有不知?
  聽他這麼一說,吳三桂心裡最後的一點顧忌也沒有了。「好吧!這會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吳三桂往前走了兩步,又站住:「用不了這麼些人,就你跟著好了!」
  「喳!」寶二爺大口應了一聲,向著一干衛士揮動了一下馬蹄箭袖,「都下去!」
  聽說是平西王吳三桂來了,朱蕾可是打心裡煩,又驚又怕,更有說不出的恨……這一霎心裡紊亂極了。
  提起這個人,無論於私於公,於家於國,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為了個女人,大開山海關引進了清兵,明室天下,怎會落得如今這步田地?要不是他的窮追不捨,永歷帝豈能如此狼狽?
  這些事只要一想起來,朱蕾就有說不出的激動,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難安,避之尚恐不及,見了面,真不知給他一副什麼樣的臉色?
  若是能拒絕不見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卻無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階下之囚,她能夠有眼前的一份寬容,僻院而居,已經難能可貴,哪裡再能像往常一樣,擺公主的譜兒?
  是以,聽見了王爺的賜見,她略作盤算,很知趣地離開了閨閣,這就下樓來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簾,說了聲:「請!」朱蕾落落大方地邁步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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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5:06
  精緻華麗,不甚寬敞的客廳,佈置得頗是雅致,過去圓圓在這裡住過些時候,一切的擺設都還照舊,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園子裡花開如錦,時有小風,散置著滿室的馥郁清芬。
  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已把對方這個陣仗瞧了個清楚。只當是沒瞧見他,朱蕾一聲不吭地走過去,在一張鋪有錦墊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寶二爺上前一步,摔下了馬蹄袖,咳嗽一聲道:「奴才寶柱,給姑娘請安……」依著本朝的規矩,打了個扦兒,一面仰起了臉,說,「王爺來了。」
  「得了!」吳三桂一團和氣地笑著,「沒瞧見嗎!人家姑娘這會子心裡不樂,你就少說兩句吧!」
  「喳!」寶二爺大聲應著,站起來後退一步,向著屋子裡兩個女侍揮了一下手,連同自己三個人,一併都退了下去,霎時間,客廳裡便只剩下吳三桂與朱蕾兩個人。
  黑色的八哥兒來回在籠子裡跳上跳下,窗外黃雀的打彈兒,聽來更是悅耳。
  夕陽將下,暑氣正消。
  透過兩面對開的軒窗,客廳裡時有微風。卻是吹不開那一陣緊緊壓置在心頭的悶氣……
  打進了這間房子,朱蕾可連正眼也沒有瞧他一眼,只是向窗外望著,那裡花開正酣,蝴蝶成雙成對……
  眼前這個人若是簡崑崙,那該有多好!此時此刻,盤踞在她心裡,也是她最最想見的人,除去簡崑崙之外,再沒有一個人能夠替代。
  情緒的低落,似乎已到了極點,只是天生的要強個性,迫使著她對於一切的壓迫、不如意事,永不低頭,採取絕不妥協的態度。更不會輕易落淚,向人乞憐。
  「這幾天事忙,一直也沒有來看你,睡得可好?」吳三桂光彩灼灼的一雙眼睛,平和地向她望著,雖然身居富貴,位極人臣,但是久年爭戰,戎馬倥傯,到底耐不住歲月的折磨,多少也顯出了一些老態,兩鬢飛星。眼角的魚尾紋路,尤其清晰,似乎說明了此人的到老風流。
  朱蕾恍然而有所悟地轉過頭來……
  天知道,這當口兒,盤踞在她腦子裡的,仍然只是簡崑崙,吳三桂的聲音猝然使她驚覺過來。瞭解到對方這個魔王就在眼前。
  四隻眼睛對視之下,朱蕾一顆心由不住通通直跳,或許是過於激動的關係。
  依著她素日性情,恨不能開口大罵他一頓,只是連日來的苦難,多少也使得她有所改變,學到了一些做人的中庸之道。
  吳三桂白中透紅、狀若滿月的臉,興起了一種喜悅:「這是你疊的燕子?想不到九公主你還有一雙巧手!」一面說逸興飛揚地哈哈笑了。卻把手中那只五色花紙疊成的燕子,拿在眼前細細觀賞。
  朱蕾霍地站起來,嗔道:「這是我自己疊著玩兒的,還給我!」
  這個突然的舉動,使得吳三桂頗是意外。
  對於女人,尤其是像朱蕾這麼漂亮的女人,他有足夠的耐心,絕不會輕易發怒。目睹著對方這般神態,更加觸發了他的快感,一時揚聲,哈哈大笑不已!
  「怎麼能還給你?你已經送給我了!送給我的東西,當然就是我的了!」
  「誰送給你!是風吹下去的……」
  忽然她跑過去,打算由對方手裡把這只紙燕子搶過來,吳三桂偏偏夠機靈,忽地舉高了手,轉而又藏向背後,無論朱蕾怎麼急,總是搶不到手。
  心裡一急,嬌性大發,管他對方什麼王不王,一個耳光直向對方臉上摑去。
  還是不能得逞,這隻手依然落在了吳三桂的手裡。
  他的臂力驚人,在他力持之下,朱蕾那只被捉的手,終於垂落下來。
  或許是吳三桂的手勁兒過大了,她的纖纖皓腕吃受不住,一陣子骨折筋摧的奇痛,使得她花容驟變,一時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吳三桂忽有所警地鬆開了手。
  乘著這一霎間的空隙,朱蕾到底把那只五色紙燕子搶到了手裡。
  吳三桂怔了一怔,再次宏聲大笑起來。
  笑聲未已,那只燕子已在朱蕾手裡撕了個粉碎。
  「你!」吳三桂忽地止住了笑,「你太任性了……」
  「我就是這樣!」朱蕾已將走過的身子,忽地轉過來,「吳三桂,你就殺了我吧!」
  忽然她臉上興起了輕鬆的笑意:「再不然就把我送到北京去,獻給你的新主子去……」
  「你太放肆!」
  「放肆!」朱蕾冷笑著,「你才放肆!難道我說錯了?你這個平西王是怎麼當上的?不正是因為出賣了舊主才得到的?還想再來一次,把我們兄妹也獻上去……總不成,人家還能把皇帝也讓給你?你這個人……」
  「罵得好……好極!」轉了個身子,吳三桂大刺刺地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你都說對了,大丈夫當如是也!」吳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緩緩說道,「有一天我心血來潮,說不定還真的登基稱帝,干個皇帝玩玩,那時候第一個要謝的,就是你……」
  說著,他臉上眉飛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這裡你就好好地住著吧!」吳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只管說話,要不要換個寬點兒的房子?」
  「謝謝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著面前這福大量大的王爺,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對了!」吳三桂說,「美人天生就是應該笑的,九公主這一笑,真有傾國傾城之美,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說出來也給我聽聽!」
  「我只覺得很滑稽。」
  「滑稽?」
  「難道不是?」朱蕾緩緩說道,「聽你口氣,好像這裡的一切都是屬於你的——請不要忘了,這座五華山宮,原來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歷皇帝蓋的,我現在住在自己家裡,只是覺得極其自然,並不會覺得有一點點彆扭,倒是你……」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冷了:「你這個客人,竟是不請自來,佔了我家的宮院,反過頭來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問起我滿不滿意來?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麼?吳三桂,你不覺得有些臉紅麼?」
  這幾句話,真比刀子還要鋒利,深深地刺進了吳三桂心裡。
  朱蕾所說原是實情。
  原來這座五華山宮,建於永歷皇帝即位之初,只是好景不長,不旋踵間,兵敗山倒,連帶著這座昔日家居的皇宮內院,也歸吳三桂所有。
  吳三桂哪裡留意到這種小事,眼前為朱蕾一頓搶白,反唇相譏,幾至無話可答,圓姿替月的一張俊臉,正如朱蕾所說,霎時間其紅如火,偏偏他卻又是極要面子的人,為朱蕾這幾句話一激,簡直無處可遁,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轉向窗前,逕自向著一窗之隔的盛開花圃悵悵望著。
  她雖然生性要強,到底女孩兒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於國於家,甚而自己的未來,都將是無限淒慘。
  一時之間,她彷彿整個心都為之碎了,再也無暇顧及身後的王爺,逕自轉身離開,步向樓閣。
  簡崑崙再次出現街頭,樣子完全變了。
  這幾天,他命運多舛。連番的負傷,加以事多不順,不用說心情沮喪透頂。
  是以,當他現身這家漂亮酒樓——醒春居時,自覺著無足輕重,已不復當日的逸興飛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雖非蓬頭垢面,卻是氣勢低沉。
  長髮飄散,倦於梳挽。臉上鬍子滿面,鬍碴子總有二指來長。鬆鬆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華麗,式樣更不新穎,全身上下,再無顯眼之處。
  倒是那一口長劍月下秋露格調極高,卻又為他藏置在條狀的長長竹簍之內,背置身後。
  看起來,樣子像是漁夫。
  這個漁夫卻偏偏現身於眼前的豪華酒樓,置身於輕羅紈扇,青囊多金的達官貴人場合,莫怪乎連酒保也瞧不起他,遲遲不與招呼。
  獨個兒倚窗而坐,透過高卷的細細竹簾,正可瀏覽來去江面的點點風帆。
  金烏西墜,玉兔東昇。天色混沌,卻有習習涼風,穿堂迂迴,一天的暑氣,至此全然消逝,再無殘留。
  如是,把酒臨風,一滌憂腸,卻也不無雅趣。
  前番為時美嬌利劍所傷,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飛針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對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飄香樓的俘虜,更虧了李七郎的靈藥,去腐生肌,不過是幾天的工夫,一條右臂,總算又能動彈自如。
  一個人傷感地喝著悶酒,漸漸天色越黯,酒樓裡掌起了燈燭。
  七八個燈斗子一經燃起,酒樓裡洋溢起一片清輝,如今酒樓的裝飾擺設較往常花樣翻新,即以現場這幾個吊燈來說卻是看著華麗新穎,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經燈光映射,五顏六色,直似天花亂墜,較之一般的昏黃,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簡崑崙要了一大碗過橋米線,就著一盤牛肉包子吃得一飽,東半天一輪冰盤,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著一道迤邐江水,直似匹練一道,更有無限情趣。
  有人飛碟召伎,繼而管弦聲起,醒春居由是進入綺麗冶艷的一面。
  簡崑崙懨懨少歡,待將歸去,卻捨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卻於這時,走過來一個夥計,彎下身子道:「是簡先生麼?」
  倒使得簡崑崙為之一怔。
  那個夥計隨即笑道:「那邊一位先生……」說時,卻把手裡一張便箋遞上。
  簡崑崙接過來一看,紙上翰墨未干,寫著幾行字跡:「年少氣盛,大有可為。今日一蹶,為圖明日之振,不可自餒。」
  好一筆龍飛鳳舞行書,未尾具名處,卻有冀叟二字。語氣頗是托大,當知年齒有尊。
  打量著這張字帖,簡崑崙好生奇怪,卻是想不起對方這個人來。
  來人那個青衣夥計,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請,請簡先生移座一談,請。」
  較諸先時的冷漠不睬,儼然兩副嘴臉,以此而判,對方那位老先生,頗似有些來頭,如非聲色場中的豪客,亦是捨得花錢之人。
  「又是哪個?」
  簡崑崙將桌上半盞黃酒一飲而盡,看著面前這個夥計冷冷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簡,誰告訴你的?」
  青衣夥計笑道:「自然是那個老先生說的。簡先生你就請吧!」
  簡崑崙心裡盤思,未定去留,他素性本分,頗不思與陌生人隨便搭訕,但是對方這人,既能道出自己姓氏,看來又似有些淵源,既承誠意相邀,卻似未便拒絕。這麼一想,也就不再矯情,隨即站起。
  「這邊請……」
  夥計頭前帶路,轉向內裡雅座。
  隔著一扇彩屏,即聞得裡面亂哄哄的鬧成一片,簡崑崙方自詫異,身前的那個青衣夥計已自先行邁入道:「簡先生請來了!」
  簡崑崙退既不能,只得隨後跟進。
  卻只見一張圓桌面上,坐滿了人,衣香鬢影甚是熱鬧。
  一個面相清懼,兩鬢飛星的錦衣老人,方自由一名妖艷女伎手中接過酒盞,仰首待飲的一霎,聽見了夥計的報名,哈哈一笑道:「貴客來了……」
  隨即站起,向著後面進來的簡崑崙,抱拳笑道:「賞光,賞光。」一面說,空出了身邊主座,連聲道謝。
  簡崑崙乍見對方這等排場,頗是後悔有此一來,再者對方老者,並非故舊,那一張清懼面相,可以斷定以往不曾見過,心中不免暗自稱奇。惟其如此,他卻反而不便拒絕。
  微微一笑,道了聲「叨擾」,便自坐下。隨著目光一轉,卻也把座上眾人,瞧了個清楚。
  除卻這個錦衣老人之外,另有一個四旬上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以及另一個面色紅潤,年在五旬左右的斯文胖子,其它皆為弼弼群雌,僅由外表衣著打扮,亦不難看出,這些女子,俱是飛碟召喚,以之賣唱侑酒的樂府女伎。
  錦衣老人不容簡崑崙開口,先自呵呵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足下先莫問我們是否相識,且先容我介紹兩位朋友,彼此俱是性情中人,今夕且擁佳人,何妨共謀一醉?」
  話聲一頓,手指向那個面色紅潤的胖子道:「這位姓宮,來自江南太湖,專營絲綢,行號遍及大江南北,家大業大,白銀如山。特長是,他有用不完的錢,我們便投其所好,時常幫他消耗兩文,也算是從其所願,幫助朋友!」
  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姓宮的白臉胖子倒也不以為忤,輕輕舉手抱拳,微微含笑道了聲:「幸會之至。」
  卻為簡崑崙注意到,他那一雙粉團兒也似的嫩手,白皙細膩,一如婦人,就中於右手無名指節上,戴著一枚星形的寶石戒指,色作琥珀,光輝璀璨,無論形式光澤,皆異一般,顯然大非凡俗。
  使得簡崑崙更為留意的,卻是對方恂恂儒雅,儼然高士的那般神態——這般氣質神態,似乎和他所廁身的商賈買賣行業,大行背謬。
  姓宮的胖子,更似有獨特氣質,即使在匆匆一見之間,即能促發對方好感。
  簡崑崙待將再次觀察,錦衣老人卻為他引見了另外一人,即是那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
  「這位姓方,來自秦嶺,專營販馬,張家口的馬市生意,一半以上都在此人身上,最近做了一筆很大的生意,卻為此開罪了朝廷,你道如何?」
  話聲未頓,黑臉漢子已哈哈笑道:「讓你這麼一說,我簡直成了欽命要犯,焉能還在這裡吃酒作要?當著簡朋友面前,你就少說兩句,莫把人家嚇跑了!」
  聲音宏亮,像是湘桂口音。
  這人雖是臉色黑黝,卻是黑中透紅,生著一口雪白整齊牙齒,一雙眸子尤其明亮,轉動之間,精氣逼人。
  簡崑崙目光與對方一經接觸,頓時有所感應,不由心裡一動,不用說,又是一個非比尋常的人物。
  錦衣老人這才呵呵笑道:「我們三人乃是多年好友,有個共同特長,就是性好漁色,聞說哪裡的女校書臉蛋兒好,或是能歌善舞,哪怕是千里內外,也會趕了去一親芳澤,平素放蕩形骸,老來風騷,貪吃愛耍,自命風流,不要臉的不像話之極……」
  由於這番自剖,深刻見骨,說得座上幾個粉頭都由不住低頭笑了。
  錦衣老人這才打住道:「不說了,不說了,總之,我們三個平日臭味相投,才至有今日之一聚,足下的行跡,早在入滇之始,便落在了馬販子眼裡,經過暗中一番查訪,高緬行止,竟是大大對了我等脾胃,可是足下行蹤,飄忽無定,好不容易直到了今天才追著了,不結交,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逢。這才不惴冒昧,飛碟相邀,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錦衣老人滔滔不絕地說到這裡,才行頓住。這般語態,自非矯情做作之人。
  簡崑崙不由略略打消了先時的一番索然。對著面前這三個人,油然增加了幾分趣昧。憑著他的閱人歷練,直覺的可以斷言,對方三個人,絕不似七老太爺那般陰鷙深不可測的公門人物,卻也沒有一般江湖人物那種風塵氣息,真實身份大是耐人尋味。
  也說不出一種什麼感觸,卻只在這匆匆一面之間,使他竟然對此三個完全陌生的人,傾生出一種親切感,直覺的生出了結交之意。
  卻見那個姓宮的白面胖子,莞爾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偏偏你的話多,說了半天,你自己姓甚名誰,人家還不知道,豈不好笑?」
  簡崑崙一笑道:「正要討教!」隨即轉向錦衣老人望去。
  錦衣老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座上姓方的那個偉岸黑臉漢子已呵呵笑道:「我們這位老哥姓秦,說了半天,他最有錢,我們兩個加起來,還抵不上他一半的家當,只是生性小氣,除了漂亮的女人以外,誰也休想花得。」
  少不得又自引起一場哄笑。
  錦衣老人笑瞇了一雙眼睛:「這可好,一上來先來個窩裡頭反,直把我們這位小兄弟,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且住,且往,這玩笑話到此打住,說多了就真假不分了。」
  姓宮的白臉胖子一笑說:「這只怪你自己又怨得誰來?來來來,我們三個先敬簡朋友一杯。」
  一面隨手招呼身邊姑娘,為簡崑崙斟酒。各自舉杯,一飲而盡。
  在外面行走的人,所謂的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何況彼此只是匆匆一見?
  簡崑崙心裡盤算,自己行止,看來已為對方所知。試以姓秦的老人那張傳書所示,雖是遊戲筆墨,實已顯示出對方於己的無所不知,看來他們三人,實已對自己暗中觀察甚久,直到眼前認為時機成熟,才自現身而出。簡崑崙所不能瞭解的是,以自己之凡事謹慎,觀察敏銳,竟然不能先於對方發覺出一些蛛絲馬跡,由此可以想知,這三個人該是何等人物了。
  思念中,不經意便自向對面錦衣老人望去,正逢著錦衣老人一雙深遂的眼睛,也正向自己看來。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簡崑崙不由心裡為之一震。
  那是因為錦衣老人看似平和的目光裡,含蓄著一種特殊的感應,使得他頓生感觸。
  他於是目光轉動,轉向那個姓宮的及那個姓方的二人繼續觀察,所得的反應竟與錦衣老人一般無二。
  由是,他立刻得到了一個結論——這三個人,俱是身藏絕技的一流高手。什麼理由?他實在說不出來。但是,他卻可以因此斷定!
  也許一個人的內功達到了所謂的上乘境界之後,本身自然而然,便會孕育出這般氣質,以之印證時美嬌、李七郎、七老太爺,進而柳蝶衣……柳二爺等!無不如此。
  對方三人既然也具有這般目神,即使不足以與柳蝶衣、二先生,甚而自己父親這等極流人物頡頏,也應與自己、時美嬌等作等量齊觀。
  這個突然發現,一時在他心裡大生震盪,不覺對此三人大大生出好奇。
  一個具有如此身手之人,斷非無名之輩——他們三人又是誰呢?
  四海之大,無奇不有。武林中常常傳頌的一句話: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期然,今天卻是遇見了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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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回 把臂一笑結風塵

  簡崑崙像是醉了!其實似醉非醉。
  過去從來也沒有過的經歷,竟然與三個不認識的陌生人,把臂言歡,那麼放蕩不羈,語涉風流的飛觴豪飲,更何況佳人在抱,紅袖添香……簡直是放浪形骸……
  這番滋味,不啻是人生第一遭,快意極了。
  多日的沉鬱、悶結,像是一下子得到了解脫。飄飄乎羽化而登仙,人生難得幾回醉……簡崑崙心裡已有了準備,寧願今夜真的醉倒……
  只是,一個具有他如此武功境界的人,豈能真的便輕言醉了?
  簡崑崙便是在那種一廂情願的情況下,一杯杯向喉嚨裡灌著苦酒。他甚而偏身向身邊那個高髻姑娘的一雙玉膝臥倒,下意識裡,當她是潛在心田的朱蕾,一霎間,高髻姑娘的那張臉蛋兒,在朦朧裡便真個與朱蕾酷似了。
  心兒恍惚,夢境迷離……
  難得一刻的旖旎繾綣,卻為莫名其妙的一陣馬蹄聲驚破。像是大隊人馬的忽然聚集,靜夜裡聽來尤其有驚人之勢。
  簡崑崙猶在豎耳傾聽。
  驀地,那個疑為朱蕾的高髻佳人臉旁,多出了另一張臉來。
  錦衣老人含笑的臉……
  時候差不多了,該走了。
  簡崑崙一驚而起。才自發覺到面前三人,俱已站起,分明是待將離開。
  姓宮的白面胖子哈哈笑道:「風流是好事,因風流而喪失了性命,可就焚琴煮鶴,有煞風景。」
  一面說,連連拍了幾聲巴掌:「姑娘們快走吧,遲了可就沒命啦!」
  幾個妞兒聆聽之下,為之一愕,卻聽得樓梯咚咚直響,這才覺出不妙,一時花容失色,驚叫聲中,紛紛奪門而去。
  簡崑崙一驚之下,卻又好整以暇地緩緩坐了下來。
  彼此相視一笑。
  姓秦的錦衣老人點頭笑道:「這就對了,一動不如一靜,在這裡等著也是一樣。」
  說時各自落座,相繼舉起了酒杯。
  姓宮的白臉胖子笑了一笑:「這個機會甚是難得,小兄弟,你多日以來的一口悶氣,今天總可以出了。」
  說話時,三個人臉上都出現了神秘的微笑——那意思分明是早已算定了有此一劫,卻又欣然樂於介入。
  這就不免使得簡崑崙大為奇怪:「你們原來……」
  「不錯!」錦衣老人臉上依然帶著微笑,「我們早已恭候,希望這一次不致落空,讓那隻老狐狸跑了。」
  話聲方落,門簾子刷拉一聲倒捲開來,一個賣相英俊挺斯文的漢子,已自當門而立。
  一襲雨過天晴的宮紗長衫,腰上紮著根杏黃色的絲絛,卻墜著塊巴掌大小的玉珮。更醒目的卻是來人那一根黑光珵亮的油松大辮子,長蟲似的甩過左面肩頭。
  來人有著濃黑的一雙炭眉,猿背蜂腰,極是魁梧矯健。
  雙方目光一經交接,簡崑崙頓時心中一驚,這張臉對他來說絕不陌生。
  如果他沒有認錯,正是此前於吳三桂五華山宮,有過一面之緣,並曾交手的那位寶二爺。
  他也是吳三桂身邊第一能人,姓寶名柱,只瞧他這一身穿著打扮,也可猜知他出身滿族,是一位來自關外的武林奇人。
  簡崑崙那一夜與他曾作生死之搏,雖然險勝,卻知其實力大有可觀。這時乍然相見,自不免暗暗吃了一驚。
  「姓簡的,這一次你可是跑不了啦,自己出來吧!」
  簡崑崙正待站起,心裡一動,頗似有些意外。原來這位寶二爺嘴裡稱呼自己的名字,一雙眸子卻向著姓方的那個偉岸漢子瞪著。
  這個微妙的發現,使得簡崑崙一時心存費解,緊接著他隨即恍然大悟。
  原來五華山夜戰之時,自己戴著遮面虎,除一雙眼睛之外,別無所見。
  當時既是黑夜,又當刀劍來往的激戰,自然他無能認清,眼前這位姓方的朋友,身材與自己極其彷彿,穿著如此考究,與那夜自己所著,頗有幾分相似,莫怪寶二爺一瞥之下,即率先認定是他了。
  心裡正自好笑,卻發覺到對面姓秦的老人,正向自己微微一笑。
  顯然他也瞧出來了。
  姓宮的胖子也在笑,若無其事地緩緩舉杯自飲。
  寶二爺往前跨了一步,怒叱一聲:「你……裝什麼糊塗?」
  炯炯眼神,仍然直逼著姓方的。
  這就使得被稱為來自秦嶺的這個馬販子為之好笑了,卻為此正中下懷。
  原來他們三個人的突然現身,誠然老謀深算,正如姓秦的錦衣老人所說,志在那一隻狡猾的老狐狸,解救簡崑崙這位少年奇俠的一時之難,未必不在設計之中。
  這其中容或另有一番關聯,卻不是簡崑崙一時之間所能臆測。
  眼前姓方的這個偉岸漢子,被對方這麼咄咄一逼,便自緩緩抬起頭來。
  「你是在叫我?」
  寶二爺冷冷一笑:「你的案發了,少給二爺來這一套……」話聲一頓,霍地後退一步,叱了聲:「拿!」
  一條人影,陡地閃身而前。
  由於來人的身材過於高大,猝然而現,簡直似門神一般,倏忽而至,自不免使在座眾人,俱為之吃了一驚。
  哪來的這麼個大個子?
  八尺以上的壯大高軀——頭如笆斗、眼似銅鈴、眉赤如火,卻生著一臉的落腮鬍子,身上肌肉,盤龍虯結,卻穿著件顏色極是鮮艷的大紅坎肩。
  這麼高大的一個人,如此氣勢,乍然入目,真把人嚇上一跳。
  寶二爺特地把此人帶在身邊,自有其特殊意義。
  隨著這個人半截鐵塔也似的忽然現身,手上一道鋼索嘩啦一聲,脫手而出,竟自向座上姓方的頭上套來。
  姓方的,乍睹來人這般氣勢,不免吃了一驚,卻也極不含糊,手勢輕起,錚然作響聲中,已把這截飛來的鎖鏈,緊緊操在手裡。
  紅衣巨人嘿地一聲,向後面用力一帶,嘩啦一響,把一根核桃粗細的鎖鏈子扯了個筆直。
  憑著他天生神力,哪怕是個石頭墩子,猝加之下,也能給掄飛了,卻不知姓方的這個漢子,一身精練功夫,亦以神力見長。
  兩相力較之下,但聽得喀喀一陣聲響,姓方的座下那個木頭凳子,竟似吃受不往,連連晃動起來。
  緊接著,卻又為之安靜了下來。
  那巨人這般架式,單臂力挽之下,怕有千斤之力,可是,今天卻是碰見厲害的對手,對方那個姓方的漢子,雖然只是坐著,卻與他站著相互頡頏,毫不遜色。
  隨著那巨人的一聲厲哼,單臂力挽,整個酒樓都似戰抖起來。
  這人名叫段天雷,出身遼東,早年即隨吳三桂從軍,論及身高力大,萬軍之中無人出其右,其人生具異稟,力大無窮,施一口九耳八齒砍山刀,兩軍對陣相交,大刀揮處,殺人如同砍柴,刀身落處血肉橫飛,亦能生裂猛獸,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只可惜智力不及,目不識丁,否則論功行賞,少不得今天已有一份顯赫功名。
  吳三桂愛其神威,便把他留在身邊,這兩年所憑寶柱調教,教以手、眼、身、步,捨卻長槍大刀,而兼及徒手技擊,一時見效甚速,因此博得霹靂神雷這個綽號。
  姓方的又豈是易與之輩?長白習藝,大漠成名,騰雨嘯風,縱橫來去,原已是風塵俠隱一類人物,可是身在草野,心念社稷,與同行三人,惺惺相惜,各懷不世之技,結義天涯,遂稱莫逆。便是飄忽來去慣了,認識他的人,乃自送了他一個黃風客的綽號。
  他真實的名字方天星,卻是罕有人知,大漠一帶,若提起黃風客,頗被人敬為神明。不期然這個人現身紅塵,卻來到這裡。
  巨人段天雷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個比自己少說短上一頭的漢子,竟然有此神力,一時間真嚇傻了。黃風客方天星也不禁有些兒暗暗驚心。若非他巧施真力,運氣三轉,以段天雷這般巨無霸的蠻力,怎能當得?
  一旁目注的寶二爺,一時間亦為之霍然變色。那天交手,他領受了簡崑崙的神乎其技,劍術尤其高超,卻不知對方竟然有如此神力,誠然是不可思議,驚人已極。
  兩般力扯之下,那一根核桃般粗細的鋼索,無異扯繃得筆直,砰地一聲,斷成兩截。力道之大,簡直駭人。
  便在這一霎,巨人段天雷,嘴裡發出了凌厲的一聲怒吼,竟自把手裡的半截斷鏈,摟頭蓋頂,刷拉拉,直向著方天星身上猛抽下來。
  一抽之力,何止千斤?不要說抽著人身,非死不可,便是沾著一些邊兒,也不是玩的。
  方天星長眉乍挑,待將以手上另外半截鋼鏈迎上——那麼一來,勢當驚人。
  便在此一霎,一片衣影,自姓宮的那個白臉胖子手上飛起。宛若出穴之蛇,只一下纏住了段天雷猛力落下的半截鋼索。
  這番舉止,大出眾人意外,一時驚得目瞪口呆。
  段天雷那般力道,竟似不逞。
  看看對方那個姓宮的,手裡不過是一襲緞質長衣,卻能接住了段天雷千斤力道,與方天星各佔勝場。
  一旁觀戰的寶二爺,不啻又自吃了一驚,一句話,對方桌面兒上的這四個人,看來都不是好相與,一個也不好應付。
  他既然錯把方天星當成了簡崑崙,已然動了手,自不甘就此而縱。
  眼前段天雷既為白面胖子出手所阻,寶二爺自忖手下能人雖多,卻都分佈樓下四周,如不欲簡崑崙自此脫逃,便只有自己親自出手。
  那夜他雖然在簡崑崙手裡吃了大虧,卻是並不甘心,還有幾手絕活兒未曾施展。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還有什麼好說的?
  一念之興,再也不加深思,冷叱一聲:「全給我拿下來,一個也不許放跑了。」話聲出口,已率先發難。身勢一長,疾風一陣已自飄向方天星身邊。
  「姓簡的,你跑不了啦!」
  話聲出口,一隻毿毿巨掌,直向著方天星肩上落了下來。
  方天星呵了一聲,左掌倏起。
  噗!雙掌迎在一塊。
  卻是一觸而分,連帶著雙方的身子刷地兩下分開。
  這一瞬,好不熱鬧!
  寶二爺撲身方天星的同時,現場已是大亂,隨著他的一聲喝叱,身後一干王府侍衛,早已一擁而上,奔向座上眾人。
  簡崑崙原本欲保持沉默,只是默察眼前情勢。同座三人,分明各懷絕技,實力絕不在自己之下。言行舉止更似有代自己掩飾之意,貿然吐實道破,反而不好,心裡領會,也就聽其自然。
  這一霎,情勢既然演變如此,想不出手,也是不行的了,思念的當兒,一名兇惡漢子,已躍近身邊,手上一口魚鱗刀,不容分說,劈頭直砍而下。卻是——刀身才掄及一半,卻由斜面飛來一樣物什,取勢極準,不偏不倚,正正擊中在他那一隻拿刀的手上,正當關尺脈門,是以那口鋼刀無論如何萬難為繼,叮噹一聲,為之墜落地上。
  暗器是一隻細瓷酒杯,緊接著墜落地上,跌為碎片。
  出手的人——那個姓秦的錦衣老人,早在出手的同時,巧翻玉手,只一下,點中了另一個來人前胸穴道。這人身勢方進,未及施展,便自石頭人兒一般地定在了當場。
  再看奔向簡崑崙的那個施刀漢子,非但鋼刀落地,人也定在當場,動彈不得。
  錦衣老人以飛杯打穴兼施,一霎間使得兩個人定在現場,身勢更不稍緩,眼望著簡崑崙哈哈一笑:「咱們下面涼快去!」
  話聲出口,身子霍地騰起,隨著他推出的雙掌,發出了極具力道的劈空掌力。
  但聽得喀嚓一聲爆響,正面順窗,頓為之片碎紛飛。木屑四濺裡,錦衣老人怒鷹也似的已自越窗而出,直向著樓下墜身直去。
  簡崑崙幾次待將出手,皆為對方代勞,眼前錦衣老人既已出聲招呼,自不能再坐著不動,應了一聲,便自騰身而起,緊循其後,縱身長窗之外,直落下去。
  外面比裡面更熱鬧。
  簡崑崙才一墜落,立時便有人怒撲面上。一口鬼頭刀摟頭蓋頂直砍下來,簡崑崙早有防備,左手輕攀,一式分花拂柳,反手叼住了對方落下來的刀勢。
  這人膀大腰圓,滿臉虯髯,圓睜著一雙牛眼,乍看起來,真像畫上的鍾馗,想是震驚於簡崑崙的神乎其技,有點嚇傻了。簡崑崙已是容他不得,右手輕翻,掌勢橫切,施了一式切手,噗地擊中對方頸項,虯髯漢子喉中喀地一聲,牛眼一翻,便自直直地倒了下來。
  不知何時,這裡已有了嚴密部署。
  一片燈光璀璨,到處都是幢幢人影。於此同時,錦衣老人也自施展身手,連繼點了多人穴道。這老頭兒出手極快,似乎對於點穴一道,獨擅妙手,遠近兼施,從無失手,被點中各人,自然一個個動彈不得,俱已像泥菩薩似的愣在了當場。
  兩個人這麼一陣大鬧,現場頓時為之大亂。
  人聲鼎沸裡,無數道燈光,自不同角落裡直射過來。
  簡崑崙既已認定,對方這些人是來自吳三桂的陣營,基於仇恨,也就不必手下留情。如此一來,和錦衣老人形成了一幕奇妙搭配。
  原來簡崑崙昔日在飄香樓從二先生所習的一套空門八式身法,雖說當日時間甚短,卻因他具巧慧,自有非常領悟。這套身法,很有可能得自二先生的靈心獨創,前無古人,一經施展,大脫習見常規。簡崑崙一直還不曾有機會盡興施展,眼前這個機會,倒是大可拿來試試身手。
  果然奇妙之至。
  當初二先生始創這套身法,其微妙處在於氣機的隨心所欲,即所謂意到力到,其難處也在這裡,施展之人本身若沒有極精湛內功為根基,簡直無能著手,反之自有非常效果。
  眼前簡崑崙一經施展,頓時形成一種非常氣勢,乍看之下,有似一隻翩翩蝴蝶,飛舞於花叢之間,所過之處,那些近身之人,無不被球也似飛擲而起,即使為衣襟所帶,沾著了一些邊兒,也都似重心突失地跌倒一邊。
  簡崑崙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套空八式如此神效,妙在八式之間,似有一股自然氣勢,前後貫通,相生相衍,只要順其氣勢施展,無不得心應手。
  這麼一來,現場大是熱鬧,像是陳現出一出大摔活人的鬧劇,燈光炫耀之下,看得人眼花繚亂,簡直不知是玩的什麼把戲。
  一旁的錦衣老人,正在運施點穴手法,瞧見這般光景,先是怔了一怔,繼而大笑道,「妙呀!好小子,這是誰教給你的?」說話之間,雙手運施如飛,又為他點倒了數人,起落之際,向著簡崑崙身邊接近過來。
  現場官兵,少說也在千人之譜,並在酒樓附近方圓里許,設下了重重埋伏。
  燈光火炬,簇擁聚散,聲勢極見凌厲,卻是忙而不亂,顯然是一支經過特別訓練,慣於徒手交戰的部隊。妙在負責指揮發號的十幾個官長,俱都藏身暗處,並不親自現身交手,只是透過燈光旗號,發下命令,即能如臂施腕,將此一個十面攻殺陣式,運展自如。簡崑崙與錦衣老人,雖說身手矯健,傷人無數,只是敵人大多,前仆後繼,源源不絕,一時想要脫身重圍,大非易事。
  人群裡再一次爆發出叫囂之聲。顯然是又有人自空中墜落。
  不用說,也可以猜知,當是姓宮的白面胖子和那個叫方天星的魁梧漢子,雙雙加入戰局。
  他二人身子方自空中飄落,立刻陷身於似海的人潮之間。四人身手,各有千秋。拿來對付眼前這些官兵,簡直是大材小用,勝之不武。只是,敵人卻也不是傻瓜。
  燈號、旗令之下,更有源源強兵為繼,分由四面八方補繼而來。
  這場仗看來方興未艾,還有得打呢!
  簡崑崙連續施展習自二先生的空門八式,越見得心應手,來犯眾人,照例是一經近身,便自跌倒,或飛彈而出,時間越長,越為他悟出了許多妙諦,許多把式之神奇變化,由於自己的活學活用,更見微妙,即使是間插些自己本來身手,更見莫測高深。
  想不到這場徒手搏鬥,竟然給了他一個實習活用的機會,真正始料未及大快人心。他這裡不慌不忙,從容施展,心中未始沒有想到,此乃敵人的詭計。
  便在這時,耳邊傳過來一絲聲響,乍聽之下,宛若蚊訥。
  「小伙子,好身手,有本事你就摔吧,反正有的是人,今天讓你摔個夠,好不好?」
  聲音極是耳熟,縱使在他出手轉動之間,亦能徐徐傳送耳鼓,即以傳音入秘功力而論,亦屬個中翹楚,一等一的高手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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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5:44
  簡崑崙立刻聽出來,傳音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把自己害得好慘的七老太爺——九翅金鷹貝錫。
  他原來也在場。
  一個寶二爺已是可觀,再加上這個老狐狸,沆瀣一氣,聯手調度之下,難怪有如此排場氣勢。
  當下一面動手應敵,一面運目四下逡巡,卻不能判定這個狡猾的老人藏在哪裡?
  七老太爺顯然對於眼前戰局,觀察入微。簡崑崙的每一舉動,都逃不開他的眼睛。隨即傳聲冷冷笑道:「你這一套身手,確實高明已極,只可惜殺雞用了牛刀,哼哼,我一直以為你是獨來獨往,卻是沒有想到,原來你與他們三個可惡的東西,竟是一路的,今天晚上正好一併把你們都打發了,卻也乾脆。」
  話聲出口,即聽得鑼聲三響。
  原來大舉而進的場面,忽然收住了陣式。鑼聲再響,現場官兵,驀地向後急撤退開。
  這番動作,顯然大異尋常,便是不明事故的人,也應知道有所突變了。
  便在鑼聲初響的一霎,簡崑崙已自覺有異,似乎在四周黑暗的樹叢裡,有著火光的晃動——卻不是燈光火把,而是點點的星星之火。
  這番發現,由不住使得他為之大吃一驚,值此同時,其它三人也都有了警覺。
  隨即在姓秦的錦衣老人一聲吆喝之下:「那話兒來了,散伙!」
  像是早已約好的暗語一般,隨著他的一聲吆喝之下,眾人已騰身躍起。
  三個人,三個方向,有如沖天燕子,一起而分,電閃星馳地已掩身黑暗之中。
  簡崑崙早在火光甫現的一霎,意識到是什麼玩意兒了。一驚之下,身形猝轉,閃身於眼前一棵巨松之後。
  若非是這個動作夠快、夠疾,要不然可就來不及了。
  隨著他身形的一式猝轉,火光乍閃,轟然一聲大響,鐵砂子兒刷拉拉豆子似的直噴過來,緊接著震天價響的連珠串響,天搖地動,耳鼓雷鳴。鐵砂子兒漫天橫飛,激盪起一天的枝葉,泥屑紛飛,聲勢好不驚人。
  原來在七老太爺與寶二爺的聯手策應之下,竟然連吳三桂的親軍侍衛,其中最具實力的火器營也為之大舉出動。
  眼前這個陣仗,出動了火藥抬槍十二桿,稱火槍哨,由一個姓呂的哨長,事先精心部署,十二桿抬槍,分別掩飾於不同角落要隘,目的在於將簡崑崙一舉成殲。
  此番部署早在簡崑崙進入酒樓之始,便已暗中展開,只等他一離開,便可迫使就範,立即成擒,卻是沒有料到,這番舉止,竟然落在了三位風塵俠隱耳目之中,一番巧施安排,乃至有了現在一番局面。
  簡崑崙目睹這番陣仗,自是吃驚不小。
  猛可裡,眼前人影一閃,一人欺身而近。
  簡崑崙右手乍翻,掣出了長劍,待將出手的當兒,忽然認出了來人的一張胖胖白臉,正是那個姓宮的白面胖子——後者已倏地轉身而揚,一聲低叱道:「跟我來。」
  動作極快,轉側間,已飄身兩丈開外。
  簡崑崙應了一聲,點身而進,施展出輕功極上境界的六隨身法,倒也不離前行宮胖子左右。
  他身子方自轉移,耳聽得火槍聲轟然做響,先時立身之處,一片枝葉飛墜,木屑四濺。若非是宮胖子的及時接引,眼前怕已身遭不測。
  一念之興,簡崑崙由不得嚇出了一身冷汗。先時的輕敵之心,頃刻間打消了個乾淨。宮胖子身勢好不巧妙,只見他左舞右閃,忽長又縮,大袖翻動之間,幻化幢幢迷離身影,似實而虛,倏忽來去,微胖的身子,絲毫不見拖累,更似無比輕靈,轉動間勢若飄風,身法之運轉自如,幾至歎為觀止。
  卻不是存心賣弄,自有其深刻用意。
  簡崑崙若非是新近精通的一套空門八式身法,眼前還不易與他取得一致。
  兩個人一經施展之下,現場滿是晃動人影,撲朔迷離,飄忽不定,一經注目,直看得人眼花繚亂,難定取捨。
  現場的幾桿火器抬槍,由於一發之後的再次添裝,頗費周章,非到目標確定後,誰也不願貿然發射,偏偏簡崑崙、宮胖子兩個人身法如此巧妙,飄忽不定,似幻又虛,弄得幾個抬槍手,直翻著白眼兒。
  其中這個姓呂的哨長,自個兒端著桿白木長槍,卻由兩名哨兵,各執著一盞孔明燈,滿場的追逐照耀,另一人亮著火種,以供隨時點燃火繩,便可發射。卻是感於簡、宮二人的飄忽不定,難定取捨,早已按捺不住,一張長臉,在火光映照之下,竟似無比陰森。
  轟!轟!有人忍不住開了兩槍,大片硫磺煙霧,散置空中,就像是過年時節,燃放花炮的那種氣味。
  顯然是打空了。
  像是幽靈般的,那兩個人—一簡崑崙、宮胖子,隨著槍聲而後,乍然復現,又自滿場翩翩飛舞。妙在槍聲轟響的一瞬,俱似中彈而僕,槍聲之後,竟自又雙雙起死回生,簡直形若鬼魁,莫測其虛實高深。
  姓呂的哨長,怒嘯一聲,由身邊那個哨兵手裡,搶過來火把,獨自操著桿火槍,霍地向外就縱。
  此人姓呂名方,人稱飛天老虎,從軍之先,在遼東地方,原來是一個有名氣的黑道人物,兩膀孔武有力,頗精技擊,腳下飛快,有高來高去之能,因以博得了飛天老虎這個綽號。
  眼下情急,呂方操槍而上。
  卻不意身方縱出,一條人影,自上方樹梢飛猿也似的墜落直下,現出了姓秦的錦衣老人瘦削身影。
  呂方嘿了一聲,火槍太長太重,掄動不便,就把手裡的一截火把,直向著錦衣老人頭上猛掄下來。
  錦衣老人豈能把他看在眼裡?就手一掠,已把呂方手裡火把抓住。火焰哧哧盡自在他手上燃燒,卻似不能傷其寸膚。
  只是這一手避火真氣功力,便自將呂方嚇了個目瞪口呆。
  自然這只是極快的一霎,簡直不容呂方轉過念來,錦衣老人已施展出厲害的殺手,右手揮處,一片袖影,扇面兒似的,已襲向呂方面門。
  彷彿著了一刀那般的淒慘,大片血光噴處,呂方啊呀一聲,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
  錦衣老人施展了一手武林中極罕見的掄衣為刃功力,當場將呂方劈殺就地。卻是眼明手快,左手一抄,已把對方手裡的火藥抬槍掄了過來。身勢猝轉,燕子也似的飛縱了出去。
  值此同時,那個叫方天星的偉岸漢子,卻也在敵人陣營的另一面發動了攻勢。
  直若神兵天降,帶著大股疾風,方天星霍地自空而降,隨著他落下的身子,雙手齊出,發出了大股勁道,身前二人首當其衝,立即仰倒斃命。
  原來十二桿火藥抬槍,分設眼前不同角落,每一桿抬槍,皆由四名火槍哨手負責操作。
  方天星與姓秦的錦衣老人,早已在暗中窺伺清楚,這一霎的忽然現身,正是欲有所為。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身法,驀然自空而降,方天星的出手,較諸姓秦的錦衣老人,更不少讓,雙掌力劈之下喀嚓一聲,碗口粗細的火槍槍身,竟為之齊腰而折。
  方天星、錦衣老人的聯手出襲,雖然現身於不同地方,卻是早有默契。身法行動,更似一致,一經得手,立時隱身於黑暗角落之中。妙在簡崑崙與宮胖子的翩翩身影,並不稍形掩飾,仍然若隱若現出沒現場。
  轟!轟!
  火光迸現,鐵砂子漫天而飛,又有人開了兩槍。
  不用說,在簡、宮二人形同虛幻的曼妙身法裡,這兩槍依然打了個空。
  卻是為此,再一次暴露了隱藏在暗中的火槍位置,緊接著錦衣老人、方天星這一雙要命煞星的忽然出現。槍毀人亡,一如前轍。
  這番配合,極其微妙。
  顯然是以簡崑崙、宮胖子夢幻飄忽的身影為餌,誘使暗中藏匿的火槍發射,如此一來,敵方便不自覺地暴露了火槍的位置,暗中的錦衣老人與方天星,便為之即時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手法,在對方來不及換裝火藥的一霎,將火槍手連同火槍一併消滅,由於配合得當,效果卓著。
  敵人陣營裡自然不乏智者。
  七老太爺與寶二爺俱是聰明絕頂的人物,可是事情發展得太快,由於十二桿抬槍的佈置,面積既廣,兼顧不易,這當口全靠居間傳遞聯繫,呂方的猝然身死,聯繫中斷,容得發覺不妙時,十二桿火藥抬槍,已幾乎毀滅盡淨,余不及二三之數。
  於是,在一陣緊迫的鑼聲裡,十餘火槍頓為之銷聲匿跡,再不敢妄發一彈。
  首度交鋒,簡崑崙一面大獲全勝,七老太爺這面卻損失慘重,火槍哨幾為之全軍覆沒,若是連同被擊斃擊傷的其它親軍侍衛,數目可就大大地驚人了。
  簡崑崙運施空門八式身法,身子一連晃了兩晃,隱身於一堵太湖石後。
  這座醒春居酒樓,佔地極大,四處又有高牆與外隔絕,院內亭台閣榭,一切部署,足可與公侯府第媲美。
  寶二爺等一行大舉前來,酒樓事先早已知會,一干酒客,均已先行遣散,來不及離開的客人、妓女,連同酒樓雜役人員,悉數藏身樓內,不敢擅出一步。
  七老太爺與寶柱此一行為求全勝,確實用了一番心機,除了調動了平西王的大隊親軍,出動了火槍哨之外,便是深精技擊,擅運輕功的公門捕快,也出動了不少。醒春居酒樓院牆內毋庸多說,便是院牆外。各個交通隘口,懼有專人把守,務期將簡崑崙手到擒來。
  卻是,吉人自有天相,鬼使神差地來了錦衣老人一行三人。便是這三個人,粉碎了他們的一切計劃,眼看著死傷慘重,白費心機,自是始料未及,痛悔莫名。
  簡崑崙與錦衣老人一行三人,雖說相知不深,卻也大概知道他們的居心來意,難得同仇敵愾,正可聯手除惡。只此一端便已足夠,其它無庸多疑。
  這一霎,他倚石佇立,一面轉動目光,向院內悄悄打量,才知道敵人陣營,在一連串的慘敗之後,已有了很大的轉變。
  先時的大隊人馬,俱已撤離院外,便是燈籠火把,也不復再見,片刻間呈現出偃鼓收兵之勢。
  冷月下,廣大的院落裡,固不見先時的亂囂紛爭,便是那些被點了穴道,死傷的人,也都全數撤離。
  若是因為這樣,便以為對方全然撤離,可就未免過於天真。事實上,第二度的交手,即將在眼前展開。
  由於對七老太爺的以往經驗,使得簡崑崙絕對相信這個老頭的詭詐深沉,端的是不易對付。
  以先前的混亂,比之眼前的冷清,卻是強烈的對比。
  這一刻夜風習習,洗卻了日間的污辱,只是趕不散混雜在空氣裡的陣陣硝煙以及令人欲嘔的血腥氣味……
  先時一度現身參戰,神出鬼沒的三個人,這時卻不見了蹤影……
  甚而七老太爺、寶二爺也都不復再現,杳如黃鶴。
  簡崑崙當然知道,這些人絕不是真的離開,而是匿居在現場各處,伺機而現。
  這個悶葫蘆將要自己來打開了。
  依照先時的接觸,他已與暗中的錦衣老人等三人,有了心靈上一定的默契,這一霎尤其有一種感觸,覺得自己的現身,有助於眼前戰局的突破。有了這個認識,他便不再猶疑,決計以身相試,引蛇出洞。
  簡崑崙驀地現身而出,有如一片飛雲,躍身當前甬道。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立刻引來了兩道刺目燈光。
  緊接著弓弦響處,射來了一排箭矢。
  可見得這裡埋伏,仍有可觀。
  簡崑崙施展了一個半回身的勢子,揮動手裡長劍,只一劍,即將來犯箭矢,全數劈落地上。
  敵人陣營由於先時的傷亡,已經學了乖,大大改變了戰略方式。燈光一明即滅,卻由道側飛身縱出了兩條疾勁的身影,一前一後,猛地向簡崑崙直襲過來。
  當前這人,手裡施展的是一桿丈八長槍,身後那一個卻是一口多耳八齒砍山刀。
  兩個人一經躍身而出,身法極快。前面那人暴喝一聲,叭地抖起了一朵槍花,直認簡崑崙前心就扎,後面的那人,身法更快,隨著一個虎撲之式,掌中刀猛力直認著簡崑崙背後掄去。
  兩股勢道俱是極快,聞風即至。
  簡崑崙身勢微偏,閃開了迎面穿心而來的槍尖,長劍取勢前揮,喀嚓一聲劈斷了對方長槍,卻在一個回式裡,擋開了身後的大刀。
  這一劍,他施展得甚為巧妙,出劍極快,舉手之間消弭了兩方雷霆之勢。
  兩個人由於重心的頓失,一時收不住勢,俱都向前栽倒下來……這當口兒,簡崑崙滑溜的身子,已向左面旋風也似的轉了出去。
  他原可就勢結果對方二人,總是心存仁厚,有些居心不忍。掌中劍若是非要殺人不可,卻也要尋覓元兇大惡,以及勢均力敵的對手,只斬殺這類妖魔小丑,卻是勝之不武。
  卻是沒有料到,他的一念仁厚,卻險些為自己帶來了殺身之劫。
  原來這兩個人,看似不足為奇,卻也有些鬼怪伎倆,持槍的漢子叫高勇,持刀的那個叫徐達雲。兩人武功雖然稱不上高明,看似平平,卻是兩名極傑出的火藥工匠,一直在吳三桂帳下火器營效力,擅於製造各類精巧火器炸物,舉凡沖天炮、二踢腳等年節應景花炮,無不設計精巧。
  寶二爺特意把他們兩個帶來身邊,自有非常用意,卻是簡崑崙始料未及。
  眼看著兩個人重心猝失地撞在了一塊,不經意的當兒,卻由那個持刀漢子袖子裡滾出了一個黑球兒,黑夜裡,萬難辨認。地面上忽地散起了一片黃煙,隨著這枚小小黑球的滾動,更似有火星的迸射,突然間,滑落於簡崑崙身邊咫尺之間。
  簡崑崙心裡一驚,雖不知是個什麼玩藝兒,卻也猜知不妙。
  便在這緊急的一霎,暗中咻地一聲悶響,飛來了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在地面那個黑球之上。
  石子雖小,力道卻大。若非是如此力道,硬生生把地上黑球擊得滾出丈許以外,滾動之間,火花益著。
  簡崑崙忽有所悟,驀地一個搶撲,滾身丈外。
  便在這一霎,地面那個小小黑球,已自爆炸開來,霹靂一聲,震耳欲聾。
  也不知如何設計裝置,其間的鐵砂子兒,間雜著硫磺松香,隨著眼前一炸之勢。萬點飛蝗般的四濺開來。又似流螢漫天,一經沾著,直如附骨之蛆,哪怕是石頭也要燒它一陣。
  聲勢好不驚人。
  若非是暗中飛來的那一枚石子,若非是簡崑崙一霎間的滾地應變,兩者偏失其一,後果皆不堪設想。饒是如此,在他旋身滾地的一霎,身上外衣,亦吃著似流螢的細小火星沾上了幾點,頓時嗤嗤連聲作響地燃燒起來。
  簡崑崙一面快速脫衣,心裡卻是恨極了暗中施壞的對方二人,冷笑一聲,飛身縱起,直循著對方二人掩身的樓角,撲了過去。
  高勇、徐達雲眼見著出手的炸彈,未能奏功,對方簡崑崙卻凶神惡煞般地再次襲來,由不住神色大變。叫高勇的那個,身子霍地向前一俯,嗖地自背後打出一物。
  一溜子火光閃動,發出了一枚燃燒的火彈。像是傳說黑道武林中所施用的五雲噴火筒,卻是看來火勢勁道,更較強烈。
  有了剛才經驗,簡崑崙自是特別小心,萬萬不敢讓它沾著了身上。心念一轉,隨即揮動右手長衣,發出了大股勁道,迎著空中火彈一兜一掄,飛出去數丈開外,落地有聲,轟然爆炸而開,燃射出丈許方圓的一堆熊熊烈火,較之前番那枚滾地黑球,其勢另有不同,卻是一般地驚心動魄,具有凌厲的殺傷功力。
  把握著眼前之勢,簡崑崙身子猝然掠起,飛雲一片的已切近眼前。
  姓高的一招失手,再想轉身,卻已不及。
  隨著簡崑崙的疾快進身之勢,掌中長劍月下秋露銀蛇般的顫出了一道奇光——劍刺中高勇右面肩窩,噗!力道之強,竟刺了個透明窟窿。
  「哎呀!」隨著一聲驚叫,高勇的身子直直地向後倒了下來。
  卻在這一霎,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自對面亭台掠身過來,施展的也正是輕功中海燕掠波的絕招。隨著他飛燕般的落身之勢,掌中一條軟兵刃——十二節亮銀鞭,嘩啦一聲抖手而出,其勢絕快,直向簡崑崙身後脊樑上飛點過來。
  嘩啦又是一響。
  簡崑崙倒掄的長劍,迎著了來人的軟鞭,卻在他一個飛快的旋轉勢子裡,長劍直刺而出,硬生生把來人才將落下的身子,再一次逼得倒躥而起。卻在臉對臉,匆匆照面的一霎,看清了來人那一張消瘦的面容,卻是似曾相識,彼此原來就見過,也曾在簡崑崙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的血手無常黃元甲。
  與那個假瞎子公冶平一樣,這個人亦屬於吳三桂身邊,罪惡昭彰的七太歲之一。
  自然,使簡崑崙對他苦苦不能忘懷的,卻是那日船上此人與公冶平、謝威,以及七老太爺等四人,對自己聯手迫害的一幕。那一幕墜江之恨,無異被簡崑崙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參與其事的四個人,他決計不能放過,公冶平已在自己手裡遭了報應,眼前鬼使神差,卻來了這個姓黃的。
  血手無常黃元甲那一桿亮銀軟鞭,由於鞭首的一端,形若蛇頭,甚是尖銳,正可拿來當軟槍使喚,卻是一刺不中,復為對方強大的劍上力道,直逼得飛身而退——一騰三丈,飛落於黑暗之中。
  簡崑崙冷笑一聲,待將襲身而近,面前人影穿梭,嗖嗖嗖!一連縱出了三條人影。落地生根,一動也不動地佇立當前。
  三個人的忽然現身,正所謂有備而來。一經站定,頓時現出無比氣勢,竟然擺出了一個居中掛二的太乙當頭如意陣式。
  這才是敵人的主力所在。
  眼前這三人陣腳,不用說早經操練,專門是用來對付簡崑崙的。
  隨著三人的現身,四下裡忽然起了一陣騷動,十幾個疾裝勁服漢子,配合著一致的動作,驀地同時出現,頗似一個外圍陣腳,無形中為此三人陣式,增添了無比威力。
  再看佇立當前的那個太乙當頭三人陣式,卻是一老二少三人組成。
  兩個年輕的,各人穿著一襲緊身紅衣,人手一口太極長劍,看來精明幹練,甚是矯健。真是,吸引簡崑崙注意的,卻是正中後方的那個矮胖老人。
  這個人便是燒成了灰,他也認得。
  七老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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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6:11
第24回 且彎金弓射大鷹

  依然是滿身珠玉,穿著錦繡。
  破例的,七老太爺手中多了一把既大又沉重的描金折扇,呼啦一聲撒開來,十三個扇骨,根根凸出,宛若十三把利刃,便是此老輕易難得一現的獨門兵刃剪金風了。
  武林中見過這獨門兵刃的人還真不多,也是七老太爺極難一現的緣故,卻是每一施展,俱都迫使他的對手扇下銷魂。
  今夜,他顯然有意要用這把扇子剪除簡崑崙這個大敵。
  「小伙子,咱們可是又見面了……」仍是那一副老模樣,未言先笑,國字形的團團四方臉上,一霎間堆滿了笑容。
  「那一天在王爺的畫舫,多有開罪,卻不知小朋友你還精於水遁,卻是繞了個大彎兒,今夜晚咱們在這裡又見著了……」
  「不錯,咱們又見著了!」簡崑崙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掌中長劍月下秋露緩緩藏於右腕之後。
  「姓貝的!」直認著面前的這隻老狐狸,簡崑崙無異壓抑著滿腔怒火,一雙眸子菁氣內蘊,冷冷說道,「我知道你放不過我,我也一樣,放不過你!今夜晚,咱們該見一見真章了。」
  七老太爺似乎為對方一口道出了姓氏,略似微微一驚,緊接著,他又呵呵有聲地笑了,「對啦!是咱們見見真章兒的時候了……」
  卻在這時,身側外圍忽然傳過來一片凌亂,敢情是有人自空而墜。像是一隻由空中猝落的巨鷹,隨著這個人的猝然下落,佇立外圍的一名勁裝漢子,驀地為長劍刺中前胸,便自直直地倒了下來。
  空中落下的這人,好厲害,動作更是出人意料的快,一劍放倒了正面敵人,手下更不少緩須臾,緊接著劍隨身轉,刷地又是一劍。這一劍更具奇妙之勢,佇立現場外圍的另一名疾裝漢子,頓時為他劈中了左面肩頭,一時連骨帶肉,被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簡崑崙在對方現身之始,已然看出,來人正是那個叫方天星的偉岸漢子。他原來還有些納悶兒,不知對方三人,忽然掩身何處?這時見狀,一時信心大增。
  要知道,敵人陣營裡,頗是不乏高手,即使是佇立外圍的這幾個疾裝漢子,也都是千里挑一,曾經過寶二爺嚴格訓練的技擊高手,兵刃拳腳,樣樣都不含糊。
  只是眼前,碰見方天星這一路的風塵奇俠,頓時相形見絀,變得脆弱不堪。
  方天星乍然現身,連施奇招,一經出手,連傷二人,頓時引發此一外圍陣式為之大亂。
  此一外圍陣式,原為對付簡崑崙而設,目的在於內圍以七老太爺為首的太乙當頭陣式,得以發揮全功。不受外來所擾,如此便可將簡崑崙一舉成殲,或手到擒來。卻是由於方天星的自空而降,忽然介入,不啻大大干擾了內圍戰況。
  七老太爺目睹之下,怪笑一聲,立刻便為之出手,向簡崑崙立即發難。
  只見他身形閃處,一片飛雲樣的輕飄,已到了簡崑崙身邊,手上的描金折扇,刷地一轉,半側著直向簡崑崙右肋劈掃下來。
  立刻便有一股絕大勁風,向簡崑崙身邊襲進。
  這一式看似無奇,其實絕妙。
  便在七老太爺蝶衣般一片扇影裡,簡崑崙全身上下,一連七處穴位,頓時都為之吃緊——尤其是左面半側身子,更有著利劍當頭的凌厲感覺。
  刺挺的十三根尖銳扇骨,有若十三把短刀,一根根都似具有無比的殺傷力道,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雖然這樣,簡崑崙卻不欲上來即施展全力。
  一片星光璀璨,對方扇端的十三根扇骨,已然臨到,在七老太爺靈活的手腕運用之下,幻若十三點繁星,直向簡崑崙半身拍下,卻是為簡崑崙提聚的真力劍術所阻。
  長劍月下秋露那般揮灑自如的捲起一抹銀紅,半圓形地劃出了一個弧度。
  叮叮……
  扇骨點在了劍身,一連串地發出了清脆聲音。
  七老太爺進得快,去得更快。嗖地一片雲霞般,已置身六尺開外。他所空出來的這個體位,立刻便為那兩個緊身紅衣手持太極長劍的少年補了上來。
  這便是此一陣式的奧妙所在。
  兩個紅衣勁裝少年,即使本身武功,較諸七老太爺不可同日而語,但是身當此陣,便自不同。
  「刷,刷……」
  長劍聯施下,簡崑崙由不得為之踉蹌退後,若非他久經陣仗,上來鎮定,要不然幾欲不能全身。
  七老太爺自然看出了今日情勢的不利於己。
  那是因為方天星三個大敵的忽然介入,使得原來單一對付簡崑崙的陣式,猝然變成了面對四人。
  不用說,猝然介入的這三個人——姓秦的錦衣老人,姓宮的白臉胖子,以及那個叫方天星的偉岸漢子。誠然是各有來頭,身手各有千秋,絕不在簡崑崙之下,論及臨陣經驗,更似較簡崑崙有以過之。
  這就使七老太爺一面為之大大緊張。
  眼前情況是:七老太爺一面,包括外圍的十三人陣式,全力對付簡崑崙一人。而寶二爺一面,連同所有來人,全力迎敵方天星等三人。
  設想的此一方式,聽來很妙,卻未免一廂情願了一些。
  是以戰陣初起,立即便為對方所窺破,方天星首先發難,混身攪局,使得外圍的十三人陣式,簡直不能照原來計劃向簡氏發難,戰端初起,便為之凌然大亂。
  十三個人在極短的一瞬,已為方天星連傷了三人,下余十人,乍然驚覺之下,總算穩住陣腳,採取二二聯手出招,總算勉強安定下來。
  卻是,各處陸續響起了爆炸、騷動聲音。
  顯然宮胖子、秦老頭這兩個神出鬼沒的厲害角色,也伺機出現,神兵天降般各處煽風點火。
  片刻之間,醒春居酒樓內外,引發出一片凌亂,人聲爆起,每見官軍的蜂擁群集,不旋踵間,蟬曳別枝,又自引發另一處的騷動混戰。
  七老太爺、寶二爺,二人聯合所設計的這個大舉捕捉陣式,原是縝密周詳,萬無一失,偏偏有了宮胖子等三人的突然介入,一念未及,滿盤全輸。
  七老太爺猶自在做最後努力。
  這個老狐狸果然刁頑狡猾,身法詭異絕倫。進退之間,望之不勝,其實卻處處設有埋伏,略有疏忽,便可能中計為其所傷。
  簡崑崙睥睨全局,已知大概,內心大是沉著。他久經大敵,尤其自萬花飄香脫身之後,不啻閱歷大力增長,對方這個三人聯手的太乙當頭陣式,看似凌厲,竟然也莫之奈何。
  反倒是時間一長,竟為他看出了其間一些竅門、變化,心裡便自有了主意。
  驀地,六老太爺搶步而前,手上折扇,刷地合攏,直向他前心點來。
  簡崑崙劍勢輕起,待將向他扇子上封去。
  兩個紅衣少年,頓時以為有機可乘,倏地自兩翼雙雙切進,一雙太極長劍,作勢向簡崑崙兩肋扎來。
  這麼一來,便自中了簡崑崙的誘敵之計。
  像是一片猝然閃起的電光。
  簡崑崙忽然捨棄了正面的七老太爺,劍光雙飛,其實是照顧了兩側的紅衣少年。
  兩個紅衣少年,長劍才遞出一半,立刻發覺到招式竟然用老,再欲退身,已是不及。
  這一劍簡崑崙運用得頗是成功,居中掛二,非但迫退了正面的七老太爺,兼而傷害到兩側少年。
  一片血光閃起——右面紅衣少年,首先臉上中劍,倒了下來。左面少年大驚欲退,卻也不及,逃過了當頭,卻逃不過身子,這一劍偏偏砍中了他拿劍的手。
  一口精光長劍,連同著半隻胳臂,隨著簡崑崙的劍勢一轉,足足飛出去兩丈開外,叭地落在了地上。
  七老太爺目睹之下,為之大吃一驚。
  他原已十分仔細小心,不敢對這個少年心存輕視,卻是料不到一經交手之下,對方遠比自己所設想的更要厲害得多。
  既怒又驚,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挽回眼前頹勢。
  隨著一雙紅衣少年的死傷,眼前這個太乙當頭陣式頓時為之瓦解。
  七老太爺盛怒之下,怪叫了一聲:「好個小子!」倏地飛身而起,掌中描金折扇,掄為鞭杵,劈頭蓋頂直向著簡崑崙頭上猛掄而下,卻是阻於後者凌厲的劍勢,當地一聲火星四射。
  這才知他這扇子,原為金屬所製。
  七老太爺就空一個疾滾,呼地落身於丈許以外。
  這一式驚鷹怒盤,誠然正是他當年最稱拿手的絕招之一,一擊不中,他忽悠悠一式飛滾,突地而起,便於此似起非起的一瞬,鐵扇剪金風指處,咻地一聲尖銳響音,射出了一支扇骨。
  黑暗中簡直難以看清——一縷尖風,已襲向簡崑崙前額眉心。
  簡崑崙長劍晃動,鏘地一聲,把這枚既尖又細的扇骨,吸附劍身。
  便在這時,咻!咻!第二支、第三支扇骨,分別射來眼前,直取他側面太陽、天突二穴。
  簡崑崙第二次晃動劍身,鏘地吸住第二支飛簽。
  第三支飛簽,力道至巧,在簡崑崙重施故技時,哧地偏刃滑出。
  咻!緊緊擦著簡崑崙頸子滑了出去。
  若非是簡崑崙閃得快,這第三支飛簽,便自當場要了他的性命。
  雖是沒有命中,僅不過擦皮而過,卻也好生疼痛。
  七老太爺眼看著自己最稱拿手的奪命三簽,竟然未能制勝,心中已是涼了一半,眼前情形,已似黔驢技窮,再無取勝之理。
  像是夜貓子那般地怪笑了一聲,這個矮胖的老頭兒一式沖天,霍地拔空而起,卻向著醒春居那座主樓的樓簷落去。
  簡崑崙恨極了他,見他想逃,如何容得:「想走麼?」
  一式推窗望月,左掌力推之下,打出了一掌銀丸——三星伴月。
  三點銀星,一陣輕嘯聲裡,已奔向七老太爺身後。
  這只水晶老狐狸,一向都慣於算計別人,出手至陰至狠,卻是沒有料到,眼前竟然也落在了人家的算計之中。
  簡崑崙極少施用暗器,正因為這樣,一經出手,可就透著高明。
  乍聽得身後暗器破空聲響,七老太爺施了一式雲裡提升的極上輕功,硬生生把空中的身子,向上提起了尺許來高。
  卻是打錯了主意。
  雖然是簡崑崙原本就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既名三星伴月,原就是取勢虛發,七老太爺若是不動不移,一點事也沒有,這一提升,正好可就著了簡崑崙的道兒。
  三枚銀丸,兩丸落空,上面的一粒,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在他的左後胯骨之上。
  叭地一聲。
  以簡崑崙功力,這一記出手,雖然未必就把他胯骨擊碎了,卻也是力道不輕。
  眼看著這個皇朝十三飛衛之首的九翅金鷹,在空中一個打轉。
  那樣子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呼嚕嚕——挾著一陣子衣袂飄風之聲,直向著左側墜落下來。
  七老太爺落下來的身子,打了一個急蹌,忽悠悠一連蹌出了七八步,幾乎坐倒了下來,卻是猶有人饒他不過。
  「姓貝的,你拿命來吧!」
  一條人影,箭矢也似的飛射而前。
  七老太爺其勢已是驚弓之鳥,驚鴻一瞥間,認出來當前來人,正是昔日一個大敵——姓宮的白臉胖子。
  宮胖子的即時現身,無論如何卻是放他不過。
  有如穿花蝴蝶那般的花巧,宮胖子取勢進身的腳步至為乖巧。
  七老太爺啊呀一聲,待將騰身而起,卻是後面胯傷,力有不繼,緩得一緩的當兒,已為對方宮胖子軟綿綿的一雙玉手,拍中兩胯。
  這一掌有蹊蹺。
  說來真個與那一天清波畫舫,簡崑崙所中有異曲同工之妙。
  噗!順著宮胖子雙手推處,七老太爺偌大的身子,滾地繡球也似的飛了出去。
  撲通!摔落地上。
  這個老頭兒,當然知道今日之情勢,對自己大是不利,尤其眼前分明已是生死存亡關頭,再不伺機逃命,性命休矣!順著這股子莫大的勁道,七老太爺滾地繡球也似的一陣子打滾,卻顧不得後胯傷勢,施出渾身之力,嗤地騰身而起。
  卻也只躥出七八尺遠近。「撲通!」又自跌了下來。
  眼前一用力量,才使他感覺出來,整個下半截身子,宛若虛脫,絲毫也提不起勁道,一驚之下,嚇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半身真氣,已為對方宮胖子那一雙肥肥的胖手兒已拍散。
  須知,一個練武的人,尤其是精於內功的高手,其所依仗的內力泉源,全在發自丹田運行全身的一脈真氣,氣之所行,力之所聚,氣行人存,氣散人亡,是以一個練武的人,把體內真息,視同性命一般寶貴。
  眼前的七老太爺,一經發覺到下半身真力,竟已為對方拍散,焉能不為之魂飛魄散?只當性命休矣,無助地發出了一聲長歎。
  便在這時,一條人影,飛臨身前,一口寒光四射的長劍,幾已掄近頭上。
  七老太爺啊一聲,才自撐起一半的身子,又癱了下來。
  卻聽得那人咦了一聲:「七老……太爺?」
  七老太爺幾已絕望,霍地抬頭,才自認出了來人,竟是吳三桂身邊七太歲之一的謝威。
  一說話的當兒,四名勁裝武土,早已與宮胖子迎戰一團,後者把一領長衣轉動得呼呼作響,宛似雷電風雲,四武土如何能是對手?沾上一點邊兒,手裡兵刃便自出手。
  這個宮胖子,別人不認得他,七老太爺卻知之甚詳。所謂的太湖絲業,雖然也不是一句假話,可是他真正的行當,應是一埋名江湖的俠隱人物———此人姓宮名天羽,人稱天半飛雲,出身點蒼一字劍門,這個門派本來就人丁單薄,向來是一戶單傳,到了他這一代由於身後乏嗣,竟自無以為繼,真正成了絕戶了。
  一個他,一個方天星,還有那個姓秦的錦衣老人,三方薈萃,如今再加上一個簡崑崙,四個人各有千秋,誠然四大金剛,像是全衝著他七老太爺一個人而來,這就使得七老太爺疲於應付,忽然心生感觸,發覺到自己的聰明反為聰明誤,滿以為甕中捉鱉,十拿九穩的得計,其實是自己反而跌落在對方的算計之中了。
  「七老……太爺,你這是……」
  一掌開山謝威似乎還有點弄不清楚,武技精湛幾至無所不能的七老太爺,何至於會像眼前這副德性?簡直連站起也似不能!
  「快!……救我……」
  只說了這麼一句,七老太爺便自又癱軟下來。
  謝威這才發覺有異,他平日見慣的是對方那一張團團笑臉,像眼前這般吃癟模樣,還是第一次看見。
  嘿嘿一笑,這才把他雙手托了起來。
  「看來你老是受傷了?」
  手觸處,正當他後胯傷處,只疼得七老太爺連連打顫,「你就別……別怔著啦……快……快……」
  謝威如何不知眼前情勢之危?只是對方這個老頭兒,平素仗著他特殊地位,更因吳三桂的刻意縱容,簡直目高於頂,哪裡把自己一干王府侍衛看在眼裡?眼前這個機會,正可利用,殺殺他的銳氣。
  「卑職遵命!」
  話聲一頓,乃自把七老太爺抓向左手,隨即擰身縱出,轉動之間,有意無意,再一次碰著了他的後胯傷處,七老太爺喲了一聲,簡直疼得要昏了過去。
  「兄……弟……」事到如今,嘴下可真得要說些好聽的了,「躲過了今……夜之劫……我必以千金為酬……」
  謝威忽地定住了腳:「你老再說一遍——我沒聽見!」
  七老太爺哼了一聲:「我傷勢極重……你得把我平平托著。」
  「行!」說時,又把他換為原樣。
  轉動之際,少不得又是一番疼痛。
  「好兄弟……」七老太爺連連顫抖道,「今夜你救了我……我必以千金為贈……」
  「這就不敢當了!」
  「另外……還有……還有……」
  「七老太爺!」謝威說,「有什麼話您老就別打頓兒,一氣說了吧!」
  七老太爺喟歎一聲:「另外,愚兄可以在大內,為兄弟你補上一個功名……」
  「你老說的是皇朝飛衛?」
  七老太爺哼了一聲:「一言為定!」
  謝威一笑說:「那我就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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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6:32
  說時身形側轉,於現場亂囂聲中,一連六七個飛縱,越身院牆之外。
  謝威的身法確是夠快。
  卻有人比他更快,眼前更似棋高一著,等在了他的前頭。
  是以在他身方飄落的一霎,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比在了他的眼前。
  「啊……」
  事出突然,對方這個人,簡直像是一個突然顯現的幽靈。那麼緊緊地倚身高牆,分明守株待兔,偏偏謝威不察,竟自著了他的道兒。
  雙方原是見過面的。
  正為如此,一掌開山謝威才自格外覺著吃驚。
  「簡崑崙?」
  可不是?眼前這個持劍的少年,不正是那日畫舫交手,為七老太爺一掌擊落水裡的簡崑崙麼?謝威一驚之下,簡直嚇傻了。
  比他更吃驚的,卻是他手上的七老太爺。
  「你?」
  兩個人都怔住了。
  「想不到吧!」簡崑崙說,「我們又在這裡見面了!」
  他手上的那口長劍,不僅僅是比對著謝威,森森的劍氣其實連七老太爺也照顧到了。
  「貝錫,你惡貫滿盈,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話聲方出,卻聽得卡地一聲,一枚扇骨發自七老太爺腕底,由於雙方相隔至為接近,這枚尖銳扇簽,幾乎聞聲即至,直追簡崑崙前心要害。
  真正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事。
  原來七老太爺雖身負重傷,那一把用作兵刃的描金折扇,卻是始終握在手上,藏置腕底。以簡崑崙之細心精明,竟然也會有疏忽,未曾注意及此。
  眼前情景,這一枚扇骨飛簽,實足以取他性命。要是簡崑崙的劍,刻意不捨眼前二人的話。
  擰身錯步,長劍怒盤。
  叮!一聲脆響裡,爆出了一點火星。利用盤劍之勢,卻已把眼前飛簽,磕飛天上。
  便在這一霎,一掌開山謝威抱持著七老太爺,亡命似的已騰身而起,直向著己方陣營遁入。
  簡崑崙自是放他不過。
  正待縱身追上,斜刺裡忽有異動。
  不容他偏頭顧探,一片尖嘯聲裡,飛來了寒星數點。這類暗器物什,原是極其細小,加以施展之人,手法精巧,一經發覺,其實已當眼前。
  那是幾枚極為細小的鋼珠,對方分明是用彈指金丸的巧妙絕技施發,一發數枚,分向簡崑崙全身五處穴位飛打過來。
  一驚之下,簡崑崙幾乎為之瞠然。
  那是因為這暗器彈指金丸,對他來說絕不陌生,猝然使他想到了一人。
  時美嬌。
  即使是眼前這般出手的方式,也讓他一望即知,除了那個神出鬼沒的玉手羅剎時美嬌之外,決無二人。
  想不到眼前她也來了。
  尤其令人驚異的是,她竟然出手阻止自己對七老太爺的殲殺,卻是為了什麼?
  眼前情勢,錯綜複雜。
  自然這一霎,更不容許他深思默想。長劍月下秋露一式旋風疾轉,真力內運,鏘!響聲中,已把來犯的幾枚小小鋼丸,吸附劍身。
  只是如此一來,謝威已抱持著七老太爺逃逸無蹤。
  火槍聲轟然作響,此起彼應,連發多響,空氣裡又重複瀰漫起陣陣硫磺氣味。
  這聲音使簡崑崙忽然有所警覺,敵人仍然其勢強大,猶不可掉以輕心。
  暗中的時美嬌,仍不欲對他輕易放過。第二次發動的暗器攻勢彈指金丸,較請前番更稱凌厲——在一陣透空輕嘯聲中,五點飛星作梅花狀,直奔簡崑崙正面而來。
  簡崑崙既已留意及此,這些暗器便萬難對他構成傷害。
  他隨即運施長劍,第二次把來犯暗器吸附劍上。
  卻是,第三撥暗器又自飛臨,竟然是滿天飛雨的打法,大片光華閃爍裡,方圓丈許內外,俱在照顧之中。
  簡崑崙身勢一個巧擰,飛身兩丈開外。耳聽得一陣啪啪聲響,這一掌暗器全數都打在了院牆之上。
  卻在這一勢滿天花雨暗器出手的同時,暗中的時美嬌已自悄悄隱身而去。
  意思十分明顯,時美嬌並非不知道,這些漫天暗器,萬難傷害對方,只為阻止簡崑崙對七老太爺的追殺以及掩飾自己的從容退離。
  簡崑崙撫劍而立,洞悉了對方用心之後,也只能徒呼枉然,無可奈何。
  火光明滅,續有火槍的轟轟聲音傳來。
  猛可裡面前人影飄落,現出了宮胖子快速的身子。
  他頗似早已明察眼前形勢,忽然現身,正是向簡崑崙打上一聲招呼。
  身子甫落,即行縱起,一路倏起倏落,帶領著簡崑崙投身百十丈外,擺脫了眼前這片戰火混亂之地。
  宮胖子在前,簡崑崙在後。一徑來到了面前這片崗巒山巔。
  清風明月,涼風習習。
  嶺上有一茅亭。此時此刻,卻已有人先到了一步,正自負手向這邊望著。
  宮胖子前腳踏入,簡崑崙後腳亦到。
  亭子裡先到的那人,呵呵笑道:「你們來得好,方老三大概讓他們纏上了。」
  說話的人,面相清懼,兩鬢飛霜,正是那個姓秦的錦衣老人,他嘴裡的方老三,應當指的是那個黑面偉岸漢子方天星了。
  三個人身份,雖仍是諱莫如深,卻已是呼之欲出。
  經過此一番同仇敵愾,聯手破敵攻戰之後,雙方情誼無形中更自有了進展。
  只是心有遺恨,簡崑崙一言不發地默默坐向一邊。
  秦老頭呵呵笑道:「小兄弟,莫要氣餒,今天你幹得不錯,貝錫老兒,雖沒有要了他的命,可是傷勢極重,看來短時之內再也不能興風作浪,不是你我力有不逮,只怪他的氣數未盡,奈何!」
  宮胖子哼了一聲:「你倒說得輕鬆,要依著我的意思,事先在馬尾渡留下個人,貝老鬼縱是肋生雙翅,也飛不了。」
  說到這裡,他卻嘿嘿笑了起來,又自訥訥說道:「人不該死,五行有數,卻是沒有想到萬花飄香一門,竟然出手攪局,卻是為什麼?」
  秦老頭冷笑了一聲:「這是姓柳的一貫伎倆,不足為奇,留著貝錫老兒一條性命,日後對付我們,他卻可以混水摸魚,還用多說?」
  說話的當兒,卻只見嶺下迂迴山道間,星丸跳擲般騰現起一條人影,不及交睫的當兒,已是來到近前,現出了來人高大偉岸的身材。
  正是三人之一的方天星。
  「老三負傷了!」
  說話的宮胖子,霍地閃身而出,迎著了方天星,後者倔強地說了聲:「沒有事。」便自掠身入亭。
  各人看時,方天星像是傷在右面臂膀,黑夜裡看不清楚。
  秦老頭驚詫地道:「怎麼回事?」
  「不要緊。」方天星一面坐下,伸直了胳膊,向著宮胖子笑著說,「把你的太乙金劍散給我上一些,幾天就好了。」
  宮胖子哼了一聲,趨近而視。
  簡崑崙身上帶著火折子,聆聽之下忙即取出迎空一晃亮著了。這一照才發覺方天星右面半身,染滿了鮮血,敢情是傷勢不輕。
  宮胖子又哼了一聲:「槍子兒打的!」
  隨即取出了靈藥。秦老頭也來到跟前,仔細看了幾眼,冷冷地說:「好厲害,竟能破了你的金鐘罩?」
  方天星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宮胖子一面看傷,一面皺眉道:「傷得不輕,卻要先把裡面的鐵砂子兒剔出來,才能上藥。」隨即抬手,由頭上拔下了一根玉簽,陡地插向方天星傷處附近穴道,暫時止住了對方傷處疼痛。又自抽出一口小小匕首,一個個逐處向對方肉裡挖著鐵砂子兒。
  秦老頭嘿嘿一笑說:「行咧,死不了。這筆仇記在賬上,下次一起要!」
  方天星看著簡崑崙笑了笑說:「差一點就截住了那個老鬼,卻不知他車上還藏有一桿火槍。」
  秦老頭說:「原來你截下了他的馬車?」
  「怎麼不是?」方天星忿忿地說,「算他的命大,同車的五個人,殺了四個,就是他還活著,卻也被我在腿上戳了一劍!」
  宮胖子正在為他上藥,聽到這裡哈哈笑道:「行啦,我們給他算算看——簡兄弟賞了他一丸暗器,我的兩巴掌,再加上你的一劍,夠他在床上躺半年的了!」
  方天星轉向秦老頭看著:「這一次咱們壞在萬花飄香的從中攪和,要不是他們,那隻老狐狸就是再有兩條命也死定了。」
  秦老頭點點頭說:「我知道一姓時的丫頭也來了,暗中還有兩個人,功夫不賴。」
  宮胖子哼了一聲道:「柳蝶衣一向對咱們哥三個留有相當情面,這一次居然改了前態,也好——往後走著瞧吧,倒要看看鹿死誰手?」
  說話的當兒,他已丟下了手上匕首,卻把備好的藥物,為方天星傷處遍敷一遍,由身上取出急救各物,為方天星包紮妥當。
  簡崑崙卻是一句話也不多說,收起了火折子,獨自坐向亭角。
  眼前三人,經過此一番聯手對敵,照說已不再陌生,只是他卻對他們瞭解得那麼少,除了一個方天星以外,其它二人的姓名都還不知道。
  是以,他再次向對方三人看望之時,目光裡交織著強烈的諱莫如深,只是對方如果不自願說出一切,他決計也不會出言詢問。
  宮胖子看著他乾笑了一聲道:「說來慚愧,我們幾個原指望能解決了那個老狐狸,也為兄弟你出上一口惡氣,誰知道事出意外,還是讓他逃了。」
  秦老頭哼了一聲道:「看來這老頭兒的氣數未盡,打蛇不死,終是後患,這麼一來,以後他的行蹤更要謹慎,再想動他可就難了。」
  宮胖子道:「那也不一定,除非他就此改邪歸正,要不然終有見面之時。」
  方天星說:「這次雖說不死,卻也脫了層皮,沒有個一年半載,我看他別想露臉。這段時間之內,咱們大可不必再對他有所顧慮,可以放開手對付姓吳的了。」
  秦老頭又哼了一聲:「這就要看柳蝶衣那個老小子的了,今天晚上他的這個作為太不漂亮,不知道是打的什麼算盤?」
  「這還不明白?」方天星忿忿地道,「保存吳三桂的實力,來牽制我們,他好坐山觀虎鬥,混水摸魚。」
  宮胖子點點頭道:「看來正是如此,只是他卻也不要忘了,吳三桂並不只是對付我們,對他們也一樣!」
  方天星冷笑道:「反正有他的一套,這老小子手下的能人太多,就拿姓時的那個丫頭來說,就是個一等一的高手,剛才我們有幸對了一掌,功夫真不賴,輕功尤其高明!」
  秦老頭一笑,看向簡崑崙道:「這一點,簡老弟可比我們都要清楚得多了,是不是?」
  顯然當日簡崑崙為時美嬌所計擒,押返飄香樓之事,已為江湖諸多敏感人士所悉知,眼前三俠就更不在話下了。
  聽他這麼說簡崑崙自不能再保持沉默,微微一笑,點頭道:「方兄說得不錯,這位姑娘功力極高,大是不可輕視。」
  秦老兒哈哈笑道:「豈止是功力極高,人也聰明,而且……這丫頭對付年輕的小伙子更有一手,這一點簡老弟應該也很清楚。」
  說得富胖子、方天星都笑了。
  簡崑崙不由臉上一紅,對於時美嬌,他並無私情可言。秦老頭這般口氣,倒像是二者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似的,聽來很不舒服,礙在對方秦老頭的年齡甚高,此番有恩於己,卻是不便發作頂撞,只向他冷冷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秦老頭卻像不大領情,斜著一雙白眼珠子,嘿嘿笑道:「怎麼著,我這話可是說錯了,她要真想殺你,小兄弟,怕是你這條命,早就活不到現在了。」
  簡崑崙不悅道:「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老頭道:「什麼意思?意思大了。」
  簡崑崙忿然變色道:「我不領情!」忍不住在石几上重重拍了一掌。
  「喲?」秦老頭挑動著一雙花白眉毛道,「還敢給我拍桌子?」搖頭一笑,看向宮胖子道,「看來比他老子脾氣還壞,老簡給我們這個差事,可不好當。」
  宮胖子由不住也呵呵笑了起來。
  「算啦,這個悶葫蘆罐也該打開了。」說時宮胖子一雙眼珠骨碌碌在簡崑崙身上一轉,笑嘻嘻地道,「我要是你,心裡也會不自在,這是哪裡跑出來的三個人?給你一說也就明白了。」
  頓了一頓,他才又接道:「此來之前,我三人在泰山觀日出,正巧碰見了簡先生,是他面囑我三人,對兄弟你從旁相助,我們三個,原打算義助永歷帝一臂之力,既是志同道合,還有什麼好說的?」
  所謂的簡先生當系指的是簡崑崙生父簡冰了。
  乍然聽見了父親的訊息,簡崑崙頓時為之一喜。
  秦老頭點頭笑道:「明白了吧?並不是我們多管閒事,而是有老頭子的話……」
  簡崑崙聽他語氣頗是托大,不由抱拳道:「尊駕是?」
  秦老頭一笑露齒道:「這就要給你打個悶卦了。」
  「算了!」方天星說,「秦老哥一向是老不正經,兄弟你對我的名字或許還沒聽過,不足為奇,鼎鼎大名的北秦南崔卻是不應陌生,難道還不明白?」
  這麼一說,簡崑崙自然明白了。
  「啊……」轉向秦老頭抱拳道,「這麼說,足下便是滄州的秦太乙,秦大叔了?」
  泰老頭嘿嘿笑道:「這就對了,大叔可不敢當,還是秦老哥吧!」他隨即道:「人怕出名豬怕肥,其實論及武功,我怕這個北秦比他們兩個還差,卻因為暴得大名,一生見嫉江湖,不知吃了多少次悶虧,所謂的至人貴藏輝可真是一點不假。」
  冷笑一聲,他又道:「遠的不說,就拿和我齊名的那個老搭檔崔平來說吧,要不是盛名之累,焉能會就此喪了性命?」邊說邊自頻頻歎息不已。既知他就是滄州的秦太乙,簡崑崙心裡頓時為之大見開朗,那是因為對方也正是自己此行受父親關照所欲拜訪的長者之一。想不到卻在這裡遇見,自然,此舉卻非偶然,原在對方安排之中。
  透過方天星的介紹,簡崑崙卻也知道了宮胖子名叫宮天羽,連同方天星這個名字,他都覺得耳熟,待欲深思,卻不著邊際。
  試想方、宮二位,如此身手,理應在江湖得享大名,事實卻又木然,料是屬於那類深藏不露的武林奇人,自己何其幸哉,一下子結交了三人,妙在同仇敵愾,義結同心,今後聯手抗清,匡復明室,應是一股不可漠視的強大助力。想到這裡,簡崑崙大是興奮,先時的一番懊喪,即為之拋置度外。
  三人之中,除去方天星年歲較輕之外,宮、秦二人,俱應是五旬之外,若照常理,似應以前輩稱之,可是二人本性突梯,說什麼也不欲以長者自居。
  方天星更是堅持不可道:「這個規矩壞不得,你一改口連帶著我也矮了一輩,咱們還是兄弟相稱的好,我行三,你年歲最小,就行四,算是老吧!」
  秦太乙最是贊成,連聲道好。
  宮天羽點頭道:「我們三個雖是要好,情同手足,卻從來沒有結過金蘭之譜,今天又來了簡老四,咱們就望空一拜,省去那一套繁俗,算是結為金蘭之好吧!」
  簡崑崙一時大喜,只是秦太乙幾乎已是父執輩的人物,總似覺得有些不妥,一時遲遲不與作聲。
  宮天羽看著他道:「怎麼,你不願意?」
  簡崑崙笑說:「豈有不願之理?只是……」
  秦太乙哈哈笑道:「還只是個什麼勁兒?宮老二這個主意最好,來吧,我癡長兩歲,算是龍頭老大。」
  於是各人自報年庚,依序為秦太乙六十三歲居長,宮天羽五十六歲行二,方天星三十五歲行三,簡崑崙年紀最輕,今年才二十六歲,算是老。
  方天星哈哈笑道:「得找個酒店好好喝他一頓,算是慶祝我們的結義之好。」
  秦太乙搖頭道:「你身上有傷不行,留著以後吧。」
  隨即轉向簡崑崙道:「我們雖結為金蘭之好,卻也不便膩在一起,各人有事自忙,聚者當聚,散者當散,這樣才好。」
  宮天羽道:「這話有理,眼下我就得起身,往滇區一行,這件事卻是耽擱不得。秦老大,你得同我一道。」
  秦太乙愣了一愣:「是送銀子去?都籌備好了?」
  宮胖子點頭笑道:「那是自然,大軍解餉之事,哪能馬虎拖延?」
  簡崑崙一驚,岔口道:「二位哥哥說的是……」
  秦太乙道:「這件事你也許還不知道,最近戰局不利,李將軍奉侍皇上已入苗地,孫可望的大軍猶在四下包抄,李將軍部下缺糧缺餉,正在四處籌募,宮老二、方老三為此出力不少,確實功不可沒。」
  簡崑崙聆聽之下,對眼前三位拜兄不禁大生敬仰。近來他正為永歷帝下落不明而生憂悶,聽他們這麼一說才自明白,原來擔心皇上已落入敵手,總算心裡一顆石頭放下。當下喜形於色,向秦、宮二人抱拳慨然道:「既是如此,小弟願追隨驥尾,隨二兄之後略盡綿力,可好?」
  宮胖子看了秦太乙一眼,含笑搖頭道:「不行,你有你自己的事,怎麼忘了?」
  簡崑崙怔了一怔。
  方天星道:「他們忙他們的,我們幹我們的,卻不要輕看了眼前你自己的任務,需知九公主那邊朝朝盼你,正是度日如年呢!」
  先時宮胖子那般神情,已使簡崑崙有所悟及,這時方天星直言道出,才知果然指的是九公主,簡崑崙聆聽之下,不由臉上微微一紅。
  雖說一路之上,與九公主並無曖昧之私,總不免日久生情,尤其當她落難被擒之後,更是日有惦念,食寢難安,正義之外,少不了有一番私情作祟,卻是不知自己這番內心隱秘,亦為三位拜兄所知,是否因為如此,特地留給自己這個差事?卻是耐人尋味,不得而知。眼下方天星這麼一說,他便作聲不得,心裡忐忑不已,頗似有幾分侷促不安。
  不經意宮胖子的一隻胖手,拍在了他的肩上:「小伙子,此事非你不可,解鈴還需繫鈴人,別人可是一點忙也幫不上,救人如同救火,看來你是事不宜遲呢!」
  簡崑崙果真也就無話可說。
  九公主是打他手裡失落,自不能期望別人救回,他當然義不容辭,想想就沒有吭聲。
  方天星道:「這件事要盡快進行,貝錫那個老狐狸雖是受了重傷,還有一個寶柱卻是不可輕視……」
  秦太乙點點頭道:「這個人武功超人,並不比貝老頭遜色多少,而且足智多謀,只看今夜他的久不露臉,就知道他的陰險持重,你們倒要防他一防。」
  說時已站了起來。
  方天星道:「你們就要走?」
  秦太乙道:「咱們就此告別吧!」
  宮胖子看了簡崑崙一眼,原有些話,想向他囑咐,轉念方天星與他一路,後者歷練極豐,有他與簡崑崙同行,似可放心。
  當下站起來,說了聲:「各自珍重!」逕自同著秦太乙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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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6:52
第25回 解鈴還需繫鈴人

  簡崑崙待要起身相送,方天星道:「自己兄弟,用不著客氣。咱們倒要好好商量一下才是。」
  群峰聳峙,這裡談笑,更不愁為人所知,大可暢所欲言。
  方天星打量著他道:「老實說,上五華山宮救九公主脫困,此事非你不可,雖是事不宜遲,卻也不能操之過急,我原可助你一臂之力,卻又受了點傷……雖說不怎麼礙事,到底不大方便……」
  簡崑崙疑惑著道:「九公主她真的在五華山宮?」
  「應該錯不了……」方天星皺了一下屆道,「據我所知,五華山宮大舉增防了這類火器槍,你我輕功,雖說可以應付,若是加上九公主,可就麻煩……」
  簡崑崙點點頭說:「三哥料的甚是,這件事卻要慎重才好。」
  方天星道:「而且,今日之勢,還要防備柳蝶衣一面的插手,時美嬌那個丫頭的到來,我以為有多方面的意義。」
  簡崑崙默默垂下了頭,這正是他心裡的隱憂,對付吳三桂一面,他大可穩操勝券,若是加上萬花飄香一面的人,像李七郎、時美嬌等一干高手的從中攪局,或是有所圖謀,可就難以料想是否有必勝的把握了。
  所幸方天星的及時來到,借助他精湛武技、江湖閱歷,似可彼此大肆周旋一番,且在爭奪九公主一戰上,看看鹿死誰手吧!
  自那日話不投機,言語頂撞之後,吳三桂便不曾再來嘮叨,朱蕾也落得個清靜。
  其實她心裡比誰都急躁,獨自個兒悶居日照閣,真像是籠子裡的那只八哥鳥一樣的,整日跳上跳下,有翅難飛。
  午後的太陽,已不太熱。喝了碗冰鎮綠豆湯,心裡似舒坦了些兒,朱蕾懶散地下得樓來,女侍香君忙自端了把籐椅,放在院子天棚下面。
  「公主,院子裡涼快,出來坐上一會兒吧!」
  瞧瞧這個香君,總有二十來歲,瘦伶伶的高挑身子,小鼻子小眼睛,倒是看上去還不寒磣。
  吳三桂這個平西王府,規矩多,排場大,樣樣都學習昔日明宮,除了寶二爺那個典型滿人之外,一切都還保持著漢人的規矩。
  天高皇帝遠,事實上他這五華山宮,無疑的已如皇帝宮院,衣著、服飾,樣樣較諸宮廷不差。
  朱蕾就著籐椅慢慢坐下來。香君在她面前擺了個幾兒,擱上一盤子蜜餞,一盤子鴨梨,兩樣東西,都是公主平日最愛吃的,然後拿起一柄象牙小刀,轉著圈兒地削著梨皮。
  在這裡她瞧著誰都不順眼,倒只是這個香君例外,相處了些時日,彼此都覺著投緣。
  香君也算是有眼力見兒,很能察言觀色,說些公主愛聽的知心話兒,遇著身邊沒人兒的時候,更能投合對方心意,與公主打一個鼻孔裡出氣兒。
  「來吧!您嘗嘗新……」
  隨即把削好的一隻水晶脆梨遞去,朱蕾接過來咬了一口,斜過眼睛來瞅著她,點點頭,十分稚氣地說了聲:「嗯——甜!」
  「敢情,」香君說,「是京裡下來的,本地的小糖梨個兒小,水少不說,嚼起來還有渣子!」
  朱蕾看著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這些日子,虧你對我好,要不然我真過不下去……」
  「您就別說這些了!」香君說,「人活著嘛,總得圖個什麼的,像您金枝玉葉的身子,可別自己糟蹋了……」
  左右看了一下,她把臉就近了,小聲說:「有件事兒,您大概不知道……」
  「什麼事?」
  「是……」香君聲音更小了,「害你受苦的那個七老太爺,叫人給打傷了!傷得可厲害了,差點兒沒有死了!」
  「啊?」朱蕾倏地睜大了眼睛,這可是個好消息。一絲笑靨現在她臉上,「什麼時候的事情,你怎麼知道的?」
  「都知道……」香君說,「又是內傷又是外傷,獨自個兒在梅園躺著,今天一天就傳了兩次大夫,可真是傷得不輕。」
  她又說:「不只是他一個人,咱們府裡的寶二爺也叫人傷了胳膊,不過沒有七老太爺那麼厲害罷了。」
  朱蕾心裡動了一動:「你知道是誰……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兒?」
  「那就不清楚了……他們誰也沒說。」香君說,「就因為這件事,這兩天府裡人心惶惶,調來好些子兵,到處都有埋伏,還有好些火槍呢!」
  朱蕾嘴裡沒出聲,心裡卻在盤算:莫非是簡崑崙?他原來還在雲南沒有走?
  這麼久沒有聽見他的訊息,只當他已離開,或是投奔哥哥永歷帝那邊去了,看起來他一直都守候在這裡,對自己並沒有放棄……
  這個突然的意念,一下子給了她極大的鼓舞,連日的沮喪,不禁為之一掃而空。
  她這裡正要向香君進一步有所盤問,卻只見對過兒花崗石的落地罩門裡,走過來一行人影。
  花不溜丟的,儘是些穿著俏麗的婦道人家。
  香君啊了一聲,忙自趕了過去。
  朱蕾可沒興頭兒給她們囉嗦,站起來剛打算要轉身進屋,香君可就又匆匆地跑了回來。
  「等等,公主……等等……」
  朱蕾停下來:「是怎麼回事?」
  「是東院裡來的……公主您猜猜,誰看您來啦?」
  「誰?」
  「王妃來了!」
  「王妃?」朱蕾一征之後,不勝詫異地道,「你是說陳圓圓?」
  香君笑了笑:「就是,這裡怹沒有人敢這麼稱呼怹!」
  她一連用了兩個怹字,卻是打滿族傳過來,對於尊貴或是長者的稱呼,漢人甚少使用。可見得吳三桂這裡規矩甚大,而且處處比照北京皇室。
  近幾年來,各處盛傳吳三桂大開山海關,引清兵入關乃致亡國的故事,自然,對於致使吳三桂開城納降的那個關鍵人物陳圓圓,更是膾炙人口。有人甚至以妖女視之,也有人寄以同情,無論如何,這個陳圓圓的傾國之美,卻是為各方所肯定。
  對於美的女人,男人固然有一份綺麗的妄想,女人何嘗沒有一睹芳容的衝動?特別是那些本身原是很美的女子,心理之微妙,更自不在話下。
  對於陳圓圓,朱蕾不像有些人咬牙切齒,反倒寄以無限同情,基本上,在這個古老國度裡,一個女人又能起多大的作用?特別是像陳圓圓這樣一個出身姑蘇的青樓女子,充其量不過只是強權惡勢輾轉所分享的一個可憐玩物而已,她的委屈辛酸,不能為人所持平認定,已是她莫大的悲哀,卻把一頂破國亡族的大帽子,強加在她的頭上,淪為千萬人恥笑唾罵。坦白說,這是不公平的。
  致使朱蕾對她更心生同情的是,最近所聽到有關她捨身從道的一項傳說,如果這個傳說屬實,那麼她的生命真正是大徹大悟的有所突破了。
  朱蕾的眼睛,不覺向著眼前一行儷人投視過去。在眾多穿紅穿紫,衣香縹緲影裡,獨具慧眼地盯在了那個衣著樸素的人身上。
  她就是陳圓圓。
  陳圓圓衣著樸素,長衣飄飄地已來到眼前。
  那些衣著錦繡,簇擁在她身邊的花俏少女,都是宮中女官、女婢,而她這個素衣無華的王妃置身其間,看起來卻是多麼不相稱!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一個只重衣冠不重人的世界啊!
  陳圓圓站定了腳步。自然,她身邊四周的一干女官、女婢也都站住。
  朱蕾和她的視線其實早已相接,這一刻,短短的一霎,雙方目光裡,不禁俱流露出惺惺之態——她們彼此早已慕名,乍然目睹,一霎間的內心波動,總是難免的。
  隨即,圓圓抬起了手,揭下了遮在眼前的一方薄紗。她的絕世芳容,透過眼前薄紗若隱若現,其實早已呼之欲出,這一霎薄障既去,再無礙眼,兩個美人兒對面而立,大可飽覽無遺,認真地品評借鑒了。
  朱蕾對於陳圓圓固然心存希罕,圓圓對於朱蕾又何嘗不然?
  事實上,這位永歷皇帝的御妹,鋒頭之健,江湖上早有盛傳,其美麗驚俗固不待言,即使她早先易釵而弁身為九公子的種種趣聞,這裡的人繪影繪聲更多傳誦。是以陳圓圓對她決計是不會陌生的了。
  短暫一霎的雙方目光互吸,陳圓圓臉上不自禁地興起了一絲微笑,向著身邊人說了句什麼。一位女官肯定地向她證實,面前的這個美麗少女就是九公主……
  這一霎,侍立九公主身旁的香君,已先上前,向著陳圓圓行了個萬福,「娘娘吉祥。」
  陳圓圓再問一句:「這就是九公主?」
  香君應了一聲。卻不意陳圓圓上前一步,竟自向著朱蕾姍姍拜倒:「臣妾陳圓圓,參見公主,公主萬福……」
  這個突然的舉止,非但出乎朱蕾意外,便是身側一干女官、侍婢也大感驚訝。怎麼也沒有想到,以今日平西王妃之尊,竟然會向一個瀕臨亡國的流浪公主行此大禮,卻是眾人所始料未及。
  朱蕾微微一詫,隨即上前,親自扶住了她。
  「不要多禮,我可當不起……」說話時,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骨碌碌在對方身上一轉,微含笑靨地說,「你是陳圓圓?」
  陳圓圓一笑頷首:「我們進去說話!」
  朱蕾點點頭說:「好!」
  香君獻茶之後,陳圓圓向著她吩咐道:「你先出去,也吩咐她們都別進來,我要跟公主兩個人談些體己話兒!」
  「婢子遵命!」出去的時候,香君更隨手把雕花的兩扇閣門關上,一時屋子裡只剩下了她們兩個人!
  八哥兒來回上下地在籠子裡跳著,不時地鳴叫一聲。西邊的日頭,其勢已微,透過一抹殘雲,紅紅的一大片,天空被渲染得極是絢麗,不時的又有些小風,打敞開著的窗戶徐徐吹送進來。
  朱蕾、陳圓圓,這兩個初初一見的美人兒,一番交談之後,竟似相見恨晚,顯得異常熱絡。
  「我早已是心地已死的人了,比不得公主你這樣的年紀,花樣年華……你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陳圓圓像是由衷地訴說著,白淨的臉上,不自禁地著一層落寞的神傷,她又說:「歲月真的是無情的,一個人的美,其實是隨著心境而轉移的……如果一個人的心已經死了,就算她還活著,也沒有一點意思……你應該好好珍惜自己,永遠保持著現在這樣一顆年輕的心……我的一生……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悲哀……如今回想起來,一點也不值得留戀……」
  朱蕾微微一笑說:「一個人難在認清自己,你能完全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就證明了你已經有了新的生命開始,這麼說,你還是年輕的!」
  「你真會說話……謝謝你!」陳圓圓打量著她,讚歎一聲道,「你真的好漂亮……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漂亮……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把你一直留在這裡,沒有讓你離開的原因了……」
  朱蕾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其實她何嘗不明白吳三桂的用心,只是由於自己心裡的篤定,不為所動,這個臆測終不曾為她帶來恐懼。
  聽了陳圓圓的話,她不禁垂下了頭,很久沒有吭氣兒。沉默了一會,才自抬起頭來。依然只是用著清澈的眼光,向對方看著。
  陳圓圓卻也冰雪聰明。
  「你……啊,」她頗似恍然而有所悟地道,「你想擰了!我可不是來為他做說客來的……」陳圓圓一雙大眼睛裡,充滿了對朱蕾的情摯與感傷,微微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女人想要單獨地活下去,是多麼不容易……一個美麗的女人,那就更難了。」
  朱蕾搖搖頭:「那卻也未必……」
  「公主你太年輕,還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的凶險,特別是我們女人,到處都是陷阱,稍微一不小心,就會中人圈套,遺恨終生……所以……你要特別小心……」
  「難道?」朱蕾驚異地道,「你聽見了什麼消息?」
  陳圓圓冷冷說道:「這裡的王爺,你可要防著他一點兒,只怕你防不勝防……」
  朱蕾怔了一怔。
  陳圓圓說:「一個人位高權重,總不免會做些糊塗的事,但是我卻不希望他再錯下去了……尤其是對公主你,他這樣,就太不應該了!」
  朱蕾生氣地道:「他想幹什麼?」
  陳圓圓默默地看著她:「吳三桂好色成性,他對你當然沒安著好心,聽說大內來的那個姓貝的,已為他重金收買,把你留在這裡了……」
  朱蕾呆了一呆,其實這個問題,她何嘗沒有想過?只是此刻經陳圓圓嘴裡說出,似乎更具有深刻涵意,不禁對自己現時的處境生出了一層新的憂慮。
  「有幾句話我要問你……」陳圓圓臉上綻現著同情,聲音忽然放低了,「公主……你到底想不想出去?還有,出去以後,你可有什麼打算?」
  朱蕾苦笑了一下:「你問這些幹什麼?難道你想救我出去?」
  陳圓圓神秘地笑了一笑,站起來說:「來吧,一個人住在這裡悶得很,我帶你到處走走去。」
  朱蕾見她忽然轉變了話題,並沒有直接回答自己的問題,料是有一番含蓄心機。
  雙方雖只是第一次見面,卻是投緣。直覺的,她已能體會出對方的一片善心,便對她不再多疑。聽她這麼說,隨即欣然應許。
  陳圓圓隨即喚來了香君,告訴她說:「我要同公主四下走走,快去把公主的披風取下來。」
  香君應了一聲,腳下卻遲遲不前。
  「一切有我做主,你就別擔心了,快去吧!」
  原來香君早受囑咐,九公主看似居住自由,其實活動範圍,實屬有限,若有差池,香君以知情不報罪名,自無能脫得干係。只是眼前有陳娘娘出面做主,情形當然不同,當下應了一聲,上樓取下了朱蕾的披風、軟帽。
  如前所述,那一頂絲繡寬邊軟笠,四面垂有薄紗,模樣頗是別緻。即使在盛夏烈日當空,亦能不使陽光直按照射,兼而有掩遮廬山真面之妙,模樣兒甚是俊俏。
  陳圓圓點頭笑讚道:「好美!」說時,她亦將面紗罩起,乃同朱蕾向外緩緩走出。
  兩個絕世美女並步前行,身後簇擁著一干內侍僕從,芳蹤所至,各方矚目。
  穿過了如虹架橋,來到了東面院子。
  那一片生滿了梨花,小巧玲瓏的花崗石閣樓,便是陳圓圓居住的地方了。
  朱蕾忽然咦了一聲,站住腳步,甚是驚訝地向陳圓圓望著:「你住在這裡?」
  陳圓圓才自點了一下頭,朱蕾已高興地跳了起來:「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呀!」
  「什……麼?」
  「這是日照閣?」
  說時她已興奮地轉到了石樓的正面,一雙眼睛頻頻打轉,像是在搜索什麼……
  陳圓圓想是還不知道,這座五華山宮,原來是永歷皇帝的別宮,一時大感驚訝。
  「你是在找那塊匾?」含笑一指,「你看!」
  日照閣的一塊翠匾有一半掩飾在籐蔓之間,卻是易了一字,為日照觀。
  朱蕾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她轉向陳圓圓道:「這麼說外面對你的傳說是真的了!你真的成了一個女道士?」
  陳圓圓說:「對了一半!」她解釋說:「現在我只能算是半個道士……我在塵世的功業和做的孽,依照道規。還沒有抵消圓滿……也就是說,我過去在這個世界上所犯的罪太多了……直到有一天善功積滿,足以抵消所積欠的罪惡之後,才能有資格做一個真正靜修的道士。」
  微微一笑,她看向面前的朱蕾:「我天天都為此所祈求、禱告,果然現在機會來,看來這件功業竟是應在了你的身上!」
  「我?」
  「嗯!」陳圓圓隨即又扯開了話題,「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以前你住過這裡?」
  「因為五華山宮原來就是我的家!」
  她於是把當年哥哥朱由榔建築這座宮殿的經過說了個大概,陳圓圓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陳圓圓搖頭說了一聲,「慚愧。」隨後歎了一聲道,「看來我們積欠你們的一切,今生今世已難以償還了。」
  朱蕾搖搖頭說:「這不關你的事………」
  陳圓圓透過臉上的薄薄面紗,向她凝視了一下:「我們進去看看!」
  朱蕾以前在這裡居住過,日照閣的一切對她來說再熟悉也不過,一花一樹,都對她充滿了感情。在陳圓圓陪伴之下,各處走了一圈,這才進入閣裡,隨即發現,昔日華麗的廳堂,已改了樣子。
  香煙繚繞裡,已是一座十足的道觀。
  一襲黃幔,陪襯著正面呂祖的金漆法體,四周各處擺滿了八仙的木雕,供桌上香燭長設,地上設有蒲團——陳圓圓這位當今的王妃娘娘,正如眼前穿著所顯示,已是洗盡鉛華,誠心誠意的在為著過去的罪行而懺悔了。
  道家的參拜儀式,不同於禪門,沒有那麼多的經典可讀,講到內心的修為,卻似較佛家要求更嚴,七情六慾俱在一定控制之中。進而燒汞練氣,愈見精深,卻非一蹴可就,非十年面壁,潛修默化不足以見其功力了。
  對這些朱蕾是一竅不通,卻也並不排斥所謂神仙世界的存在,遇佛敬佛,遇仙敬仙,落得一顆敬仟的善心,總是好的。當下隨著陳圓圓做了一番禮拜,來到了後面靜室。
  雙方落座,褪下面紗。
  陳圓圓才自說道:「想不到公主你是慧根深厚的人,就憑這一點,神靈也會看顧你,絕不會讓你陷身絕境。」
  朱蕾看著她有些茫然,忍不住道:「你的話有弦外之音,坦白地告訴我吧,別叫我悶在心裡糊塗了!」
  陳圓圓看著她甜甜地一笑,隨即站起來四下走了幾步。這裡是她居住之處,再不慮外人的忽然闖入。再回身過來坐下,才開始她要說出的話:「我想救你出去,你願意嗎?」
  「我?」朱蕾一驚而喜,「我還會不願意?」
  她簡直高興地要跳起來:「快說,怎麼個救法?什麼時候?」
  「當然不會是今天,不過也快了!」接著她娓娓道出,「三天以後,本月八號,是呂祖的千秋壽辰之日,城外的長春觀,有一個很大的盛會,每年這個時候,都有成千上萬的教友,由各處前來參加,到時候我也會去,我想出來一個辦法,如果你願意的話,這是一個很好的逃走機會……」
  「你是說……我跟你一起去?」
  陳圓圓點了一下頭。
  「啊……好!」
  朱蕾眼睛一亮,一時眉開眼笑,為之喜開於面:「可是怎麼去法?」
  「這就是我要跟你現在商量的問題了!」陳圓圓一面說時,緩緩低下了頭,皺了一下眉毛:「你當然不能像現在這個樣子跟我去……而且,老實說,我還沒有這個膽子敢跟王爺公然作對……」
  「那你的意思?」
  「化裝……」陳圓圓瞟著她,「要做得天衣無縫,誰也不知道才好!」
  隨後,她即向朱蕾說出了心裡的計劃,得到了朱蕾的完全贊同。
  興奮、激動。朱蕾整整一夜都沒有能閉上眼睛。
  她想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衷心希望簡崑崙能夠知道,能和自己在那一天見面。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簡崑崙現在在哪裡,仍然還是個謎……而且自己根本也沒有辦法把消息遞出去,更何況這件事是絕對的機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雖然如此,朱蕾心裡仍然充滿了自信,意味著她和簡崑崙見面的日子不遠了!
  對於女扮男裝這碼子事,朱蕾誠然駕輕就熟。過去以九公主之尊一變而為九公子,堪稱天衣無縫,很長的一段時日,都不曾為人發覺,也就不在乎眼前的這一幕臨時客串了。
  以衣香縹緲神姿清澈的高貴公主,搖身一變成為陳王妃轎前的小跟班兒,這件事當真透著古怪,不僅僅古怪,簡直荒唐。
  古怪是古怪,荒唐也真荒唐,無論如何,她混出王宮的目的卻是達到了。
  今天長春觀這個盛會可真熱鬧。裡裡外外擠滿了人,呂祖大仙的誕辰紀念日嘛,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雖說是輕車簡從,毫無儀仗可言,到底不同於一般尋常百姓,仍有十來便衣親兵衛士,散佈四方,暗中保護著陳王妃的安危。
  這一點陳圓圓最是反感,一再地關照下去,不許他們接近,逕自帶著身邊那個跟班的小聽差,往大殿裡走了進去……
  一個花白鬍鬚,高冠道服的老道長,手裡拿著拂塵,站在一張八仙桌上。四方香煙繚繞,對每一個經過他面前的人,老道人都用手裡的拂塵,在他身上象徵性地拂掃一下,被拂掃的人,無不喜形於面,引為榮幸。
  是以,這裡人特別多,熙熙攘攘擠成一隊。
  陳圓圓衣著樸素,正同於很多年輕婦女一樣,臉上罩著一方面紗,比較起來,她身邊的這個小跟班兒朱蕾可就顯得活潑多了。
  「這叫什麼玩藝兒?」小跟班兒瞪著一雙大眼睛。
  「仙人超生!」陳圓圓說,「據說當年呂洞賓大仙人在青城化身,就是這樣點化超度有緣的眾生相,你過去試試吧!」
  朱蕾點點頭,說了聲:「好!」
  剛要轉身,圓圓卻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把一個沉甸甸的青布小包兒遞了過去:「快收下……別看!」朱蕾怔了一怔:「這是?」
  「一些銀子,數目不多……你留著用吧……」陳圓圓霍地退後了身子,「你多珍重,這就再見吧!」
  朱蕾一霎間,才自明白過來,眼前敢情已是關鍵時刻,這就要分手了,一陣辛酸,打心裡湧起——只似感覺著,還有許多話要向對方說,卻是人潮熙攘擁擠,一下子就把她們給衝開了。
  施了全身的勁兒,游泳似的擠到了對面,卻也無心再去領受那個老道士的拂塵洗禮了。
  朱蕾逕自回頭張望,在人群裡搜索著陳圓圓,哪裡還有她的影子?一瞬間,只似有說不出的惶恐,緊張萬分。
  她知道自己此番的逃亡成功了……心裡撲通撲通跳動不已,一陣興奮之後,代之是無比的孤單、害怕……活了這麼大,這還是第一次落單,今後所面臨的一切,再沒有別人代為張羅,全得靠自己了。人海茫茫,卻是何去何從?剎那間,無數問題紛至沓來。朱蕾登時只覺得頭上轟的一聲,一時遍體發涼,僵在那裡,為之動彈不得。
  一個人失魂落魄,隨著人擠來擠去,糊里糊塗地又來到了一爿宇觀。卻是一眼瞧見了面浮薄紗的陳國圓,透過一襲薄紗,圓圓卻也瞧見了她。
  四隻眼睛相對的一霎,朱蕾幾乎高興地要叫了出來,但是對方圓圓的一雙眸子卻是只當不識的,輕輕由她臉上溜過,再不向她多看一眼,便自低頭遠遠去了。
  朱蕾隨即發覺到,一個和自己衣著甚是彷彿的小跟班兒,已經代替了自己原來的職位,緊緊跟在她身後,這才明白了。為了今日的偷桃代李,圓圓早有微妙部署,那個原來貼身的小跟班兒老早就打發他來了,緊張忙亂的當兒,臨場走馬換將。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配合得恰到好處,堪稱天衣無縫,就這樣玩了一手障眼法兒,騙過了一行所有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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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7:13
第26回 煙波江上使人愁

  出了長青道觀,只見麗日當空,時候約莫在未時左右。
  在一陣緊張,繼而輕鬆之後,朱蕾才似觸及到眼前自己的處境。舉目茫茫,何所去從?不免興起了一層新的憂慮。
  這一霎,雖不似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卻也庶幾類似,過去女扮男裝,雖也曾四處亂闖,可是情形卻完全不同,那時候即使情形再糟,身邊總有別人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飯、趕路,樣樣都用不著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從?
  所幸眼前她的這一身,並非當日九公子的裝扮,倒也不會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潔履襯著她白淨清秀的臉,若非儒林之秀,便為弟子之師,看上去一點也不寒磣。
  今天,由於長青觀這個盛會的緣故,人顯得特別多,平常不大出門的姑娘、媳婦,藉著這個機會,扶老攜幼,全都出來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朱蕾順著街邊漫無目的緩緩行走,在一個捏面人兒的挑子面前站住,只見對方一個老者,用各色彩面,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間,便自捏成各樣物什,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關公騎馬,無不神態酷似,惟妙惟肖。
  朱蕾覺著十分稀罕,一連看他捏了好幾個,忽然被人家一推,腳下一蹌,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面上,這才紅著臉賭氣走了。
  可是真熱鬧,前面又是一大堆人。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來。
  比前次更為有趣,卻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朱蕾幾乎笑了出來,決計是不走了。
  叫化子不用說一定是衣衫襤褸,泥垢滿臉,這一位卻多少有點不同。夠黑夠瘦的一張馬臉,雖是風塵味兒夠重,卻是並無泥垢,身上一襲灰白長衣,既非鳩衣百結,倒也看來乾淨。此人清眉細眼,面若墨染,一頭蒼發,白多黑少,長垂齊肩,卻用根帶葉山籐,齊頂而系,看上去不倫不類,卻是有趣。
  這個人盤膝跌坐在一張薄薄的草蓆上,身前放有兩個纏有草繩的瓦甕,卻有一赤一青兩條大蛇,分別由二甕之內緩緩游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臉漢子雙腕,一路而游,紅信亂吐,好不嚇人。黑臉漢子一副自負神色,彷彿無事人兒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卻把一雙眸子,緩緩移動。只是在四下人群流動逡巡不已。
  朱蕾自幼生長深宮,錦衣玉食,出則彩轎油車,鳴鑼喝道,行人迴避,即使想看上個熱鬧,也是不易,像是這等江湖行當,哪裡得見?一時看直了眼,不自禁為之全神貫注。
  玩蛇的黑臉漢子一雙細長眼睛,頗似慣以閱人,不經意由朱蕾臉上掃過,像是突有所警,隨自回轉,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動。
  大伙的眼睛,全數投注二蛇身上,這一霎尤其驚險,眼看著紅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條紅色的赤練毒蛇,搶先一步,竟自緊緊纏住了黑漢子的脖頸,另一條毒蛇,也已纏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長信,直向黑臉漢子臉上作勢欲噬。看到這裡,四下眾人俱驚得叫了起來。
  朱蕾也看直了眼。
  黑臉漢子嘿嘿一笑,叫了聲:「好傢伙!」
  卻見他雙手抬處,各持二指,極快的一霎,已分別捏住了蛇的七寸之處,緊跟著沉肩、搖頸,只一下,已擺脫開二蛇的糾纏。
  四下裡爆雷也似的紛紛叫起好來。
  黑臉漢子乃自見好就收,隨即把一雙掙脫的毒蛇放置在一雙蛇罐之中。
  大夥兒意猶未盡,鼓掌呼叫,亂作一團。
  黑臉漢子一雙眼睛,有意無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轉,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道:「把戲還多得是,現在時候不早,在下還餓著肚皮,等吃飽了飯,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見面吧!」說時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結束了眼前的一場表演。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只怪來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當下隨著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臉漢子那一句「肚皮餓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現在,還沒有吃飯,一經想起,立刻就覺出了餓來。
  往前面走了半條街,卻不曾看見一個像樣的館子,正在躊躇,耳聽得一陣子鍋勺相磕聲音,響自道邊,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飯店不大,卻是生意不惡,店名小桂林。
  賣的是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樣小吃。這些東西昔日在桂時,她都吃過,很對胃口,眼前肚子飢餓,正好受用,此時既喬裝為男兒之身,更是少了許多牽掛。
  一個人叫了兩碟米粉,幾個包子,一碗湯,大吃了一頓,最後一算賬,才幾十文,便宜的要命。
  她此行原來帶著不少銀子,由於中途受擒於七老太爺,全丟在旅舍裡,或許是簡崑崙已代為收起,此番便只得用方才陳圓圓所贈送的一個銀包。當下背著人打開來一看,寶光耀眼,計有金元寶三個、銀元寶四個、一串明珠,其它釵佩物什總計十來件之多,另有碎銀子三塊。
  以圓圓今日身份,即使用錢,也無需她自己出手。是以身邊現銀不多,一時情急連首飾也抓來充數,能夠湊出來這些,已是大不容易。
  對於圓圓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這一刻取銀支付,心裡尤其感慨,今日一別,卻不知日後是否還能見著她了?
  偶一抬頭,一個人直眉瞪眼地正向這邊望著。
  長髮披肩,面若黑靛。正是剛才玩蛇賣藝的那個漢子,卻是不期然在這裡遇見了他。
  黑臉漢子像是早已吃飽,正拿著根牙籤在嘴裡玩著,一雙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這一霎目光相對,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為煙燻黑了的牙齒。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開一旁,一時心裡撲通直跳。
  自從上一次被七老太爺所擒,吃虧上當之後,她早已成了驚弓之鳥,何況現在單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對方黑臉漢子,只憑著這雙賊眼,即可斷言他不是個好東西。當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來走了。
  上哪裡去呢?且先找個客棧住下再說。轉念再想,說不定這時平西王府已經發覺到了自己的逃失。一聲令下,偵騎遍佈,自己可得小心著點兒,最好先逃開眼前熱鬧市鎮,找一個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眼前來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時當秋日,天高氣爽,正是遊湖之時。朱蕾沿著湖邊堤岸走了一程,雖是風景壯觀,卻是提不起一些興頭,正自納悶,卻見前面草棚之下擠滿了人,竟是一處渡口。
  棚下設有茶座,兼營渡船生意。外面竹欄拴著許多騾馬,紅紙上標明是去水塘、海口各處。
  只要離開這裡就好,管他去哪裡。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還沒來得及喝,船就來了,是去對過海口的,每人渡銀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船倒是夠大,總可容下兩百多人,一半裝載騾馬貨物,一半載人。
  過渡的人數雖多,出錢要座位的卻只十來個,朱蕾找了個旁邊的位子坐下,發覺到身邊一個穿著潔淨的中年文士,手上拿著卷書,正津津有味地低頭看著,頸子裡插著把折扇,襯著下巴上一綹黑胡,頗似有幾分名士的風采。
  朱蕾真可謂無所適從,一雙眼睛東瞧瞧西望望,不知覺間,渡船已移向波心。
  雖只是渡越彼岸,卻也不近,足足走了個半個時辰,才到了對岸,時間已是黃昏時分。
  朱蕾騎在一匹小小的川馬上,直向前道奔馳。
  原來這些馬匹,皆為附近客棧所眷養,聽任住棧客人解纜自騎,目的地只是客棧,決計不會走失。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極了,她的騎術不錯,大可不必費心,馬行既緩,湖風陣陣,坐在鞍子上搖搖晃晃,聽著馬頸上鈴聲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著了。恍惚中,身後串鈴聲響,一騎快馬疾馳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小哥兒,你慢走一步!」話聲沙啞,卻是濃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一驚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馬韁。身後那人卻已迫不及待的自馬鞍上騰身躍起,呼!一朵飛雲般的輕飄,已自朱蕾頭上掠過,噗嚕嚕!衣袂飛舞裡,墜身當前。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馬的嚼環,小川馬受驚之下,唏哩哩長嘯一聲,將人立而起,卻吃對方漢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勢子給按了下來,一時直驚得四蹄亂蹦,卻掙不開這人那只充滿內力勁道的手。
  朱蕾乍驚之下,差一點由馬上摔了下來。驚惶萬狀裡,打量對方這個人——長髮、黑臉。原來竟是先前街道舞蛇賣藝之人。
  「是你?你要幹什麼?」驚嚇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兒化身,這聲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氣十足。
  黑臉漢子哈哈一笑道:「這就對了。」
  說時帶韁繩,硬生生把朱蕾連人帶馬拖向道邊,一徑潛入附近稀疏樹林。
  「你這個人……」來人的不良意圖,已可斷定。朱蕾驚嚇之中,也就老實不客氣,運動手上竹節馬鞭,直向對方黑臉漢子身上猛力抽打過去。
  叭叭叭……亂鞭如雨,抽打在這個人全身各處。
  卻像是沒事人樣,黑臉漢子只是護著頭臉不容侵犯,其它各處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朱蕾即驚又恐,手下絕不留情,一陣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斷了,對方黑臉漢子仍然宛若不覺,只是看著她嘿嘿連聲冷笑不已。
  「九公主,你就別費事了,還是省點力吧!」
  朱蕾一驚之下,停住了手,秀眉豎道:「你……是誰?快說……」
  黑臉漢子怪笑一聲,得意地道:「這個你就不必多問了……到處都在傳說,九公主你落在吳三桂的手裡,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總算被我給等到了,沒有什麼好說的,這就跟我走吧!」說時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來。
  朱蕾一驚:「你敢!」飛起一腳,直向對方臉上踢來。
  這人一晃腦袋,便自閃了開來。
  朱蕾卻因這一腳在馬上坐勢不穩,一個骨碌摔了下來,當下爬起來,轉身就跑。
  黑臉漢子抱著一雙胳膊,緩緩在後面跟著,不時地出聲大笑,分明視對方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樹林,佔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漸晚,尤其不見人煙。
  朱蕾發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腳步,回頭看時,對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佇立身後。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這條心吧!」一面說,他隨即緩緩走了過來。
  朱蕾哎呀一聲,掉過身子再跑,不經意腳下絆著了一截樹根,撲通摔倒地上,卻是意外地發現到面前的一雙腳。只當是那個黑臉漢子抄到了前頭,心裡叫了聲:「完了!」抬頭一看,卻不是的……
  光影婆娑,照見著這個人修長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襲長衫,映襯著下巴上一綹黑鬚,狀似逍遙,其實陰沉。那一雙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面望著。
  朱蕾心裡一動,忽然記起,這個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個中年文士,卻不知怎麼忽然間來到了這裡?回頭再看,長髮披肩的那個黑臉人也來了。
  雙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面的當兒,已緊緊吸住,再也不會轉移。
  這個突然的發現,立刻使得朱蕾心裡一動,緊接著隨即明白了。心裡的一塊石頭,這才放了下來。
  一個念頭自心底升起,原來他們兩個對上了!這個判斷,大概不錯,只需透過彼此相對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該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卻會出了眼前這個救星。
  對於月白長衫的這個人,一霎間,她心裡充滿了感激。自然,眼前卻不是說話的時候,慌不送一個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閃開一邊。
  緊迫的氣勢,便在她身子一經閃開,頓時大為充斥。顯然是雙方均非弱者,氣機充斥,相對之下,引得地面上落葉蕭蕭打轉。
  朱蕾跑了幾十步,定下腳步,在一棵樹下喘口氣,目光四下逡巡,卻不見方才乘騎的馬,敢情是馬兒受驚,自個兒跑了。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面對方二人望去。透過她驚詫的眼睛,真不知對方二人在玩著什麼把戲?
  只看見地面落葉呼嘯有聲,先是窩集著團團打轉,繼而上下起落,忽然間刷地爆散而開,化為漫天飛葉……
  兩個人朦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蕭蕭落葉之間。
  「好純的功夫!」說話的長髮黑臉漢子,目光益見陰森,卻是精華內斂,隱隱有逼人之勢。
  話聲微頓,他隨即向前踏近一步,臉上帶出了一絲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麼著,打抱不平?還是想插上一腳?你就撂下句話吧!凡事都好商量。」
  語氣已不復凌厲,顯然認識到對方的非比尋常。
  白衣文士眸子微轉,向著樹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輕哂,並不急於回答。
  長髮漢子精芒隱現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著,仍自在等著他的回話,神色間已有幾分不耐。
  白衣文士這才緩緩說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著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過了她,馬上離開!」
  話聲裡含蓄著濃厚的江南口音,再襯著飄飄長衣,頷下黑鬚,果然有幾分名士的儒雅。然而,他可不是想像中的儒林秀士,黑臉長髮漢子尤其不這麼認為。
  「憑什麼?」黑臉漢子霍地邁近一步,「你賣個字號吧!」
  「那倒不必,」白衣人緩緩抬起手,捋著那一綹黑鬚,「我還沒有淪落到江湖賣藝,用不著報什麼字號,如果沒有猜錯,朋友你大概姓盛吧?」
  黑臉人驀地一呆。
  「盛小川!」白衣人語涉冰寒,徐徐說道,「過去橫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應該恭喜你,金盆洗手,這是棄暗投明,高昇了。」
  「你……」一片凌厲,顯現在長髮漢子瞼上。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這點兒行市,對方如數家珍,摸得如此透徹。
  這就絕非是邂逅了。
  盛小川一念之興,殺機猝起。什麼話也不必再多說了,一聲狂笑,聲若鷹號:「這就對了,相好的你這是存心挑梁子來的?好!你接著我的……」
  話出,人起。呼!鷹似的已來到眼前。
  認定了對方的不是好相與,黑臉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這人十根手指上練得真有功夫。雙手力插之下,便是堅硬樹身,也能洞穿。
  人到,手到,嘴裡吐氣開聲:「嘿!」十根手指分左右兩方,直向白衣人兩助力插下去,其勢絕快。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凌厲尖銳勁風,卻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的一雙手掌,早就護在那裡。像是一隻展翅的白鶴,白衣人的兩隻手忽然倒分而開,較諸盛小川的勢子更要快上一籌,猝起的雙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著盛小川兩隻手腕上切來。
  什麼叫無可奈何?
  盛小川若不趕緊撤招,只怕是傷人不成,自己這雙手腕子先已不保。鼻子裡怒哼一聲,極不甘心地把探出的雙手忽地撤回來,對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讓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勢極快,如影附形。
  一片掌影,隨著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著盛小川當胸拍來。
  掌勢未至,勁風先臨。
  妙在聲東擊西。正當盛小川收胸凹腹,對方的一隻妙手,卻倏地向左面翻起,五爪金龍也似的一把抓了過來。
  盛小川陡然一驚,騰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對方五根手指抓了下來。
  姓盛的非比等閒之輩。曾練過金鐘罩橫練功夫,尋常出手休想能傷了他,偏偏這個白衣文士內力極是驚人,五根手指運施之下,幾至無堅不摧。指尖力透之下,竟自在對方鐵樣堅實的肩頭,留下了五道血槽,雖非致命之傷,卻也奇痛難當。
  盛小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身子一閃,霍地倒退兩步。
  白衣文士一招得手,更不少緩須臾,冷笑一聲:「看掌!」身子猛地向前一躥,如影附形。
  盛小川陡然間覺出一股熱氣直拍當胸,隨即看見了對方極其靈巧的一隻翻花巧手,再想閃身,已是不及。
  噗!一掌拍在了他右肋間側。
  盛小川嘿了一聲,只覺著身子一熱,隨著白衣人翻起的掌勢,足足飛起來有七八尺高下,砰地一聲,墜落地上。
  白衣人這一掌功力內蘊,端非等閒。盛小川簡直站立不穩,忽悠悠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左手攀著一截樹幹,才致未倒了下來,卻已是不足逞威了。
  「你……老小子……好……」才不過開口說了這幾個字,一股血箭哧地已由嘴裡狂噴出來,那一張黑裡見光的臉,霎時間變得雪樣的白,鐵打的身子,一下子竟彷彿為人由當中抽出了骨頭,變得疲軟不堪,幾至站立不住,隨時都要癱軟下來。
  一絲不屑的微笑,顯示在白衣人臉上:「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黑心辣,也是你們皇朝十三頭飛鷹,自甘下流,到處為惡,狐假虎威,今天碰在了我的手裡,正是你活該遭報應的時候!」
  暮色裡,這人狀至瀟灑,先時打人的一隻右手,緩緩抬起,落在下頷間一綹黑鬚上,那一雙仍然含笑的眼睛,別有懾人氣勢,顯得不怒自威。
  比較起來,另一面的皇朝十三飛鷹之一——盛小川,可就益見委靡……
  只不過瞬息間的當兒,盛小川看起來更為軟弱不堪,黑裡透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片汗珠,全身上下籟籟地打起了一片顫抖。「你……是誰?」這便是眼下他最為關注的問題。
  白衣人仍在緩緩捋著下巴上的一綹黑鬚:「你們京裡下來的人,可真是見聞淺薄,江湖上買賣行情不打聽清楚了就敢起來橫行。」
  嘻嘻笑了兩聲,白衣人南音十足地道:「難道你出來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你逢花莫摘麼?」
  盛小川陡地吸了一口冷氣,一雙失神的眼睛,連連眨動不已——他出身武林黑道,半路出家,改為皇朝效力。自不似一干在旗的爺兒們那般孤陋寡聞。
  白衣人這一句逢花莫摘說得甚是含蓄,卻也能使人觸及時忌。
  「噢……」盛小川霍地睜大了眼睛,「莫非你……是飄香……門……來的?」
  白衣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暮色氤氳,風兒迂迴。
  白衣人身上那一襲月白長衣,不止一次的為風勢捲起,兩襟開合裡,露出了裡面湖綠色的絲質長衣,那才是他本來的衣著。卻在衣面上繡著一枝金葉茶花,似乎說明了此人在萬花飄香這個門派的崇高身份,卻是盛小川見未及此。
  「足下已著了我飛花妙手,性命堪憂,十五天之內,如能得良醫救治,尚有活命之機,要不然只怕性命不保……今年對你們十三飛鷹流年不利,寄語其它,還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好!」說完這幾句話,白衣人再不欲久留,逕自轉身而去。
  盛小川連驚帶憤,怒吼一聲,腳下不及前進,便自倒地昏厥,人事不省。
  白衣人長衣飄飄,一路瀟灑行走,眼看著已來到了朱蕾身前,後者嚇了一跳,只管睜大了眼睛,向對方望著。
  方纔雙方一番打鬥,朱蕾看得十分清楚,白衣人一身武功誠然了得。
  對於武功一門,她可謂一竅不通,只是與簡崑崙交往以來,卻也每每長了見識,白衣人竟能在舉手之間,制伏了那個黑臉長髮漢子,且是神采從容,舉止閒散,神態大非等閒,與簡崑崙頗為神似。
  眼前白衣人漸漸來近,朱蕾一時大生張皇,嚇得忙自閃身樹後。
  過去時日來,頗多的江湖風險,已使她簡直不敢對任何事情存以幻想。除了簡崑崙以外,似乎每一個接近自己的人都存異圖,眼前這個白衣人,誰又知道他是何居心?實不敢貿然搭訕。
  卻不知,白衣人一路走過來,正眼也不曾向她多看一眼,逕自由她身邊擦過,揚長而去。
  朱蕾容他遠遠過去之後,才由樹後閃身而出。
  樹林裡暮色沉沉,冷風襲人。
  一隻怪鳥呱地叫了一聲,忽地拍翅而起。朱蕾原已是驚弓之鳥,當此一嚇,直嚇得驚叫一聲,慌不迭舉步就跑。一口氣跑了幾百步,累得嬌喘吁吁,越覺林木深深,儘是古怪,杯弓蛇影,較前番尤覺嚇煞。
  只覺得,對方白衣人誠然是可信賴的了。
  一念之興,舉目四顧,越是不見對方蹤影,頓時大生焦迫,隨即再跑,跑跑停停,一面四不顧望,惶惶乎如喪家之犬,差一點要哭了出來。
  所幸這片樹林佔地不大,跑了一程,林木漸疏,前面總算看見了空曠的田地。
  出了樹林,當前是一道驛道,兩面是早已秋收後的旱田,四下裡空空曠曠,不見一個行人。
  朱蕾驚嚇稍去,卻也忑忐不安地東張西望。
  猛可裡,身邊一人冷冷笑道,「你在找我麼?」
  循聲而望,白衣人就在身邊。
  倚著一棵樹,白衣人光彩灼灼的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她看著,分明近在咫尺,朱蕾竟是沒有看見,忽地為對方出聲道破,竟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時只管怔怔地看著對方發呆。
  白衣人哼了一聲:「方纔情形,你看見了,要不是我及時救你,你早已落在了那個人的手裡……對方那人的身份也許你還不知道!」
  朱蕾搖了一下頭。
  白衣人說:「有一個人,也許你聽說過,叫七老太爺,你可知道?」
  朱蕾頓時一驚,嚇得後退了一步。
  這個人她焉能會不認識?要不是他,今天自己還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是以乍然聽見七老太爺這四個字,也令她吃驚不小。
  白衣人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才自接道:「你大可放心,七老太爺已被人打成重傷。如今是生死不明,總算為你出了口氣。」
  朱蕾心裡一動,暗付著:你又是誰?怎麼會對我的事知道這麼清楚?
  白衣人才自又接下去道:「我要說的是,剛才那個姓盛的,便是七老太爺手底下的人,他們是一路的,如果你落在他的手裡,下一步……嘿嘿……一旦把你遞解到了北京,可就不比吳三桂的王府那麼舒服了。」
  朱蕾一驚道:「你……是誰?」
  「我姓燕——燕京的燕!」說時這人已緩緩舉步,向朱蕾身前走來。
  朱蕾退後一步。
  那人伸手按了一下,站住道:「用不著害怕,我要是對你心存不良,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向你下手了,怎麼樣?你是不打算理我?」
  想想也是,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恩人。再看看對方這個人一派斯文,卻也不像壞人。總之,眼前環境已不容許她反覆深思,說不定這個人與簡崑崙認識,是同路人也未可知?若是能借助他的指點,找著了簡崑崙,豈不是好!
  有此一念,朱蕾不禁憂心少釋,索性放大方了。當下看著他,略似歉疚地道:「對不起……謝謝你剛才救我……」
  白衣人一笑道:「算了,你這是要去哪裡?」
  朱蕾左右打量了一眼:「我的馬……跑丟了……」
  姓燕的白衣人一笑說:「丟不了的,喏,那不是麼?」隨手一指,兩匹馬就繫在林邊不遠。
  白衣人點頭含笑道:「正好我也要住這家客棧,我們就一塊去吧!」說完,轉身向二馬行去。朱蕾在後跟進,再看二馬之一,正是自己剛才乘騎的那匹小川馬,只以為它跑失了,卻不知對方這個姓燕的心思夠細,竟然早就注意及此,倒是難得。
  白衣人一面解韁,一面笑道:「你與我走在一起,方便不少,回頭你就知道了。」
  朱蕾憂懼稍去,又恢復了昔日的天真無邪。聆聽之下一面翻身上馬,在馬上含笑問道,「為什麼?」
  白衣人緩緩策馬,卻是含笑不語。
  朱蕾不免對他的顧忌,又自減輕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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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7:40
  她常見的惡人,大都是有一張令人生厭的臉,觀諸眼前這個姓燕的,雖然諱莫如深,卻也舉止中肯,並不討人厭。眼下人生地陌,四面險象環生,正需要一個得力人在身側效力,白衣人的適時出現,應是再好不過,且先隨他一程,靜觀後效如何,再定取捨。
  心裡有了主意,朱蕾更加篤定,當下一言不發,催動坐騎,緊緊隨在對方身後。
  白衣人舉止從容,並不輕浮。
  「你一個單身少女,竟敢四下裡胡闖亂走,若是有了失閃,如何得了?」白衣人邊行邊說,似乎早已把對方身份瞧了個透。
  倒是朱蕾乍聽之下,吃了一驚,倏地勒住了馬,想了一下,繼續前行。
  微微一笑,她說:「你原來也瞧出來了?」
  姓燕的哧地一笑:「那還用說,早在你看捏泥人的時候,我就發現你了,後來姓盛的綴上了你,我卻綴上了他,你只當天下有這麼湊巧的事麼?」
  朱蕾沒有說話,心裡大生感激。
  白衣人道:「吳三桂的五華山宮,防範極嚴,卻是怎麼會被你溜了出來?」
  朱蕾暗忖著,此人果然對我知悉甚清,就連我被擒在五華山宮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原想實話實說,轉念再想,顧忌風聲外洩,害了陳圓圓。
  「反正我溜出來了,你又何必多問?」
  白衣人碰了一個軟釘子,沒有出聲。
  朱蕾忽然勒住了馬,前面白衣人忙也停住,回身察看道:「怎……」
  「說了半天,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卻對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這太不公平了。」朱蕾滿臉稚氣地向他望著,卻又迸出一句,「也許你也是個壞人吧!」
  白衣人哈哈一笑:「你看呢?」
  朱蕾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搖搖頭說:「看起來倒是不像,可是誰知道呢,這個年頭,人心都變了,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個吳三桂,豈不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誰又知道竟會做出這種貽笑祖宗、喪心病狂的事呢!」
  白衣人微微頷首道:「說得有理,最起碼有一點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吳三桂!」
  「廢話!」
  「我的意思是絕不會像吳三桂那樣,做出出賣祖宗的事!」
  「這樣還不夠!」朱蕾在馬上坐正了身子,「你得說清楚了,你叫什麼名字,到底是幹什麼的?」
  白衣人哼了一聲:「什麼時候了,還端著公主的架子,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說罷掉頭就走。
  「慢著……」朱蕾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歎了口氣,「是我錯了,不該懷疑你,當你是壞人……」
  白衣人挑動了一下長眉,笑道:「殿下這個壞人的論調,大有語病,有修正一下的必要!」
  「怎麼說?」
  「舉個例子說吧!」姓燕的侃侃而論,「就拿這個吳三桂來說吧,我們當然當他是十足的壞人,人人得而誅之,可是清朝的皇室,卻當他開國的功臣,了不得的好人,這還是大而言之,如果談到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可就更扯不清了,所以這好人壞人的論調,最是斷言不得!」
  朱蕾怔了一怔,生氣地道:「照你這麼說,這個天底下豈不是沒有善惡之分了?」
  「卻也不能這麼說……」姓燕的說,「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人的善惡,決定於他與生俱來的天性,既是生性如此,則為善為惡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命中早已注定,這可就又牽扯到了佛家的因果報應之說了……」
  朱蕾搖搖頭說:「你這個說法太武斷、霸道,完全否定了一個人的後天努力,置道德學問於無地……」
  「請問讀聖賢書,行孔孟之道又為什麼?一個人如果連善惡黑白都分不清楚,真正是空來人世一場了。」
  「哈哈……」姓燕的白衣人發出了嘹亮的一聲狂笑,氣勢昂揚地道,「收起來你那一套道德學問吧!這只是欺人自欺的一套玩藝兒,說來說去,還是我剛才的那兩句話,人的好壞完全在他的生性俱來,什麼道德學問,狗屁不如,一個天生的下賤胚子,就算他滿腹經書,還是一樣,反之為惡的手段、更高人一等,歷史上這類例子多不勝算,數也數不清,至於那些開國君王,嘿嘿!成者王侯敗者賊,更是不提也罷——竊國者侯竊鉤者誅,人心世道原是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話聲微頓,隨即又大笑起來。
  原以為他是個斯文人物,豈不知幾句話一經出口,才顯出內裡的猖狂氣質,一時之間,朱蕾可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物了。
  這番高論,固然不無道理,她卻覺得失之於偏激矯情,大大違背了她的仁厚居心,而且她深信人的後天努力,應是可以潛移默化,化頑劣而優秀,終成有用之材。
  只是眼前卻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好人壞人,引發了對方如此一篇狂論,不過透過了對方的一番論調,她總算也瞭解到這人的一些為人。那就是,對方應是一個率性而為的實力主義者,其為善惡,一憑自身的性情取捨,同時他亦是一個猖狂自大,唯我獨尊的人。
  這類人物,真的很難用單純的善惡二分論來分別了。
  想到這裡,微微一笑,向著他拱了一下手,「高見,高見,說了半天,我還是不知道閣下的大名,能夠告訴我知道麼?」
  「不能!」白衣人搖了一下頭,「不過,你已經知道我姓燕了。」
  「為什麼呢?」朱蕾瞅著他,偏過頭說,「不過,我相信這個姓應是真的。」
  「啊?」姓燕的眼睛裡顯示著詫異。
  朱蕾說:「最起碼,你還是一個誠實的人,因為你原本可以隨便用一個假名字搪塞我,可是你卻沒有,所以我相信這個姓應該是真的!」
  白衣人一隻手捋著鬍子,點了一下頭:「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不過,且莫要過於自信了,要知道江湖上風險,人心可畏啊!」
  說完這句話,他隨即帶動手上韁繩,輕身前行。情勢的發展,已使得朱蕾暫時只好跟著他了。
  不過,她也有她的主意,目前的順從並不表示就聽任他的擺弄,反正自己心裡總要放明白了才是。
  天色越發的有些暗了。
  附近幾處農舍,已點起了燈火,炊煙縷縷,卻是又到了晚飯時候。
  朱蕾在馬上左右盤想。實在說對於自己今天竟有這個膽子,跟一個陌生人一路同行有說有笑,卻不覺得害怕,不能不自覺詫異。可見這幾個月的江湖磨練,已把自己這個原是金技玉葉的身子,磨得剛強了,短短的幾個月,自己也曾經歷了生離死別——人生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還會有什麼放不開?不禁又使她想到了簡崑崙,若是面前的這個人,換成了是他,那該多好?
  轉念再想,自己一路上都在拖累他,此番逃出魔掌,貴在自立,總要自己站起來,不要處處依賴他人,再看見了他,也要他看看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那般嬌嫩荏弱……
  這麼一想,不禁在馬上挺直了身子,一下子彷彿強大了不少。
  卻是,一個念頭,忽然自心裡閃起,便是那日簡崑崙江上遇險,墜落江水的一霎,這時忽然地憶起,格外深刻,簡崑崙頗似為七老太爺一掌擊中,像是在中掌之後才墜落水裡的……
  一驚之下,她幾乎呆住了。
  馬兒繼續前行,由於白衣人的催動坐騎,朱蕾的馬也跟著前行。
  過去這麼長的時間,每一想起簡崑崙,朱蕾總直覺地認定他的存在,總沒有想到他也有可能罹致凶險,眼前這個意念的忽然興起,宛若醍醐灌頂,直驚得她冷汗淋漓。
  「難道他已經死了?」這個念頭的忽然縈系腦海,差一點使她由馬上翻了下來。
  情緒的起伏,對於一個人的困擾,竟是如此之大,朱蕾這一霎簡直像被人抽走了骨頭那樣的無力,魂魄兒幽幽離體,只覺著遍體發涼。
  「完了,完了……什麼都完了!」她在想,「要是簡崑崙真的……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
  心裡越是急,眼淚也淌了出來。
  猛可裡,一片光華,泛自當前,敢情是來到了海口市街之上。卻見青石板道大街,兩側商家林立,行人熙攘,雖不若昆明那麼繁華,卻也相去不遠。本地習慣燃點類如三角形的棉紙燈籠,一經懸起,前後銜接,宛若串串星辰。
  雲南原是我民族最稱複雜之區,居民除漢族之外,尚有苗族、拉祜族、彝族、哈尼族、傣族、景頗族……等多到數也數不清楚,各族衣飾風尚,更多不同,走在街上形形色色,有心駐觀,足能看得你眼花繚亂,至於各類雜樣小吃更是不盡一一,不一而足。
  前行的白衣人忽然勒住了馬,用手上竹鞭向著前面一座高大屋宇指了一下,「就是這家客棧,地方到了。」
  朱蕾才似一驚,打量那家客棧,倒似有些規模。
  門前紮著個孔樓,懸匾是海口老棧,幾個小伙子正自忙著收回來客的座騎。
  姓燕的略一打量,即向朱蕾道,「他們有人來了,若是問起,一切我回答,你別說話也就是了!」
  朱蕾這一刻只是盤算著簡崑崙的安危死活,聆聽之下,未置可否。
  卻見一個身著夏布長衫,手面白淨的買賣樣人,同著一個小夥計一路過來。眼睛望著白衣人,抱拳道:「燕……先生麼?小號接駕來遲……請勿怪罪!」
  白衣人哼了一聲,點點頭:「房子都準備好了?」
  「燕爺放心,上房兩間,一切都安置好了!」白衣人又哼了一聲,回頭指向朱蕾道:「這是本門的一個貴客,不可怠慢,小心接待了!」
  「是是……」那人一連串躬身應著,轉向朱蕾打躬道,「小人尚喜奎,相公多多關照。」
  朱蕾含糊地應了一聲,即由對方親自牽著馬韁,導引前進,一直來到了海口客棧。
  這家客棧招牌甚老,規模又大,由於地當滇池濱側,水陸要衝,另外更有一項外人不知的隱秘,是以開張以來,生意極佳。
  當下朱蕾與那位燕先生,在夏布長衣尚喜奎的帶領下,進入棧門。
  卻見一列數人——本棧的主人、賬房、管事先生等匆匆自門內迎出……
  「燕先生來了!」
  「燕大爺……」
  稱呼不一,人人打躬問好,執禮極恭。
  姓燕的只略略地點著頭,那一副神態儼然長官之校閱視察部屬,真個派頭十足。
  朱蕾雖是心裡奇怪,但是一顆心盡自惦著簡崑崙,卻也未加深思。
  尚喜奎原來是客棧主人的兒子。父親叫尚賓,一副瘦骨嶙峋,彎腰駝背,甚是其貌不揚。父子二人對燕先生都極力恭敬,在他二人帶領之下,旋即步向內院。
  燕先生在前,朱蕾在後。踏過人聲亂嘈的前面客舍,邁進到頗稱精緻、靜雅的上房別院,一串明燈,點綴長廊,晚風送爽,飄散著陣陣花香。更有那陣陣絲竹,姐兒賣唱的婉轉歌喉,聲聲傳送,隱約在耳。
  朱蕾極不喜歡這種情調,南明在金陵之終,便有此一片亡國之音,不旋踵間,這裡也染上了此一派淫暱習俗,國人競相貪歡,追逐聲色,不思謀復故國,明室亡矣!
  她由是想到了哥哥永歷皇帝,此刻正不知流亡何處?在哪裡安身?這個突然的意念,使她為之一振,終而取代了先前的兒女情長,心香一瓣,遙寄皇兄,卻是在哪裡才能找著他?與他相會?
  燕先生同著尚氏父子踏進梨花遍生的月亮洞門。朱蕾剛要跟進,卻打側面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身著華服的白臉胖子,忽地停下了腳步,直認著朱蕾臉上,看個不已。動作過於明顯,使得朱蕾亦不禁停步回望過去。
  對方共是三人——一個打著燈籠的夥計,下剩二人,除了直眉豎眼向這邊傻看的那個白臉胖子以外,還有個個頭兒挺高,貌相清懼的瘦老人。
  一胖一瘦兩個人都衣著華麗,氣勢不凡。
  瘦老人目光初及朱蕾的一霎,也似愣了一愣,緊接著即省過念來,用手拉了拉身邊胖子一下,相繼而去。
  沒頭沒腦地被人家這般瞅上一頓,朱蕾自是心裡納悶。前行的燕先生因不見她跟來,便自折回。
  「怎麼回事?」
  「沒什麼……」朱蕾說,「那個人……」想想也就算了。
  燕先生道:「哪個人?」
  「沒什麼啦?」隨即轉過身子。
  一片夜月,照射眼前綠琉璃的瓦面,點點晶晶,顛顛熒熒,透過側面那一片老松樹枝杈所形成的陰影,恰似一天流螢,明滅於深邃的夜空之間。
  趴在窗欞上,悵悵地向外面望著,也不知道在這裡悵惘有多久了。
  今夜,她翻來覆去,在床上總是睡不著,腦子裡亂極了,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即使眼前這一步,也叫人愁。
  這個姓燕的他到底又是幹什麼的?自己跟著他總也不是個辦法,又算是怎麼回事?她不禁思忖著,自己身份既已為這姓燕的識破,也就不必瞞他,明天白天不妨對他明說,自己此行,目的是投奔永歷皇兄,如果他願意護送一程,自是感激不盡,否則亦煩請他指示一條明路,也就不再麻煩他了。那是因為她認定這個姓燕的,既於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又外表舉止斯文,應當不是一個惡人。
  人對於有恩於自己的人,總是心存好感,除非這個人已被認定為惡跡昭彰,實在沒有理由懷疑他的居心,對於燕先生這個人,朱蕾毋寧是抱持著好的一面,他的出現,多少與那位笑裡藏刀的七老太爺應是有所不同。
  她寧可再上一次當,也不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個天底下不應該只有一個簡崑崙,應該還有的是……
  像是剛才看見的那一胖一瘦兩個人,尤其是那個白臉胖子,直眉豎眼地瞪著人家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可得小心防著他們點兒……念頭剛轉到這裡……
  一陣風起,打瓦簷間刷刷地飄落下幾片枯葉。便在這一霎,她看見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條人影,長空一煙般地自地上升起,卻似燕子般的輕巧,落在了對面那片閃有點點星光的瓦面上。
  朱蕾心裡一驚,慌不迭把頭收了回來。她原本是趴在窗欞子上,卻深怕對方那個夜行人看見,慌不迭關上了窗戶,卻留下一道縫,向外偷看。
  果然那是一個人,好快的身子!皎潔星月之下,這個人真同燕子一般的輕靈,在那片綠琉璃瓦面上倏起倏落,星丸跳擲般,轉瞬間已自前後踏行一周。
  月光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對方穿著一襲白色絲質長衣,閃閃而有光澤。
  朱蕾屢經大敵,卻也見識過不少武林中的奇人,諸如簡崑崙以次,各有絕學,也就不以為怪,要不然像眼前對方這等輕巧,宛若鬼影的身法,真能把她嚇傻了。只是這個人的身法,確實也忒快了一些,倏乎來去,直看得眼花繚亂。
  朱蕾所居住的一座樓台,位當兩側,樓高二層,無論建築式樣、格局氣勢,都甚是可觀,尤其是四面飛簷,翠翹曲瓊,高插當空,其上碧瓦映月,很有些深宮古剎意境。
  即在朱蕾第二次向外窺伺時,才自覺出對方夜行人顯然已來到了眼前。像是飛燕掠空,那麼快捷的驚鴻一瞥,那個人已騰身而起,落在了斜面飛簷之上。
  朱蕾慌不迭身子向後收回,嚇得貼壁站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雙眼睛,卻不禁然直直向外盯著,其實雙方距離甚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偏偏是好戲上場,想要不看都不行。
  對方夜行人已經證實,正是方才進來時所遇見的那個錦衣胖子,倒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有如此身手。
  就在他飛身直起,一腳踏向飛簷的一霎,一條人影,霍地由正面屋簷躥起。隨著這人的突然現身,嘴裡輕叱一聲:「著!」一口鋒芒四顫的柳葉飛刀,發自這人揚起的右手,哧!一縷疾風,劃開了夜空一線,陡然間,已飛向錦衣胖子前胸要害。
  錦衣胖子身手端的不弱,眼前這一霎,他連身子都未及站穩,一隻腳尖方自找著了飛簷一角,即見他身勢霍地向下一矮,雙手居中而合,啪地一聲,已把來犯的飛刀夾於雙掌之間。
  來而不往非禮也!緊接著錦衣胖子的雙掌猝翻,嗖……那一口夾在兩掌之間的飛刀,已自反手飛出,夜月裡有似流電一道,已奔向後來那人的正面咽喉。
  朱蕾嚇了一跳,倒不是這口飛刀如何了得,卻是後來的那個人,那張臉一經入目,令她心裡一驚。
  燕先生!正是與自己同行住棧的那個姓燕的。
  燕先生很可能早已對那個錦衣胖子留了仔細,絕不容許他對朱蕾有所異圖,因而對方甫一現身,便自落在了他的觀察之中,雙方乍然相見,燕先生便發出飛刀,卻不意對方錦衣胖子,非但輕功了得,收發暗器的手法也高人一等。
  眼看著空中飛刀呼嘯聲裡,已飛臨燕先生咽喉要害,卻為他右手翻動之間,僅以一雙手指,即拿住了來犯的藏刃刀鋒。
  錦衣胖子一聲輕笑道:「好手法……」話聲方出,略胖的身子已自飛簷一角球也似的彈了起來。不退反進,起落之間,快似鷹隼挾制著大股風力到了姓燕的身邊。隨著他一式靈巧的翻天掌勢,呼地一掌,直向燕先生頂門上拍來。
  姓燕的焉是好相與?幾乎斜出如刀,直穿向錦衣胖子的左肋,雙方勢子看起來是一樣的疾……卻是不知怎麼一來,竟自錯了開來。
  錦衣胖子側身游掌,用孔雀剔翎的一招,反拍姓燕的前身。姓燕的哼了一聲,身子一連閃了兩下,捷若電光石火般已自閃出了丈許開外。
  由於他閃動的勢子極快,竟使得錦衣胖子待將發出的一招殺著,形成泡影。
  對於姓燕的這般身法,確實使他大感吃驚。緊接著,胖子的一式旋身飛轉,疾若飄風,呼地再一次逼向燕某。
  兩個人身法看上去一般的快,無分軒輊,堪稱絕配搭檔。
  四隻手叭地迎在了一塊,這才是實力的一擊——力道之下,一胖一瘦兩個身影,各自騰身而開,相距在丈許之間。
  一擊之下,各自領教了對方,四隻眼睛裡,俱顯現出無比的詫異。
  「閣下好純的功夫!」姓燕的沉聲道,「如此身手,絕非無名之輩,敢問大名上下,燕某人洗耳恭聽!」
  錦衣胖子聆聽著對方報出了姓氏,頗似恍然大悟,嘴裡噢了一聲,卻把一雙精華內蘊的眸子,頻頻在對方身上轉動不已。
  「失敬,失敬……」胖子抱起了一雙胖手,「我當什麼人如此了得,原來是飄香樓的朋友,這就難怪了,貴門主人柳先生早年曾有一面之緣,轉瞬十年,身體尚佳否?」說時一雙肥手不自禁地又自拱了一拱,那一枚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寶石戒指,映以月色,熒熒作光,甚是惹眼。
  姓燕的冷冷一哼:「足下好高的招子,憑什麼認定了我是飄香樓的來人?」
  「哈……」胖子仰天一笑,「除了飄香樓的來人,什麼人有如此身手?如果我的老眼不花,朋友當必是貴門第二號人物,花葉雙堂之一金葉堂的堂主,金羽燕雲青,燕堂主了,失敬,失敬!」
  姓燕的聽對方一口道破了出身,半天沒有吭聲。
  胖子嘴裡所謂的花葉雙堂,便是萬花飄香門中的飛花、金葉二堂,前者堂主是時美嬌,後者便是眼前這位燕先生了。
  在萬花飄香一門,人才濟濟,武功精湛者多不勝數。其組織過程以次而減,計為一樓、二堂、三壇、四門、七十二舵,再下面更是無數分舵。以此設想,若非有極出色的精湛武技管理才能,萬不能被任為僅次於柳氏本人之下的第二號重要人物,燕雲青此人的能耐,也就可以想知,當然絕非等閒之輩。
  據實而論,金羽燕雲青這個人在萬花一門,最是收斂自愛,不與人爭,他這金葉一堂,掌握著萬花門一門近萬人的生計出息、命脈,大江南北的買賣行號經營,多賴其維持,眼前這座客棧說白了,也是他經營之下的買賣之一,是以才會有如此一番隆重接待。
  錦衣胖子一口道破了對方行藏,似已猜知了下面的不能善罷甘休,他卻是胸有成竹,迎著月色,一副笑臉盈盈,形狀甚是瀟灑,所謂的悠悠雅量。
  燕雲青當然知道對方的非比尋常。沉默了半天,他才微微點了一下頭:「實不相瞞,在下便是燕雲青,請問足下大名?」
  胖子嘻嘻一笑:「飄香門裡的朋友,大多恃才而驕,眼睛裡哪會有我們這號的俗人?得了,今夜就到此為止,咱們後會有期吧!」
  說完,後退一步,陡地長身而起,有似浮雲一片。
  呼……飄出兩丈開外,不偏不倚,恰恰來到了朱蕾居住處窗前瓦面。
  燕雲青頓時一驚,他早就留意及此,自不容對方有此侵犯。
  「足下太客氣了,慢著!」話出,人起。
  呼……身似流雲翩躚,起落之間,已落在錦衣胖子身前。如是情況,胖子想要向朱蕾居室跨進的可能性頓時為之大大降低,非但如此,即使他想退而抽身也是不易。
  胖子愣了一愣,只瞧著當前的燕雲青翻著白眼兒:「燕堂主,你這是?」
  「用不著給我裝瘋賣傻,燕某人眼睛裡可是揉不進沙子,你的來意我知道。」
  「喲……這是說……」
  「你是幹什麼?我幹什麼?大家心裡有數。你知我知,說白了反而俗了!」燕雲青目光灼灼,直逼對方道,「乾脆一句話,有我姓燕的在場,就容不得足下心存妄想,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不是?」
  燕雲青已現出了咄咄逼人氣勢,胖子卻是一副突梯滑稽,漫不經心模樣,姓燕的越是認真,胖子越是隨便。
  話雖如此,即使這樣,卻並不能稍緩眼前已經形成的形勢。形勢的發展已使這一雙併世武林奇人,必要見個真章了。
  面對著燕雲青的咄咄逼人,錦衣胖子忽地向側面邁了一步。
  卻不意就在這一霎,對面的燕雲青已自施出了厲害殺手。隨著他的身子一閃,疾若飄風似的已貼向胖子身邊。
  人到,手到。咕嚕嚕……隨著一式大袖揮揚,一隻右手,五指箕開,直向錦衣胖子胸前拍來。
  兩個人其實早已較量上了,只是外面看不出一些兒徵象罷了。這一霎的忽然出手,自是非比尋常。
  燕雲青這一掌絕非尋常,除了本身極見精湛的功力之外,更混合了飄香門柳氏的掌法蝶戀花絕竅,掌勢遞處,如蝶戀花,霎時間幻為一天蝶影,錦衣胖子整個前胸五處穴路,全都在照顧之中。
  面對著當前的一霎,錦衣胖子著實不敢大意,喝叱一聲:「好!」呼地一掌拍出,第一掌有分花拂柳之妙,以至於燕雲青那麼巧妙的障眼手法,未能發生實效。
  兩隻手再一次迎在一塊。
  這可是深具功力的一擊。
  兩個人像是功力全都卯上了,一擊之下,像是粘在了一塊,緊接著驀地騰身而分。
  刷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有如銀丸拋擲,噗地飛身而下,錦衣胖子借力施力,已脫身數丈外。
  這一面瓦面陡斜,琉璃瓦滑不留足。
  不知道是有意或無意,胖子身子方一落下,緊接著一個骨碌,直向樓簷下墜落,卻在將下未下的一霎,胖子右手翻處,發出了一口飛刀——這口飛刀的出手之勢極其怪異,宛若飛蛇一道,取勢迂迴。嗖然作響聲裡,直向燕雲青正面飛來。飛刀出手的同時,胖子已如同飛星下墜般直由瓦簷上滑落下去。
  這卻是燕雲青所極不願意見到的。可是胖子的去勢那等突然,簡直無能阻止,就在他施展摘花妙手,巧妙地拿住對方那口刀的一霎,只覺著指上一震,那一口不及二指的薄薄刀身竟似蛇般的滑溜。突然地由他拿捏的二指間滑了出來。
  這一手,正是錦衣胖子的狡智安排,算準了對方將以何等手法,多少力道來接住飛刀,特意加重了擲出的勁道。
  以燕雲青之縝密老練,亦不禁措手不及,一驚之下,再想著力拿住,哪裡還來得及?像是一條小小銀蛇,驀地由他指間滑了出來,快若閃電,在燕雲青簡直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已由他頸間繞了過去。
  哧……拉長了尾光一線小小飛刀,錚然作響,摔落在琉璃瓦面上,爆出了星光一點;卻在燕雲青頸項右側,留下了寸餘來長的一道血口。
  「哼!」燕雲青忍不住怒哼一聲,身體連閃;捷若飄風已撲向簷邊,對於他來說,不啻是生平的奇恥大辱。
  目光掠處,對方錦衣胖子,正自施展傑出輕功,掠向對面庭院,身法至為巧妙,起落縱躍,兔起鵑落,轉瞬之間,已臨向高大院牆。
  時機一縱即失。
  若是任錦衣胖子脫牆而出,再想追他可就難了。再者,這一口怨氣怒火,萬難下嚥。
  怒火攻心下,燕雲青再不遲疑,冷笑一聲,長吸一口氣,陡地自數丈高的飛簷一角縱身而下。
  這可就中了胖子的調虎離山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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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8:07
第27回 望斷雲山多少路  

  窗扇之後的朱蕾顯似有觸目驚心之勢。她的眼睛一直就緊緊盯著瓦面上搏鬥的兩個人,直到這一霎,才自喘過氣來。匆匆關上窗戶,坐下來,獨自感覺著一顆心通通跳動不已。
  真正沒有想到,眼前世界竟是處處佈滿了陷阱。那個胖子,好沒來由,料是意圖對自己不利,若非是燕雲青及時出現,說不定自己已落在了他的手裡,以後的下場,可就難以預料了。
  心裡這麼想著,越是害怕,趕忙站起來去看看是否上好了門閂?卻不意,她的手方自觸及門上,那兩扇原是合攏的門扉忽然為之敞了開來。
  一陣風,迎面而襲,風勢裡夾著個人的影子,鬼魅也似的闖了進來。
  「呀!」朱蕾簡直嚇昏了,腳下一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地上。
  由於熄滅了燈,房間裡黝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進來的這個人,鬼也似的機靈,朱蕾一驚之下,彷彿感覺著對方這個人,有著瘦削的身材,下巴上留著鬍子,是個乾巴老頭兒。
  也只是這一點模糊的印象。
  「你……」出聲未已,那個老頭兒已再一次撲了過來。
  朱蕾心裡一急,抓起個枕頭往對方身上就砸,自是無濟於事,即在老人陡然轉動的袖風裡,朱蕾只覺著肩上一麻,隨即動彈不得。
  來者這個乾巴老頭兒,當然不折不扣的是個人,且是個身負奇技的武林異人。先時那一式袖風掃拂,略含著武林中奇異的拂穴巧妙手法,朱蕾自是莫名其妙。
  「對不起!先忍著點兒,老朽失禮了!」右手乍翻,已把僵硬直立的朱蕾攔腰夾起。
  倉猝裡不失仔細,就連朱蕾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小包裹也不曾遺忘,隨手操起,飄身門外。
  朱蕾身子雖是不能動彈,更加有嘴難言,心裡卻是明白得很,眼下在老人挾持之下,不要說意圖掙扎,簡直連轉動都難。
  瘦老頭兒身法極是巧妙,即在他一連串地起落飛縱之下,已飄身數丈外。
  緊接著騰身而起,呼地拔起來三丈來高,落身於客棧高樓偏向右側的樓角之上。
  月黑風高,玉宇無聲。
  老頭兒雖說是手裡夾著個人,卻絲毫無礙於他的身法行動,眼前身法極是快捷,踏瓦行脊,如履平地,感覺著他似有向棧外逸出之意,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驀地向後一收,一連閃了兩閃,藏身於一面閣簷之下。朱蕾雖是心裡著急,偏偏動彈不得。
  老頭兒的這個怪異舉止,使她大感奇怪,正自狐疑,瓦簷間人影閃動,現出一個人來。
  燕雲青。
  朱蕾心裡一動,大喊一聲,卻是張口無聲。想要弄出點聲音來,更是力不從心。
  這位萬花飄香門的金葉堂堂主,此刻無異是在極度憤怒之中,看來像是已經發覺到了朱蕾的被劫遺失,再加上本身的負傷,為人愚弄,自是怒氣攻心,以他素日之沉著冷靜,萬萬不應有此一失,偏偏一時大意,昧於自信,才致會中了對方的聯手詭計。
  真個是說不出的懊惱沮喪!
  夜月下,只見他倏起倏落,有如跳動星丸,霎時間已數度往返,猶自心有未甘,頻頻眨動著一雙光華畢露的眸子,四下眺望逡巡不已。
  挾持著朱蕾俯身於閣簷下的老頭兒,卻是好涵養,既不出聲,更不移動,只是靜靜向對方注視著,深邃的眸子顯示著沉著機智。
  如此,雙方耗了好一陣子,燕雲青才似失望地轉身自去。聳身一縱,消逝於黑夜之間。
  又等了半天,老頭兒才悄悄站起,向朱蕾齜牙一笑,隨即將對方攔腰抱起,一股輕煙般騰身而起,消逝於院牆之外。
  瘦老頭兒身法絕快,一路上夾著朱蕾倏起倏落,似有老猿奔林之勢。
  感覺著他那隻手腕,力逾精鋼,朱蕾即使沒有為對方閉穴於先,也休想能掙脫分毫。
  片刻之間,已奔出里許光景。
  老頭兒非但腳程奇快,體力更佳,夾抱著朱蕾,絲毫也沒有一些疲態,更似越來越快,俄頃的當兒,眼前已來到了一片樹林。正是朱蕾來時乘馬,邂逅燕雲青的那一片稀疏樹林,只是卻較諸來時更為黑暗,人行其間,簡直如墜身於大團黑霧之間,哪裡能分辨一切?
  卻是,這個老頭兒,宛似生有一雙夜眼,行走其間絲毫不見遲蹇,依然速度奇快。
  朱蕾一束纖腰,在對方扶持之下,酸疼難當,簡直像是要斷了,對方卻只顧行走,毫不停留。她心裡真把對方恨極了,決計在對方放下自己,解除穴禁的一霎,拼上一死,也要給以顏色,以消心頭之恨。
  又是一陣子疾走,耳邊上聽見了流水之聲,敢情來到了水邊,正是朱蕾日間乘船過渡的滇池。
  呼呼池風,吹襲在人身上,頗有幾分涼意。
  老頭兒一徑馳近池邊,才自定下腳步。左右顧盼了一下,捲動舌尖,打了一聲急哨。
  水面上浪花一響,一葉小小篷舟,隨即來到眼前。
  浪花打點裡,舟上亮起一盞紙燈,一個身披蓑衣的舟子,手搖長櫓,向著岸上泊來。
  瘦老頭性子甚急,不等來船靠岸,即行夾起朱蕾,騰身躍起,落向船上。
  搖船的舟子,不待招呼,隨即把篷舟划向湖心。
  老頭兒呵呵一笑,輕輕把朱蕾放置船板,才似放下了心裡的一塊石頭。
  「對不起,對不起。多有開罪!」舉掌一擊,拍向朱蕾肩頭,解開了她身上穴道。朱蕾只覺得心裡一陣噁心,哇地嘔了一口,便自倒了下來。
  搖船的舟子,乍見之下,不禁嚇了一跳,慌不迭閃身來到眼前。
  「怎麼回事?」
  一說話,好生耳熟,紙燈下,對方那一張富態的白臉,頓時令人憶起,正是那個錦衣胖子。
  至此,這胖瘦二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朱蕾卻並不深知,卻把兩個人恨入骨裡。
  只當是閉穴過久,岔了氣兒。
  錦衣胖子好心欠身探看,卻不意船板上的朱蕾驀地翻身坐起,一掌直向他臉上摑來。
  一旁的瘦老人笑喝一聲:「小心!」
  錦衣胖子何等身手,倏地向後一閃,朱蕾已自打了個空。
  她卻認準了一旁的瘦老人,猛撲過去,舉手就抓,老頭兒喲了一聲:「好厲害!」身子一縮,朱蕾可就又抓了個空。
  卻不意朱蕾性子剛烈,自以為二度落入敵手,凶多吉少,如其落入清帝或是吳三桂之手,倒不如自尋了結的好,心裡早經盤定,眼前也就不再遲疑,當下凝然舉目向著胖瘦二人怒視一眼,倏地縱身而前,直向著浩瀚池水投落下去。
  瘦老人怪叫一聲:「使不得!」刷地閃身而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後衣。
  朱蕾用盡氣力也掙脫不開,又急又氣,回過身子大發雌威,卻是又被瘦老頭兒抓住了兩隻手。「你……這個老賊……放開我……」
  越是力掙,對方抓得越緊,小小篷舟,只是在水面打轉,濺起來大片浪花。
  「好烈的性子!」瘦老頭呵呵笑道,「你這是要尋死麼?」
  白臉胖子一臉茫然地道:「這又為了什麼?」瘦老人嘿嘿笑道:「為什麼?把你我兩個當成了賊了!」
  朱蕾死既不能,掙又掙脫不開,嬌喘吁吁的只是向對方二人怒目瞅著。此番心裡,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絕不願再次落入吳三桂手裡,只要一有機會,決計尋死,一時只管向二人望著,一句話也不說。
  白臉胖子這才明白,哈哈一笑:「原來如此,早先在吳三桂的五華魔宮,殿下你大可一死百了,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故人在望,卻要尋死,豈非古怪,這又為何?」
  朱蕾看著他愣了一愣,冷笑道:「少胡說八道,你們又是哪裡來的?」
  胖子一笑道:「好說,我們要是說出了來歷,保管姑娘你就不想死了。」
  「對了!」瘦老頭乾咳一聲,「不相信我們就打一個賭,大姑娘你只要答應我們暫時不要尋死,等我們說明白了你要是再想死,我們決不攔阻,一定要你稱心如意就是,好不好!」說完,他便真地把抓著對方的一雙手鬆開,閃身退後。胖子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
  話雖如此,兩個人卻也提高警覺,防備著對方的事發突然,只是以他二人一身武功,身法之快速利落,朱蕾即使想要縱水尋死,卻是不易。
  這麼一來,朱蕾倒是暫時不想死了。
  「哼!」她冷冷向眼前胖瘦兩個人望著,「哪個人又相信你們的鬼話?有什麼話就只管說吧!」
  瘦老人哼了一聲,看向身邊的白臉胖子道:「老四不來,把一個燙手山芋落在了我們手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向他交代?」話聲一頓,隨即向朱蕾翹著一把山羊鬍子道:「我們也不願管你的閒事,是因為我們一個結拜的小兄弟,為你神魂顛倒,幾次三番想到五華山宮去救你,前幾天差一點還賠上了小命,這麼一來,我們就不能不管了!」
  白臉胖子這時也已脫下了偽裝的蓑衣,摘下大笠,現出了原著的銀色錦衣。聆聽到此,他隨即插口笑道:「我們這個結拜的小兄弟姓簡,姑娘大概不會陌生吧?」
  朱蕾驀地眼睛一亮:「簡崑崙?」
  「對了!」胖子笑瞇了兩隻眼,「怎麼,你還要跳水尋死麼?」
  朱蕾臉上一紅,卻是說不出的興奮,左右顧盼道:「他在哪裡?」
  胖瘦二人相視一笑,並不急於回答。
  「真……的?」朱蕾看著二人,忽似洩氣地道,「別是故意在騙我……吧?」
  瘦老人道:「錯了,咱們老哥兒啥都學過,就是沒有學過撒謊,不像那個姓燕的,差一點把你給騙了。」說話的當兒,船歪了,瘦老人趕忙跳過去,把住了櫓,此時此刻倒是不虞朱蕾再尋短見。
  朱蕾冷眼旁觀,察言觀色之下,心裡漸漸有些信了,自個兒走到篷艙下面,一言不發地坐了下來道:「你說那位燕先生他是……」
  瘦老人一面搖船,聆聽之下冷笑道:「簡崑崙以前可曾給你說過,有個叫萬花飄香的門派?」
  「噢,有……」朱蕾突似有所憶及,「他們的頭子叫柳蝶衣……」
  「對了!」錦衣胖子一旁搭腔道,「這個姓燕的就是他的手下最厲害的一員大將,要不是我們來得巧,姑娘若是被他帶走,落在了姓柳的手上。唉!這一輩子可就別打算再出來了……」
  「豈止那個燕雲青是飄香門的!」瘦老人接著說道,「便是姑娘剛才住的那家客棧海口老棧,也是他們屬下兼營的買賣。」
  「啊!」朱蕾一驚之下,便自不再吭聲。
  回想方才同著姓燕的初進客棧時,客棧主人等一行列隊歡迎,對姓燕的巴結討好的情形,瘦老人這番話料非虛語,再以此印證他二人方纔所說一切,當非虛假的了。
  錦衣胖子亮起了火折子,點著了一盞油燈,篷艙裡總算有了些亮光。
  「你們是……」聲音裡終於有了緩和,類似歉疚的,朱蕾向面前的錦衣胖子看著。
  「我姓宮——宮天羽!」胖子伸手向著搖櫓的瘦老人指了一下,「他姓秦,秦太乙,簡崑崙是我們新近結義的兄弟,他的心意,也正是我們的心意,姑娘你放心吧,見面以後,我們一定設法,讓你們兄妹團圓……」
  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得體,不免一時觸動了她的傷懷,心裡一陣子發酸,竟自落下淚來。
  當下二人,又把與簡崑崙共戰七老太爺與寶二爺等一番經過說了個大概,朱蕾以之印證當日在五華山宮聽到有關七老太爺受傷不起的傳說,越加相信一切都屬真情。
  想不到此番誤打誤撞,絕處逢生,竟會遇見了一雙救星,聽到了有關簡崑崙的訊息,從而共圖大業、見面在即。同時與分散多年的哥哥,也將會面,該是何等值得慶幸的一件大事!這麼一想,頓時化悲為喜,便自有一句沒一句的也與二人聊了起來。
  夜色更黑,滇湖水面上蒸騰著層層霧氣,偌大的湖上只有幾點星星之火,明滅於沉沉霧氣之間。這裡民風純樸,濱湖居住的漁民,更習於夜晚操作,一盞孤燈,一面舊網,伴以漫漫長夜,歲月之清苦,也就不難想見。
  秦老人與宮胖子要去的地方,是上游的昌谷,之所似反其道而行,正是有意躲避金葉堂堂主燕雲青的糾纏。蓋因為昌谷與吳三桂五華山宮所在的昆明,近在咫尺,朱蕾新近方自五華山宮脫困而出,萬不會再回頭涉險。其次,簡崑崙與方天星也在那裡,自有會合見面之必要。
  有了新的理想,再加上與心裡一直惦念的恩兄簡崑崙就要見面,朱蕾久懸的一顆心,至此總算放了下來。心裡一鬆快,耳聽著和諧的划槳聲,不知不覺,便倚身船艙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光早已大亮。
  一抹深秋的楓紅,遮住了篷艙半面,滲透而入的天光,便著了些胭脂似的嫵媚。
  小舟在靜波裡微有起伏,時有清風,傳送著沁人心脾的湖上空氣。
  昨夜倚艙而眠。一覺醒來,才自發覺到換了地頭,不知何時,艙板上褥墊鋪陳,枕被俱全,雖不華麗,卻極潔淨,顯然新制,倒也難為他們了。
  這般的夜宿湖舟,前所未有,真個是破題兒頭一遭。費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把昨夜的經歷細細想了一遍,心裡真有種說不出的感受……多年來的伶仃飄泊,隨波逐流,真是居無定所,四海為家,真要是心懷自憐,這把眼淚便是流上三天也淌個不完。
  每一次她總是激勵著自己,要堅強一點。這國破山河在,恨別鳥驚心的感傷,其實正是每一個苦難的漢人的眼前遭遇,又何是自己獨然?
  每一回,她都激勵著自己,化悲憤為力量,在明室回天乏術的此刻,協助哥哥永歷皇帝,為既倒的家國做一番最後的掙扎、努力……即使為此喪失了生命,求仁得仁,也應是無所遺憾。
  她隨即掀開被子,翻身坐起,耳邊上聽見波濤拍打著岸邊的聲音,另外還有鳥聲啁啾。一隻小小的翠鳥,甚至於就棲落在眼前船頭,不時地鼓動下頜,發出清脆悅耳的串串鳴聲。
  甜美的一夜酣睡,帶給了她一個清新明亮的早晨,甚至於對於自己今後整個的人生,也似有一個嶄新的開始。
  她卻又興起了一種少女的嬌慵,像是一道閃電,腦子裡閃爍著簡崑崙軒昂的人影,難以忘懷的深情注視……曾幾何時這些微不足道的昔日瑣碎,一旦在彼此分離之後,竟然形成了如此堅固的內心形象,化成支持著她的生命勇氣的一種動力來源了……想到雙方的即將再見,直似有無限鼓舞。
  既然偽裝形象已被拆穿,乾脆還我初服,那個隨身的小包袱,就帶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先到船頭上瞅了瞅,一個人影也沒有。
  秦老頭、宮胖子兩個人大概自覺礙事,遠遠地避開了。
  朱蕾隨即把衣裳換好,映著湖水照了照,依然明潔如昔。
  這附近有大片楓樹林子,時值秋深,紅葉初染,看過去就像是一片火海那樣的渲染,林子裡流水淙淙,時有小風,掀動著重重紅潮浪影,卻是最好的天然掩飾和屏障。
  一個姑娘人家,尤其身邊同著兩個男人,料理起來,總是不大方便,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兩個人才特意的避開了。
  就在林子裡,朱蕾把一切料理清爽乾淨,就著清冽的山泉,洗漱一淨,一下子全身舒暢極了。
  此番遭遇,前所未有,以一個金技玉葉的皇室公主,淪落至今的情況,其間過程,尤其是其本人的一段心路歷程,真不足為外人道及,若非是一股倔強的意志力量在激勵著,真個難以適應。她卻能甘之若飴,誠然是難能可貴的了。
  這兩個人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到處看不見影兒。
  朱蕾由樹林裡走出來,左右轉了一圈,找不著他們,又踅回樹林子。
  這一回可找著了……霍然,一個人當面就站立在眼前,由於出現得突然,朱蕾不禁嚇了一跳。
  面前人,一襲青色緞子長衣,上面繡著朵雪白的荷花,其人長身玉立,粉面朱唇,眉長目秀,一隻手攀著截樹枝,狀似悠閒。指細腰纖,俊是俊點,卻有種說不出的彆扭勁兒,一個男人家生成了這番俊俏模樣,真有點替他臊得慌。
  也說不出什麼原因,朱蕾心裡一陣忐忑不安,直覺地感覺著對方那一雙珠藏百媚的眼睛,邪氣得很,慌不迭地把目光轉向一旁。
  過去隨父親永明王在桂居住時,家中供養著許多樂府舞工雜伎,很多都是由具有色相的男人充任,這些人久習女藝,以媚取人,日久天長,不自覺而女態十足,望之雌雄莫辨,以印證當前此人,倒還有幾分神似。
  只是眼前這一人,卻似於嫵媚之中,別有威儀,顯然與彼類純作女兒之態者不可同日而語,從而使朱蕾一睹之下,為之大生警惕。何以,這個人在匆匆一睹之下,即令她心生觳觫,卻是她未及細想。
  未逞多言,只當沒有看見,朱蕾低下頭,偏過身子,取道再走。
  對方那個人身子一橫,又攔在了她面前。
  朱蕾倏地回過身子來,想回到船上,卻不意,這個人身法好快,不知怎地,身子只是一閃,又自攔在了她面前。
  這可就絕非偶然。
  「你幹什麼?」朱蕾忽地抬起頭,狠狠向對方這個人瞪眼。
  對方不溫不火,一派從容神色,卻只把一雙光華灼灼的眸子,頻頻在朱蕾身上轉動不已。
  「你就是朱蕾,人稱九公主的吧?」
  說時嘴角牽動,頗為邪氣地笑著:「怪不得簡崑崙為你神魂顛倒,甘作不貳之臣,果然不落凡俗,有些兒姿色。」
  朱蕾臉色一紅,大為不悅嗔道:「你是誰?胡說八道些什麼?為什麼攔我的路?」一面說,舉步便闖。
  對面人偏偏不讓,長軀一挺,即有大股力道迎面迫來,朱蕾被迫得向後退了一步。
  不用說,又是一個厲害的角色。
  這些日子以來,環繞著她左右四方,真正是能人輩出,簡直沒有一個是好惹的,眼前這個更不知是什麼路數,偏偏秦、宮二位又不在眼前,若有失閃,如何是好?
  心裡一驚,朱蕾真是有些兒著慌。轉念一想,她卻又穩住了乍驚的情緒,只是睜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對方瞅著:「為什麼不要我走?你想幹什麼?」
  「不為什麼。」這個人笑了一笑,「其實也不妨告訴你實話,我跟簡崑崙打了個賭,要把你搶到手裡,卻不想讓人著了先鞭,晚到一步,你竟自落在了燕大哥手裡……」說著,這個酷似婦人的俊俏男人又自笑了。
  「你還真有辦法,又給你逃了出來……」俊俏少年說,「我與燕大哥有同門之誼,自不便從他手裡把你硬搶出來,現在情形可就不一樣!活該你落在我的手裡,公主殿下,你意下如何?是想反抗不從,還是乖乖就範呢?」
  朱蕾一聽他自承與那個姓燕的有同門之誼,不用說,當然他是來自萬花飄香門裡的人了。
  偏偏是這般要緊關頭,秦、宮二人竟是不在身邊,又怎麼是好?
  心裡越急,越擺出一副從容不迫神色:「這麼說,你也是來自萬花門裡的人了?」
  「不錯!」俊俏少年含笑點了一下頭,臉上卻不無詫異,「你也知道萬花門?」隨即點頭笑道,「原來簡崑崙都告訴你了……他還告訴你些什麼?」
  「多了。」朱蕾向著林外湖邊眺望一眼,多希望秦、宮二人能出現其一也就好了。
  這個動作,引發了對方一些好奇。
  俊俏少年回頭看了一眼,一笑說;「船上沒有人,我早就看過了,划船的艄公也不在。」
  朱蕾心裡一動。
  原來對方並不知道,自己身邊跟隨的是秦、宮二人。一個念頭,電也似自心頭閃過,以秦、宮如此老練,更具有這般身手的異人,何至於會如此大意,聽任自己落在眼前這人手裡?豈非有些悖於情理?
  若是……他二人又在哪裡?或是事先已發覺到了此人的來臨,特意藏匿一邊,伺機而動?心裡還在想著,不禁稍釋憂懷。
  俊俏少年又道:「你既然知道萬花門,當然也應該知道萬花門的勢力浩大,凡是我們所決定要做的事情,無論如何一定都會達到。」
  「那可也不一定!」朱蕾嘴角牽動著一絲冷笑,「最起碼,就有兩件事情,你們沒有辦成功,甚至於很丟人現眼。」
  「哪兩件事?」
  「第一,你們想綁架永歷皇帝,但是據我所知,直到現在你們還沒有成功。甚至於連皇帝的身邊都沒有挨著。可是?」說到這裡,朱蕾一時得意,臉上情不自禁,甚至於著起了一片笑靨。
  俊俏少年啊了一聲,笑道:「你果然知道得不少,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情,還有一件是什麼事?」
  朱蕾說:「那只是你們癡心妄想。還有一件事,你也不能不承認,那就是簡崑崙。你們雖一度用計擒住了他,可是卻又讓他跑了。直到現在也對他無可奈何,這可是真的?」
  俊俏少年神色變了一變,驀地向前踏近一步。
  緊接著他卻又笑道:「你說得不錯。可是他馬上就要自己送上門來了。」
  「為……什麼?」朱蕾一時懵懂,還不明白。
  「因為你已經落在了我們手裡,就不怕他不自己送上門來了。」話聲出口,這個俊俏少年,驀地右手倏翻五指箕開,宛若春風一掬,直向著朱蕾前胸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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