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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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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馬榮成]驚世少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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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2:09 |只看該作者
樹叢內,步驚雲與死、囚雙奴已把這一切看在眼內,死奴獰笑道:「嘿嘿!真是不
知死活的小子,連我、囚奴也自知破不了的一招『火麟蝕日』,就憑他小子這股傻勁便
可破?簡直不自量力!」
    囚奴亦冷笑道:「這樣也好!若此子死於斷帥劍下,聶人王今日必與斷帥同歸於盡,
屆時倒可省了我們不少工夫啊!哈哈……」
    步驚雲一直默默聽著二人的冷嘲熱諷,始終沒有反應。
    眼前的一代宗師居然以狠辣劍招瘋狂向一個小孩進攻,這樣以強凌弱,以大欺小的
行徑,步驚雲真的可以像死、囚雙奴那樣坐視不理?真的那樣冷血?
    就在囚奴冷笑之間,步驚雲忽然拔劍!
    他手中本無劍,他拔的竟然是二奴其中一劍!
    囚奴已屬劍術高手,經常劍不離身,絕對不可能給人奪劍!
    除非,奪劍者是個劍藝比他更高的人……
    囚奴萬料不到,這個年僅十三、自己一直不服的少主,拔劍的手法居然如此熟練!
    如此巧妙!
    如此快絕!
    甚至比他更快!
   
                  ※               ※                 ※

    劍,已逼至聶風額頂兩丈之上。
    劍網如虹,凌厲劍氣利可斷金,把聶風週遭方圓兩丈的土地悉數切割至四分五裂,
霎時間砂石亂飛,劍網儼如匹練,團團把聶風緊裡其中。
    好一式「火麟蝕日!」
    劍網更在加速收縮,疾向身處劍網核心的聶風侵襲!
    森森劍網,恍如一口巨鐘把聶風由上至下緊罩,聶風但覺週遭漆黑一片,渾無半絲
光明與希望……
    「火麟蝕日」不獨蝕日,不獨蝕掉光明,還會蝕掉人心中求生的希望。
    果然是異常絕望的一招!
    可是,聶風還想與老父重過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還想以自己畢生來反
哺這個被拋棄的老父,為其坎坷不平的命運盡量添上些幸福……
    不!他絕不能如此輕易便放棄求生希望,他絕不能夠死!
    聶風再度平定心神,凝眸注視壓下來的劍網。
    他天資聰敏,而且冰心訣之修為不弱,加上內心那股不滅的求生意志,在密封的劍
網中,他遽然發現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光線。
    不錯!這就是破綻所在!
    聶風舉刀,他知道只要使出傲寒六訣任何一訣向這裡一劈,「火麟蝕日」勢必潰不
成軍!
    然而斷帥數十年功力何等雄渾,加上現時從十多丈高壓下來的強橫衝力,聶風縱能
破招,亦必給劍勁震個五臟六腑盡碎而亡。
    但這一刀他已不能不劈,這是他惟一求生之路。
    聶人王此刻膝蓋盡碎,輕功難以盡展,只是緩緩滑下佛膝,已來不及救他;斷浪更
沒此能力相救,他惟有自救。
    不過聶風做夢也沒想過,樂山大佛四周,還有一個有能力救他的人,一個有「心」
救他的人!
    就在聶風將劈未劈的剎那,倏地又起奇跡!
    千百道劍光驀地從密封的黑暗空間透入,瞬間交織成另一緊密劍網,及時把斷帥罩
向聶風的劍網一格。
    好悲痛的劍網!好絕望的劍網!好一個鬼哭神號的劍網!
    是「悲痛莫名!」
    是步驚雲的「悲痛莫名!」
   
                  ※               ※                 ※

    兩道絕世劍網漫天相,轉瞬消失。
    斷帥那瘋狂的戰意及自信亦隨之消失,僅是呆然佇立。
    因為他瞥見一個可怕的事實:來救聶風、破他「火麟蝕日」的人,竟是一個年紀尚
幼的黑衣少年!
    聶風也為之一怔,他料不到救他的人居然是適才那個悲哀少年,他竟有如此武功?
    步驚雲手中劍已斷,口角亦滲出血絲,顯見雖以悲痛莫名破了火麟蝕日,但斷帥數
十年內力修為實非等閒,加上火麟劍的猛烈,步驚雲破招後一陣氣血翻湧,一時間站立
不住,聶風見狀忙上前伸手扶他一把,問:「是你?你為何要救我?」
    為何?步驚雲未回答,卻猝地使勁把斷劍凌空擲出,聶風心覺有異,急忙轉身,赫
見半空中一條魁梧身形手持雙劍向自己飛快疾戳,卻遭步驚雲斷劍一阻,那人惟有雙劍
一格,「噹」的一聲,劍勢一窒,身形已飛快落下,是一等一的高手!
    來者原來是步驚雲雙僕之一的死奴。
    死奴本想乘隙刺殺聶風再奪其手中雪飲,但不虞步驚雲反會阻其奪刀,不禁一愕,
瞪著步驚雲道:「你……」
    他還沒有把話說完,一柄火紅長劍已從後殺至,死奴心知必是斷帥無疑,立時雙劍
各劃半弧,齊擋斷帥一劍,轉身問:「呸!老子要奪雪飲與你何干?」
    斷帥道:「雪飲只有握於聶家父子手上才可與我火麟一戰,絕不能落在別人手上!」
    說罷紅光迭起,火麟復又連綿攻向死奴。死奴深知其蝕日劍法厲害,不欲與之硬拚,
連忙展身遊走,斷帥窮追不捨道:「走!嘿,沒有人能在南麟劍首的劍下逃走!」
    就在此時,突聽兩丈外傳來一聲暴喝:「斷帥!快放下火麟劍!」
    從沒有人敢向斷帥下令,更從來沒有人敢命斷帥放下火麟劍,斷帥立時轉臉要看看
來者是誰,聶風與步驚雲不期然回頭一望。
    難怪此人如斯斗膽,因為他有殺手在手!
    殺手是其劍下的斷浪,此人正是步驚雲之第二僕囚奴!
    囚奴一手捉著斷浪,利劍早架在他脖子間,威脅斷帥道:「斷帥!識趣的便快交出
火麟!」
    斷浪在其懷中拚命掙扎,吶喊:「爹,不用理我!火麟是我們斷家的希望,千萬別
棄劍啊!」
    囚奴臉色一沉,劍鋒一劃,霎時在斷浪右頰割道深長血痕,道:「臭小子!不說話
對你有益!」
    斷帥道:「你們到底是誰?為何要奪火麟、雪飲?」
    囚奴擒得斷浪在手,有恃無恐,驕狂道:「老子倆是誰不用你管!死奴,快拿下他
手中劍!」
    死、囚雙奴到了此時此地已知步驚雲並非為奪劍而來,反是要阻止他倆,動機未明。
故二人為急於邀功,亦不欲再與步驚雲一道行事。豈料就在死奴剛要奪斷帥手中火麟劍
時,斷帥忽地反手一劍便向死奴胸膛直戳!
    死奴以為寶劍即將到手,得意忘形,冷不防斷帥會一劍刺來,根本毫無還手之機會,
火麟已貫胸而過,「啊」的一聲慘叫,當場殞命。
    囚奴料不到斷帥行徑會如此荒誕乖戾,心中一寒,道:「你……你竟然殺了他,難
道你不怕我殺掉你兒?」
    火麟飲血,劍鋒霎時紅霞暴放,放照得斷帥臉色更邪,斷帥冷笑道:「火麟會帶給
我顯赫名譽,更是我斷家復興之望,要我交出它,我寧可犧牲我兒,你要殺便殺吧!」
    此語一出,在場眾人全皆震愕,聶風心想:「啊,五年前斷叔叔的臉容並非邪異至
此!爹曾說火麟劍邪氣極重,會隨時日增長而逐漸劍控人心,今日一見果真所言非虛!」
    思忖間瞥了身畔的步驚雲一眼,卻見其面無訝色,似乎對一切都不會感到驚訝,對
一切都毫無興趣。
    不過至此時此刻,聶風仍未知道步驚雲本是和死、囚雙奴同來奪神鋒,死、囚雙奴
現身後亦未有機會言明。
    眾人之中,最震驚的還是斷浪。他雖置生死於度外,但乍聞老父一番決絕無情話,
小臉陡地蒼白非常。
    斷帥既不怕囚奴殺害其子,更是昂步而上,步步逼向囚奴。囚奴本也屬劍中好手,
此際反被其邪異盡懾,抓著斷浪一步一步後退,慌惶道:「別……過來,否則我殺了他!」
    可是斷帥恍如未聞,繼續逼前,囚奴陡然狠咬牙根,道:「好!你不信我殺他?我
如今就殺給你看!」
    言畢便以劍往斷浪脖子上一拖,殊不知握劍之手突給人從後緊扣,來人內力深厚非
常,反手一扭,當場把囚奴手腕扭斷,接著一掌把小斷浪推給斷帥,喝罵:「呸!卑鄙
鼠輩,以稚子為脅,死不足惜!」
    此人正是聶人王!他適才因腳傷未能及時救得聶風,但仍強忍痛自佛頂緩緩滑下,
各人正因在你爭我逐而未有注意他已滑至佛膝,想不到終給聶人王救了斷浪。
    囚奴右手慘被扭斷,痛得在地上不住翻滾,及翻至凌雲窟前才可勉強忍著痛楚支撐
起來,豈料甫站起又見斷帥及聶人王逼近,斷帥聲色俱厲問:「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到
底是誰主使你們前來奪神鋒?」
    囚奴大汗淋,忽地眼珠一轉,大叫:「好!我說!主使我們的人就是——」其實囚
奴是想指證步驚雲,然而話聲未畢,驀地,凌雲窟內傳出一聲撕天狂吼!
    吼聲如雷,震耳欲聾,簡直並非凡人叫聲!
    是獸,是獸的叫聲!可是,什麼野獸能有如此兇猛、可怕駭人的叫聲?
    吼聲未歇,囚奴剛想回頭一看是何猛獸,一蓬火舌猛地從凌雲窟內洶湧噴出,囚奴
閃避不及,登時給火舌燒個正著。火舌且蘊含強猛氣勁,「刷刷刷」的數聲,囚奴渾身
上下不獨著火而焚,還給火舌切割至支離破碎,也沒哼一聲便即倒斃,死狀恐怖非常!
    劇變陡生,斷帥竟似乎早有準備,即時翻出丈外,然聶人王正站於洞口,膝蓋亦碎,
難以走避。就在此時,一隻四指巨爪又從洞內撲出,一爪攫著聶人王的小腿,聶人王向
以狂野見稱,豈會懼怕,一拳便轟到巨爪之上,誰知巨爪堅如精鋼,毫不畏縮,爪勁一
扯,硬生生把聶人王拖進洞內……
    聶風見狀震駭莫名,驚呼:「爹!」
    驚呼聲中,正想縱身上前,誰知一人從後緊捉他的手臂,正是斷帥!
    聶風拚命想掙脫斷帥制肘,但他的手如鐵鉗將其緊鎖,聶風一邊掙扎一邊叫嚷:
「放開我!我要救我爹!」
    斷帥乍見洞中陡生劇變,適才邪異瘋狂的戰意竟似盡退,聶風這番孝心他當然明折,
但仍厲色道:「太遲了!小子,它正在震怒,你進去只有送死!」
    聶風一呆,驚問:「它?它是什麼?」
    斷浪聞言也即趨前問:「爹!凌雲窟已著火,它……是否就是我們斷家歷代久等的
東西?」
    斷帥道:「不錯!但想不到它比傳說更為可怕!」
    此時洞口已佈滿火舌,洞內更突然傳出聶人王的叫聲:「風兒……」
    「爹!」聶風復再拚命欲擺脫斷帥,與此同時,赫聞聶人王「啊」的一聲慘叫!
    「不……」聶風拚盡全力大叫,狂叫,厲叫!
    不!他不要爹死,他還要與爹一起過快樂的生活!他還要供養老父終老!
    然而這聲慘叫,無論誰都知道聶人王已凶多吉少!
    聶風猶自奮力大叫,奮力掙扎,斷帥仍沒鬆開半分,他轉身望著斷浪,猝然從懷中
取出一信,飛快放進斷浪懷中,凝重道:「浪兒,此信關處乎我們斷家所有秘密和武功,
你十五歲後方可拆閱。」
    斷浪未及回應,斷帥又轉臉瞪著依然掙扎的聶風道:「小子,徒然送死只屬愚勇!
你品格天賦俱是上乘,不要糟蹋自己!」
    說著緊捉聶風的手運勁一拋,聶風整個身子頓給其拋向斷浪,這一動蘊含強大引力,
巧勁一卷,斷浪「哇」的一聲亦被帶出,二人身不由已,直向佛膝邊緣滾去……
    斷帥臨危高呼:「快走!好好的給我活下去,有命的也別再回來!」
    然而佛膝之下此時已是水位暴漲,江面波濤起伏,漩渦處處,兩個小孩這一下去,
必定九死一生,斷帥為何明知此理卻還將二人送進江中?
    就在聶風與斷浪剛要滾出佛膝邊緣剎那,一條人影閃電搶前欲把二人攫回,聶風於
翻滾中也瞥見了,這條人影正是那黑衣少年!
    可惜就在步驚雲的手快捉著聶風的手之際,斷浪小小的身兒已如斷蔦般滾出佛膝邊
緣。千鈞一髮間,聶風毅然作出一個決定,他絕不能拋下斷浪,他霍地一手緊扣斷浪小
手,與他一同直朝江中墮去……
    半空之中,聶風為要全力緊握斷浪,另一隻手不由自主一鬆,雪飲竟爾脫手,一驚
之下,連忙一腿飛出,把雪飲重重踢進大佛石旁的崖壁上,直沒至柄,跟著便與斷浪雙
雙墮進怒濤中消失。
    步驚雲怔怔瞧著滿江怒濤,似是未料到世上竟也有不顧自己生死而先照顧別人的人,
只可惜這個人已經消失……
    他幽幽回望,赫然發覺凌雲窟早已一片火海,斷帥正站於丈外瞪著他,道:「小子,
我不知為何你會出手營救聶風,但我知你心中一定在問,為何我會將兩個孩子送上一條
九死一生的路?」
    步驚雲沒有回應。
    斷帥像為自己解釋、辯護:「因為眼前凌雲窟這條路,更是一條必死路!」
    斷帥說罷轉身,竟向凌雲窟那邊走去,卻仍回首瞥了步驚雲一眼,滿目欣賞之色,
道:「你能接下老夫『火麟蝕日』,他日必能成為曠世劍手,若你不想白費自己這身資
質便快跳進江中,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否則老夫又少了一個好對手……」
    斷帥言畢不再遲疑,展身躍進這片火海,轉瞬消失。
    步驚雲只是呆呆凝視著火光熊熊的凌雲窟,心中霎時湧起一個疑問:既然凌雲窟必
是死路,斷帥為何還要踏上這條死路?他到底為了什麼?
    他沒有再想下去,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只見凌雲窟那片熊熊火光中,正有一條黑影徐徐步出……
    向是處世不驚的步驚雲一瞥之下,亦不由心中一凜。
    天!這是什麼?
    這團黑影,簡直就是上天對世人的懲罰!
    這條黑影,赫然是……
    一頭全身冒火的異獸!
    一頭火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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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1:43 |只看該作者
他哪裡會想到自己五年前往找聶人王挑戰,雖然最後落寞而歸,卻無意中釀成聶人
王家庭慘變;今日之戰,實是斷帥一手造成。
    雖然旗鼓相當,聶人王並未放棄,掃刀再上,吆喝:「火麟為何仍不出鞘?」
    斷帥邊擋邊答:「不見雪飲,火麟出鞘還有啥意思?」


     聶人王瞪目道:「你雄踞天南,本在於火麟與蝕日劍法配合無間,若再不出劍,此
戰必敗!」
    對!適才一式「白陽破曉」,劍未出鞘已能綻放眩目豪光;倘若出鞘,配合火麟劍
鋒邪異紅芒,威力必定倍增。
    斷帥鎮定如常,道:「未必!」
    二字甫出,劍穗竟然回揮拍向聶人王,聶人王不虞有此巧招,右頰頓遭鞭中!
    斷帥持劍佇立,儼然一代宗師風範,傲然道:「斷某不須神鋒,單是真功夫已可勝
你!」
    聶人王稍微受挫,雙目獸性更狂,戰意更旺,哈哈笑道:「好!我聶人王不帶雪飲,
正是不想倚仗神鋒之利,要以真功夫徹底把你擊敗,想不到你我心意如一,好痛快!好
痛快!」
    駭人心弦的笑聲中,聶人王驀地臉色一沉!
    刀,再動!
    這場刀劍死決,雙方勢均力敵,會否兩敗俱亡?
    沒有人能夠預知,也許僅得樂山大佛那雙長逾丈五,看破一切的佛眼才能預知……
    這場決戰的結果,將會使所有人大吃一驚!







第11章 火異
    「水淹大佛膝,火燒凌雲窟。」
    這句話對得異常工整,驟眼看來並無不妥,實際上卻十分不妥。
    聶風定定看著樂山大佛膝上的這個山洞,問斷浪道:「這個就是凌雲窟?」
    斷浪點了點頭,答:「是啊!此帶江水經常波濤起伏,水位時降時升,變換不定,
傳說若有天江水淹過大佛膝時,凌雲窟便會著火而焚,且還會有奇事發生。」
    聶風眉頭輕蹙:「奇怪,倘若江水能淹過大佛膝,那大佛膝上的凌雲窟勢必同遭殃
及,怎會有反給火燒之理?」
    斷浪聳了聳肩,道:「我也很不明白,但我們斷家歷代便是為此傳說而留居樂山,
而且每代都要經常量度江水,以推斷水位升降……」
    「那,這傳說是與你們斷家有淵源了?」
    斷浪道:「我想是吧!不過每當我問爹究竟這傳說是關於什麼,以及凌雲窟若著火
後會發生什麼奇事,他總是支吾以對,說我年紀尚少,說了也不明白,待我長大後才一
一告訴我!」
    聶風此時信手撿起一塊小石子投進凌雲窟內,靜心一聽,只聽得石子撞地面聲是朝
下墮去,可知此洞地勢傾斜,深不見底……
    聶風更是好奇,再問斷浪:「那你有沒有問過你娘?連她也不肯說?」
    斷浪精靈的眉目略現憂色,垂目道:「沒有,我娘自我生下來後便即死了,我甚至
不知道她是什麼樣子。」
    聶風瞥見斷浪趣致的小臉滿是淒然,心知自己出言唐突,歉疚道:「斷浪,對不起……」
    「不,也沒什麼!」
    「是了,聶風你娘親又是怎樣的?她一定長得很美了?」
    聶風一愕:「你……你怎會這樣想?」
    斷浪笑道:「不是嗎?我看你長得如此秀氣,和你爹簡直是兩樣人,可想而知,你
一定長得很像你娘親了。她必是個大美人無疑!」
    聶風聞言乍露一抹哀愁,甚至比適才的斷浪更愁,幽幽的道:「她……她確實美得
很,不過……」他欲言又止。
    斷浪大奇,追問:「不過怎樣?」
    聶風語意悲涼,低首答:「有時候,美麗……只會令人傷心,並不是一件好事……」
    說著居然落下了淚。
    斷浪感到失笑,他比聶風閱歷較淺,在其圓圓的大眼睛看來,美麗僅會令人賞心悅
目,根本不會令人傷心。
    然而他雖好勝,但見聶風如此傷心,也並沒有再出言辨駁,落井下石終非其所為。
    倏地,聶風在一片濃濃的哀愁中翹首,訝然道:「斷浪,你聽見沒有?」
    斷浪傻傻地問:「聽見什麼?」
    聶風的眼睛睜大,像是聽見一些很可怕的事:「是……浪聲!」
    「浪聲?」斷浪連忙回頭一看,還未有瞧清楚是什麼回事,赫聞週遭水聲隆隆,霍
地眼前一花!
    一道巨浪遽從江中沖天而起,竟達十多丈高,洶湧澎湃,席捲佛膝!
    變生肘腋,斷浪完全不知所措,不懂閃避,只懂大叫:「哇!水淹大佛膝哪!」
    事實上也無從閃避,蓋巨浪之高之猛,迅即淹沒整個佛膝,當然佛膝上的凌雲窟亦
難倖免。
    聶風饒是身手敏捷,亦難避此凜然天威,給巨浪當頭打個正著,身形再難穩持,當
場與斷浪被怒濤一併吞噬!
    兩個小孩齊被捲進江中,江水仍是一片驚濤駭浪,此起彼伏,聶風身處如此惡劣形
勢,依然不忘斷浪,一手緊抓著他,以防他給沖走。
    在這生死關頭,斷浪只感到聶風握著自己的手如此的緊!他自出娘胎以來,除了斷
帥因斬不開的父子血緣對他關懷外,世上其他僅會像那群村童般取笑他,蔑視他,可是
眼前的聶風雖屬萍水相逢,此刻卻無私地對他施以援手、關懷,斷浪雖才八歲,也明瞭
聶風一番熱心,私下暗自感動。
    然而適才巨浪勢狂未竭,一道剛退,一道又來。浪關一湧,朝天一衝,兩人身不由
已,復被浪濤拋上半空。
    巨浪滔天,這次卷勢更猛,一卷便達十丈,高逾佛頂;與此同時,浪頭忽又勢盡,
閃電向下疾退,霎時間兩名小孩乍失依靠,身形急速下墮,但這回卻非墮到江中如此僥
幸,而是直向數十丈下的佛足墮去。
    佛足堅硬無比,恐怕二人甫墮下必會變成肉醬。斷浪眼見必死無疑,「哇」的一聲
大叫。反之聶風面對死亡卻異常鎮定,千鈞一髮間,聶風陡然放開斷浪,跟著手反握雪
飲,喝:「斷浪,抱緊我!」
    斷浪本以為聶風已經放棄,豈料他一喝,愴惶以雙手把聶風攔腰一抱,就在同一時
間內,二人已急墮至佛膝之旁。
    刻不容緩,聶風狠狠咬牙,逕施全身氣力,重重把雪飲往佛膝邊一插,「錚」的一
聲,二人下墮之勢登時頓止。
    豈料劫後餘生,還未及攀回佛膝上,兩人驀又聽得佛頂上傳來兵刃交擊之聲。
    放眼一看,赫見刀影縱橫,原來聶人王與斷帥已斗至佛頂邊緣。
    聶人王手上的雖是破柴刀,但斷帥的火麟劍並未出鞘,仍以劍鞘苦苦抵攔。由於蝕
日劍法必須配以火麟劍才能發揮最高威力,故單論招式,斷帥明顯吃盡大虧,節節後退。
    聶風、斷浪瞥見這場驚心動魄的決戰,連忙攀回佛膝。斷浪更是憂心如焚,高呼:
「爹!」
    可是縱使叫破了喉,聲音還是給江中的滾滾浪聲蓋過,還是給凜冽的風聲蓋過!
    浪在咆哮,風在怒號,人在驚嚷!
    上天下地,彷彿盡在等待著一個人的誕生!
    一個強者的誕生!
   
                  ※               ※                 ※

    樹叢,本來是個平凡的地方。
    然而樹叢內若藏有高手,便會顯得危機四伏,極不平凡了。
    就像距佛頂不遠的一個樹叢內,正散發著一股極不平凡的氣息。
    這裡藏有兩個用劍高手,不!應該說是三個!
    因為第三個雖未帶劍,而且年紀最少,可是,他或許才是三人中最強的劍手。
    但為首兩名劍手卻不知道他也是劍手,更未察覺他身上竟也深藏一股凌厲劍氣!
    他的冷,他的靜,他的定,他的黑,他的恨……
    早已遠遠超越了他的劍!
    為首兩名劍手正是雄霸賜給步驚雲的兩名僕人死奴、囚奴!
    第三名深藏不露的劍手固然便是步驚雲!
    這次雄霸賜其死、囚雙奴,實是因為雄霸早已探出聶人王與斷帥之刀劍一戰,故遣
步驚雲與他倆前來樂山,伺機奪火麟、雪飲兩大神鋒,再轉贈予天下會死敵無雙城主獨
孤一方!
    無雙城素來是天下會一大禍患,雄霸早已欲將之剷除,可惜無雙城雖不及天下會人
強馬壯,但根基異常深遠,焉又能輕易一舉殲滅?
    既不能以武力將之連根拔起,更不能以武力逼其歸順臣服,惟有將之拉攏為友,以
暫時減輕天下會擁有武林的阻力,待時機成熟時再倒戈相向,背信棄義未遲。
    這才是兵法上的上上之策。
    據聞獨孤一方深好收藏世上奇鋒利器,雄霸為要與之結盟,雪飲與火麟已屬志在必
得!
    不過步驚雲當然不會讓天下會與無雙城如此輕易結盟,蓋因兩幫若一結盟,雄霸勢
力必會日趨龐大,他復仇機會便會相應減低。
    他寧願這次失手而回,也不願雄霸得手。
    他暗暗琢磨,若自己真的事敗,以雄霸如此對其所欣賞,亦不會過於責難。
    而他欲阻止兩幫結盟的目的卻已達成。
    步驚雲與死、囚雙奴如今藏身於這個樹叢,不單能看見兩大高手的決戰,更能盡瞰
佛頂以下所有形勢,當然包括斷浪與聶風的一舉一動。
    聶風……
    步驚雲第一次接觸這個名字,是自雄霸述說這次搶奪兩柄絕世神鋒的計劃時聽來的,
其時他只覺此名字甚為平凡,如今得見聶風,方知其人絕不平凡。
    他不平凡,所以他遠遠便可感應步驚雲的悲哀,只有悲哀的人才可感應悲哀。
    他不平凡,所以他面對驚濤駭浪的天威而不懼,終於死裡逃生。
    但步驚雲覺得聶風最不平凡之處,卻是他的心。
    因為任何人在生死一發間,盡都會先顧自己性命為上,惟聶風於危急關頭仍死命緊
抓斷浪,甘為救斷浪而放棄一人易逃生的機會,這顆心……
    步驚雲可會欣賞?佩服?
    死、囚雙奴見步驚雲似乎並不大注意兩大高手在佛頂上的驚世決戰,反注意正與斷
浪一起在佛膝呆呆觀戰的聶風,同感大惑不解,死奴更不耐煩道:「雲少爺,今次幫主
對這兩柄絕世神鋒志在必得,希望雲少爺不要分心,壞了大事反而不妙!」
    一旁的囚奴也盛氣凌人地附和:「不錯,聶人王與斷帥俱屬當今頂尖高手,縱合我
們三人之力也未必能與之匹敵。幫主的意思,是要我們待他們至筋疲力竭或兩敗俱傷時,
才坐收漁人之利。此刻二人之戰幾近尾聲,我們務須依幫主計劃行事,雲少爺請勿掉以
輕心!」
    這死、囚雙奴其實是於十多年前顯赫一時的十大劍客其中之二——雙龍劍壁!
    二人擅使雙劍,曾忖之橫行作惡,後來敗給雄霸,並臣服其下為死、囚雙奴,做惡
更多,且等閒也不會隨便出動。這回雄霸不單派遣二人前來,更把他倆賜給步驚雲為僕;
二人對於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少主,非常不滿,心忖此子年紀輕輕,武功大多不外如是,
怎配當他們的主人?
    故在前赴樂山途中,二人盡想找機會與步驚雲為難。如今見步驚雲只專注於聶風,
更是大好良機。他倆剛才所言雖然表面得體,但一唱一和,每句皆以幫主名義壓過來,
明顯表示他們雖被逼成為步驚雲之僕,卻只會為雄霸辦事,絕不會聽命於步驚雲。
    然而步驚雲聽罷二人所言,居然恍如未聞,亦不答話,完全無視二人存在。
    死、囚雙奴見其毫不理睬,私下更怒,若非礙於雄霸之威,早已拔劍把這個少主人
刺斃當場。
    步驚雲卻只是仍定定注視聶風,就像在這空虛寂寞的世間終於發現了一樣他感興趣
的東西:一個對手?還是一個朋友?
   
                  ※               ※                 ※

    這邊廂,聶人王與斷帥猶在佛頂激戰,由於聶人王已佔盡上風,更是意氣風發,狂
態畢露,邊戰邊道:「斷帥你再不拔出火麟,早晚死在老子刀下!」
    他一刀比一刀重,斷帥已是強弩之未,擋得甚為吃力,哪還有餘暇張口回答?
    孰料就在聶人王以為勝券在握之時,火麟劍猝然隔著劍鞘,自生一股如火灼般熱的
氣勁,猛地將手中破柴刀震為寸碎!
    高手過招,半分差池也可以反勝為敗,反敗為勝,此變當真非同小可,斷帥就乘聶
人王錯愕間,猛把火麟劍連鞘痛擊在聶人王右膝之上,當場把其膝蓋擊碎。
    聶人王驟失兵刃,右膝復又重傷,戰鬥力即時銳減,與此同時,火麟劍霍然自行出
鞘,直衝丈高!
    火麟甫一出鞘,迅即劍抖如雷,赤紅如火的劍鋒在綻放熊熊烈焰,令人感到灼熱無
比!
    斷帥眼見火麟無故失控,也是一怔,忙撲上重執火麟,誰料一握之下,乍覺火麟劍
鋒竟有一股邪氣攻心。斷帥素知火麟邪氣甚重,但一直自信本身功力足以將此劍邪氣駕
御,想不到眼前火麟所發牙氣卻是空前強大,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催運內力平抑心神,
免致「劍控人心」。可是與此同時……
    斷帥雖身在半空,卻發現了火麟失控的原因。
    火麟失控,是因它正極度興奮,是因它已找到一個旗鼓相當的敵手!
    就像斷帥找到聶人王一樣!
    而火麟自成劍以來一直渴望的敵手,正是與它背道而馳的雪飲!
    正握於聶風手中的雪飲!
   
                  ※               ※                 ※

    聶風與斷浪同在佛膝上耿耿地仰觀戰情,斷帥在佛頂居高臨下,已瞥見聶風手中雪
飲,火麟更是雀躍如狂,抖動不休。斷帥迅即戰火如焚,再難壓火麟攻心邪氣,雙目登
時血絲賁張,臉上邪氣四溢,簡直與前判若兩人,狂笑道:「哈哈,來呀!雪飲,快來
與我火麟一決高下!」
    話聲未歇,身形已自佛頂直撲十多丈下的聶風,同時揮劍一劃,綻放出嚴密劍網,
蔽天而下,恍如烏雲直罩,密不透光,正是斷家蝕日劍法最厲害的一式「火麟蝕日!」
    這式劍法之猛之密,饒是聶人王亦無把握尋出破綻,不料斷帥竟以如此奪命殺著攻
向自己兒子,可惜他膝蓋已碎,要追亦無力追及,只有光睜眼暴喝:「卑鄙!為與雪飲
爭鋒,不惜對小孩使用殺著,怎配稱一代宗師?」
    但斷帥火麟在握,已因心中戰意而被火麟乘虛劍控人心,理智盡失,宗師風範頃刻
蕩然無存,怎會受其喝阻,狂莽道:「嘿!我五年前初見你兒,早知他天賦奇稟,你能
接的,他亦必定能接!」
    說著身形更急,劍網更密,在下的聶風見當年的斷叔叔變得如斯猙獰,也是一呆!
    斷浪一直站在聶風身畔,眼見老父形同瘋狂,急仰首向撲下來的他哀求道:「爹,
聶風曾救我命,是我朋友,不要啊……」
    然斷帥為要使火麟與雪飲一拚,也顧不得兒子身在劍網之下,聶風赫見劍勢還距數
丈便已臨門,即時當機立斷,一掌把斷浪推至兩丈之外,免他因而受傷……
    既然走至佛膝那個角落也是無法逃避此絕命一擊,聶風索性不避!
    只見他雙手舉刀,未露怯色,凝神注視正在逐尺逐丈逼下的劍網,似在尋找劍中破
綻……
    可是「火麟蝕日」挾著斷帥身形下墮之勢,已如雷霆罩下,他可有餘裕尋出破綻?
    死亡在逐丈逐丈逼近!
    八丈,七丈,六丈……
    五丈,四丈……
    三丈……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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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0:54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再戰江湖  
    「師父,江湖到底是怎樣的?」
    「晨兒,江湖紙醉金迷,令人沉溺其中,往往弄至血肉橫飛仍不自知。」
    「師父,那為何還有這麼多人投身江湖?」
    「因為江湖險,人心中的貪念更險。」
    「晨兒不明白。」
    「江湖遊戲刺激非常,瞬間千變萬化,一夜成名的機會無日無之。昨日過去,今天
過去,還有明天……」
    「師父,明天又怎樣?」
    「明天永遠無法預測!今日是無名小卒,明天可能成為一幫之主;今日是絕世高手,
明天可能一敗塗地,血街頭……」
    「師父,那怎樣才算是絕世高手?」
    「絕世高手必須具備絕世武藝,還要有一雙絕世的手。」
    「既然絕世高手如此厲害,那他們定可倖免於江湖了?」
    「唉,可惜人在江湖已身不由已,人不在江湖同樣身不由已!這些絕世高手縱然退
隱歸田,只要一日不死,無論為名為利、為義為已,甚至為情,總有一天還是被逼……」
    「再戰江湖!」
   
                  ※               ※                 ※

    人
    此字僅得兩劃,雖是異常簡單的一字,也是苦惱最多的一字。
    人有各苦。
    有為生、老、病、死而產生之苦,有為貧窮卑賤、不得溫飽、沒有飯吃之苦。
    有心中渴求一樣物事,求之不得固然苦,求而得之卻又害怕得而復失,更苦。
    還有,相愛不能結合,深愛對方卻不被對方所愛,或是深愛的人突然亡故,因而生
的苦最是折磨人心,苦上加苦!
    苦苦苦苦苦苦!
    人間,既然是人生活的地方,理所當然地充滿人間各種各樣的苦。
    人間有苦,數不勝數,萬苦交煎!
    特別是神州大地,歷朝民不聊生,是一個最苦的地方……
   
                  ※               ※                 ※

    眾生既因苦而每日活於水生火熱之中,故此,大家的心裡總渴求有能消除人間各苦
的方法與真理,有智慧比自己更高的人可以拯救或開解自己。因而人間雖然有各種各樣
的苦,也有各式各樣為渡眾生苦惱而生的佛。
    在無數佛像當中,其中一個,相信已是世上最大佛像之一,那就是樂山大佛。
    樂山大佛位於樂山西面,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等亦在此處匯全。
    相傳於唐朝開元初年,有一海通和尚,因見此處江水流急,不時有船在此觸礁遇難,
故希望建一佛像於此,保護來往船隻安全,遂即開始率眾修建,歷時達九十年之久,大
佛像方才落成,其間海通和尚亦早已圓寂。
    建成之樂山大佛實乃一尊彌勒佛之坐像,高與山齊,背山面江,依山鑿石而成,腳
下江水滔滔,船行如蟻,顯得非常壯觀。
    據說,單是其臉上一雙「佛眼」,每隻也長逾丈五,可知佛像本身如何宏偉。
    然而,這雙長逾丈五的佛眼,可會大而無當,可會看透世間眾生種種苦惱?可會撫
慰他們的心?
    至少,有一個人不會那麼想,他從不認為樂山大佛會撫慰他那顆小小的心。
    他自出娘胎以來已有許多的苦,他的住處如斯接近樂山大佛,可是並未惠及齜鄰,
樂山大佛似乎並未解去他的種種的苦。
    他只是一個小小男孩。
   
                  ※               ※                 ※

    這名男孩年約八歲,一身淡青衣衫,襯著圓圓臉蛋,精靈趣致,一望便知,本是一
個極為聰敏的初生之犢。
    不過這小孩並不像其他同齡孩子般可以終日四出嬉戲,他每天皆要由早至晚蹲在大
佛腳畔,量度江邊水位三次,風雨不改。
    一個八歲的小孩,為何會在江邊量水,說來倒真有點緣由。
    這孩子的姓是一個聽來、看來均十分決斷果敢的字——斷。
    他正是南麟劍首斷帥的兒子斷浪!
    斷浪很是苦惱,只因他姓「斷」!
   
                  ※               ※                 ※

    樂山大佛頂上右方,有一古寺名為大佛寺;而大佛寺左方百丈開外,卻另建有一列
亭台樓閣,名為斷家莊。
    五代之前,斷家莊原是江湖中的名門望族,富甲樂山一帶。可惜自斷浪曾祖父那代
開始,斷家望而卻步逐漸式微,至斷浪祖父一代,更在武林中消聲匿跡。
    斷家為何一度在武林中消聲匿跡?
    斷浪不很清楚,僅記得其父斷帥曾經提及,斷家莊當初能在江湖崛起,全因祖傳一
柄神鋒「火麟劍」,配合斷家一手蝕日劍法,威力非同凡響,故能打響名堂。
    只是這柄火麟劍異常邪門,時有「劍控人心」之象,因此至斷浪曾祖父及祖父兩代
之時,為怕走火入魔,盡皆棄而不用,致使未能以火麟劍配合「蝕日劍法」精髓發揮最
高威力,斷家遂從此一蹶不振。
    究竟火麟劍為何會控人心?為何如此邪門?斷家先祖又為何會得此劍?這種種問題,
斷浪雖然很好奇,斷帥始終未有提及片言隻語。
    直至斷帥這一代,斷家莊已淪落不堪,斷帥一貧如洗,惟一仍然保留的,是這片偌
大的斷家庭園,和祖傳那柄火麟劍。
    直是床頭金盡,壯士無顏!
    不出五年,他已憑著火麟劍在江湖中贏得「南麟劍首」之美譽,可惜斯時斷家已沉
萎不堪,再無從眾;天下會與無雙城又異常興旺,人強馬壯。若有門派意欲歸附強者,
或江湖人意欲參與,亦必選取這兩大強幫。斷帥雖贏得南麟劍首之譽,但終究難及前二
者之吸引,斷家看來復興無望。
    失望之餘,斷帥迭逢慘變。其時斷帥愛妻本已體弱多病,產下斷浪後便一命嗚呼。
斷帥心灰意懶之下,最後決定潛心歸隱。
    可是在三年的歸隱生活中,他一直蠢蠢欲動,他身畔的火麟劍亦蠢蠢欲動。
    他終於想出一個或許能復興斷家之法,於是不由分說,把年僅三歲的兒子斷浪交託
遠親撫養,並留下銀兩作撫養之用,跟著自己走遍天涯海角,訪尋北飲狂刀聶人王的下
落。
    蓋其深信,惟有打敗曾蜚聲江湖的北飲狂刀,南麟劍首的名氣才會更為響亮。
    可惜他尋著聶人王之時,聶人王已決定封刀歸田,無復當年之勇,並婉言拒絕這次
決戰,令斷帥敗興而回。
    重返樂山後,斷帥深感此生難再有所發展,只好寄望在兒子斷浪身上,遂每日專心
授其劍法,希望兒子他日成才。
    縱然望子成才心切,斷帥卻從未授以蝕日劍法,皆因蝕日劍法猛烈無倫,必須年紀
稍長方有足夠堅強的心性習練,否則勢必走火入魔,加上火麟劍的邪氣,更是邪上加邪,
可怕已極!
    斷浪縱然未獲授蝕日劍法,但對於一般劍法及其餘武藝,依然孜孜不倦地苦練,一
來是因他天性愛武,二來,是因為他年紀雖少,已自知命苦。
    不是嗎?斷家至他這代已家道衰落,即使其父是南麟劍首仍難有復興之望,以後復
興斷家之責便要落到斷浪身上,甫出世便需要肩負如此重大責任,何以不苦?
    如果生在尋常百姓家,能夠安安分分當個農戶兒子,也還罷了;可是,他的家族是
曾叱一時的斷家莊,他的爹是南麟劍首斷帥,一切一切,都不容斷浪推卸、忘卻!
    小小的心靈在八歲的他已覺察人情冷暖,每次當他老父受到遠親們的白眼,每次當
他發覺老父目光中隱隱透著不得志之色,第次當他看著斷家莊這片冷清的頹垣敗瓦,小
心兒就會天真地暗暗向自己起誓,總有一天,他要練就一身絕世武功,他要打敗武林中
所有高手,他更要打敗斷家衰落的命運!
    斷浪斷浪……
    斷帥為其子起名斷浪,實是希望有朝一日,其志其心其力皆可斷浪,只是……何年
何月何日何時何刻,斷浪才可成為真正的斷浪?
    叱吒風雲?
    想不到多年之後,斷帥竟又接到聶人王的挑戰書,把他早已沉寂、甘於安分教子之
心再度喚醒,把他振興斷家的慾望再度熊熊燃燒起來。
    今日,正是聶人王相約決戰期,不過斷浪還是要如往常般在江邊量水。
    他在一條粗長麻繩上,每隔數尺便縛上一些細小石塊,作為沉至江中的墜力及量度
之用,而麻繩末端,則縛在江邊一塊巨石上。
    斷浪小心奕奕的把麻繩從水中拉出,發現繩子被沾濕的部分居然較昨日長了許多,
由此推知水位又升高了不少,不禁自言自語道:「嗯,水位又升高了,爹知道了定很高
興。」
    自斷浪六歲開始,斷帥便著他每日量此江水三次,從未間斷。
    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
    其實是為了……
    就在此時,一塊小石子倏地仍到斷浪後腦上,斷浪驟覺一痛,猛然回首,只見三五
個年約十至十二的村童正向他投擲石子,一邊還道:「嘻嘻,那個自稱什麼南麟劍『狗』
傢伙的兒子又在量水了。」
    對方辱及老父,斷浪一邊閃避擲來的石子,一邊嚷道:「你們……胡說些什麼?」
    其中一個村童尖著嗓子,陰陽怪氣地訕笑:「啦啦!,大佛腳下有一奇,傻頭小子
把水量,早量,午量,晚量,可是自己卻沒有娘!哈哈……」
    這班村童其實已不止一次向斷浪出言嘲笑,斷浪今日忍無可忍,怒道:「嘿,人不
犯我,我不犯人!我父子倆從沒冒犯你們,你們卻三番四次欺我。今日我可不再客氣了!」
    言畢立把插在腰間的小竹棒拔出,那班村童早知他出於此帶的武學世家,此刻見其
拔棒,心知不妙,喧嘩叫嚷:「哇!沒娘的狗雜種發怒了,快走啊!」
    走?嘿,斷浪縱使不介意他們笑他沒娘,卻最恨他們喚斷帥為南麟劍狗,如此辱罵
斷家,他絕不能放過,他勃然道:「哪裡走!」
    說著將手中小棒擲出,小棒竟蘊含內勁,倏忽間已把最後的村童絆倒,其餘村童剛
欲把其扶起,斷浪旋即縱身而至,在數名村童的胸腹轟了數拳,出手極快。
    村童們瞧這小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幼,惟身手矯健無倫,心知絕對不敵,中拳後齊齊
忍著痛發足狂奔,鼠竄而去。
    斷浪並沒窮追猛進,適才數拳已把他心頭鳥氣去掉,正要步回江邊收拾繩子,突然
傳來一聲巨響!連忙走進江邊一看,原來一艘小舟因不敵湍急江流,被急流逼得猛然撞
向江邊,登時給撞個稀爛!
    然而就在舟碎剎那,兩條人影閃電自舟中拔地而起,借勢一躍,便到江邊之上。
    只見此二人一長一幼,長的背掛大刀,雙目精光暴射,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慄。
    那幼的無論眉目神情卻異常柔和,且似帶著七分無奈,和那長的簡直就是天淵之別。
斷浪雖長居樂山,從未見過任何江湖人物,但從這二人的氣度看來,也知他倆來自江湖,
而且倘若猜得不錯,那長的必是今日找其父斷帥決戰的聶人王。
    不錯,斷浪猜得不錯。
    來者正是聶人王父子!
    可是他又哪會猜透,因為這對來自江湖的父子,他從今以後,便要淪落江湖!
   
                  ※               ※                 ※

    斷浪連忙走近,抬頭抑視高大的聶人王,只覺他恍似一個睥睨世間一切蒼生的魔神,
不由問道:「敢問前輩是否是北飲聶前輩?」
    聶人王「嗯」的沉應一聲,站在其後的聶風卻一直臉露憂色。
    斷浪心想:「啊,這長頭髮哥兒定是其子聶風了?怎麼愁眉苦臉,活像送殮似的?」
    斷浪雖知今日其父與聶人王約戰之期,但小孩子又怎會想到,所謂絕世高手間的比
武,豈是分出勝負如此簡單?實是不死不休的生死決!
    聶風多年來走遍江湖,十一歲的他已有一種倦的感覺,他太清楚此戰對斷、聶兩家
造成的傷害。斷浪卻不知此戰後果甚虞,且還引以為豪,私下更升起頑強念頭:「嗯,
敢找我爹決戰?好!就先教你見識本少爺的厲害!」
    一邊心想,一邊對聶人王道:「前輩,晚輩斷浪,家父南麟劍首命我在此恭候多時,
前輩請隨晚輩一起走,那邊有條捷徑!」
    說著身隨聲起,幾個起落,便沿著樂山大佛足下,借助山壁嶙峋突起處一直翻上大
佛膝上,身手頗為不俗。
    斷家莊就在大佛頂上後方,本可以沿山路而上,斷浪卻直上佛膝,其實是一般習武
者的通病,想炫耀他學自他爹的斷家身法,也想瞧瞧聶人王有多大本事。
    豈料聶人王不動則已,身形一動即如飛箭,完全無須倚仗山壁嶙峋之助,直接疾射
向大佛膝上,斷浪一瞄之下為之一怔,心忖:「哇!好俊的輕功!」
    但最令斷浪驚訝的反是聶人王之子聶風,就在聶人王身形拔起之際,聶風亦隨之而
起,兼且身快如風,隨後而上,竟與其父同時躍抵佛膝之上。
    這佛膝距佛足少說也有十多丈,斷浪先是給聶人王的輕功嚇了一驚,再給聶風的身
法嚇了呆,整個人站在佛膝邊沿,目瞪口呆,呆了半晌方才懂得說話,抱著後腦笑道:
「哈哈……前輩輕功高絕,令人心悅誠服啊!」
    這句話倒是真心話,不過斷浪最心悅誠服的還是聶風,他斜瞟這個一直沉默的長髮
哥兒,心想:「這個聶風相信比我年長不出數年,輕功卻已不比其父遜色。但不打緊,
我還有數年才會像他那般年紀,只要本少年勤加苦練,屆時定會比他出色……」
    他因自幼肩負復興斷家之責,故處處皆與別人相比,好勝心極為熾盛。
    聶人王甫登佛膝之上,頓覺一股凌厲無匹的氣勢從佛頂後方直湧下來,壓得人透不
過氣來,是劍氣,斷帥的劍氣!
    聶人王不由得抬首看著佛頂,暗想:「好鋒銳的劍氣!斷帥,你整整等了五年,今
日我便來償你心願。」
    接著卸下背後的雪飲,將它交給身旁的聶風,不忘囑咐:「風兒,你且先留在此,
替爹保管雪飲。」
    老父臨陣棄刀不用,聶風實不知父親琢磨什麼,心中更憂,道:「爹……」
    聶人王淡淡一笑:「別擔心,為父此戰必勝,一定會回來與你共度餘生!」
    此時斷浪見二人盡說些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話,走上前道:「前輩,我爹就在佛頂
後方不遠的樓房等候,待晚輩為你引路。」
    正欲舉步,孰料聶人王道:「不用了!我已可感到他在哪!」
    言畢身化一道雄猛罡風平地躍起,直衝佛頂而去。
    佛頂之上,如今僅餘聶風與斷浪兩個小孩,聶風緊緊目送老父逐漸消失的背影,雙
眉皺得差點便要連成一線,宛如一別將成永訣。
    斷浪僅得八歲,稚氣未除,見聶風如此憂心耿耿,頑皮念頭又再湧起,想:「他輕
功雖佳,卻並不代表武功也同樣高啊!好!先讓我試你一試。」
    一念及此,斷浪信手撿起地上一根長逾兩尺的枯枝,躡手躡足,悄悄溜到聶風身後
半丈之內,正要舉起枯枝向其背門鞭下,心忖聶風縱然不濟中招,也是背痛而已。殊不
知還未鞭下,聶風頭不回,身未動,突然道:「你這招『白鷺長鳴』本屬好招,可惜你
下盤虛浮,氣息濁而不純,握劍無力,坎、肩井、曲池三大穴乃重大破綻。」
    斷浪當場一愕,道:「哇,你看也沒看我一眼,怎麼……知道的?」
    聶風淡淡道:「聽出來的。」
    斷浪大奇道:「什麼?聽……聽出來的?這是什麼蓋世神功?」
    聶風緩緩回過頭來,凝眸瞧著斷浪,溫然一笑,道:「這並不是什麼蓋世武功,僅
是自我三歲起便開始研習的冰心訣,有云: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斷浪瞧見一直憂悒的聶風此刻居然微笑,自己也不禁地笑起來,道:「哈!心若冰
清,天塌不驚!這可神奇了,既非武功又神妙如此,好莫測高深啊!」
    至此,兩個小孩這一笑,距離頓時拉近。
    聶風很是高興,因他忽然發覺過去數年自己從未一笑,今日竟爾又再次笑了起來,
可能是給斷浪逗樂了,也可能是因為斷浪同屬小孩,較易溝通吧?
    就在此時,聶風臉色陡地一變。
    他感到四周瀰漫著一股很奇怪的感覺。
    這般感覺是……
   
                  ※               ※                 ※

    世間萬物,總會使人產生不同的感覺。
    譬如雪,給人的感覺是冰凍;火,給人的感覺是灼熱,野獸,給人的感覺是兇猛。
推而及人,婢僕,給人的感覺是下賤;才子,給人的感覺是溫文;霸王,給人的感覺是
無敵!
    然而無論是何感覺,皆不及此刻瀰漫於聶風四周的那股感覺複雜。
    那是一股很悲哀的感覺。
    這般感覺根本毫無生趣,彷彿不願再活下去,可是卻被逼活下去似的,令人感到非
常悲哀、絕望,絕不希望接近這股感覺。
    出奇地,聶風反被這股悲哀的感覺深深吸引,他連忙收攝心神,逕使「冰心訣」靜
心感應,終於發現這股感覺的出處。
    是在佛膝之下!
    他迅速走進佛膝邊往下一望,赫見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正立在佛足之上,翹
首仰望這座高高在上的樂山大佛。
    那少年一身黑衣如墨,一雙橫冷的一字眉剛強中隱帶憂鬱,雙目更冷得出奇,就像
所有的人和物,全都和他毫不相干。
    他恍如一尊黑色雕像佇立著,給人的感覺是如此孤單,如此悲哀……
    如此絕望!
    那少年本專注看著樂山大佛,然而也察覺有人在看自己,遂斜眼向聶風那方向望去。
僅此一眼,聶風不禁渾身一震。
    這黑衣少年眼中的冷意,令他遍體生寒,他從沒有想過世間會有如此冰冷的一雙眼
睛。
    幸而這少年目光中除了奇冷,倒也沒有什麼,他看來對聶風並無敵意。
    但是在兩大絕世高手生死決戰前,此時此地,居然出現一個如斯獨特的少年,三者
表面看來雖是風馬牛不相及,聶風內心卻泛起一陣不祥之感……
    正自忐忑,忽聞身後的斷浪道:「聶風,你在看什麼?」
    聶風回頭,一笑,答:「沒什麼!我看見一名少年站在大佛腳上而已。」
    說著朝大佛腳上一指,當場為之一驚。
    大佛腳上赫然空空如也,杳無一人,適才的黑衣少年早已不知所蹤。
    「什麼少年呀?一個人也沒有,聶風,你一定活見鬼了!」
    鬼?
    聶風更是不安,大佛足距最近的涼亭和隱蔽處少說也有廿丈之遙,他剛才只是回首
答了斷浪一句話,那黑衣少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倘若他並非鬼魅,那身法與輕功之高,
絕不會較自己遜色。
    但聶風肯定他絕不是鬼,因為適才從那少年身上散發的悲哀感覺異常真實。
    那是一種很深的悲哀,一種不知何時得見天日的悲哀……
    倏地,聶風似乎又有所感,他瞧見一些他很不明白的物事。
    他抱著雪飲,徐徐步至大佛膝上的左方,只見大佛膝上左方的山壁上,赫然有一高
可容人的山洞,洞口刻著一句話:「水淹大佛膝,火燒凌雲窟。」
    好奇怪的一句話。
   
                  ※               ※                 ※

    心,在跳。
    心,是斷帥的心!
    斷帥正凝坐斷家門前,氣度沉穩,靜如淵獄,不愧是一代劍手!
    不過他的心,此際卻在暗中跳個不停,卻非因恐懼而心跳,而是因為興奮!
    因為他可以感到聶人王已在一步一步逼進。
    斷帥還是如五年前往尋聶人王時一樣一身紅衣,惟獨臉容增添了幾分邪氣,是緣於
五年歲月令他改變?還是他的火麟劍令他改變?
    火麟劍如今緊握在斷帥手中,碧綠的劍柄又現紅光,似亦感到真正的對手即將出現。
斷帥撫劍沉吟,臉上邪氣益盛,對火麟劍道:「老朋友,你也感到他要來了?當年他為
情封刀,可教我倆寂寞至今啊!」
    正說話間,斷帥斜眼一眺,驟見十數丈外正有一條人影急速撲進,斷帥陡地一笑。
    是「雪」來了!是「刀」來了!是「戰」來了!
    是北飲狂刀聶人王來了!
    聶人王亦遠遠瞥見斷帥坐於屋前,戰意迅速暴升,意志更狂,就在撲近斷帥身前兩
丈剎那,信手便抽起一柄棄置斷家園內的粗糙破刀,縱身躍上半空,一邊舉刀向斷帥直
劈,一邊朗聲道:「斷帥!今日一戰你已苦候多年,我們這就一決高下!」
    刀勢異常凌厲,甫一出手,竟然已是傲寒六訣之「驚寒一瞥!」
    猛招迎頭劈下,斷帥居然視若無睹,處之泰然,火麟亦未出鞘,僅閉目吐出二字:
「可惜。」
    此語一出,聶人王的「驚寒一瞥」登時硬生頓止,刀就停在斷帥額前不過數寸,可
是,「驚寒一瞥」刀勢本如狂風暴雨,霸道無匹,如今硬要收招,凌厲餘勁亦把斷家園
內兩家的竹籬笆激盪得抖動不休。
    聶人王凜然問:「為何不出手?」
    斷帥這才緩緩張開眼睛,道:「因為你適才一刀實令我感到可惜,根本不配逼我下
手!」
    聶人王道:「嘿!難道你不怕我這一刀取你性命?」
    斷帥道:「你刀招雖猛,卻留一分後勁,顯見未盡全力,縱然近在眉睫,我亦絕對
有把握破這一刀。」
    聶人王聞言頓豪情萬丈,道:「好!好眼力!好定力!」接著道:「適才一刀只為
試你定力,想不到你定力非比尋常,不枉我聶人王千里迢迢到此找你!」
    斷帥道:「南麟劍首,北飲狂刀,各據一方,互領風騷,你我五年前早應一戰,今
日縱是身死,亦覺此生無憾!」
    聶人王戰意已達頂點,高聲喝道:「好!那就出招吧!」
    誰知斷帥驀露憂色,道:「不,我尚有一心事未了……」
    聶人王問:「一戰系生死,你我早應在戰前把心事交託無漏,莫非與我聶人王有關?」
    斷帥道:「不錯!斷某僅得一子斷浪,我父子倆本相依為命。若我戰死,望你傳他
武藝,導之成才。」
    原來斷帥的心願如此簡單,聶人王不加思索,豪爽地答:「好!」
    斷帥聽其出言承諾,精神為之一震,續道:「反之若你敗亡,斷某亦必全心撫育你
兒聶風,直至他出人頭地,絕不偏私!」
    聶人王張狂無比,道:「不必!我聶人王今日若死,我兒此後必以敗你為榮,引為
終身目標!」
    說話之間,聶人王忽地騰身而起,橫刀一揮,刀中寒氣已硬罩向斷帥,正是傲寒六
訣第二訣「冰封三尺!」
    冰封三尺是以用者雄渾內力貫注雪飲,化內勁為刀鋒寒氣,把對手困於刀寒之內,
全身僵硬以致動彈不得,任人宰割!
    然而斷帥乃南麟劍首,固非弱者,身形瀟快絕,閃電離座避開,坐椅登時遭聶人王
劈至寸碎!
    斷帥看著聶人王手中的破柴刀,問:「你的雪飲在哪?」
    不錯!五年前他往尋聶人王,不單要會北飲狂刀,也要一會雪飲,可是如今竟獨欠
雪飲!
    聶人王並不給斷帥喘息,一邊繼續追擊一邊道:「敗你何須雪須?徒仗兵刃之利,
勝之不光彩!」
    「好狂莽!」斷帥疾退如風,閃身斷家屋頂。
    聶人王並沒窮追而進,反騰身躍上屋頂,雖然無法瞧見屋瓦下的斷帥,但在半空中
聚精會神,立時感到斷帥身上所散發的劍氣。
    任何劍手皆有劍氣,何況是斷帥這等絕世劍手?劍氣澎湃得簡直無法遮掩!
    聶人王甫一辨出斷帥位置,即時以刀破,「碰」然巨響,身如疾電揮刀殺下,正是
其傲寒六訣第三訣之「紅杏出牆!」
    此式原名「雪中紅杏」,後因聶人王惱怒髮妻顏盈甘作出牆紅杏而去,便把滿腔妒
恨化為力量,融合此式這中,蛻變而成「紅杏出牆」。
    故「紅杏出牆」一經使出,刀勢挾著無究妒恨洶湧散出,霸道無匹,居高臨下,霎
時滿天刀勁如雨,分向斷帥身上每一關節侵襲……
    斷帥本來一直未有出手,但此際處於此招核心,已是避無可避,逼於無奈,終於出
手!
    然而他仍未出劍,只見他舉劍一揮,就這樣把火麟劍連著劍鞘一起,逕使斷家蝕日
劍法第一式「白陽破曉!」
    劍未出鞘,劍勢已隱透豪光,如破曉白陽綻放民彩,刺眼如針,聶人王驟覺眼前一
花,一道劍風已然截至,連忙回刀一擋,「紅杏出牆」與「白陽破曉」頓打個平手,兩
大高手同互相震開。
    斷帥心想:「啊,他刀招向以狂野見稱,怎地這次更多添一股莫名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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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音稍頓,忽然定楮注視步驚雲,問:「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問,既然煉成
兩顆,為何如今卻只餘一顆?」
    是的,步驚雲也是不解,究竟為何僅得一顆?
    不虛平靜地道:「因為,另外一顆,甫煉成即溶在茶中,於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語一出,步驚雲亦不由當場一愣。
    但聽不虛惘然低吟:「十五歲前的一切,我已經不復記得,只記得我醒過來時,師
父溫言對我說:孩子,你實在有太多的傷心往事,這樣也好,從今以後,你便可收拾心
情,專心向佛……」
    不虛說著此話時亦隱透無限唏噓,不知是為了失去前半生的記憶,還是為了緬懷其
師?
    步驚雲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沒錯,不虛大師原來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會有這
許多傷心往事……
    此時那顆藥丸已溶於茶中,杯中一片混濁不明,恍如紅塵。
    不虛舉起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著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輕歎道:「人情世故,
恩怨愛恨,是非曲直,莫不如這杯孟婆茶般混濁難辨!不過只要喝罷這杯孟婆茶,一切
便可統統忘掉,孩子,回頭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說著報孟婆茶送至步驚雲的面前。
    步驚雲靜靜看著這杯孟婆茶,霎時間,所有前塵恩怨盡湧心頭,有如波濤洶湧,此
起彼伏。
    他儼如一頭厲鬼,醒誓復前仇,然而在這頭厲鬼還未報掉大仇之前,竟有機會轉世
投生,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飲,還是不飲?
    若然不飲,便要再次肩負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寢食難安!
    若然飲了,便可忘卻一切恩怨,甚至忘卻一切痛苦,脫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來,他能否厚顏面對霍步天的養育深恩,他能否厚顏面對霍烈殺子殺
已的大義?
    不飲了!到底意難平,死不甘心!
    精衛填海,恨海難填!
    這杯孟婆茶,他不飲了!他陡地舉掌把杯推回,不虛訝然道:「孩子,僅為一個死
了的人,你以自己終生前途、幸福陪葬,這樣做值得嗎?步驚雲堅決地道:「他倆對我
太好,這是送給他們的最後心意。」
    不虛道:「好,總算不枉霍步天對你一番寄望,不過你既是故人子,我無論如何也
不能讓你回去送死!孩子,別怪我強你所難!」
    不虛邊說邊運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勁,赫然是「因果轉業訣」之「小轉
業」「小轉業」本用作把對手來勁卸去之用,甫一使出,步驚雲推杯之勁登時被卸於無
形,閃電間杯子已被不虛推近嘴前數寸,不虛更飛快抓緊步驚雲的下顎,硬把他的嘴巴
張開,接著持杯之手運勁一震,杯中茶水頓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步驚雲的小嘴射去。
    步驚雲怎會不明不虛大師如此硬來的苦心?他其實亦是為他設想,只是步驚雲此志
堅決,他絕對不能如此便渾忘過去,渾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將入口剎那,步驚雲情急智生,陡然以掌為劍,猛然使出了偷學自黑
衣叔叔的一式劍招「悲痛莫名!」
    頃刻之間,無數掌影縱橫翻飛,交織成一密密麻麻的掌網,更把孟婆茶水悉數擋開,
涓滴不留,盡潑向室內白壁之上!
    白壁本無瑕,此刻卻被茶水盡染,深濃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
痛之淚……
    不虛料不到這孩子武功竟已非同凡響,但更令他吃驚的還是適才一招,他詫異問:
「悲痛莫名?你……你見過他?」
    步驚雲默然點頭。
    「他……他可好?」
    步驚雲道:「他很好。」
    不虛有點意外,道:「他竟然也由得你孤身報仇?」
    步驚雲再沒答話,然而不虛從他那如磐石的目光中可以知道,只要是這孩子決定之
事,任何人也阻止不了,連那個早已隱沒的「他」亦不例外!
    不虛變色道:「驚覺,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會設法把你留下,絕不會任你回去
斷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步驚雲未侍他把話說完,先自截斷他的話,毅然道:「好,我等你!」
    說來說去,不虛大師仍舊無法體諒他報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體諒!
    今日,他自覺已說得太多,這句斬釘截鐵的話,當場把二人之間的糾纏斬開!
    話已說盡,再留下去亦沒意思!
    步驚雲霍地站起,轉身,緩緩推門而出。
    不虛大師並沒阻撓,事實上,連「他」都無法阻撓的人,他自知也阻撓不了。
    步驚雲離去不久,那個小和尚又再走進來,好奇問:「咦,不虛大師,那個冷面的
少年終於走了?」
    「冷?」不虛苦笑搖頭。
    「不!他一點也不冷……」
    說著回望牆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歎息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個人,一定會明
白他那顆赤熱苦心,一定……」
   
                  ※               ※                 ※

    五天之後,步驚雲已報捷而返,天下第一樓又響起一陣宏亮的笑聲。
    笑聲發自雄霸,這已經是此數月來,他第九次如此開懷大笑了。
    守住樓外的徒眾聞之亦不禁愕然。
    樓內,此時僅得雄霸與步驚雲單獨相對,雄霸邊笑邊道:「驚雲,自你得傳排雲掌
以來,九次率眾出征九次皆捷,立功非輕,你想為師如何獎賞你?嗯?」
    獎賞?原來也有獎賞?
    步驚雲默默看著雄霸,他想要的獎賞如何啟齒?
    他不要再看見他如此開懷大笑,他只想看見他恐懼,愴惶、絕望、痛哭!
    僅此而已,可是已極難辦到!
    雄霸見他並沒回答,道:「我想一時之間你也不知應要些什麼,這樣吧!這次就由
為師替你作主,我獎給你兩個僕人如何?」
    兩個僕人?
    步驚雲微微一愕,這老匹夫不知又有何計劃?
    此時雄霸突道:「死、囚雙奴,還不快向主子下跪?」
    語聲剛歇,步驚雲突聞身後傳來「噗噗」之聲,回頭一看,赫見兩中年漢子已跪在
其身後,齊聲道:「參見主人!」這二人能無聲無息出現於步驚雲身後,武功之高可想
而知,雄霸雖雲獎賞,但給他此兩大高手作僕,必定有所圖謀!
    果然,雄霸已在朗朗而道:「驚雲,面劃長疤的是『死奴』,眼上無眉的是『囚奴』,
他倆俱是用劍高手,只要你善用他們二人,所有計劃必定水到渠成,特別是這次計劃……」
    來了!步驚雲心中冷笑,雄霸每說一句話,每幹一件事皆有目的,何況是獎賞?他
付出一分,必會抽回十分!
    步驚雲靜靜看著此死、囚二奴,但見他倆臉上的特徵真如雄霸所言,然而他們雖仍
跪下,卻未低頭,四目更輕蔑地牢視步驚雲,似乎對這個十三歲的主子極為不滿。
    就在三人默視之間,雄霸已悠悠道出他下一個的計劃……
   
                  ※               ※                 ※

    黃昏的時候,步驚雲才徐徐步出天下第一樓。
    雄霸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把計劃內所有詳情和牽涉的人物一一向其述說,可知計
劃如何棘手。
    而且事近眉睫,明午一到,他便須與死、囚二奴聯袂起行!
    這次,將會是他加入天下會以來最凶險的一次行動!
    步驚雲一邊朝風雲閣的方向踱去,一邊正自想得出神,陡地,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
聲音罵道:「臭丫頭!賤丫頭!還不給我走快點?」
    步驚雲素來對一切漠不關心,可是聽聞此女子聲聲「臭賤」,罵得如此狠毒,不由
微微一眺,但見兩丈外有一中年女子拉扯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正在邊打邊罵。
    姍姍弱女,本亦長得俏麗可人,可惜此刻滿臉瘀傷,顯見這中年女子出手奇重,且
女孩的秀臉亦滿是淚痕,狀甚可憐。
    事實上,她確是十分可憐。
    那中年女子又是一掌狠狠摑在女孩臉上,罵道:「賤丫頭!誰叫你端湯給秦寧總教
時摔破了碗?回去後我定要把你拆骨煎皮!」
    說著正欲舉掌再摑,驀地,掌未發已被人一格。
    中年女子猛然回身,破口大罵:「什麼人如此斗膽?」
    隨即發現來人,正是幫主第二弟子步驚雲,登時容顏失色,嚇得僕跪地上,顫聲道:
「小人……侍婢主管……香蓮,向……步少爺問安。」
    原來這女子是侍婢主管,步驚雲迄今都沒注意她,但他自成為雄霸入室弟子後,天
下會許多徒眾早於各個地方見過他,就連此女子也一眼便把他認出。
    步驚雲並沒作聲,其實他出手只為看不過此女子如斯刻薄,如今見其如此害怕,心
知她亦明白他出手的用意,相信不會再難為那女孩。既然目的已達,便默然轉身離去。
    豈料那女子見其轉身,以為自己激怒了他,便催促一旁的女孩道:「丫頭,看!雲
少爺怒了,還快向雲少爺問安?」
    那女孩本來一直也不敢辯駁說話,如今卻被如此相催,惟有道:「小婢……向……
雲少爺……問安。」
    此語一出,步驚雲突然一怔,他陡地止步。
    他回頭。
    是她?是她?是她?
    他凝視這個女孩那張楚楚可憐的臉,他雖不認識她,但他認得她的聲音,曾在黑暗
中扶他一把的人,他一生都不會忘記!
    他與她,為著難解的因緣與孽,終於正式頭。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聲音低沉得不像一個少年。
    女孩甫聞此語,也是一怔。這個獨特而低沉的聲音,任誰聽了也會記得,但她簡直
無法置信當晚那個沉鬱不語的少年,竟是眼前這個以冷馳名於天下會的雲少爺?
    她低下頭,說出一個步驚雲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名字,她道:「我叫……孔慈。」
   
                  ※               ※                 ※

    翌日,向來沉寂的風雲閣從此再不用其餘侍婢料理,因為它已增添了一名稚婢孔慈。
    她終於不用再受人欺凌和刻薄了。
    可惜,風雲閣的主人,亦於同日遠去,踏上迢迢征途……
   
                  ※               ※                 ※

    浪兒:
    這是一封遺書。
    也許你應明白,為父身為「南麟劍首」,更是斷家蝕日劍法第十一代傳人,面對種
種挑戰,實是為父宿命。
    但是,正逼近眉睫之挑戰,將是為父有生以來最凶險的一戰,亦是最特別之一戰,
只因今回對手並非使劍,而是使刀,他正是北飲狂刀聶人王!
    聶人王乃是為父畢世難求之好對手,可惜為父五年前曾向其挑戰,遭他毅然拒絕。
誰料月前卻接到聶人王書來一信,並由樂山六大寇之老五親手交予,想是聶人王於途中
見其作惡,把其教訓一頓後再逼其為他帶信。
    那是一封挑戰書。
    聶人王之傲寒六訣,霸道狠辣。浪兒,對手實在太強,為父今回信心不大,然而因
你年紀尚幼,為父為免使你擔心,才假言必勝,實則此戰吉凶難料……
    浪兒,此時此地,為父必須向你直申,倘若為父此戰敗亡,附在這封遺書之蝕日劍
譜,你務須配以火麟劍一起習練,方能臻至最高境界。
    相信火麟劍之威力亦毋庸再作詳述,浪兒你早應親眼看見。雖說此劍邪異,時會劍
控人心。但心正劍正,心邪劍邪,一切皆要看自身本性及修為才可定論。
    再者,火麟劍亦關乎我們斷家歷代相傳之一個傳說,此傳說乃關於樂山此帶那座高
可攀天之大佛膝上一個秘穴凌雲窟……」
    寫到這裡,斷帥忽爾斜瞥放在他身畔的火麟劍,劍還在鞘內,然而碧綠的劍柄竟然
隱隱泛起一陣紅光,妖異詭邪,蔚為奇觀。
    斷帥本來堆滿臉上的憂色登時一掃而空,他出奇地露出一絲詭異的邪笑,看著火麟
劍,就像在看著一個相伴許久的知已,興奮地道:「老朋友,我知道你一定很興奮了?」
    火麟劍當然不能回答,但劍柄紅光更盛,似在回答。
    斷帥邪笑道:「不錯!難怪你如此興奮,因為我亦感到一股凌厲無匹的刀氣正向我
倆逐步逐步侵近……不!不是一股,而是兩股!一烈一柔,烈的是聶人王,柔的是其子
聶風!好!好!好!好痛快的一戰!哈哈……」
    狂笑聲中,斷帥戛斷止住笑聲,就像是作了一個惡夢一樣……
    心正劍正,心邪劍邪?
    斷帥此刻的心比起五年前去找聶人王時,究竟是正了?抑是邪了?
    他如夢初醒,抹了一額的汗,跟著提筆,趕緊在遺書上續寫那個未完的秘密……
    一個所有人亦無法想像的驚天秘密!
    命運,終安排兩個本來毫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人即將相遇。
    他們並不是這次決戰的主角聶人王與斷帥,而是一個愛哭、一個不哭的少年風雲!
    雄霸的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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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神魔會
    那是一個很哀艷的傳說。
    傳說,黃泉路上,過了奈何橋,有座涼亭,喚作「孟婆亭」。
    傳說,孟婆亭是由一個面貌陰森的老婦「孟婆」掌管。
    傳說,孟婆的工作,是供趕往投胎、在此過路的地獄陰魂喝「孟婆茶」。
    傳說,這杯孟婆茶,味道不外乎又酸又鹹,恍如人情世事,又酸又鹹。
    傳說,只要陰魂喝罷三杯孟婆茶,那前生所有恩怨愛恨,皆會盡數忘記。
    傳說,這些陰魂跟著便會迷迷糊糊,自墮於「六道輪迴」之中亂闖。
    傳說,闖過六道輪迴以後,人便呱呱墮地,忘卻深噩前塵,脫胎重生。
    傳說,這個滾滾人間也有人煉成了「孟婆茶」……
   
                  ※               ※                 ※

    有人說:
    黑,是一種很強的力量。
    在黑的領域中,你永遠無法想像它到底有多深,還有,黑的盡頭究竟在哪裡。
    故此,黑真正蘊含的實力簡直無從估計,深不可測!
    不過,亦有人不以為然。
    這個人認為:
    白,才是最強的!
    因為在白的領域中,你可以在一片空白中盡情想像和塑造,並不如黑那樣堅實而死
板,你可以為白加上各種繽紛的色彩,甚至加上黑色,兼且黑的力量。
    因此,白包含黑,包容世間一切,亦包容一切的思想。
    認為白是最強的人,據說是「不虛大師」。
   
                  ※               ※                 ※

    室內,是一片迷茫的白。
    這是一間很奇怪的小室。
    這間小室搭得甚為方正,一壁建門,門的左右兩壁盡放滿無數佛學經書,與門相對
的另一道高牆,卻什麼也沒有,僅是一道白牆。
    這間小室最特別之處,就是當中的任何佈置,都是白。
    門是白的,經書的書面是白的,放在小室中央的矮桌是白的,甚至盤坐桌前的和尚
也是一身素白袈裟!
    這和尚看來年近三十,一雙長長的八字眉,令他具備一臉慈悲之相,然而他的雙目
卻隱含一股無奈之色。
    他並沒有像尋常和尚般閉目唸經,反是張開眼睛,茫然凝視眼前的高大白牆,口中
在唸唸有辭,念的正是佛門絕學「般若心經」!
    因為他深信,只有白,才接近「無」;只有無,才接近「佛」;只有「佛」,才能
找到真正的「心」。
    念佛無非念自心,自心是佛莫他尋。
    這間小室,正是名為「尋心閣」。
    這和尚為何要在此中尋心?
    只因他道行雖高,卻未能克服自己眼中心中的無奈,對人間的無奈……
    他無奈,只因世上有太多悲慘的故事,多得連他亦愛莫能助……
    他無奈,只因世上作惡的人太多,報應又太慢……他一切的煩惱,皆因無奈……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
羅蜜多……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不虛?
    在一片祥和的誦經聲中,這個身披素白的和尚戛然而止!
    「不虛」二字正是他的法號,然而他並非因念至二字而止聲,只因他心頭驀地一動!
    誦經本為靜心,何以他此刻反難自控?他為何心動?
    但見他久久沒有闔上的雙目竟爾闔上,一片憂色直壓眉頭,低聲沉吟:「來了。」
    來了!這數日來他一直心緒不寧,暗暗有一種不祥之兆,但終究想不出所以然來。
    可是就在適才剎那,他陡然感到這股不祥之兆已經降臨,且還在門外某處。
    某個黑暗之處。
    這感覺是如斯真實,真實得可怕,可怕得近乎死亡!
    到底是什麼正向他逼近?是人?是物?抑是魂?死心不息的冤魂?
    忖度之間,倏地有人拍門:「不虛大師!」
    原來這名一身素白的和尚正是彌隱寺的不虛大師,也是霍烈的摯友不虛大師,那麼
說,尋心閣就在彌隱寺內?
    不虛大師應道:「門沒有閂上,進來吧!」
    門開處,一個小和尚異常慌張的走了進來,差點便要仆跌地上,甫見不虛,即道:
「不虛大師,寺內來了一個很可怕的少年要見你,如今正於大殿等候!」
    不虛見小和尚如此慌張,奇道:「哦,他如何可怕?」
    「他……」小和尚吞了口涎沫,愴惶地答:「他一踏進寺園,園內廿多株大樹上的
小鳥兒頓被嚇得沖天飛起,連大半個天也度遮蔽了,寺園登時昏暗得很……」
    小小的和尚,小小混沌初開的生命,似乎一生也未曾見過此等場面,還想繼續形容
下去,但不虛深知來者雖是少年,氣度卻可驚退眾鳥,定非凡響,遂截斷小和尚的說話,
問:「他有否道出姓名?」
    小和尚童稚地搖頭晃腦,答:「沒有啊!他只是給我這張字條。」
    說著把字條遞給不虛,口中還在絮絮不休:「我看了看他那雙眼睛,哇!不知怎的
登時全身發冷,好可怕喲……」
    小和尚又想形容少年的那雙眼睛,但不虛此時已張開字條細看,冷靜的臉容亦難禁
一變!
    赫見字條上寫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名字,一個連不虛亦聽聞已死的名字——霍驚覺!
   
                  ※               ※                 ※

    彌隱寺是深山古寺,佔地甚廣,佛慈堂則是寺中大殿,既名大殿,當然大得驚人!
    佛慈堂後排中央,正正供奉著一尊釋迦金佛,兩手結印,盤膝蓮坐,少說高逾六丈。
    金佛兩旁,分別並排十八羅漢,每邊九尊,令整座佛慈堂看來比尋常寺院大殿更呈
莊嚴肅穆。
    據說彌隱寺乃方圓百里內最大的寺院,當真所傳非虛。
    主持渡空大師,更是名聞遐爾的不虛大師的師兄,不過江湖人盡皆知,不虛大師自
幼極為聰敏,於十九之年,僅得釋尊金佛座前仍燃著一盞孤燈,似要為那些營營役役、
終生勞碌奔波的紅塵眾生亮起一點明燈。
    可惜仍未能為步驚雲亮起明燈……
    他,此際正獨站於殿內一個極為昏暗的角落,一雙冷眼在黑暗中綻放白光,靜靜的
看著眼前這尊碩大無倫的釋尊佛像。
    佛像露骨出極為慈和的微笑,像已明白到眾生之苦,故以笑來撫慰迷惘眾生。
    然而在步驚雲充滿仇和恨的眼中恰好相反,「它」笑,只因「它」太滿足,「它」
太明白,「它」太得意!
    不錯!任是一代梟雄,帝侯將相,一生明爭暗鬥,你爭我奪、稱王稱帝,到了最後
最後,還不是全部無法逃出「它」的掌心?「它」為何不笑?
    步驚雲卻偏偏要逃出「它」的掌心!
    他還是一身的黑,惟獨身軀又長高了許多,可知現下距霍烈慘死的日子,已然過了
不少時日。
    是的!已經過了半年。
    在這半年之間,他所經歷的實在太多太多……
    自從那晚被神密女孩抽離陰溝,步驚雲歇息一會便到陰溝尋回霍烈頭顱,後來更在
天下會的亂葬崗找得繼潛和繼念的屍首,他把他們三父子火化,再將骨灰好好保存於三
個細小器皿內,靜俟一個可以步出天下會的時機去找不虛大師。
    這樣一等便等了半年。
    不過於此期間,步驚雲也非呆等,因為雄霸已開始傳他三絕之一的「排雲掌」。
    這手排雲掌法,其實步驚雲並不屑習練,但念到他日或可以這之取雄霸性命,以雄
霸的掌法去反擊他自己,於是便每日努力不倦地練,加上他悟性奇高,不消三月,竟然
已把整套排雲掌法捉摸通透!
    快得雄霸亦難置信!
    當初,他收步驚雲為徒,蓋因此子氣度冰冷獨特,而且本名「驚雲」之故,卻從沒
考慮步驚雲的資質,心忖三絕之一的「排雲掌」乃自己畢生絕學,此了縱是練武有材,
要掌握排雲掌之竅門亦大需一年半載不可。誰料步驚雲不單是練武材料,且是奇材中的
奇材,他的進境簡直已超出雄霸意料之外,也超出秦霜意料之外。
    秦霜萬料不到這個小師弟居然會有如此驚人天賦,而且看他骨骼精奇,若繼續習練
下去,內外兼收,不出一年,恐怕內力與武功俱會在已之上。
    然而秦霜生性異常忠直,他完全不介意、不提防步驚雲若然武藝漸高,或許會有一
天會取代他自己在其師父心中的地位。他心中是想自己既身為師兄,便要一心一意,好
好的助其師教導師弟成才。
    雖然秦霜所習的「天霜拳」與「排雲掌」大相逕庭,兩者所練的內家真氣亦大有分
別,但此二大武學皆出雄霸的「三絕」,歸根究底,練功時遇上的障礙,甚至走火入魔
的情況也如出一轍。因此,秦霜亦不吝嗇,盡量將自己的經驗告知步驚雲,望其能有所
避免。
    可是,這個小師弟似乎真的冰冷得很,縱使他熱心相導,步驚雲始終木無表情,不
發一聲,二人自結成師兄弟以來,步驚雲從沒開口對他說過半句話,他似乎不想對他產
生感情,也不想對任何人產生感情。
    天下會許多侍女都不願踏進步驚雲住的風雲閣,他冰冷無情的外表,令她們望而生
畏,甚至雄霸的幫主之威亦未能令她們如此心寒害怕。
    當然,她們最後還是礙於幫規,被逼輪著給步驚雲送飯和料理閣中瑣碎旁務。
    步驚雲雖冷至如此可怕,但秦霜有些時候也會偶然瞥見他眼中流露一股憂悒。
    一個如此冰冷的少年,他的憂悒到底從何而來?秦霜很好奇!
    雄霸卻並不如秦霜那樣注意步驚雲的憂悒,他只關心步驚雲在武功上的進度。
    這徒兒除了悟性奇高,很快便掌握排雲掌外,雄霸一次在傳授步驚雲內功心法,與
他兩掌相抵之時,他意外地發現,這孩子竟有三股截然不同的真氣在不停流轉。
    其中一道真氣最弱,乃是排雲掌勁,可能因修練的時日尚短。
    另一道真氣則甚為深厚,顯知習練了不少時日,這道真氣還隱隱滲著一股柔和,屬
於很正宗的內家真氣。
    至於第三道,則令雄霸最為吃驚,這一道真氣習練的日子相信較那道深厚真氣稍短,
大約差距一年左右,然而這道真氣,卻是步驚雲體內最強勁的真氣!
    雄霸也不知怎樣形容這道真氣,這道真氣竟然明顯地帶著一種悲痛的感覺,儼如在
步驚雲體內置著千石火藥,一觸即發,力量難測。
    秦霜心想步驚雲的武功不出一年便會超越他,雄霸卻認為,這孩子的武功早已超越
了他的大弟子秦霜。
    究竟為何步驚雲真氣中竟會揚溢一股絞心悲痛?雄霸並沒有問步驚雲,他只是裝作
若無其事,繼續向其傳授下去。
    只有步驚雲心中自知,那股深厚正宗的真氣,乃是霍家獨門內功,因為霍家的劍法
向以救世助人為已任,無論在內功和劍法上都很柔和。
    而那股悲痛的真氣,卻是源於他偷學自黑衣叔叔的那招「悲痛莫名」!
    他早已把「悲痛莫名」的劍法、劍訣、劍意與自己內心的悲痛融會貫通,化為已用,
卻未想到這招除了威力駭人外,每次當他暗中習練「悲痛莫名」時,體內居然會自生一
股悲痛的真氣,而這股悲痛的真氣亦隨著他不斷的苦練此招劍法而與日俱增,黑衣叔叔
所創的劍法果真深不可測!
    雄霸不追問步驚雲,皆因他太明白,無論怎樣問也不會得知答案,何況某些人總有
一些不想重提的過去,他只欣賞步驚雲的「冷」,他只欣賞他姓名中「驚雲」二字,其
他的已不用管,只要此子歸順自己,為自己奔走買命,便已達到他收其為徒的主要目的。
    至於他體內的神秘真氣,對於雄霸來說,再多一道他更歡迎!因為他可以更快把步
驚雲封為主帥,立即四出為他南征北討,去打鐵桶江山,何樂而不為?
    故此,當上雄霸弟子不及四月,步驚雲已連連奉命出征,每次皆凱旋而歸。
    亦因如此,這次他終被任命攻打彌隱寺兩里外的一個山寨,報捷之後,步驚雲乘著
門下仍未動身回天下會之前,抽此空隙造訪不虛大師,以完成霍烈死前的最後心願。
    真是生不逢時,若非為報仇而入天下會,又豈會淪為江湖仇殺的工具?
    步驚雲正自出神,忽地背後傳來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道:「施主……」原來是適才
那個向不虛報信的小和尚。
    憑聲辨位,步驚雲知道他站得很遠,看來這小和尚真的很害怕與自己接近,也許是
適才被自己的冷眼冷面嚇慌了!故步驚雲並沒回頭,嚇慌這個小和尚實非他所願。
    只是小和尚看來並不明白他的好意,他不回頭,他更慌了,十分艱難才可張口:
「施主,不虛……大師……有……請!」
   
                  ※               ※                 ※

    黑與白兩個極端,倘若混在一起,究竟有什麼後果?
    死神與修道高僧,若然共對,有的會是鬥爭、諒解、還是勢成宿敵的無奈?
    一黑一白,已在尋心閣對坐良久,連那個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門而去。
    淡淡的茶香,瀰漫於整個白色空間,步驚雲自進來後一直沒有說話,僅定定的看著
坐在桌子彼端的不虛大師。
    一切似有主宰,他與他,來來去去,始終仍要頭,雙方可有什麼感覺?
    「你,就是驚覺?」不虛大師異常訝異,他沒料到這個聽說已慘死的霍驚覺真的冰
冷得如同沒有生命,儼然一個死人。
    一個被佛、被天遺忘了許久許久的死人。
    步驚雲並沒回答,僅是緩緩取出三個器皿放到桌上,不虛大師微微一瞥,不禁大吃
一驚!
    這三個乃是盛載骨灰的器皿,可是這點並非他吃驚的原因,而是分別刻在器皿上的
三個名字,令他呆在當場!
    這三個名字赫然是霍繼念、霍繼潛和霍烈!
    不虛大師就這樣怔怔的看著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終於側然道:「天下會人強馬
壯,要殺雄霸並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時候,曾前來向我告別,可惜無論我
如何相勸,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別已成永訣,唉……」
    一語至此,不虛大師不其然仰天長歎一聲,雙目隱隱閃起一片光芒,看真一點,竟
是淚光!
    啊!連修行的高僧也潸然有淚呢!
    步驚雲默默凝視不虛,他似乎並沒因這名高僧流淚而失笑,相反,冷峻的目光出奇
地流露一絲罕有的欣賞之色。
    是為了淚因情而生,他欣賞不虛並未忘掉友情?還是他自少從沒流淚,他羨慕他的
眼淚?
    可惜不虛大師只專注眼前的骨灰,到底還是錯過步驚雲這個罕有的神情。
    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這個渾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不過,最令我想不到
的是,霍烈曾向我透露,他大哥生前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驚覺,此子已盡悟霍
家劍法,遺憾他卻隨霍家大火一同灰飛煙滅,真想不到,霍驚覺竟然還在世上……」
    不虛語音稍頓,略一沉思,續道:「但,我有一點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天
下會取出他們三父子的屍首,再行火化?」
    啊!怎麼每個人都這麼多的問題?
    黑衣叔叔如是,霍烈如是,連不虛大師也是!
    不過步驚雲還是破例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冷冷的道:「因為,我是雄霸的第二弟子。」
    他的語調極冷,儼如在透露著一個異常可怖的計劃。
    不虛極度震驚,道:「什麼?你就是……雄霸的新收弟子步驚雲?」
    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聞雄霸新收了一個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名叫步驚雲!
    霍步天並沒向霍烈提及「驚覺」本來名「驚雲」,故不虛亦不知道雄霸的弟子步驚
雲正是霍家後人霍驚覺,如今他終於知道了,以其飽歷世故,怎會不明步驚雲晉身為雄
霸弟子的動機?
    這將會是一個危機四伏、充滿血腥的復仇殺局!
    而計劃這險惡殺局的人,正是眼前這個年僅十三的步驚雲!
    他是惟一的主謀者,也許,亦是最可憐的犧牲者。
    不虛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道:「想不到……你就是……步驚雲!孩子,你可知道……
自己有多危險?」
    步驚雲點頭。
    「那你可知道這樣下去……你會死?」
    不錯,人海孤雛,深入敵陣,妄圖以一已之力報仇,簡直是一個不要命的佈局!
    然而「死」,可怕嗎?對於步驚雲,生已無歡,死更不知有何可懼?怎會怕死?
    不虛大師勸道:「孩子,聽我說,別再回去冒險,就留在彌隱寺好好活下去吧!」
    步驚雲搖頭。
    不虛道:「我亦明白你報仇心切,全為一點孝心,但你繼父霍步天泉下有知,也不
會想見你為他報仇而死,更不想見你每日如此痛苦度過。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個尋
常孩子般長大成人,然後娶妻生子,幸福過活,忘記過去一切的不幸、哀傷和痛苦,好
好的為霍家開枝散葉……」
    不虛大師說得一點沒錯。
    步驚雲亦深信霍步天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為其報仇。因為霍步天生前已克盡
父職,盡量以一已之力來改變步驚雲,希望他能像尋常孩子般快樂地度過童年,故其死
後亦絕不會願意看見步驚雲因替他報仇而飽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淵中痛苦過活!
    可是,縱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步驚雲如何可以忘記當日霍步天被蝙蝠斬下頭顱
的那幕慘絕情景?
    還有,霍烈的頭顱更是被他自己親手斫下,他還記得霍烈頭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長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編成的舊事,早在他心坎烙下無法磨滅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
無法自拔,叫他一生也無法忘得了!
    不虛見其茫然,猜測道:「你……忘不了?」
    步驚雲一臉木然,並不否認。
    不虛目光閃爍,突然從一旁的經書架上取出一個白絹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
也許此事我還能幫上一忙。」
    他打開那白色小盒,只見當中竟有一顆指頭般大小的藥丸。
    這顆藥丸的色澤異常深沉,不虛毫不考慮便把藥丸放到步驚雲跟前那杯清茶中,藥
丸甫一觸水,居然如霧般化開……
    不虛問:「孩子,你可曾聽過『孟婆茶』?」
    孟婆茶?這是什麼東西?
    不虛道:「相傳孟婆茶只供黃泉路上的陰魂飲用,陰魂喝罷孟婆茶後便會把前塵全
盤忘卻,接著投生六道,再臨世上,脫胎重生!我師在世時乃這座彌隱寺的主持,精通
佛、醫二理,他一生窮思苦研,遍尋萬種異草,終在晚年悟出一種與孟婆茶異曲同工的
奇藥,正是適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藥丸。」
    不虛續道:「可惜,當年我師所搜得萬種異草僅夠煉得兩顆奇藥,煉就不久,我師
亦溘然長逝,可以說煉藥之法從此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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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8:58 |只看該作者
真是五雷轟頂,晴天霹靂,驚心動魄!
    步驚雲雖仍無木表情,但心中陡的一震。
    霍烈也是一震,呆望步驚雲,卻見此子居然面不改容,不動聲色。
    雄霸不忘囑咐:「驚雲,明天破曉,你就替我取其首級,讓他死得痛痛快快!」
    說罷旋即轉身揚長而去,文醜醜又如狗般緊跟其後。
    僅餘下步驚雲靜靜的、靜靜的看著霍烈,看著一地的霍家男屍,看著這個未完未了
的殘局。
    一個將要由他親手了結的可怕殘局。






第08章 讓我一哭  
    夜分五更。
    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夜,不同的夢。
    故在短短的五更,世人已夢盡人間所有滄桑聚散、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然而對於一個沒有夢想、沒有眼淚、沒有笑容、沒有親朋、只有寂寞的少年人……
    他的每一夜,又是如何度過?
    特別是昨夜。
    昨夜悄悄溜去,抬頭已是晨曦。
    秋風陰冷,吹綻一樹樹的楓紅,楓紅如血浪般冉冉散開。
    每塊楓葉皆鮮紅欲滴,紅得就像是一滴血淚。
    已是深秋。
    步驚雲冷冷提著刀,穿過血紅的楓林,踏上通往天牢的曲折小路。
    他走得比平素更慢,每一步均異常沉重,恍似不願前行。
    只因他要去幹一件世所不容的事。
    霍步天死了,梧覺、桐覺死了,繼潛、繼念死了,今日,連霍烈也要死了,從今以
後,霍家將要絕子絕孫!
    他加入天下會本要為霍家報仇,豈料到頭來剛好相反,霍家一脈勢將徹底斷在其冷
手之上。
    回心一想,也不知是霍家欠他,還是他欠霍家?
    門開了,霍烈回頭一望,他知道,死亡即將降臨。
    因為名副其實的死神已站在他的眼前。
    真正的死神僅會為世界帶來悲哀與死亡,死神本身卻是不哭的。
    眼前的死神,他縱然不哭,但他為這麼多人帶來死亡,自己心中可有半點悲哀?
    霍烈佯裝若無其事,淡淡一笑,道:「你來了?」
    步驚雲緩緩把鐵門帶上,一雙眼珠只專注望著手中的刀。這柄刀雖然極盡平凡,此
刻在黑暗中卻冷冷發光,似在嘲笑著今天握刀的人,儘管冷眼冷面,然而一顆心,可冷
得過手中的刀?
    霍烈瞧著他這個樣子,溫言道:「孩子,別要責備自己!我橫豎要死,死在誰的手
上有何分別?你今日所作一切,倘若皇天有眼,亦必會……原諒你……」他說著說著,
聲音亦漸哽咽。
    是嗎?
    步驚雲聽後暗想:那為何抬頭看天,從未發現半隻眼睛?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只因皇天根本無眼!
    造化似乎特別「眷顧」步驚雲,總為他製造這麼多意料之外的悲哀,還有恨!
    包括步驚雲昨日的恨,和今日將要新添的恨。
    人間有恨,太多的恨!
    霍烈雖然聲音哽咽,但仍未有落淚,續道:「孩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語氣如此凝重,步驚雲亦不由牢望著他。
    「應承我,無論前路如何艱苦,你必須支撐下去直至為大哥報掉大仇為止。」
    步驚雲牢牢的看著他,良久良久,終於點頭,堅定地道:「我,仍然是繼父心中的
霍驚覺。霍家永遠不會絕後,因為雄霸必死在霍家後人手上。」
    在此之前,他從沒開口對霍烈說過半句話,此刻甫一開口,霍烈登時驚喜不已。
    他喜,並非因為步驚雲終於開口對他說話,而是對他承諾。
    一個口若懸河、輕易作出承諾的人,大都半途而廢,或是草草收場。
    不輕易出口的,這種人最可怕,有恩必報,有恨必雪,一旦開口應承,肯定辦到。
    霍烈聽得他重新承諾,很是放心,歎道:「很好……那潛兒和念兒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這句話說得不無悲哀,強忍的眼淚又再次於眼眶內不住打滾,勢將奪眶而出,然
而對這個不哭的孩子,他老大的一個男人怎可示弱流淚?他忽地轉身,背著步驚雲,假
裝打了個呵欠,手順勢向雙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滾下來的眼淚抹掉,一切若無其事。
    饒是如此,步驚雲可在此倉促之間,瞥見他拭下來的老淚?
    步驚雲突然再次開口,問:「你,有沒有其他心願?」
    他口舌笨拙,然而此番心意,霍烈怎會不明?
    在此命絕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動,於是轉過頭來,以手輕拍步驚雲的肩膊,微微苦
笑道:「沒有了,不過……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能把我們三父子的屍首燒為灰燼,把
骨灰帶給陝西彌隱寺的不虛大師……不虛大師是我的摯友,這次我們來行刺雄霸他亦曾
加勸阻,相信他定會把我們好好安葬,唸經超渡……」
    不虛大師?
    原來霍烈也認識不虛大師?
    步驚雲心中一陣失笑。
    怎麼兜兜轉轉,在他身邊來來去去的都是同一堆人?
    霍步天、黑衣叔叔、雄霸、不虛大師、霍烈,他們有些互相認識,有些互不認識,
然而大家全都牽連於此事之中。
    想真一點,莫非一切有所注定,半點由不得人?
    命運,彷彿早已部署了步驚雲的每一步,每一著。
    它本已安排他去會不虛大師,即使避過一次,也避不過第二次。
    這就是捉弄。
    步驚雲正自沉思之間,忽聞霍烈道:「孩子,你如今就立即動手吧!」
    步驚雲抬首,靜靜的凝視他的面,未有舉刀。
    霍烈淒然問:「我太像我大哥,你殺不下手?」
    步驚雲並沒回答。
    「孩子,不要心軟,心軟就不能報仇,更不配當男兒漢!」
    他說著突然一把捉著步驚雲握刀的手,手勁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
戳,鮮血登時激濺而出,濺得步驚雲滿額滿臉滿頸都是血!
    血熱面冷,他的冷面,可會被霍烈的熱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步驚雲並沒抽刀,因為已經太遲。
    他的刀已貫穿霍烈心房,且由背門破出。
    血,正自霍烈的心房源源滲出,沿著刀鋒刀柄,染滿步驚雲正握刀的手,但他的手
並未有絲毫顫抖。他的臉也一樣。
    不要懼怕!
    不要哀傷!
    不要痛哭!
    只要復仇!
    霍烈已奄奄一息,他虛弱地看著這個孩子那張如舊木無表情的臉,看著他那只未有
顫抖的手,一直逞強忍著的老淚終於不聽使喚,狠狠滑下他的臉龐,他嘴角卻泛起一絲
苦澀笑意,若斷若續道:「大哥……在信中……常……說,他有……一個……了不起……
的兒……子他……他說……得對!驚覺,你……真的……很了不起,因為……他始你……
不哭,你……很……堅……強……」
    是的,連他自己也要哭了,這個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談何容易?可是他雖把面對生
離死別而不哭的步驚雲視為堅強,一般人卻定會視之為冷血。
    霍烈說到這裡,已然支撐不住,口中猛地噴出一大蓬鮮血,但他堅持下去,一字一
字地吐出他最後的一句話。
    也是他最想說的一句話:「但……我……知道,你……你……的……心……卻……
在……哭……」
    「哭」字甫出,他的身子倏地劇烈抽搐起來,一隻手緊緊抓著步驚雲的肩膀,像是
不忍心留下這個孤單的孩子,獨自去面對未來的莫測的噩運。
    他就這樣定定注視步驚雲,良久良久,目光始終沒有再移開過。
    因為從此以後,他的一雙眼珠已無法再動。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點一滴落到地上,漸漸凝成一條血路,淒厲地朝天下第一樓延伸而去。
    血,是霍烈的血,自他的頭顱滴濺下來,血滴如淚。
    他的頭顱已被一刀斫下,此際散發披面,滿目冤屈不忿,真的死不瞑目。
    頭顱並不伶仃,因為一旁還伴著一雙比它更伶仃的腳,正在踏著這條真正的血路。
    腳是屬於步驚雲的。
    他的臉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然而霍烈在他額上面上頸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
的血都是從他頭上流下一般,模樣異常嚇人。
    嚇得從樹上落下的楓葉也不敢飄近。
    他始終沒有流淚。
    天下會並不是落淚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淚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爾雨粉霏霏,連天,竟然也開始哭泣……
    雄霸看見步驚雲的時候,他早被雨水打得全身濕透,臉上的血亦給洗盡。
    只是,霍烈頭顱的血猶未滴乾,還在一點一滴的落到第一樓的地上。
    血未乾,頭帶恨!
    雄霸並未因他這個模樣而感到半絲驚訝,相反顯得有點高興,讚道:「好!幹得好!
雖然我們終究無法尋出其黨羽,但殺一儆百,相信此後欲謀害老夫的人亦不敢再輕舉妄
動。」
    猜對了,若非今次之事,步驚雲真不知道雄霸的「三絕」居然如此厲害!他親眼所
見,霍烈三父子還未瞧清是怎麼一回事已悉數被制,要殺雄霸,當真不宜輕舉妄動。
    步驚雲聽罷雄霸所言,默然點了點頭,眼神並未出賣半分蛛絲馬跡。
    原來在此需要之時,步驚雲也是異常出色的戲子呢!
    不過人生如戲,試問世間,誰又不是戲子?
    現實之中,大家為著生存,為著達到目的,盡皆施展渾身解數,七情上面,傾情演
出,但求獲得一個自己滿意的大結局才落幕去。
    可是在此舞榭歌台,步驚雲落的卻是重重血幕,試問誰願欣賞?
    這台戲雖才剛剛開始,未嘗獲利,他已賠上霍烈的血,真的血本無歸,但戲,還是
要繼續演下去的。
    因為此恨未終。
    步驚雲依然凝視雄霸,目光雖近,心卻異常遙遠。
    他的心,正在默默地。悄悄地不斷盤算,繼續布下他復仇的天羅地網。
    雄霸並沒發覺步驚雲在演戲,更沒發覺他正在布著天羅地網來對付自己,他續道:
「驚雲,明天開始,老夫便正式傳你排雲掌,不過今天,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
    言畢向身後的帷帳深處使了一個眼色。
    一條人影自帷帳深處悠悠步出,當這個人逐漸步近薄薄的帷帳時,步驚雲已可隱約
辨見此人容貌。眼前人是一年約十六的修長少年,身披一襲淡灰素衣,整個人給人的感
覺就如他那身素衣一樣,淡淡的,毫不顯眼,卻又令人瞧得十分舒服。
    再瞧真他的臉,怎麼說呢?他長得不算俊俏,然眉清目秀,鼻樑挺直,嘴巴方正,
一臉的忠厚表露無遺。
    此人雖年方十六,但臉上那股忠厚與老成持重已遠遠超越他的歲數,他一點也不像
個初出道的江湖少年。
    或許,他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太平凡!
    平凡雖不會惹來艷羨目光,不會技驚四座,不過,平凡往往是最致命的殺著,因為
誰都不會去注意、防範一個平凡的人,於是他便在眾人不知不覺間「得道成仙」。
    雄霸側臉瞧著此平凡少年,眼神中的欣賞之情簡直無法遮掩,他對步驚雲道:「驚
雲,這個便是你的師兄秦霜。」
    然後又轉臉對那平凡少年道:「霜兒,這個就是你的新師弟步驚雲!」
    秦霜?原來這名平凡少年就是雄霸的第一入室弟子秦霜?
    雄霸笑著續道:「霜兒率眾攻打千峰寨報捷而歸,豈料歸途中聽聞老夫被刺之消息,
憂心之下,旋即把門下托付副帥,自己連夜兼程,第一時間趕返天下會,一來為探望老
夫是否無恙,二來,當然是要見見他的小師弟步驚雲……」
    雄霸邊說邊笑,笑容何其滿足,何其燦爛!顯而易見,他對秦霜的信任並不是裝出
來的。而這秦霜,他那一臉忠厚縱然易份,但是他回望雄霸的眼神,當中所流露的那股
忠心之情極其自然。他對雄霸是徹底的尊敬、服從,一切皆發生真心的。他並非文醜醜
那種面笑心不笑的人物,可以看出,他對雄霸,絕對忠心不二!這個人才可能是步驚雲
復仇的最大障礙。
    雄霸笑聲之中,秦霜已氣定神閒地步至步驚雲跟前,他拱手一揖,淺淺一笑,道:
「驚雲,以後我倆便是同門了,若你此後有何疑難,不妨向我直說,我必然竭力相助,
我就住在西面的『望霜樓』。」
    他一派得體之言,說得甚為誠懇有禮,但步驚雲並沒有拱手回禮。
    他的右手還提著屠刀,左手還提著被屠者血淋淋的人頭,滿手血腥,滿手罪孽,如
何回禮?
    秦霜固然瞧見他手中的刀和頭,似亦甚為體諒,只是步驚雲一聲不作,也沒點頭回
應,卻令他大感意外。
    而且,他雙目的冷意,冷得根本不像在看著一個活人,在這個孩子的眼中,似乎所
有人都是死人一樣,殺與不殺,全無分別!
    此時雄霸亦察覺場面的尷尬,遂道:「驚雲,為師尚有一事與霜兒磋商,你且先把
這個頭顱處置掉吧!」
    其實步驚雲如何處置霍烈的頭顱,雄霸根本無心理會,因為他殺一儆百的目的已然
達到。
    步驚雲只緩緩的轉身,緩緩的步出天下第一樓,霍烈的頭猶在滴血……
    好多的血,多得步驚雲難以與雄霸算清!
    雄霸看著他冉冉消失的背影,忽然問身畔的秦霜:「如何?」
    秦霸淡然道:「他很冷。」
    雄霸笑道:「很好,老夫要的正是這樣的人。」
    「但……」秦霜欲言又止。
    「哦?」
    秦霜毫不諱言,面露憂色道:「他,冷得令人心碎!」
    是的!秦霜說得一點沒錯,他冷得令人心碎。
    可是他做夢也沒想過,這個喚作步驚雲的小師弟,在許久許久以後,終於幹了一件
使其痛如刀割的事,真的令他心碎。
    徹底心碎!
   
                  ※               ※                 ※

    雨下得更急,更劇,一直下至夜深人靜。
    滂沱大雨,像是企圖把今早一段不堪的血債,要以雨聲掩蓋,私下了結,讓這段血
債隨聲湮沒人間……
    不!上天太不公平,絕對不容就此私下了結!
    步驚雲赫然仍提著霍烈的頭,和那柄屠刀,在此漫天的風雨中,他冷然地佇立。
    自今早步出天下第一樓後,他就一直的向前行,終於行至這裡。
    這裡是天下會一個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他就在此由早站至如今夜闌人靜,並沒有
人發現他,他也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自霍步天一死,週遭所有人的生生死死,於他,只覺全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他一
直如死神般冷視蒼生興亡,然而今天,他再不能冷視!
    因為今天,他親手殺了一個和霍步天一樣的人霍烈!
    連最親的人也可以殺了,還有誰不可殺?
    他有一種完全墜落於黑暗的感覺,一種萬劫不復、永無翻身的感覺,不單身體,還
包括他的靈魂!
    如今方才驚覺,霍烈等人原來比他幸福多了。
    慷慨赴死何其乾脆容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但偷生的人卻要背負所有死者餘下的
痛苦,簡直重得連腰也無法挺直。
    但步驚雲的腰依舊挺著筆直,任憑暴雨把他打得全身濕透,他沒有向命運折腰!
    他只想破例一哭,為霍步天,為霍烈,為每個慘死的霍家之人,好好哭上一場!
    他一頭散發盡濕,髮絲下他的前額,雨點沿著發端滴到他的眼睛裡,再由他的眼睛
狠狠滑下他的面龐,似「淚」。
    卻非他真正的淚。
    他的身休已漸漸給雨水打至凍僵,他可以感到支撐自己的力量正一分一毫地流失,
他始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快要倦得倒下僵斃……
    天際忽爾劃過一道閃電,步驚雲抑壓多年的不忿終於再難按捺,他勃然抬頭!
    背負驚天動地冤情,挾著排山倒海恨意,他猛然把口張開,張至嘴角也迸裂出血,
使盡殘餘的所有氣力,向天怒吼一聲:「讓我一哭!」
    可惜同時驚雷乍響,頓時把他有生以來、積壓多年的一聲怒吼狠狠蓋過!
    在茫茫天地之間,紅塵眾生的痛苦何其渺小?千年如一日,一切恩怨糾纏在眨眼間
便會過去,根本微不足道!
    步驚雲始終沒法哭!
    驚雷過後,他凍僵的身子已因此怒吼而心力交瘁,隨即腿一軟,一倒,一滾,便滾
進一旁的陰溝裡。
    霍烈的頭也同樣滾進陰溝內,那柄屠刀則掉到地上。
    他的面浸在溝內的污水中,他只感到透不過氣,可是渾身倦得半分氣力也使不出來,
他知道,他即將在此窒息。
    步驚雲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淒涼苦澀,啊,原來結局竟會是這樣的!
    結局其實並非這樣。
    這個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此際居然有人經過。
    就在決定性的一刻,一雙手突然把步驚雲的臉抽離水面。
    「她」來了。
    「她」終於在步驚雲寂寞的命途中出現。
    一切都只是因為是命運對步驚雲的殘酷捉弄。
   
                  ※               ※                 ※

    「啊,看!這是什麼?」
    「好像是個人。」
    「不錯!看來還是我們天下會的少年門下呢!他的頭浸在溝水中,讓我們合力把他
拉上來吧!」
    「算了!這些少年門下根本無足輕重,年中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人抵受不了嚴格的訓
練而自盡呢!若我倆還不及時回去,必會給主管毒打一頓的!」
    「你……好吧!就讓我獨自拉他上來好了。」
    「哎!燈給雨撲熄了,我倆還是快點走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走,你要走便自己走吧!」
    「你……你真傻!我不管你了,我先走一步!」
    「……」
   
                  ※               ※                 ※

    雨停了。
    步驚雲悠悠甦醒過來,睜眼一看,入眼儘是黑暗,眼前依然是漫漫無盡的黑夜。
    黎明原來並沒到來。
    但這場豪雨後,天際的烏雲悉數散去,月光又皎潔地映照著大地。
    步驚雲這才發現自己早被移往樹蔭之下,身畔正坐著一條人影。
    雖有微弱的月色,步驚雲仍無法瞧清楚此人樣貌,僅隱約看見擺放在其身旁的提燈,
提燈本用以照明夜路,此時亦被雨水撲滅。
    那人見步驚雲坐起來,雀躍地問:「你醒過來了?」
    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年紀聽來和步驚雲大致相若,語音非常溫柔。
    原來是這個女孩救了他。
    步驚雲僅微微點頭,但那女孩在幽暗中也依稀辨見他點頭的動作,道:「幸虧我今
日忙晚了,又要趕著回去向向侍婢主管報到,才會走此偏僻捷徑,否則,你真是不堪設
想……」
    哦,原來是天下會一個稚婢,看來她還是出盡吃奶之力把他拉上來的,心地倒好!
    女孩柔聲道:「雖然看不見你,但瞧你的身形,年紀大約和我不相上下吧?」
    「……」
    「啊,你……你是啞的?」女孩有點訝異,因為步驚雲始終沒有作聲。
    步驚雲輕輕搖頭。
    女孩更訝異:「那……你為何不說話?你不喜歡說話?」
    此話一出,黑暗中的步驚雲為之一愕,怎麼……怎麼問題如此似曾相識?
    他記起來了,就在霍步天第一次看見步驚雲的時候,他也曾問他為何不喜歡說話。
    隨後,霍步天便試圖改變步驚雲孤僻的個性,盡力把他從寂寞深淵中拉上來。
    如今這個女孩,卻把他從陰溝中拉上來,難怪一切似曾相識。
    女孩道:「不喜歡說話不打緊,切莫自暴自棄便好了。希望你適才不是自己故意把
臉埋在溝水裡吧?」
    她很聰明,可惜猜錯!步驚雲怎會自尋短見?他絕對不會比雄霸早死!
    不過他既不否認,女孩更是肯定,還一片熱心以身作則,安慰這個不哭死神哩!
    「其實世上又有什麼事情不可以解決的呢?像我,我娘親早死,爹為要替雄幫主遠
行辦事,便把我留在天下會,一去三年,完全不知所蹤,生死未卜,我惟有留在天下會
為奴為婢等他回來……」
    畢竟是個十多歲的女孩,這樣容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心中話,向一個陌生、不知面
目的少年和盤手托出,真是童言無忌。
    步驚雲從來也沒如此把心中的話說出,也許,他根本從沒機會說出,也沒有人想知
他心裡的話。
    黑暗之中,由於大家均看不清楚對方,女孩的膽子也大了一些,她又道:「希望無
論以後發生何事,你還能夠堅強的活下去,不要自暴自棄,能夠活著的很……可貴的……」
    這女孩似乎也很懂事,只是說到這裡,聲音竟然有點沙啞,可能她適才那句「活著
是很可貴的」令她想起自己的爹生死未卜,一時感懷身世吧?
    黑暗中步驚雲瞥見她以手抹臉,跟著輕輕一拭,一滴水珠赫然飛濺到步驚雲手上。
    他的手很冷,這顆水珠卻是溫熱,難道是……
    淚?
    啊,是一個苦命的女孩呢!也不知曾在天下會受了多少刻薄、委屈?
    步驚雲從沒流淚,也從沒接觸過真的眼淚。
    眼淚究竟是怎樣的?
    如今他終於知道了,是熱的。
    而且這還是一滴女孩的淚,這滴熱淚,可會燙穿步驚雲那冰冷的血手?
    自加入天下會之初,步驚雲為矢志報仇,曾在心中暗暗決定,絕不會對這裡任何一
草一木、任何人發生任何感情,可是,人非草木,誰能無情?
    他雖一直壓抑自己,不再與任何人溝通,然他做夢也沒想過,在這黑暗的角落裡,
居然會有一個不知面貌的可憐女孩,為了勸解他而感懷身世,哭了起來……
    這個好心腸的女孩,正如霍步天當年一樣,在黑暗中扶他一把。
    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絕不會忘記,也不想忘記……
    在此身體如此虛弱的一刻,他以玄冰成的圍牆可有半絲空隙,讓人間溫暖乘虛滲入?
    二人就這樣默然相對,過了良久,倏地,遠處傳來一個女孩的叫聲:「喂!主管說,
若你還不回去,以後都不用回去了。」
    聽這聲音,是適才與她同行的女孩來催促呢!與此同時,一盞提燈在兩丈外乍現,
顯見是那女孩一起帶來,她並沒有再走近。
    雖然多了一個提燈,畢竟距離太遠,燈光照至這裡已極微弱,步驚雲與那女孩始終
還是緣慳一面。
    女孩又再關懷的問:「你,好點了嗎?」
    她的語音溫柔得像是暴雨後的月夜,淒迷而平靜,步驚雲靜靜點了點頭。
    女孩姍姍站了起來,道:「那……我真的要走了,主管凶得很!若然再遲,定會把
我打死的!」
    啊!天下會總以幫主威名至上,其他人命,何其低賤?
    她的語氣竟帶些微微歉意,像是此刻丟下了步驚雲,有點不好意思。
    「你自己先在此好好休息,待會才回去吧?」
    她說著轉身,正要舉步離去,步驚雲驀然一開尊口,簡單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語調雖仍冰冷,已是他最大努力。
    他終於說了。
    女孩很是詫異,眉頭稍皺,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隨即又微微一笑,道:「不過,我希望能再遇見你。」
    言畢轉身,這次是真的走了。
    僅餘下步驚雲仍獨坐於此偏僻角落裡。
    春風奇跡般掠過,一股雨後秋寒陡地向他襲來,黑暗與冰冷,又再次向他回歸……
    步驚雲忽然記起,適才在黑暗之中,他並沒有看見她。
    他只是聽見她!
    他完全不知她是什麼模樣,也不知她是誰?
    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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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8:06 |只看該作者
第07章 請你記得我
    「孩子,這些霍家劍法,你全都熟習了嗎?」
    「……」
    「很好,真是一個聰穎的孩子!」
    「……」
    「我希望你能把這些劍法銘記於心」
    「……」
    「那是因為我很自私,只要你能記住這些劍法,便會記得是誰教你的。」
    「……」
    「但願你一生都不會忘記我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
    「……」
    「這個微不足道的心願,你……會成全我嗎?」
    「……」
    「謝謝你!孩子,那請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張臉!」
   
                  ※               ※                 ※

    紅塵僕僕,活著萬千眾生。
    有些人出類拔萃,有些人庸碌無奇,有些人孤苦伶仃,有些人坐享祖蔭。
    各式各樣的人,盡皆充斥於這個紅塵之中。
    故若數紅塵,眾生何止千萬?
    茫茫人海,漫漫歲月,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能夠在一點地方遇上,當中要經過多少機
緣?多少巧合?
    然而,亦因為紅塵內有太多眾生,於是也常有許多極盡匪夷所思、不可能的事情發
生!
    就像步驚雲,他正遇上一個他絕不可能再遇上的人。
    這個人竟然就是他死去多時的繼父——
    霍步天!
    臉,如今就在步驚雲眼前咫尺!
    他可以把這張臉看得清清楚楚,就連每根鬚髯亦無所遁形。
    不!
    不是霍步天!
    眼前的人絕不是霍步天,步驚雲可以肯定。
    他只是和霍步天長得幾近一模一樣,但卻不是霍步天!
    最明顯的差別,在於他的那雙眼睛。霍步天的目光永遠都散發著一股柔和,此人的
目光卻猛如烈火。
    可是,這個和霍步天長得幾乎一樣的男人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
    步驚雲定定的看著此名漢子,此名漢子也定定的回望他。
    他可以從這漢子的眼神中瞧出,此人似乎是認識他的。
    也許不單認識,且還十分熟悉。
    兩人這一凝望,其實僅在一息之間,接著,週遭驀地響起陣陣的慘叫聲。
    此名漢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環顧左右,可惜已經太遲了……
   
                  ※               ※                 ※

    黝黑迂迴的地下長廊,恍如一條通往地獄的甬道。
    長廊兩邊的牆壁,每隔兩丈方有一盞油燈,當中可有含辛莫辯的冤魂?
    不錯!這真的是一條地獄甬道!
    因為甬通的盡頭,是一個滿佈慘死冤魂的地方——天牢!
    天牢並非在天,反而深入地底。
    此地是天下會囚禁重犯的牢獄,進去的重犯得三條路。
    一是被囚終老,一是被折磨至死,一是被處決。
    此刻,靜如深淵的天牢長廊,赫然響起了寥寥的腳步聲。
    這些腳步聲慢而沉重,儼如死神將要降臨的前奏。
    守在天牢外的百名守衛隨即警覺,此處鮮有來客到訪,此腳步聲到底屬誰?
    他們很快便得到答案,在陰暗的長廊階梯之上,正緩緩步下一條黑影。
    這班門下經年累月於天牢守衛,早已習慣黑暗,但這條人影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無
從想像的黯黑氣度,黑得蓋過了週遭的所有黑暗,他們一時之間竟瞧不清來者是誰。
    此人似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不!不應說融為一體,應該說,他根本就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
    來人冉冉從黑暗中步近,守衛們終於看見他手上拿著的通行令牌,和他那張蒼白得
接近無情的臉。
    果然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他正是蜚聲天下會的不哭死神——步驚雲!
    守衛忙不迭把步驚雲帶進天牢,穿過關隘,只見天牢之內殘破不堪,滿目頹垣敗瓦,
陰冷冰寒,活人簡直難以在此生存多久。
    牢內共有廿一道鐵門,其中十九道敞開,空無一人,可推知內裡的囚犯早已死光。
    這些年來,雄霸盲目剷除異已,枉死的人實在太多;這班囚犯,想必也是雄霸的對
頭吧?
    他們在此被囚被坑被害被殺,死後會否含恨?會否輪迴?會否再生?
    還是始終和步驚雲一樣——
    冤魂不息,矢志復仇?
    偌大的天牢內,僅得兩道鐵門依然深鎖。
    步驚雲今日只需想進入一道鐵門,他惟願能見一個他絕不相信會再見的人,至於另
外一道門囚著的是雄霸那個仇家,他沒有興趣知道,也無法知道。
    守衛長為其中一道松鎖,恭敬得帶著幾分阿諛奉承,涎著臉道:「雲少爺,請。」
    他稱呼其為雲少爺,只因打從今日開始,步驚雲已貴為雄霸的第二入室弟子,正式
入住風雲閣。雄霸下令,誰都不可直呼其徒步驚雲,否則格殺勿論。
    可想而知,雄霸對此子如何器重。
    大家都對這快不哭不笑的木頭極度艷羨,每個人都把「渴望成名」四字寫在臉上。
    當然,在旁觀者看來,以一個年僅十三的少年,能成為一代梟雄雄霸的入室弟子,
前途真是無可限量。
    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認為,步驚雲陡地擁有得太多,太多……
    然而,他所失去的呢?
    他的童年,他的繼父,他的希望,他心中的「燈」……
    大家又能否為他一一算清?
    他但願自己從沒得到眼前這些,也從沒失去以往那些。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寧願一切都沒發生……
    不過,縱然已成為雄霸的入室弟子,步驚雲仍未獲授排雲掌,皆因昨夜來了八名蒙
面刺客行刺幫主,雖然天下會於瞬間穩操大局,五名刺客當場被殺,餘下三名被擒,更
被囚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天牢之中……
    此事卻令雄霸倍添事忙,忙於重新調配天下會的守衛。以求得出更佳的防衛措施,
故一時間亦無暇兼顧步驚雲。
    而且在此當兒,雄霸更授以令牌,囑咐這個新收的徒兒前來拷問餘下的三名刺客,
瞧瞧他們有否其餘黨羽。
    這正恰如步驚雲所願,因在三名刺客之中,有一名正是那個與霍步天長得一模一樣
的漢子。
    他也很想知道這名刺客究竟是誰?
    「軋」的一聲,厚實的鐵門一推而開,步驚雲徐徐步進,冷冷的眼睛在陰暗中炯炯
放光,只見陋室一角,匍匐著三團黑影。
    他側臉斜瞥身後的守衛長,儼如死神下令,守衛長旋即會意,笑道:「屬下這就告
退。」
    言罷躬身而退,順手掩上鐵門。
    室內實在過於昏暗,步驚雲取出火摺子燃著牆上一盞油燈,室內登時一亮。
    一看之下,但見三人手腳同被沉重的鐵鏈緊扣。其中一男年約十七,另一男年廿許,
最後一人,固然就是步驚雲所要見的那名漢子。
    三人渾身傷痕,顯然早被嚴刑拷問了不知凡幾,此際見燈火一亮,精神本來為之一
振,豈料眼前突又一黑。
    卻原來並非燈光再次熄滅,只是他們觸目所見,這次進來的並非一般門下,而是一
個外表異常冰冷的黑衣少年。
    那一身的黑,黑得就如他自己心內的那個寂寞深淵。
    一個永遠都無法填滿、永遠也無法得到諒解的寂寞深淵。
    那名年紀最幼的刺客一臉悍然,勃然罵道:「呸!走狗!別要再來逼問我們了,我
們根本就沒有什麼同黨!」
    那個與霍步天一模一樣的漢子甫見步驚雲,卻說出一句他做夢也沒想過的說話。
    只聽他平靜的道:「驚覺,是你?」
    驚覺?
    驚覺?
    驚覺?
    這兩個字簡直勢如重錘,一字一字,狠狠轟進步驚雲的耳內,叫他向來冷靜的身子
不禁猝然一震。
    驚覺……
    已經多久沒有人如此喚他了?這個由霍步天為他親自起取的名字已然隱沒三年,霍
驚覺這個人亦已消失三年,誰料今日又得以「重見天日」!
    此漢子不單外貌與霍步天異常相似,就連聲音也如出一脈。「驚覺」二字,彷彿蘊
含無限親切,不斷在步驚雲耳邊遊走飄蕩,纏繞不走。
    可是,霍家早已滅門,這世上怎會有人知道他喚作「驚覺」?
    那漢子仍然牢牢的看著步驚雲,看來也察覺到這孩子異常的反應,漢子雙目竟爾漸
漸濡濕起來,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真的是——驚覺!」
    步驚雲定定站著,久久不動,全因眼前發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應付之
前,他惟有冷靜卓立。
    但漢子已急不可待舉起緊系鐵鏈的手,解開頭上的冠,從髮冠中取出一樣東西。
    一紙殘舊不堪的信,信上寫著的收信人,赫然是——「霍烈吾弟」!
    「烈弟:禁宮統領的生活如何?為兄甚念。八月乃為兄大壽之期,你我手足不見六
年,何不趁此良機開倫相聚?可還記得為兄一直來信提及的三子驚覺?此子生性雖僻,
但本質非壞,且我長、次二子悟覺與桐覺盡皆不才,獨此子天賦奇稟,已盡得霍家劍法
真傳,他日定能把霍家劍法發揚光大。故為兄早預於壽宴之上,向所有親朋宣佈,驚覺,
將會是霍家莊未來的繼承人。願烈弟是夜能出席共證。兄步天草」
    烈弟?
    步驚雲小心翼翼地把這名漢子給他的短信閱罷,信上的確是霍步天的筆跡,他那雙
素是穩定非常的手亦難禁微微顫抖起來。
    原來此人是霍步天的胞弟霍烈,怎麼不曾聽他提及片言隻語?
    霍烈道:「自我劍藝有成以來,便在禁宮擔當統領一職,由於事關機密,故鮮與親
友往來,大哥亦不便將我之事過於張揚。但我兄弟倆仍時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斷
提及你。他說,驚覺雖然外表冰冷一點,其實內裡並非如此。他說你是一個很懂事的孩
子……」
    他說,他說,他說……
    念及霍步天生前的一言一語,霍烈霎時有點哽咽,難以再說下去。
    步驚雲的心卻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天!霍步天竟然預備把繼承權傳給他!
    難怪他要步驚雲於壽宴當晚穿得像樣一點。
    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別具慧眼,早已為他這個「步家子」的前途好好鋪路!
    可惜,儘管霍步天如何費盡心血,如何努力為步驚雲鋪路……
    一夜之間,一場滅門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路焚為一體,化為步驚雲一生也走不完
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無終點。
    得步驚雲獨自一人孤身上路。
    但他還是感到,自己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報霍步天的知遇之恩。
    霍烈本以為步驚雲在憶念霍步天時準會淚盈於睫,誰知此子除了適才在細閱其兄弟
手筆時,雙手微微顫抖外,跟著便似對一切無動於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虛,此子果真冷
得出奇,為了打破此間沉默,於是便指了指身畔兩名男兒,道:「他倆是我的兒子繼潛
和幼子繼念。」
    霍烈道:「大壽當晚,我攜同兩個兒子一起赴會,殊不知到達時已經太遲,霍家莊
早淪為一片火海……」是的,一切都遲了。
    步驚雲知道,因為那時他已被黑衣叔叔所救。
    時間永遠就是這樣弄人,倘若霍烈來得及時,恐怕他已成為今次行刺雄霸的刺客之
一,而不會成為雄霸的弟子。
    刺客與弟子,兩種迥異不同的身份,簡直就是時間的最大諷刺。
    有時僅差那麼一時三刻,便能製造畢生遺憾,步驚雲最是清楚不過。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就在他決將可以喚霍步天一聲爹之際,就只差那麼一丁兒時間,
霍步天便已不能聽見任何聲音了。
    而這遺憾將永遠無法得到補償。
    一切都只因為時間。
    霍烈續道:「後來,幾經艱辛,才得悉雄霸幹的好事,然礙於自己勢孤力弱,未能
即時報仇;直至今年,我有緣遇上數名也曾遭天下會逼害而誓殺雄霸之士,終在昨夜連
同我兩個兒子,一行八人前來刺殺雄霸,孰料……唉……」說到這裡,霍烈不由得長歎
一聲,瞥了步驚雲一眼,發現此子麻木如舊,遂問:「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還能
倖免,你怎會當上雄霸之徒?」
    步驚雲雙目一片茫然,他平素已不喜言語,此番曲折該從何說起?
    但此時霍烈幼子繼念搶著道:「嘿,依我看當然大有因由,也許只因他貪戀虛名。」
言罷面露自以為是之色。
    步驚雲聽後竟毫無反應。
    在旁一直不語的長子繼潛插嘴勸阻:「二弟,別要妄下斷語,我看驚覺並非這樣的
人。」
    繼念鄙夷道:「嘿,說到底,他並非真的姓霍,伯父的死與他何干?試問誰不希望
成為當世梟雄之徒?否則他也不會再喚回步驚雲了,這足以證明他早把伯父養育之恩忘
得一乾二淨。」
    霍烈痛心兒子出口傷人,輕叱:「念兒,別太刻薄,你伯父的眼光絕對不會錯。」
繼念見其父責備,即時噤聲。
    霍念正面凝視步驚雲,一字一字問:「孩子,你加入天下會,是為大哥報仇?」
    甫聞「報仇」二字,步驚雲才真正有所反應,徐徐回望霍烈,漆黑的眼珠閃過一絲
感激之色。
    霍烈豈會不明白他這絲感激之意,心頭一陣抽動,道:「很好,我大哥果然沒有看
錯人。」就在此時,翟地響起一陣拍門之聲,但聽那個守衛長在外道:「雲少爺,幫主
有請。」
    步驚雲瞄了三人一眼,心知不能久留,冷然轉身,緩步而去。
    繼念看著他的背影,始終看不順眼,嘀咕:「啐!走得真慢!」霍烈喟然歎道:
「當一個人一生一世都要背負他自己本來亦擔當不起的重擔時,又怎會不走得慢?唉……」
    步驚雲第二次去探望霍烈父子,是在翌日正午。
    烈陽雖然在外高掛,但斗室昏暗如昔,步驚雲進來後一直如木頭般站在一角,不言
不語,很怪!
    霍烈待他站了一會,忽有所悟,問:「驚覺,看來雄霸昨日派你前來,其實是想你
拷問我們還有否同黨,對嗎?」
    步驚雲沒有作聲。
    「但你卻無功而回,所以,今日他又派你再來?」
    依然沒有作聲。
    霍烈道:「也許情況已漸明顯,若我們再不供出有何同黨,也許會死。」
    猜對了!不過步驚雲並沒回答。
    「孩子,那真是……難為你了。」霍烈無奈的道:「老夫已一把年紀,一死有何足
懼?只是……我兩個兒子若也……那……那霍家便真的後繼無人了……」
    「故我有一不情之請。孩子,你……可有辦法助他倆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步驚雲心中苦笑,他自己何嘗不想逃出生天?
    復仇的惡夢已經正式展開,但這將會是誰的惡夢?
    步驚雲的?
    還是雄霸的?
    雄霸身貴如玉,步驚雲卻硬如頑石,也許這個惡夢的大結局只有一個,就是——玉
石俱焚!
    步驚雲心中自知,他今生今世,永遠都無法逃避這個惡夢。
    繼潛聽其父如此一說,連忙道:「爹,即使要死,孩兒亦要與爹一起。」
    繼念推波助瀾:「對了!橫豎是死,也不要向外人求情。」
    「外人」一語異常刺耳,霍烈不由橫目向繼念一曬,接著轉臉對步驚雲道:「孩子……」
    一雙老目蘊含懇求之色。
    天下父母愛子之心盡皆如此,可是子女們都不太明白父母的關懷,動輒便對他們惡
言相向。
    誰憐天下父母心?
    冰冷的步驚雲也會?
    他只是默然。
   
                  ※               ※                 ※

    第二天,步驚雲並沒再來。
    霍烈一直都在靜靜的守候著,口中沉吟:「已經是黃昏了,為何他仍不前來?」
    繼念幸災樂禍,道:「爹,別傻了!他怎會放棄榮華富貴,背叛雄霸來救我們?」
    繼潛勸道:「二弟,為何你總是如此針對驚覺?他也是我們霍家的人!」
    霍烈聽聞長子視步驚雲為霍家一員,不禁老懷安慰。
    繼念卻道:「大哥,虧你也給他迷惑了,他雖裝模作樣故作特別,但絕對騙不了我
的眼睛。」
    「住口!」霍烈終於忍無可忍,厲聲喝止。
    就在此時,鐵門陡地推開。
    門開處,步驚雲已緩緩步了進來。
    但見他今日的臉色異常鐵青,鐵門甫一關上,霍烈連忙趨前,搭著他的肩膊問:
「孩子,怎麼樣?你面色看來很差,沒什麼吧?」
    繼念依然不服,低聲罵道:「呸!貪圖富貴,惺惺作態,他根本便沒資格姓霍!」
    語聲未歇,步驚雲倏地一手捉著霍烈雙折鐵鏈,閃電往自己頸上一絞,接著橫腿飛
出,一腿便把那道鐵門踢開。
    偌大的天下會,忽爾警號大作。
    一眾門下大都不知發生何事,僅知首先傳出警號的乃是向來死寂的天牢,繼而迅速
蔓延,直至天下會每個角落皆警號齊響。
    愈來愈多門下聚至天牢的地面出口,赫見從沒有囚犯能逃越的天牢,今天居然有人
能活著逃出,且還是三個人。
    霍烈三父子!
    天牢的大門甫開,霍烈率先以手上鐵鏈脅持步驚雲而出,兩名兒子緊跟其後。
    天下會素來守衛森嚴,要逃出天牢簡直難如登天,但步驚雲既然在霍烈手上,只要
其鐵鏈一緊,他便立斃當場。
    步驚雲雖是幫主新收弟子,但因地位特殊,眾門下在未清楚此子在幫主心中如何重
要之前,還是別要動手為妙,故一時之間,眾人全不知如何是好。
    霍烈三人挾著步驚雲直向天下第一關的方向闖去,眾門下亦步亦趨,絕不放過任何
機會,只是霍烈稍一鬆懈,便要即時一擁而上。
    霍烈一邊前行,一邊在步驚雲耳邊悄聲道:「孩子,謝謝你!但今次你讓我們離去,
恐怕雄霸會對你有一番責難。」
    步驚雲並沒回頭看他一眼,就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然而這番話聽在繼念耳裡,他
突然道:「爹,別要太早言謝,待我們安全逃出天下會再說吧!」
    事情至此已非常清楚明白,步驚雲並非如他所想,可是繼念始終對其言語刁難,一
旁的繼潛聽著也替其不忿,道:「二弟,你太過份了!」
    他本想斥言幾句,但是天下會眾就在四周,再說下去恐會令步驚雲身份敗露,故亦
不多言,只一瞄身邊老父,卻見老父目光正流露一股對步驚雲異常信任之色。
    天下會所佔地域甚廣,要離開亦非一時三刻之事,霍烈父子一面向前直行,一面又
要顧忌天下會眾隨時發難撲擊,因此速度極緩,好不容易才至天下第一關前,正要步過
關隘之際,驀地,一聲清嘯平地響起。
    清嘯恍如龍吟,九霄龍吟!
    霍烈父子不禁一呆,步驚雲卻深知不妙。
    縱是千軍萬馬,面對如此擄人對峙的場面,盡皆一籌莫展。
    然而,天下會有一個人,他一生經歷的大場面不知凡幾,一切在他眼中看來,根本
毫不足道,任何事情於他可迎刃而解!
    就在清嘯響起同時,霍烈三父子驟覺眼前紫影一晃,接著三道勁風疾撲而至,赫然
是——一拳、一掌、一腿!
    拳是「天霜」!
    掌是「排雲」!
    腿是「風神」!
    霍烈父子還未辨清來勢,身上要穴已閃電被拳、掌、腿三招所制,渾身一麻,即時
僕跪在地上!
    三招同時而發,來人身手之快,環顧當今各派掌門,不出五人。
    此人雖在五人之列,卻位居五人之首。
    紫影站定,出手的正是雄霸!
    跟著一條黃影亦隨後而至,站在雄霸身畔,當然是其貼身侍從——文醜醜。
    雄霸背負雙手矗立,威勢無雙,文醜醜見幫主一言不發,立明其意,轉達臉對一眾
門下罵道:「呸!這等小事也要勞幫主出手,全部都是飯桶!還不快替雲少爺松梆?」
    霍烈已渾身麻軟,因此門下輕易便把鐵鏈鬆開,步驚雲卻仍然站在原地,靜靜的看
著霍烈。
    雄霸見其適才被脅持而始終不露懼色,道:「好!果然泰山壓頂亦不變色,看來老
夫並沒有錯收徒兒!」
    言罷向文醜醜使個眼色,再掃視霍烈三人一眼,文醜醜迅即會意,對三人道:「好
斗膽!你們三人即有膽行刺幫主,就不會再有命出去!」
    他說著一手揪起霍烈的長子繼潛,一爪扣著他的咽喉,喝道:「我問你,你們到底
還有否同黨?」
    繼潛咽喉被扣,痛苦非常,還未張口回答,一旁的霍烈先道:「潛兒,你記著,霍
家男兒絕不能貪生怕死!」
    自穴道被點後,霍烈迄今未有再望步驚雲一眼,當然是怕在雄霸面前露出馬腳,此
刻他如此叮囑兒子,其實是叫兒子寧死也不要洩露步驚雲乃霍家幼子,繼潛怎會不明老
父心意,苦笑一下,道:「爹!你放心,孩兒……並不怕……死……」
    他的氣息已漸粗,呼吸也感困難,因為文醜醜的手已在逐漸收緊,但他仍鼓起一口
氣道:「死……並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最……可怕,他能夠……忍受生不如死……
多年,我……最佩服……他,他其實……比我們更配……姓……霍……」
    繼潛說這話時,不是不真心的,眼神亦散發一片敬佩之色,只是他亦沒有直視步驚
雲。
    步驚雲一臉木然,不知是在無言感激,還是在思索著一句輕輕觸動他心頭的話?
    不錯。
    生不如死……
    繼潛口中的「他」,天下會眾當然不知是誰,但霍烈一聽立時心領神會,心頭不自
禁一陣絞痛,黯然道:「孩子,士可殺不可辱,你……這就去吧!」
    繼潛聞言淺笑,文醜醜愈聽愈不耐煩,喝道:「你兩父子別要瞎扯!小子,你真的
不怕死?」
    說著爪上復又收緊一分,豈料就在此時,繼潛口角滲出一道血絲。
    文醜醜為之一愕,連忙運勁震開其口,一看之下,發現他早已咬舌自盡。
    只為掩飾一個人的身份而不惜性命,繼潛此舉不獨令天下會眾震驚,就連威鎮天下
的雄霸亦不禁有少許變色。
    獨是步驚雲依然靜立原地,整樁事件之中,他最冷,他最靜!
    文醜醜見自己碰釘,老羞成怒,隨即揪起一旁的繼念,又是一爪緊扣其咽喉,道:
「嘿!好英烈的小子!不過人生九品,我偏不信人人都不怕死,少年人,你道是不是?」
    繼念一直說步驚雲不配姓霍,但其兄已死,前車可鑒,難道他不怕死?
    不!他渾身都在顫抖。
    霍烈眼見勢頭不對,道:「念兒,你別忘記自己聲聲嚷著霍家長霍家短,男兒漢千
萬別自摑嘴巴!」
    然而繼念被握得呼氣如牛,他害怕地回望老父,囁嘴道:「爹……我們犯不著為……
他而……死,我……我不……想……死……」
    文醜醜深知這回自己狡計必定得逞,爪勁倍重,還慫恿道:「對了!年輕人沒必要
這樣死法呀!能夠活著真好,我代替幫主應承你,要是你供出誰是同黨,我們賜你一條
生路又如何?」
    言畢回望雄霸,雄霸緩緩頷首。
    「真……的?」繼念喜出望外,興奮莫名,目光即時流轉,雙目在搜索著步驚雲。
    許多時候,根本不須出口出手,目光,已是一種答案。
    步驚雲的心在發冷,他知道繼念為求生存,絕對不會留情,可是自己身份一旦被揭,
霍步天的仇將永遠沉在霍家的滅門大火中……
    就在繼念的目光還距數尺便落在步驚雲身上之際,霍地傳來一聲暴喝,一條人影閃
電掠前,一掌重轟在繼念天靈之上!
    「爹……」繼念僅叫嚷一聲已當場斃命,滿臉難以置信之色,出掌人正是霍烈!
    原來在此毫髮之間,霍烈情急下狂催真氣衝開穴道,他絕不能讓兒子這樣礙了步驚
雲的計劃,他亦絕不想兒子幹出不忠不義之事。
    他寧願他死!
    一掌過後,霍烈不知因為心痛,還是力竭,頹然坐下。
    步驚雲依然不動、不言、不語,然而他能否不視、不痛、不再有感情?
    文醜醜惱怒霍烈壞其好事,心知今日立功無望,一怒之下,舉掌便朝其腦門直劈!
    就在此時,雄霸突然出手格開文醜醜,文醜醜陡地一呆,愣愣問:「幫主,為何不
許……小人殺……」
    雄霸未讓他把話說完,兀自冷笑:「憑你也配?」
    此語一出,霍烈不由回望雄霸,只見雄霸一臉欣賞之色,道:「殺子存義,不愧是
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我雄霸敬重你!可惜,凡與老夫作對的人都必須死,不過以你此等
人物,怎屑死在販夫走卒手中?」
    文醜醜聞言臉上通紅,此時雄霸的目光猝然落在步驚雲身上,道:「只有死在我第
二入室弟子步驚雲手上,方是你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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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7:29 |只看該作者
雄霸上下打量著這個獨特少年,但覺其眉宇間所散發的冰冷簡直前所未見,且還隱
隱透著一股死亡氣息!,彷彿不帶任何七情六慾,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一個人物!
    步驚雲與雄霸面照著面,小臉不露任何表情,他儼如一座冰雕般鎮在原地,若然不
定神細看,還以為他是一尊亙古以來便長存的石像。
    一尊死神的石像!
    雄霸愈看他這副模樣愈是歡喜,嘴角不期然泛起一絲笑意,忽地對步驚雲問:「你,
就是步驚雲?」
    步驚雲雙目仍不離雄霸那張臉,他木無表情地。徐徐地點了點頭。
    雄霸對於這少年沒有張口回答自己的問題頗感意外,但隨即聯想之前文醜醜曾形容
此子不喜多言,也是不以為意,反之更突然縱聲長笑道:「好!不愧是步驚雲,你果然
沒有令老夫失望!哈哈……」
    笑聲宏朗無比,恍如九霄龍吟,且含深厚內力,一時間震得砂石飛揚,彷彿大地也
不敢拂逆其意,逼得與他一起在笑!
    雄霸在笑,大地亦在陪笑!
    眾人對於幫主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均感詫異不已,不過繼之而來的事,更使他們意想
不到!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笑聲當中,雄霸倏地出手!
    他竟然笑裡藏刀,舉掌便朝步驚雲腦門力轟而下!
    這一掌蘊含無匹內勁,一望便知是奪命殺著,眼看步驚雲必將被他轟個正著,腦裂
當場……
    「膨」然巨響,這一掌並沒有打在步驚雲腦袋上,卻於間不容髮之際,戛然在其面
前兩寸停下!
    可是這招雖是頓止,餘勢依然未盡,澎湃氣勁竟可沿著步驚雲的腦門順勢而下,猛
然轟在他小腳站立的地上,登時把地面轟至四分五裂!
    好一個雄霸!這一招運勁之準簡直匪夷所思!
    這招本是勢狂力猛,要在步驚雲面前兩寸停下已是甚難,要在面前兩寸停下來不傷
其身更是倍難,要把餘勁沿著其面轟到地上更是難上加難!
    但是此「三難」,竟給雄霸一一辦到,其功力之高簡直無從想像,這個幫主之位實
非幸致,亦不是徒具虛名!
    但任憑他這一掌如何霸道,如何駭人,步驚雲依舊神色未動。
    臉未動。
    手未動。
    腳未動。
    身未動。
    他竟然不動。
    他不動。
    雄霸此舉本為要一試步驚雲的定力,故掌下並無半分容情,心忖饒是一流高手,亦
難免會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震懾!
    孰料,步驚雲卻氣定神閒般站著,仍是木無表情,儼然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這就是——定。
    這三年來,曾經在千多個孤寂的夜晚,步驚雲默默躺在冷硬的木榻上暗暗向自己起
誓,為了要報答繼父霍步天五年的養育深恩,他一定要忍受任何屈辱煎熬,他一定要戰
勝眼前的命運,他一定要報仇!
    要戰勝眼前的命運,他必須把自己的心鑄成百煉精鋼,他必須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只要不怕死,才可不動,才可「定」!
    人定不僅可以勝人,還可勝天!
    雄霸目睹此子當真處變不驚,私下更喜,道:「泰山崩於前而不懼,實屬難得,只
是適才老夫一掌劈下來時,你真的不怕?他太多慮,故此再問一次,步驚雲僅緩緩地搖
首。雄霸道:「為何不怕?」
    步驚雲冷冷吐出一句話:「不怕就是不怕。」
    他終於破例一開尊口,語調卻是又沉又慢,宛如悶吼,發自他心底深處的悶吼!
    是的!不怕就是不怕,如何解釋?
    在這世上,某些人無論怎樣也不會害怕某些人或物,正如許多人會莫名其妙地害怕
某些人或物一樣,根本無法解釋。
    步驚雲只知自己並不害怕雄霸,他只是痛恨雄霸!
    如果恨意可以隔空殺人,雄霸早給他千刀萬剮,死無完屍!
    可是,他可以嗎?即使現下他一劍在握,即使現下他與雄霸近在咫尺,只要他貿然
出手,雄霸必定可閃身避過!
    以他目前道行,根本無法可以一擊把其殲殺,絕不可能!
    不如等……
    等待時機成熟。
    他絕不能失手!
    出乎意料地,雄霸居然看不透這少年眼中對自己的恨意,僅發覺他眼中的冷意,甚
至極為欣賞他眼中的冷意。
    就在與步驚雲面面相覷的此刻,雄霸腦際倏地湧起某名術數高人多年前對他所說的
一句話:「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一遇風雲?
    這是雄霸藏於心底深處的一個重大秘密,他一直沒向任何人提及片言隻語。這個秘
密,除了他自己,就只有當初對他說及這句話的那名術數高人知曉!
    而因為這個秘密,多年前他已不斷在等,等待著兩個人在他生命中出現。風雲。
    他要風雲!
    眼前的步驚雲目如凝霜,冷如死神,雄霸一面盯著他一面在反覆自問:難道是他?
    難道是他?
    難道是他?
    然而他其實不用自我反問也可清楚感到,從這少年堅如磐石的眼神中,他感到他正
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其中之一!
    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一念及此,這個當世梟雄心意立決,他忽爾又朗聲笑道:「好!不怕就是不怕!有
種!老夫最欣賞你這種人,明天開始,我正式收你為我第二入室弟子,並傳你老夫三絕
之一的——『排雲掌』!」
    此語一出,在場所有人等盡皆震愕莫名,身為幫主心腹的文醜醜更感意料之外!
    雄霸只在三言兩語間,便下了一個如此重大的決定,任何人等亦不禁忖測幫主的心
底在想著什麼?
    只有步驚雲,在眾人震愕猜度之間,依然神色未動,他還是如冰鎮在那裡,定定的
看著雄霸,內心卻湧起了一絲近乎殘酷的冰冷:雄霸,你始終逃不掉!
    步驚雲感到自己已踏出復仇的第一步,可是,在漫長復仇路途上,無論是被尋仇者
仰或是復仇者,雙方都必將付出不菲代價……
    步驚雲,他既然矢志復仇,又如何可以逃掉?
   
                  ※               ※                 ※

    夜。
    月色悠悠地透進天下第一樓,然而帶來的並不是恬靜和寧逸,相反,樓內卻傳出雄
霸那微微動怒的聲音!
    「放肆!」
    文醜醜當場嚇得僕跪地上,一邊俯首,一邊震抖道:「屬下不敢!屬下不敢!」
    雄霸憤憤道:「還說不敢?嘿,你適才不是說步驚雲始終來歷未明,老夫這次收他
為徒,未免有點草率,是不是?」
    文醜醜聽其語氣仍含怒意,慌惶又是一聲「屬下不敢」,窘道:「小人並非這個意
思,只是為了幫主設想!」
    雄霸亦知道文醜醜本是出於一番好心相諫,只是自己適才一時氣上心頭,遂道:
「自古能人豪傑,盡皆英雄莫問出處!老夫不理此子是否真的記不起前塵,也不想追究
他的身世,只要他是可造成之才,便得悉心栽培!」
    文醜醜唯唯諾諾,連忙點頭稱是:「幫主言之有理!幫主言之有理!」
    卻又是口是心非,私下暗想雄霸向來處事萬分苛刻謹慎,今日如此爽快便一口收徒,
實有違其本性,當中到底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雄霸續道:「何況,縱然此子有意隱瞞身世,但無論如何,他只是老夫萬千棋子中
的一隻,始終難成威脅,何足懼之?」
    文醜醜見他焦躁漸消,連忙大拍馬屁:「是呀!幫主雄風蓋世,智冠江湖,難道還
防不了此子不成?」
    他雖然盡力奉承,雄霸卻驀露憂色,只因文醜醜話中「雄風蓋世」四字,隱隱挑動
了他的心。
    直至目前為止,雄霸雖已躋身當世梟雄之列,但若論雄風蓋世,似乎仍未完全辦到,
因為天下會還有一個強敵——無雙城!
    無雙城勢強力壯,根基深遠,要剿滅它談何容易?天下會縱在日益茁壯成長,但環
顧所有會眾,真正可用之才並不太多!
    就以雄霸自己招徒一事便可見一斑!他除於早年納得一入室弟子秦霜,打後便再難
覓良才,可見人才如何不濟!
    只是秦霜雖然資質不低,也並非脫穎之選,雄霸收他全因為此子品性忠厚,可堪信
賴而已。
    天下會真正需要的是霸王,為皇者雄霸南征北討江山的霸王。
    步驚雲正是霸王!
    他的冷,他的定,他的一身「死神氣息」,全是霸王的格局,這少年的出現,簡直
就是上天對雄霸的一種恩賜,助他促成萬世基業!
    正如那句話:「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如今雲已暗湧,那,風呢?
    風何時會起?
    雄霸不知道,故惟有等。
    文醜醜深覺幫主今夜乍怒乍憂,情緒波動不定,也知再難擾之,於是識趣地道:
「幫主會務纏身,看來極需休息,時候亦已不早,若幫主無甚吩咐,醜醜也不再打擾,
小人這就告退了!」
    雄霸「嗯」的微應一聲,也不再理會文醜醜,只自顧眺著窗外迷濛的月。
    文醜醜終於離去。
    雄霸這才鬆了口氣,臉上繃緊的肌肉登時鬆懈下來,那股不容侵犯的幫主威嚴隨之
消弭無形,這才是他真正面目。
    他很倦。
    無論他在人前多強,然而在萬籟俱寂的夜晚,當僅餘下他自己一個時,他的臉便
「肆無忌憚」的蒼老起來,半點也由不得人!
    這就是生命!
    即使萬世基業已成,即使萬世基業真的可以長存萬世,但生命,又能否萬世延續?
    絕對不能!
    不單不能,而且要活到百歲,也是鳳毛麟角,難能可貴。
    可是,誰又會徹悟此個中真理?
    故雄霸還是以有限之生命,來爭逐那抓不牢,帶不去的名利,依舊樂此不疲。
    「名利」二字。
    騙盡天下蒼生。
    一樣迷濛的月光,映在另一個人的身上,竟格外顯得冷若玄冰。
    只因他的心也冷。
    月色幽幽,步驚雲正坐於窗旁,定定的看著同一輪的月亮。
    這地方,是一個倉,一個人倉!
    說這裡是個「人倉」實屬無可厚非,這裡是天下會安置少年徒眾之地,雖然廣闊,
當中卻置有過千臥榻,分作十行而排,蔚為奇觀!
    臥榻的位置編排並非由少年徒眾們自行挑揀,而是以抽籤決定榻落誰家。不幸地,
步驚雲被安排睡於這人倉中最僻最暗的一個角落裡,他好像永遠也只能屬於黑暗,生生
世世也無法擺脫!
    他在這個最僻最暗的角落裡,已整整睡了三年。
    三年,確是一段十分冗長的歲月,可是步驚雲已在這暗角裡狠狠熬過,明天,將會
是另一轉折點的開始!
    因為,明天雄霸便會正式收其為徒,並會傳他三絕之一的「排雲掌」。
    所謂「三絕」,乃是雄霸興幫立派的成名絕藝,分為「天霜拳」、「排雲掌」與
「風神腿」,其中天霜拳一路早授予其入室大弟子秦霜,如今步驚雲能獲雄霸垂青授以
排雲掌,在旁觀者來說簡直是幾生修得。
    但步驚雲並沒有深感榮幸,他只是感到滿意,滿意自己這三年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
沒有白費!
    當初他加入天下會之初,他還顧慮殘殺霍家七十二口的其中一名殺手「蝙蝠」仍未
死去,惟恐他會回來天下會將他揭發,但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並未見蝙蝠的出現,步驚
雲才較為安心。
    也許,當日蝙蝠給黑衣叔叔封了全身穴道,動彈不得,早就可能給霍家那場滅門大
火燒為灰燼,永不超生。這原本是他應得的懲罰,一切皆是天意!
    但步驚雲也許並未自覺,他自己其實是一個很特別的少年,他默默一站已是異常特
別,其餘少年徒眾全都面目模糊,只有他最不面目模糊!倘若雄霸不選他,還可選誰?
    不過無論如何,這個錯誤的決定將可帶他脫離這個「人倉」。明天,他便會住進專
為幫主繼後招徒而建的「風雲閣」!
    今夜,是他睡在此處的——最後一夜。
    「梆梆」的鑼更聲驀地從外傳來,劃破了黯然寂夜,且夾雜著那個打更侍衛沙啞而
疲倦的叫聲,似在催促著眾生快些死亡,快些死亡……
    已是三更!
    步驚雲卻毫無睡意,他的眼睛依舊在漆黑中冷冷發光,定定的瞅著睡在他週遭的那
逾千少年徒眾。
    他們雖在日間為幫主的決定困擾了好些時候,也曾對步驚雲指指劃劃,竊竊私語,
但事情很快便又過去,且已夜闌人靜,他們早就安寢無憂去。
    這麼多來自不同家庭的少年能夠聚在一起生活,可見是種緣份。
    他們比步驚雲簡單,也較為幸福,因為他們當中有許多還有雙親,還有家!
    這正是步驚雲最不明白的地方,他們為何要拋父棄母到天下會追逐名利?名利,真
的如此誘人?
    步驚雲卻多麼渴望能夠擁有親人,可惜迭遭慘變,與人無緣,縱是最關懷他的霍步
天也難逃厄運,真是造化弄人!
    每次念起霍步天生前那張慈和的笑臉,他的心就恍如被利針刺著般痛!
    他生前對他百般呵護,步驚雲卻從未為他幹過什麼,記憶當中也僅是和他說了三句
話,接著,步驚雲什麼也來不及,來不及回答,來不及笑,來不及喚他一聲爹,霍步天
便消失了……
    徹底消失了。
    他惟有以復仇來報答他!
    如今回想起來,霍步天三字,當中的「步」不正是步驚雲的姓?莫非前世今生之中,
二人早有夙緣?
    他的姓懷著他的名,又似是懷著他的魂,像叫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忘記替他報仇!
    一定要報仇!
    可是,在大仇未報之前,這個其實在一步步走近黃泉的少年,到底還要經歷多少考
驗、滄桑、煎熬?
    驚雲,本是指天上的雲呀!世人都不免向天上的雲抬首仰望,真是一個不易擔當得
起的名字!
    故步驚雲未如天上的雲般受人仰望,已如雲般飄泊無依……
    心中有太多猜不透的明天,太多猜不透的命運,惟有常獨坐於漆黑暗角專心苦思!
    鑼更聲逐漸遠去,就在步驚雲思潮起伏間,驀地發現窗外不遠之處,竟有數條黑影
急竄而過,直向天下第一樓那方奔去!
    若是在平凡人的眼中,這些僅是黑影而已,但步驚雲早就慣於幽暗中過活,他的眼
睛在黑暗中甚至比貓還要銳利!他一眼便瞧出這些黑影的裝扮,他們全披著烏黑的夜行
快衣!
    步驚雲眼見這數條人影均作刺客裝束,且向天下第一樓之方向進發,當下暗覺不妙,
不由分說,也即時躍出窗外,窮追而去……
    步驚雲還未追至天下第一樓,已聞警號乍響,遠遠更傳來連串兵刃交擊之聲!他不
禁一怔,難道有人行刺雄霸?
    雄霸這些年來為增強自己勢力,早結下不少仇家,有人行刺實不足為奇!只是天下
會向來守衛森嚴,要來行刺,簡直妄想!
    究竟今夜的刺客是誰?
    及趕至天下第一樓外,便見雄霸早已躍出,正與多名蒙首持劍的黑衣刺客周旋著。
    天下會眾陸續增援而至,文醜醜亦已聞號趕至,霎時之間,兩幫人馬混戰團,情況
異常混亂!
    步驚雲眼見如此情形,當下刻不容緩,忽地搶過自己身邊其中一名侍衛的佩劍,縱
身一躍,立即加入戰圈!
    他並非要殺雄霸,而是要保護雄霸!
    他絕不能讓雄霸死在別人手上,他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上,他一定要親手以雄霸的
血來祭霍步天!
    然而,就在他剛躍進戰圈的剎那,一柄劍突然如電攻前攔截他,使的竟然是——霍
家劍法!
    步驚雲不禁一怔,這套劍法霍步天僅曾傳給自己,這個世上,居然也會有別人懂得
霍家劍法!
    一怔之下,步驚雲一時不由自己,挺劍便使出霍家劍法回刺!
    這個蒙面刺客似亦未料到這十三歲的少年也懂得霍家劍法,當場震愕,步驚雲就乘
其震愕之間,劍尖順勢一挑,登時挑起了那個蒙面的黑巾!
    急瞥之下,步驚雲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眼前人赫然是自己朝夕憶念、矢志為其報仇的——霍步天!
    是霍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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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0-3-3 13:17:08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不哭死神

明天,是一個無法預測的謎。
    步驚雲的生命中當然仍有明天,而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轉眼之間,他已經十三歲了。
    十三歲的他,到底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是否,他已變為另一個人?
    還是和以往一般。
    依然故我?
    天山,高聳入雲,乃天蔭城一帶群山之首,此處正孕育著一個威震武林的一代大幫!
    「天下會」,其總壇正是設於此天山之巔,壇捨倚山而建,雄偉巍峨,氣象萬千,
令人歎為觀止。
    在近五、六年間,這個如旋風般崛起的幫會,已攻佔了武林中不少大寨小幫,就連
十大名門正派其中之五的玄天、落暮、蒼鷹、風月、靈鶴亦歸順麾下,餘下的五大派,
及其他閉門自掃門前雪的幫派,根本不足為懼。
    反而是江湖另一大幫「無雙城」,歷史悠久,其城主獨孤一方更是智勇雙全,武藝
超群,這個無雙城,才真正是天下會之大患!
    故天下會崛起之後,不斷以威逼利誘之手段招兵買馬,甚至「逆已者死」,便是為
要鞏固實力,以期對付無雙城。
    直至如今,天下會已有三百個分壇遍佈中原各地,只要實力茁壯,時機成熟,便會
立即剷平無雙城,把整個武林吞併!
    據說,這三百個分壇的壇口,全都朝向總壇而建,宛若萬臣朝拜天山總壇,和總壇
上的一座建——天下第一樓。
    這座天下第一樓,樓高三層,堪稱瓊樓玉宇,粉雕玉琢,乃於天山巔上最高之處,
直衝雲霄,倘若置身其中,必可盡瞰蒼茫大地,大有「君臨天下」之勢!
    如此架勢,試問世間一眾平凡蒼生,誰可匹配?
    絕無僅有!
    故,能夠踏進天下第一樓的人簡直寥寥可數,天下第一樓根本不屑給尋常分壇主進
入,也不准尋常門下進入,擅入者——斬!
    然而,此刻正有一名男子步進天下第一樓,他是少數獲准進入樓內的其中一人,只
是他也不配坐臥樓內,他僅配「站」和「跪」!
    他身形瘦削,似乎也有三十來歲了吧?可是那一襲闊袍大袖,黃澄澄的衣衫,和頭
上戴著的黃色無常高帽,使他整個人看來滑稽非常!
    也許,這正是他的謀生技倆,求生技倆。
    黃色,可以令人悅目,滑稽,可以令人賞心。他這副苦心孤詣的裝扮,只為要令某
人「賞心悅目」!
    這個某人,當然就是天下會門眾口中經常嚷著的「雄踞萬世,霸業千秋」的幫主—
—雄霸!
    雄霸,一個當世梟雄,渾身皆散發著一股「上天下地,惟我獨尊」的皇者氣度!也
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蟠踞於這棟天下第一樓!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於這天下第一
樓中穩操生殺大權!
    而這個黃衣男子,正是自創會之初,一直立於雄霸身畔,替其捶背、奔走、獻計的
軍師——文醜醜,也可以說,他是幫主雄霸的貼身侍從。
    文醜醜對於自己這個職餃,似乎並無不滿,也許是被逼「並無不滿」。不過話說回
來,像他這樣的庸才,雖不能達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能達至「一人之畔」,也
蠻不錯吧?
    正因他是一人之畔,故他亦擁有在天下第一樓這禁地進出的特權。
    就像此刻,他能踏入天下第一樓,只因他要把天下會去年戰績呈交雄霸過目。他唯
一不喜歡的是「跪」,他要跪至幫主閱畢冊上戰績後方可離去。可是雄霸卻遲遲末把戰
績閱畢,他在帷帳內已閱了許久許久。
    他素來都喜歡在帷帳內處理會務,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便是這個道
理。
    文醜醜跪在地上,盯著帷帳內的雄霸,雖是隔著一層帷帳,但帷帳薄如蟬翼,他還
是依稀可以分辨雄霸的神色,和他身上的披著的紫緞綿衣。
    這襲紫緞綿衣,緞滑如鏡,上以真金絲縷繡著九條游龍,張牙舞爪,盤身而上,宛
如九龍護身。事實上,披衣人雖非九五之尊,卻比九五之尊的皇帝更具逼人氣度,因為,
他是一條九天之龍,亦即九龍之尊!
    這個九龍之尊仍是仔細地閱著冊上的戰績,炯炯有神的目光帶著萬般小心,在冊上
每一行都停留許久,生怕會看漏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字。
    天下會的一切,他必須瞭如指掌,這樣對於將來所要發生的事,才可成竹在胸!這
就是一代梟雄的作風!
    正因他如此小心翼翼,於是在細閱之餘,他就發現了一樁奇事,只見戰績上寫著:
「正月十八,大舉殲滅黑山塞,黑山塞死傷守半,塞主被擒,臣服。本幫門下,後援一
死一傷,中鋒三傷,前鋒傷亡枕藉,僅得一門下步驚雲安然無事。二月十三,進攻寒山
派,大獲全勝,本幫門下,後援二死,中鋒九死一傷,前鋒再度傷亡枕藉,僅一門下步
驚雲幸全,身上無傷。三月十七,力占廣陵派,終於成功入主。本幫門下,後援七死八
傷,中鋒十死七傷,前鋒除於門下步驚雲仍在,無一生還!四月十五……五月……六……」
    雄霸終於把所有戰績閱畢,沉思半晌,忽然向文醜醜問:「誰是——步驚雲?」
    他的聲音宏亮之極,恍如龍吟,不愧是九龍之尊!
    文醜醜為之一愕,他沒料到以幫主貴人事忙,居然會注意一個小卒,遂道:「此子
三年前曾闖上天下第一天求進本幫,適逢幫主御轎經過,便順道將他納為門下。他入會
已有三年,首兩年僅幹一些低微的雜役工作,直至去年,才正式開始參與本會大小戰役。」
    雄霸聽罷略一皺眉,回心細想,終於記起來了。
    是的!三年前當他經過天下第一關時,確實因聽聞一個孩子喚作驚雲,便毫不考慮
把其納為門下,他甚至沒有掀起轎帳瞧他一眼,便已爽快的下了這個決定!
    只因為這孩子喚作——雲,這個「雲」字,是雄霸心中其中一個秘密!
    想不到於過去一年,在天下會十多場大小戰役中,此子竟然佔了十場,每場俱是身
為前鋒一員。
    須知道,前鋒每每是一場戰鬥中最重要的一環,目的是為先行攻撼敵人軍心,故每
名成員均須驍勇善戰,步驚雲這小子年僅十三,且投效天下會只是三年,卻已可屢次出
征,且儘管其餘前鋒門下非死即傷。但他卻如常無事,顯見定有過人之處!
    雄霸續問:「此子是何來歷?」
    文醜醜搖了搖頭,答:「不知道!據負責訓練門下徒眾的總教秦寧道,這孩子性情
孤僻,不喜言語,而且深諳一套掌法,可說是帶技入門。」
    掌法?步驚雲不是只懂劍法麼?怎麼又會懂得掌法?
    雄霸奇道:「他使的是什麼掌法?」
    文醜醜又再搖頭,道:「無法得知!秦寧說,這孩子每當被問及師承何人,出身何
處時,總是茫然搖首,像是所有前塵往事,全都記不起來似的。」
    雄霸道:「也許他並非記不起來,而是不想說。」
    文醜醜陪笑道:「幫主說得也是!」
    面對雄霸,文醜醜老是不知所措地笑,強笑、乾笑、諂笑、陪笑、甚至強顏歡笑!
    瞧真一點,他的嘴原來不小,而且嘴角上翹,天生便是一張仰月笑嘴,不過,他的
眼睛卻是不笑的!笑,只是他本能的掩飾!
    雄霸突然道:「既然秦寧說得這孩子如此特別,老夫倒想見一見他!」
    此語倒是雄霸由衷之言,這個經歷多場戰役而不傷不死的步驚雲,竟然僅得十三歲!
    這樣一個謎一般的孩子,誰都希望見識一下。
    文醜醜哪會不明幫主心意,道:「這個屬下定當辦妥!」
    雄霸「唔」的沉吟一聲,問:「除了戰績,還有什麼呈報?」
    文醜醜道:「秦霜少爺率眾攻打千峰寨已經報捷,預計將於十日後返回總壇。」
    這個秦霜,本是雄霸早年所收的入室弟子,也是唯一入室弟子,雄霸因無子嗣,故
命下屬均稱呼其徒作少爺。
    雄霸聽得文醜醜所言,嘴角泛起一絲引徒為傲的笑意,道:「好!霜兒幹得好!丑
丑,你先給我滾出去!」
    伴君如伴虎,文醜醜也不想過於久留,於是一面躬身作揖,一面笑道:「既然幫主
沒甚吩咐,那……屬下這就告退了。」
    言罷立即轉身,正想步出天下第一樓溜之大吉,豈料突又聞雄霸從後叫住自己:
「醜醜!」
    文醜醜嚇了一跳,隨即回身低首,囁嚅道:「幫主,可還有吩咐?」
    雄霸沉著臉道:「適才我好像命你滾出去,並非要你站著走出去!」
    文醜醜當下恍然大悟,化憂為笑,忙不迭點頭道:「屬下知罪!屬下知罪!我立即
滾出去!」
    說著即時俯身在地上翻滾出去,剛剛滾出第一樓,文醜醜便聽見樓內傳來雄霸那宏
亮而得意的笑意,心中更寒,慌張夾尾鼠竄而逃!
    這就是權力!
    它最駭人的地方,也是最迷人之處!
    只要有權,若要他滾,他不能站著走!
    若要他死,他就絕不能再——生!
   
                  ※               ※                 ※

    三分教場,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這地方位於天下會內,壯闊無比,說它奇怪,只因它雖名為教場,卻並非用作調教
天下會門眾之用,反之,所有門眾僅可在教場外側的樓舍中接受訓練!
    三分教場,其實只為供幫主雄霸檢閱部下及觀看門徒比武而設,一切的堂煌建,都
只為一個「萬人之上」的人。
    因為他是雄霸,他便擁有絕對無上的權威可以享用一切!
    試問誰敢不服?
    今日,三分教場上又聚集了一批過千徒眾,歲數大多在十二至十六之間,可說是正
當旭日初升之年。
    可惜,這些本應向上求進的少年們並沒有胸懷造福社稷之心,卻一心只求功利,故
這麼小的年紀,便已開始浸淫於江湖仇殺之中。
    是誰令他們變成如此?
    如果他們全是大戶的兒子們,早便該享盡榮華富貴,誰希罕加入天下會以身犯險,
以血汗急奪那片刻浮華?
    一切一切,只因為窮。
    蒼茫大地,滿目皆是貧土。神州萬里,儘是充斥著為生計而愁眉不展的老百姓!歷
朝時出庸君,大地有主等如無主,到處怨場載道,苦待浮沉!
    整個神州都在呻吟,滿佈百姓們的呻吟!
    江湖人乘時而興,大家都不腳踏實地地去為民建設,只一心侵奪地盤,滿足私慾。
    正如雄霸這樣的武林人物,也可獨霸一方,其威勢比諸當今天子,簡直有過之而無
不及,否則今日這過千少年也不用在三分教場聚集!
    雄霸早已坐在三分教場當中一張龍椅之上,紋絲不動。龍椅之後站著百多名神色剽
悍的精英弟子,形如半月般在後把其團團拱護,而且還有文醜醜侍候在側,守衛森嚴。
    天下會向來家法嚴厲,若一經幫主傳令集合,所有弟子無論身處總壇哪座建築,都
必須盡速於一個時辰內全部齊集,否則格殺勿論!
    故這些少年徒眾雖然人數逾千,但早已絡繹不絕地魚貫入場。此刻眾少年幾近到齊,
並分排作十行面朝雄霸而立!
    其實雄霸自創會以來,由於忙於籌謀如何可以更為向外拓展,故一直都疏於檢閱一
般徒眾,更遑論這些未成氣候的初生之犢,故這些少年徒眾雖曾在天下會呆了數年,雄
霸還是首次檢閱他們。
    這些少年雖看來神色凜凜,但因今日是第一次可以正面一睹幫主風采,眾人心情不
免緊張,而且在緊張之餘,也在心驚膽戰!
    然而他們並非為見幫主而心驚膽戰,而是因為另一個人!
    所以少年徒眾盡於有意無意之間,側頭斜瞥第十行的最後一個位置,這個位置仍然
空懸,仍欠一人。
    一個很可怕的人——他!
    一個時辰的時限將屆,他們並非是在害怕這個遲遲未至人他會遭幫主嚴懲,而是害
怕他真的來臨!
    雄霸一直在注視著這些神色緊張的少年,如老鷹般銳利的目光在每人的臉上來回急
掃,像在搜尋著什麼似的,可是直至眾人整齊排列後,他雙目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似乎
並未在這逾千少年中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不由得對身畔的文醜醜問:「醜醜,你可看見
他?」
    文醜醜晃頭晃腦答:「不知道,屬下也從未見過他,不過細點人數後,還欠一人。」
    雄霸一愕,沉吟不語,片刻才道:「也好!反正這逾千少年看來雖算精神奕奕,未
致過於差勁,但神色顯見緊張。倘若他們當中,也有那個歷經十場戰役而不損的步驚雲
的話,那這個步驚雲,就未免令老夫甚為失望。」
    是的!一眾皆是凡夫俗子,怎堪入目?
    原來這回檢閱這批少年部屬,全由於在此之前雄霸因一時興之所致,便與心腹文丑
丑來打一賭,看自己能否於逾千少年中把步驚雲認出,若然不能,文醜醜便可獲贈一萬
兩黃金。若然贏了,他貴為一幫之主,既已證明自己眼光獨到,當然不需文醜醜再付出
什麼。
    就在二人言談之間,一條人影已在三分教場的入口緩緩拾級而上。這條人影甫一出
現,教場上所有徒眾登時更呈緊張起來。
    在時限將至的最後一刻,他終於來了。
    他不高不矮,看來只是一個年僅十三的少年,但場中逾千徒眾自踏進三分教場那刻
開始,便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大家的心都在發寒,就像在看著死神一樣!
    不錯!他是死神!
    他參與天下會十場戰役,所有前鋒同門非死即傷,只有他安然無缺,此事雖使他的
名字蜚聲天下會,然而同時間,大家亦認為他只會帶來死亡,所有聽聞他戰績的人都害
怕和其一起會遭不測,盡量與其遠遠疏離,一些少年徒眾更為他冠以「不哭死神」之謔
號。
    只因他加入天下會已經三年,一直不喜言語,面上更從來沒有半絲表情,而且無論
發生何事,或瞧見同門在戰場中慘死,他也不曾有半分激動,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更
遑論會為任何人、任何變故而哭!
    他似乎真的不會哭,也從沒有人見過他哭!
    而這個「不哭死神」如今已步至第十行最後那個空懸的位置,霎時之間,方圓一丈
內的少年們,身子盡在微微顫抖,就像懼怕他真的會為他們帶來不幸。
    千百雙眼睛都在盯著「他」,恍如千夫所指,可是「他」毫不動容。
    他一站定,便再也一動不動。
    他,正是已經十三歲的——步驚雲!
    歲月無聲無息地流逝,無聲的孤獨歲月,還有步驚雲。
    他愈是長大,愈是冰冷無聲。
    十三歲!
    十三歲的他比之十歲的他,臉上竟添了一股不該有的莫名滄桑。
    可是,那雙橫冷的一字眉,還是如三年前同樣深鎖,像在訴說著那悲苦的前塵,和
將來決絕慘烈的一生!
    冷冷的眼睛,彷彿瀰漫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一個家破人亡的惡夢。
   
                  ※               ※                 ※

    雄霸甫見這個最後及時進場的少年,雖是年紀輕輕,渾身卻在散發著一股獨特的氣
概,登時眼前一亮,私下大喜,遂對文醜醜笑道:「醜醜,倘若老夫沒有猜錯,今日你
那一萬兩黃金,已經付諸流水。」
    文醜醜亦見眼前少年之獨特,心知準會見財化水,心中其實有氣,仍不脫侍從本色,
涎著臉道:「幫主慧眼高超,屬下輸得心服口服。」
    雄霸笑道「且慢失望,先讓老夫證實此子可是真的!」
    說罷雙足一點,整個身形忽然拔地而起,勢如大鵬展翅般向步驚雲那方翱翔而去。
    這一手輕功之快之巧,瞧得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雄霸能成為當世梟雄,確是實至
名歸。但以其一幫之尊,本可命步驚雲上前普見,此刻卻如此親力親為,見對此子亦異
常重視。
    是因為什麼緣故?
    雄霸自己亦莫名其妙,只覺很想盡快把這少年瞧得清清楚楚!
    其實,是因為緣。
    惡緣!
    冥冥之中,他始終逃不過。
    步驚雲仍是如鐵般筆直挺立,驀見一條人影由遠而近飛快撲來,居然神色未動!
    是他?是他?是他?
    他知道,他來了。
    終於來了!
    自霍家莊慘遭滅門後,他加入天下會當門眾已整整三年。三年以來,首二年他還是
擔當一些粗賤的雜役工作,忍辱偷生,直至年前才開始參與大小戰役,可是,始終仍未
能有機會親睹仇人的真正面目。
    然而今天,他終於可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閃電之間,雄霸已如泰山般矗立在其眼前!
    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
    四目交投,卻並非一見如故,而是一切刻骨的前塵恩怨,盡在千絲萬縷地糾纏。
    步驚雲只見眼前人約是四十上下年紀,一張方臉長而起,兩邊額角崢嶸,雙目含威,
氣派非同凡響,不問而知他就是自己日夕痛恨的仇人——雄霸!
    這三年來,步驚雲葉雖從沒眼見他到底怎生模樣,卻已靜靜耳聞他的不少消息。
    他知道,他原名並非雄霸,只因矢志雄霸天下,才會改名易姓為雄霸!
    他知道,他髮妻早死,又無子嗣,僅得一獨女「幽若」,如今尚是年幼!
    他知道,直至目前,他僅納得一名入室弟子,名為秦霜,年方十六!
    除此之外,步驚雲所知不多。
    而雄霸對他,卻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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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6:17 |只看該作者
風清和整條右臂赫然被風清鷹揮劍齊肩砍斷,血淋淋的掉到地上,他的人亦痛極而
倒!
    他做夢也沒料到其兄會如此喪心病狂,居然廢掉他的右臂,兀自震驚:「大……哥,
你……好……狠……」
    風清鷹縱聲笑道:「嘿嘿,要圖霸業必須心狠手辣,自古名門正派的掌門,誰不是
踐踏弟子屍體而扶搖直上?我已對你格外留情!」
    笑聲方罷,也不再與其弟多說半句,手腕一扭一揚,頓把「月雷」向聶人王等人激
射而出。
    激戰中的鬼虎無意間朝風清鷹一瞄,乍見一道金箭般的光芒如電射來,心頭一驚,
連忙一爪提起身邊正與眾人纏鬥著的聶風,高呼:「走!」
    聶風倉卒間不知就裡,但覺得鬼虎爪上勁力像已匯聚全身真氣,未及驚愕已被鬼虎
奮力一拋,小身兒驟如斷線風般向陣外翻飛!
    與此同時,聶人王驀地回頭一望,只見一道金光直飛過來,若是一般刀客當然先避
為快,但聶人王豈是一般刀客可比!
    他是群刀之首,他是北飲狂刀!
    絕不退後的北飲狂刀!
    他意態更瘋更狂,暴喝一聲:「卑鄙」跟著想也不想,迅即勁運全身護體,手中雪
飲已朝射擊來之月雷劈去!
    鬼虎驚呼:「別……輕舉……妄動……」
    可是他距聶人王足有十步之遙,要阻止亦來不及!
    「噹」的一聲!
    雪飲冰冷的刀光劈中了月雷的金光!
    接著爆出了一聲絕天滅地的——「轟」然巨響!
    就像是敲起了一聲斷魂的喪鐘!
   
                  ※               ※                 ※

    巨響過後,是不知止境的沉寂。
    一陣寒風颯然掠過,在風中飛蕩著的,不獨是雪,還有血與死亡。
    「月雷」所爆發的毀滅力,雖然未有絕天,卻已滅地!
    就在斷崖上方圓三丈之地,所有積雪及山石盡遭炸毀。風月門一干門眾,亦全墮至
崖下粉身碎骨!
    只有早躍身陣外的風清鷹和斷臂後倒地的風清和,仍安然留在崖上未遭毀及之地,
此外,崖上還有被鬼虎奮力拋出陣外的聶風,還有杞柔的屍首,還有雪飲!
    雪飲,本來一直都握在它主人手中,可是巨響過後,早被強大的爆炸力彈飛,插在
斷崖邊緣!
    不愧是一柄絕世寶刀!縱使「月雷」的毀滅力足可開天闢地,刀,依舊分毫無損,
依然故我!
    只是,刀和人,未應至死不離不棄,如今刀的主人,卻已不知身在何方?是否也和
風月門弟子同一命運,齊齊魂斷崖下?
    還有,在爆炸前曾欲阻止聶人王的鬼虎,亦是不知去向,是否也和刀的主人一同飲
恨?
    不!他倆絕不能死!聶風在心中吶喊,他驚魂甫定,便立即站起來向崖邊走去,他
要看個究竟!
    他看見了一幕奇景!
    聶人王並沒有死,鬼虎也沒有死,然而,他倆也距死不遠!
    只見筆直的崖邊五尺之下,傷痕纍纍的鬼虎右手正五指箕張,緊抓崖壁嶙峋之位。
五指因用力過猛,正在迸裂出血,因為這五根手指不單要負擔他自己一個人下墜之力,
還有左手緊拉著的聶人王!
    原來就在月雷爆發當兒,聶人王首當其衝,當場被炸至遍體鱗傷,昏厥過去,若非
在出刀前勁運全身護體,早已死無全屍!
    鬼虎亦遭月雷殃及,但傷勢遠遠不如聶人王,就在斷崖崩塌剎那,他一手緊拉聶人
王的手,身形急展,以絕世身法踏著下墮的石頭衝至斷崖之前,右手胡抓,恰恰抓著嶙
峋崖壁,才能倖免於難!
    可是二人目下處境簡直危如累卵,聶人王渾身上下正在不斷淌血,昏迷不醒。鬼虎,
他的五指亦在叻作響不住迸裂濺血,看來亦支持不了多久!
    聶風驚見如此形勢,急嚷:「爹!叔叔!」
    鬼虎往崖上一望,但見聶風的頭兒正伸出崖邊,他竟然微微一笑!畢竟,在這大限
將至的一刻,他還看見了一個他想看見的人。
    就在此時,崖邊亦伸出兩個他不想再見的人!
    一柄金劍瞿然抵在聶風的咽喉上,是風清鷹!他的身畔還有泠玉!
    泠玉,他適才在混亂之際一度不知所蹤,其實是怕得躲在一個雪丘之後,如今喜見
大局已定,又再出來狐假虎威。
    此際他的臉上異常洋洋自得,流露一股不可一世之色,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口吻取笑
鬼虎:「大哥,我早跟你說過,最後的勝利僅屬於像我這樣的人,像你這般醜陋的可憐
蟲,還是早死早了!」
    說時突把手中刀向鬼虎一仍,鬼虎雖身負重傷,仍能借身險險避過,只是身子如此
一動,右手抓著的崖壁即時簌簌作響,五指的血流得更急,岌岌可危!
    聶人王就在鬼虎身子挪動之間,猝地驚醒過來,眼見如此形勢,更見泠玉又再現身,
一雙眼睛怒睜至幾欲爆裂,切齒暴喝:「禽獸!」
    他雖滿腔義憤,但因身懸半空,無法宣洩,渾身竟在不住顫抖!
    出奇地,在風清鷹劍下的聶風,小小身兒也如其父一般顫抖著,是因為他與聶人王
本就一脈相連,故此作出相同的迴響?
    還是因為,在他的四肢百脈當中,也流著和聶人王相同之力量,相同之憤怨,和相
同之——瘋狂的血?
    風清鷹並未發現聶風身軀的變化,他只是咧嘴獰笑,對鬼虎及聶人王道:「儘管動
吧!你們愈動便死得愈快,不過黃泉路上也不愁寂寞,我會把這小子送下來和你倆一起
上路,免得他日後將此事公諸於世!哈哈……」
    風清鷹雖犧牲了過百門下,但如今終可得償所願,不禁躊躇滿志,仰天狂笑起來。
    泠玉,又何嘗不是小人得意?他也一起附和風清鷹仰天狂笑,笑聲比風清鷹還要響
亮!霎時之間,整個雪地充斥著他倆的獰笑聲,繞耳不絕,恍如兩頭豺狼飽餐弱肉後的
嗥叫!二人身後,本來還有一個風清和,倒算是條漢子,可惜他一臂被斷,失血過多,
一時間再難站起相幫。
    這個世上,彷彿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將要發生的一切!
    彷彿……
    就在二人狂笑之際,鬼虎驀地低首朝聶人王一笑。
    他的笑容是多麼的苦澀,宛如杞柔屍首上那絲笑容!
    死人的笑容。
    僅此一笑,聶人王即時明白他將要幹些什麼,急道:「我聶人王與你毫不相干,別
理我!快……快放下我!」
    鬼虎想不到這個一直瘋狂的漢子也會看透他的心意。且還拒絕接受,比諸崖上那兩
頭虛有其表的豺狼,這頭瘋獸是可愛得多了,他道:「毫……不相……干?那……你為……
何要殺……泠玉?」
    聶人王一愕,不知如何回答。鬼虎又是一笑,笑容益苦,道:「柔……死了,我……
活下去……也沒……意思,可是……你對……你兒……很重要,他……他是……一個……
可憐……的孩子。」
    聶人王聽罷,雙目睜得更大,一反以往瘋狂,嚷道:「別這樣!好……漢子!我聶
人王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快放手!快放手!」他一面叫,一面發力欲掙脫鬼虎的
虎爪,寧可自身隨下深淵粉身碎骨,也不要鬼虎如此做!聶風也明白鬼虎到底意欲何為
了,連忙呼道:「叔叔!不要這樣,不要啊……」
    鬼虎向聶風淒然一笑,此時本在喜極忘形、仰天狂笑的風清鷹及泠玉也注意到他們
的一言一動。鬼虎為怕他倆阻撓,事不宜遲,立即鼓起體內殘餘真氣,雙腿蹬在崖壁之
上,一邊對聶人王父子道:「若……你父子……倆能……逃……出生天,請……把柔……
拋到崖下,只要……跟……著我,她一定……會……喜……歡……」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逐漸哽咽,但還是仰首凝視崖上的聶風!
    他與這孩子相處僅僅數日,如今竟覺不捨,究竟是為何緣故?
    他不知道!他只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最後一眼!
    聶風淚盈於睫,身子仍在不住顫抖,口中不住吶喊:「叔叔……不要,求求你……
不要……」
    可是,一旁的風清鷹大抵已明白將要發生何事,金劍一舉,寧可把劍脫手擲向鬼虎,
也絕不給他倆任何逃生機會!
    但鬼虎比他更快,他的劍猶在手中蓄勢待發,鬼虎陡然潛運畢生功力,左手聚勁一
提,頓把聶人王的身軀提到他頭頂之上,接著把踏在崖壁的雙腿發力一蹬,身形頓借力
向後凌空迴旋,趁著迴旋之力,雙掌向正停留半空的聶人王背門一推!
    這一著迅雷不及掩耳,聶人王於狂叫聲中,當場被鬼虎雙掌打回崖上,可是同時間,
鬼虎因右手無法緊抓崖壁,在半空已無依借,這雙掌推力愈大,鬼虎的身子便向下墮得
更快,聶風哭著驚呼:「叔叔!」
    鬼虎一面下墮,一面依依看著聶風,最後叫道:「孩……子,保重……」
    一聲保重,鬼虎已在聶風眼中閃電消失!
    他消失了!
    聶風呆住,在迴旋而上的氣流當中,送來的僅是一滴眼淚,一滴鬼虎的眼淚,飛濺
到他的小臉之上……
    淚,也和當年聶人王滴在他臉上的那顆眼淚一樣,是熱的!
    是熱血漢子的淚!
    聶風小小的胸膛在一起一伏,雙手也在急劇顫抖!
    淚,洗滿他整張小臉,他咬牙切齒,心中升起千句萬句: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杞柔姑娘要死?
    為什麼鬼虎叔叔要死?
    為什麼好人全都要死,壞人卻可逍遙法外?
    難道,世上真的沒有公理?真的沒有人願站出來評個公道?
    不!縱使沒人會挺身而出,他今夜亦要求一個公道!他要用自己那雙小手判決此番
公道!
    血在燒!
    聶風愈想,心頭愈是波瀾起伏,燒著的血登時由心直向其腦門衝去,燒昏了他的腦
海,一股莫名而可怕的力量突然在他體內暴增,小身兒的肌肉在賁張,要他不能不發!
他的雙手不斷地顫抖著,他的胸膛在急速地起伏著,他的喉頭發出「呀呀」的低吼,他
似乎已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他自己!
    泠玉並沒留意聶風的變化,只是陰險的望著崖下,冷血地道:「大哥,我早對你說
過,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喚作後悔!不過如今,你自己可知道什麼喚作後悔?哈哈……」
    風清鷹也沒留意聶風,他眼見鬼虎已死,心忖重返崖上的聶人王雖重傷在身,但不
知仍存多少實力,故此不由分說,第一時間回身向倒在地上的聶人王挺劍直刺!
    聶人王其實傷勢不輕,此刻除了還可勉強走動外,根本沒餘力可與之比拚,惟有在
地上翻滾閃避!
    只是,風清鷹未把聶風一劍了結,而先去追擊聶人王確實太小覷聶風,和那柄僅距
此小孩數步之遙的雪飲了。
    就在他快可一劍戳進聶人王咽喉之際,倏地,赫覺身後一股森寒無比的氣勁襲來,
私下一駭,連忙回劍擋格,豈料這股森寒氣勁竟是由那柄一直插在地上的雪飲所發,它
此刻來勢之強橫急勁,簡直與握在聶人王手中時不遑多讓!
    它已化為一柄審判一切善惡的刀!
    風清鷹還未及瞧清是誰握著雪飲劈來,手中金劍突遭砍斷,雪飲,已勢如破竹地劈
進他的胸膛……
    與此同時,泠玉還在毫無悔意地仰天狂笑,驀聽「啊」的一聲慘嚎,竟似是由風清
鷹所發,且有一股血霧遍自己背門,心頭登時一懍,急急回頭一望,一柄森寒勝雪的大
刀挾著滿刀義憤,已朝其臉門直劈過來……
    泠玉根本沒有機會閃避,也沒有機會後悔!
    他終於至死也不知道什麼喚作後悔!
    雪依舊在哭,這是一個悲哀的結局。
    聶風緩緩的從地上苦撐而起,也不知自己於何時會昏倒地上,更不知適才發生什麼
事!
    他抬首一看,見雪飲竟插在距自己不遠的地上,傲然迎著風雪佇立,刀鋒飽染鮮血,
儼然剛剛審判了人間不義!
    可是,誰曾執刀?誰曾審判?誰是真正的辣手判官?
    聶風愴惶遊目四顧,赫然發現了風清鷹的屍首,還有泠玉的屍首也距其不遠!
    風清鷹的屍體自胸腹以下盡被一刀剖開,腸臟全都掉了出來,死狀異常可怖,雙目
流露的驚詫之色,像是無法相信殺他的人居然有能力可以殺他一樣!
    泠玉,他死得比風清鷹更慘,他的四肢盡被劈斷,腰際更被攔腰斬開,頭亦被割了
下來,整個屍身碎作七截,但最可怕的,還是他那張本是俊如冠玉的臉,早被千刀萬剮,
化作肉碎!
    他終於得到了應得的報應。
    偌大的雪地中,還有呆坐丈外的聶人王與風清和,他倆「各據一方」,各自怔怔的
瞪著聶風,四顆眼珠同樣充滿不可置信的神色。
    聶風徐徐站起,走到聶人王的跟前,問:「爹,是……誰殺掉他們的?」
    聶人王默然不語,只是牢牢的凝視聶風的臉,心中忽地記起鬼虎死前曾對他說的一
句話——你兒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聶人王想著想著,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杞柔跟前,抱起她的屍首,蹣跚地向著崖邊
走去。
    聶風從後追著問:「爹,你……你要幹什麼?」
    此時聶人王已步至崖邊,他的眼睛遠眺前方,道:「鬼虎死前曾經囑咐,希望我們
能把杞柔拋到崖下,這是他的最後心願。」
    聶風俯首無言,聶人王惘然續道:「也許,亦是她這十三年來……一直藏於心底的……
惟一心願!」
    說罷手上一鬆,杞柔的屍首便沿著崖邊直墮向深淵之中。
    最後,還是由聶人王這個殺人魔頭成全了這雙男女,不知他私下又會怎樣的想?
    可會記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情?那個美麗但絕情的女人?
    他仍是遙望著遠方,隔了良久,終於茫然道:「風兒……或許你說得對,我實在應
與你一起退隱歸田,重過以前的生活,也許……未晚……」
    也許未晚?為什麼他會感到晚?
    他的語氣是那樣的平靜,往昔的瘋狂已不復見,到底是誰改變了曾瘋狂嗜殺的他?
    是鬼虎?是杞柔?是那蒼涼落寞的操琴者?
    還是適才他在兒子身上,找到了那個凶殘的自己?
    聶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一切,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他不禁喜極而泣:「爹……」
    可是,聶人王隨即又說:「不過……」
    不過?還有不過?
    聶人王斜睨聶風,道:「我還有一心事末了?當年你娘親因我不願與南麟劍首斷帥
決戰而離開,為了抒掉這口郁氣,我決定與斷帥一戰!此戰儘管她已無法得見,我仍要
徹底證明自己的真正實力,方才甘心……」
    「但……若你敗了,那……我……」聶風道。
    聶人王沒給他說下去,果斷道:「我絕對不會敗!」
    絕對不會敗?聶風私下叫苦,世上並無絕對之事,老父此去,可能已是終局……
    但聶人王驀地轉身,抽起地上的雪飲,扔給聶風道:「替我拿著它,你已有足夠的
資格!」
    聶風一手接過雪飲,也不及琢磨老父這句話的含意,聶人王已逕自向前大步離去。
    他惟有把雪飲掮在肩上,緊緊追著聶人王,就在他倆經過傷倒地上的風清和身畔之
時,聶人王竟爾一反過去濫殺作風,也不抽刀將其斬草除根,只管一直看著前方,無視
一切前行!
    風清和的眼神卻又為何如此怪異?聶風只感到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自己身上,這
個叔叔其實不壞,故不自禁的問:「叔叔,你……傷勢如何?要不要幫你療傷?」
    風清和苦笑搖首,口中卻說出一番奇怪的話:「我大哥罪有應得,他的死我也不想
追究,只是……孩子,你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唉……」
    他言畢長歎一聲,聶風便覺悟莫名其妙,但聶人王漸漸去遠,也是不能逗留,只好
無奈的向風清和一笑,跟著便緊追聶人王而去。
   
                  ※               ※                 ※

    崖下。
    本是一個寧逸清幽的世界,如今卻是屍橫遍野,滿佈風月門弟子跌得粉身碎骨的屍
體。
    風雪如前呼呼怒號,在怒號的風雪聲中,可還再有鬼虎半絲如鬼哭一般的哀鳴,泣
訴著自己鬱鬱不如意的一生?
    活著確實太痛苦了!如能再生於這個世間,也不願生而為人……
    可是,他根本無法再生,因為,他並沒有死去。
    就在崖下一個極為隱蔽的洞穴內,竟有一名漢子坐在地上,忘情地操著胡琴。
    漢子之前,正並排躺著一男一女,女的是那含笑而逝的杞柔,男的,卻是為救聶人
王而墮到崖下的鬼虎!
    二人的軀體完整無缺,顯見在未墮至崖底前已被接著,能在如此深不可測的崖底安
穩接著兩條軀體,這人武功之高,簡直令世人咋舌!
    這名操琴漢子身披墨黑素衣,雙目精光內斂,神情雖然平和,卻帶半分落寞……
    他為何落寞?
    早於八年之前,他已放棄一切,更放棄了自己那顆萬丈雄心!
    到了今時今日,他不求勝,也不求敗。
    他只求能平平凡凡、寧寧靜靜地度過餘生!
    可惜,為何江湖人總不給他半點寧靜?甚至亦不給曾追隨他的人半點寧靜?
    一念及此,黑衣漢子的琴音益趨低沉,低沉得就像是聲聲歎息……
    但是,在這些低沉的琴音當中,似乎飄忽著一股柔和的內力,輕緩的、溫柔的滲進
鬼虎的耳內,再廣散於他的五臟六腑、全身百脈……
    過了良久良久,琴音逐漸沉不可聞,終於曲盡,鬼虎亦於昏沉中悠悠的甦醒過來。
    他半張倦眼,瞟了倒臥身畔的杞柔一眼,又瞧了瞧那名黑衣漢子,臉上並無驚詫之
色,只有慼然。
    他斷續地道:「你……早已……借死……退……隱,本……不該……來……」黑衣
漢子苦苦一笑,歎道:「你也本不該匿居於此,你本應隨我退隱而去……」
    鬼虎淒然道:「可……是,這裡……是最接近……她的……地方……」
    衣漢子道:「他死了。」
    鬼虎搖頭,輕輕地抱著杞柔的屍體,道:「那……我更……要……留在……這裡陪……
她,這是她……的畢生……心……願……」
    他說著一望黑衣漢子,目光比真金還要堅固:「你……還是……回……去……吧……」
    黑衣漢子凝視著他,一動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忽地仰天深深倒抽一口氣,
隨著緩緩站起,對鬼虎道:「也許……你是對的。外面的世界並不適合你,許多時候,
人比禽獸更差。」
    他步至洞口,卻仍依依回望,道:「這裡,才是你的世界。」
    他終於黯然離去。
    鬼虎只是看著懷中杞柔,看著她那張堅定的笑靨,癡癡地沉吟。
    「柔,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多麼希望……再見你……這張笑
臉,但……每次……都不敢……回來,今天我倆……又可……再在……一……起……了……」
    杞柔的臉依舊保持著死前那絲心滿意足的笑意,似在向鬼虎輕輕傾訴,倘若此情不
變,那管它世道滄桑變化,那管是生是死……
    是的!生命苦短……
    他和她,歷劫重重苦難,到了最後最後,終於又可如當年一般緊緊依偎在一起了。
    但願她這絲癡心的笑意可以永遠凝聚臉上。
    但願這一刻永遠也不要過去。
    但願可以天長地久。
    這才是真正的
    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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