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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馬榮成]驚世少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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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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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02:10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楔子
    「這是什麼?」
    「你的命。」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變化龍』,這句話便是你為我所批之命?」
    「正是。」
    「此話何解?」
    「當中意思,是說只要你一遇風雲,便能化作九天之龍,天下將盡在你的腳下!」
    「那何處可遇風雲?」
    「不知道。」
    「連你也不知道?」
    「風本無形無相,沒有一刻靜止;雲亦聚散無常,飄渺不定!縱使窮究玄機,也算
不清天上風雲之反覆!」
    「無論如何,我畢生宏願總算得償,也覺無憾!」
    「不是一生,而是半生。」
    「半生?」
    「這只是你前半生的命!」
    「那後半生呢?」
    「時機未至,無法得知。」
    「何時方是時機呢?」
    「為何世人總想得知天意?雖知天意難測,不知比知更為幸福!」
    「我不明白。」
    「毋用明白,就讓一切隨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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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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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8:21 |只看該作者
白衣少女聞言臉色一變,這句話似乎真的說正她的痛處。
    哦?她為何並不屬於這個人間?
    難道……她根本便不是人?
    她真的只是一隻魅艷、寂寞的妖?
    青衣婦人繼續道:「你適才盲目出手救他已超越了本分,如今還為他包紮,更是極
不應該……」
    是的!白衣少女心中亦明白,她早已超越了自己身份的本分。她本應冷看人間一切
興衰,冷看所有的英雄好漢,然而就在步驚雲命垂毫髮的一刻,她竟然不顧後果地救了
他……
    一切都大大超越了應有的本分,既是如此,索性……
    「神母……」白衣少女忽爾回望青衣婦人,一片懇求之色,道:「他是一個性情中
人,這樣的人死了實太可惜,求求你,就讓我救他一次!」
    青衣婦人默默的凝望著少女那雙「哀怨纏綿」的眼睛,半晌無語,最後張於「唉」
的長歎一聲,轉過臉不再看她。
    白衣少女喜出望外,道:「謝謝你。」
    說著猝地以雙掌輕按步驚雲的胸腹,跟著閉目提氣。
    說也奇怪,片刻之間,只見步驚雲渾身皆在散發裊裊蒸氣,雙唇微微啟動,似已回
復生氣。
    以步驚雲如今所負之傷,即使雄霸親臨替他療傷亦非要一個時辰不可,這白衣少女
看來也僅得十四、五歲年紀,武功居然已至如此驚人境界,實在匪夷所思。
    抑或,她所使的並不是什麼武功,因為她根本便不是人……
    青衣婦人問:「行了?」
    「嗯。」白衣少女香汗淋漓,顯見為把步驚雲救離垂死邊緣,她付出了十分艱巨的
努力。
    「不過,他的頭給洪水當頭轟下,傷得最重,恐怕他縱然痊癒,也會……」
    青衣婦人不給她說下去,先自道:「但那已經不再是你的事了,我們快走吧!」
    白衣少女微微一愣,問:「神母,我倆就這樣把他棄在此荒山野嶺?」
    青衣婦人向她斜眼一睨,反問:「你捨不得?」
    白衣少女低首無語,不敢看她。她臉上蒙著白紗,誰都無法瞧清楚她的臉色。
    青衣婦人道:「他快要醒過來了,絕不能給他知道我倆的存在,因為我倆並不是……」
    並不是人?她沒有再說下去。
    白衣少女還是有點擔心,道:「但……」
    聲音無限低回。
    青衣婦人有點失笑,霍然一把捉著她的手,道:「走!」
    說罷雙足一蹬,立時縱身而起,拉著那白衣少女在灰黯的月夜下飄然飛逸,一片妖
幻迷離。
    到底,二人是人?仰是妖?
    那白衣少女飄身於半空之中,那絲絲羅裙上的白練又如千絲萬縷般隨風飄飛,她仍
不住依依回望地上的步驚雲,如夢的眸子內,竟暗暗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
    一種她絕不該有的情愫。
    聶風終於無法再找到步驚雲!
    他像是突然從人間徹底消失!
   
                  ※               ※                 ※

    這是洪水過後的第三天。
    就在樂陽村十里外的一個大鎮——
    昌平鎮內……
   
                  ※               ※                 ※

    樂山一帶在這數天之內,早因洪水肆虐而淪為一片水國,僅得這個昌平鎮,因地勢
遠較樂陽村等小村為高,且又四面環山,具備天然屏障的保護才能倖免。
    故此,不少原居於樂山一帶僥倖生還的災民,亦惟有捨棄仍浸於洪水下難以收拾的
家園,紛紛逃往昌平鎮,再由此鎮移徒各地。
    一時之間,大大小小的災民盡充斥於鎮內之大街小巷,形同一列一列向前進發的乞
丐,為數亦逾數成,蔚為……
    奇觀?
    不!
    這怎可能算是賞心悅目的奇觀?
    這原是神州子民代代受洪水為患的苦況與悲哀。
    當中包含了無數骨肉分離的血和淚。
   
                  ※               ※                 ※

    街角又翻起了北風。
    凜涼的北風,永遠都像一個絕不留情的判官,不管迎風而來是貧是富,它都照吹無
誤。
    蹣跚地、垂頭喪氣地迸發著的災民,在不得溫飽之餘,更是不住顫抖、瑟縮。
    他們當中有些人,已兩天沒有東西下肚,更有些人染上了疫症。
    面對飢餓和疾病,大人們也還能夠勉強忍受,可憐孩子們……
    「伏」的一聲,在蟻行著的災民當中又有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女童昏倒在地上……
    「啊!玲兒,你……怎樣了?你……別嚇娘親啊!」災民之中,一個中年婦人急忙
抱起昏過了的女孩,一探她的鼻息,但覺她已氣若游絲,慌惶向週遭的災民高聲求救:
「來人啊!我女兒染上了疫症,又很久沒有東西吃了,請你們救救我……的孩子!請你
們……做做好心……嗚……」
    女人嚷到這裡,已然泣不成聲,力歇聲嘶。
    不少災民亦駐足圍觀,可是眾人只是黯然地面面相覷,他們自己染了疫症的家人也
「無藥可救」,根本愛莫能助!
    真是呼救無門!
    就在眾人呆立、手足無措地等候這枯瘦可憐的女孩離世之際,遽地,一條人影從另
一堆災民中搶身而上,毫不猶豫,一掌便抵在女孩背門……
    源源真氣立即自其掌心直向女孩體內貫注,可惜女孩已病入膏肓,她只是微睜細小
的眼睛,看了看那個正使盡全身真氣欲救自己的人,感激地笑了笑,接著回望自己正傷
痛欲絕的母親,虛弱地、喘息地道:「娘……娘……親,玲兒。知道……你很疼我……」
    話聲剛歇,女孩突然渾身一陣絕望的抽搐,雙腿一蹬,當場氣絕身亡!
    適才的一句話,已是她衷心送給母親養育多年的遺言。
    「玲兒!玲兒!你不要……丟下娘親一個人!哇……」
    婦人緊緊抱著自己的女兒放聲痛哭,哭得異常淒厲,可是又有誰可以幫得了她?
    沒有人!縱使是適才竭力搶救那女孩的人,他也不能!
    但見他正怔怔的看著那個女孩漸漸僵硬的屍體,看著那婦人哀痛欲絕的表情,雙目
泛起一片淒愴之色。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他太有經驗,太明白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黯然轉身,一頭長髮在呼呼的北風中朝天飛,彷彿是他對蒼天無
言的怨……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聶風。
   
                  ※               ※                 ※

    自把那群孩子安頓在昌平鎮內一座佛寺後,聶風便與斷浪立即折返狹道,希望能找
回步驚雲,哪怕是他的屍體。
    可惜縱然洪水已平復下來,他倆找遍樂山每個飄滿浮屍的角落,步驚雲始終蹤影杳
然。
    唯一的結論,就是他真的死了。
    向來喜歡落淚的聶風亦再沒有淚,只因淚已干。
    茫茫天地,在心灰意冷,漫無目的之下,他與斷浪迷糊地隨著災民一直向前走。
    他方才驚覺,原來有這樣多的災民!
    這批逃難的災民少說也有數萬人,還不計那些堅決留於樂山,矢志重建家園的人在
內。
    想不到一次天災,所帶來的摧毀竟是如此慘重。
    這兩日來,因洪水所帶來的瘟疫已害了不少人命,而且,更有不少人活活餓死。
    聶風終於知道,原來世人並非全只因江湖仇殺而死,原來世人也會餓死、病死,尤
其是小孩子。
    就像適才那個女孩,已經是……
    「已經是第九百三十一個小孩死於瘟疫了。」一直跟在聶風身後的斷浪愴然地道。
    聶風木然地答:「不單只有這九百多個孩子因病而死,還有五百多個父母因把乾糧
留給子女們而餓斃……」語氣仍不免哽咽。
    多日以來,他不斷在災民群中盡力營救,可惜儘管他力竭手倦,始終還是連半條小
命也救不來。
    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達,他終於失去了表情。
    死的雖非聶風的親人,然而眼見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屍體,連半張把他們捲起來執葬
的草蓆也沒有,只要聶風的體內還有半點血,他還是會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這個時候,那些災民並不需要他的武功啊!
    武功,並不可以充飢,也不能夠根冶瘟疫,他們要的,是糧食和藥!
    只有真金白銀,才可買來糧食與藥!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來是這樣重要!
    但,誰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財富,可以賑濟這些數以萬計的災民?
    聶風想到這裡,心念陡動,他回首問斷浪:「浪,我倆離開天下會後,今天是……
第幾天了?」
    斷浪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聰明,立時猜得聶風在打些什麼主意,他詫異問:「風,你……你不會是要回
天下會吧?」
    聶風點頭:「不錯,我正有此意。」
    斷浪更為焦灼:「但……步驚雲已經死了,我倆犯不著再回天下會,對於雄霸這種
梟雄,我們沒必要守信呀!」
    聶風悵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卻並非我的主因。」
    斷浪惑然:「哦?你還有別的原因?」
    聶風無言地點了點頭,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樂之色。
    因為,他心中正暗自為一個決定而躊躇,那是一個令他——異常為難的決定!
   
                  ※               ※                 ※

    步驚雲甦醒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張開眼睛,便發覺四周全是殘破不堪的牆壁。
    他原來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內。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誰料甫一發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
他根本無法下床。
    驀地,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小兄弟,別太妄動!你全身筋脈盡皆爆裂,還有
十多處骨節給撞脫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個月啊!」
    話聲方歇,兩條虎背熊腰的粗豪漢子已從屋外步進。
    步驚雲定定的看著這兩條漢子,一雙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盡失,反流露一片迷惘,
他茫然問:「你們……到底是誰?」
    其中一名漢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漢子一指身畔較矮的漢子續道:「我兄弟倆在此地以狩豬為生,三日前,當我們上
山狩獵時,發現你昏躺在山上,於是便把你救回來!」
    那個武二也插嘴道:「不錯!那時候你傷得很重,我們還以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
又會活過來。」
    武大道:「嗯!我們兩兄弟從見過一個人受了這樣重的傷,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說著一指步驚雲的額頭,問:「是誰給你包紮的?」
    步驚雲霎時間不明所以,只顧撫著包在額上的白煉。
    武二也道:「是呀!還有,小兄弟,你又叫什麼名字?為何會昏倒在山上?」
    名字?雖是如斯簡單的一個問題,步驚雲聞言卻臉色陡變。
    什麼名字?
    他赫然發覺……
    他竟然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亦無法記起自己從何處來,將要回何處去!
    他失憶了!這裡,和洪水氾濫的樂山,彷彿是兩個世界。
    因為,這裡還下著纏綿的雪……
   
                  ※               ※                 ※

    偌大的天下會,在漫天的風雪下,看來一片死寂。
    置於天下第一關兩旁的蒼松,似乎也有點兒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雄霸正坐於關前,秦霜和文醜醜亦分別站於其左右,文醜醜更持著傘子為雄霸擋著
風雪。
    他們在等。
    整個天下會都在等,等著三個人的回歸。
    半個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個黃昏。
    只要眼前的夕陽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秦霜開始有點急躁,低聲琢磨:「怎會呢?風師弟絕不應是言而無信的人……」
    文醜醜不屑地道:「誰知道啊?也許他臉上的純真,只是一場愚弄我們的戲!」
    秦霜辯道:「不會的!即使他和斷浪如此,雲師弟也應回來交代,我只怕他們三人
遇上了意外……」
    文醜醜道:「我看未必!別忘記雲少爺與幫主所立的賭約,他可能早已畏罪潛逃了!」
    二人雖你一言我一語,然而雄霸始終不發一言。
    因為,答案已冉冉出現在天下第一關的梯階之上。
    在此最後一刻,聶風與斷浪終於及時回來了。
    雄霸雙目綻放一股豪光,他這才咧嘴笑道:「你們果然守信回來了,好得很!」
    跟著橫眼一瞄正低著頭的聶風,道:「驚雲呢?」
    聶風並沒有即時回答,他只是翹首凝視雄霸。
    但是他一雙眼睛內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訴了雄霸一切端倪。
    雄霸簡直難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錯愕:「難……難道……」
    其實,他也不用再「難道什麼」了,聶風已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秦霜與文醜醜見之亦霍然變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結果,不單出乎他倆意料之外,也出乎雄霸意料之外!
    真是一個異常震撼的結局!
   
                  ※               ※                 ※

    這個異常震撼的結局,迅即如旋風般傳遍了天下會每一個角落。
    每個門下心中亦很驚疑。
    這個向被譽為戰無不勝的「不哭死神」,居然會豁出一切,僅為救一群微不足道的
小童?
    他到底為了什麼?
    素來只顧爭名逐利的天下會眾,皆百思不得其解。
    雖然眾人議論紛紛,但雄霸已下了一道嚴令:倘有天下會以外的人問及步驚雲,所
有門下均不得直言其死訊,必須說步驚雲正在閉關苦練,尋求更上一層的武功。
    若有門下膽敢把此事洩露半句,違者——-斬!
    雄霸如此下令,只因近數年間,步驚雲已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赫赫有名。
    每個江湖人,盡皆聽過「不哭死神」這個可怕的稱號。
    如今天下會仍未獨霸武林,在此時傳出步驚雲的死訊,可謂極不合時。
    一旦給武林中人知道雄霸失去了最大助力,等如給人知道他斷了一條右臂。
    尤其此事若給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知悉的話,恐防結盟一事有變。
    更甚者,其他門派或會乘其一時勢亂,群起而攻……
    那就非常不妙!
   
                  ※               ※                 ※

    此事確實令天下會亂了一陣子,不過很快便被雄霸操控大局,把一眾門下不安的情
緒安定下來。
    「愚不可及!」
    正是雄霸這種絕情梟雄,對不惜捨身救人的步驚雲,在心中暗暗所下的結論!
   
                  ※               ※                 ※

    花兒不香,月兒不停,人也不再開懷。
    今夜,是一個黯然而不銷魂的夜。
    聶風坐在馬糟畔的小廬門外,已然坐了一個時辰。
    他一直都沒有動,儼如一個木雕的娃娃。
    因為,他心裡正在不斷掙扎……
    他應否去幹革命一件不應該干、卻又義不容辭的事?
    斷浪並沒有陪他一起呆坐,他回來後便要不停地洗馬,這是他的職責,縱使遇上不
如意的事,他還是要被逼如常地生活、工作下去。
    然而此際他也把馬兒們打理好了,他緩緩步至聶風身邊,輕搭他的肩膀,道:「風,
你在回程時已這樣的想了好幾天,如今又是如此的想,你究竟在想什麼?你仍在想步驚
雲嗎?」
    聶風垂首不語。
    斷浪又道:「步驚雲雖為救我們及那群小童而死,令我對他亦大大改觀。不過,風,
他真的已經死了,我們卻仍活著,決不能一生都在想他,蹉跎歲月呀!」
    他此番實屬肺腑之言,自那事以後,斷浪也是衷心的佩服步驚雲。
    聶風幽幽的道:「雲師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只是……我在想著另一些人。」
    「什麼人?」
    「那些災民!」聶風道:「那些災民仍在受著饑寒與瘟疫交逼,還有依舊留在樂山
的災民,我想合共也有十多萬人吧?」
    想到至少有十多萬人流離失所,想到那些孩子餓死。病死的屍體,聶風只感到心頭
惴惴難安。
    斷浪答:「空想並不切實際,我們根本幫不了他們!」
    聶風悒悒而道:「不!是有法子的!只要我……」
    他沒有把話說下去,他霍然看見了一個人正朝小廬步來。
    是孔慈!
    只見她正滿臉死氣沉沉的步近二人。
    聶風並不感到意外,他算準了她在知悉步驚雲的死訊後,必會前來找他們的。
    但他卻未料到孔慈甫一見他,劈頭所說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話。
    她呆呆的道:「我……偷看了。」
    偷看?
    她究竟偷看了什麼?會令她有如此死氣沉沉。靜得可怕的表情?
    聶風正欲相問,孔慈已把一張字條遞了給他;他還未打開一看,孔慈已淒然道:
「我一直都在懷疑,到底……雲少爺為何會答應幫主監視你們?他為何……要接受這個
無聊的任務?難道……他真的如一般天下會眾所說,只想……邀功?直至我知悉他的死
訊後,我不用再懷疑了。我終於忍不住偷看了……雲少爺叫我別看的這張字條,方才發
覺……原來他……他不但……沒有些微……得益,還需要……付出……不菲……代價……」
    她的嗓門已漸沙啞,眼淚也忍不住從她的眸子滑了下來,她淚眼盈盈的瞧著聶風,
十分艱難地完成她猶未說完的話,道:「他為了……你們,與幫主……賭他的……一雙……
眼睛!」
    說罷終泣不成聲。
    「一雙眼睛」四個字恍如霹靂雷霆,狠狠轟進聶風與斷浪耳內,斷浪當場滿臉通紅,
因為他當日也是自以為步驚雲是為邀功才會監視他倆的。
    聶風閃電般打開那張字條,他終於看見了……
    那確是一紙賭約,列明瞭若聶風與斷浪不能及時回來的話,雄霸將要挖下步驚雲的
一雙眼睛,以示他「有眼無珠」,錯看了人。
    賭約上還有步驚雲草而有勁的簽名,可見他簽時如何爽快,如何堅信,如何狠!
    他終究沒有錯看了聶風與斷浪!
    他自己卻反被這世界錯看了!
    聶風的心不禁直往下沉,一雙本已乾涸的眼睛又復濡濕起來,一直在他心頭猶豫不
決的抉擇,就在此刻,他狠狠的決定了!
    孔慈猶在絕望地啼哭著:「為什麼?為什麼雲少爺要……保證……你們?為什麼他
寧願……豁出……性命……也要救那些……孩子?為……什麼啊?他……為什麼……這
樣傻啊?」
    聶風惻然盯著她痛如刀剮的臉,他忽然發覺這個十四歲的女孩,對步驚雲竟已有一
種超越主僕的感情……
    她扳過她的身子,毅然道:「孔慈,難道……你還明白?雲師兄如此做。只因為……
他深信這樣做……不但絕對正確,而且,也是此世生而為人,應該要……做的事……」
    孔慈淚痕披面的看著他,悲慟地問:「應……做……的事?」
    「不錯。」聶風眺著漫天的風雪,十二歲的他居然唏噓起來:「既已生而為人,若
自認為應做的事,即使……死,也還是……會毫不考慮。一意孤行地去幹吧?」
    他言畢瞥了孔慈與斷浪一眼,悠悠的道:「今日,我也恍然明白這個道理,也到了
我該實行這個道理的時候!」
    他說著愀然地轉身,再沒理會斷浪與孔慈,逕自步去。
    斷浪默默的看著聶風遠去,良久良久,眼角陡地淌下了一道淚痕,神色黯傷的道:
「風,我終於明白你要幹什麼了……」
    孔慈訝然問:「斷浪,風少爺……將要幹些什麼?」
    斷浪道:「他,他將要為災民幹一件他不想幹,卻又應該,必須去幹的事。」
    孔慈仍是大惑不解,惟有凝眸目送聶風漸漸遠去的孤單背影。
    他的頭髮猶在風雪中飄揚。
    如雨。
    如絲。
    如恨。
    卻不如意……
    天下第一樓內。
    雄霸正欲就寢,忽地,樓外響起一陣落寞的敲門聲。
    雄霸非常訝異,這麼夜了,還有誰有這樣的膽子敢來騷擾他?
    「誰?」他沉聲問。
    「我。」門外人直截了當的答。
    雄霸當然認得這個聲音,他想不到他竟會這麼夜來找他。
    「門未閂上,進來吧!」雄霸邊答邊把早已鬆馳下來的老臉再度繃緊,眨眼之間,
臉上又復綻露一股不可侵犯的幫主威儀,整裝待發。
    「軋」的一聲,門開處,他徐徐步了進來。
    難怪適才的敲門聲如斯落寞,因為步進的他有一顆落寞的心。
    他是聶風。
   
                  ※               ※                 ※

    「師父。」聶風木然地低喚一聲。
    「唔」雄霸自鼻子裡沉應,問:「風兒,你這樣夜來找為師,所為何事?」
    聶風定定的瞧著他,依舊沒有半絲表情,一字一字的道:「徒兒想和師父做一宗交
易。」
    「哦?交易?」雄霸微微錯愕,定定盯著聶風,嘲弄道:「我的好徒兒,你怎麼突
然變成一個商賈,居然和為師談起交易來了?是了,你到底想交易什麼?」
    聶風平靜的道:「我,需要白銀一百萬兩。」
    一百萬兩?雄霸一雙龍目睜得如銅鈴般大,他的眼睛,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睜得這
樣大。
    聶風答:「不錯,一百萬兩,一兩銀子也不能少……希望這筆銀兩以雲師兄之名……
捐給樂山一帶受洪水肆虐的所有村民!」
    啊!原來他心中所想的……
    還是那些活在水深火熱的災民?
    還是——
    步驚雲?
    這就是他認為應做的事?那不應做的事呢?
    雄霸只認為聶風是個傻子,他狡獪地斜睨聶風,目如鷹隼,問:「你說這是一宗交
易,那你又以什麼來與為師交易?」
    聶風毫不躊躇的答:「我,我自己!」
    「只要你願出這一百萬兩,我便代替雲師兄替你打——鐵桶江山!」
    雄霸一怔,他至此方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太低估聶風。
    他以為他過於愚仁,不懂利害,如今終於知道,聶風比他所想的更懂分析利害。
    目下步驚雲已死,雄霸已失一員大將,聶風要以自己來作談判條件,現在正是千載
難逢的時機。
    為過,如此乘機以自己來交易,為的只是拯救災民,只是報答步驚雲這個死了的人
的相救之恩,在雄霸的眼中,聶風又始終也和步驚雲一樣——愚不可及!
    然而,聶風所提出的,確實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選擇。
    雄霸朗笑道:「呵呵!果真悲天憫人,就連老夫也開始尊敬自己的徒兒了,不過你
可有想過,人間遍地皆是為生計愁苦的人,你幫了一次,幫不了第二次……」
    聶風並不作聲,他只是凜然地看著雄霸,目光中的堅定不移已表露無遺。
    再也沒有哀求,因為這是一宗最公平的交易。
    也是一宗最無奈的交易。
    雄霸一顆素來老謀深算的心在此瞬間,不斷的推詳,琢磨,盤算。
    良久良久,天下第一樓內,最後傳出了一聲豪邁之極的笑聲:「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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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7:50 |只看該作者
步驚雲太明白,若阻不了今次洪水,縱使是那些在抱頭鼠竄著的村民,他們還未逃
上石階,便已身歿水中!
    想到這裡,一股潛藏的男兒熱血登時沖昏了他的心,他下了一個令人難以相信的決
定!他奮勇轉身!
    只見一道高達三丈的巨浪正翻至五丈之內,儼如一頭饞涎欲滴的凶獸,澎湃絕倫,
但步驚雲臉上毫不變色。
    天!你要世人視我為魔,我不管!
    但你泯滅天良,連這群無辜的孩子也要趕盡殺絕,我便要管!
    如果這就是所謂天意,天意就是絕對的錯,我步驚雲就偏要與天為敵,即使過後世
人仍視我為魔,我亦甘願為魔一生!
    我只要今日能救得這班孩子,一切代價我都甘心付上!
    縱使,為魔獨我!
    步驚雲暴綻一股霸氣縱橫的戰意,直至此時此刻,他甚至連個人仇恨亦忘掉,他不
顧一切,義無反顧地把自己豁了出去,從未試過如此的盡!


     他體內的霍家真氣、排雲氣勁及悲痛莫名的內力一直都是各自使用,不能合一,然
而就在此生死一髮之間……
    雄赳赳的男兒豪情,和那顆急切拯救無辜的心,催使他體內三道不同性質的真氣不
住衝擊、流轉,霍地,他雙目狂睜!
    「啪裂」一聲,他上身衣衫赫然悉數被震破、迸碎!
    奇跡出現了!就在他熱血狂奔之下,三道真氣硬生生給他成功地融合為一,發生他
平素絕對不會有的深不可測的爆炸性內力,蓄勢待發!
    與此同時,浪頭已逼至眼前咫尺,簡直勢如惡龍般向步驚雲吞噬下去。
    步驚雲赤著上身,一身肌肉賁張,雙臂堅如百煉精鋼,臂上每條青筋盡給體內那股
新成的超級內力激至迸血,他不顧痛楚,忿然挺起雙掌!
    來吧!天!
    神州蒼生千百年來害怕的洪水猛獸,就由我一人來擋!
    只要我認為是對的,便沒有任何一物可難倒我步驚雲,包括天!
    即使要把我打進這世界最黑暗最底的地獄,我亦要救他們!
    讓我這個世所鄙視的魔告訴你,到底是人強抑或天強?誰對?誰錯?
    步驚雲豁盡渾身真氣,狠狠向浪頭轟出他畢生的功力,他畢生的苦心,轟出這違抗
天命、足以開天闢地的霸烈一掌!
    「轟隆」一聲震天巨響,當聲地動山搖,天地色變!
    同一時間,天上驚雷暴響,五道紫電疾劈而下,彷彿蒼天已被觸怒,要對這個為救
無辜而抗天的人作出最狠毒的懲罰!
    它要他五雷轟頂!
    怒濤亂翻,雷電亂舞,聶風與斷浪已不懂得走避,聶風只是拚命吶喊:「雲師兄」

第17章 大輪迴  
    天意殘酷如刀。
    洪水兇猛如獸。
    在凜凜天威之下任憑聶風叫破了喉,還是阻不了「天」,阻不了「步驚雲」和將要
發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聶風意料之內的可怕事都沒有在此刻發生,因為——就在洪水窮凶極惡
地蓋下,天人即將狠狠拚個你死我活的剎那,忽地「蓬」的一聲,磅礡無匹的洪水竟給
步驚雲那道三合為一的霸烈真氣硬生生撐在半空,猶如一堵數丈高的水牆塞在狹道入口。
    步驚雲赫然扭轉了天意!
    聶風駭見眼前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第一個反應是喜,蓋因步驚雲暫時無恙,第二
個反應是——震異!
    這……這是人的力量嗎?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轉折性的一刻,甚至連聶風亦有點不敢相信是一個真正的人,或許,他其實真
的是「魔」的化身……
    一個投生到世上來走一趟的魔,一生敵視鐵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犧牲自
己救人,卻始終不為世人諒解。
    也許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萬物,盡皆難逃天意五指五掌,縱然是步
驚雲這次違抗天命出手救這群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聶風哪會想到,步驚雲此刻能擋此道無儔洪水,只因心頭那股頑強不屈的熊
熊熱血,驅使他三氣合一,意外衝開任、督二脈,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級掌力,
特別是三氣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漢子絕學,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沒有足夠的
「悲痛莫名」內力支持,儘管三氣合一,也難擋洪水之險!
    不過步驚雲終究是一個活人,血肉之軀雖能擋天威一時,難擋一世,聶風與斷浪但
見步驚雲精赤著上身已因體內過於猛烈的真氣,逼至遍體綻現青筋,每條青筋更在滲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連步驚雲的七竅,也在源源滴血!
    彈指之間,他赫然變為一個血人,但他依然拚命以雙掌把洪水隔空撐著,直如「一
夫當關,萬夫莫敵」!
    聶風僅是手足無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際應幹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步驚
雲衝去,道:「雲師兄,我來助你!」
    但步驚雲似乎並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聶風躍近其一丈之內時,他突然鼓起一口氣,
斷續吆喝:「別……過來!」
    聶風一呆,問:「雲師兄,你……」
    危機在即,步驚雲一反過去冷靜低沉的語調,高聲暴然喝道:「你……若想……這
群孩子……陪我們一起死,便……來吧……」
    這句話裡每一個字皆是步驚雲在與洪水搏鬥之間說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聶風聞
言當場恍然大悟!
    不錯!縱使他上前以內力助步驚雲一把,但也僅能多支撐一時三刻,當一時三刻過
去,他們三人還是要死,這群孩子還是劫數難逃!
    而步驚雲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費!
    當前急務,必須先帶起這群孩子為上!
    誰能擔此重任?如今僅得兩個人——聶風與斷浪!
    聶風一念至此,心頭怦然一動,雙目忽爾閃起淚光,有點茫然地對步驚雲道:「雲
師兄……」
    眼見聶風還在猶豫,步驚雲陡地狠狠自牙縫中噴出一柱鮮血及一個急切無比的字:
「走」這個「走」字,吐得如此斬釘截鐵、義不容情,聶風當場渾身一震,他心知自己
必須在此倉卒之間下一個最絕情的決定。
    他一瞄斷浪,但見斷浪亦已經決定了,他的小頭一點。
    走?
    好!
    他驀然狠心的轉身,眼中的淚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來。可是他剛轉身,卻瞿然發現
那群小童竟已站到他和斷浪的身後。
    「你……你們……」聶風只覺訝異,不明所以。
    其中一個孩子抹著眼淚,嗚咽道:「木面哥……哥……是好人,我們不……走!」
    另一個小童也哭著附和:「是啊!他……不是……什麼魔頭,否則……不會拚死……
保護我們啊……」
    其它孩子也異口同聲地嚷:「師塾老師常說,好人會有好報,木面哥哥保護我們,
我們也要保護木面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們經過歲月的薰陶,並不能瞭解步驚雲的一顆心,而這群孩子每
個也僅是約莫六,七歲的年紀,他們根本不懂世故,卻偏偏最容易看透一個人的真心。
    真是諷刺!
    聶風乍聽這群孩子一片天真之語,淚下更急,就連向來對步驚雲毫無好感的斷浪,
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淚。
    二人回首向背著他們的步驚雲一瞥,但見他灑滿鮮血的身軀猝然一震。
    他也會為了這群孩子的一片真誠所動?
    他霍地鼓勁暴叫:「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我只為……自己而……抗
天,快滾!」
    他一口氣吐出這麼多話,簡直是他生平最多話的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聶風與斷浪驟聞素來不喜言話的步驚雲說了這麼多話,心頭一顫。而就在步驚雲暴
喝之間,他足下兩道強橫氣勁猝然破開地面,一直轟向身後那群孩子,那群孩子頓給他
這股兇惡氣勢唬得散開。
    步驚雲頭也不回,對聶風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盞茶……時分,你倆……該
知道……如何做吧?」
    聶風二人瞧著他渾身的斑斑血跡和那雙仍強撐著洪水的手,兩雙淚眼互望一眼,已
知道已不能再拖誤下去。
    斷浪倏然道:「步驚雲!我一直都對你看不過眼,今日……亦要說一句……我斷浪
真的敬你……是條好漢,對你……心服口服!」
    這句是斷浪由衷所發,但步驚雲並無反應,他的語調又再回復冷漠,僅沉沉吐出一
句話:「別……婆媽!快……帶他們……走!」
    聶風淒然向斷浪使了一個眼色,斷浪隨即會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數聲,所有孩子均被他倆點了大穴,動彈不得。
    孩子們齊聲驚呼:「長髮哥哥,你們……幹什麼啊?」
    聶風二人並沒再答他們,只是含淚把他們分別放到自己兩肩,有些更以手抱著。接
著,聶風再回首一瞥步驚雲寂寞而孤單的背影,哽咽道:「雲師兄,風師弟……會永遠……
記著你的,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找?找什麼?也許連他的屍體也未可找?步驚雲並沒回應。
    「你」字甫出,聶風已挾著孩子轉身,閃電戰般朝狹道盡頭的石階縱去。斷浪無言
一望步驚雲,亦不再遲疑,挾著孩子緊追聶風。
    他倆始終都沒有回首再望,因為,只怕這一回望,又會改變了主意。
    不過,那群動彈不得的孩子猶在哀鳴,他們的口中還是在哭嚷道「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木面哥……木面……木……
    孩子們的哭嚷聲終於遠去,漸漸地,變得微不可聞。
    一直背著聶風、斷浪與孩子們的步驚雲終可吁一口氣。他知道,他們已經遠去了,
甚至已攀過石階,到了彼端較為安全之地。
    而一盞茶的時限亦無情地降臨!
    步驚雲只感到自己的一雙手逐漸麻木,恍如他的身體一樣。
    因為,他所有的力量即將耗盡!
    連他體內的熊熊熱血,他心中的戰意,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看著眼前勢將向他迎頭砸下的水牆,步驚雲不由自主惻然一笑,心想:原來到頭來,
這才是他的真正下場?
    這樣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壓下數尺,他雙掌中的真氣也愈來愈弱,他的神智亦開始
有點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見那堵水牆泛現了霍步天那張慈和的笑臉,簡直栩栩如生,這,
是幻覺嗎?
    不但瞧見霍步天的笑臉,他還依稀聽見了自己和他的對話:「爹,驚覺……不孝,
始終未能為你報仇……」
    「孩子,報仇之事並不要緊,你今日犧牲自己救了這麼多無辜不幸的人,爹在黃泉
路上雖然寂寞,也因你引以為榮。」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將陪你一起上路。」
    「是嗎?只怕未必……」
    未必?
    步驚雲霍地從片刻迷糊中驚醒,心中閃過一念頭:難道,還有一線生機?
    不!適才的僅是幻覺!他根本便沒有任何生機!
    只因為,他霍地感到筋疲力盡,掌中的真氣亦閃電消失,高達三丈的水牆再無任何
真氣擋路,登時又復張牙舞爪,「隆」的一聲,勢如泰山壓頂般向步驚雲迎頭蓋去!
    步驚雲根本再無半絲力量頑抗,此刻,他甚至比一個初生的嬰兒還要脆弱,洪水又
重如千斤,當場把他擊昏、吞噬!
    「嘩啦」一聲!
    他終於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價!
   
                  ※               ※                 ※

    那本來是一雙異常鎮定的手。
    自這雙手跟隨它們的主人來到世上後,便一直協助他完成各樣事情,包括一些它們
不願意幹的事。
    它們知道,曾傷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簡直數不勝數,且盡屬十惡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只有它們能夠真正明白,每當主人遇上一些無辜的人時,他曾在暗裡幹過什麼。
    可惜,太多的罪,氾濫的血,令它們的主人蒙上「魔」的名銜,也令這雙手變為一
雙══血手!
   
                  ※               ※                 ※

    就在洪水淹沒步驚雲之瞬間,他這雙血手猶在傲然挺立水面,似在為它們主人坎坷
的際遇,向天作出最後的控訴……
    然而這番無聲的控訴,看來也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罷了,一切不甘不忿不
平,在滾滾紅塵之中,全都無濟於事。不!這個世間,原來還有一個人知道……
    就是他!
   
                  ※               ※                 ※

    他,此刻正站在狹道兩旁其中一面峭壁頂上,他早把適才一切看在眼內,但一直只
是背負雙手佇立,俯瞰著稚子們的哭哭啼啼,他只能袖手旁觀。
    可是,其眉宇間還是隱現憂色,他其實是天下最無奈的一個人。
    因為,他縱然洞悉天機,卻又無法違逆天機。
    眼見生靈塗炭,他只得嗟歎一聲愛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對抗天命,
勢必慘遭天譴,相信收場會比步驚雲更為慘淡。
    他猶太人如一尊過江的泥菩薩,自身難保。但是,直至步驚雲為救眾人而給洪水砸
昏之後,這個人雙目陡然閃過一絲憐惜,不禁苦澀搖首,喟然歎息:「正者非正,魔者
非魔,縱使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著半點諒解。孩子,你若能夠下淚,只怕淚水比這滔滔
洪流還要洶湧吧?」
    啊,聽真一點,他的嗓子竟和步驚雲等人所遇的廟祝一樣,莫非他正是那個面目模
糊的廟祝?
    他盯著步驚雲伸出水面,儼如控訴的手,霍地倒抽一口涼氣,仰天和歎:「罷了!
天若論因果,這孩子所作所為,實是命不該絕。老夫當初立志窮算玄機,也只想為眾生
扶危脫困,像他這樣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蒼生啊!請容許我再犯天機一次,
讓我救救他吧!」
    他說著正想縱身躍進洪水救步驚雲,然而就在此際,漆黑的夜空倏地傳來一聲轟心
旱雷!
    「隆」然一聲雷響,他的腳步霎時頓止了。
    他不由得滿臉疑惑,翹首反問蒼天:「天!為什麼你偏不給我救他?」
    蒼天並無任何答覆,他倏覺心血來潮,連忙合指一算,雙目頓時流露一片難以言喻
的悲哀之色。
    「原來如此。」他自言自語地沉吟:「原來螳螂捕蟬,『白』雀在後,原來根本不
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著步驚雲的手,似要忠告步驚雲一些什麼似的,他歎道:「孩子,你生
命中另一個『她』將要出現了,她將是繼霍步天以後,第二個對你情深義重的人,由眼
前這刻開始,你的命運即將因她脫離正軌,進入大輪迴。」
    可惜,還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紅顏最後仍是薄命紅顏,她始終還是與你……
    情深,緣淺……
    他說罷已然轉身,彷彿步驚雲的安危,已不須放於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責任。
    「唉,天若有情,只怕……天也會……老吧?遺憾的是,為著冥冥中早已不能改變
的安排,蒼天縱然有千般不願,也要對你倆……無情啊……」
    唏噓無限的語聲,隨著他肥腫難分的身影冉冉遠去。
    他終於知道了真正最殘酷的天意。
   
                  ※               ※                 ※

    洪水雖能淘盡一切,但步驚雲的手依舊筆直地屹立於洪水之中。
    就在那廟祝離去之際,奇跡般地,不知從哪裡飛來了一條如絲般軟滑的白練,「嗤」
的一聲,已如一條白蛇般把步驚雲的手緊緊纏繞……
    宛如一段千絲萬縷的情,即將糾纏著步驚雲那顆不動的心,把握著白練彼端那個本
應不落凡塵的「她」……
    月有陰睛圓缺,人有旦夕禍福。
    聶風與斷浪手肩並用,在這個愴惶的月圓之夜,掮著、抱著孩子們一直向前走,也
不知要走往何處,只知愈遠愈好!
    然而正當他們越過石階,攀到山頭彼端之際,遽地,身後傳來了「轟隆」的洪水聲,
他倆肩上和手上的稚子們聞聲又再放聲嚎啕大哭:「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
    可是無論他們怎樣哀號,恐怕木面哥哥永不會有運氣追上來與他們一道走了。
    斷浪一瞄聶風,慼然道:「他……完了。」
    聶風卻沒有回望他,只管一直往向前,足下未停,他淒涼地說了一句:「不,我深
信善有善報,雲師兄……一定不會有事,他……他必會逢凶。化吉……」
    聶風口中雖然這樣說,心中卻並非如此的想。
    他的心其實萬分懷疑:是嗎?真的會善有善報?
    那為何當年鬼虎叔叔拚死救了他父子倆,始終難逃粉身碎骨的結局?
    為何杞柔姑娘癡心苦候鬼虎叔叔十三年,最後還是好夢難圓,含恨而歿?
    人間根本就沒有天理!
    不過,雲師兄向來是一個生命力極為熾盛的人,正如那次,縱使當今刀、劍兩大高
手聶人王與斷帥也要慘遭那頭冒火異獸毒手,雲師兄卻仍可逃出生天,相信這一回,他
也不會如此輕易便……
    聶風如此安慰自己,心頭又再重燃一股希望,他的步履更快。
    因為,他要趕快把這些孩子帶到一個最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然後再盡快趕回狹道
找步驚雲。
    他只是一直向前走,向前望。
    但為何他不好好向上望呢?
    只要他能抬首向上望一眼,他便會發覺,也會驚訝……
    天上除有一輪圓月,還有兩條快絕的身影如妖魅般閃電掠過。
    不!是三條!
    為首兩條身影一白一青,體態婀娜,衣絲羅裙,長髮,明顯是兩名女子。
    而那條白色身影背後更延伸了一條足有丈長的白練,似是有情,另一端緊緊牽著的
竟是一條鮮血淋漓的身影……
    那正是早已完全失去知覺的——-
    步驚雲!
   
                  ※               ※                 ※

    也不知掠至何方。
    只知這裡已經遠離洪水所能漫延的範圍。
    這裡,是此帶最高的一個山峰,若然洪水能殃及此處,恐怕整個神州大地,也要毀
諸一旦了。
    這一白一青的兩條身影,終於飄然落在這個山峰之上。
    那條白色的身影輕輕把步驚雲放在地上,溫柔地察看著他的傷勢。
    瞧真一點,這條白影原來是個女的,而且臉上由鼻至嘴皆蒙上一層如霧如幻的白紗。
可以說,她一身皆白,恍如一隻白色的——妖魅。
    只有她那頭及膝的烏黑長髮如一個甜蜜的夜……
    還有,她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她的眼睛十分年輕,看來只有十四、五歲年紀,然而這雙眼睛的美麗,早在預告著
眼睛的主人將來的驚世絕色。
    迷濛、寂寞的眼珠深處,彷彿暗自隱藏著一個遙遠的夢,一個嚮往得到人間關懷的
夢。
    這絲絲如夢的眼神,竟與步驚雲平常的眼神意外地相似。
    如今這雙蘊含夢想的眼睛,正輕柔地落在步驚雲的臉上。
    她出乎意外地關心,略帶點羞澀,問正站於其身畔的那條青衣人影:「神母,他……
是誰?」
    她雖然親手救了他,但還不知道他是誰。
    那條青色身影原來喚作「神母」,難道她是眾神之母?聽來倒像是那個女人的稱號。
    這個被喚作「神母」的人方才緩緩轉臉看著那個白衣少女,只見青衣人的臉上竟罩
上一個七彩斑讕的面具,使人難辨其真正面目,到底是男是女?










   不過青衣人一開腔便無所遁形,其嗓子聽來是一個成熟婦人。
    她道:「據我所知,他是當今武林一代大幫雄霸的第二弟子,也是此梟雄的第一戰
斗工具——步驚雲!此外,他在天下會徒眾當中,向有『不哭死神』之外號!」
    青衣婦人居然對步驚雲的出處如數家珍,儼然天下事全都瞞不過她似的。她是誰?
她們到底是誰?
    「不哭死神?步?驚?雲?」那白衣少女徐徐的、一字一字的、反覆的念著步驚雲
三個字,像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極感興趣,要把它好好記於心上。
    她猝然泛起一片欣賞之色,柔聲輕語:「即使被誤解還堅決犧牲自己救人,不愧是
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那青衣婦人乍聽她如斯稱許,有點詫異,道:「你……你不會是對他……」
    白衣少女默無回應,只是滿目憐惜地瞟著步驚雲血淋淋的上身。
    他不單渾身是血,就連他的額亦鮮血淋漓,是給洪水轟打致傷的。
    她不期然撕下適才緊緊系他手臂的白練,一邊小心翼翼的為他的額頭包紮,一邊道:
「他傷勢非輕,也許快要死了,那道洪水當真可怕……」
    話未說完,那青衣婦人已突然截斷她的話,以一種苦口婆心的口吻,說出其不意句
聽來莫名其妙的話:「別忘記,你並不屬於這個鄙俗的人間……」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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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不及說出這是什麼,也即時知道了這是什麼聲音,因為整座廟宇霍地發生一陣
地動山搖,像是給一根千斤鐵柱一下一下地重重撞擊!
    步驚雲、聶風、斷浪幾科在同一時間向廟內回望,赫見一股凜然天威衝門而進,
「碰」然一聲撼天巨響,當場把整座廟門撞至支離破碎,更直向三人洶湧捲去!
    那人說得一點不錯。
    真的是大難!
    是洪水!
    隆!



第16章 為魔獨我
    不知由哪個時候開始,大多數的世人總喜歡把人生所要走的路劃分為兩大類——正
道、魔道。
    這些人往往就是那些自詡為正道之士,他們最喜歡被群眾歌功頌德,故堅決與魔劃
清界線,狠狠批鬥,誓要剷除魔障方才後快。
    然而歷史不斷提供教訓,人性是極度複雜難解的一回事,誰敢肯定正中不會有魔?
魔中不會有正?
    試問世間。
    誰會為堅守心中認為正確之事而妄顧千夫所指,活得更狠,更盡?
    又有誰能有義無反顧的萬丈豪情,敢對拘泥守正的人暴吼一聲
    為魔獨我?
   
                  ※               ※                 ※

    萬里蒼穹。
    神州蒼生千百年來最懼怕的事物,也許是水。
    水雖然能為大地帶來無限潤澤、生機,滋養萬物,可是它有時也會一反常態,窮凶
極惡,吞噬千萬生靈。
    就像人間無數所謂肝膽相照的友情,一旦利字當頭,總是閃電般反面無情!
   
                  ※               ※                 ※

    「隆」然一聲撼天巨響,水又在發怒了!
    一道無法抵擋的洪水猛地破門而進,步驚雲、聶風、斷浪猶在廟內,廟中又無其餘
出路,三人頓成中之鱉,只有廟頂才是唯一逃生之路。
    然而洪水來勢洶湧無匹,不獨衝破廟門,還同時從外撞裂廟之四壁。廟壁遂再也抵
擋不住在外的洪水,當場全告崩塌,「嘩啦」一聲,洪水立從四方八面湧入,席捲三人。
而本來是唯一生路的廟頂此時竟然破成碎片,大量洪水挾著廟頂碎片,儼如天塌般向三
人重重壓下來!
    斷浪只懂得慌張失措,驚嚷:「哇!這次當真是大難臨頭啊!」
    眼看三人勢必給洪水淹沒,生死存亡間,步驚雲與聶風互望一眼,雙方均知必須聯
手方能脫險。就在五方洪水已侵近他們方圓八尺剎那,步驚雲毅然雙掌齊翻,兩股雄猛
無儔的掌勁直貫左右掌心,打出排雲掌以凌厲見稱的一式「排山倒海」!
    此招一出,掌勢當真勁如排山倒海,頓把其中兩道洪水沖勢稍為遏止,而聶風亦刻
不容緩,同時運腿踢出風神腿之「風捲樓殘」!
    一道腿勁閃電自聶風腿中迴旋而出,儼如龍捲風般把其餘兩道洪水卸開。頃刻之間,
地上四道洪水已然受制一時,但三人仍未能有半分喘息,因為最可怕的一道洪水已從天
而降,壓至三人頭上兩尺!
    千鈞一髮,步驚雲雙掌一合,真氣霍然從指尖射出,猛把頂上的洪水逼開一線空隙,
跟著左右掌迅速攤分,這道真氣居然一分為二,正是排雲掌絕學之「撕天排雲」!
    好一招「撕天排雲」!這招用於步驚雲手中雖未能撕天,卻足可撕水。只見左右兩
道真氣隨著步驚雲的手,硬生生把壓下來的洪水一撕為二,逼於兩旁瀉下,中間更空出
一條尺許寬的罅隙。
    生機乍現,步驚雲立即吐出一個字。
    「跳!」
   
                  ※               ※                 ※

    「砰」之聲不絕於耳,整座廟頓遭洪水轟個支離破碎,瞬間沉沒於怒濤中。
    就在廟內一些碎木樑浮上水面之際,三條身影才飄然落到這些木樑之上。
    步驚雲等人終於在最後一刻死裡逃生。
    三人在飄浮著的木樑上站穩後方才極目遠眺,但見青衣江畔江水滔滔,水漲潮高,
滾滾浪花宛如一條萬里巨龍般洶湧騰動,像要把世間萬人萬物吞噬於其龍口之內,兇惡
已極。
    這條巨龍,想必是岷江、青衣江與大渡河一帶洪水為患所致,所未料到洪水毫無先
兆,突如其來,相信岷江彼岸早已淪為澤國,不少平民慘遭殃及。
    想不到適才那個神秘廟祝所言非虛,樂山這帶果真如言出現大難,但那個廟祝在這
片洪流中已不知所蹤。
    洪流縱猛,但此時湧至樂陽村口,一時間也未能再行侵前。蓋因樂陽村本位於一地
勢較高挺之平原,而村內與村口亦足有半里之遙,故一時三刻之間,洪水仍未能禍及樂
陽村。
    不過瞧洪水蔓延之勢如此急速,相信不消半個時辰,屆時水位暴升,便會把整個樂
陽村吞沒,徹底毀滅!
    聶風急道:「糟!這次洪水猛如千斤,若再如此下去,樂陽村內所有人勢必死個精
光,我們決不能夠坐視。」
    斷浪插嘴:「風,那班村民如此橫蠻無理,我們其實也自身難保,犯不著……」
    話猶未畢,聶風已凜然截斷他的話:「浪,話不應如此說!他們縱有千般不是,畢
竟也是神州一脈,血濃於水,我們一定要趕去通知他們!」
    斷浪但聽聶風語氣居然罕有的凝重,也自知出言輕率,即時垂首噤聲。
    聶風轉臉問步驚云:「雲師兄,救人要緊,希望你別再介懷他們對你所幹的事,不
記前嫌,與我一起助他們一臂之力,如何?」
    他滿腔熱切,步驚雲卻不置可否。聶風見他默無反應,頗覺失望,暗思:世上難道
真的沒有胸襟寬容、磊落的人?
    但目前形勢已不容許他再逗留下去,不禁無奈道:「既然雲師兄執意若此,我惟有
自己去了。」
    說罷即時展身點水而過,直朝樂陽村之方向縱去,身形瀟快絕。
    斷浪在後嚷道:「風,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難得斷浪也深明大義,緊追其後。不過他輕功底子遠較聶風遜色,只好一邊借助浮
在水面那些較為粗大的木碎,一邊跳躍而前。
    可是不及十步,一不留神,便失足誤墮水中。就在此是一人突從後抓著他,把他拉
出水面,再順勢與他一起騰身而起儼如奔雷般向樂陽村馳去。
    飛馳之間,斷浪微側小臉回望,欲看身後的到底是誰,一瞥之下不由得異常驚異。
這個人竟然是步驚雲!
    雖然時近黃昏,樂陽村市集內依舊一片車水馬龍,滿佈擺賣的攤擋。許多婦女猶在
忙著買菜弄飯,但見她們有些背著幼兒,有些手牽稚子,買的買,賣的賣,仍不知大禍
臨頭。
    倏地,一條小身影恍如天神般從天而降,落在市集最擠之處,甫著地即高聲嚷道:
「大家快逃!」
    市集內雖是異常喧嘩,但這叫聲貫注內力送出,眾人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單市集內的人,全村村民也同時聽見了。
    樂陽村僅是一條小村,只得數十戶人居於市集附近,人數並未逾百,如此一嚷,即
使身在屋內的村民,也不禁要探首窗外看個究竟。
    霎時之間,所有好奇、懷疑、訕笑的目光盡移往那個落在市集中心的小身影上。
    這個小身影正是聶風。
    人群之中,已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漢子排眾而出,走向聶風,極不禮貌地問:
「我是樂陽村的村長,小子!你剛才胡叫什麼?」
    聶風急道:「岷江彼岸已是洪水為患,水勢亦逐漸欺近青衣江這邊,相信不久便會
把這條村完全淹沒,請大家快收拾細軟,趕快逃往高處吧!」
    此語一出,場中婦孺登時湧起一陣恐慌,當中更有不少人在驚呼:「啊!洪水來了!
那……我們怎麼辦?村長,我們該怎麼辦?」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那村長見僅是一個小孩說話已令人心惶惶,不由得鐵青著臉,
喝:「大家冷靜點!讓我先問個清楚明白!」隨即瞪著聶風問:「既然樂山一帶有洪水
氾濫成災,那為何本縣的官府並未知會我們?」
    聶風忙答:「這道洪水來得甚至為突然,也許官府也來不及通知你們……」
    「哦?是嗎?」那村長贅肉橫生的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猜疑之色,上下打量著聶風,
厲聲叱問:「那,我問你,小鬼!你並非本村村民,你又為何可以來得及通知我們?你
到底是誰?」
    聶風為之一愕,沒料到自己一番熱心趕來相告,居然會受到如此猜忌、盤問,錯愕
之下也不懂該怎樣回答,只是支吾:「我……我是……」
    驀地,但聽一個聲音自不遠的一間石屋傳來:「不用再說了!我認得他!」
    眾人盡皆回頭一望,只見一個婦人正攙扶著一粗壯漢子從屋內蹣跚步出。聶風一看
之下,心中暗叫不妙,原來那個男的正是步驚雲昨日打傷的粗漢老李,適才說話的人則
是老李之妻,那個恩將仇報的潑辣女人!
    「彪嫂,是你?」眾村民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呼,顯見她在村中的地位不輕。
    卻原來粗漢老地本名李彪,是村中的唯一教頭。他的妻子劉翠當然也懂得丁點兒花
拳繡腿,而且她更是村長的女兒,故時常恃勢欺壓村民,甚至欺壓自己丈夫。其實那次
老李也是忍無可忍下才會對她飽以老拳。
    如今這個潑婦已一步一步的扶著老李接近,她不可一世地指著聶風的鼻子,道:
「我認得這小鬼!他師兄是個魔頭,昨日還把老李毒打一頓,後來給我們其中一些村民
嚇跑了,想必是那個魔頭含恨於心,便派這小鬼造謠生事,妖言惑眾……」
    「不!事情並不是這樣的!請大家聽我說……」聶風慌忙中待要解釋,可惜眾人並
不聽他解釋,人群中已有男丁在附和:「是呀!我也認得他了!這小鬼確是那個魔頭的
師弟,那個魔頭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慄,可怕得很!」
    「不錯!今回這魔頭派他的師弟前來胡言亂語,不知有何企圖?」
    「會……是對本村不利?」
    「不會吧?我看他們也只是鬧著玩的!」
    眾人七嘴八舌,不知從哪個時候開始,步驚雲在他們的口中心中,竟然已榮升為
「一代魔頭」。
    眼見眾人水浸眼眉,依舊不知好歹,愚昧無知,聶風心中一陣失笑之餘,亦感不知
所措。
    幸而此時有一手牽兩個幼兒,大腹便便,喚作「祥嫂」的新寡婦,可能因顧慮兒子
們的安危,較為理智,對那村長直言道:「村長,若這孩子只是鬧著來玩的話,這玩笑
未免太大了!我看他神色也很真誠,而且臉上那份著急之情看來也並非裝出來的。所謂
『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倘真的有洪水淹至,我們便不堪設想……」
    此話才屬情理之言,那村長雖對聶風極度懷疑,但村內近百人命若然有失,這等罪
名,誰能擔戴得起?不禁猶豫不決。
    那個潑辣的劉翠有見及此,登時滿臉不悅,盛怒之下,信手便欲把那個直言的祥嫂
推過一旁,豈料使力過猛,竟把她連人帶子一起推跌地上,兩個孩子頓時撞破了頭「哇
哇」哭叫,祥嫂亦覺腹痛如雷,駭然問:「彪嫂,你……」
    劉翠狠狠瞪她一眼,這個女人實是欺人太甚,用力拍著自己心坎,凶巴巴的毒罵:
「呸!你這無知婦人懂個屁!老娘敢以人頭擔保,這小子必定在說慌!若真的誤了大家,
就以老娘的命來償吧?」
    聶風聞言一愣,這個潑婦怎麼愈說愈蠻不講理?竟然弄至人頭擔保這個田地,於她
又有何益?她分明是因一已私怨而在賭氣!
    這還是聶風第一次遇見這種「損人不利已」的人,她罔顧村民生死,異常陰毒。
    然而她那番話聽在一眾村民耳內,他們不期然躊躇起來。
    劉翠見自己一語得逞,面上遂露出一陣小人得志之色。
    就在眾人躊躇之際,陡地,傳來一個令人心寒的聲音。
    「好!就以你的頭來償……」
   
                  ※               ※                 ※

    話猶未畢,半空之中已有兩條人影飛下,其中之一是斷浪,其二是步驚雲!
    聶風乍見步驚雲居然會帶著斷浪追來,為之喜形於色。
    他畢竟也願前來。
    那些村民驟見這個公認的魔頭霍然降至,盡怕得向後倒退數步。
    劉翠仍喋喋不休,叱道:「真沒用!你們怕啥?今日我們就合力把他狠狠教訓一頓
吧!」
    她口中雖不斷慫恿村民上前拚個死活,自己卻沒有踏前半步,相反退得更快。
    步驚雲只是身影一晃。
    他赫然幹了一件令在場所有人側目、正道中人齒冷的事!
    但見他掌影一翻,輕而易舉便以爪緊扣那個潑婦的咽喉。
    他竟然要殺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女流?
    劉翠不愧是教頭之妻,倒還有兩下子,雖然被制,仍能回肘揮掌,虎虎生風,不過
要以之對付身後的步驚雲,未免不著邊際。
    老李眼見妻子受制,情急之下欲撲前攻擊步驚雲,可是他負傷在身,還未撲出,已
仆跌地上。
    劉翠向在村中驕橫自負,幾曾嘗過如此失措?但仍不忘謾罵:「嘿!果然是名副其
實的魔頭,居然連女人也想殺,不過老娘肯定你不敢動手!」
    步驚雲徐徐道:「猜對了,我,不會殺你……」
    劉翠有恃無恐地哼道:「哼!老娘早知你只是頭虛有其表的鼠輩,你殺了我,不怕
全村人把你打死嗎?」
    她太得意了,根本便沒注意步驚雲眼中驀地綻露一絲凶光,但聶風一眼便瞥見了,
他知道師兄將要幹什麼,急道:「雲師兄!不要這樣……」
    但話未說完,赫聽「叻」一聲。
    那是種骨肉被扯斷的聲音!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音!
    聲音過後,只見那個劉翠「啊」的一聲倒在地上,鮮血自其左肘如泉溢出,隨著她
在地上痛苦翻滾的身子塗滿了整個地面。她的左臂,赫然給步驚雲硬生生撕斷!
    撕得好狠!
    聶風見步驚雲真的毫不留情地對女流下手,當場大為震駭,連忙搶前替那個劉翠點
了數處大穴,鮮血才緩緩止住,可是劉翠痛楚稍為舒緩,頓把聶風推開,又罵:「滾開!
你……和你師兄……均屬一般貨色,別再……佛口蛇心!」
    聶風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給她如此辱罵,一時呆住,斷浪此時卻從後搭著他的肩
膀,道:「風,她是活該的!別再理她!」
    活該?
    她確是活該,村民們可也認為她是活該?
    面對如斯血淋淋、觸目驚心的一幕,村民們俱為之一怔,跟著便是一陣鼓噪。
    劉翠雖平素恃勢,但人們在事發之後,總愛「幫親不幫理」,無論如何也是先為自
己人說話再算,尤其是殘害女流之事,更是難忍,因此人群中已怒吼迭起:「魔鬼!」
    「魔鬼!」
    魔鬼?誰才是真正罔顧村民生命的魔鬼?怎麼他們一點也懂得算清?
    「魔鬼」之聲不絕於耳,步驚雲依舊置若罔聞,右掌依然滴著血,從劉翠斷臂染來
的鮮血。
    大部分村民雖在吼叫低罵,但終究沒有人敢挺身踏前一步,反之更在一步步的向後
退,因為大家早給步驚雲狠辣無情的手段震懾!
    他們退,正是步驚雲的目的!
    無論怎樣解釋也無法令這班村民相信洪水將至,令安於天倫之樂的他們捨棄活了半
生的家,令他們能齊心逃走,但危機已逼近,再不容他們死賴不走。步驚雲惟有犧牲一
個左右村民的潑婦,以斷她的手臂來對他們恫嚇。
    這是下策,一個整天只顧自己聲譽的正道中人所不會、不敢用的下策!
    然而卻是一個最狠、最盡、最有效的方法!
    聶風猶在發呆,也許他只是思索著今日若沒有這個被譽為魔頭的雲師兄,單以自己
一張嘴,能否說服這班村民退走?若村民終究不信他,那……眼前所有男男女女盡會死
於一旦,包括那些猶不知發生何事的孩子……
    這班為數不少的小孩將會為父母們的猶豫不決心書而白白枉送小命!
    想到這裡,聶風忽爾發覺,步驚雲今日成為眾矢之的的魔頭,其實也是為了……
    不過步驚雲看來並不介意自己被視為魔,而且似乎並不太滿意村民們退後的速度,
他們退得太慢了,慢得根本不及逃生。
    因此,步驚雲突又橫眼向眾人一掃,冷冷的吐出一句話:「別惹怒我,要命的就快
逃,否則……」
    他說著側臉一睨地上的劉翠,目露凶光的續道:「將會比她更慘。」
    毫無半點高低仰揚的聲音,沉重而有力的語調,合之而成的這句話,簡直如同一根
用作烙刑的火紅鐵遞至眼前,那種殺一儆百的壓迫力,唬得所有咒罵著、後退著的村民
退得更快。
    即使是那些怕得躲在屋內的村民,也即時扶老攜幼鼠竄而逃。
    眼見所有人盡向後方較高山頭逃去,步驚雲臉上強裝出來的凶光才稍為緩和下來。
    但就在此時,突聞聶風低呼一聲:「糟!」
    步驚雲斜眼一瞄聶風,斷浪也走上前問:「風,什麼事?」
    聶風側耳細聽,他已用冰心訣聽得清清楚楚。只見他的雙目愈睜愈大,大得就像是
他心中的恐懼,他驚叫:「來……不及了!」
    他滿臉憂色地回望步驚雲與斷浪,吐出四個令人聞之心悸的字:「已經……來了!」
    語聲方歇,三人腳下乍現一道巨大無倫的黑影。
    什麼東西能有如此巨大的黑影?步驚雲與聶風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斷
浪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一望。
    赫見三人身後霍然升起一道滔天巨浪,疾向整條樂陽村鋪天砸下!
    水聲隆隆,浪花滾滾,儼如水神之怒!
    一切擋路的樓房、建亦無法再擋,遇水即塌,天翻地覆!
    斷浪又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哇!」
   
                  ※               ※                 ※

    洪水,淘盡了遍地黃沙,淘盡了農戶們辛苦得來的耕作,淘盡了凡塵眾生……
    淘盡了魔與道!
    巨響過後,僅餘下無法估計的摧毀與死亡!
    整條樂陽村已陷在洪水之下。
    不過,樂陽村的村民並未死絕。就在洪水淹至之際,部分村民已攀至村後山腰高處,
險險避過了這次天劫。
    可惜本是近百的村民,如今僅得三十餘人可以倖免,其中五個,還是步驚雲、聶風
和斷浪在逃生時順勢救起的孩子。
    以他們三人的輕功與力量,在這洶湧的浪濤中,即使拼盡全力,也僅能救得這些。
    眾人如今身處的是山腰一條兩丈闊的狹道,狹道兩旁是筆直危立的險峻山壁,高達
三十丈。眾人根本無法攀上,尚幸狹道盡頭,另有一條依山鑿成的石階,跨山而過,只
要踏過此道通往山上的石階,便能到達山後更為安全之地。
    可是餘下的村民並沒有打算攀過這個山頭再說,因為洪水現已稍為平定下來,他們
都急著打撈親友們浮在水面的屍體。
    每撈起一具屍體,人群中都會傳出連串慘絕人寰的哭聲。頃刻,週遭一片愁雲慘霧!
    屍體當中,亦出現了村長的屍體,他猜疑多忌,誤了村民,本來罪不至死,但既然
死了如此多的村民,他身為村長又怎能不死,以謝天下?
    那個老李及劉翠亦已浮屍於洪水中。
    這個惡女人,若非她心存私怨,罔顧村民安危而信口以頭保證,致拖誤了村民逃去
的決定,也許村民未必不可及時逃生,不致釀成今次慘劇。她最後雖賠上性命,未免太
便宜了些。
    還有,慘死的六十多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可憐的孩子……
    聶風拚命以腰帶幫一些老弱的村民撈起飄近山腰邊緣的屍體,撈了一具又是上具,
每具都無法可救,返魂乏術,撈得好不心碎……
    這些屍體,十居其六都是十歲以下的小童,他們的臉蛋還是圓嘟嘟的,可知生前如
何天真可愛,對人世間如何滿懷憧憬。眼見這些撈不完的童屍,聶風雙目忽掉下了兩行
眼淚。
    他終於再也支持不住,跪倒痛哭……
    天啊!為什麼你偏要這樣殘忍,叫這些毫無抵抗之力的村民盡皆葬身在怒濤之下?
他們只是愚昧無知、狐疑不信,為何又要他們無辜的孩子來陪葬?
    這些孩子生在貧苦百姓家,本已賤如草,連吃也沒得好吃,如今連小命也丟了。
    斷浪蹙著眉,輕輕拍著聶風的肩,低聲安慰道:「風……別太。難過,我們……已
盡了力……」
    說到這裡,他按捺不住,熱淚盈眶,淚流不停。
    畢竟,大家都是切肉不離皮的炎黃子孫……
    龍的孩子……
    霎時間,四周只充斥著害怕、絕望、哀傷、痛哭的表情,神州子民千百年來一貫的
表情。
    天地人間,只有一個人親睹這樣慘絕人寰的事,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步驚雲!
    他只是默默的看著那數不清的、給撈了起來的大人和小孩的屍體,又看看那仍未死
的十多個村民,還有那些在雙親屍體呱呱大哭、彷徨無助的小童……
    他依然木無表情。
    在他過去十四年的小命中,他所經歷的悲劇實在太多。
    他太明白,悲哀雖是至情至聖,但,於事無補!
    只有奮勇地生存下去,才是對天意最狠辣的報復!眼前當務之急,並非哀傷、撈屍
痛哭,而是先助村民和小孩脫離險境方為上策。
    他眺望著不遠的樂山在佛,深幸這次洪水雖猛,仍未足以淹過佛漆,否則若那頭冒
火異獸又再現身的話,必會帶來更大的不幸。
    然而此刻黃昏冉褪,夜色漸臨,黑夜即將籠罩大地,屆時,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夜中再逢洪水,將會更為凶險。
    他驀然道:「撈屍、悲痛,並不合時,走!」
    此語甫出,即時引起村民們的極大反應,大家都想不到他會在此時此地說出這樣的
話,就連痛哭著的聶風、斷浪也是一愣。
    聶風訝然道:「雲師兄,我們……好歹也幫村民……撈起所有屍體……才走吧。」
    步驚雲卻斬釘截鐵的道:「誰保證,洪水不會再來?」
    聶風聞言一怔,方才驚覺,若洪水真的再次氾濫的話,就連眼前這數十村民也保不
了。
    可惜那些村民在傷痛親人之死的同時,已經喪失了理智。他們只知道,阻止他們撈
起親友屍體的人,是魔鬼!
    但聽人群中不斷傳來無數自緊咬的牙縫中透出的陰毒無比的同出一轍的詛咒:「魔
鬼!畜生!」
    「你不配做人,願你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頃刻,所有大人的眼睛均燒得如烈火般通紅,大家都把無法宣洩的喪親之痛,化為
莫名之恨,遷怒於步驚雲身上。
    聶風急道:「大家不要衝動!」
    可是根本便沒有人理會他,他們只顧撿起地上的碎石,緊握著,一步一步,逼向邊
緣的步驚雲。
    那十多個小孩也給大人們眼中的野蠻獸性嚇怕了,不約而同地「哇哇」大哭起來。
    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步驚雲早已不得超生,不用他們詛咒。
    他並沒有退,他只想看看這群聲聲喚他為魔為畜的人可以對他怎樣?
    就在雙方緊張欲裂地對峙之際,霍地,村民臉上均露出無限恐懼之色。
    聶風與斷浪也是一臉惶然。
    因為,終於給步驚雲說中。
    第三道洪水來了!
   
                  ※               ※                 ※

    所有村民陡地全部棄石掉頭而逃,孩子們亦在大哭大嚷,步驚雲雖沒回頭,但也聽
聞身後「砰磅」的水聲,他已知道到底發生何事!
    聶風駭叫:「雲師兄,快走!」
    走?走往何處?不錯!以步驚雲、聶風與斷浪的輕功底子,相信要攀躍兩旁數十丈
高的山壁並非太難的事,但,他可以走嗎?
    眼見場中所有村民全都自私地抱起自己的孩子向著狹道盡頭的石階奔逃,不過他們
似乎忘記了一件事……
    還有八個剛死去雙親的孩子,正不知所措、不懂奔跑地顫抖、瑟縮!
    他們全是孤立無援的小童,滿臉涕淚,猶在絕望地哭號:「娘親!」
    「爹!」
    娘親?爹?這群天真的小童又哪會猜到,他們無論如何呼叫,他們浮屍水面的爹娘
已永不能再呵護他們了!
    想不到其餘村民竟能夠狠心拋下這群可愛無辜的孩子,不顧而去,難道真的就這樣
眼巴巴讓他們給洪水吞殺,變為那些浮於水面死不瞑目的童屍?
    不!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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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5:18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難為知已難為敵
    「緣」
    魅幻、難測!
    薰神、蝕骨!
    「緣」之為物,時會作弄蒼生,總叫人不願相見的人狹路相逢,願意相見的人又偏
偏生離死別。
    正因如此,不同的人被不同的緣所牽引而走在一起,總會得出不同的「果」。
    就以步驚雲而言,他與劍晨,黑白對立。
    與不虛,神魔難共。
    與黑衣叔叔,難成師徒。
    與其父步淵亭,緣如紙薄。
    與其母玉濃,情恨難辨。
    與霍烈,一別永訣。
    與霍步天……
    恩深,緣淺。
    算來算去,他竟與所有人皆無緣!
    他一直都活在孤單的領域中,從來也不奢望黎明會有一天到來,也從來不願接受任
何人的同情。
    然而,他又會否對別人同情?
   
                  ※               ※                 ※

    「絕對不行!」
    天下第一樓內,霍地響起了雄霸一聲肯定的答覆。
    只見站在樓內的除了文醜醜,還有秦霜、步驚雲與聶風。
    而雄霸這個答覆原來是向聶風而發的。
    但聽得雄霸道:「為師雖因你大挫無雙城銳氣而應承給你獎賞,但並不表示會答允
你任何請求,特別是這個!」
    聶風懇求道:「師父,弟子只希望能偕同斷浪一起回樂山凌雲窟為父立墓,這要求
並不過分,難道也不可以?」
    雄霸以一種極度懷疑的口吻問:「嘿,你素來並不喜歡留於天下會,如此一去,怎
保證你會鳥倦知還?」
    在旁的秦霜見二人僵持不下,插嘴道:「師父,我看風師弟也並非言而無信之人,
而且即使他不回來,我們天下會分壇遍佈神州,總有法子把他找回來的!」
    雄霸堅決道:「縱是如此,為防萬一,也不能讓他離開天下會半步,一旦出了岔子,
誰敢保證?」
    是的!人心難測,萬一聶風與斷浪一去不返,以雄霸向來嚴厲之手段,為他倆保證
的人必定遭殃!
    秦霜雖有意相幫,但此等罪名他實在擔戴不起,也就即時噤聲。
    聶風眼看屢求無效,心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只得低下頭黯然道:「既然師父如此
堅決,那……弟子告退了。」
    他說著轉身,緩緩步出第一樓。
    一直不語的步驚雲靜看著他低首離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猝地閃現一陣異樣神色。
    其實為父立墓,僅是一個很基本的要求罷了,可是連這件事竟然也無法辦到……
    步驚雲也曾目睹聶風在驚濤駭浪中捨身搶救斷浪,這樣的人又怎會言而無信?
    這樣的人理應得到好報的。
    既然蒼天無道,不給他應得的好報,那,滿手罪孽的魔又如何?
    就在聶風剛剛步出第一樓的剎那,步驚雲陡然道:「讓我保證他。」
    此語一出,不獨秦霜與文醜醜大感意外,連雄霸亦有少許變色,不過他依舊氣定神
閒地笑道:「哈哈,驚雲,你是老夫座下絕不留情的愛將,怎麼忽然活得愈來愈像人了?」
    雄霸這句話雖是隨心所發,然而卻一語中的!
    真的!步驚雲愈來愈像一個活人!
    他素來像一個死人,本應對一切毫無感覺,如今又為何挺身而出?
    雄霸續道:「驚雲,你可知道要當這個保證人,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代價?步驚雲心想,別和他說代價,還有什麼比他加入天下會付的代價更可怕?
    他當然不會答,只是等他說下去。
    雄霸朗聲道:「好!老夫就和你打賭!我決定讓風兒與斷浪前赴樂山,不過……我
要你與他倆一起前去,沿路一直監視二人,直至他們返回天下會為止。倘若他倆在半個
月內還沒有回來的話……」
    他說著斜斜一睨步驚雲,獰笑著說出步驚雲將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秦霜與文醜醜一聽之下,兩者皆陡地大駭,吃驚地回望步驚雲。
    只見他默然點頭,無言地答應了這個賭局。
   
                  ※               ※                 ※

    風雲閣本僅得步驚雲獨自居住,後來聶風亦入住風雲閣,雄霸遂把此閣一分為二,
一名「風閣」,一名「雲閣」。
    此刻,步驚雲正赤條條地浸身於「雲閣」內一個偌大的浴池中,四週一片水氣瀰漫,
霎時間,也分不清浸在浴池中的到底是人?是鬼?是仙?還是魔?
    只是無論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一意孤行的他也不想世人過問。
    孔慈正在屏風後為他整理脫下來的衣衫,她忽然好奇地問:「雲少爺,聽說今日風
少爺曾向幫主再請求為父立墓之事,不知幫主答允沒有?」步驚雲微微應道:「答允了。」
    孔慈登時喜形於色,雀躍的道:「真的?那……確是太好了!」
    這陣喜悅是由衷而發的,她是真心的為聶風與斷浪感到高興。
    「我亦會去。」
    孔慈還沒收起笑靨,便即訝異問:「啊,為什麼?」
    「因為要監視。」
    監視?孔慈心想,原來幫主始終對他倆放心不下,只不知為何雲少爺會接受這等無
聊、猜疑的任務?
    遽地,一張字條意外的從步驚雲的衣衫中跌了下來,輕輕墮到地上,發出一絲很輕
微奶輕微的聲音。
    孔慈信手撿了起來,有點好奇,剛想打開一看究竟,誰料池中的步驚雲竟能聽見屏
風後這絲如此細微的聲音,他徐徐道:「別看。」
    孔慈更好奇了,問:「雲少爺,那……是什麼?」
    步驚雲再沒回答,他今日的話已說得太多。
    頃刻滿室不可耐的沉默。
    既然步驚雲如此,孔慈也明白這是自己不應看的東西,惟有把字條放回衣衫內。
    其實,那張字條是步驚雲與雄霸所立的一紙賭約,當中清楚記下了倘若聶風與斷浪
走脫的話,步驚雲將會付出的代價。
    那是一個可怕的代價,本來事不關已,步驚雲根本不該為聶風與斷浪如此做。
    故這張賭約的內容也不容任何人知道!
   
                  ※               ※                 ※

    翌晨,聶風終於得知雄霸已答應讓他與斷浪遠赴樂山一事,雖然不知雄霸為何會突
然改變主意,但亦興高采烈地與斷浪一起收拾行裝,待至中午,便聯袂起行。
    當然缺不了步驚雲。
    聶風與斷浪已有多年沒有踏足天下會以外的世界,故斷浪一直皆樂不自勝,還一邊
走一邊蹦蹦跳跳地高聲笑道:「哇!真開心啊!如今才發覺外面的世界是這樣可愛的!」
    其實外面還不是與天下會一樣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地。斷浪感到外面更為可愛,只因
心情較開朗而已。
    聶風微笑點頭,然後回頭一望,只見步驚雲雖說與他倆一起前赴樂山,但迄今都沒
與他倆走在一道,僅遠遠的跟在二人身後。
    他始終仍是與所有人保持一段異常遙遠的距離,不知是在提防別人會傷害他,抑是
在提防自己會傷害別人?
    乍看之下,他此際孤身走在雪地上,倒真有點像一個遙不可及的魔神。
    斷浪瞧見他這個樣子,不禁附嘴在聶風耳邊道:「啐!為何他要與我們一起前赴樂
山?他分明在監視我們!」
    聶風道:「浪,雲師兄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雄霸的主意。」
    斷浪更不忿道:「那為何雄霸不派秦霜,偏要派他來監視我們?依我看,也許只因
他自動請纓,好回去向雄霸邀功。」
    聶風心知再解釋也不能令斷浪對步驚雲改觀,於事無補,惟有不再搭腔下去。
    樂山位於四川,三人日夜兼程,距離天下會愈遠,雪便愈少,也沒有那麼寒冷,終
於來至樂山一帶……
    樂陽村是位於樂山的一條小村,此處的冬天並沒有呼呼風雪較天下會暖和不少。
    三人走在村內的市集上,但見人潮熙熙攘攘,一片煩囂,好不熱鬧。
    斷浪自出娘胎便居於樂山,雖然並沒居於樂陽村,對此地也異常熟悉,不期然湧起
一陣強烈的親切感。
    聶風眼見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禁回想當初老父退隱歸田,所居的那條村子也是如此,
但願自己有一天也能再次回到那條村子,安安定定、平平凡凡地度過一生便好了。
    三人之中,惟獨步驚雲最不習慣面對此洶湧人潮,不過這些村民似乎也不習慣面對
他,眾人甫與他的眼神接觸便遠遠避開。
    他有一雙可以懾退蒼生的眼睛。
    然而,這雙眼睛卻隱藏著一顆不為人所知、所能瞭解的心。
    這顆心,也不知到何日方會給人從他那個雖生猶死的軀體中挖掘出來,瞧個清楚明
白?
    也許永不會有一天。
    就在此時,距三人不遠的一間破舊石屋突然飛出一條人影,只見一個年約三十的婦
人哭哭滴滴的倒在地上,一個魁梧的粗漢從屋內追出,罵道:「呸!臭婆娘,老子僅是
到小黃家操幾手罷了,你卻整天嚕嚕嗦嗦,煩個不休,待老子好好整治你!」
    原來又是柴米夫妻的故事,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毒打一個女流,試問誰能坐視?
    不過這粗漢身高竟愈七尺,拳如碗大,一般村民也只好裝作視而不見。
    眼見眾人恍如瞎子,堅決不鋤強扶弱,聶風不由分說搶上前,扶起那婦人問:「這
位大嫂可有受傷?」
    婦人哭著點頭,此時那粗漢見妻子有人相幫,心頭更怒,呲目吆喝:「嘿,小子年
紀輕輕,卻膽敢管我老李的事,是活得不耐煩啦!」
    此時斷浪也跑上前,插嘴道:「你老大一個堂堂男子居然毒打一個毫無反抗的女流,
不害羞嗎?哼!我年紀比他更輕,我也要來管上一把!」
    那個粗漢聽罷更是怒不可遏,發狂般揮舞重拳,便向兩個孩子轟去,喝道:「好!
就讓老子先教訓你兩個小鬼再整治她!」
    拳如雷下,給這粗漢轟中一拳也不是好受的。
    然而他這一拳並沒轟下,因為已有一個人抓著他的手。
    老李大駭回頭,但見來者竟是個黑衣少年,急忙喝道:「小子快放手,否則老子宰
了你!」
    到了此刻他還虛張聲勢,冥頑不醒,步驚雲一聲不作,輕輕一掌揮出,便把他整個
龐大的身軀揮出老遠,翻滾十數周方止。
    那個老李的妻子驚見老李被打,瞿然尖叫道:「哎!你這個小子怎麼打人?來人啊!
這小子無故傷人啊!」
    真是黑白不分,是非顛倒,救人者遭被救者人誣之以罪,天理何在?聶風忙解釋道:
「這位大嫂,我師兄只為幫你……」
    話猶未完,那婦人已瞪著眼,凶巴巴的罵道:「我呸!誰要他相幫?若老李給他打
死,以後誰來養我?」
    接著趕去察看老李,發現他嘴角流出些微血絲又故意尖著嗓子叫道:「來人啊!殺
了人呀!來人啊!」
    這種不知好歹、恩將仇報的事,步驚雲已屢見不鮮,他木無反應地轉身欲去。
    可是那婦人仍在潑辣地大呼小叫,村民們遂好奇地駐足圍觀,於是便有不少人在竊
竊私語:「啊,這傢伙怎麼如此橫蠻無理,還胡亂傷人呢!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是呀!適才我瞧了他的眼睛一眼,差點連尿也給撒了出來,真可怕!」
    「依我看,這種目露凶光的人必定嗜殺成性,或許他真的殺了許多人!」
    「那……怎麼辦?給這種人走進我們的村子,一定永無寧日!」
    「我們快去看皇榜,看看最近有否這樣的一個重犯!」
    「不用看了!我們還是快快合力把他趕出我們的村子吧!」
    眾說紛紜,七嘴八舌,世人許多時候就是如此盲目、無知、野蠻、恩怨不分,頃刻
群情洶湧,紛紛撿起地上的石子便朝步驚雲扔去。
    聶風連忙嚷道:「雲師兄,快避!」
    可是步驚雲恍如未聞,並沒有避開意思。
    他忽然回首一望。
    目光只是狠狠地向眾村民手中的石子一掃,一干人的手登時頓止,不敢妄動。
    霎時之間,還以為這條小村倏地多了許多石像。
    想不到最後竟以這種方法來平息干戈。
    當中可有半點逼不得已?
    「雲師兄……」聶風呆呆的看著步驚雲,他遽然發覺,就在步驚雲掃視眾人之際,
他眼中隱隱閃過一絲無法言喻的悲涼。
    一種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悲涼。
    然而這絲感覺很快便一閃而逝,他猝然轉身,無視所有村民繼續前進。
    明知不應多管閒事,明知世人不會原諒別人,只會原諒自己……
    步驚雲啊!你為何還多管閒事?是否,只為了心中仍未泯滅的一點良知?
    他一天比一天聰明,也一天比一天更看透人性,真是悲哀……
    那個婦人還凶悍地喊著捉人,聶風終於也明白那個老李為何會把她痛打一頓了。
    饒是斷浪對步驚雲並無好感,此際亦看不過眼,他信手撿起一個果攤前的橘子,使
用全勁一扔,便把它擁進那婦人正嘶叫著的血盆大口中……
    把她的臭嘴塞個滿滿!
    聶風與斷浪因要先在村內找工人為兩位先父雕刻墓碑,故並不能及時趕往凌雲窟,
只好投宿一晚。
    但棧內客廂早已供不應求,三人惟有擠在一間小房內。
    房內僅有一張細小的床,勉強可容兩個小孩同睡,步驚雲一言不發便背向聶風二人
睡到地上,明顯表示他不會睡到床上。
    是因為他根本便不喜歡與任何人同睡一床?還是因為……
    樂山一帶雖並不冷,夜來也是寒氣逼人,聶風有見及此,忙拿起床上唯一的被子,
正想遞給他,斷浪訝然問:「風,你把被子給他,那我倆蓋什麼?」
    聶風道:「地面寒冷得很,雲師兄如此睡在地上準會著涼,而且我倆睡在床上,實
在不覺太冷,不如……」
    斷浪搶著道:「嘿,是他自己要跟著來的,自討苦吃,與人無憂!」
    「浪……」聶風低聲叫止他,道:「有時候,真相並非你所想般簡單,一個人的心,
也並非如你所想般簡單……」
    斷浪乍聽之下,不再辯駁,惟有極不願意地跳往床上。
    聶風走至步驚雲身後,俯身輕嚷:「雲師兄。」
    步驚雲沒有回應,仍然背著聶風側身而臥。
    「啊,原來是真的睡著了。」聶風只好把被子輕輕為步驚雲蓋上,跟著便把房內的
油燈吹滅。
    房內登時一片幽暗。
    可是在這片幽暗之中,驀地亮起了兩點寒星。
    那是步驚雲一雙炯炯放光的眼睛。
    他原來並未入睡。
    他只是睜著眼,手中卻在緊抓著聶風為他蓋上的被子。
    腦海,也在不住盤旋著聶風適才的一句話。
    「一個人的心並非如你所想般簡單……」
    說得不錯,他當然並非斷浪所能想像,然而,他心後隱藏的故事,也並非聶風可以
理解。
    也許世上根本就不會再有人像霍步天那樣,能夠理解他的痛苦。
    就連聶風也不能夠!
    想到這裡,步驚雲忽地撥開那張被子。
   
                  ※               ※                 ※

    終於又再重返凌雲窟了。
    聶風與斷浪各自把已刻好的墓碑豎於凌雲窟外,二人深深一揖。
    他倆早把凌雲窟洞內方圓數十丈察視一遍,發覺凌雲窟果真深不見底,若再強行前
進,便永難回頭。
    二人更肯定聶人王與斷帥已死,因為兩老倘若未死,勢必早已去天下會與聶風、斷
浪相見。只不知步驚雲所說的冒火異獸如今又身在何方?會不會仍蟄伏在凌雲窟的深處,
等待下一回「水淹大佛膝」時重見天日?
    想不到經歷一年多的變故,本來是宿敵的兩大絕世高手,一雙兒子居然成為好友,
想真一點,未嘗不是「緣」的作弄。
    聶風亦沒有再去找回當日給他踢進大佛石壁的雪飲。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雪飲所在,
既然絕世刀客已經離世,這柄至寒至凶的絕世寶刀也不應重現江湖。
    步驚雲靜靜的看著二人一片真誠地弔祭先父亡靈,心頭不期然暗泛一陣莫名感覺。
    聶風與斷浪雖成孤雛,然而他倆終也有機會來弔祭先父之靈,步驚雲呢?他多麼希
望能為霍步天、霍烈、以致辭霍家每個人立墓,但在大仇未報之前,如此做只會惹人生
疑,後果堪虞。
    他甚至不能回去拜祭親生父母步淵亭與玉濃。
    可是他並不能改變這個命運,只得忍受它,喜愛它!
    就在步驚雲想得入神之際,突如其來地,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聲極為輕微的叫聲:
「霍驚覺,何必呢……」
    一聲「霍驚覺」,步驚雲渾身陡地一震。
    這個叫聲,輕如在他耳邊低語,卻似乎從委遙遠的地方傳來,似虛還實。叫喚他的
人必是一個內力深厚的人,否則絕難把聲音傳至這裡。
    聶風得冰心訣之助,當然比步驚雲更快聽見這個叫聲,他眉頭一皺,看來亦不敢肯
定,問步驚雲道:「雲師兄,你可聽見一個人在喚著『霍驚覺』的名字?」
    步驚雲並沒回應。
    斷浪功力最淺,大奇,問:「什麼霍驚覺呀?怎麼我一點也沒聽見的?誰是霍驚覺?」
    步驚雲迄今都沒作聲,他緩緩步至大佛膝的邊緣,鳥瞰四周環境,始終無任何發現。
    霍家人早已死絕,這個世上,除了他自己、黑衣叔叔。劍晨、不虛大師及蝙蝠外,
再沒有其他人認識霍驚覺這個人。
    蝙蝠已無舌可語,適才的聲音更非黑衣叔叔等人的叫聲,那麼,這個叫喚他的人到
底是誰?
    這個人不單知道他喚作霍驚覺,他知道霍驚覺已來至樂山……
    誰有這樣深厚的功力可以傳音?誰有這樣通天本領可以知道步驚雲的秘密?
    而且,這個人如此呼喚自己,似乎是想與其一唔。
    步驚雲的額角,此刻亦不免流下了一滴冷汗……
   
                  ※               ※                 ※

    三人從凌雲窟回到樂陽村的時候,已近黃昏。
    金色的夕陽斜照,大地頓時變得一片昏黃,當三人經過村口的時候,陡然瞥見村口
畔原來有一座細小的廟宇。
    每個村子也大都建有廟宇,無甚稀奇,不過這座宙的門前卻是十分有趣,此廟竟然
沒有名堂,僅在門外懸著一個很大的牌匾,上書一個大字「廟」!
    就像那些賣面的地方,永恆都鬧懸著一個「面」字一樣。
    斷浪一看之下,登時樂得大叫:「風,瞧!這座廟的名字很有趣啊!不若我們進去
看看如何?」
    聶風淡淡一笑,接著回望步驚雲,步驚雲不置可否,斷浪立即迫不及待一跑一跳地
走進廟內。
    廟內比其外觀還要細小,且已殘破不堪。由於漸近黃昏,已找不到半個前來參拜的
村民蹤影,但廟內仍是反常地瀰漫著一層刺眼的濃煙,令人也看不清到底神案前供奉著
的是何方神聖。
    滿廟濃煙之中,一個人正坐於廟內一個幽暗角落,似為廟祝,然而三人無論怎樣也
看不清楚此人容貌,只依稀可辨是一個肥腫難分的人。
    那個甫見三人進廟,悠悠道:「在下是這座廟的廟祝,不知三位施主這樣晚前來本
廟,是借宿、求神、問卦,還是看相?」
    此語一出,步驚雲與聶風一同陡地變色。
    因為,這個人的聲音令他倆感到異常震驚。
    那是一個低沉的漢子聲音,本來平凡已極,但,這個聲音竟是適才他倆在凌雲窟聽
到的聲音!
   
                  ※               ※                 ※

    步驚雲自進廟後一直提不起勁,如今雙目反閃過一線光芒,看來,他對眼前漢子的
真面目甚感興趣。
    聶風則感到整件事情異常詭異,他深知來者絕不簡單,不禁全身繃緊,只要來者稍
有異動,一觸即發。
    這個廟祝,似亦猜知二人心意,笑道:「兩位施主何事如此緊張?在下只是問你們
前來本廟究竟所為何事罷了!」
    步驚雲霍然道:「我,要看相。」
    那人笑道:「施主,你要看什麼相?」
    步驚雲道:「真相!」
    語聲未歇,猝然施展配合排雲掌所練的步法「雲蹤魅影」,閃電縱至那廟祝跟前,
誓要把他的真面目瞧個水落石出。
    豈料他不慌不忙,還氣定神閒地笑了笑道:「施主,看相也不用如此著急。」
    跟著身如飛絮,一飄便飄到丈外,身法之快,絕不比步驚雲遜色。
    步驚雲冷冷地問:「你,是誰?」
    這廟祝始終置身在迷濛的濃煙中,不給人瞧見他的廬山真面目,他喟然歎道:「我
是一個洞悉天機的人,可惜,我自己也是一個逃不出天機的人……」
    一旁的聶風終於張口問:「前輩縱能洞悉天機,這又與我們三人何干?」
    廟祝瞥了三人一眼,道:「只因為,你們三人全是悲劇!」
    此語一出,三人當場一愕,那廟祝轉臉望出窗外,道:「我來,正是要盡我最大的
本分,給你們最後的忠告,希望你們將來能夠倖免。」他說著側臉一瞄斷浪,道:「孩
子,野心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要好好節制自己的心,否則,準有一天會失去一些
在你生命中極寶貴的人或物……一字記之曰『朋』,寒夜送炭,莫失莫忘!」
    斷浪傻頭傻腦的,不明所以,正想發問,可是那廟祝已轉臉望向聶風,幽幽的道:
「來如清風,去如清風。孩子,你母離父瘋,自身生性亦過於仁厚,一生為人捨已,你
的宿命是『犧牲』,你最大的本事也是『犧牲』,而且,總有一天,你會為這個世間作
出……」
    他說著頓了頓,滿目痛惜之情,繼續說下去:「最大的『犧牲』!」
    聶風聽後一怔。犧牲?他愈聽愈迷惘。
    斷浪當然不服,嘀咕:「哼!我吉人天相,怎會出事?胡說!」
    那廟祝並沒有再理會斷浪,目光已落在步驚雲身上,步驚雲未待他張口說話,先自
說道:「不用為我占算,我,早知自己命運。」
    不錯!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運!
    為仇而生,為仇而死。
    但是那廟祝對他這句話置若罔聞,他凝視步驚雲,詭異地說了一句話:「你,是一
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乍聞此語,步驚雲不禁心頭一懍。
    他確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最令步驚雲費解的是,此人怎會知道他另有名字喚作『霍驚覺』,難道……他的
占算真如如許靈驗?他是誰?
    就在步驚雲疑惑之間,那廟祝已在喃喃地說下去:「雲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孩子,這句話,將會是你一生孤苦的寫照……」
    「你以為你目前的遭遇很悲慘?不!你未來的遭遇更悲慘……你命帶孤星,與六親
無緣,相反與你毫無血緣的人卻會對你百般憐惜,例如你的繼父,例如你將來的心愛紅
顏……可惜他們命薄如絲,與你『情深緣淺』,只成為你終生痛苦的思憶……」
    那廟祝說到這裡,又再詭異地淒然一笑,笑容中滿是唏噓無奈,續道:「而且,我
還知道你目前有一個秘密的心願……」
    步驚雲牢視著他,秘密的心願?難道他指的是……
    復仇?
    「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能如願以償,只是……」
    他一邊說一邊仰天長歎:「心願了卻的一天,你自己又將如何?又是何苦?又是何
必?唉……」
    他愈說愈玄,聶風與斷浪均大惑不解,只有步驚雲心中有數,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
著這個對他瞭如指掌的人,掌心已是冒汗。
    斷浪始終對此不服,揶揄道:「嘿,江湖術士,信口開河,根本無法令人相信!」
    那廟祝僅淺淺一笑,道:「是嗎?那我便告訴你們一個預言,以證所言非虛。」
    這下子連聶風也感到興趣了,道:「咦?前輩有何預言?」
    廟祝道:「樂山這帶即將發生大難。」
    斷浪聞言立即嗤笑:「呸!樂山還不是一片昇平,何來大難?風,別信他!」
    那廟祝無視斷浪的嘲笑,一瞄聶風與步驚雲,似是異常急逼,趕緊嚷道:「好了,
老夫所能提點的也只得這些。大難已經臨頭,各自飛吧!」
    語聲未歇,他已拔地而起,「崩」的一聲,衝破屋頂而去。
    變生肘腋,聶風與步驚雲還未明白他此番話,忽聽得週遭傳來「隆隆」巨響。「啊,
這是……」聶風異常震驚地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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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4:45 |只看該作者
不錯!降龍神腿要訣確在於以心中戰意御腿,若然戰意不動便威力全無。
    想不到聶風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龍神腿的要訣,獨孤一方亦不由自主脫口輕讚:「答
得好!聶少俠悟性與眼力之高,絕對有資格與犬兒一較高下,只不知你可有此等能耐可
接下犬兒三腿!」說著陡然閃過一旁,還未言明開始比試,獨孤鳴已一言不發突搶先機,
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龍神腿之「見龍在田」!
    降龍神腿,本是無雙城始祖當年自易經卦象中領悟而創,故每招均蘊含天地陽剛之
氣,霸道無匹。
    這一招「見龍在田」不單快,而且狠!聶風本不欲與人爭鬥,但念及天下會若不能
與無雙城結盟,勢必再次掀起腥風血雨,因此亦不容怠慢,全力以赴!
    只見他右腿遽動,閃電間逕使雄霸的風神腿法其中之——風捲樓殘!
    聶風自得傳風神腿法以來,今回還是首次以之與人較量。縱是如此,運腿仍不見生
疏,反之腿風虎虎,直朝「見龍在田」憾去!
    風神腿法實是雄霸半生絕學,就在「風捲樓殘」與「見龍在田」短兵相接之際,聶
風腿影竟似圍繞獨孤鳴腿影而上,直取其腔腹之位,獨孤鳴沒料到他行招居然如此怪異,
迅即撤腿收招。
    這正是「風捲樓殘」此招妙處,在於一個「卷」字訣,雄霸見之亦暗暗稱讚。
    一腿已過,雙方扯成平手。獨孤鳴惱怒自己第一腿竟佔不著上風,忿然躍上半空,
踢出降龍神腿其中一招「龍戰於野」這一招比適才一招更快更狠更辣,對付如此剛猛的
腿招,聶風心知必須以柔制剛,遂不慌不忙使出風神腿法之風中勁草。
    此招剛中帶柔,正好能卸去「龍戰於野」的狠辣勁力,但聽「啪」一聲,腿影交加,
二人又再打成平手,各自分開。
    此時二人已斗至三分教場入口邊緣,邊緣下是一列樓階。獨孤鳴見連續兩招皆給聶
風接下,心頭恨意已達頂峰,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而且若第三腿也給聶風接下的話,
那今日必有辱父命,於是不再細想,暴喝一聲,身形縱上兩丈之高,赫然催運十成功力,
踢出降龍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利害的一式「亢龍有悔」!
    「亢龍有悔」一出,半空中的獨孤鳴彷彿揣換了個人,雙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龍睜
目,腿未至,氣勢已極度懾人。
    澎湃絕倫的腿勁迎頭壓下,聶風只感到給腿勁壓得透不過氣,此招之霸道凌厲,絕
不能重旋「風中勁草」將其制住,亦絕對不宜硬拚!倉卒之間,聶風遽使鬼虎所傳的的
刁鑽步法,身如旋風急轉,竟飛快轉出「亢龍有悔」腿勁範圍三丈之外。
    正在觀戰的獨孤一方陡地一怔,心忖:「啊!好快的步法!雄霸的弟子居然有此步
法?」
    不!這步法並非雄霸所傳,雄霸自己心知肚明,他亦沒料到聶風的潛質會如此出人
意表。
    聶風已遙遙轉出「亢龍有悔」攻擊範圍之外,眼看獨孤鳴這一腿勢必落空……
    就在此時,一條小身影驀然自梯階踏上三分教場,踏進「亢龍有悔」腿勁範圍之內,
這條小身影正是斷浪!
    只見斷浪雙手端著盤子,盤子上放著兩壺美酒,這兩壺酒當然就是雄霸適才下令要
的「銷魂醉」和「斷愁香」。
    斷浪手捧美酒,倉促之間根本不懂閃避,實際上亦沒有能力閃避,而獨孤鳴也不及
撤招,更何況對他而言,踢死一個賤僕有何大不了?
    眼看斷浪便喪命於「亢龍有悔」之下,聶風情急之下高呼一聲:「斷浪!」
    跟著不作細想,急忙再使急轉步法,一陣風般轉到斷浪身前,生死一發間,逼不得
已踢出風神腿法最雄渾、利害的一式——雷厲風行!
   
                  ※               ※                 ※

    霎時之間「雷厲風行」與「亢龍有悔」兩大勁招正面硬拚,「隆」然一聲,爆出轟
天巨響,儼如九霄雷鳴!
    巨響爆出同時,聶風當場口噴鮮血,可知已給「亢龍有悔」轟至重傷,然而他並沒
有敗!
    因為獨孤鳴比他更不好過,他給雷厲風行震飛已不在話下,半空之中,只見他口鼻
皆在噴血,鮮血橫飛,噴血更多,墮地後更翻滾數周方止,明顯所受的傷比聶風更重。
    這一仗,是聶風勝了!
    但是聶風這一腿本為救斷浪,卻始終未能救得斷浪……
    兩大勁招硬拚所生的強橫反震力,早把斷浪手中兩壺美酒震個滿天飛,更把斷浪震
下梯階,斷浪「哇」的一聲,人便仰後向梯階跌去。
    眼看斷浪即將頭先著地,小腦給撞爆而死,聶風大吃一驚,本想上前把其接著,可
是重傷之下已是寸步難移。
    就在千鈞一髮間,一條人影突縱身撲上,一手接著斷浪,另一手猝使一股柔勁,運
掌一推,便把正要墮到地上的兩壺美酒,穩穩送至獨孤一方幾前,涓滴不濺,運勁之巧
可見一斑。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總在最後一刻才現身的步驚雲!
    想不到他今次終於來對了時候。
    一切皆在眨眼間連環發生,在場所有人愕了一愕,無雙城那班徒眾方才懂得擁上前
摻扶少主。
    但見獨孤鳴居然連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徒眾們惟有把他抱起來,看來他受創非輕。
然而他還未致不省人事,他牢牢的盯著正在昂然挺立著的聶風,雙目湧起一股不甘不忿
之色。
    他本是無雙城少年高手中最強的一個,向來身負出腿最快最勁之神功,殊不知今回
會栽在這長髮小子腿上。
    斷浪此時驚魂甫定,這才發現接著自己的人是步驚雲,一怔,道:「是……你?」
    但他亦沒有向步驚雲道謝,只愴惶奔上前視察聶風的傷勢,憂心地問:「風,你……
怎樣了?」
    聶風笑著搖頭,沒有回答。
    其實,他已無餘力回答,他還有氣力挺立,只因一種堅強不屈的意志。
    獨孤一方臉色一片慘白,一來是因驚見於聶風此子竟可大挫無雙城之威風,二來是
因驀地出現了另一名黑衣少年。
    步驚雲靜立原地,猶如一個傳奇。獨孤一方瞧這少年的眼神與掌法,當下也明白來
者是誰,遂問雄霸道:「雄兄,若小弟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定是你第二高足步驚雲了?」
    雄霸引以為豪道:「城主眼光異常獨到。」
    獨孤一方掃視步驚雲與聶風一眼強笑道:「雄兄能納得如此徒兒,實令小弟不勝艷
羨。今日,我們無雙城當真心服口服,為守諾言,以後便視天下會為盟兄了!」
    雄霸聞得獨孤一方終於甘願結盟,不禁樂得縱聲長笑。
    「好!城主果然一諾千金!今後這個武林,準會成為我們兩幫的天下!屆時我們定
必有福同享啊!哈哈……」
    有福同享!
    只怕未必!
    雄霸既然晉身江湖爭逐名利,便絕不會僅滿足於與人共享天下。
    他要自己一人獨霸天下!
    只要那一天來臨。
    試問還有誰敢對天下說一句
    問誰領風騷?
   
                  ※               ※                 ※

    終於下雪。
    而且是大雪。
    一夜之間,天下會乍然投入一片白皚皚的雪海之中。
    蒙雪的天下會,彷彿是一個外冷內冷的霸者,冷血冰心,絕對不容世人冒犯。
    斷浪在迷濛的晨曦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盆燙熱的水,踏著濕滑的雪地,朝著天下
會的客廂走去。
    為免被雄霸發現聶風幫他之事,他並沒有披上聶風給他的棉襖。那棉襖,也只得留
待晚上回到小廬中才可享用。
    故此際他還是一身單薄衣衫,人如衣薄,衣如人薄,兩者怎可敵此迎面襲來的風雪,
斷浪遂冷得不住顫抖。
    好幾回,他還差點兒摔倒呢!但仍是緊咬牙根,步步為營,因為了手中捧著的那盆
水,是捧給一個在江湖中舉足輕重的人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原來獨孤鳴因給聶風轟至五癆七傷,一時間不便於行,故獨孤一方與雄霸結盟後並
沒即時離去,只為讓獨孤鳴能夠稍事歇息一夜,即使翌晨他依舊舉步維艱,也不必為舟
車勞頓而傷元氣。
    斷浪心想:「嘿嘿,這一戰,聶風他也不好過呢!他此時還在我廬上的炕上沉沉躺
著,看來受傷非輕。獨孤鳴,你把聶風害成這樣,可是你自己也身受其受,真是活該!」
    如今無雙城已是出發在即,斷浪好不容易才把水捧到獨孤一方所睡的客廂門前,他
在門外喚了一聲:「城主,熱水來了。」
    但聽門內的獨孤一方「唔」的沉應一聲,斷浪遂輕輕推門而進。
    只見獨孤一方早已端坐窗旁,斷浪低下頭,很卑微地把水捧到窗旁的小几之上,道:
「城主,請抹個臉才動身吧!」
    「任務」完成,斷浪也不多作逗留,立想掉頭離去,誰料獨孤一方突然叫住他:
「你,就是南麟劍首之子——斷浪?」
    斷浪嚇了一跳,他沒料到獨孤一方竟知道他是南麟劍首之子,霎時間滿臉通紅。他
沒有張口回答,僅背著獨孤一方點了點頭。
    獨孤一方嘴角泛起一絲殘酷笑意,故意嗟歎道:「真可憐啊!連南麟劍首之子也要
敬茶敬酒,洗馬喂草,雄霸那也太殘忍了點吧?」
    斷浪聽他語氣似帶嘲諷之意,一氣之下亦不再理會他,逕自向房門步去。
    誰知獨孤一方又道:「白天屈膝人前,晚上暗裡自黏心中傷口,這樣做絕不會得到
任何人的同情與體諒,反會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話柄。斷浪,難道你真的甘心這樣卑賤
地度過一生?」
    斷浪聽後頓時止步,心頭一痛,想:「啊,他……為何如此說?他……到底想幹什
麼?」
    斷浪雖沒有把心中疑問道出,獨孤一方卻似能看透他的心,他道:「斷小子,雄霸
實在太恃勢橫行。老夫雖被逼與其結盟,但亦不忿其對你所為。何況你乃南麟劍首之子,
相信資質決不會比聶風遜色。這樣吧!你不若隨老夫一起回無雙城,讓老夫把你好好栽
培成才,如何?」
    真的嗎?這真的是他的用意?斷浪雖然稚氣未除,也知道獨孤一方此舉並非只為賞
識自己如此簡單,他其實是心有不甘,欲借此事一挫雄霸銳氣!
    然而對斷浪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他沒有理由拒絕。
    可是就在他乍驚乍喜剎那,他驀地記起一個人——聶風……
    不!聶風曾在驚濤駭浪中救他一命,又曾為他向雄霸跪地求情,還跪至滿地鮮血;
更何況,他待他那樣好,事事都照顧他,昨日還為救他而與獨孤鳴硬拚一腿,如今正重
傷在床……
    他怎能在他重傷在床之際,不顧而去?
    不!
    斷浪陡地重重搖頭。
    獨孤一方滿以為斷浪必會搖尾答應,當場為之一愣,詫異問:「你不願意?為了何
故?」斷浪幽幽的道:「為了……聶風!」天地良心,斷浪真的是為了聶風!
    獨孤一方當下恍然大悟,暗忖:「嗯,原來他倆是要好朋友,難怪昨日那聶小子拼
死也要救他了。」思忖之間眼珠子忽地一轉,眼睛隨即成一條細線,搖頭笑道:「斷浪,
你錯了。」
    錯?為朋友留下也算錯?斷浪極不明白,問:「城主,你……為何如此說?」
    獨孤一方睨著斷浪,嘿嘿而道:「像你這種傻子,嘗到別人所給的小小甜頭便朝夕
念著終生圖報,這樣做並不划算啊!就讓老夫告訴你吧!現今的世人一天比一天差勁,
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真義了。」
    「但……」斷浪聽後有點迷惘失措,卻堅持道:「聶風……聶風他是真心對我好的!」
    獨孤一方不屑地笑了笑,無情道:「即使有,那也只因為他還年輕、純真,可是人
總會長大的,待得他有天長大成人,要自創一番豐功偉績之時,他便會忘掉你這傻子今
日曾為他而留在天下會了。」
    斷浪愈聽愈不懂出聲,他僅是呆呆的聽著。獨孤一方續道:「到頭來你就會發覺所
謂『情情義義』盡屬虛幻,只有『名利』,才是最實實在在的東西……說名利萬惡、抓
不牢的人,只因他們沒有。」
    獨孤一方說到這裡,驀地以手搭著斷浪的小肩,牢牢的看著他,凝重地說下去:
「斷浪,別再為任何人而拒絕機會!你再不珍惜自己,誰還會珍惜你?來吧!就與老夫
一起回無雙城,老夫保證你一定可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名利!」
    獨孤一方不愧是一個飽經世故,絕頂聰明的梟雄,僅是三言兩語,已蘊含極強的說
服力,更令斷浪那顆弱小心靈深深震動……
    縱是天氣嚴寒,斷浪此時卻滿天大汗,他怔怔看著獨孤一方,私下萬千思潮起伏,
想到自己這一年所受的屈辱,想到名利,想到重振斷家,想到友情……
    隔了許久許久,他的嘴唇終於動了。
    他已有所決定。
    他要對獨孤一方說出一個字,一個答覆。
    那個字是……
   
                  ※               ※                 ※

    二人這番話,想不到竟給一個偶然經過房外的女孩無竟聽見了。
    她很吃驚,因此也來不及等待斷浪的答覆,便已匆匆趕著離去。
    這女孩正是
    孔慈。
   
                  ※               ※                 ※

    「斷浪」「斷浪」聶風驚叫著,嘶喊著,倏地一坐而起,雙目一睜,才發覺自己原
來作了一個可怕的惡夢。
    惡夢之中,他夢見自己的娘親狠心地棄他而去,他夢見聶人王也來不及與他共度余
生便陡地慘死,他夢見鬼虎叔叔為救他而墮下萬丈深淵,還有,最後連斷浪也要走了……
    他拚命的叫住他,可惜斷浪連一聲道別也沒說便轉身而去……
    夢境雖並不真實,然而在其夢中,死的死,生的生,各人最終還是離他遠去,他只
感到異常孤單。
    啊,原來孤單是一種如此令人沮喪的感覺!
    幸而只是一個夢……
    聶風這才發覺自己渾身大汗淋淋,不知是因為適才那個惡夢,還是因為內傷未癒?
心胸還不斷傳來絞心的劇痛,這次受傷,相信也要半個月方能痊癒。
    正處忐忑,倏地,小廬的門給重重推開,一條人影衝了進來。
    是孔慈!只是她胸膛起伏,顯然是跑來的。
    聶風陡地一怔,孔慈甫見聶風,未及喘息,已急著道:「風……少爺,不得了……」
    聶風瞧其面色,心知不妥,忙問:「什麼事?」
    孔慈喘息著,若斷若續道:「斷……斷浪……他……他……」
    甫聞斷浪名字,聶風驀地全身一震,難道……那個惡夢是真的?他急問:「什麼?
斷浪出了事?」
    孔慈點了點頭,終於鼓起一口氣答:「獨孤……一方想把……斷浪……帶走……」
    「轟」晴天霹靂。
    惡夢……
    成真!
   
                  ※               ※                 ※

    一切景物皆在飛快地向後倒退。
    只因為聶風的速度,和他那顆焦灼如焚的心。
    白雪茫茫,聶風拚命強忍著那身未癒的重傷和那股絞心的痛楚,不顧一切地向著天
下第一關縱身馳去。
    乍聞孔慈報訊,他適才已趕往獨孤一方的客廂,可惜卻人去樓空,斷浪與獨孤一方
已蹤影杳杳。
    他惟有再行忍著痛楚,改往天下第一關跑去,望能在他倆離開天下會前,及時趕上
二人。
    濃濃的鮮血不斷自他嘴角一絲一絲滴下,隨著撲面而來的風雪朝後連綿不絕地飄飛,
宛如一段斬不斷的友情……
    聶風愈走愈急,愈走愈傷,但他仍是勉力支撐下去,因為他還要再見斷浪一面,只
為對斷浪說聲珍重!
    他是為斷浪的離去而深覺不捨,卻更為他感到高興,他絕不希望斷浪為了陪伴他而
繼續留在天下會中,像一頭遭人遺棄的小貓小狗般苟且偷生。
    他也希望他會吐氣揚眉,飛黃騰達!
    可是此去再會無期……
    他多麼希望能再見斷浪一面,叮囑他好好保重。
    然而,就在天下第一關冉冉映入聶風眼之際,他當場呆住了!
    不!
   
                  ※               ※                 ※

    不!
    聶風奔至天下第一關前,眼前的情景教他愴惶失措。
    赫見天下第一關除了廿餘名天下會的門眾正在守衛外,並未見任何人影,但……
    雪地之上,卻滿佈無數足印,一望而知,曾有大批人馬經過,莫不是獨孤一方與其
門眾已經離去?
    此時,其中一名天下會眾見聶風怔怔的站在關前出神,不禁道:「風少爺,你面色
看來很差,這裡風雪又猛,你還是回去歇一歇吧!」
    另一名天下會眾也附和道:「是呀!何況幫主嚴禁你踏出天下會半步,如今你如此
接近關隘,恐怕幫主發現的話,會對小人們有一番責難……」
    這個門下的意思,聶風怎會不明?他亦不想因為自己在此久留而誤了這班誠惶誠恐
的門眾,但他還是不禁一問:「獨孤城主已經走了?」
    「走了!他率領無雙城所有門下,於一杯茶時分前已經走了!」
    啊,原來僅差一步!聶風的心一片惘然,他逼於無奈轉身,舉步回走。
    可是剛剛步出身後眾人視野之外時,他終於再難強撐下去,「撲」一聲,仆倒在雪
地上。
    血又自他的嘴角源源淌下,想到斷浪昨夜還徹夜不眠,忙著為重傷的他不住蓋被子,
想到斷浪大吃雞腿時那種天真無邪的饞相,想到斷浪在洗馬餵馬時那孤苦伶仃的背影,
聶風不知為何只感到心頭有一股無法宣洩的鬱悶……
    他惟有抓起一把雪以掌心拚命力搓,就像在搓著雪球,可惜這個雪球始終無法搓圓……
恍如人間無數深深淺淺的友情,搓來搓去,始終還是必須離異,還是無法搓圓……斷浪,
你為何要不辭而別?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一直都視你如自己親弟?
    聶風不斷在心中反覆問著同一問題,心緒一時異常紊亂。
    紊亂之間,他陡地聽聞背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踏雪聲。
    誰?
    他驀然回首……
    風雪翻飛。
    天地迷茫。
    一條矮小的身兒正站在迷茫的天地間一邊瑟縮,一邊在幽幽的看著聶風……
    「浪?」聶風不可置信地低呼:「你……為何還會在此?你不是隨獨孤一方回無雙
城的嗎?」
    斷浪淺笑搖頭:「不,我只是送城主一程而已。」聶風默默的看著斷浪,他的心意,
聶風是明白的。
    他始終沒有離去,他終於作出了他最後的抉擇?
    你為何偏要留下受苦?
    是否,你甘於留下,只是為了一個人?
    一個與你親如兄弟的人?
    聶風終究再難按捺,淚盈於睫,他哽咽道:「浪,你……真傻……」
    斷浪奮力搖頭,眼淚已一串串地滑下他的小臉,他道:「不!我不去,也許只損失
一個機會!我去,卻會損失……一個對我最好的人……」他說著毅然抬首,拚命以小手
抹著自己臉上的淚,繼續說下去:「我還小,也許將來還有不少翻身機會,但……這世
上……對我最好……的人,只得……只得……一個……你,若失去……了便再也……尋
不回……的……了……」說罷終於泣不成聲,一切假裝堅強的武裝崩潰下來,小身兒亦
再難耐嚴寒,昏軟倒下,聶風忙上前抱起他,不禁憐惜地搖頭。
    時來易得金千兩,緣去難尋友半人……
    斷浪說得一點沒錯,翻身的機會還多著,但此去,必再難遇上一個像聶風一樣待他
百般關懷的人,他寧願留下。
    不過,直至很久很久以後,斷浪最後方才發覺,在他一生所遇的無數過客當中,原
來只是一個聶風對他最好,只得一個聶風待他猶如兄弟,他再也沒遇上一個比聶風更好
的人!
    可惜,終於有一天……
    他還是失去了這個對他最好的人。他還是失去了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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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4:14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問誰領風騷  
    秋去冬臨,寒夜如冰似雪。
    天下會位於天山之巔,它的寒夜,比方圓百里內任何一個地方的寒夜更寒。
    也許,真正的冰雪不久便要降臨了。
    這是聶風與斷浪在天下會的第二個冬天。
   
                  ※               ※                 ※

    斷浪在馬槽外生了一堆火,一面煮著一鍋加上些微肉碎的稀粥,一面就火取暖。
    夜愈深愈寒,他身上僅披一襲單薄衣衫,冷得牙根打顫,唯有拚命搓著自己那雙小
手掌兒,頻頻向掌心呼氣,自言自語:「啊,真冷!今年……可比去年……冷上許多呢……」
    終於也難抵受,逼於無奈揪起那鍋未成氣候的粥,急步跑往馬槽畔的小廬內。那是
他棲身之所。
    小廬異常狹隘,僅可容下一張小几和一張炕床。斷浪連忙以火摺子點燃炕下的枯枝,
再一股腦兒跳往炕上,才乍覺暖和不少。
    可是小廬本和馬槽一樣只以木搭成,而且比馬槽的木條排得更疏。這裡一條數寸闊
的空隙,那邊另有一條。北風又吹得如此起勁,「眉飛色舞」地從四方八面乘機滲入,
斷浪只好抓著一堆乾草在瑟縮。
    啊,真是人不如馬呢!
    馬槽那邊雖是以木搭成,但搭得密不透風,惟恐馬兒冷壞了。馬兒馬兒,你比我斷
浪更矜貴呢!
    斷浪想到這裡,又不由自主地從懷中取出一封發黃的信。
    這封信是他爹臨危放進他懷內的,信的表面塗滿一層厚厚的蠟,斷浪與聶風一起墮
進江中後,仍能幸保信不損不濕,顯見斷帥早已預備有此一著。
    這封信除關乎斷家與凌雲窟內那頭異獸的淵源外,還記下了斷家的蝕日劍法。斷帥
曾叮囑斷浪必須要到十五歲時才可折閱此信,這點斷浪倒很明白,因為蝕日劍法並不太
適宜小孩習練,勉強為之只會走火入魔,故斷浪迄今仍未拆閱此信,皆因此信一拆,無
論如何亦是百害而無一利。
    他亦很想返回凌雲窟,瞧瞧能否找回父親的遺體。
    若找不著的話,好歹也為老父立個墓碑,這何嘗不是聶風日夕想做的事?可惜無論
他如何向雄霸請求,雄霸還是一口拒絕,除非……
    聶風答充助他去打鐵桶江山!
    這個條件實令聶風感到異常為難,此事終於一拖再拖,兩個孩子自加入天下會後便
從未獲准踏出天下會半步,儼如囚犯一般。
    斷浪盛了一碗稀粥,輕輕呷了一口,只覺十分滿足。
    因為今晚這鍋粥不單熱氣騰騰,且還比平素所煮的粥多添了少許肉碎。這些肉碎,
是孔慈偷偷從廚中拿給斷浪的。其實,許多時候,聶風也會在雄霸不注意時如此做。
    孔慈雖是服侍步驚雲的,但亦時會顧及聶風,當然不忘斷浪。
    斷浪心想,孔慈的心腸倒好!
    不過她跟隨的步驚雲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下數十次,每當斷浪上步驚雲時,步驚雲總是木無表情,也沒有看斷浪一眼,直
行直過,斷浪的小心靈總受到很深的傷害……
    嘿!他不望我,也許在他眼中,我根本就不存在,也許他在看輕我……
    其實步驚雲又何嘗認真地注意天下會其他人了?只是由於斷浪心內那股自然而生的
自卑感,便心想步驚雲在看輕他淪為賤役。
    正因如此,儘管目前自身處境堪憐,斷浪還是堅決留於天下會,一來因為無家可歸,
二來,固然是為了等待吐氣揚眉的一天,屆時他必會給所有看輕他的人還以顏色,包括
步驚雲。
    然而想來想去,畢竟仍屬癡想,他年紀實在太少。
    粥已漸冷,斷浪連忙再添了一碗稀粥,「骨碌骨碌」地往嘴裡灌,企圖爭取粥水的
最後餘溫;可惜這碗粥並未為他帶來絲毫溫飽的感覺,他隨即又想再添一碗,才發覺鍋
已見底。
    啊,斷浪斷浪,你人這麼小,胃卻這樣大,真不爭氣呢!
    如今還僅是一夜之始,卻已不得溫飽,簡直不敢想像如何可以熬過此漫漫寒夜。
    斷浪又冷得抓著乾草,瑟縮於炕上一角,小小無依的生命,正自不知所措,倏地,
小廬的門給吹開了。
    吹進來的當然是風,可是卻並非凜冽北風,而是另一股溫和的風,聶風。
   
                  ※               ※                 ※

    斷浪的嘴巴張得很大,大得可以一口吞掉一個饅頭。他很驚訝,非只因為聶風乍現,
而是為聶風背上掮著的那個粗布袋子。
    這個特大的袋子,內是像是藏著很多東西。
    斷浪未及把驚訝的嘴闔上,聶風已把袋子打開,一邊從中掏出一些東西,一邊徐徐
道:「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上許多,或許還會下雪。浪!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麼!」
    斷浪依舊呆呆的坐在炕上,聶風已在如數家珍般細數:「這襲棉襖,領子縫上貂皮,
很暖的……這些被褥全是真絲縫造,內夾厚重獸毛,下雪也不用怕了……」
    「風……」斷浪瞿然低叫,面露懼色道:「你快把這些拿走吧!雄霸並不喜歡你照
顧我,若給他知道你給我這些,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責備你的!」
    聶風但聽斷浪竟為怕見自己會被責備而如此慌張,這才看著斷浪,淺淺一笑,道:
「浪,你以為他真的會抽空來三顧草廬,看看你是否在豐衣足食?別傻!他正為幫務忙
個不了。」
    斷浪給其一說,小臉一紅,卻似乎仍在猶豫。
    聶風忽地從袋中取出一包以布裡著的東西,他把布緩緩解開,瑞把當中的東西遞給
斷浪,問:「瞧!這是什麼?」
    斷浪一看之下,肚子立時咕咕作響,他喜極忘形地嚷道:「啊,是烤雞!」
    天下孩子大都只愛兩件事吃和玩。玩,對於每天皆要料理馬匹與敬茶的斷浪來說,
已是絕不可能的了。然而吃,卻是必需,特別在這個饑寒交逼的時候……
    他毫不考慮便接過這只燒得酥香無比的大肥雞,且還撕下那條肥美的雞腿,大口大
口的嚙吃起來。
    「哇!很美味呢!雖是一隻尋常已極的雞腿,斷浪已吃得如斯津津有味,還一邊吃
一邊驚歎,聶風瞧著他那副狼吞虎嚥的可憐樣子,不期然湧起無限惋惜。人,在不得溫
飽之時,尊嚴便如一面墮地的鏡子般四分五裂,誰還有能力保留半分自尊?畢竟,斷浪
這個年紀的孩子,本應在雙親護蔭之下快樂地成長,絕不該受到如此苛待。斷浪大吃大
喝之餘,竟見聶風把慶褥搬往炕上,奇道:「風,你在幹什麼?」
    聶風溫言道:「我想把床褥鋪在炕上,這樣會暖和一點。」
    斷浪道:「不用勞煩你!待會讓我自己來好了。」
    聶風回首,搖了搖頭道:「不,因為今晚我也會睡在這裡。」
    斷浪一怔,連忙道:「這……怎麼行?這裡又髒又臭又冷……」
    是的!馬槽畔的小廬怎會不髒?不但髒,而且終年都帶著一股令人難受的異味。
    但聶風看來甚為堅決,他不讓斷浪說下去,先自叫止他:「浪……」
    斷浪住口了,聶風凝目看著他,道:「別忘記我倆曾是出生入死的朋友!這個冬天
嚴寒無比,絕不容易捱過。我決不能讓你獨自一個在這時瑟縮發抖,我已決定今後都在
這裡睡。若要發抖,我倆也必須一起抖!」
    「風……」斷浪一時語塞。
    他為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否該對他說些什麼?
    可是,此時他只覺欲說已難言。
   
                  ※               ※                 ※

    夜色濃黑如一灘潑瀉了的墨,已是三更。
    斷浪還是光睜著眼躺在炕上,看著睡在自己身畔的聶風,久久不能成眠。
    小廬之內確實寒冷得很,聶風帶來的被褥雖則很厚,但二人共用一被,聶風於沉睡
中亦不免蜷縮著身子。
    斷浪瞧見如此,更是不妒忍,連忙把自己那邊的被子也給他蓋了,心想:「風,你
本應睡在風雲閣中的高床暖枕,為何還要與我斷浪一起擠在此又髒又臭的地方捱冷啊?」
    錦上添花大有人在。
    雪中送炭又有幾人?
    難得在如斯落泊之時,還有一個聶風……
    想到這裡,斷浪雙目不禁濕起來。
    就在此時,聶風驀然擦了擦眼睛,半張睡眼,惺忪問:「浪,你……還沒有睡?怎
麼不蓋被子?」
    說著旋即為斷浪蓋被子,斷浪急忙伸手欲拭掉眼角的淚光,不想給聶風瞧見,免他
操心,但聶風還是發現了,他問:「怎麼?浪,你有心事?」
    斷浪支吾:「不……沒……沒什麼!」
    聶風柔聲道:「浪,別想得太多……」
    斷浪聽其如此一說,一時感觸,忍不住嗚咽著道:「風,我……今生真苦。」
    啊,還只得九歲,便要歎命苦,還有一大段漫長的路要走呢!
    聶風見其如斯悽慼,安慰他道:「浪,即使今生不好,我們還是要努力活下去,安
守自己的本分,希望來生活得好過一點,是不是?」
    是吧?斷浪暗想?
    風,那你又知道來生實在太遙遠、難卜……
    假如,來生又復如此痛苦的話,那將如何是好?
    前路實在過於漫長,難道真的終生皆要敬茶餵馬,坐以待斃?
    不!最重要的還是必須掌握明天!
    誰甘於在這浩瀚人海中就此湮滅?
    幸好還有明天。
    這一夜雖令人難眠,斷浪最後還是睡著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清早,卻響起一陣急速的拍門聲。
    聶風與斷浪齊齊給這陣拍門聲驚醒過來,二人面面相覷。
    聶風眉頭輕皺,道:「難道是給雄霸發現我留在這裡?」
    斷浪道:「不會吧?待我先看看究竟是誰。」
    說罷下床啟門,只見門開處,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外。
    是孔慈!
    斷浪花不禁吁了口氣,幸好敲門的是孔慈,她絕不會洩露此事。
    但斷浪還是一愣,孔慈這麼早來找他幹啥?
    此時孔慈亦在門外瞧見了炕上的聶風,登時喜上眉稍,雀躍道:「風少爺!你果然
在這裡!我猜得一點不錯啊!」
    聶風奇道:「你……找我?」
    孔慈道:「不是我找你,是幫主找你啊!」
    聶風更奇,雄霸甚少這樣早便要見他,問:「他?他找我幹什麼?」
    孔慈道:「幫主要你盡快去三分教場見一個人。」
    「誰?」
    「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無雙城並不是一個城。
    無雙城是一個幫,大幫。
    無雙城亦非舉世無雙,因為江湖中還有另一大幫天下會!
    天下會雖是近年崛起,但其總壇設於神州西北之天山,極具天險之利,其分佈於中
原各地的分壇亦有三百餘個之多,可謂盛極一時,絕不讓無雙城獨領風騷。
    不過,無雙城縱非無雙,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的才智卻當真舉世無雙。
    無雙城建幫極久,迄今已逾百餘年,總壇更位於河南豫州,根基異常深遠。而且傳
至獨孤一方這一代,無雙城的勢力更加突飛猛進,由原來的百餘分壇拓展至現在的三百
多個。
    觀其發展之勢雖不及天下會般快,可是已令江湖人瞠目乍舌,足見獨孤一方之個人
才智及魄力,比諸雄霸,絕對不遑多讓!
    這樣一代大幫,這樣才智超群的一代霸主,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聶風也很想知道。
   
                  ※               ※                 ※

    聶風趕至三分教場的時候,秦霜及文醜醜早已到了,且還站於雄霸身畔,而步驚雲
則未見蹤影。
    他永遠都喜歡在最後一剎現身。
    只見雄霸穩坐場中龍椅之上,面色罕有地凝重,身後更站著三百多名侍衛,把他嚴
密拱護,似是如臨大敵一般。
    雄霸確是面對著他最大的敵人,一個也許可與他旗鼓相當的敵人!
    聶風但見一名漢子正面向雄霸挺腰危坐,一個年紀十三的少年站於其側,而這名漢
子身後,竟亦有三百多名侍衛,這批侍衛所披的並非天下會般門下裝束,顯見並非天下
會眾,僅是為保護主子而來,難怪雄霸如臨大敵。
    瞧真一點,這名漢子看來年約三十五、六,一臉笑容,絕對沒有雄霸那種飛揚跋扈,
惟我獨尊的梟雄霸氣,反之氣度異常從容,雙目飽含智慧,於平凡中盡顯其不平凡之處,
聶風不問便知,這個定是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無疑!
    在此之前,聶風亦曾聽聞雄霸欲與獨孤一方一晤,以商討結盟事宜,卻沒料到獨孤
一方居然會突然率領數百徒眾而至。
    兩大梟雄本在緊張欲裂地對峙,此際乍見聶風趕至,雄霸隨即微微一笑,獨孤一方
也上下打量聶風,捋鬚而笑道:「純厚中隱含不屈之氣,雄兄,這孩子定是你第三弟子
聶風無疑。」
    雄霸道:「正是小徒。」
    獨孤一方眼光一閃,道:「那真要恭喜雄幫主了,能夠收得如此徒兒,併吞武林……
指日可待。」
    他語帶雙關,話中有話,雄霸也是聰明絕頂之人,頓時心領神會,咧嘴笑道:「獨
孤城主倒會說笑!中原武林浩瀚無涯,即使窮老夫畢生精力亦未必可將其一半吞掉,倒
不如與城主結盟為友,我倆聯手把整個武林瓜分如何?」
    雄霸欲與無雙城結成友幫,其實是想減少自己在武林中的阻礙,待天下會勢力再增
長時才一舉把無雙城殲滅,故如今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否則換了平時,幾曾見他如此和
顏悅色?
    可是獨孤一方只沉沉應了一聲:「哦?」
    雄霸心知此刻並非商討結盟之適當時機,連忙道:「此事暫且按下不談。獨孤城主,
老夫最近找得那位」酒中仙」為我釀了兩酲絕頂好酒,,未知城主可有雅興陪老夫喝杯
水酒?」
    獨孤一方微微頷首:「人間佳釀,人人愛嘗,小弟樂意奉陪。」
    雄霸聽罷遂頭也不回便向身後那班徒眾下令道:「來人!快把『酒廬』那酲酒拿出
來,還有,把斷浪也一起差為敬酒!」眾門下素來唯命是從,此語一出,立即便有人搶
著去了。
    獨孤一方眉頭輕蹙,問:「斷浪?可是南麟劍首之子?」雄霸笑道:「不錯。」獨
孤一方不禁一怔!江湖中人盡皆知,雄霸早把北飲狂刀與南麟劍首之子納於旗下,眼前
的聶風已變為新貴,卻想不到斷浪竟要敬酒敬茶。
    其實雄霸故意找斷浪來此敬酒,無非欲向獨孤一方展示個人之無上權威,看!連南
麟劍首之子亦僅配給老夫敬酒,試問誰敢說寧死不屈?
    一旁的聶風、秦霜固然亦明白雄霸這種心態,然而他倆也是愛莫能助,只得心中苦
笑。就在獨孤一方怔忡之間,雄霸忽爾道:「素聞獨孤城主深好搜尋世上奇鋒,老夫最
近得一寶物喚作乾坤,可否替老夫鑒辨真假?」
    獨孤一方點頭道:「雄幫主既然對小弟如此賞識,小弟定當盡力而為。」
    雄霸向文醜醜使個眼色,文醜醜遂時笑著向獨孤一方躬身一揖,雙手奉上一柄古劍。
    此劍外觀雖古非常,但當獨孤一方把劍從鞘中抽出時,卻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讚歎:
「好劍!劍鋒左右兩邊分別以黑白兩種奇鐵溶鑄而成,一黑一白,切合乾坤,包含陰陽
之氣,好一柄寶劍!」
    雄霸淡淡道:「寶劍配豪士,城主既如此喜歡,老夫唯有忍痛割愛,以此劍作為我
倆結為莫逆之禮,如何?」獨孤一方本在全神欣賞「乾坤」,驟聞此語,面色陡變,並
把「乾坤」放在座前小几之上。
    雄霸問:「城主嫌此禮不夠豐厚?」
    獨孤一方搖首,道:「雄幫主厚意,小弟怎會嫌棄?只是世上難有莫逆之交,知已
更是可遇不可求,也許明天,我會視幫主為知已良朋……」
    為何明天才會視幫主為知已?
    那即是說,今天不!
    或許永遠都不!
    獨孤一方此語雖是婉拒與雄霸為友之言,但一旁的聶風、秦霜聽罷,心中亦不免泛
起一陣感慨。
    是的,知已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大都耽於武藝與名利,知已二字更是畢生奢望。
    獨孤一方這句話不愧為一句雋言智語,蘊含無限慧黠,發人深省,但聽在雄霸耳內,
卻令其面色一沉。
    雄霸道:「獨孤城主,老夫一片誠意與你為友,難道真的沒有半分轉圜餘地?」眾
人眼見幫主的面色愈來愈青,皆心知兩大幫主若一言不合的話,今後江湖勢必掀起一番
可怖的腥風血雨。
    幸而就在此時,獨孤一方續道:「也不是全無餘地!只要天下會能令我們無雙城心
服口服,結盟為友一事有何不可?」
    哦,原來是存心挑戰,雄霸冷笑:「那如何才能令貴幫心服口服?」
    獨孤一方悠悠一笑:「江湖人的規矩,一切以武解決……」他說著定眼看著雄霸,
目如鷹隼,一字一字道:「問誰領風騷!」
   
                  ※               ※                 ※

    問誰領風騷?
    雄霸不加思索,張狂地應了一句:「好主意!」接著剛想離座而起,獨孤一方猝然
又道:「雄兄且慢!以我倆身為一幫之尊,若貿然於幫眾面前較量未免有失分寸。既然
雙方各有傳人,倒不如讓後輩們切磋切磋,雄兄意下如何?」獨孤一方此建議亦屬得體
合理,雄霸冷然頷首。
    獨孤一方遂指了指一直站於其身畔的那個少年,道:「我們無雙城武學向來博大精
深,這個乃犬兒獨孤鳴,自幼已潛心苦習無雙武學其中一脈——降龍神腿,薄有小成,
只要雄幫主任何一徒能接他三腿,我無雙城立即奉天下會為盟兄!」
    好狂妄!眾人視線不約而同落在這個少年身上,但見他廣額深目,一派驕狂之氣,
簡直目中無人!
    雄霸不期然斜斜一瞥秦霜與聶風,沉思半晌,終於對秦霜道:「霜兒,就由你來應
戰!」
    秦霜身為大師兄,由他應戰亦無不妥,何況聶風天資雖高,但自天下會以來從未參
與任何一戰,實力始終成謎。
    得聞師父下令,秦霜遂上前向獨孤鳴拱手一揖,禮貌地道:「既然一戰難免,獨孤
少俠,請指教!」
    誰知此時獨孤一方卻道:「慢著!犬兒每在與人比試之前,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眾人為之一愕,不知道這老狐狸還要耍些什麼花樣。
    獨孤一方道:「凡與犬兒比試的對手,都必要先試眼力!」
    秦霜一愣,回望雄霸,雄霸沉聲道:「如何試法?」
    獨孤一方道:「很簡單,就由犬兒踢出一腿,秦少俠必須說出究竟踢出哪一條腿,
若連腿影也瞧不清楚的話,更遑論與犬兒比試,白白浪費犬兒不少功力了。」
    獨孤一方愈說愈咄咄逼人,其子獨孤鳴的面孔更愈來愈盛氣凌人,秦霜素來厚道,
亦難再忍,毅然道:「好!那便請獨孤少俠出腿吧!」
    一直不語的獨孤鳴,此刻嘴角才微微向上一翹,一臉驕橫,驀地,腿影一動!
    動!秦霜只見到腿影在動,閃電消失!
    獨孤鳴的雙腿立在原地,彷彿他從未動過分毫!
    好快的一腿!快得令人難以知道他動了哪一條腿!
    想不到獨孤鳴年紀輕輕,腿法修為如此了得!
    秦霜的汗一直由他的額滑下他的臉,他呆立!
    獨孤一方狡獪地問:「怎麼樣?秦少俠可看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條腿!」
    只得左右兩個答案,只得一半機會,秦霜心情恍如下注,鼓起一口氣答:「是左腿!」
雄霸隨即眉頭一皺,蓋因無論獨鳴腿功如何高強,以雄霸之頂級功力,早已瞧出端倪。
    獨孤一方乍聞此語,不禁仰天大笑起來:「哈哈!雄兄,連你大弟子也回答不了的
問題,看來你座下並無弟子可以與犬兒一比啊!」秦霜登時一臉死灰,慚愧地回望雄霸,
雄霸目光中反無責備之意,也許亦明白獨孤一方此行是有備而來,目的是想重挫天下會
的威風。
    就在獨孤一方仰首大笑,獨孤鳴沾沾自喜之際,猝地,一個平靜的聲音道:「是心
在動。」簡單直接的一個「心」字,立時令獨孤一方父子變色,因為,這個正是真正的
答案!
    父子倆不禁朝說話的人一望,但見此人竟是——-聶風!
    聶風道:「獨孤少俠先踢出三記右腿,再踢出四記左腿,一下子踢出七腿。」獨孤
一方愈聽愈是心驚,聶風把獨孤鳴出腿路數如數家珍般描述,顯見絕非取巧,而是真的
對獨孤鳴的腿路瞭然於胸。
    聶風續道:「不過,獨孤少俠雖能一下子動了七腿,但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的—
—心先動!」獨孤一方聽罷頓詫異當場,雄霸亦目露讚許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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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3:28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他是一個傳奇
    千年過去,人們依舊愛在「紙」上寫下他們想說的話。
    故而,「紙」扮演著一個永不作聲、靜看世情的旁觀者。
    它一直都是靜靜地任人在其身上勾劃不同的字和畫,從無怨言。
    它淡看人間親疏書信中的噓寒問暖。
    它冷瞥才子佳人互相交換的甜言蜜語。
    它無視讀書人寫下的滿腹詩書經綸。
    紙,永遠都是一派守正不阿,諱莫如深……
    也許只因對紙而言,眾生所謂的世態炎涼、恩仇功過、情情義義、青紅皂白,全是
過眼雲煙,沒有永恆這一回事。
    不單世事如斯,就是那些在紙上書寫的世人,他們的生命也如風中之燭,隨時熄滅、
死去,甚或在紙並未發黃、腐朽之前。
    一切的人和事,盡屬曇花一現,根本不值一提,也不值得經為這些人和事發出一聲
歎息……
    因此,紙永遠都只是不停的看……
    就像此刻,它正又平靜地看著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在它的身上寫著一些心事。
    女孩似乎所識的字不多,故寫得甚為吃力,但她仍努力的寫。
    一陣清風掠過,輕輕把女孩筆下的紙吹得颯颯作響,似是紙的歎息。
    紙,它終於也無法再冷眼旁觀?它終於也要為所見的而感慨?
    是為了女孩所寫的心事?
    抑是因為女孩除了寫下心事,還寫下了另一個人的故事?
    一個傳奇?
   
                  ※               ※                 ※

    靜心細想,服侍雲少爺已有一段日子;風少爺與斷浪加入天下會亦已有一年了。
    我與風少爺時有會面,有時候,還會為他弄頓晚飯。
    風少爺為人很好,他對所有人都沒架子,公平看待,且還會幫一些年事稍高或身體
茬弱的婢僕幹活,甚得人心。
    幫主也曾多番勸告風少爺不要如斯紓尊降貴,免失天下會第三弟子之身份。但風少
爺照做不誤;畢竟此等小事無傷大雅,幫主在屢勸無效下也就放棄了。
    然而在大事之上,二人的衝突很大。
    怎麼說呢?可以這樣說,幫主並沒有錯收風少爺為徒,但其實確是錯收徒兒。
    風少爺練武的資質,相信絕不亞於雲少爺。據聞雲少爺僅花了三個月便學全了幫主
的排雲掌,風少爺毫不遜色,他也是僅花三個月,風神腿法便大有所成。
    聽說有一回幫主於授腿之時,曾一下子連環踢出十腿,出腿之快可說舉世無雙;但
風少爺甫一出腿更教幫主乍舌,他竟連環踢出七腿!雖然還有三腿之差,但其小小年紀
便有此佳績,實是難得奇才,故幫主的眼光可說異常獨到。
    不過天下會人盡皆知,幫主收徒目的只為助其南征北討。既然風少爺於短短時日已
學有所成,出征之事勢所難免,於是問題來了。
    風少爺不允,寧死不允!
    雖然不太瞭解他的理由,但我從風少爺平素那種樂於助人、一片紅心的行徑可以推
斷,他絕不是那種為鞏固地位而南征北討的人,他絕不願任何人受到傷害。
    幫主與風少爺已僵持很久,此事務須解決,風少爺的臉亦一天比一天憂悒,我知道
他除了為此事憂心,也為了與他一起加入天下會的斷浪……
    因為斷浪也一天一天可憐。
    還記得一年之前,斷浪不小心把水濺到幫主臉上,幸而得風少爺替其跪地求饒。死
罪雖免,活罪難饒;斷浪其後除要敬茶,還須於馬槽中負責餵馬及替馬匹清洗的粗活,
很髒……
    幸而斷浪生性豁達,未致終日愁眉苦臉,但亦時會鬱鬱寡歡,心事重重似的。有些
時候,若我在廚中與他頭,也會對他開解一下,他總會破愁為笑。不過我知道那些笑容
是強裝出來的。他不想我把他不開心的事告訴風少爺,免他掛心,唉……
    霜少爺其實也很照顧斷浪,或許他也認為幫主要南麟劍首之子充當賤役實在是很過
分的一回事吧?可惜斷浪毫不領情,許多時他甫見霜少爺便即跑開了,天下會之中,他
似乎只願意接受風少爺的好意,其他的一概不受。看來他倆真的是對很要好的朋友。
    風少爺、霜少爺、斷浪,我與他們相處日久,對於三人性格,總算薄有認識;但有
一個人,我與他見面的機會更多,卻始終摸不透他的心!
    雲少爺……
    日子過去,雲少爺仍是漠然如故,不苟言笑,極少說話,誰都不知他心底裡想些什
麼。只知他的戰績日趨彪柄,甚至已凌駕於霜少爺之上。他,似乎已成為幫主重用的戰
斗工具。
    然而,雲少爺真的甘願做戰鬥工具?
    真的對一切麻木?
    不!我不相信!我從沒有忘記初遇雲少爺的那一夜,他的悲傷絕對是真實的,否則
後來他便不會把我從侍婢主管手中救回來了。
    可是,雲少爺,你成為天下會眾艷羨妒忌的對象,你成為幫主座下戰無不勝的工具,
當中可有半分難言的苦衷?冤屈?
    若然沒有,那為何在你冷得發光的眼睛中,偶爾也會閃過一絲無奈、憂傷?
    是否,在你靜如淵岳的面孔背後……
    也曾有過一段感人肺腑的過去?
    也曾藏著一滴不可告人的眼淚?
    雲少爺……
    你的故鄉到底在哪?
    你的家又在何方?
    你可曾思念過你的家人?
    你可曾在暗裡流過半滴眼淚?
    雲少爺……
    孔慈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什麼事才會叫你的心輕輕震盪?抑或,你始終還是對一切
無動於衷,繼續延續你冷冷的一生……
    如雲飄渺的傳奇?
   
                  ※               ※                 ※

    就在孔茲寫下這個謎樣傳奇的同時,步驚雲正幹著一件她絕對不會明白的事。
    他手中的刀,正向一個人的脖子劈去!
    這個人已被囚在天牢很久,他在這個黑暗污穢的空間不見天日地活了多年,怎會惹
來步驚雲的一刀?
    然而,刀很傷心,握刀的人也真的很傷心!
    這一刀,早應在四年多前便向其劈下,卻一直延誤至今,只因當年步驚雲並沒有足
夠的實力。
    今日,他終於也有足夠的實力去延續這未了的一刀,可是始終還是未能劈下。
    就在刀鋒甫抵那人脖子剎那,刀,陡然頓止了。
    黑暗之中,那人可以感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鋒是如此的狠,狠得像是眼前步驚雲
的那顆心。
    「呀……」他又絕望地吐出一聲垂死的驚懼。
    步驚雲收刀,蓋因他在黑暗中發現了一件事。
    這個人為何不說話、不求饒?為何僅是驚懼大叫?
    他徐徐取出火摺子點燃壁上油燈,當室內一亮之際,才恍然大悟。
    黯弱的燈光下,他從這個人張開的嘴巴中,一眼便看出他的舌頭已被挑去,難怪他
迄今只是「呀呀」而叫。
    可是,最觸目驚心的還是他的身體!
    定楮一看,赫見他的四肢竟全被削去,整個身體由於再難穩站,被逼倚在牆角,而
糞穢則瀉滿他殘舊不堪的衣衫。而更有無數蛆蟲在他腐爛的創口蠕動,簡直讓人作哎……
    饒是步驚雲處變不驚,見此情景亦不禁面色一片慘白。
    太殘忍了!
    這就是對雄霸失去利用價值的下場?
    還是皇天終於有眼,對凶殘成性者作出應得的懲罰?
    眼前這個手腳盡失的人,正是當年參與屠殺霍家莊的其中一名兇手蝙蝠!
    他終於找到了他!
   
                  ※               ※                 ※

    蝙蝠仍在不住地驚叫,他雖雙目失明,但雙耳甚至為敏銳,適才步驚雲進來時曾問
了一句「真的是你」,他立即便知道他是當年於他刀下倖存的霍家幼子霍驚覺!
    他沒有遺忘他,他也沒有遺忘那晚他小手緊握的短刀。那柄刀不單注滿了這孩子無
限傷心與悲憤,也當場殺掉了蝙蝠的二弟赤鼠!
    而這傷心一刀,已架在蝙蝠脖子之上。
    蝙蝠知道,當日他斬掉霍步天的頭,今日此子亦必會斬下他的頭。他已盡失四肢,
他的頭,已是步驚雲唯一可斬的東西。
    然而他連逃走的能力,呼救的舌頭也沒有,他僅能「呀呀」驚叫。
    步驚雲只是怔怔的看著蝙蝠這個模樣,手中的刀並沒再動。
    中國人不知為何,永遠都在殘害同根所生的手足,歷朝因變亂帶來的傷亡已是數不
勝數。
    當中更還有些人挖空心思,精心設計了許多不同酷刑,專用以對付異已。
    譬如,有把人肉逐片逐片削下的凌遲處死,有五馬分屍、宮刑、環首、剝皮……
    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想像可及的一定會有,想像不及的亦準會有。種種酷刑,令
人一望即不寒而慄,寧願自行撞死,痛痛快快死個乾淨俐落還會好受一些。
    正如此刻蝙蝠,已是廢人一個,給丟在這黑暗角落中,由他自生自滅、慢慢腐爛,
甚至任蛆蟲在他身上、心上蛀出一個個小洞,那種渾身佈滿千蟲萬蚓的感覺,令人聽來
亦毛骨悚然。
    可想而知,雄霸對門下如何殘忍、嚴厲!
    蝙蝠辦事不力,兼且全身武功被黑衣叔叔所廢,對雄霸已完全失去利用價值。其實
大可把他革職便一了百了,卻要將其如斯慘無人道的重罰,到底為了何故?
    是為了梟雄霸者心中一股無法滿足、穩操生殺大權的權力慾!
    縱使蝙蝠是步驚雲恨得切齒的仇人,然而眼見他如今境況甚虞,步驚雲亦不禁為施
刑者那種極盡殘忍的手段而湧起一絲寒意;他忽然發覺,倘若有天自己復仇失敗,他的
下場,相信會比蝙蝠更為慘淡。
    刀,此刻就握在步驚雲的手中。
    只是步驚雲運勁一割,蝙蝠勢必人頭落地,他與他的一切糾葛、仇恨亦即告一段落,
他為等候今天,含辛茹苦把小命偷生至十四,可是這一刀……
    為何步驚雲仍不下手?
    蝙蝠的叫嚷聲亦逐漸遏止,或許他自己私下也倏想通了,如今自身處境比死更為難
受,倒不如乾脆一死。
    他已受到太多太殘酷的報應,能夠死在霍家幼子刀下,總算「功德圓滿」,十八年
後又是一條好漢!
    時光彷彿就在此刻凝住。
    步驚雲在想著應否動手,蝙蝠卻在等他動手。
    冷汗流遍了二人一額一臉,連衣角亦沾滿了汗。
    就在二人相對之際,數十條蛆蟲從蝙蝠的身止,沿著刀鋒,一直向步驚雲的手上爬
去。
    步驚雲終於忍無可忍,他,出刀!
    「錚」的一聲,狠狠劃破了滿室沉默。
    刀,並沒有割破蝙蝠的咽喉,卻重重戳進其額上的牆壁,直沒至柄!
    這一刀,步驚雲終究無法下手!
    他實在無法殺一個手無寸鐵……不!應該說,無手無腳無舌的人!
    蝙蝠一怔,他沒料到這個孩子竟會放過他,他急忙又再「呀呀」的呼叫。
    可是這次的叫聲卻並非出於驚懼,而是一聲無助的哀求。
    實在是太痛苦了!若要如此腐爛下去,倒不如痛快地死吧!
    然而步驚雲的臉色又回復一片漠然,但聽他平靜的道:「我不殺你,我只想忘記你,
永遠,永遠……」
    他說著推門而出但仍回首瞥了蝙蝠一眼,罕有地苦苦一笑,道:「上天會給你應得
的報應,就如矢志報仇,將來亦會給我應得的報應一樣。」
    他終於毅然轉身而去。
    步驚雲為了復仇,也曾一刀斫下霍烈的頭,也曾被逼為雄霸南征北討。雖說攻陷的
大寨小幫大都十惡不赦,更非其自願,但經其手所傷害的人實在很多。
    畢竟天網恢恢……
    蝙蝠猶在殺豬哀嚎,也許若他知道只因自己當年一時辣手滅絕霍家,而把這個孩子
變為滿手罪孽的魔鬼,他便會明白自己此際身受的苦,絕對是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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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10-3-3 13:23:09 |只看該作者
是的!步驚雲的用意,聶風是明白的!
    可惜,聶風此際已無暇兼顧任何人了,他只是呆呆的坐在臥室一角,靜靜的回憶著
老父生前的一言一語……
    他還記得老父這樣是為他好,而且老父有時候還會把他抱進懷中,教他寫字,由那
時開始,聶風便一直在心中祈求,希望能長命百歲,到他長大後便會反過來關懷他,供
養他,可是……
    及至娘親拋棄了爹,及至爹變瘋了,及至爹遇上鬼虎叔叔與杞柔姑娘,及至爹去找
斷叔叔決戰,及至……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來不及了,他已來不及長大,他那命途多劫、一生受
娘親折磨不已的老父已經死了。
    想到這裡,聶風又不自禁痛哭起來。
    臥室另一角落裡的斷浪又何嘗不是淚流滿面?
    他其實不比聶風好過多少,如今,他和聶風,都已成為無父母的孤兒了。
    人間路,豈止悲傷滿途?
    幸而,如今他的身邊還有聶風,一個他不感到陌生的人,一個令他感到安全的人!
    但,不幸立即便再來了……
    就在門外!
    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霍地,房門給人重重推開,那個今日伴在雄霸身後的古怪男
人文醜醜已走了進來。
    「風少爺,你沒有什麼大礙吧?」
    聶風木然地搖了搖頭,也沒想到文醜醜會在此時此地說出以下的話:「幫主有令,
『風雲閣』既名『風雲』,便應只供風雲居住,絕對嚴禁其餘人等在此寄住!」
    這句話明顯是衝著斷浪而說,聶風、斷浪齊齊一愕,聶風情急問道:「那……斷浪
怎麼辦?」
    文醜醜聳聳肩,答:「誰知道呢?」隨即又道:「不過屬下倒有一個建議,既然幫
主並沒勒令斷浪即時離開,他大可留在天下會充當雜役,總較無處棲身為佳。」
    斷浪先聞老父噩耗,現下又驚聞要離開唯一可依靠的聶風,焦急地搶著道:「充當
雜役?那……那怎麼行?」是的!南麟劍首之子怎能充當雜役?可是……
    「既然不行……」文醜醜又狡猾地續道:「那你便只好離開天下會了。」
   
                  ※               ※                 ※

    斷浪並沒有離開天下會,他終於留下。
    說到底,以他一個八歲稚童,若不留在天下會充當雜役聊以維生,還可到哪?
    此身猶如浮木,縱要飄泊也不知何處是歸途?他確實已無家可歸。
    這刻他正身披一襲粗布衣裳,手端著盤子,盤子盛著四杯清茶,這四杯清茶是奉給
坐在小几旁的四個人。
    他已當了雜役數天,這數天他已給不少天下會頭目敬茶,有秦寧總教,有待婢主管
香蓮,有文醜醜,還有各樣的人……
    他也曾聽過許多天下會員的竊竊取私語:「嘻嘻,那個就是什麼南麟劍首之子斷浪?
真瞧不出呢!好淪落啊……」
    「沒辦法了,你看他是什麼資格?還不是一副奴才相?否則幫主也不會只收聶風為
徒了!」
    這數日來,斷浪一直聽聞這些暗地裡的冷言冷語,他縱忿怨難平,胸有千般不快,
也只得八歲,如何跟他們理論,拚命?一切都只得啞口忍受下來。
    可是今天……
    雄霸數日來皆忙於會務,今天終於有空可慶祝一番,為慶祝?如何慶祝?
    據說是為了能收一個像聶風這樣難得的弟子,而決定師徒共宴一番。
    既是為此慶祝,這頓飯固然缺不了雄霸的徒兒。
    故今日此宴,座上的除有雄霸、秦霜、步驚雲,還有……
    不知是因無心巧合,仰是刻意安排,斷浪竟然又被命在席中敬茶,而且是敬給在座
每一位呢!
    敬茶給雄霸,斷浪也還可以接受。
    敬茶給步驚雲這塊死木頭,斷浪雖老大不願,也忍受過來。
    但
    最後他要敬上清茶的人,真是觸目驚心,竟是……
    聶風!
    啊!啊!啊!啊!啊!
    聶風正坐於雄霸鄰座,他也知道,斷浪快要向他敬茶了,他很侷促不安。
    若非被逼成為雄霸之徒,任是逃至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的話,他即使和斷浪一起流浪
江湖,也總較目前處境為佳。
    然而他雖向雄霸多番請求,希望不用斷浪再幹此粗活,最後還是遭其嚴辭拒絕。
    終於弄到如今這番局面,他搖身一變而成新貴,他卻為勢所逼而成奴僕。
    他衣服光鮮,他卻粗布麻布,他儀容整潔,他卻蓬頭垢面;他身矜肉貴,他卻賤!
    很賤很賤!
    斷浪雖才八歲,但已自覺賤如一堆爛泥。他緩緩的為聶風奉上清茶,手兒舉至半途
卻有點兒顫抖,一顆小心兒又羞又愧,又是自慚形穢,不知道這個小而無依的身軀能否
有力承受得起?
    他何以不羞?何以不愧?
    不是嗎?他爹是北飲狂刀,我爹是南麟劍首!我也是高手之後!為何偏偏他是徒?
我是僕?他貴?我賤?
    明知道這杯茶縱使敬上,聶風也是喝不下去的,然而還是被逼要敬!
    斷浪的大眼睛在此緊張一刻,忽而濡濕起來,盈盈淚水就在眼眶內不住打滾。他拼
命強忍著,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嘿,南麟劍首之子今日雖儘管為奴為僕,他日亦必會飛黃騰達,稱霸武林,絕不淚
人前!
    他終於把淚制止,可是顧得眼淚,卻忘了自己那只顫抖的手,一不小心,小手一滑,
「骨」的一聲,這杯清茶便跌到几上,瀉了一桌茶水……
    瀉了一桌「驚心」!
    意外地,一顆水珠飛濺到雄霸面上。
    看著這顆水珠,秦霜暗叫不妙,步驚雲眉頭略皺,站於雄霸身後的文醜醜笑面一沉,
守在四周的門下齊齊一驚,聶風則……
    從來沒有人敢把水珠濺到幫主臉上,故從來沒有人敢想像會有何後果!
    然而大家此際全都看見了,只見這顆水珠迅速蒸發,不知是因為雄霸的深厚功力,
還是因為他的怒?
    雄霸臉泛一抹鐵青,剛欲啟唇吐出一個可怕的字……
    斬……
    聶風已於瞬間瞥見他的嘴形,雄霸言出如山,他絕不能讓其此字出口,他絕不能讓
小斷浪從此身首異處,慘淡收場,眼前只得一個解救辦法……
    他倏地強忍膝蓋之傷,閃電般重重跪到雄霸眼前。重傷未癒的膝蓋撞到冷硬的地上,
「啪」爆骨之聲登時不絕響起,創口當場迸出大蓬鮮血,他逼於俯首哀求道:「師父,
斷浪年紀實在太少,手力不繼,請師父千萬包涵!」
    斷浪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不知所措,此際乍見聶風如此,心頭不禁一陣絞痛,私下
暗想:「聶風啊!你不為強權而跪,如今怎麼反為我斷浪而如此卑躬曲膝了?我斷浪早
已低賤至此,實在犯不著要你如此委屈!此番恩情,我斷浪怎有資格可承受得起?」
    雄霸亦見聶風下跪,先是一怔,隨即殘酷地笑了笑,譏諷道:「我的好徒兒,你不
是寧死也不向老夫下跪的?怎麼今天如斯尊師重道了?」聶風有求於他,一時間無辭以
對,只是大汗淋淋,因為在場諸人看到他所跪之處,正給他膝蓋的創口染滿了血。
    好紅的血,好重情的一顆赤子心!
    雄霸當然也瞧見了他默視這斑斑血漬,凝神半晌,終於續道:「好!既然我第三弟
子如此卑躬曲膝相求,老夫若再動怒便實太不近人情了,今日此事就此作罷,不過……」
他說著轉臉瞪著斷浪,厲聲告誡:「斷浪,若然下次再犯,老夫就要你的命,知道沒有?」
    斷浪一直給嚇得呆呆站著,此時恍如拾回三魂七魄,這才懂得跪下,連連像狗般點
頭,簡直如五體投地,竭力嚷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嚷得如此努力,努力
得出血,由他牙齒滲出的鮮血!
    然而童稚的嗓子,發出奴才才會發生的哀求,令人聽來不由得有點滑稽的感覺,滑
稽得近乎可憐。
    但誰憐稚子?其門下瞧見斷浪像狗般點頭乞憐,盡皆哄堂大笑起來。
    只有斷浪有苦自知,他像狗般點頭,非因怕死,而是不想聶風此番心意白費,不想
他的血白流……
    可是,在聶風跪得淌血的同時,斷浪小小的心又何嘗不在滴血?
    聶風既能為他如此犧牲尊嚴,他為何不能反過來成全他像狗般苟活下去?
    他就跪在聶風身畔,看著他那殷紅的血,斷浪但覺一股熱血往心頭疾衝,他忽然向
聶風重重叩了一個響頭,真心的說了一句:「風,我斷家父子嘗遍親疏白眼,有親等如
無親,我斷浪……今生遇上你……真好,也不枉娘親……把我生下來……」一語至此竟
爾熱淚盈眶,他終也按捺不住,哭了出來。
    「浪……」聶風沒有多話,他只是回望斷浪,看著他這個樣子,一顆心痛如刀割。
    他雙目隱泛一片淚光,到了此刻,雙方都明白,一切情情義義也不用多說下去了。
    不錯!只要友情不變,哪管身份地位懸殊,兩個孩子要能夠一起活在天下會,友情
便會一直延續下去。
    在場眾人,除了秦霜對此情景不忍卒睹,別過臉外,還有一個步驚雲……
    只見他定定的注視著聶風膝下的血,黑得發亮的眼珠閃過一絲異樣光芒,也不知是
否對他的血感到好奇?
    還是希望在他短暫今生,也能像斷浪一樣……
    遇上一個能為自己滴血的朋友?
    塵寰如浪潮洶湧,一眾蒼生各如大海孤舟般無助生存,渾渾噩噩的又過一年。
    如果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也就可以令人漸漸遺忘一個人。
    他險些便遺忘了他,便終於沒有遺忘他。
    故此,他決定要見他!
   
                  ※               ※                 ※

    天牢最後一著緊閉的鐵門終於開了,是為步驚雲而開的。
    因為當中囚著的,正是步驚雲要見的人。
    還記得當日他來天牢探望霍烈三父子時,曾發覺天牢內的廿一個牢獄,其中十九個
已空無一人,其餘兩個,一是用以囚禁霍烈,另一個,步驚雲當時並不知道,也沒興趣
知道,只是,在以後的這段日子內,他於無意間從天下會眾的口中,得知最後一個牢房
囚著的究竟是誰。
    他異常震驚,因為當中囚著的人,他何止認識?
    他絕不應該遺忘他!
   
                  ※               ※                 ※

    步驚雲緩緩步進門內,只見當中漆黑一片,他並沒有取出火摺子燃亮牆上油燈。
    縱使沒有油燈之助,憑他那雙冷眼,也可瞥見室內正匍匐著一條人影。
    而他亦相似,這條人影也不需任何光線,但已知道是誰來了。
    步驚雲只冷冷地對人影吐出一句話:「真的是你?」
    簡單直接的四個字,冰冷無情的聲音,黑暗之中,那條人影乍聽之下,登時一愕。
    他被囚在天牢已經很久了,外間的一切他已逐漸遺忘,他險些也遺忘了眼前的步驚
雲。
    然而就在步驚雲開口說了一句話後,他冷冷的聲音在幽暗迷離的空間飄蕩,這條人
影彷彿又再找回昔日的記憶,他忽然記起他是誰了,也記起當年他手中那柄傷心的刀!
他是他一生中所遇最獨特、最可怕的一個孩子,他但願自己從來沒有遇上他!
    「呀……」他震異嚷了一聲,也分不清是歎息,還是恐懼!
    饒是如此,步驚雲甫聞他的聲音,便立即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他並沒有遺忘這
個人,他更沒有遺忘他的頭!
    他遽然拔出自己帶來的短刀,刀光一抖,便狠狠朝這條人影的脖子劈去!
    啊,好傷心的刀光!好傷心的一刀!
    他真的沒有遺忘他的頭!
    他要斬下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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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2:50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傷心的刀
    他洞悉天機。
    他算盡天機。
    他精通周易、皇極經世書、紫薇斗數、子平命理、六壬神數……
    可是,他自己偏偏逃進破落的廟內,即時不支倒地,一直滾至神案之前。
    已是夜深,這座破廟更是寥無一人,其實在大白天又何嘗不是一樣?
    世道每況愈下,人心逐漸淪亡,良知大量泯滅,誰還會顧忌「舉頭三尺有神靈」?
佛像菩薩,簡直已成為大多數人訕笑的對象!
    他很痛苦,渾身披滿腥臭鮮血,也不知是從他身上哪處淌下。
    他軟弱無力地仰望座上神佛,迷糊地哀歎:「天啊!佛啊!我到底幹錯什麼?我到
底幹錯什麼?」
    迷糊的聲音在廟中來回激盪,不住出無數迴響,宛如聲聲追問。神佛卻毫無反應,
似並未為其哀號所動。
    他猶在努力呻吟。
    「天!我一生算盡天機,為世人指點迷津,扶危解厄,難道這樣也是錯?難道這樣
也是錯?」
    神佛始終默無回應,然而廟外天際倏地閃過一道紫電,接著爆出一聲撼天雷響!
    是天震怒了?是佛震怒了?
    一道旱雷赫然轟進廟內,當場把他身畔的地面轟至飛碎,就像是天和佛給他一個最
簡單直接、最徹底的。最憤怒的回復!
    他必遭天譴!
    他淒惶地瞪視眼前情景,嚇得目瞪口呆,腦海不由自主浮現一段往事……
    「啊,難道是那回事?」他霍地記起自己多年前因一筆豐厚酬金而為一個已高高在
上的人算命,那人並無厄困,只想要更上一層,他為他批了一句:「金鱗豈是池中物,
一遇風雲便化龍。」
    不錯!正是這個錯!
    錯!錯!錯!
    僅因他一時貪心,妄自洩露了一句不應洩露的天機,更助長那人的氣焰及雄心壯志!
僅因他這句批言,更鼓勵那人向頂峰瘋狂而進,因而造成更多殘酷的殺機,以致於受劫!
    都是因為一句批言之錯!
    他慚愧,他內疚,他心中紊亂非常,頹然跪在神佛跟前,乞憐道:「是我錯了!但……
此事將如何補救?」
    他絕望地合指一算,目光霎時流露一片驚慌之色,像已算出一件異常可怕的事,惘
然哀號:「太遲了!風雲已落在他的手中,太遲了……」
    震顫之間,他亂步走到窗前,淡淡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臉上,赫見他面容滿佈一堆堆
的毒瘡,血膿披面,猙獰可怕已極……
    就在哀號聲中,他臉上無數毒瘡突然爆開,千百道血箭暴濺橫飛,淒厲非常,令人
慘不忍睹!
    這就是他渾身披血的原因!這就是他洩露天機的報應!
    他痛得五體投地的向佛斷續乞求:「太……痛苦了,請寬……恕我,讓我……痛快
點死……吧……」
    可是他雖受盡折磨,幾乎虛脫而死,卻始終沒有死去。因為命運對他還有一個安排。
    他還有一句天機仍未洩露。
    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話。
   
                  ※               ※                 ※

    「幫主,這兩個便是我幫眾於岷江畔救起的小孩,已整整昏迷了七天。」
    「醜醜,他倆就是北飲狂刀和南麟劍首之子聶風、斷浪?」
    「正是。」
    「那,當中誰是聶風?」
    「是這個長髮少年。」
    「唔,很好。」
    「幫主的意思是……」
    「表面看來,此子眉目雖是一片純厚,實則隱含剛強不屈之氣,絕非泛泛之輩,實
與驚雲一樣,是百年難逢的練武奇才。」
    「只惜幫主已納兩徒。」
    「醜醜,你忘了老夫三絕中的風神腿法還欠一個傳人?」
    「但……幫主,別忘記聶風此番遭遇是因幫主窺覦神鋒間接引起,恐怕……」
    「毋庸操心,此事僅得你和執行任務的驚雲知曉,死囚雙奴亦已遇難,即使連霜兒
也不知此中計劃,若我們三人不說,誰會知道?」
    「幫主雄才偉略,言之有理,小人口服心服!」
    「既然如此,你就給我好好緊記四個字。」
    「嘻嘻,是什麼字?」
    「守口如瓶!」
   
                  ※               ※                 ※

    歲月無情,總不會為任何人、任何變故停留半刻半分。
    生命,在歲月與天地的嚴密監視下,還是被逼誕生、成長、看華冉老,直至死亡!
    聶風的生命並未終結,可是聶人王顯然已於凌雲窟內慘死,今後,他再不能與父重
過幸福而平淡的生活,對他而言,縱使能夠苟生世上,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生命,實在有太多的遺憾與哀傷……
    不過有一點卻可肯定,聶風一生的歷史由這一刻開始將被徹底扭轉、改寫!
    在一片昏昏沉沉之中,聶風隱約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喚著他:「聶風……」
    是死前的幻覺嗎?這個聲音生硬平板,絲毫也沒高低仰揚,活像死神對他的呼喚。
    是的!聶風迷糊的想,或許他早已真的死了,才會聽見死神的呼號?
    然而,聲音又再響起,如夢如幻,他依稀可辨聲音就在自己身旁:「記著,別告訴
任何人我接下『火麟蝕日』」。
    簡單直接的一句話,令聶風驀然驚覺,說話的並非死神,而是那個……
    他很想證實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無誤,他很想張開眼睛瞧瞧此人是誰,只是他渾身
一點力氣也使將不出,就連張開眼皮的氣力也沒有。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又由遠至近地傳來:「雲少爺!雲少爺!」
    是一個很甜美的女孩叫聲,憑聲可以想像,她的樣子大抵長得不錯。
    「雲少爺,你這數天怎麼老在這個聶風身畔默坐?瞧!天也快晚了,你不倦麼?我
已為你準備好了飯菜。」
    此語一出,昏沉中的聶風心神陡地一震。這個喚作「雲少爺」的人,在他身畔佇候
數天,就是為等待他稍微恢復知覺悟時,對他說那一句話?
    他更想瞧瞧這人的容貌了,可惜始終無力張目一看。
    忽地,聶風又聞一陣急速的推門聲,一個陌生的聲音恭敬的道:「雲少爺,幫主有
請。」
    接著是一連串的腳步聲,聽來那個雲少爺與女孩已逐漸遠離。
    聶風猜想下去,只惜氣力已然不繼,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腦海正漸漸模糊起來。他終
於又再次昏睡過去。
   
                  ※               ※                 ※

    天下第一樓內,雄霸與一個十分沉默的人談了許久許久。
    其實二人也並非在傾談,因為一直都只是雄霸在獨自說知,那個人卻終究沒有作聲,
僅是偶爾點頭。
    這個人,正是在凌雲窟處得見那頭異獸廬山真面目的步驚雲!
    聶人王與斷帥兩大絕世高手乍睹這頭冒火異獸後,想必已經遇害,但步驚雲竟然可
以倖存?
    卻原來當日斷帥踏進凌雲窟後,半晌未見出來,後洞中緩緩踱出的反是一頭全身冒
火的四不像火麒麟,步驚雲心頭一寒的同時,亦深知斷帥准已蒙難。
    火麒麟目光如炬,張牙舞爪,饞涎欲滴,似要把世間萬物吞噬並焚為灰燼,統統付
之一炬。
    步驚雲一聲不發,一直靜靜地看著火麒麟,一動不動。他知道,這頭異獸能一下子
便把二大高手滅絕,當真非可小可!在沒有十成把握可以避開之前,他絕不妄動!
    他又如一座冰雕般鎮立原地。
    真的!他真的像是一座了無生氣的冰雕,它也像一團烈火。
    人和獸,冰和火,緊張欲裂地對峙,對峙,對峙,對峙……
    只要一觸,即發!
    對峙之間,步驚雲陡然發覺,這頭異獸的一雙眼睛看來雖在對他瞪視不轉,但目光
一片空洞,視力似乎甚弱,方明瞭它原來並非在瞪視自己,它只是憑聽覺和本能感覺分
辨週遭變化。
    故四周任何物體僅需稍微移動,它立即便會向其洶湧攻殺,可惜,它今次遇著的是
步驚雲。
    一個不言、不笑、不驚、不動的死神,渾身皆在散發著冰冷與死亡的氣息。
    他儼如一尊毫無生命的石偈,冷靜得連半滴汗也未有流下,它根本沒法感應他的存
在!
    隔了良久,奇跡般地,這頭異獸遽然轉身,一步一步的低吼著返回凌雲窟內,步驚
雲終於脫險。
    不過死囚雙奴已死,兩大高手已死,兩大高手的兩名後人亦想必已死,為了回去好
向雄霸覆命,步驚雲必須為自己另編一個故事。
    最合理的莫如聶人王竟不催刀赴戰,反把雪飲交託兒子保管。死囚雙奴急於要奪雪
飲便即撲向聶風,步驚雲現身阻截二人妄動,卻反給聶風誤會他特來相救。糾纏間死奴
被斷帥所殺,而囚奴則被凌雲窟內一個異獸焚斃,斷帥見狀立把兩個孩子拋進江中逃生,
最後兩個高手同被這頭異獸拖進凌雲窟內,火麟、雪飲亦於洞中丟失,而步驚雲卻因自
身冷靜而得倖免,至於那頭異獸則去向不明……
    整個過程並非天衣無縫,但已足夠讓雄霸相信。何況自步驚雲返回天下會後,雄霸
也曾遣眾再赴凌雲窟仔細偵察,確在洞中發現許多猛獸爪痕,爪痕之形狀、大小均有別
於現存獸類,故兩大高手被異獸拖進洞內亦屬合理。
    而凌雲窟內地勢異常傾斜,深不見底,眾手下亦不敢貿然再深入洞內查探下去,只
是見洞口內處方圓十丈草木器廠俱焚,估計聶人王與斷帥必齊齊燒為灰燼,屍骨無全。
而雪飲與火麟此兩大神鋒,相信亦丟失於洞內萬丈深淵中,無法尋回。
    沒料到天下會眾在回程途中,卻於岷江下游發現給浪濤衝上灘頭的斷浪與聶風。二
人早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而聶風、斷浪的出現正是步驚雲所編故事的最大破綻,僅因只要聶風甦醒後道出真
相。步驚雲一直守在二人身畔,就是俟他倆稍復知覺時便即時告誡二人別把真相和盤托
出。
    不過有一點卻真的大出步驚雲意料之外。雄霸這回計劃徒勞無功,更損失死囚雙奴
兩名猛將,卻並不如何震怒,相反發現聶風後更是喜上眉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就在此際,就在此天下第一樓,就在雄霸對其所說的一番話中,步驚雲終於知
道所為何因。
    雄霸之喜,皆因他發現聶風是個難得奇才,這個發現似乎比與無雙城結盟更為重要。
    其實斷浪又何嘗不是塊材料?雄霸何以偏要鍾情於聶風?步驚雲雖不明,但不問。
    雄霸已為聶風今後妥作安排,而為了這個安排,天下會窺覦神鋒的真相必須隱瞞。
    對於隱瞞真相一事,他相信步驚雲絕對有此能耐,甚至比文醜醜更有能耐。
    只是,步驚雲隱瞞真相的能耐實在較他所想為高,雄霸自以為知道了真相,卻沒料
到,他所知真相並非真相。
    真正的真相,早已深深埋藏於步驚雲心坎這內。
    也許,直到永遠。
   
                  ※               ※                 ※

    聶風與斷浪,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甦醒的。
    他甫張開眼睛,便見斷浪昏睡其側,滿頭大汗,小嘴巴還在聲聲叫著爹,可知正在
做著惡夢。
    聶風立時輕輕推他,低嚷:「斷浪,斷浪……」
    斷浪搓了搓他那雙惺忪的大眼睛,也醒了,睜眼一見聶風,登時喜不自禁,一把捉
著聶風的手,雀躍問:「聶風,是……你?我……我們還沒有死?」
    絕境救生何其渺茫?難怪斷浪一時難以相信事實。聶風莞爾點頭,卻沒有注意週遭
環境。
    二人放眼一望,但見自身正臥於一張寬敞軟榻上,而安放此軟榻的這間臥室,足可
容納百張軟榻,可較我們斷家莊的廳堂更大啊!但……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這裡
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面對如此陌生而廣闊的空間,斷浪只感到惘然失措,依舊在問著同一問題。聶風苦
笑,他同樣也是人海中一個孤單無助的小孩,他又如何解答?
    這個地方連一間臥房也如此寬闊驚人,相信其他地方更是大得難以想像。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答案,一個驚心的答案。
    「這裡是天下會!」
    語聲方歇,一個人已推門而進。
    從適才那句答案的沉厚語調聽來,來人想必是一德高望重的長者,但聶風二人赫見
進來的居然是一個年約十六的頎長少年,灰衣一身,容貌忠誠,親切可掬,聶風不禁放
膽問:「這裡……真的是天下會?」
    灰衣少年毫無架子,大方地答:「不錯,是我們天下會眾於岷江畔把你倆救起的。」
隨之自我介紹:「我叫秦霜。」原來此灰衣少年正是秦霜。
    聶風聞言倒抽一口氣,似是不相信置身之處竟然是天下會,斷浪久居樂山,孤陋寡
聞,搔了搔小腦袋,壓低嗓子好奇地問:「聶風,天下會究竟是啥?」
    聶風答:「斷浪,天下會是江湖一代大幫,與排名稍次的無雙城已幾近瓜分整個武
林。」
    斷浪雖曾聽斷帥提及江湖中有許多名門大派,但如今自己竟身處其中之最,嚇得伸
了伸舌頭。
    秦霜見這僅淺淺一笑,轉臉對聶風道:「聶風,家師雄霸欲與你一會,你自己可走
得動?」
    聶風一愣,心想:「雄霸?他……他是一代梟雄!為何要見我?」
    斷浪劫後餘生,甚害怕自己獨個兒留在室中,且聶風是他最熟悉的人,連忙道:
「聶風,別留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聶風回望秦霜,目光似在懇求,秦霜向來心腸甚軟,溫言道:「無妨,相信不會礙
事的。」
    言罷即緩步而出。
   
                  ※               ※                 ※

    聶風與斷浪一直跟在秦霜身後,穿過長長的迴廊和一望皆是的庭園,才瞥見庭園的
圍牆上刻著「風雲閣」三字,方知適才置身之臥室只屬風雲閣其中一間而已。
    而他們正向風雲閣的殿堂步去。
    聶風忽然記起昏沉中所聽的一句話,便附嘴在斷浪耳邊悄聲道:「斷浪,一會無論
遇上什麼人,也不要說出那黑衣少年破了『火麟蝕日』的事。」
    斷浪奇道:「哦?為什麼?」
    聶風道:「也沒什麼,只是……江湖險惡,萬事須得謹慎。」
    斷浪很乖地點頭,此時,秦霜已把二人帶進殿堂之內。
    赫見風雲閣殿堂壯闊非常,卻無侍衛。殿後排的高牆上,竟掛著一幅巨大牌匾,上
書兩個黑白分明、筆劃蒼勁的大字「風雲!」
    可知書此牌匾的人對「風雲」何等重視!
    殿堂之上,一個人正穩坐中央,身後站著一個頭戴無常高帽的古怪男子。
    穩坐的人眉目生威,使人一望便知他是一個絕對有資格睥睨蒼生的人,一個也許將
會雄霸天下的人。
    聶風甫見此人,立即便知道他必是統領這一代大幫的幫主雄霸無疑。
    秦霜向雄霸躬身一揖,道:「師父,聶風已經帶到。」
    雄霸正在喝茶,懶洋洋地「唔」的沉應一聲,並有多話,也沒有望向聶風、斷浪。
    他身後站著的正是文醜醜,此人最懂看幫主的眉頭眼角了,即時會意,暴喝:「大
膽小子!晉見我們一幫之主,還不下跪?」
    斷浪其實進來時早被雄霸威勢所攝,如今遭文醜醜如此催喝,他畢竟是個八歲稚童,
當場院跪下了,不過心中卻想:「好威風啊,只要能成為一幫之主,號令天下,所有人
亦必須如此向自己下跪,難怪爹如此熱衷於復興我們斷家了。」
    小小心兒由這一跪開始,便已種下日後誓要雄霸天下武林大志。
    可是聶風並未像斷浪般如言下跪,他依舊挺立,道:「雄霸,我雖被天下會所救,
卻絕對不能如此便屈膝人前,甚至是你!」
    此語一出,一旁的秦霜陡地變色,他知道聶風已經闖禍,任何人也從未對其師這樣
無禮。
    只見雄霸突然把手中清茶一乾而盡,這才斜眼一瞥聶風,沉聲道:「小子好倔強,
但任何人在老夫眼前,都必須屈膝下跪!」
    說罷手掌一扼,登時把手中杯一扼為二,雙指一彈,兩塊破片已如電射出,直射聶
風雙膝而去。
    換了平時,以聶風不錯的輕功底子,縱使兩塊破片快絕,或許仍有機會避過。可是
他如今新傷初癒,氣力不夠……
    「喀」一聲,聶風左右膝蓋難抵其鋒,慘被震碎,聶風劇痛之下,雙腳更似無力支
撐,當場便要跪倒……
    雄霸縱聲大笑,心忖聶風這次必難逃一跪,誰料定神一看,但見此子雖是膝蓋碎裂,
仍咬牙強忍劇痛筆直的挺立,好傲!
    饒是慣見良才,雄霸亦不由變色,變得更有喜色,他毅然翹起拇指豪氣地大讚:
「好聶風!好人才!老夫真是愈發欣賞你了!由這刻開始,老夫決定要你成為我風神腿
法傳人,快向師父行行拜師之禮——跪!」
    語出突然,秦霜想不到師父竟然再收徒兒,斷浪則更錯愕。他剛才早已被雄霸雄風
所吸引,心想如能有此得力靠山實幾生修得。他與聶風俱屬當世高手之後,為何雄霸偏
要揀選聶風?心中隨即湧起一種酸溜溜、不是味兒的感覺。
    文醜醜聞言則神色自若,看來他早已知道今日將要發生的一切。
    然而聶風除了一愕之外,竟無悅色,亦無下跪之意。
    誰不希罕成為雄霸弟子?這個聶風有幸得寵,居然這樣不識抬舉,叫雄霸如此難以
下台,幫威何在?雄霸霎時面色一沉。
    就在聶風與雄霸僵持不下之際,驀地,兩塊小石從門外急速射進,「伏伏」兩聲,
打在聶風膝後。
    聶風膝蓋本碎,這兩塊石子雖未挾勁,但如此從後急撞之下,當場把聶風雙腿撞曲。
腿一曲,身難再直,聶風「啊」的一聲,隨即跪到地上。
    只見兩個人緩緩走進殿堂之內,為首一個正是步驚雲,他身後的是最近才跟他的孔
慈。
    聶風乍見步驚雲,迅即大駭,心想自己在錯沉中所聽見的話定是他說的無誤,震愕
問:「又……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步驚雲並沒回答,僅徐徐步至雄霸身旁,雄霸笑著代他回答:「因為,他是老夫第
二入室弟子步驚雲。」
    原來如此,聶風當下恍然,難怪他在昏沉中聽見那女孩喚其作雲少爺。
    再看那個女孩,漂亮清澈的眸子正好奇地瞧著自己,仍站於步驚雲身後,彷彿是他
的影子,顯見她是服侍他的,而且是心甘情願的服從。
    就在聶風沉思之間,倏地,又聽雄霸朗聲而道:「好!拜師之禮已成!聶風,從今
日起,你便是老夫第三弟子,你大可留於此風雲閣與你二師兄共住,彼此必須和睦相處,
知道沒有?」
    聶風還想站起來頑抗到底,可惜適才一跪已令他再難有餘力支撐而起,況且他這一
跪無論是否出於自願,終已禮成,大勢已去……
    蓬門淑女,一入侯門深似海,人海孤鴻,一入天下又如何?
    雄霸又是轉臉對步驚雲道:「驚雲,為師尚要忙於會務,你就先留下與你三師弟好
好瞭解吧?」
    言罷離座而起,揚長而去,文醜醜固然緊隨其後,秦霜也不欲打擾兩位師弟,遂也
一併離去。
    諾大的殿堂便僅餘下正在下跪的聶風、斷浪,還有步驚雲與孔慈。
    雄霸甫一離開,斷浪隨即又生龍活虎般躍起,趕忙摻扶聶風,還一邊向步驚雲伸了
伸舌頭,裝了個鬼臉,啐道:「死木頭,若非你用石塊撞得聶風跪,他才不會跪呢!你
是奸的!」
    聶風在斷浪花摻扶下勉強站了起來,出言勸阻道:「斷浪,別這樣說!他……他是
為了我好!」
    此語匯出,步驚雲素來漠然的目光陡地向聶風斜斜地一瞥,似在他黑暗寂寞的世界
中見到一絲微弱的光……
    斷浪猶不明白,大惑問:「怎麼會呢?他分明是幫他師父要你下跪,好叫他師父能
易於下台罷了。」
    說話之間,步驚雲再沒理會二人,逕自舉步欲去。
    聶風連忙叫住他道:「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我爹到底怎樣?」
    步驚雲驀然回首,一雙冷眼出奇地泛起一絲悲哀,像為聶風悲哀,他平靜地、公平
地宣判:「死了。」
    晴天霹靂,聶風僅知道自己父親被一隻巨爪拖進凌雲窟內,卻始終未知他是生是死,
如今得最後倖存於凌雲窟的步驚雲出言證實,整個人不禁呆然落淚。
    斷浪也急忙搶上前問:「那我爹又怎樣?」
    步驚雲冷冷道:「他並不例外。」
    說著再不流連,這次是真的離去。
    斷浪難以置信這是事實,猶在步驚雲背後童稚地吶喊:「我不信!你騙我!你這死
木頭沒安好心……你……騙……我……」
    吶喊之間竟泣不成聲,一切已不由他不信、不哭!
    孔慈腆地看著二人,忙低下頭道:「對……不起,其實幫主早已派人往凌雲窟再行
查察,也沒發現兩位令尊屍首,所以推斷他倆早給大火燒得屍首無全。雲少爺……他為
人雖是古怪一點,但……他絕不會騙你們,他……他……是好人!」
   
                  ※               ※                 ※

    夜已悠悠地跨進窗內。
    窗內,步驚雲又如石像般在窗旁靜靜坐著,他彷彿永遠都是這樣憑窗看天,他彷彿
永遠都是那種只望天能「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人。
    然而,世間可真有守得雲開的人?
    也許,總有一天,雲會開,月會明,但守的人已經不在……
    想到這裡,一襲披風驀然搭在步驚雲的肩上,把披風搭在肩上的,是一雙溫柔的手。
    步驚雲並沒感到意外,也沒回頭,他知道,這雙手是屬於那個溫柔的她。
    孔慈溫柔地道:「雲少爺,夜了,要好好保重身子,當心著涼了。」
    說這話時,她的頭還是垂得很低很低,低得就如她的身份。
    畢竟,儘管步驚雲已把她從侍婢主管手中救出,她已不須再受任何的刻薄,然而纖
纖弱女何其飄零無依?好仍是婢奴,她很自卑……
    特別是步驚雲那種對所有人都漠然處之的態度,更令她許多時候都不知他是喜是怒,
還是根本便對一切毫無反應?她有點無所適從。
    她毅然抬首道:「雲少爺,別太介懷那斷浪所說的話,他年紀實在太輕。我知道,
雲少爺並非單為幫主的面子解圍,而是真的為聶風設想……因為,倘若聶風始終不跪,
幫主始終下不了台的話,那麼以幫主平素的作風,聶風也許會……」
    她沒有敢把那個字說出來,不過步驚雲已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
    不錯!以雄霸那種專橫恃勢的個性,世間沒有一樣東西是他不能得到的,包括弟子!
    若得不到他,他只有把「他」變為「它」。步驚雲聽罷霍然回過頭來,幽幽的凝視
孔慈,就像今日回望聶風一樣,他彷彿又找到另一絲微弱的光。孔慈也凝眸注視著他,
徐徐道:「我相信,雲少爺所作的,聶風也一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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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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