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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如玉] 他定有過人之處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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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23-1-29 00:37 編輯

他定有過人之處. 作者:天如玉

內容簡介】:

  神容嫁給山宗時,他還是那傳說中的天之驕子。

  但還沒與他做過一日真正夫妻,她就帶著他給的和離書被送歸家中。

  家人問起山宗,

  她理直氣壯答:「死了呀!」

  某日,雄關漫野處,那人在她眼前「詐了屍」……

  很久後,邊關驛道,貴女車駕與悍勇兵馬狹路相逢——

  神容望著男人,下巴高抬,眼神睥睨:「求我,或可考慮再與你做回夫妻。」

  山宗抱臂,嘴邊一抹痞笑:「你何不到我跟前來說。」

  【真·家裡有礦女主×痞野大佬男主】

  他定有過人之處,她才會甘願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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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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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二章 番外四

  成為幽州節度使夫人後,神容便一直待在幽州,數年間沒有回過長安,也沒有回過洛陽。

  今年卻有了機會。

  這一年,幽州金礦開採豐足後放緩,薊州城的民生也有了起色,山宗得到聖人詔令,赴長安述職。

  春日的長安驕陽明媚,風暖雲微。

  趙國公府大門早早敞開,一排僕從侍門而立。

  為首的伸著頭往大門前的青石板路上看,直至遠遠聽見一陣車馬轆轆聲,忙調頭回府報信。

  只片刻,府門內就又出來兩人。

  長孫信一襲月白袍衫,風姿不減,身後是颯颯一身胡衣的山英。

  只他們出府門的這點功夫,車馬聲已至面前,一列隊伍齊齊停了下來。

  左右眾僕從登時齊齊躬身垂首。

  長孫信剛要上前去,山英已搶在了前面,朗聲喚:「大堂哥,等你們許久了,路上可順利?」

  他們可是一收到消息就從自己府上過來等著了。

  山宗自馬上下來,撣一撣胡服衣擺上的灰塵:「順利。」說著看一眼長孫信。

  後者哪顧得上他,已然自行上前去車旁了:「阿容,還有小平姬和鎮兒呢,舅舅來接你們了。」

  委實也有幾年沒見了。開始因為開礦的事,長孫信還能常常往返幽州與長安兩地,出入都在節度使府上,山英也時常一併待著。

  後來望薊山裡諸事穩定,長孫信便將事宜交由工部下屬官員自行料理,返回了長安。

  直至如今,聖人下令放緩開採,往後去的機會便更少了。

  長孫信著實喜歡小平姬,後來又多了個鎮兒,兩個孩子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沒少被他抱過,有時候甚至連山宗這個做父親的都抱不著。

  當初走的時候他也是依依不捨,如同惜別自己的孩子一般。

  以至於他真正出發的時候,山宗竟還特地送了他一程,仿佛希望他趕緊回長安一般……

  趙國公和裴夫人都坐在廳中,雖坐著,卻總看向廳門。

  很快外面有了腳步聲。

      裴夫人立即站起來,瞧見長孫信和山英走了進來,便知人是到了。

  隨即就見後面跟著進門而來的身影,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忙快步上前:「阿容。」

  趙國公也起身走了過來。

  神容朝她屈膝,又向父親屈膝,抬頭時眼裡帶著笑:「母親,父親,別來無恙。」

  裴夫人拉著她手細細打量,她身著青襦緋裙,腰繫雙垂繡帶,臂挽輕紗披帛,步搖在髮間輕晃。

  數年光陰,不長不短,她眉目璀璨,倒好似更明艷了幾分。

  「看你過得還好,我便放心了。」

  神容看父母面貌也沒什麼變化,笑了笑說:「我當然過得好。」說著往後看一眼。

  山宗跟在後面進了門,一身胡衣武服,長身挺拔立於廳中:「岳父,岳母。」

  裴夫人看去,在他身上停留了兩眼,如今總算不似以往那般故意給以臉色了,那也是看在女兒過得好的份上。

  直到聽見身旁趙國公嗯了一聲,她才也跟著應了:「嗯。」

  山宗看一眼神容,她看過來時輕輕挑了下眉,仿佛在叫他忍著。

  他嘴角提了一下,對裴夫人這反應絲毫不意外,畢竟他當初可是將她的寶貝女兒就此帶去了幽州,而後轉身,朝後招了下手:「進來。」

  後面紫瑞領著兩道小小的身影進了廳內。

  裴夫人看見一左一右而來的兩個孩子,臉色頓時就好了,鬆開神容親自迎了上去。

  小平姬和鎮兒皆身著錦衣,頸上圍著軟軟的護脖,襯得兩張小臉粉白圓潤,停在那兒,恭恭敬敬向她和趙國公拜見:「外祖父,外祖母。」

  「快讓我好好瞧瞧。」裴夫人早就想親眼看看兩個外孫,今日才算見到了,見他們如此明禮,忙一手一個親自扶起來:「好孩子,這般乖巧。」

       小平姬算來今年已有五歲,雖然還不大,但長高不少,小臉越長越像神容,尤其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煞有其事道:「阿爹說了,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跟前要乖巧。」

  鎮兒長得更快,都快與她一般高了,從眼睛到鼻子,甚至那薄薄的小嘴唇都像極了山宗,聽了阿姊的話,眼珠動來動去,小腦袋點了點。

  因著述職要務,這一行是直來的長安,中間未在洛陽停留,兩個孩子自然也是第一回見到祖輩,雖被教導了要恭敬拜見,卻還是止不住本性好奇,說話時還對著裴夫人和趙國公看來看去。

  趙國公聽了外孫女的話,難得竟笑了一聲。

  裴夫人不用說,早已是滿眼的喜歡,再看一眼旁邊的山宗,笑都還沒收住,倒連帶這個做了二度的女婿好似也更順眼一點了。

  山宗又看一眼神容,笑了一下。

  神容悄悄沖他比劃了個口型:狡猾。

  就連長孫信都在旁邊瞅了眼山宗,肯定是這浪蕩子教兩個孩子來討人歡心的。

  ……

  趙國公府上一下變得熱鬧許多,僕從們忙碌,皆知家中的小祖宗又回來了,這次還帶來了兩個小小祖宗。

  就連國公和主母的笑臉都變多了。

  正是午後暖陽照耀的閒暇時候,後園亭中,石桌上擺著一堆畫卷,上面描繪著各式山川河流。

  桌邊圍著幾道小身影。

  趙國公坐在亭中,指著畫卷道:「你們看看,當初你們母親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外祖父也是這般教她認這些的。」

  小平姬看了一眼就道:「山,我知道。」

  趙國公點頭:「只知道是山還不夠,往後你阿娘還會教你更多。」

  旁邊擠過來鎮兒的小腦袋,看著圖說:「阿爹也有。」

  趙國公笑一聲:「你阿爹那個是打仗用的地圖,與這不一樣。」

  鎮兒不做聲了,眼珠轉了轉,忽然小手往旁邊一拽,又拽出個小傢伙來。

  那是個穿著湛藍衣袍的小郎君,比鎮兒要小一些,長得白白淨淨的像長孫信,眉眼卻像山英。

  是長孫信和山英的孩子,名喚長孫潤。

  「潤兒,你也來認。」趙國公喚孫子。

  小潤兒跟著擠過去,三個小腦袋瓜漸漸擠在了一起。

  遠處廊上一角,長孫信朝那頭觀望著,感嘆:「父親多久沒這般高興過了,竟親自教他們認山。」

  旁邊站著神容。

  山宗入宮述職去了,她過來看孩子們,正好仔細看看她那白白淨淨的小侄子:「潤兒比我想得還乖巧。」

  長孫信立即道:「那自然是我教導得好,若是叫山英……」

  一旁山英正好走過來:「我怎麼了?」

  長孫信瞄她一眼,故意道:「你說呢?」

  他們這個孩子,來得可謂不易,成婚兩年才到來。

  來得也突然。山英起初就總記掛著自己營中那些事,時常奔波,以至於有孕了也不知道。

  加之她本身也不曾有何反應,連吐都不曾吐過,騎馬演武從不耽誤,甚至中間還親自領頭在河東守城時挑了個賊窩。

  直到某日返回長安府上,覺得小腹隱隱作痛,很不舒服,忙喚了大夫來瞧。

  大夫告訴她大事不好,可能要保不住孩子了。

  長孫信當日回去就見她在房中獨坐流淚。

  何曾見過她這樣一個人流淚啊,他大驚失色,忙上前詢問。

  山英抹著眼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長孫信這才知道緣由,連要做父親的驚喜都被沖淡了,又心疼又無奈,當即道:「此後都該由我看著你才好!」

  山英當時流著淚點頭:「若是孩子生下來了,也讓你來看。」

  後來孩子還真平平安安生下來了。

  長孫信便也就親自看到了現在,小長孫潤完全就是他教出來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個小小貴公子,與他一模一樣。

  山英一聽他語氣便知道他在說什麼,忙上前來,抬手擋他前面:「不提了不提了,莫在神容跟前說我那些丟人事。」

  尤其是她眼淚橫流那事,實在不是她想哭的,她真刀真槍都不怕,何嘗哭過。

  長孫信拉下她手,還想說話,往旁邊一看,哪裡還有神容身影。

  神容分明都已去前面好遠一截了,還回頭來朝他們笑了一下:「便不打擾哥哥嫂嫂了。」

  長孫信頓時覺得自己剛才好似是在跟山英打情罵俏一般,才叫她忍不住走的了。

  再一看,自己還抓著山英的手,可不是有那意思。

  他剛要鬆開,山英又自己抓住了他的:「我記著你的功勞了,這天底下這麼好的夫君怎就讓我遇上了?二都中那麼多貴女都不曾有我這等福氣。」

  她這個人就是這點好,說話直來直去的,從來不遮掩,便是這樣的話也不會藏心裡。

  長孫信聽到臉上便已要露笑了,卻又板起臉:「你這一套全是跟山宗學的。」

  山英也不否認,抓著他手道:「是真的就行了啊,那你下回便不要再提了吧。」

  長孫信有意哼一聲,早就接受了,反正也早習慣她這做派了。

  遠處,神容已走至廊底,出了園子。

  她以為山宗還沒回來,待進了自己當初居住的閨房裡,卻見男人身姿筆挺,已坐在她房中榻上,正在打量她這間房。

  那身節度使的武服在他身上還未退下,玄衣在身,衣襟刺繡奪目,腰帶赤金搭扣緊束,落落一身不羈清貴,全揉在他一人身上。

  「看什麼?」她問。

  山宗在她進門時就已看了過來:「自然是看你住的地方,還是頭一回來。」

  「你原本早有機會可以來啊。」神容故意說。

  山宗好笑,尋著機會便要戳他一下:「嗯,若是沒和離,我早幾年便坐在這屋裡了。」

  神容走過去,點頭:「那是自然,也不用你教孩子們那些話來討我父母歡心。」

  ?山宗一把拽住她,就摁坐在了自己腿上:「夫人再翻舊帳,我可要好好回敬了。」

  神容坐在他腿上,一手自然而然就搭住了他肩:「是嗎?」

  山宗被她語氣弄笑了,一手攬在她腰後,忽然說:「我今日自宮中返回時,遇上了裴元嶺,聽他說了個消息。」

  「什麼?」

  「裴少雍已自請外放為官了。」

  神容眼神微動,已太久沒提及裴家這位二表哥了。前幾年她剛生下鎮兒時,長孫信去幽州開礦,曾在她面前提過一次,說裴少雍已經由裴家做主娶妻,妻子是個溫婉的大家閨秀,與他的秉性正相合。

  沒想到他會離開長安。

  或許也是好事,當初主動求取的功名,如今又主動放下了。

  「想什麼?」山宗手在她腰後按一下。

  神容隨著他手上力道貼緊了他,反問:「你說我想什麼?」

  他低笑:「想我怎麼『回敬』你?」

  話音未落,他手已移到她頸後,按下來,薄唇貼上去。

  ……

  在長安待了不長不短小半月,熟悉的人都見了個遍。

  待山宗述職已畢,便要啟程返回了。

  當日城中一如既往的喧囂繁華,趙國公府的送行隊伍直至長街鬧市,長孫信和山英更是親自跨馬相送,道路便清讓開了。

  直至城中那間熟悉的酒樓前,隊伍停了一下。

  那樓前站著一身寬大圓領袍,風姿翩翩的裴元嶺,抄著兩手在袖中,衝著最前面馬上的人眯眼笑。

  旁邊是一身杏紅衫裙的長孫瀾,比起以往好似圓潤了一些,來陪他一道送行的。

  山宗勒馬,身側車簾已經掀開,神容的臉探了出來,兩個孩子的小臉也跟著露了出來。

  長孫瀾朝她走去,笑著與她低低在車邊說話。

  山宗給她們讓地方,便打馬到了裴元嶺面前。

  裴元嶺笑道:「聽聞你岳父岳母不捨得,已約好了下次再來的日子了?」

  山宗點頭:「他們是不捨得。」

  尤其是不捨得兩個孩子,答應了往後還會再來,趙國公和裴夫人才捨得讓他們走。

  「那我便等著下回再見之日了,臨走前與你打個商議。」裴元嶺指一下馬車道:「我看你那寶貝女兒標緻得跟阿容一樣,又討人喜愛,我家中正好有個兒子,你看是否……」

  「不行。」山宗斷然拒絕。

  裴元嶺頓生好笑:「好你個山崇君,怎就如此絕情?你我可是少年之交,又是連襟,你看看我幫過你與阿容多少回,這都不行?」

  山宗笑一聲:「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才這麼點大你便想著來搶了,自然不行,他日她要找什麼樣的兒郎,得由她自己說了算。」

  裴元嶺嘆息:「我本還想早些與你這幽州節度使攀上姻親呢,小氣!」

  山宗下馬,拍一下他肩,揚著嘴角道:「也莫要灰心,他日我若再有了女兒,你兒子或許能有機會。」

      裴元嶺看他這不羈浪蕩的模樣,笑著搖了搖頭,壓低聲:「哪有你這樣的,你已是一方封疆大吏了,自然得多生兒子,往後叫他們都隨你行軍作戰,建功立業才是。」

  山宗只是笑:「於我而言,還會在意那些?」

  裴元嶺愣了愣,隨即失笑,點頭。

  確實,他已歷經了這世間百般滋味,在最高處待過,也落下到過最深淵,風風浪浪裡淌過來,只是依舊地盡責,做著自己該做的事罷了。

  其餘都已看淡了。

  眼前長孫瀾已回來,山宗跨上馬,隊伍繼續往前。

  ……

  出長安,很快就到洛陽,這次他們在山家停留下來。

  山上護軍和楊郡君得知他們抵達長安時便等著了,還特地於洛陽全城施粥了好幾日,為孫女與孫兒積德祈福,直到他們抵達。

  長孫信和山英也帶著孩子送行至此,一時間山家又成了熱鬧之處。

  日上正空,小平姬貓在一棵樹後面。

  潤兒從她旁邊湊出來,小心翼翼喚:「姊姊?」

  平姬馬上回頭豎著小指頭噓一聲:「不要吵,莫要被我阿爹發現啦,被抓去和鎮兒一樣可怎麼辦呢……」

  潤兒年紀小,便聽話得很,連忙點點頭。

  兩雙眼睛一併往前望出去,那前面是一大片開闊的圍場。

  那是山家的練武場,場邊站著兩鬢斑白還挺身直背的山上護軍,身邊是山昭和山英,甚至還有湊熱鬧的長孫信。

  場中央半蹲著鎮兒,穿著一身玄衫胡衣,愈發像是個小山宗。

  身前馬靴一步一步踏過,山宗就在他面前盯著。

  「阿爹。」他開口喚。

  「嗯?」山宗應一聲。

  「我要練到什麼時候?」

  「我說行的時候。」

  鎮兒正當頑皮的年紀,小腿都酸了,沒奈何,也只能硬撐著,小腦袋耷拉了下去。

  山宗一手給他托起來:「抬正了,山家兒郎沒有低頭的時候。」

  忽而聽見一聲輕輕的笑。

  他轉頭,看見神容站在練武場外,剛剛拿開掩口的衣袖,臉朝著他,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

  山宗漆黑的眼動了動,想起了以往,似笑非笑,忽又低低加一句:「只除了在你阿娘面前。」

  神容眼波一動,只當場邊上那幾人都沒聽見,若無其事地低頭理一下臂彎裡的披帛,眼卻早已彎了。

  楊郡君就在旁邊站著。

  終於親眼見到了孫女和孫兒,她喜愛之情無以言表,恨不能時刻看著才好,眼下看著場中那幕,柔聲感嘆道:「阿容,這是當初看你嫁入山家時,我就在想的場面了。」

  神容看她一眼。

  雖然到來的晚了些,但應該來的總會來。

  只要撐過去了,就會來的。

  最終小平姬還是躲過了一劫,沒有被他阿爹抓去和鎮兒一起練功。

  當然山宗本也沒打算讓她吃這個苦。

  ……

  他們後來離開洛陽時已是春日將盡了,與離開長安時一樣,約定好了還會再來。

  回到幽州時,卻正當是一年中最舒暢的時節。

  無風沙肆虐,只有艷陽高照。

  神容在幽州城下揭開車簾,手裡拿著一份謄抄下來的書卷摘錄。

  她遙遙看向北面道:「何時若能再去探一回地風就好了。」

  山宗自馬上扭頭看過來:「隨時都可以,你去探地風,我率人同行去巡邊。」

  只頃刻間,他竟連計劃都定好了。

  鎮兒忽從車裡鑽出來,扒著車旁站著的東來手不放:「阿爹阿娘快去,我跟東來叔。」

  平姬竟也幫腔:「我一定照顧好弟弟。」

  無非是想偷懶不練功罷了。

  山宗笑一聲:「阿爹阿娘很快就會回來的。」

  鎮兒鼓鼓小腮幫子,又鑽回車裡去了。

  ……

  那一年的秋日,曾經的關外大地,如今的薊州一帶,有人看見一支奇怪的隊伍打馬經過。

  隊伍人數不多,不過幾十人而已,但模樣分外彪悍,甚至其中還有個人左眼上聳著道猙獰的白疤,看著就不像好人。

  為首的卻是一對夫妻,男人英俊,女人貌美。

  這支隊伍一直往前,去了凜凜漠北邊界。

  四野蒼茫,一望無垠,天邊茫茫浩蕩地鋪著大朵大朵的白雲。

  連綿起伏的山脈聳立在眼前,山下是一條湍急的溪流。

  神容抬頭仰望著那山,攏一下身上的披風,手裡還拿著謄抄下來的書卷摘錄。

  遠處馬蹄聲紛至,是那群跟來的鐵騎長,他們已探完邊防情形回來了。

  老遠就聽見龐錄在喊:「無事!」

  神容看過去,當年的敵方已退至這漠北深處,而這裡的山,她是第一次來。

  無事,說明這片土地都還安分,幽州便能太平。鐵騎長們如今都知道她本事,策馬遠遠奔出去,只在遠處停馬等待。

  山宗從那頭走來,背後正是那綿延不絕的群山,在他烈烈胡服的身影后成了個剪影。

  他馬靴踏地,長腿邁步,到了跟前,問:「如何?」

  神容揚了揚手裡的紙張:「回去便可以添一筆了。」

  山宗笑:「不愧是我的軍師。」

  神容竟從他語氣裡聽出了一絲得意和驕傲。

      他伸出手來:「回去吧。」

  他們的馬已到了溪水對岸。

  神容被他牽著到了水邊,停了下來,轉頭盯著他。

  山宗看過來,嘴邊浮出笑意:「怎麼?」

  神容看他兩眼:「沒什麼。」

  說著便要如來時那般去踩河中凸出的石塊。

  手上忽的一緊,山宗將她拉住了,而後一彎腰,霍然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神容不禁一把抱住他脖子,正迎上他黑漆漆的眼。

  他嘴邊牽開,露出熟悉的笑,又邪又壞:「你不說我又如何知道呢?」

  神容盯著他那壞笑的臉,他分明就知道,故意為之罷了。

  於是湊近了,在他耳邊低低說:「宗郎,抱我過去。」

  山宗耳邊一陣酥酥麻麻的癢,漆黑的眼裡笑又深一層,抱緊了她,笑著往回走:「是,夫人。」

  大風恣意吹拂,吹雲現日,莽莽天地浩淼如詩。

  只剩下一同遠去的人,向著幽州方向的山川樹影,身影緊依,漸行漸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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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番外三

  一個尋常冬日,一大早,屯軍所的大門就敞開著。

  遠遠的,駛來一輛馬車,從幽州城的方向一路往軍所而來,直到大門前,緩緩停住。

  大門兩邊站著嚴密看守的兵,一見到那輛馬車便立即退讓開。

  演武場裡,滿場的兵卒都在認真操練,呼喝聲震天。

  時光一彈指,距離戰事過去已經快有三年。

  現今的軍所擴大了足足一倍,裡面兩支兵馬──一支幽州軍,一支盧龍軍。

  雖然這三年裡都是太平光景,操練卻從不荒廢。

  眼下的操練時間,卻是屬於幽州軍的。

  一群百夫長甲冑加身,正嚴肅地來回巡視著自己隊裡的兵卒。

  五大三粗的雷大呵斥了兩句自己隊裡的兵,扭過頭,恰好瞟見入口處。

  那裡細密地高豎著一根一根碗口粗的木樁。

  忽然,那木樁上多出一隻白嫩嫩的小手,接著一張雪白水靈的小臉就貼著手露了出來,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裡面,眼珠轉來轉去。

  雷大驚訝,忙動手推身旁的張威,後者扭頭一看,也是一愣,忙又推推一旁的胡十一。

  「咋?有話不說,神神秘秘的……」胡十一拍開他的手,轉頭一瞧,一眼就看見入口處扒著木樁望進來的那張小臉,口中頓時「謔」了一聲。

  那張小臉聽到動靜,馬上就退回去了。

  「哎!」胡十一兩步並一步地走過去。

  哪成想,那小臉的主人又自己走進來了,後面跟著隨時護衛的東來。

  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頭梳雙平髻,身穿繡彩的細綢襦裙,走進來,半點不怯,仿佛剛才那個探頭探腦的不是她,昂著小臉問:「我阿爹呢?」

  胡十一停下,驚奇道:「你膽子不小啊,敢闖到這裡來,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說著指指那頭喊聲震天的操練兵卒,故意嚇她:「你瞅瞅他們,手裡可拿著刀啊槍的!可嚇人了!」

  小姑娘瞄瞄他,仍是昂著小臉:「我阿爹到底在不在?」

  胡十一眼見沒嚇到她,有些語塞,撓撓頭,忽然覺得自己嚇個小女娃娃也怪不厚道的,咧嘴笑一聲:「成吧,我給你去叫就是了!」

  還沒等他回頭去找人,裡面已經有人大步而來。

  山宗胡服緊束,步下生風,臉上還帶著巡視練兵的冷肅,走近時就露了笑,手裡的直刀一把拋給胡十一,走上前來,手先伸出:「怎麼到這裡來找阿爹?」

  兵卒沒攔,自然是因為這是他的掌上明珠了。

  面前的小人兒馬上伸出小手牽住他,如今快滿三歲了,說話已很清楚:「阿娘說不能隨便進來,我就在門口找阿爹。」

  山宗捏捏女兒軟乎乎的小手,又笑:「嗯,那你到門口找阿爹做什麼?」

  奶聲奶氣的聲音道:「放河燈,要阿爹一起去。」

  東來道:「小女郎非要來找使君同行,少主只好帶她來。」

  山宗想一下,隨即就回味過來:「我知道了。」

  他回頭吩咐一句:「暫停練兵,今日城中有冬祭。」

  說完彎腰,單手抱起女兒,往外走了。

  胡十一伸長脖子看著他走遠,一直到出了軍所大門,那裡停著熟悉的寬敞馬車,金嬌嬌的馬車。

  雷大對著場中揮舞雙臂,大聲喊了停,喊完跟旁邊人嘀咕:「你看看頭兒!剛練兵時還嚇人著呢,見著寶貝女兒便跟換了個人似的。」

  胡十一瞅著那馬車應是走了,問旁邊的張威:「你說小金嬌嬌剛走進來那架勢像誰?」

  張威一板一眼:「誰啊?」

  「當然是金嬌嬌啊!」胡十一道:「你沒瞧見她被發現了自己走出來那模樣?再瞧她怎麼也嚇不到,可不就像當初金嬌嬌第一回闖咱軍所那架勢!」

  張威想了起來:「還真是挺像。」

  胡十一故作深沉地感嘆:「當初哪知道有今天啊……」

  故城拿回來了,幽州太平了,頭兒跟金嬌嬌都重做夫妻三年了。

  光陰如水流啊,他真心覺著自己也該趕緊找個婆娘了,可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想到此處,他馬上動身:「走走,入城去!」

  張威道:「幹啥?」

  「沒聽頭兒說今天冬祭嗎,萬一我能遇著個好女子呢!」

  張威莫名其妙,剛才不是在說小金嬌嬌嗎?

  ……

  幽州城中正熱鬧著。

  又到一載冬祭,今年卻與往年不太一樣,除去滿城的百姓,城中還多出了一行彪悍身影。

  一群人穿著武服,外罩黑皮甲冑,一個比一個看起來兇悍。

  街道寬闊,他們就站在道路兩旁,盯著滿街的人潮。

  駱沖皮笑肉不笑地問:「來這兒做什麼,老子可不愛湊熱鬧?」

  龐錄在旁回:「以往不知道,今年才聽說冬祭也是幽州祭奠死去將士的日子。」

  駱沖便不說話了。

  旁邊薄仲聽到這話,或許是想起了往昔,低低嘆了口氣。

  關外那座他們當初被困的甕城外,如今豎了一座碑,是山宗下令豎的,上面只有盧龍二字,別無其他。

  他們從未忘記過當初戰死的弟兄們。

  人聲鼎沸的大街上,緩緩駛來一輛馬車,因為街頭的人越來越多,隔著很長一段便停了下來。

      一看見車前馬上那黑衣凜凜的人,左右百姓便迴避開去,才算讓出地方。

  山宗下了馬車,親自過去將車簾揭開,喚:「平姬。」

  女兒的小腦袋探了出來,他笑著將她抱出來,放下地,讓她挨著自己站著。

  女兒名喚平姬,是他取的。

  原本他父親山上護軍是想親自為長孫女取名的。

  據說他老人家打了大半輩子仗,難得地很長時間都只待在書房裡翻閱典籍,只為了取個好名給長子的長女。

  可惜山宗已經自己先定了,就在過完百日後。

  孩子生在平定薊州之後不久,他取了「平薊」之意,卻又不希望女兒往後真去平定什麼地方,能安穩一生就是最好的了,於是便改成了平姬。

  山宗又伸手往車裡。

  裡面探出神容的臉,她穿著厚緞襦裙,外面繫著披風,一手將門簾掀起些,卻沒急著出來,而是朝身側飄了一下眼色:「先將他抱下去。」

  披風一動,懷裡隨即多出一道小身影。

  那儼然就是另一個山宗,黑亮黑亮的眼,黑漆漆的頭髮,穿著對襟胡衣,眼睛鼻子簡直是跟他一個模子刻下來的。

  是他和神容的第二個孩子。

  就在小平姬出生一年後,他們就又迎來了這個小傢伙,這回卻實打實折騰了神容許久。

  臨盆那日是個風沙天,簌簌狂沙幾乎一刻不停地拍打著幽州城頭,粒粒作響。

  幽州城整個都如同悶在穹窿這口大鍋裡的時候,一道響亮的啼哭傳遍了使君府。

  神容委實遭了點罪,山宗只聽到句「母子平安」便只顧著先去看她。

  等她安穩睡了,他才看到孩子,是個結實的小子。

  當日風沙停了,他又多了個兒子。

  而後自然又是長安洛陽好一番興師動眾的來賀。

  畢竟這是他跟神容的第一個兒子。

  「來,鎮兒。」山宗伸手。

  這次總算是山上護軍取的名,他為嫡長孫取名為鎮,沒有說緣由。

  大約是希望幽州永鎮,永遠太平;也或許是希望過去已平,沉冤已雪,再無波折;又或者只是因為寓意了神容的本事,沒有當初她的到來,哪裡有他來到這世上的契機。

  然而不等山宗去抱,小傢伙卻已自己掙扎著要下來了。

  山宗很乾脆,手臂一箍,直接將他攜了下來:「乖乖站著。」

  站在地上的小子比旁邊的姐姐矮了半頭,眼睛骨溜溜轉著,四下張望。

  他才兩歲不到,以前還沒見過人這麼多的時候,是對這大街上的人潮好奇。

  不一會兒,他就往旁邊邁出小腳了,哪裡會乖乖站著,嘴裡蹦出兩個字:「河燈。」

  「哪裡?」小平姬嘀咕一句,不禁也跟著弟弟往前去了。

  有東來紫瑞帶著護衛們跟著,根本也不用擔心,等神容搭著山宗的胳膊下了車來,兩個小傢伙已經一前一後往前走出去一大截了。

  她立即朝那頭看去。

  「沒事,」山宗順勢抓住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朝那裡看了一眼:「那邊還有人在。」

  街上行人陸續給護衛們讓路,路人只看見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前一後地邁著小腳當街過來,雖有護衛在旁,還是都忍不住觀望。

  有的沒看見山宗和神容,又是第一回見著兩個孩子,雖看出是哪家官貴子女,卻不知是幽州節度使家的,只覺得兩個孩子可愛至極,又生的標緻,便忍不住衝他們笑。

  膽子大的,笑著笑著還朝他們招手,想逗一逗他們。

  雖然兩個孩子只顧著左顧右盼,誰也沒顧上搭理。

  但隨即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街邊兩側站著一群彪悍的官軍,正在盯著他們,其中一個左眼上聳著白疤的還在那頭齜牙笑。

  反應過來的路人自然是不敢再逗孩子了。

  附近就是城中河流。

  到了放河燈的地方,小平姬終於看到旁邊在賣的河燈了,墊著腳,回頭拽住弟弟衣角。

  兩個小娃被一群護衛圍護著到了賣河燈的攤點旁,齊齊仰著小腦袋往上看。

  東來上前付了錢,紫瑞跟上來笑著取了燈,往一人手裡放了一盞。

  小平姬一雙小手仔細捧著,墊著腳,往回看:「阿爹阿娘呢?」

  她急著去放了,可燈還沒點上呢。

  東來往回看了一眼,看見山宗和神容離得不遠,只是遇上了刺史趙進鐮和其妻何氏,正在說話,安撫道:「小女郎等一等,馬上就到了。」

  話剛說完,卻見身旁的小郎君一隻手端著那河燈去了路邊上。

  駱沖正百無聊賴地靠在一家店鋪外面,看了眼涌往河水邊的人群,轉頭就見面前多了個小傢伙。

  鎮兒把手裡的河燈舉起來:「駱叔,點。」

  駱沖左眼上的白疤不禁抖了一下。

  因著盧龍軍復番要擴軍募兵的緣故,山宗有段時間經常在節度使府邸見各位鐵騎長,這兩個孩子打會走路就認識他們了,對他們自然不陌生。

  薄仲在旁好笑道:「這小子架勢一看就是繼承了咱頭兒。」

  鎮兒說話早,很多事情已經能講的很清楚,只是還不能那麼長那麼連貫,但現在叫駱沖為自己點燈,還是能叫人聽懂的。

  龐錄踢駱沖一下:「愣著幹什麼,孩子等著呢。」

      駱沖怪笑:「這麼多人,偏偏挑了老……我?」

  龐錄難得揶揄人:「興許這小子看你像個好人。」

  旁邊一群鐵騎長都笑出來。

  別的大人看到駱沖那橫在眼上的白疤都覺得可怖,這麼小的孩子居然不怕他,就這麼直奔而來。

  面前小子的手還舉著,駱衝到底還是蹲了下來,接了那盞河燈。

  一隻小手緊接著就在他眼上撈了一把,恰好撈到他那道疤。

  駱沖敏捷地讓開,明白了,咧嘴道:「好你個小子,原來是想動老子的疤。」

  他平時說話就這樣,聲音沙啞,又加了故意的語氣,就顯得更可怕了。

  但面前的孩子沒怕,甚至還想再來撈一下試試。

  駱沖又是一讓。

  鎮兒小手沒碰到,在自己額角上抓了抓。

  薄仲笑道:「他這大概是奇怪為何你有這個疤,他卻沒有。」

  駱沖盯著面前的小子:「這可是打仗被關外的狗賊留的,打仗,你懂不懂?」

  本是想嚇退他,奈何這小子沒事人一樣,又推一下他手裡的燈,小嘴裡說:「點。」

  駱沖白疤又是一抖,竟不知該說什麼了。

  本來就長得像山宗,這種時候更像,真不愧是有什麼樣的老子就有什麼樣的兒子。

  ……

  那頭,等與趙進鐮夫婦說完了話,山宗和神容走了過來。

  小平姬早已經等急了,眨巴著大眼睛喚:「阿爹,放河燈。」

  「來了。」山宗笑著走近,看見紫瑞手裡端著她的那盞燈。

  旁邊龐錄剛剛走開,是他幫忙點上的。

  一旁駱沖按著眼上的白疤站起了身,面前是兒子小小的身影。

  鎮兒要點的河燈到底也被駱沖點著了,已被東來代替端去。

  「難得。」神容在旁輕聲說。

  她也看見了,瞄一眼駱沖,又掃過龐錄,和他身後那一群人。

  他們身上已再無當初大獄底牢裡帶出的戾氣,完全做回了曾經的盧龍軍人。

  河水波盪,不斷有人放下河燈。

  山宗帶著一雙兒女過了橋,到對面河岸時,百姓們都在另一頭,他在邊角,對面是諸位鐵騎長。

  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歌謠,百姓那頭隱約有人在哼:「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年年……」

  看來是有薊州城的百姓也遠遠趕來了。

  這首歌謠傳了十幾年,在薊州回來後已經沒了悲切,成了薊州曾經的一段證明。

  他們的河燈順流而下,自眼前漂過,有的河燈上寫著「盧龍」二字,應當是在祭奠逝去的盧龍軍人。

  鐵騎長們站在他們對岸,只是默默看著那一盞一盞順流而過的燈。

  盧龍軍復番了,一雪前仇了,一切都已平靜了。

  擴軍募兵後,擇選出來的精銳編入盧龍,如今依然是和曾經一樣滿滿的一百營,五萬盧龍軍。

  如果河燈真能傳訊,他們希望這些消息可以帶給第六營的周小五,帶給灑血在關外的每一個弟兄。

  山宗抱著女兒,托著她的小手放到水面上。

  小平姬等到現在,可算如願親手放到河燈了,盯著河面看了許久,還覺不夠,從山宗身上滑下去:「再放一個,我要再買一個。」

  紫瑞笑著上前來,帶她去買燈。

  山宗從東來手裡接了兒子的那盞燈,轉頭見他小手抓著神容衣角,招一下手:「過來,帶你放了。」

  哪知這小子鬆開神容就想來拿燈,肉嘟嘟的小手不安分:「我放,阿爹,我放。」

  山宗手臂一把撈住他,好笑:「你放什麼放,栽河裡我還得撈你。」

  小傢伙在他臂彎裡掙扎揮舞著小手去抓燈。

  「乖點。」山宗低低訓一句:「這麼強是隨誰?」

  神容走過來,在他旁邊蹲下,抓住兒子小手:「你啊,隨誰?」

  山宗看著她笑:「你不強?」

  「我哪有?」神容理所當然說完,拍了拍兒子小手。

  這小子偏生聽她話,還真安分了點。

  山宗笑了笑,抱著孩子放了燈。

  他要制著這小子,袖口不免就沾了點水。

  鬆開兒子後,他將袖口往上提了提,又露出了手腕上面的一抹刺青。

  鎮兒冷不丁指著他手道:「阿爹,這個……」他扯著自己的袖口,努力往上扒拉,露出圓滾滾白生生的小胳膊,「我也弄。」

  山宗頓時沉眉:「什麼?」

  小傢伙不止一回見過他那滿臂的刺青了,就沒一回怕過。

  現在更甚,居然還敢說跟他一樣也刺滿臂烏黑的刺青。

  神容也詫異地看了兒子一眼。

  大概是看他沉了臉,鎮兒往神容跟前靠去,挨著她的腿,扒拉衣袖的小手還沒放下,漆黑的眼珠眨了眨,看看河對面:「不弄,我弄那個。」

  山宗朝對面看一眼,他說的是那群鐵騎長們胳膊上的盧龍番號刺青,大概是在軍所裡見過,他不禁笑了:「你還挺會選啊,這我隨你。」

  一選就選了盧龍軍。

  小平姬買了燈,去而復返,後來又放了好幾回河燈。

  兩個小娃難得出來玩了這麼久,離開時街上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

  遠處能聽見胡十一在跟人說話的嗓門。

      小平姬累了,被山宗抱在懷裡。

  鎮兒精神卻足,只纏在神容左右,還邁著小步子在街上自己走。

  山宗看見,先將女兒送去車上,交給紫瑞照顧著,打算回去提兒子。

  沒走幾步,正好遇見路上經過的熟人。

  周均停步,如以往一樣灰藍胡裝,細眼白臉,停頓一瞬後,向他抱了抱拳:「如往年一樣,來向使君報檀州事務。」

  山宗點點頭:「嗯。」

  很快下屬九州官員都會入幽州來向節度使上報各州事務,檀州離得近,所以周均來得早,也巧,恰逢冬祭熱鬧。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的陰沉臉色,山宗倒也習慣了。

  另一頭,還沒走到的鎮兒在神容前面一截,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了。

  神容看去一眼,原來前面有個比他大一點的孩子站著,擋住了他的路。

  東來要過去時,已有人帶著個婢女自旁邊快步走近,牽過了那孩子,隨即訝然地看了一眼鎮兒,抬頭朝神容看來:「女郎,怪不得……」

  是趙扶眉。

  她看了看鎮兒,又看向神容,笑了笑:「怪不得,我就說為何這小郎君生得如此像山使……不,是使君。」

  神容走過去,牽了兒子的手,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孩子,是個男孩兒,生得安安靜靜,很乖巧。

  「這是你的孩子?」

  趙扶眉點頭,笑著說:「是。」

  神容看她體態豐腴了一些,倒好像比以往更有容光了許多,想來過得不錯,點一下頭,牽著兒子的手走了。

  身後傳來趙扶眉母子問話的聲音:「阿娘,他們是誰?」

  趙扶眉道:「看到那個小郎君了,他父親是幽州的英雄。」

  孩子問:「那我父親呢?」

  趙扶眉聲音有些遠了,但還能聽見:「你父親當然也是英雄。」

  她語氣裡有了戀慕,遮掩不了。

  神容快回到馬車邊時,周均已經走了。

  山宗正好要過來提兒子,幾步過來就將那小子拎起來抱在手裡:「走了。」

  鎮兒這下居然很乖,大概也是累了,小腦袋乖乖擱在他肩頭。

  山宗回頭,拉了神容一把,帶到身邊。

  神容看著父子倆模樣,想起趙扶眉和她的孩子,突發奇想問:「若我當初沒來幽州,你會如何?」

  山宗看她一眼,幽幽眼底動了一下,勾起嘴角:「不如何。」

  最多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個人獨來獨往,鎮守著幽州,直到目標達成那日。

  不會有家,也不會有現在的一雙兒女。

  「可你明明來了。」他轉頭盯著她:「還問這個做什麼?」

  神容輕輕說:「我只是想到了罷了。」

  「有什麼好想的。」山宗托一下懷裡的兒子,另一隻手拉她緊了些:「反正此生你也別想跑了。」

  沒有她的結果,他根本不會想,除非他從未與她再逢。

  鎮兒的小腦袋忽然昂起來:「阿娘跑?」

  「誰說的!」山宗把小傢伙摁回去。

  神容被父子倆模樣惹得不禁彎了眼角,好在沒有別人經過。馬車裡又探出女兒的小臉來,在朝他們張望。

  她看著身旁山宗的側臉,靠近了,心想當初還好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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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9 00:36: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番外二

  長安有喜訊傳來時,已經是數月之後的事了。

  彼時幽州官舍剛剛擴建過一番,有了節度使府邸該有的氣派,裡面卻是一片忙碌景象,全是為了另一樁喜事。

  虛掩的府門忽被一腳踢開,山宗大步從府外走了進來,身後剛停下的馬還在低嘶。

  入門的瞬間,廣源已匆匆迎來。

      山宗邊走邊扯下緊束的護臂,連同手中直刀一把塞過去,口中問:「如何了?」

  廣源急急忙忙跟著他腳步,一邊道:「郎君回來得正好,你出府時還好好的,忽然夫人這就……」山宗腳下實在快,沒等他說完就已往前走遠了,直往主屋。

  主屋外的長廊入口,此時守著紋絲不動的東來。

  山宗逕自走入,隨處可見婢女僕婦穿梭不斷,主屋房門緊閉,緊接著稍稍開了一下,紫瑞出來招了招手,立時就有一大群僕婦湧入屋中。

  看起來已經忙了有好一會兒了。

  想到這裡,他走得更快了些。

  下一瞬,忽就一聲嘹亮的啼哭傳了出來,幾乎要傳遍整個宅邸。

  山宗腳步一頓,直接就跑了過去。

  東來下意識轉頭朝遠處的主屋看去,廣源已追了過來,也在旁伸著頭,遠遠觀望著那頭的動靜,又驚又喜。

  「太好了,這麼快就生了,想來順利,夫人一定沒受什麼罪!」他高興地嘀咕:「我得趕緊準備去給山家送信了。」

  東來小聲附和:「趙國公府也等著呢。」

  二人仍不住觀望,看了好半天,卻只看見陸續走出來的僕婦和婢女。

  也不知過了多久,廣源腳都快站麻了,屋門才開了一下,山宗終於走了出來。

  他輕輕合上門,轉過身來時一手摸著嘴,嘴角的笑卻還是露了出來,像是如何都止不住一般。

  「郎君!」廣源剛興高采烈地喚出一聲,山宗就抬頭豎了手,迅速指一下身後的房門。

  是叫他別吵。

  廣源連忙捂了嘴,點點頭。

  山宗回頭又看一眼房門,才沿著走廊走近,笑著說:「去傳信吧。」

  廣源怕吵著剛勞累完的夫人,搓著手輕聲問:「郎君這般高興,是小郎君還是小女郎啊?」

  山宗嘴角又扯起來:「你都說了我這般高興,還不該明白?」

  ……

  當日,一道軍令送入軍所──

  使君府上喜獲麟兒,全軍整休一日,幽州全城共慶。

  城內忽然一下變得熱鬧得不行,好似全軍所的人都湧入到城裡來了,滿街的酒肆裡都是高聲說笑的兵。

  胡十一搭著張威的肩,在桌邊跟他推杯換盞,喜滋滋地道:「瞧把頭兒給高興的,平日裡在軍所裡練兵那麼嚴,今日居然允許咱們破禁出來飲酒啊!上回飲酒可是拿回薊州的事了,連他做上節度使都沒這麼高興!」

  「那當然了,」張威道:「頭兒畢竟是第一回當爹。我聽說頭兒本來還想下令叫九州共慶呢,後來是覺得太麻煩了,才改成只在幽州慶賀的。」

  胡十一嘖嘖兩聲,一拍大腿,「這般手筆,那我倒是希望頭兒再多生幾個,嘿嘿,往後這樣的再多來幾回!」

  說完轉頭四顧,大聲喊:「盧龍軍的人呢,難得高興,都拖過來一起灌啊!」

  城裡百姓們也熱鬧,故城回來後,關外也平靜多了,此時來了個鮮活的小生命,實在太是時候。

  城門不閉,喧鬧整夜未歇,就連府內都能聽見響動。

  主屋內點上了明亮的燈火,神容躺在床上,身下是厚厚幾層柔軟鋪著的絨毯。她睜開眼睛,身上還軟綿綿的,稍稍轉頭,便看見床沿坐著的人,漆黑的眼正看著她,似乎等了許久。

  「夫人辛苦。」山宗嘴角一直揚著,到現在也沒收斂。

  神容看一眼他那張揚的笑臉,又看向他懷裡,他親手抱著襁褓,懷裡的小傢伙正在睡著。

  「還真叫你如願了。」她輕聲說。

  果然是個女兒。

  山宗嘴角笑意更深一層,一隻手將她攬起靠在自己懷裡,一手將襁褓送到她眼前:「我早說了,想什麼有什麼,看看是不是很像你?」

  神容靠在他懷裡,手扶上襁褓,仔細看了看,小傢伙不過剛出生幾個時辰罷了,眼閉著,臉也皺著,哪裡看得出來。

  她故意問:「哪裡像啊?」

  山宗臉貼近,蹭一下她鼻尖,「這兒。」往下,又啄一下她唇:「還有這兒,不是都很像?」

  神容不禁彎了彎眼:「壞種……」

  山宗笑:「就算我是,往後還是別在孩子跟前說了,免得被她聽見。」

  懷裡的小傢伙很合時宜地吮了吮嘴,哼唧一聲,動了兩下。

  ……

  幽州節度使得了長女,既是山家的嫡長孫女,也是趙國公府的第一個孫輩,意義自是非同一般。

  消息送入二都,幽州連著兩三個月裡都是熱鬧的,自洛陽和長安被派來探望恭賀的人絡繹不絕,兩家長輩給小孫女送來的東西更是在府上堆積如山。

  快到孩子百日的時候,山家又派了人來幽州。

  這次來的是山昭,他打馬入城的時候時辰尚早,太陽剛露臉。

  其實是他一路馬騎得飛快的緣故。

  本來楊郡君都想親自來,他怕母親辛勞,好歹是給攔下來了,正好藉機代替父母走這一趟,來看望一下大哥,再親眼瞧瞧自己的小侄女,到時候也好回去好生與父親母親說一說。

  城頭上正好是胡十一當值,看到他入城,站在高處朝他揮手:「喲,山家小郎君來看頭兒的?」

  山昭停馬,與他打招呼:「何止大哥,還有我侄女呢。」

  胡十一扶著城頭衝他嘿嘿直笑:「得虧你是小金嬌嬌的親叔叔,咱們到現在都沒機會見到呢,頭兒對他這女兒可寶貝著呢!」

      「什麼小金嬌嬌……」山昭被他的話給逗笑了,一面回頭,朝後面喚:「舅哥,快,就要到了!」說完又一頓,「哎不是,我是不是該改口喚你一聲堂姐夫了?」

  胡十一順著他後面一瞧,原來後面還有一群人,除了幾個隨行護衛的山家軍,便是長孫家的護衛,當中打馬而行的不是長孫信是誰。

  「長孫侍郎也來了!」胡十一像以往一樣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聽聞你剛成婚,和咱頭兒親上加親啦,咋這麼快就來幽州了?」

  長孫信卻沒搭理他,坐在馬上,整個人心不在焉的,也沒看別人,不知在想什麼。

  胡十一自討沒趣,只好摸摸鼻子,繼續去城頭上巡視去了。

  山昭見上方胡十一走了,打馬靠近過去,小聲道:「他說的是啊,我半路遇上堂姐夫也想問了,你與堂姊剛成婚不久,不都說新婚燕爾,此時應當還在長安待著,這才幾個月,怎麼捨得拋下我堂姊到幽州來,就是要冶礦也不用如此心急才是。」

  他們是快到檀州時遇上的,山昭想著自家堂姊都嫁過去了,更是一家人了,當然就上前結伴同行了。

  長孫信本來沒什麼,聽了他的話倒是一下回神了:「什麼叫我拋下她?誰拋下誰還未可知呢!」

  山昭頓時一愣:「啊?」

  長孫信眼神一閃,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多了,乾咳一聲,扯著韁繩夾下馬腹:「罷了,我要趕緊去看阿容和孩子了。」

  神容幾個月下來已養好了身體,這些時日下來,別的事沒有,幾乎就是忙著在看趙國公府和山家爭相送來的那些厚厚禮單了。

  今日更甚,居然兩家的人都到了。

  府邸內一下熱鬧起來。

  天氣不冷不熱,神容換上了一襲抹胸襦裙,坐在屋中,看著紫瑞將剛剛睡飽的孩子抱了過來。

  山昭第一個走上前去,只看到穿著暖紅軟綢衣裳的小小娃娃,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睜著又大又亮的一雙眼,頓時心都要化了:「這就是我侄女?長得也太像嫂嫂了!」

  神容好笑,心想山宗也是這麼說的。

  長孫信就坐在對面。

  神容今日會見到他來也是稀奇,笑了笑說:「哥哥怎麼是一個人來的,要來也該帶上我嫂嫂一道來才是。」

  她特地加重了「我嫂嫂」三個字,頗有些揶揄意味。長孫信眼神往左右看了看,乍一看還以為是被提起新婚不好意思,頓了一頓,又端著君子派頭不以為然地朝紫瑞招招手:「快抱過來,讓我好好瞧瞧我外甥女。」

  神容見他避而不提,覺得他有些不太對勁。

  旁邊山昭已走近一步,低低說了兩句:「嫂嫂有所不知,他好似不高興……」

  神容聽了他說完的話,朝哥哥又看去一眼。

  長孫信心裡的確是壓著不高興,還不是因為山英無端端地留下封信給他就跑去整自己的營中舊部了。

  成婚時他已特地徵得父母同意,移居出趙國公府,在附近自立了侍郎住處,便是知道她秉性,好叫她自在,也好叫他母親裴夫人自在。哪知她還真事情說來就來,就這般突然回營去了。

  長孫信等了一陣子沒等著,恰逢剛出生的外甥女就要百日了,乾脆自己告別父母,打著來探望神容和煉礦的名義來了幽州。

  裴夫人和趙國公正牽掛著神容呢,還以為他是與山英一道來的,也就沒多問。

  走了個神,面前紫瑞早就將孩子送到他跟前了,笑著道:「郎君快好好看看,小女郎正好認一認舅舅。」

  長孫信拎拎神,不想山英那沒良心的了,從袖中摸出個沉甸甸的佩玉繫在孩子的衣裳上,堆出笑道:「果真像阿容。」

  被抱著的孩子眨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生得確實像神容,似雪堆出來似的白嫩,嘟嘟的小嘴角有點天生的上揚卻是很像山宗,冷不丁的,竟咧開小嘴衝他笑了起來。

  長孫信原本心情陰霾,見到孩子的笑一掃而空,當即笑道:「真不愧是我外甥女,還是你有良心。」

  山昭看見,忙也摸身上:「不行,叔叔也得送個貼身的東西。」

  神容無奈地撇撇嘴:「你們送的已經夠多了。」一面說一面朝門口的東來招下手。

  東來快步走近,站在她身後。

  神容吩咐了兩句,指了一下長孫信,他點頭,很快出去了。

  頂多也就過了幾個時辰,府上又多了個不速之客。

  山宗去過問了下屬九州軍政,策馬回來時斜陽西垂,正要進府門,身後馬蹄急切,他回頭看了眼,對方已經在喚他:「大堂哥。」

  是山英,難得穿了身胡衣女裝。

  山宗看她兩眼:「聽說山昭和長孫信一起來了,你沒與他們一起?」

  山英下馬,還喘著氣,皺著眉道:「我是一路追來的,剛好東來去與我送信,才知他已到這裡了。」

  山宗大概猜到了點情形,似笑非笑,什麼也沒說,先進門去了。

  門內山昭已經聽到動靜,老遠就在喚:「大哥!」

  長孫信以前沒覺得自己有多喜歡小孩子,只見到如今的小外甥女,簡直是越看越喜歡,足足陪她玩兒了大半晌,直到孩子餓得癟了小嘴,被紫瑞送去了奶娘那裡,他才回客房。

  老遠便聽見山昭喚大哥的聲音,他猜想山宗一定是回來了,一邊走一邊又想起山英,沒好氣地到了門口,剛推開門,門裡忽然就冒出來一道身影,他險些被嚇了一跳,接著才看清,那可不就是自己方才在想著的英氣身影。

      「你何時來的?」他不可思議地問。

  山英道:「我回去時你已走了,只好追過來,你只早我一步。我看神容都叫東來去給我送信了,你一定是又不高興了。」

  長孫信低哼一聲:「什麼叫又,我不高興還不皆是因為你?」

  山英到底耿直,坦然接受:「是因為我,我這不是趕緊來了,那你還要如何才能高興?」

  長孫信一時無言,對她這性子也是無奈,清清嗓子,板著臉道:「你我可才成婚幾個月呢,我遲早要被你氣死。」

  山英道:「那怎麼會呢,才幾個月,我就越來越喜歡你了,不會氣你的。」

  長孫信頓時回頭看門外,回頭時臉上還有些不自在:「你好說好話!」

  「是真的啊,」山英很認真,還貼近來看他的臉,點點頭說:「我看你人也越來越好看了,果然是越看越喜歡。」

  「咳……」長孫信臉上不自在,明明心裡已是舒坦多了。

  山英對他這君子端貴的模樣已經習慣了,知道他其實好說話的很,看著他臉,越看越滿意,越滿意離得越近。

  長孫信看著她靠近的臉,倒是又記起他們剛成婚沒多久的事了,不知不覺就往下低了頭。

  門被推著關了起來,沒多久,隱隱約約傳出他含糊不清的聲音:「你做什麼呢?」

  山英低低的聲音接著傳出來:「親你啊,都是夫妻了,又不是第一回。」

  「咳,哪有壓著自己夫君親的?」

  「不都一樣嗎?」

  「自然不一樣!」

  「一樣的……」

  小傢伙吃飽喝足時,天都要擦黑了。

  紫瑞抱著孩子,正要往主屋而去,剛走至廊上,山英已自客房那裡過來。

  正好看見那被抱在懷裡的孩子,一張雪白粉嫩的小臉著實惹眼,她忙道:「等一等,我還沒瞧見呢,先讓我看一眼是不是真的像神容!」

  話音未落,人已快步走了過去。

  紫瑞便停下等著,一面笑著向她屈膝,剛好可以恭喜她與郎君新婚大喜。

  長孫信在後面跟著,她跑得快,一下拉開一大截,一邊走一邊摸嘴巴摸脖子。

  旁邊走來兩道身影,他轉頭一瞧,山宗和以前一樣黑烈胡服緊束,只是腰上的束帶多了赤金結扣,衣領上繡著雲川紋樣,那是節度使才能用的制式,手臂上的護臂也多了「盧龍」二字的刺繡。

  山昭乖巧地跟在大哥後面,看到他道:「堂姊來了,這下你們沒事了吧?」

  長孫信拿開摸嘴摸脖子的手,負在身後,如常一般很有風範地道:「原本就沒什麼事。」

  山昭笑道:「那就好。」

  山宗走得快,本盯著前面在被山英逗得揮舞小手的女兒,剛好走到他跟前,瞄了一眼他剛才摸的嘴,又看一眼他脖子,笑了一下。

  長孫信瞥他:「你笑什麼?」

  山宗腳步停一下,往後方的山昭身上掃一眼,低笑說:「都是男人,還用說?山英常年習武,力氣可能大了點,你挺辛苦。」

  長孫信一愣,回味過來他這是在揶揄自己,又摸一下脖子,難怪總想摸,定是山英先前亂親的,當即又止不住想乾咳,再看他已往前去了,暗自腹誹一句:不正經的浪蕩子!

      山宗正要走到女兒跟前,已作勢伸手去抱,長孫信搶先越過他走了過去,自山英懷裡抱過了孩子:「舅舅疼你,可莫要被你父親給帶壞了。」

  說完看一眼山宗,抱著孩子往旁邊走了。

  小傢伙可能吃得太飽了,走時還在他懷裡輕輕打了個嗝。

  ……

  神容後來是聽紫瑞說了這些,便猜想他哥哥一定是跟山英又和好如初了,原本山英那秉性,哪裡能生得出氣來。

  天黑了,她挑了一下燈火,聽著外面隱隱約約逗孩子的笑鬧聲已然漸息,大概是他們都去安置了。

  回過頭,山宗進了房門。

  他臉上帶著抹笑:「你還特地叫東來去通知山英,怕她不知道來找你哥哥?」

  神容轉過身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燈芯:「那可說不一定,我哥哥是個君子,你們山家人可不能欺負人。」

  「我們山家人怎麼欺負人了?」他的聲音一下近了。

  神容耳邊一陣他話語拂過的氣息,轉頭已貼在他胸膛前,他刻意低著頭等著呢,手臂一收就將她箍住了,在她頭頂低笑:「我欺負過你了?」

  「你沒欺負過嗎?」神容昂起頭,手指在他束帶上點一下:「你現在不是在欺負我?」

  山宗一把將她抱起來,生完孩子她也只稍稍豐腴了一些,抱她還是輕而易舉,他勾著嘴角:「嗯,我今日定要好好『欺負』你一回。」

  孩子被長孫信抱走了,眼下府上到的幾位全被圍著個小娃娃去轉悠了,這主屋裡就顯得分外安靜。

  房內只剩下漸濃的喘息聲,垂帳上是如水浮動的身影,一晃一晃,時虛時實。

  不知多久,稍稍挑開,伸出神容雪白的手臂,又被山宗那條滿布刺青的手臂捉回去。

  他在帳內低笑:「怎麼了,還沒『欺負』完,夫人想逃?」

  神容低低喘著氣說:「你就是欺負我。」

  山宗摟著她說:「你也可以『欺負』回來,我求之不得。」

  「壞種……」

  現在她可以隨便說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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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番外一

  關外一戰結束將近兩個月後,山家軍不僅已從幽州調回河東,還整軍後分出一撥留守。

  如今多出的兵馬正被調返洛陽。

  山英胡衣軟甲在身,配著劍,打著馬,英姿灑然地在前方領路,卻又時不時轉身往後看,臉色古怪。

  連續看了好幾眼後,她終於忍不住,打馬往後而去。

  後方空蕩蕩的官道上,還有另一支隊伍,那是一批押運冶煉黃金送往長安的隊伍。領頭的馬上,端正身姿坐著一襲緋色官袍的長孫信。

  山英到了他跟前,往他身後隊伍看了又看,小聲問:「你是不是想與我一同上路,才親自押運這批金子的啊?」

  長孫信打她剛過來時眼睛就看過去了,又故作不經意般轉開,清清嗓子,端著架子道:「我身為工部侍郎,親自押運自己冶煉出來的金子是應該的,有何好大驚小怪的。」

  山英將信將疑:「是嗎?可這事勞我大堂哥派遣幾個百夫長不就好了,如今他可是幽州節度使了,有他的威名在,誰敢在這條道上造次啊,何須你這樣親自動身來看護?」

  眼下都快到洛陽了,他竟然帶著押運黃金的隊伍趕了上來。照理說,他此時應當還在幽州好好開山冶礦才是。

  山英琢磨了一下,打馬又離他近了些:「不對啊,開戰前你還好好的,與我說得那般情真意切,怎麼忽就對我如此不理不睬的,一路又離我這般遠,你莫非是轉臉不認人了不成?」

  她不說還好,一說長孫信臉立馬就漲紅了,握拳在嘴邊連咳兩聲:「你還好意思說,你才是轉臉不認人。」

  山英莫名其妙:「我怎麼了?」

  「你……」長孫信看了看後面跟著的隊伍,對她這秉性委實沒法,好一會兒才沒好氣道:「說調兵走就調兵走了,只聽了我說的,卻連句回話都沒有!」

  「回話?」山英回味過來了,不禁笑道:「原來你就是為了這個才特地來與我同行的啊,那有什麼好回的。」

  「你說什麼?」長孫信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臉上幾番變幻,還努力維持著姿態端雅的君子模樣,眼神卻已暗淡了,氣悶道:「那好,你便當我沒說過就是了。」

  說著打馬繞過她就先朝前走了。

  山英眼睜睜看著他自旁邊過去,後方的隊伍也隨著他提速往前而去,竟轉了個方向,朝著另一條道走了。

  本還想追上去,卻見山昭已經在那裡等她,只好作罷,無奈往前趕去。

  山昭扯著韁繩,看看她,又看看遠去的長孫信:「你們這是怎麼了?」

  「他好似又被我給惹惱了,」山英嘆息:「我明明話還沒說完呢,臨走前我去見了大堂哥和神容的事還沒告訴他呢。」

  山昭莫名其妙:「那有什麼好說的,你去見誰還要與舅哥說一番不成。」

  「那當然不是,但我們說的事可與他有關。」

  山昭沒能參與上,不大樂意,忍不住道:「為何看堂姊與舅哥近來古古怪怪的?」

  山英先擺擺手示意山家軍繼續前行,才湊近對他低聲道:「實話告訴你好了,長孫星離看上我了。」

  「什麼?」山昭一張秀氣的臉呆住了,實在太震驚了。

  難不成他以後還得喚舅哥作堂姐夫了?

  山英已朝長孫信的隊伍看去,止不住搖頭:「這回他好似是真氣到了,這麼快就快看不見人影了。」

  ……

  長孫信不久後就回到了長安。

  春風和拂,趙國公府裡僕從們忙進忙出,很是熱鬧,不少人手中還捧著精貴的吃穿用物,悉數送入了廳中去。

  他也沒多在意,去拜見父母時興致缺缺。

  裴夫人坐在廳中,手中拿著封信,手邊桌上就堆放著那些僕從送進來的東西,好似準備送出去一般,已包裹了一半。她自己正在與趙國公有說有笑,看到他回來,忙招了招手:「你回來得正巧,阿容現在可好?」

  長孫信點頭:「阿容很好。」完全沒留心他母親是在問什麼好。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裴夫人說完還是眉開眼笑的,整個人容光煥發,滿面喜色。

  趙國公眼裡也是笑,卻是看出了長孫信的不對:「怎麼這般臉色?」

      長孫信有些訕訕:「沒什麼。」

  總不能說是因為山英,明明戰前說得情真意切的是她,當時還特地問他說得是不是真的,誰知到頭來根本就不當回事。

  他心裡說不出是氣悶還是別的,委實不是滋味。

  一旁裴夫人正對趙國公道:「阿容那裡有了這樣的好事,如今就該好生安排他這個做兄長的事了。」

  長孫信本還心不在焉,聞言才回神:「安排我何事?」

  趙國公面容肅正:「你說何事,自然是你的終身大事了,你可是拖了太久了。」

  長孫信登時皺眉,臉色不自在起來:「我不過剛回來……」

  裴夫人打斷他道:「你年齡不小了,如今你自己是為朝開礦的工部侍郎,妹妹是幽州節度使夫人,多的是主動來說親的,趁此番回來便趕緊定了,莫再像上次那般推辭了。」

  長孫信無言以對,眉心擰得更緊,想拒絕又尋不出理由來,想起山英,心裡更是百般情緒翻湧,愈發什麼也說不出來。

  別人都知道主動來求親,偏偏她竟瞧不見自己一般,先前的話也根本沒放在心上。他越想越是覺得,自己分明是自作多情了。

  他身為長孫家兒郎,年紀輕輕就身居京官之列,長這麼大還沒經歷過這些,這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卻是實實在在的一柄鈍刀子在戳他,翻來覆去只有兩個字:難受。

  難受至極!

  心裡頭完全被塞滿了事,到最後長孫信也沒在意到底裴夫人在高興神容什麼事。

  沒兩日,果真又有描像送進他院落裡來,這次比上次要多得多,在他桌上堆了足足一摞。

  長孫信對著那堆描像看了幾眼,在桌邊緩緩踱步,始終沒什麼好情緒,只眉頭時緊時鬆,有時想乾脆就選個人好了,卻還是遲遲伸不出去手。

  他有氣,又不知該對誰發,最後只能對著那堆描像苦笑:「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不與你說了……」

  門外有個僕從來報:「郎君,宮中來人傳喚,聖人召見。」僕從小聲小氣的,只因府上皆知他近來心情不佳。

  長孫信這才收斂了心緒,料想大概是因為押運金子入都的事,別的也不可能有什麼事傳過來了,倒是正好可以擺脫眼前這麻煩事,當即更衣入宮。

  近來年少的聖人在眾臣面前露臉次數多了不少,據說薊州拿回來之後,還在宮中廣宴了群臣,普天同慶,更是下詔免除薊州二十載賦稅,比故城失陷關外的年數多,有心安慰故城遺民,讓他們休養生息。

  不過那時候長孫信不在長安,還在幽州,親眼看著山宗受到冊封,接受九州官員拜見,成為一方節度使。

  到了宮中,長孫信被內侍直接引去了殿門前,請他入內。

  他進了殿內,和以往一樣斂衣下拜。

  殿內安安靜靜,隔了一會兒才響起帝王年少的聲音:「今日喚長孫侍郎來,是為了一件私事。」

  長孫信稍稍抬起頭:「請陛下明示。」

  帝案之後,端坐著的明黃身影看著他:「此番薊州光復,除去幽州節度使的主力戰功外,諸方將士會戰,皆立下了戰功,戰後自當論功行賞……」

  長孫信不禁想這與他又有何關聯。

  卻又聽見帝王后面的話:「山家軍亦有戰功,領兵的兩員主帥中,山英未領賞賜,只另外求了件事。」

  聽到山英的名字,長孫信便神思又沉落了,那難受的情緒又涌了出來,連這始終端著的世家風範也要端不住了,在心裡暗自嘆口氣,恭恭敬敬聆聽。

  上方少年帝王的聲音道:「她說長孫侍郎與她兩情相悅,請求朕為你們賜婚。」

  長孫信驀然一驚,紛紛擾擾的情緒倏然退卻,愕然抬頭,「陛下說什麼?」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忙又垂首:「臣失儀,陛下恕罪。」

  那一襲明黃的年輕帝王倒是沒在意,似乎自己也覺得很意外,竟還笑了笑:「朕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便想親口問問長孫侍郎她所言可屬實,若你們二人之間只是她一廂情願,那朕自然不能隨意賜婚了。」

  長孫信下意識往兩邊看了看,殿中無人,又輕又低地咳了一聲,分明已認定自己一廂情願,卻又成她一廂情願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他離開了大殿,出了宮。

  宮外早就有護衛牽馬等著,看他出來,一名護衛上前來遞上一封邀帖:「郎君,這是有人送來的。」

  長孫信一看那帖上的名字,眼就亮了,左右看了看,又收斂起來,忙上馬就走。

  喧鬧的長安大街上,酒肆雅間裡坐著不斷朝窗外看去的女子。

  看到不知第幾遍,終於有人推門進來了。

  她馬上起身:「星離!」

  長孫信一腳走進來,看到她,瞬間就又想起方才皇宮大殿內的那事,眼神閃了閃,攏唇輕咳。

  不是山英是誰。

  她今日竟然穿了身女裝,雖然只是一身乾淨利落的胡衣,竟多了幾分不多見的女兒模樣,長孫信瞄她兩眼:「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我自然是來找你的啊。」山英理所當然道。

  長孫信連日來的臉色便沒好過,此時已然回緩了,卻還端著一本正經的架子:「你不是沒什麼話要回的,還何苦特地來找我。」

  山英盯著他瞧:「你那日果然是誤會了,我說沒什麼好回的,哪裡是那個意思。」

      長孫信挺直著上身,甚至還理了理官袍:「那你什麼意思?」

  山英往外看看,沒見雅間外有人,合上門:「我是說我又沒說不好,那自然就是好了,又有什麼好特地回話的。反正我仔細想想,也是很中意你的啊。唉,就因為你當時走太快,我還特地趕來這趟與你好生解釋。」

  長孫信聽到此時臉色就有些繃不住了,抬手遮掩著動了動嘴角,又忍住,看她一眼:「你方才說什麼?」

  「特地來這趟給你解釋啊。」山英道。

  「前面那句。」

  山英想了想:「我仔細想想,也是很中意你的。」

  長孫信嘴角又動一下,咳一聲:「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也沒對別人這樣過。」山英一臉實誠。

  長孫信問:「於是你便斗膽去向聖人求賜婚了?倒是趕了個好時候,正逢家中為我安排婚事。」

  「趙國公府要為你安排婚事了?」

  長孫信點頭,故意道:「我正打算選呢,便被聖人召去宮中了。」

  山英看他昂身立於面前,仍是那般君子端方之態,仿佛解釋的也沒什麼用,不免泄氣,又聽他如此說,眉頭便擰了起來:「那你是何意,先前的話不算數了?」

  她也乾脆,當即就往外走:「那算了,我便去聖人面前撤了賜婚的請求好了。」

  剛要去拉雅間的門,長孫信先一步將她攔住了,一隻手拖住她手臂:「誰說算了,我可已在聖人面前應下了!」

  山英回頭,英氣的眉目瞬間舒展:「當真?那你還這麼說。」

  長孫信對上她臉,才意識到自己已承認了,差點又要乾咳,忍住了:「沒錯,你還想反悔不成!」

  當時在殿內,當著帝王的面,他的確應下了。無非是見她不把他的話當回事,有心氣一氣她罷了。

  手上還緊緊抓著她手臂,她的臉正對著他,長孫信反應過來,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已貼著她,幾乎就是抱上去了,趕緊要鬆手。

  山英反倒一手抓過來,爽朗道:「既然都要賜婚了,你還在意這些做什麼,又沒什麼。」

  長孫信就這樣被她抓了手,背貼著門,倒好似被她給抱了,冷不丁又有些不自在,卻又忍不住有點想笑,胡思亂想了一陣,忽覺不對:「等等,你是怎麼想出求賜婚這主意的?」

  山英手上一緊,看著他:「是神容教我的啊。」

  「什麼?」

  「還有我大堂哥。」山英一五一十道:「臨走前我去見了他們,那天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就氣呼呼走了。」

  神容告訴她,要讓她父母主動再從山家挑個兒媳是不太可能的,倒不如藉機會讓帝王出面,少年帝王沒想像的那般不近人情,甚至算得上好說話。

  她大堂哥也說,山家人沒有扭捏的,說那麼多做什麼,直接做就是了,長孫信一準就範。

  當然山英沒說「就範」這個詞,怕長孫信不高興。她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左看右看:「還真有用。」

  長孫信對著她臉拎拎神,自顧自道:「等我回去給我父親母親壓壓驚才好。」

  ……

  幽州。

  神容倚坐在榻上,抬起頭:「聖人賜婚了?」

  山宗剛剛進屋,手裡拿著封信,似笑非笑地走過來:「何不自己看,料想你哥哥一時半會兒是來不了幽州了。」

  神容接過去,是山英寫來的信,她大致看了一遍就收了起來,笑道:「那我父親母親大概著實要驚訝一番,料想也有陣子不用再給我送東西了。」

  眼下房中的桌上還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自長安送來的東西,吃的用的,大多都是補身用的精貴物事。

  都是趙國公府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山宗在她身邊坐下:「你如今可不一樣了,我也恨不得成天給你送東西。」說完看了一眼她小腹,笑起來。

  她已有孕了。

  那晚她要告訴他的,就是這句話。

  神容撇撇嘴:「興師動眾。」

  山宗笑著將她面前的小案挪開。

  就算有孕了,她與往常也沒多大變化,除了開頭委實吐得厲害,後來每日都還能繼續描她的圖,現在榻邊擺著的小案上都還擱著筆墨,每次他回來便先挪走。

  兩人身前沒了阻礙,他一隻手撫上她還未顯懷的小腹,忽然說:「若是個女兒就好了。」

  神容傾身到他面前,攀住他肩:「為何要是女兒?」

  山宗眼微眯,盯著她臉,似在想像:「女兒像你更好,那就可以繼承你的本事了,不好嗎?」

  神容揚眉:「那可得是姓長孫的才行,姓山的可不行。」

  「那就跟你姓長孫好了。」山宗揚著嘴角,渾不在意:「反正是你我的孩子,還在乎那些。」

  神容不禁跟著笑了一笑:「你想得美,哪能讓你想什麼有什麼。」

  山宗摟著她,低頭親下來,嘴裡仍在低低地笑:「我已經是想什麼有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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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風吹雪揚,簌簌而下,似乎已經淡去了四下的血跡。

  相擁的人掩在風雪裡。

  遠處傳來了一陣一陣的擂鼓聲,急切又昂揚。

  有兵馬朝這裡而來,自薊州城方向,踏過莽莽荒原,一路直往這裡,一隊一隊的先行兵馬,會聚在一起成了烏泱泱的一片,蹄聲震盪。

  山宗鬆開神容,一手摟著她,穩站著,看出去。

  旌旗招展,山字大旗連著幽州旗幡,其後緊跟的各州旗幡迎風振振,圍繞著山口停了下來。

  當先馬上躍下一身銀甲的山昭,身旁跟著下來執劍的山英,看到眼前這幕,二人驚駭難當,反應過來後當即除帽卸兵,垂首致意。

  「薊州光復,恭迎盧龍軍凱旋。」

  後面是胡十一,下馬後亦震驚於眼前情形,不知該說什麼,脫了盔帽,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幾州鎮將陸續而至,下了馬,皆面朝前方渾身浴血的人垂了頭。

  「使君。」

  只有節度使,才能被稱為使君。

  周均最後下馬,緩緩走出,細長的眼掃過那片坍塌的山,那群髒滿面的鐵騎長,又看見後方漸漸趕來的盧龍軍,最後看向筆直站在那裡的玄甲身影,良久,終於也放下寬刀,雙手脫去盔帽,低眉垂首。

  遠處鼓聲愈發震烈急擂,報著薊州大捷。

  風中有聯軍兵馬遠遠遁去的雜亂蹄聲,有人們的歡呼聲,混著啼哭聲,都順著風飄送去很遠。

  山裡仍陸續有盧龍軍出來,帶著兵器,渾身塵灰,整肅地聚集而至。

  遠遠的,似乎能從這裡看見薊州城頭上那面飄揚的盧龍軍旗。

  仍有人在朝這裡走來,衣衫襤褸的,赤露右臂的,一個個拖著兵器走近,身上染血,披攜風霜,面朝著前方哽咽,垂首。

  盧龍軍歸隊了……

  山宗始終穩穩站著,身上玄甲所沾的血滴落腳下土地,埋入塵雪。

  神容被他摟著,手卻用力撐著他的腰,肩頭撐著他,才能讓他站得如此穩。

  他在風雪裡的側臉剛毅而平靜。

  薊州城的鼓聲不息,天地間的狂沙已停。

  無窮無盡的廝殺沒有盡時,或許百年後、千年後也不會停,但眼前的,此刻的,終於停了。

  踏著無數人屍山血海堆積而出的野心,終究被摧破了。

  慘痛留在過往,鮮血灌入大地,沖刷過人生的暗淵,撕扯著屈辱的不公,托出的卻是不屈的魂魄傲骨,人還站著,就永不會倒下。

  故城已歸,故軍凱旋。

  山川未變,胸口熱血未盡,風雪過後,餘下的只有頭頂朝陽。

  ……

  大雪持續了很久,雪消後,關外莽莽大地,從薊州到幽州都如同煥了個新。

  距離那一戰過去已將近一月。神容從關城上望出去。

  風自天邊來,拂面而過,遙遙間,依然不太能看見薊州,群山連綿,只一個大致的方位。

      但那方位已變得清晰,圍擋的高牆在被拆去,無數百姓的人影露了出來。

  當初那座灰敗的鎮子,再也不復見了,那裡面的人一定也都重新做回了中原百姓。

  關外衛城的屯兵早已盡數撤去,奚和契丹二族大敗,如今兵馬皆已退往漠北深處。

  契丹王帳後移,外族聯盟分崩瓦解,求和書已送去了長安,再也不是當年氣焰囂張的談判書。

  有經商的馬隊往那裡過去,遠處還迴響著自西域而來的駝鈴,衛城成了行商落腳的關鎮,僅此而已。

  胡十一和張威帶著兵馬在關外忙著善後事宜,此時還能看見他們打馬而過踏出的煙塵。

  神容細細看完,攏住身上披風,轉頭走下關城,踩著蹬子坐上馬背。

  沿著山間道路往外而去時,東來和紫瑞一左一右,帶著護衛們跟了上來。

  「少主以後就可以往更遠的地方去探地風了。」紫瑞道。

  神容點點頭:「嗯。」

  至少這片地方,哪裡都能去了。

  幽州大地,從分崩的九州回到了一體,再不是一盤散沙。

  東來打馬在側,低聲道:「少主以後探地風就沒有書卷在身了,難道不會覺得可惜?」

  神容聽了不禁笑了笑。

  如果是曾經,或許是會覺得可惜,初來幽州,曾經那不過是為家族利益謀劃的家傳寶物,她可以為那捲書豁出性命,怎會捨得獻出。

  等後來站到了高處看出去,才發現它有更大的用處,遠及山河社稷。

  高處就是腳下這片大地,這裡守著的人。

  「有什麼好可惜的,」她淡淡說:「我自己就是書卷。」

  望薊山裡,熊熊冶礦爐火又燒了起來。

  自長安工部趕來的官員們正在礦眼處忙碌,時不時穿梭著新徵募而來的民夫。

  一道穿著月白圓領袍的身影穿過樹影,領著三四個護衛,在腳步飛快地往山外走:「山家軍就要調回河東去了?為何不早說!只要主帥還沒走就好!」

  說完牽了馬,一坐上去就打馬出山去了。

  神容看見了,也只當是沒看見。

  那是她哥哥長孫信,自然是趕去找山英的了。

  聽說戰前他終於開口了,或許山英也會在等他。

  出了山,離得遠,看不清幽州城下動靜,只能隱約看見城頭上飄揚著的幽州旗幡,旁邊還多了一面玄色軍旗,赤金的盧龍二字在風中翻卷招展。

  盧龍軍已恢復番號,下方城門處張貼上了自長安送來的告示,隨著帝王封賞一道而來。

  年少的新君在拿回薊州後,將前任幽州節度使李肖崮的罪行公告天下,他與關外孫過折合謀之事,孫過折聯結外族諸部企圖顛覆中原社稷的陰謀,皆在其中,甚至還提及了先帝,終於為盧龍軍正了名。

  天下震動,僅幽州城就議論了好幾日,又漸歸平息。

  但經歷過的人會永遠記得,關外那片大地永遠會記得。

  城下方向,一群鐵騎長正策馬奔來,帶領著身後的兵,從山附近經過,奔去遠處的軍所。

  為首的兩匹馬上是駱沖和龐錄,從馬上朝這裡看來一眼,遠看似乎駱沖又有那般慣常的怪笑露在了臉上,身上的裝束卻已是正規的厚甲武服,一如當年的盧龍軍模樣。

  神容目視他們遠去,身下的馬已經在山外繞了大半個圈。

  是繞著望薊山的外圍走了半圈,順著一路看過的地風,她又看向關城外的山脈。

  緊閉的關口已然敞開。

  薊州一帶的山形走勢,如今她可以知道的更詳細了,也皆能添入書卷中了。

  不為別的,只為了讓這裡以後的情形能了如指掌,再無戰事。

  這是她如今最想做的。

  山林周圍平和而靜謐,神容下了馬,沿著林邊緩緩而行,忽覺後方沒了動靜。

  東來沒有跟來,紫瑞也悄無聲息,卻有一陣突來的馬蹄聲,一如既往的熟悉。

  她回過頭,迎面而來的快馬上,是男人依舊寬肩緊腰的身影。

  她頓時止了步,看著他下馬,朝自己大步而來,身上的胡服緊束,被天光勾勒著身形,挺拔得似入了虛幻,直至靠近在她身前,才成了觸手可及的實際。「你的傷好了?」她手搭住他肩,去看他頸邊,那疊著的胡服衣領裡,還纏著一道道的白布。

  他沒有食言,安然回來了,可受的傷卻養到了現在。

  「當然,」山宗低笑:「你鎮山的時候,豈能缺個鎮人的,所以我來了。」

  神容輕聲說:「我往後還會經常出去鎮山的。」

  他低笑更沉:「那我就都會在。」

  左右的人都遠遠退去,臨去前向他低頭,恭敬地稱呼一聲「使君」。

  他已是幽州節度使,但有時也會被稱作盧龍節度使。

  神容和他在山林間緊依,不覺微微想笑,忽又覺出不適,皺了眉,扭過頭,一手按了按胸口。

  山宗問:「怎麼?」

  她挑眉說:「不太舒服,或許暫時是沒法鎮山了。」

  山宗臉上又露出那般痞壞的笑:「急什麼,以後時日還長。」

  神容的眼神凝在他臉上:「怎能不長,我都嫁你兩次了。」

  山宗盯著她,頭微低,笑入了眼裡,臉色卻很認真:「娶你和帶回盧龍軍,是我做的最正確的兩件事。」

      山林間風輕搖枝,他們在這裡的一切似已被山川銘記。

  神容的手搭上他的腰,借著披風遮擋,衝著他彎眼而笑:「嗯。」

  這又何嘗不是她做的最正確的事。

  願成就你最後的私心,願做你心頭的驕陽,願你百歲太平,也願你榮耀永在。只因你無愧天地,也無愧自己。

  ……

  是日,回到府上,神容沒有如先前一樣,先著手在桌前將薊州附近的地貌描出來。

  她什麼也沒做。

  紫瑞覺得她不適,為她請了大夫。

  當晚,山宗在屋裡看到她時,身上胡服剛褪,露出半身纏繞的白布。

  他手勾著她腰,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身上那些纏繞的布條似已多餘,他甚至還用手扯了一下。

  他如以前一般親上來時,神容按住了他肩:「我有件事要與你說。」

  山宗自她身前抬起頭:「什麼?」

  神容貼過去,緩緩傾身至他耳邊……

  燈火映著彼此身影,影子交錯重疊,隱隱的笑聲。

  這大概是幽州最安寧的歲月。

  -正文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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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薊州城門大開之時,以檀州軍為首的幾州中原兵馬已直衝而入。

  裡面的契丹兵還在調動,就在聽到城外孫過折兵馬吹響的號角後,紛紛往這道城門處來支援,與已入城的中原軍廝殺在一起,一片混亂。

  周均在這混亂間馳入了城中,一眼看見裡面情形。

  灰濛濛的城中屋舍還是中原式樣,卻已沒有半個漢文,塵沙壓著屋檐,周遭灰舊而破敗。

  一個契丹兵揮舞著寬口彎刀殺向中原軍時,後方竟跑出一個披髮左衽的尋常漢子,舉著木杖來給中原軍幫忙,口中還在喊著:「盧龍軍歸隊!」

  含混不清,又無比高亢。

  不止這一個,許多地方都有衝來和契丹兵拼命的百姓。

  角落裡又陸續鑽出其他幾個百姓,臉上原本木木然一片絕望,卻在看到中原軍時眼裡亮了起來,拿了手邊能拿的任何東西就沖了過來。

  四周還有中原軍在大喊著推進過去:「薊州!薊州!」

  混著不斷高昂的呼喊:「盧龍軍歸隊!」

  胡十一殺過來,抹把臉上的汗:「周鎮將,你都看到了!頭兒要急著去引走那孫子,就是為了讓薊州儘早光復,有那孫子在,薊州永無太平!這城裡等太久了!不能再讓他們等了!」

  周均細長的眼掃過那群百姓,拔出寬刀:「看到了。」

  其中幾個赤著右臂的盧龍軍人,他也差不多看到了。

  胡十一立馬轉頭揮手,一個斥候當即舉著令旗朝大街上遊走奔號過去:「傳幽州團練使號令,不動異族百姓,除滅契丹兵,光復薊州!」

  周均正要親身入戰,忽聞城外斥候大聲疾呼:「五十里外有外族聯軍蹤跡!」

  胡十一氣得呸一聲:「那群混帳東西居然還在,還想再來幫那孫子不成!」

  周均想起與那支聯軍一路而來的交戰,終於知道他們為何之前會退遠了,恐怕就是為了此時殺回來,隨即又想起山宗在沙盤上那些細密的排布,他們後方大營處還有兵馬。

  胡十一已經大喊著衝殺入陣,「聽頭兒號令,即刻傳訊大營!速戰!儘快光復薊州!」

  傳訊的快馬衝了出去,夾雜著一聲尖利的笛嘯,一聲一聲,越傳越遠。

  周均寬刀一握,也殺入了大街。

  ……

  天沉雲低,地昏風凜。

  一片起伏綿延的深山外,塵煙瀰漫,兩股兵馬拉扯著蔓延而來。

  盧龍軍和幽州軍左右並進,直至崎嶇不平的山口,追擊上了前方的契丹兵馬,瞬間喊殺聲四起。

  山宗身下烈馬長嘶,策馬揚刀,直衝入陣。

  迎面的坡地上,契丹兵馬還高舉著那杆獸皮旗,嚴密地防範著,看到他殺入,連忙護衛著後方的人往後退去。

  孫過折抬手阻攔,就停在那高坡上,青灰的臉朝他看過來,短鬚方頜,眼神陰鷙,離近了更顯出幾分精明之態,手裡的寬口彎刀橫著,忽然笑出兩聲,用清晰的漢話道:「你以為泥禮城是這麼好拿的?我的聯軍肯定已經去了。我告訴過他們,如果我的兵馬抵不住,那座城任由爭搶,誰能拿下那座城,誰就得到那座城……」

     冷笑聲被遮掩在了喊殺聲中。

  一聲尖嘯笛哨傳出,隱約入耳。

  山宗一刀削過一個契丹兵,隔著廝殺的戰局,眼一抬,冷幽幽地朝他看去。

  那是斥候的傳訊聲,說明他說的是真的。

  難怪他能短時間內再聯結起一支聯軍,原來這次的利益就是薊州城。他就是咬死了也不會讓薊州重回中原。

  衝殺著的薄仲在陣中聽見,嘶啞地喊出聲:「那是薊州城!咱們中原的城,還輪不到你一個外賊來支配!」龐錄道:「他無非是想叫咱們回頭去管薊州,就不會再追擊他了。」

  孫過折仿佛是故意一般,居然還抬高了聲,彎刀朝天一豎:「聯軍的動靜已能聽見了,我在衛城安排的兵馬也會過來,你註定拿不回那城。」

  山宗又一刀揮出,離坡下近了一分,「是嗎?」他盔帽下的眼沉沉然低壓著,嘴角卻提了起來:「你怎麼認定你的衛城還有兵馬能來?何不仔細聽聽,那是何人的大軍。」

  遠處確有大軍的動靜傳來,蹄聲隆隆作響,隨著漫捲呼嘯的大風直送入到這片群山間來。

  一個幽州軍在外沿大聲呼喊:「報――援軍正往薊州趕去!」

  早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契丹兵在坡上扯馬出去,遙遙向遠處張望,緊接著就用契丹語高喊起來:「是中原援軍!他們還有援軍!山家軍!」

  風沙席捲的莽莽荒野裡,自邊關中原軍的大營方向,大隊人馬正快馬奔來。

  為首的是一隊輕騎兵,當先一桿大旗,上面一個剛正的「山」字迎風招展。領軍的將領銀甲白袍,似乎是個少年,直往薊州方向而去。

  後方還有更龐大的一支隊伍,由數人率領,烏泱泱浩蕩而來。最前面馬上的人男女莫辯,颯颯英姿,身側左右是數面山字大旗,緊隨前方輕騎,呼嘯而過。

  四周震顫,狂風卷著塵煙在大地上飄散,很快模糊了他們的蹤影。

  孫過折已經看見,勃然大怒,寬刀揮過,臉色愈發顯得青灰,轉頭看向戰局裡那道烈馬上身披玄甲的身影,吐出一句契丹語:「後退。」

  號角響起,契丹兵馬悉數往深山裡退去。

  薄仲在陣中看向前方那片山,急急道:「頭兒,這山就是當初咱們最早遁入和他們周旋的地方,當年多少弟兄都死在了這山裡!」

  山宗扯韁望去,手裡的刀尖還在瀝血,滴落在馬下倒地的契丹兵屍首上:「那正好,今日盧龍軍就在這裡一雪前仇。」

  霎時身後兵馬齊動,盧龍軍當先追入,幽州軍緊隨其後,直衝向逃竄的契丹兵馬,還有那杆山坳間舉著的獸皮旗。

  ……

  神容到達群山附近時,身後遠處,還能看見山家軍遠去拖出的塵煙如幕,久久未散。

  她坐在馬上,扯著韁繩踏上了一片坡地,遠遠看向前方那片連綿的山脈。

  席捲的風沙瀰漫,隱約可見那片山口處有過交戰痕跡,雜橫倒著屍首,風裡隱約送來一陣陣血腥氣。

  這片山脈一直連去幽州附近,群山蒼然高聳,山林茂密,深處是難辨的一片濃重墨綠,料想許多地方枝葉虯結,人跡罕至。

  她看著那片山口,在心裡細細推敲著來幽州前看過的書卷描述,又從袖中抽出那張地形圖。

  低頭展開看了片刻,她抬起頭,沿著山脈緩緩遊走,從他們進入的地方,開始回憶書卷裡面記載的山川走勢,奇巧地形。

  後方風過馬嘶,跟隨著保護的一支幽州軍無人作聲,靜默地等候她發話。

  神容細細回想完了,心裡算著,伸手在一處山峰處指了一指:「那裡,去豎旗。」

  一名兵卒立即抱拳,手持一桿令旗,應命馳馬而去。

  山中枯黃的茅草被大股而過的馬蹄踏平,兩側是高聳的山嶺,風沙難入,只餘急切追逐的馬蹄聲。

  一個契丹兵在大部尾端跟著,看見前方那杆獸皮旗已遠,忽覺已經被甩下,忙拍馬去追,背上猛然一痛,應聲摔下馬背的最後一眼,只看到後方一張左眼聳著白疤的臉。

  駱沖陰森森笑著甩一下刀:「狗東西,看你們往哪兒逃!」

  盧龍軍已經追了上來,直踏而過,紛紛舉刀,揮向前方的契丹兵馬。

  忽聞後方一個幽州軍老遠在喊:「有令旗!」

  山宗策馬直上側面高坡,扯韁回身,看見了山林間那杆隱約可見揮舞的令旗,辨清了方位,當即下令:「將他們往那裡趕。」

  傳令兵疾奔往前,傳達命令。

  盧龍軍廝殺更狠,嗜血猛獸一般疾衝而入。

  龐錄率領第九營鐵騎殘部奔馬往側,刻意一刀一刀砍向邊側的契丹兵。

  對方亂吼著契丹語來格擋,不自覺就往另一頭退,很快整個契丹大部被衝擊著偏離了方向,往另一頭的岔道衝去,那裡山林間揮舞的令旗仍隱約可見。

  茂密的山林近在眼前,兩山夾對,峭嶺絕壁,比起之前所過的山坳,一下變得細窄無比,幾乎一次只能容兩三匹馬同時通過。

  契丹的大部兵馬被迫拉長,漸漸拖沓,隊伍變得凝滯。

  後方始終緊追不捨的盧龍軍又衝殺上來。

  孫過折在前方那杆獸皮旗下扯馬回身,朝後方看來,離得遠看不清表情,只遠遠注視著陣中後方,霍然又往前奔去,只是後方一截兵馬已被纏住,再難顧上。

      山宗橫馬在後,冷冷看著。

  風沙盤旋在半空樹頂,遠處,又是一面令旗揮舞起來,已在別的山頭。他刀指一下方向:「往令旗處,繼續追。」

  殺去前方的盧龍軍早已搶先追了過去,奔地最快的是駱沖,手裡刀用力揮著,一路都在放聲大笑:「跑啊孫子,當初你怎麼圍剿盧龍軍的,現在老子們都還給你!」

  契丹兵馬耗到入山,所剩人數已與追擊他們的盧龍軍和幽州軍持平,而此時,孫過折還率領在身邊的,已只剩原先人馬的一半。

  薄仲率領盧龍軍往左,示意其餘人往右分抄,特意阻攔他們進入密林,也知道姓孫的不會進密林,當初盧龍軍逃入密林,就有很多士兵都失散了,圍剿過他們的孫過折豈會不知。

  他們有意的配合廝殺,拉扯中將契丹兵馬又往下一處令旗指引的山嶺下引去。

  山勢愈發險峻,夾對的兩山幾乎要挨到一起,頭頂山崖上樹木相接,遮天蔽日。

  更細窄的山坳出現在眼前,兩側山壁嶙峋,馬蹄過處,如同踏上針氈,速度驟減。

  一聲契丹軍令,契丹兵馬竟不急於跑了,轉頭就朝後方追兵撲來。

  他們已經無法躲避,乾脆應戰。

  就連孫過折也已亮出了那柄寬口彎刀,親自往後殺入陣來。

  陣中卻沒有山宗。

  孫過折彎刀揮落,陰狠乍起,連砍數人,忽而眼側寒光閃過,轉頭時一柄細長的直刀已橫掃而來。

  伴隨著刀光的是烈馬昂嘶,馬上一身玄甲的山宗不知何時已從他前方突然降臨,一刀過去,他連忙後仰,臉側一道刀鋒而過的劃痕,血流不止,垂辮也被斬斷,頃刻散亂。

  山宗已策馬至他側面,刀一甩,血跡飛濺,扯馬冷冷看來。

  瞬間契丹兵都朝他襲去,又被他迅速揮過的刀破開阻礙。

  孫過折眼神更加陰鷙,終於發現了遠處的令旗,顧不上抹去臉上的血,又急又快地說了幾句契丹語,忽往契丹兵後方退去。

  契丹兵隨即在陣中揮刀亂奔,橫衝直撞,遮掩住他往後退。

  山宗一刀砍倒身前一個契丹兵,抬眼就見孫過折已頭也不回地穿過細窄的山坳奔了出去,追隨他的兵馬只剩了不足一隊,抬手揮了兩下。

  霎時幾個鐵騎長帶領著幽州軍反撲而上。

  「追!」他刀一拎,朝著前方逃竄出去的人影策馬而去。

  身後駱沖、龐錄諸位鐵騎長緊跟而上,兩千多盧龍軍立即跟隨,緊追到底。

  在這片染了不知多少盧龍軍鮮血的山裡,等的就是這一刻。

  那杆獸皮旗還被舉著,僅剩的契丹兵馬不管不顧地隨著那杆旗往前奔去。

  即使偶爾有一兩個落在後面,被後方的盧龍軍趕上,砍倒,前面的也依舊馬不停蹄,絲毫不管。

  越往前,山間道路崎嶇不平,兩側荊棘遍布,怪石嶙峋,卻漸漸變得開闊起來。

  山宗抬頭看了看兩邊,疾馳中朝後方抬手,迅速示意了兩下。

  是叫他們小心,他已經發現這是一條往山外的而去的路。

  追去的速度放緩,薄仲追上來:「頭兒,從這裡往前正對著的就是薊州方向,這孫子還是要逃!」

  山宗直直盯著前方:「他發現令旗了,也可能是故意引我們來的!向外傳令旗,我們的位置變了。」

  一個傳令兵即刻往後去高處揮舞令旗。

  短短几句話間,馬已疾馳出去,直衝向前方。

  兩側山嶺起伏,峭壁高聳,孫過折的契丹兵馬已經翻去了前方坡側,卻忽然停了。

  山宗倏然抬手,勒馬,後方盧龍軍驟停。

  兩側山石紛落,山林裡鑽出了一隊契丹兵馬,早已在此處等待著,紛紛持著刀橫攔在那杆高舉的獸皮旗前。

  「如何,山使?」孫過折垂髮散亂,半張臉血流不止,獸皮圓領的厚甲已經髒污,眼裡泛著狠戾的光:「沒想到我想到了這一步,一早就在這離城不遠之處留好了後路吧,就算人馬快被你弄光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他眼神越發兇狠,「你有種再來追試試。」

  山宗掃了一眼四周,這裡本來是他打算守不住城後遁入山中繞行逃離的地方,而非現在這般逃出山裡的地方。

  「就算有這些人,你覺得你還能逃多遠?」他將那柄細長的直刀握緊,眼底沉幽。

  他的後方,盧龍軍壓近,為首的一排鐵騎長個個如猛獸出籠,為首的駱沖和龐錄一個在衝他齜牙陰笑,一個在擦著刀柄。

  孫過折又看見遠處他的兵在揮舞令旗,一定又是在朝外傳遞位置,陰沉地笑起來,當即扯馬就走,連頭都不曾回。

  下一刻,一馬長嘶而至。

  馬上的人烈影如風,揮刀而過,頃刻倒下兩個契丹兵,他已殺向最前方那垂髮散亂的身影,周圍的契丹兵全都咆哮著朝他衝去。

  盧龍軍悉數殺了過來。

  契丹兵馬的嚎叫聲響徹山林,比他們聲音更高的是盧龍軍的嘶吼喊殺聲。

  兩側山峰又落下一陣細碎的山石,似有什麼古怪聲響傳出。

  山宗振韁策馬,終於趕上那道獸皮旗下的身影,肩頭盔甲已被圍攻的契丹兵割破幾處,滲出絲絲血跡來,卻絲毫不停,一刀划過那胸前鐵甲,帶出一陣刺耳刮聲。

  孫過折轉頭彎刀就揮了過來,抵住他迅疾揮至的直刀時,滿臉血污,沾著散發,連胸前厚甲裡都浸出了血跡:「你敢繼續追,就等著死吧。」

      霍然兩側山峰碎裂有聲,不斷有山石落了下來。

  「聽柳鶴通說你們的老皇帝用山崩也能殺人,今日正好用上,我早就派兵做了手腳,這你又能否想到,山使?」孫過折的眼神近乎癲狂:「你的盧龍軍又要葬送了……」

  山宗迅速往上掃了一眼,沉冷地看過去,手臂一振,刀更用力地揮出。

  「頭兒!」後方驀然傳來薄仲的呼喊。

  兩側山體塵煙瀰漫時,盧龍軍全都往他那一處衝去。

  ……

  神容騎著馬,嚴嚴實實戴著兜帽,頂著呼嘯的風沙,自山口而入。

  先前看到令旗揮出的方向就在斜前方,得知山宗位置已變,她便知事有變化,攏著大氅領口,沿途而去,特地親自來探地風。

  後方跟隨的幽州軍中已派出幾人,按照她的吩咐,馳馬去剛才她出示令旗的方位下打探情形。

  馬往前小跑而行,神容邊走邊看,已經到了那令旗位置附近,在馬上坐正,揭去兜帽,朝著那片山嶺細細看去。

  天際陰沉沉低垂,厚雲似要壓上那片山嶺的樹木,那片樹木卻像在偏移開那雲……

  神容眼神一凝,拍馬就往前馳去:「快走!」

  追隨的幽州軍立即跟上。

  那已是快出山的位置,她奔向那裡時,以最快的判斷選了最近的捷徑,從顛簸的山坳中橫穿過去。

  轟然一聲巨響,前方山峰塵煙瀰漫,下方騰起更濃的煙塵,直升上來,飄在眼前。

  神容一下勒住了馬,看著前方那一幕,幾乎忘了言語。

  一匹快馬疾馳過來,手裡還舉著先前揮動的令旗,是傳令兵,大聲道:「夫人,頭兒率領盧龍軍都在那裡!」

  神容手背忽而一涼,低頭看去,是一片瑩瑩雪花,再抬頭看天,才發現雪終於落了下來。

  他和盧龍軍都在那裡……

  「去找,」她霍然扯著韁繩往前:「都去找!」

  幽州軍齊齊出動,往前方搜尋而去。

  神容早已先騎著馬到了那裡,山峰上還不斷有落石滑下,濃重的塵煙還未散去,幽州軍下馬衝去搜尋。

  遠處去探情形的兵卒回來了,後面是兩個鐵騎長所帶的兵馬,他們在之前令旗揮動的兩處,剿滅了兩波被孫過折落下的契丹兵馬,此時趕來會合,又立即衝上前去找人。

  「往右,入山林!」神容在後方說。

  無人看見她一隻手緊緊揪著大氅。

  山林茂密,林裡崎嶇不平,看起來幾乎暗不見天日,卻也被崩下的山石砸塌了半片樹木,但這是唯一可能躲避的地方。

  只要他們反應夠快。

  忽然有人從林中跑了出來,一群灰頭土臉,手持兵器的兵,有的到林邊看到人就亮了刀,發現是中原軍才收住。

  神容立即從馬上看去。

  是盧龍軍。

  「夫人!」他們的後方匆匆跑來了薄仲,滿身塵灰,一條胳膊上還掛著血痕,到了跟前用刀撐著地才穩住身,喘著氣道:「頭兒下令讓咱們及時躲避,咱們和頭兒分散了!」

  「他在何處?」神容立即問。

  薄仲抹一把臉,轉頭四顧。

  當時忽然出事,他們都朝他衝去時,山宗卻下令他們即刻退離,他負責率領盧龍軍疾奔入林,回頭時只來得及看見他逼退孫過折直往前而去,契丹兵馬於是全都追著他殺了過去,但龐錄和駱沖幾個鐵騎長還是朝他那裡馳去了。

  塵煙瀰漫里只看得見他馬上揮刀的背影,直至山崩而下,土石堆壓,幾乎地動山搖,什麼也看不見了。

  神容聽完,手腳冰涼,朝那片久久不散的煙塵看去。

  已有兵趕去扒塵煙裡堆積如小山的山石塵埃。

  「不對。」她忽而呢喃一句。

  不對,山宗與她一同鎮過山,經歷過山險,他一定是有意為之,是要故意吸引住孫過折和契丹兵馬,好讓盧龍軍脫險,才會與他們分散。

  眼前是已經走不通的路,她一咬唇,轉頭扯馬,調過頭,朝另一頭迅速馳了出去。

  後方能跟上的兵卒全都跟了上去。

  一直到從另一頭繞過去,到了塵煙堆積的另一邊,已在開闊的山口,淺溝圍繞,連接著莽莽而去的荒原,遠處甚至隱約可見那道圍擋的高牆和薊州城若隱若現的一角城闕。

  神容停了下來,對著那片塵煙急急喘息。

  書卷裡是如何說的?她凝起神,仔細回想,手指划過那片山嶺。

  一處一處點過去,每一處都與書卷裡的文字比對,幾乎一個字也不錯過,推測著他可能退避的地方。

  手指落了下來,她立即說:「那裡,快去!」

  薄仲早已跟來,二話不說就帶人衝了過去。

  堆積的塵土山石被迅速扒開,露出邊上密林被壓倒的樹木,裡面有人鑽了出來,接連幾道身影,很快拽著刀跑了出來,有的在重重地咳。

  神容緊緊盯著那裡,卻只看見駱沖的臉,龐錄的臉,始終沒看見那道玄甲身影。

  「夫人,沒有。」一個兵回來報。

  神容抿住唇,從馬上下來,往前走出去一段,抬起手,又去看那片山嶺,手指微微在抖。

  她五指輕輕蜷縮一下,又張開,告訴自己冷靜,莫要慌。

  她是來給他指路的,就一定能把他帶回來。

  手指順著可能的路線划過,落在淺溝邊堆積的塵土下。

      那裡堆的是被推擠而出的塵土,不是致命的山石,她的手指又止不住抖一下:「那裡。」

  立刻又有兵衝了過去。

  就連駱沖和龐錄都衝了過去,那群鐵騎長全都跑了過去,扔開刀,用手扒開厚厚的塵土。

  漫長無聲,只有他們的動作,而後他們陸續停住,轉頭看來。

  沒有。

  雪落下來,洋洋灑灑,落在神容的眉梢眼角,她坐在馬上,渾身都涼了,臉上冷淡的沒有神情。

  心頭閃過一幕一幕的畫面,他當初帶著盧龍軍回來時,在城下倒下去時的身影;被蓋上軍旗時一動不動緊閉的雙眼;好不容易才能跪在她母親面前說出那句「願求這驕驕明日,再照我一回」……

  如今算什麼?

  他明明說過以後都不會了,不會死。

  眼裡他們在往更深處去扒那些塵土山石,她看著人影在動,卻看不太分明,或許是雪太大了。

  「壞種,你要敢言而無信……」神容的喉中失了聲,似也被雪凍住了。

  目光始終落在那一處,眼裡忽然有什麼動了一下。

  神容瞬間眼神凝結,就在她剛才指過的地方,後方密林之中挑出了那杆獸皮旗,霎時所有人都抽刀衝了過去,卻又在接近的時候止步。

  那杆獸皮旗上鮮血淋漓,早已被斬去一半,上方高高挑著的卻是個頭顱,髡髮散亂的頭顱。

  孫過折的頭顱。

  拖著刀的人從塵灰之中走了出來,手中旗杆一把推倒,撐著刀站在那裡,盔帽已除,玄甲浴血,如從深淵而出的修羅。

  神容心急烈地跳了起來,瞬間就朝他跑了過去。

  大雪撲頭蓋臉,山風吹揚,周圍的人退開,只有女人的身影在往那裡跑去,耀耀奪目。

  風雪裡站著的人朝她抬起黑定定的眼,鬆了刀,勾起唇,張開雙臂。

  神容一頭撲入他懷裡,抱緊他腰。

  「我順著你指的方向回來了。」他低低說,手臂環住她,努力站著。

  神容心口已跳至發麻,轉頭看到他那條右臂,衣袖被割裂,斑駁烏黑的刺青露了出來,沾了淋漓的血跡,她手指撫上去,低頭,唇在那烏黑的蛟龍上碰了一下,抬起頭,輕顫著說:「恭喜凱旋。」

  山宗嘴邊的笑又揚起。

  恭喜凱旋,這次終於親眼看到了你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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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9 00:34: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圍擋之處,兵馬沒有停歇,不斷調動奔走,幾乎整整排布了一夜。

  翌日,正中間的那座城頭上,神容在臨時安置的空屋中醒來,睜開眼時,身上還搭著一件行軍用的厚毯。

  想起後半夜箍著自己睡在身側的人,她翻了個身,便看見男人站在門口的挺拔身影。

  天還沒亮透,外面還有火把的光亮。

  山宗背朝她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張行軍圖展開看著,身上已經又穿上了厚重的玄甲。

  神容起身,裹上大氅,輕手輕腳走過去,自他背後摟上他緊窄的腰:「看什麼?」

  山宗似乎早有所覺,一點不意外,還笑了聲,圖一合,一手伸過來,拖著她手在腰間按緊:「自然是看軍師你給描的圖了。」

  那原本只是常用的軍事地形圖,但神容在上面將附近山川走勢的情形細描了出來。

  年少的帝王雖然收下了書卷,但書卷只有她能用,所以又特地恩准她謄抄備用。

  那部《女則》,等同仍在她手中。

  她在回幽州前最先抄錄的,便是薊州附近的山川地脈。

  神容不知他看了多久,貼著他背問:「你都準備好了?」

  山宗一手抬起,往前一指:「好了。」

  神容從他肩側朝外看出去,火把的光映照熹微青白天光,城頭內外甲兵赫赫森嚴,已經排布完畢。

  從開戰到現在,他只昨夜短暫一兩個時辰在她身邊休整,其餘的時候幾乎都是片刻不停地在排兵布陣。

  如今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進發薊州了。

  風沙到現在也沒有停息,反而還更狂肆了,飛沙走塵裡,火把的光陸續熄滅,未亮透的天更顯得暗沉。

  穹窿低壓,風雪欲來,卻又遲遲還沒落下。

  一隊兵馬迅疾地入了圍擋的高牆內,胡十一下馬,匆匆地往前走,到登城的台階處,正遇上自城頭上下來的山宗。

  神容就跟在他後面,昏沉天色也遮不住她姿容艷艷,臉又掩入了厚厚的兜帽。

  胡十一只顧上看了兩眼,張口就道:「頭兒,斥候暗中探過了,沒見那孫子從別的道退回薊州,他所率的契丹兵馬行蹤隱蔽,一直在行軍,似乎知道咱們會追蹤他。」

  山宗伸手,接了一個兵雙手遞來的直刀:「他要不玩兒花招才古怪,那就叫他自己出來。」

  胡十一不禁問:「要如何叫他自己出來啊?」

  山宗臉上掛著抹幽幽冷笑:「即刻攻城。」

  胡十一馬上就明白了,轉頭用力揮手傳令:「準備攻城!」

  內外兵卒頃刻間肅整待調,有兵小跑著去通知另外幾位鎮將。

  另有一個士兵將那匹黑亮的戰馬牽著送來跟前。

  山宗卻沒有急著上馬,回過頭,聲音放低:「就在我後方,留心安全。」

  神容看著他,點點頭:「嗯。」

  山宗揮一下手,一隊幽州軍迅速圍上來,跟在她左右。

  他翻身上了馬,又看她一眼,才策馬往外,去與趕來的幾位鎮將碰面。

      神容坐上馬背時,大軍已經調動了。

  她隨後方兵馬往外而去,遠遠的,又看見山宗的身影,他率軍在最前方,高頭戰馬上背直如松,速度漸快,離她漸遠。

  那道黑烈背影所向之處,薊州城在陰霾的蒼穹下顯露出了輪廓。

  大風狂嘯,行軍的馬蹄聲被飛沙走石遮掩,大軍整肅,如一柄利刃,直插向故城大地。

  山宗勒馬,已經清晰地看見薊州城大門緊閉,城頭上挑著高高的一桿獸皮點綴的旗幡,那杆「泥禮城」的標誌旗幡。

  他抬手,落下。

  中原的戰鼓霎時擂響,傳令旗幟揮舞,胡十一策馬出陣,率領一支騎兵當先朝城門衝了過去。

  喊殺聲陡然間響徹四野,幾乎要蓋過癲狂的風嘯沙嚎。

  城牆上方披頭散髮的契丹兵露了蹤影,紛紛弓箭架起,胡十一即將進入射程範圍,忽而大喝:「轉向!」

  身後騎兵驀然分開成兩股散開,後方一股重步兵持盾而上,舉盾擋在前方頭頂,迎接紛揚落下的箭雨。

  對方一波箭襲無用,城門竟然開了道一人來寬的縫,衝出來一列披頭散髮的騎兵應戰,揮舞著寬口彎刀直衝而來。

  胡十一剛奔至側面,回頭一看,見到山宗在馬上右手抬起,又是一揮,瞬間會意,大喊:「應戰!」搶先直衝而上。

  雖然城門故意開了道縫很古怪,派出來的契丹騎兵也並不多,頗有幾分誘敵意味,但中原的這支騎兵在胡十一帶領下,仿佛覺得機不可失一樣,不管不顧就要往城門處迎戰。

  而這正是山宗下令的。

  就在此時,遠處已有馬蹄聲震踏而來,伴隨蹄聲而來的是嗚哇威嚇的契丹語,直衝大軍側方。

  胡十一遙遙在陣中就傳出一聲高喊:「來了!」

  山宗眼神立時向側面掃去,聲音的來源已經迫近,呼嘯而來的契丹兵馬,舉著的獸皮旗幡都已入眼中。

  他拇指抵住刀鞘:「終於來了!」

  那是孫過折。

  他果然有其他道可以回薊州,但偏偏自己親率的兵馬不回來,而是計劃好了裡應外合夾擊攻城的兵馬。

  山宗看見他們故意稍開城門誘敵就料到了,才會下令,故意讓胡十一去不管不顧地往城門下迎戰。

  不是被誘,反而是誘他出來。

  薊州城門果然立即就被裡面的契丹兵推著關上了。

  突然而至的大部契丹兵馬衝殺過來,之前去圍擋城下試探過的契丹首領在以契丹語呼喝著,分出一支搶先殺入,揮著彎刀襲向胡十一,一路砍殺了幾個中原步兵,好不得意,叫聲更狂。

  胡十一帶著人躲避前後夾擊,回頭看到襲來的彎刀,連忙避開,皮甲被割出了一道口子,氣得大罵一句「狗日的」,接著黝黑的臉反而笑了:「孫子,你以為就你們花招多?自己睜大眼瞧好吧!」

  契丹首領一擊不中,亂馬撤至後方,當真轉頭看去,大驚失色。

  他們直衝向中原大軍側面的兵馬尚未入陣,左右兩邊竟都各出現了一支中原兵馬,朝他們分撲而去。

  那是早已分開待命的易州、滄州二州鎮將所率兵馬,等的就是這一刻。

  山宗親率的壓陣大軍如山泰然,巋然不動。

  直到契丹兵馬終於衝來側面,他手裡細長的直刀霍然抽出,身旁的斥候緊跟著揮下一面令旗,大聲傳令:「攻城!」

  烈馬頃刻衝出,大軍齊動,廝殺而入,直向城下衝來。

  契丹首領愈發驚駭,姓山的沒有去迎戰他們大部兵馬,反而要大舉攻城,現在他這支先殺來的反倒成了被夾擊的一方,遂連忙揮舞彎刀大喊。

  奈何後方中原兵馬已至。

  戰局廝攪,就連上方城頭射下的箭雨裡都有契丹兵自己中了招。

  一刀寒光閃過,馬上的契丹首領喊聲驟斷,被快馬而過的山宗一刀刺穿護甲。

  迎面而來的胡十一趁機補了一刀,將他直硬硬的屍首一把推下馬背,大聲道:「那狗孫子還躲在後面!」

  山宗策馬回頭,持著瀝血的刀,自戰局中冷眼望出去。

  契丹兵馬而來的方向,停著他們的大部,不斷還有兵馬往此處衝來,豎著的獸皮旗下,那道坐在馬上的身影正衝著他的方向看著,髡髮垂辮,臉色青灰,身上裹著厚厚的鐵甲,罩著獸皮圓領。

  「頭兒,那孫子還在盯著你呢!」胡十一砍殺了個披頭散髮的敵兵,喘著粗氣喊道。

  山宗抓著韁繩,掃向城頭:「他是想拖住我攻城。」

  可惜誰拖誰還不一定。

  他手裡的刀倏然揮落,下令:「全軍速攻!」

  斥候又快馬在場中揮舞起令旗。

  ……

  神容跟隨後方隊伍抵達時,戰局還在繼續。

  天際沉沉,陰厚的層雲似乎就壓在戰場中,風沙盤旋,戰鼓聲聲急催,震耳欲聾,攻城木在衝撞,一聲一聲,但城門還遲遲未能攻開。

  陣中混亂,但始終高舉著的幽州旗幡還豎著,說明山宗就在那裡。

  「夫人請在此迴避,」一名幽州軍近前來報情形:「頭兒已下令全軍速攻。」

  神容看見另一側不斷有威嚇嘶叫著入陣的契丹兵馬,那杆獸皮旗遙遙可見。

  她一手捏住兜帽,緊緊盯著幽州旗幡所在處,戰局膠著,那道城門依然沒有攻開跡象。

      驀然一陣快馬急烈蹄聲,從後面傳過來,她扭頭看去,只看到一支隊伍迅速馳來,為首的馬上高舉著一桿玄色大旗。

  「盧龍軍歸隊!」滄桑嘶啞的喊聲,是龐錄。

  神容迎著風沙眯起眼,看見一行鐵騎長率領的隊伍衝了過來,為首大旗上赤金的盧龍二字在眼前一閃而過。

  他們的人並不多,看起來頂多也就兩千多人的模樣,卻絲毫不停,直接衝入了陣中。

  「盧龍軍到了!」是胡十一的大喊。

  山宗在馬上回身,周遭是倒了一地的敵兵屍首,親眼看著那杆軍旗入了陣中,手中早已血跡斑斑的刀握緊。

  馬上的軍人有很多幾乎只是匆匆套上了件甲冑,還能看見裡面破舊的衣裳,大多眼熟,卻已多了風霜。

  他們眼裡沒有別人,只有披頭散髮的契丹兵,衝過去時手裡的刀就已揚起。

  「盧龍軍歸隊!」幾乎是隊伍裡齊刷刷的在嘶吼。

  仿佛要讓更多的人聽見,更多失散的人都回來。

  山宗一手扯馬,轉頭朝側面看去,終於看到孫過折在那頭的馬往後退了兩步,臉還朝著他的方向。

  盧龍軍回來了,就在他眼前回來了。

  「時機正好,」山宗撩起衣擺,拭去刀上血跡,幽幽扯起嘴角:「傳訊!繼續攻城!」

  更激烈的鼓聲擂響,聲傳千里。

  出城做誘餌的那支契丹騎兵早已被滅,孫過折帶來殺入混戰的契丹兵馬已被盧龍軍人搶著去殺,幾乎用不著指揮。

  而城上,還不斷有箭雨落下。

  攻城木在盾牌的遮掩下持續攻去,對方不可能再放兵馬出來迎戰,外面的契丹兵馬卻還在繼續拖拽著攻城兵力。

  戰局裡斥候手裡的令旗揮下,後方神容所在處有斥候接到傳訊,又揮下旗,接著就有快馬衝出去傳訊。

  不多時,遠處就有兵馬推進過來,陣陣馬蹄如雷。

  神容一直盯著戰局,袖中手指握緊,聽到聲音才轉頭看去,手遮了一下風沙,看見檀州旗幟顯露了出來。

  是周均率人到了。

  他的兵馬卻都是刀兵出鞘的模樣,顯然是一路交戰過來的。

  又是一聲急切擂鼓,神容看向山宗,他在陣中馬上,持刀的黑烈身形凜然如風,忽一揮手,人已馳馬直衝城下。

  一旁斥候令旗揮舞,周均的兵馬立時橫插向側面,去攔截孫過折的契丹兵馬。

  戰鼓一聲一聲,下方負責防禦的步兵敲擊盾牌,仿佛說好的一般,齊整地高喊起來:「薊州!薊州!」

  聲音震徹雲霄,直送入到城中四方。

  周均抽刀親自入陣時,朝前方馳去的山宗看了一眼。

  他一路追著那支外族聯軍往薊州而來,路上交手數番,直至對方退遠,接著收到傳訊,就知道攻城的時刻到了。

  果然,就在此時,如今才終於兵馬會合,發起總攻了。

  山宗快馬直衝至城下,身後跟著的是那兩千多盧龍軍。

  一陣箭羽已先行射向城頭,城上的契丹兵紛紛迴避。

  龐錄和駱沖一左一右在他後方,薄仲親手舉著那面盧龍軍旗在前。

  「薊州!薊州!」高喊聲不停。

  「繼續!」山宗說。

  本就是有意的呼喊,要讓裡面的漢民知道中原兵馬來了,讓契丹人知道這裡是中原的土地。

  攻城木又一次重重撞擊上城門。

  城內的契丹兵似乎抵擋弱了,不再有箭雨落下,城內傳來隱約混亂的聲響。

  龐錄在後方擦著剛殺過契丹兵染上血的刀,額間擠出溝壑:「裡面不對勁。」

  忽然城頭上方一陣騷動,原本要繼續應對下方的契丹兵馬忽然轉頭往後。

  他們後方衝出了幾道身影。

  「盧龍軍歸隊!」身影穿著破敗的甲冑,像從土裡鑽出來的一般,揮著的甚至是關外的彎刀,卻朝上方的契丹兵砍了過去,用盡了全力在城牆邊吶喊:「盧龍軍歸隊!」

  「城內也有盧龍軍!」駱沖吼了出來。

  聲音戛然而止,那幾道身影陸續倒了下去。

  寥寥數人,無人知道他們是如何殺上去的,卻終是沒能抵擋住上方眾多的契丹兵。

  山宗緊緊握著刀,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不對勁了,聲沉在喉中,一字一字吐出:「殺進去。」

  箭雨自下往上射上城頭,周均所率幾州兵馬與試圖衝來的契丹兵馬在後方廝殺。

  胡十一率人抵上攻城木,狠撞而上。

  一下,又一下,不知第幾下,倏然破開了道門縫。

  「盧龍軍歸隊!」裡面有人在喊。

  霎時間山宗揮手,策馬而上。

  身後的盧龍軍如風掠至,手中的刀砍向試圖關上城門的契丹兵。

  龐錄殺至城門那道門縫處,一刀剛要砍出去,面前的契丹兵竟已倒下,裡面揮刀的人在大喊:「盧龍軍歸隊!」

  越來越多的聲音傳了過來:「盧龍軍歸隊!」

  身側一馬昂嘶,黑烈身影如風掠入,直接踏過一個契丹兵的屍首殺入了門縫。

  山宗手中的刀揮落,又聽到那陣呼喊:「盧龍軍歸隊!」

  他終於看清裡面情形,大街上已看不見一個漢字,一些人從屋舍角落裡鑽出,往城門跑來。

  有幾個和阻攔的契丹兵廝殺在一起,袒露了右臂,臂上帶著塊顯眼的疤痕,是他們在喊。

      後面卻還跟著蒼老拄拐的老叟,拿著鐵杴的少年,甚至是婦孺,個個都披頭散髮……是那些被迫忘卻過去的遺民百姓,此刻竟也在喊著一樣的話:「盧龍軍歸隊!」

  仿佛這是一句暗語,一句印證他們還是漢民的口號。

  其他人跟著殺來,駱沖在旁邊馬上狂肆地大笑:「去他娘的!老子們的盧龍軍果然回來了!不僅沒少,還比以往更多!」

  笑到後來,聲如嗚咽。

  山宗一刀砍過一個契丹兵,喉頭一滾,笑出聲:「沒錯,盧龍軍沒少!」

  他霍然伸手:「軍旗!」

  薄仲將軍旗遞上。

  山宗親手扛著,直接策馬奔至城頭下,一躍下馬,橫刀殺上去。

  上方已在交戰,剛剛倒下的幾個盧龍軍身旁,山宗親手斬斷了那截獸皮旗,將盧龍軍旗插了上去。

  「泥禮城」的標誌在眼前墜落,划過城下遠處孫過折看來的臉。

  神容遠遠看著那一幕,看到他舉著盧龍軍旗插上城頭的身影,不禁揭去了兜帽。

  遠處號角聲起,契丹兵馬的攻勢似乎變猛烈了,就連城中都有回應,似在傳訊,契丹大軍仍在。

  周均的兵馬在往後退。

  城門已然半開,裡面衝出一匹黑烈快馬。

  城頭令旗揮舞,周均接到命令,不再纏戰,率軍轉向往城中而去,改為去清理城中的契丹兵馬。

  與他擦身而過的,是山宗所率的盧龍軍和一支幽州軍。

  盧龍軍滿腔恨意,幾乎人人都不要命一般衝向了孫過折的陣中。

  兵馬被驟然打斷,猛攻的勢頭已被破壞,頓時一聲號角響起,獸皮旗往後方退去,孫過折的兵馬忽然變了方向,往側後方退去。

  兵馬仍在追著他。

  神容忍不住打馬往前行出一段,忽見山宗勒馬,轉頭朝她看來。

  離得遠,只看見他動了動唇,聽不見他的聲音。

  繼而他一扯韁繩,迅速追著孫過折而去。

  一名斥候快馬而來:「夫人,頭兒留話,請夫人安心,為他指個路。」

  神容望向他所去的方向,眼裡已沒有他黑烈的身影。

  他是故意的,要將孫過折引往深山,好讓城中儘快光復。

  剛才他說的是:請夫人為我指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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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風拍打著圍擋的城頭,城上已經倒了一地的屍首。

  一群披頭散髮的契丹兵踏著同伴的屍首準備箭指下方,剛拉起弓,一陣飛箭自下而上,雨幕一般搶先落至城頭,瞬間倒下一大片。

  又有契丹兵來支援,卻又被左右兩側齊來的兩面箭雨逼退,甚至跌落城頭。

  再要抵擋,後方已有刀兵朝他們揮來。

  城門早已破開,中原兵馬殺上了城頭。

  聯軍大部被帶走不過才幾個時辰,留守的契丹兵根本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就來了突襲,面對三面而來的夾攻,根本不足以抵擋。

  率領契丹兵的首領在城頭上,揮著沾血的彎刀,用契丹語大喊:「擋住!不能讓他們殺出去泥禮城的路!」

  破風尖嘯聲而至,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正中他的額頭。

  黑亮烈馬衝至城頭下方正中,馬上玄甲凜凜的山宗剛剛收回長弓。

  胡十一殺至他旁邊來,看著那契丹首領一頭栽倒下去,還不滿他方才那句話,放聲大喊:「去你娘的泥禮城!那是咱們的薊州城!」

  霎時間四周兵卒回應高呼:「薊州!薊州!」

  山宗將弓拋給馬下的一個兵:「大聲點,最好叫後方的薊州也聽見!」

  頓時呼聲更高。

  破開的城門外,一名斥候快馬奔來:「頭兒,孫過折的契丹兵馬趕回來了!」

  山宗問:「夫人如何?」

  斥候抱拳:「夫人已入甕城,計劃順利,但跟隨他後方的別族兵馬往甕城去了,只有他率領的契丹兵馬在全速趕回!」

  山宗聽到前半句心裡剛鬆,聽到後面又凜起眼,薄唇抿成一線。

  胡十一罵道:「這賊孫子這回竟還處處都要當先鋒了!」

  山宗雙眼沉壓:「他沒在甕城拿到山河社稷圖,自然是認為圖在我身上了,當然要回來應對我,將甕城留給別人。」

  他霍然抽刀:「他既然出去了,就別想再回來。傳令大營!」

  ……

  甕城之中,神容迴避在軍士們後方,聽見下方契丹兵馬調離的動靜,回頭看出去時,發現遠處塵煙被大風吹散,他們已經快看不見蹤跡了。

  薄仲自守嚴的甕城城門處奔上來:「他們都調走了!」

  說完看到眼前場景,不禁一愣,額上緊皺的溝壑都舒展開來。

  身後,龐錄和駱沖一前一後持著刀衝上來,身上還帶著砍殺了契丹殘餘敵兵的血跡,忽然齊齊在她面前止步。

  城頭上高杆豎立,杆上原本懸掛著綴有皮毛的契丹旗幟早已被登上城的幽州軍斬斷踏在地上,此刻桿頭的盧龍軍旗在風裡飄揚,獵獵作響。

  神容就站在杆旁。

  駱沖左眼上白疤接連抖了好幾下,看向她,齜牙笑:「這就是給孫過折準備的『山河社稷圖』?」

  神容抬手,攏一下兜帽:「是啊,這是傳訊。」

  龐錄的眼睛從軍旗上轉過來,尚有震驚:「傳什麼訊?」

  神容看一眼軍旗:「自然是傳訊盧龍軍回來了。」

  曾經的地方,盧龍軍已經回來了。

  關外開戰,那些失散的盧龍將士一定會聽說中原有兵馬來了,或許他們會來曾經的地方看一眼,或許他們就會看到這面軍旗又升了起來……

  薄仲身邊陸續走來諸位鐵騎長,皆看著那面風中的軍旗。

  遠處動靜平息,徹底安靜,只剩風聲。

  士兵們送來軍糧,全軍休整。

  天暗下了一分,那面軍旗始終在眾人頭頂飄揚,於風裡獵獵有聲。

  驀然有兵一聲高呼:「有敵情!」

  神容剛嚼下一口乾硬的肉乾,聞聲立即往後退,下方遠處,一片黑壓壓的兵馬往此處推來,風沙裡沉沉然模糊,蹄聲紛雜不斷。

  城上的幽州軍立即丟下乾糧水囊,齊刷刷架起勁弩,搭上長箭。

  龐錄在左側眯眼細看:「奚族兵馬。」

  「還有回紇兵馬,連他們都從西北趕來參與了。」薄仲看到了後方的兵馬裝束,回頭下令:「嚴守城門!」

  一個攀上高頂的兵卒觀望後高聲報:「敵方重兵,粗觀數萬!」

  駱沖想起了過往,狠狠呸一聲:「讓他們狗日的來,老子們又不是第一回在這裡被重兵圍剿了!」

  一支冷箭忽然射來,離得太遠,只達城牆,撞上牆磚一聲悶響。

  龐錄迅速擋在左側,駱沖刀攔在右,中間的神容頓時被迫連退幾步到了後方角落,眾人頃刻俯身低頭。

  又是接連兩箭而來,貼著頭頂而過。

  駱沖自牆磚後抬起頭,抹把臉,衝角落裡的神容狂肆地笑:「夫人放心,老子們被你救過一命,至今都記著呢!盧龍軍首的夫人,有盧龍軍在,怎能是那群玩意兒能動的!」

  神容意外地看他一眼,一手攏著大氅衣領,背抵著城上冷硬的牆磚,忽覺冷箭停了,轉頭往外面下方看去。

  未等對方兵馬進入射程,側面似先有箭朝對方大軍射了過去,吸引了對方的注意。

  「什麼人?」薄仲攀住城頭站直往下望。

  大風中,那自側面射出去的寥寥幾箭不成模樣,瞬間被吹偏,似乎不堪一擊,卻始終沒停。

  有人在一邊射箭一邊往這裡奔跑。

  「盧龍軍歸隊!」

      陰沉天氣裡,一個兩個,衣衫襤褸,左祍長袍,披頭散髮,似乎是外族人,卻在奔跑中用漢話喊了起來:「盧龍軍歸隊!」

  薄仲看到這一幕,渾濁的眼陡然亮了起來。

  更遠的地方還有零星人影在往這裡奔跑,或近或遠,或快或慢,風沙遮掩了他們的臉,塵灰撲面,手裡拿著的或許是兵器,破舊的弓,失了鞘的刀。

  有人在奔跑裡脫去了外面的外族衣袍,露出了破舊的甲冑。

  「盧龍軍第九鐵騎營騎兵歸隊!」

  龐錄頓時攀住城牆,認了出來:「那是我隊裡的兵!」

  「第一鐵騎營騎兵歸隊!」

  「第三十七營騎兵歸隊……」

  神容在後方,自軍士們遮擋的縫隙裡看出去,又抬頭看一眼高懸的軍旗,心中一下一下擂鼓般跳急。

  他們果然看見了,雖然人不多,但他們真的開始回來了。

  駱沖一躍而起,大喊:「開城!他們就要被追上了!」

  後方外族聯軍的兵馬已經蹄聲踏近。

  沉沉穹窿下,四面零星而來的人散如流沙,聲在風裡飄散,後方卻是如幕如潮一般席捲而來的鐵蹄。

  薄仲當即下令,兵卒連忙奔走,去開甕城大門,準備出去接應。

  忽覺一陣震顫,頓時下方有兵伏地貼耳,細細聆聽。

  有鐵蹄踏來,沉重悶響,連在城上都聽見了。

  在敵方聯軍的右側,有另一波兵馬正在接近。

  那是他們大營的方向。

  大營方向就正對這支外族兵馬的尾部,儘管風沙瀰漫中看不清楚,卻還是有人發現原本往甕城而來的外族聯軍推進的速度被拽住了。

  他們在馬上就已經朝著跑來的人不斷射去冷箭,但忽被打斷了。

  「有援軍!是咱們大營方向來的大軍!」一個幽州軍大聲報。

  薄仲抹一下眼,嘶啞著聲喊:「是頭兒布戰安排的別州兵馬!快!出城接應!」

  說完轉頭朝角落裡的神容抱拳:「這裡交給我等接應,請夫人準備,只待一路打通,隨時轉移。」

  神容點頭,緊緊攏著大氅,隨一隊幽州軍往城下退去。

  甕城外,風沙裡,檀州軍協同另外幾州兵馬自大營方向趕來。

  周均坐在馬上,盔帽下一雙眼細細眯起,看著戰局。

  旁邊馬上幾位別州鎮將,皆由他率領,離他最近的莫州鎮將感慨道:「山使真是料事如神,傳令如此及時,咱們趕來得正好。」

  周均不語。

  這場行動之初,他被安排率軍在大營中待命,防止孫過折襲營,但孫過折沒有往大營而去,等到後來,他接到山宗的傳令,命他帶人往這裡來支援。

  臨走之前,他在中軍大帳的沙盤上將那些密密麻麻的排布又看了一遍,終於發現,之所以那般密集,是因為山宗推演了各種情形,似乎將孫過折交戰可能有的任何行軍手段都想到了。

      他越發有那種感覺,山宗對這裡太過於了解,對孫過折也很了解,不僅像來過,甚至作戰過,可能來過還不止一次。

  「盧龍軍歸隊!」遠處遙遙傳來高聲呼喊。

  周均頓時轉眼朝遠處看去,目光落在往甕城方向奔跑而去的零星散人身上,又看見甕城上方迎風飄揚的軍旗,那兩個赤金的大字赫然就是盧龍。

  關外有盧龍軍。

  周均細長的眼掃向甕城大門,大門轟然敞開,裡面依稀衝出龐錄幾人,拼了命一般直迎向那群零散的人。

  那群人接連奔去,甚至有人不顧嚴寒扯開了衣裳,袒露了右臂,隱約可見右臂上烏黑模糊的刺青。

  「盧龍軍歸隊!」又是一聲,是嘶吼出來的,混在風裡,如嗚如咽。

  他目光掃回前方戰局,忽然發現自己當初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一個檀州軍馳馬回報:「敵方不曾纏戰,放棄進攻甕城了,他們都往故城方向退去了。」

  周均臉上細微地抽動了一下,因為他發現就連這點山宗都推演到了。

  他將手裡抽出的寬刀收起,扯韁轉向:「留一支兵馬入甕城駐紮,其餘人隨我往薊州方向進軍。」

  ……

  大隊契丹兵馬趕回圍擋著的正中城下。

  遠遠看見城門緊閉,城上垂首站立著一排契丹兵,似乎戰事已停。

  一個契丹首領搶先出列,大喊:「城主回來了,快開城!」

  城上並沒有動靜,也無兵應答。

  那排契丹兵身後忽然降下一陣漫天箭羽。

  那首領手裡刀一揮,吼出一聲契丹命令,下方的契丹兵退避散亂之際,上方那群契丹兵已倒了下去,原來早已斃命,只是被用作了遮擋罷了。

  後方緊接著一排黑甲的中原兵馬站了出來,一旁高高豎起了幽州旗幡。

  旗下站著持刀而立的頎長身影,一身玄甲,居高臨下,臉朝著這裡。

  是山宗。

  下方契丹首領大驚,率領契丹兵迅速後退,轉向後撤。

  胡十一在城頭一角遠遠眺望,轉頭報:「頭兒!沒有那孫子!」

  山宗已經看到了:「他派來試探的一支兵馬,可能他還有別的路通往薊州,派人去跟著他們,追蹤到底。」

  胡十一暗自罵一句「鬼祟玩意兒」,以為他會直接過來的時候他居然臨時變了路子,只得轉頭去點人。

     山宗刀一提,即刻往下走去:「肅清這道圍擋,連通甕城,準備進發薊州!」

  左右鎮將稱是。

  圍擋至甕城再到邊關大營,一條道已全然打通,往薊州去的障礙已除,此時只剩下故城薊州。

  天又暗了一層,呼嘯的大風久久不停。

  神容自馬上拿開遮擋的手,眯起眼往前看,那道以往只覺遙遠的虛實難辨的橫擋線已在眼中成為真實的城牆,牆上飄著幽州旗幡,邊牆上還有易州旗幡,滄州旗幡。

  證明這裡已經被中原兵馬占據了。

  三位鐵騎長率領一支幽州軍護送她轉移出甕城,以免讓契丹人還以為她在那裡,再有動作。

  薄仲、龐錄和駱沖一行其他鐵騎長此時還在翁城裡,等著能有其他失散的盧龍軍歸來。

  不知能等到多少。

  「頭兒的吩咐,請夫人稍作等待。」一個鐵騎長道。

  為安全起見,他們遠遠停下,先命一名斥候揮旗示意。

  又一陣風沙掠過,神容閉眼迴避,耳中聽見有兵馬朝這裡馳來。

  身下的馬停了下來,她睜開眼,面前伸來了一隻手。

  山宗已打馬近在眼前,衝著她笑:「我來與你會合了。」說著一手勾住她腰,「過來。」

  神容顧不上說話,立即往他那裡傾身,一隻腳踩住他騰出的馬鐙。

  山宗手臂一用力,直接就將她抱到了自己的馬上。

  神容側坐在他懷裡,抵著他身上堅硬的玄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沒什麼顯眼的傷,不自覺心裡鬆下來,輕聲說:「還好。」

  山宗笑一聲,韁繩一振,帶著她直接策馬而去。

  圍擋內留守的契丹兵抵擋不住往後方退去了,剩下的殘餘到現在才被徹底肅清。

  附近連著的幾座小城頭內有一些奚族和其他外族聯軍沒有調盡的兵馬,也都已往後退去。

  山宗手臂環著神容,策馬奔過圍擋的城頭,穿過去,繼續往被遮掩的後方疾馳,繼而猛一勒馬:「看。」

  神容抬頭朝前方看去,漸漸昏暗的天地裡,盡頭處,一道隱約可見的城牆矗立著,高大的城門靜默巋然,雖然還遠,整座城卻已在風沙裡露出了神秘的面貌。

  薊州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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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數百里之遙,往薊州故城方向,如今重兵橫陳。

  一道漫長的高牆矗立圍擋著,連著好幾座大大小小的城頭,作為防禦,裡面屯滿聯軍,將薊州城徹底遮掩在了後方。

  最大的那座城頭之中,此時不斷有披頭散髮的兵馬進出。

  忽而一匹快馬遠遠衝了過來,身後是邊境幽州關城方向,馬上的契丹兵一路高聲用契丹語呼喊著「有急報」入了城內……

  離那裡還很遙遠的連綿群山裡,一支大軍早已抵達,正靜默以待。

  遙遙望去,只能依稀看見天邊一截圍擋,如同一道虛幻難辨的橫線,在昏沉風沙裡時隱時現。

  那就是阻擋他們進入薊州的關鍵。

  「頭兒,他們應該把咱們這邊放出的消息急報回去了。」說話的是胡十一,他正伸長脖子留心著遠在前方的斥候動靜:「可那孫子能上鉤嗎?」

  山宗站在高坡上,身上穿上了一襲玄甲,目光遙遙望著前方:「那圍擋的城頭裡此時都是他遊說而來的別族聯軍,他手上沒有圖,或許是拿了別的好處換來了這次聯盟,僅憑這些,難以長久維持鐵盟,就會像上次入侵幽州一樣,遇亂則散。如今他只要聽到與山河社稷圖有關的消息,就必定會動心。」

  孫過折自然已經知道中原大軍抵達了,說不定還已經謀劃布置了許多。

  彼此交過手,山宗了解他,他對山宗也不陌生。

  但山宗現在卻故意散播消息,長安城內帝王生疑,「寶圖」已被他攜帶至幽州,如今為報當年盧龍軍之仇,他準備將山河社稷圖當眾高懸,公諸於世,以招降聯軍中的別族各部,瓦解關外聯盟。

  就在當初盧龍軍被困逼降的那座甕城。

  這就是神容說的,讓「山河社稷圖」現世。

  「那萬一那孫子懷疑有假,不親自現身呢?」胡十一又問。

  山宗冷冷地笑出一聲:「他雖聯結到了外族,卻也會防著那些外族,包括與契丹最為親密的奚族。一旦有消息送入,真假已不重要,就算是假的,他也要拿到手,否則若是讓別族收到消息,搶先拿到,或者起了異心動搖了聯軍,他就不一定還能統帥聯軍了。他當然會親自現身,可能還會隱藏消息,來得很急。」

  知道了孫過折的目的,主動便在他的手裡了。

  胡十一差不多明白了,忙又往前走出去一段,更嚴密地盯著動向。

  遙遠處,斥候渺小的就像一點黑點,揮舞起了手中的旗幟。

  那是傳信旗幟。

      但如果被別族知道山河社稷圖現世了,爭著搶到了手,便有可能改變契丹的主導地位,這個時候,契丹只能遮掩消息,只當去應戰,還必要做先鋒,才有可能最先拿到山河社稷圖。

  夾雜了各部胡語的聲音紛雜,鮮卑語,回紇語,契丹語,在這片本該屬於中原的大地上高呼不止。

  後方大開的城頭大門裡,契丹兵馬還在接連出來,披頭散髮的騎兵個個手裡都拿了已經出了鞘的彎刀,刀口雪亮。

  隊伍當中,左右兵馬嚴密簇擁著一匹馬,馬上坐著的人髡髮垂辮,外人幾乎看不分明。

  剛剛喊話的契丹首領上前,順服的如同一隻羊羔,用契丹語小聲稟報探得的消息——

  山宗的大軍裡的確有女人蹤影。

  這才是他們願意出動的最大原因,那可能是長孫家的那位小女兒,山宗的女人,也是最可能擁有山河社稷圖的人。

  所以如今的山宗也許真的持有山河社稷圖。

  以盧龍軍曾受的重創,和他們在長安的動作,他也完全做得出來這樣的報復之舉。

      馬上的人揮動了手中寬口的彎刀,一句契丹命令傳下,全軍出發。

  ……

  狂沙卷過,地上伏著一個兵聽完動靜後起身,往後方稟報:「兵馬往這裡來了!」

  山宗坐在馬上,抽刀出鞘,下令:「按我計劃,分頭而動,上中下三路,半個時辰拿下就撤走!」

  後面三州鎮將抱拳,各率一支分兵,分頭出發。

  當年那座甕城還在,就在前方。

  距離孫過折趕來的地方不足五十里。

  山宗選擇這裡,就是要讓孫過折相信他是報仇而來,甚至不曾提及薊州。

  何況這裡他曾攻下過,實在太過熟悉。

  三州鎮將率軍分三路襲向前方甕城,裡面駐守的契丹軍頓時開始抵擋,城頭飛落箭矢不斷。

  就在此時,胡十一忽然快馬回到後方:「頭兒,那孫子轉向了,沒往這裡來!往咱們出發的深山那裡去了!」

  山宗沉著雙眼:「我就知道他會來這招,那就加快拿下這裡!」

  風過山林,群山連綿。

  神容的馬上了高坡,忽聞後方薄仲緊急的一聲低呼:「戒備!」

  清晰可聞的馬蹄聲已經傳來。

  神容循聲看去,塵煙瀰漫,大股兵馬正往這裡而來。

  薄仲已率一支兵馬迎了上去。

  神容拽一下韁繩:「換個方向走。」

  孫過折果然狡猾,竟然沒有直接去迎戰山宗,而是搜尋到她的蹤跡,直接來追捕她。

  山宗也推測過可能會有這一出,但越是這樣,越說明他上鉤了,堅信有山河社稷圖的存在。

  一行仍有數千兵馬跟隨,皆是山宗親手所訓的幽州軍中精銳,在一行鐵騎長率領下,隨她換向而走。

  龐錄騎著馬,聽見遠處傳來兵戈聲,只這短短一程繞山的路,竟然已不在方才的方位,看了眼旁邊起伏的山脈,不免驚奇:「這是往哪裡走?」

  神容在前方馬上說:「往甕城走。」

  山宗說過,如果孫過折想對她動手,她就是待在大營也會有險,所以讓她隨軍而動,這時候她就立即趕往甕城,他會拿下甕城,牽走所有兵力,讓她進入。

  眼前豁然開朗,已走出群山,到了另一頭,帶著塵沙的風瞬間迎面撲來。

  神容夾了馬腹,往前馳馬出去。

  遠處薄仲迎戰的那邊已率人在退,依稀可聞聲響,所退往的方向也是那座甕城。

  神容從未騎過這麼快的馬,契丹人的呼喝聲似乎近了,他們可能終於發現了這裡數千人的隊伍,在往這裡追來。

  但他們已來不及了。

  遠遠的,她已能看見那座甕城,在陰沉天色裡廝殺漸息。

  裡面駐守的契丹軍並不多,因為孫過折早已將重軍集中往薊州圍擋處。

  此時甕城城門已破,裡面的契丹兵馬追著一支鎮將率領的人馬往遠處奔去,徹底丟棄了這裡。

  龐錄騎著快馬回頭道:「他們被引走了!」

  一切如山宗安排。

  數千人的兵馬瞬間衝入甕城裡。

  神容的馬進去時,竟還有殘餘的契丹兵藏著沒走完,舉著刀朝她這裡衝來。

  可惜還沒近身就被一刀解決,駱沖騎著馬衝過神容前方,狂肆地大笑:「想不到老子們還能再來這裡殺一場,居然還得保護個夫人!」

  神容喘口氣,回過頭,薄仲已經帶人跟入,緊跟而至的契丹軍漫長的拖拽著直追了過來。

  「關門!」薄仲大喊。

  神容趁機下馬,被一隊幽州軍護著,往甕城城頭上退避,不忘從馬鞍下拿出什麼抱在懷裡,一手掩著兜帽,儘量不去看那些四處倒地的屍首。

  上了城頭,幽州軍迅速架起弓。弩,立即轉換成防禦一方,箭指下方追至的契丹兵。

  這裡已成拿下薊州的第一站。

  神容往下看去,下方的契丹兵馬停住,當中一匹馬上坐著個髡髮垂辮的男人,離得遠,只能看見他青灰的臉,短鬚,目露精光,左衽袍衣外罩一層厚甲。

  他抬手舉刀,隨時可能落下,那就是進攻之時。

  「聽說你想要山河社稷圖。」神容忽然開口。

  孫過折的刀沒有落下,顯然聽見了。

  神容從後方走出一些,手裡捧著從馬鞍下拿來的東西。

  一捧疊得齊整的玄布。

  孫過折的馬動了一下,眼神陰沉凝結在她手上。

  「我就讓你親眼看看這幅寶圖。」

  神容一手搭上去,緩緩展開。

  一張黃麻紙自這捧布中被風吹起,落下去。

  契丹軍中瞬間騷動,忙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契丹兵下馬,撲搶著撿起,送到孫過折手裡。

  他接去,只見上面細密的線條,旁書幽州礦脈,匆忙展開,卻戛然而斷。

  只不過是一塊碎角。

  青著臉往上看去,忽見上方的女人手一揚。

  大風而過,那塊玄布招展,上面赤金的兩個大字:盧龍。

  是盧龍軍旗!

  兩名幽州軍接住,迅速懸上高杆。

  神容立即往後退去,隱入軍士後方。

  當初那面在這裡沉落的軍旗,如今又升了起來。

  孫過折看去的眼神陡然陰鷙,低語一句契丹語,刀剛要揮落,遠處忽來一陣急促號角,臉色劇變。

  頃刻契丹兵馬調動。

      山宗已經趁機殺進圍擋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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