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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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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26:40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 x 2
本文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20-8-21 00:15 編輯

皇子妃奮鬥史 作者:秀木成林

內容簡介】:

  【邵箐篇

  穿成一個皇子妃,理論上應該吃香喝辣,呼奴喚婢的吧?

  但實際上,她穿越後,皇子妃就是皇子妃了,可惜她男人剛奪嫡失敗了。

  目前正在徒流西南兩千里的路途中,新皇派人斬草除根。

  便宜夫君一身毒傷,前疑無路,後有追兵。

  邵箐: 「……」

  生命不息,奮鬥不止。

  多年後,邵箐認為自己可以出一部奮鬥史,從流放犯婦到皇后,皇帝獨寵我一人。

  【魏景篇

  你我起於微末,絕境中溯流而上,相扶相持。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萬里江山,只與卿卿共賞。

  一句話簡介:夫君他假鹹魚真翻身了!甜寵甜寵

  立意:積極態度面對人生,不懈奮鬥改變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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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4:31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魏景一夢(下)

  中平帝謹慎得過了分,所有佈置尤其關鍵之處,俱障眼法重重,層層遮掩力爭外人難辨其真實意圖。

  愚者千慮,尚有一得,更何況他?肯耗費許多時間去籌謀,總歸有收穫的。一點點的,他的人終於走到厲害位置,無聲無息構成了一張網。

  然但凡走過了路,終歸會留下足跡的。跳出局外目標明確地找,抽絲剝繭,不管魏璋還是傅竣,都是判斷力強且敏銳的人,去了障目之葉,很快便端倪初現。

  外頭的事,就不需要傅蓁勞神了,魏璋握住她的手,低低道:「母后放心,我和舅舅已佈置起來了。」

  他聲音很啞,面露痛苦。

  「莫傷心,你還有母后。」傅蓁喃喃道。

  ……

  至此,傅蓁已不需要操心外事,她只調整心緒,專心應付皇帝。

  漸漸平靜下來後,她視線投向麗妃。

  這賤婢!

  與那男人暗自串聯,又慫恿害她兒孫。

  傅蓁眉目一厲,在徹底清算之前雖不好輕舉妄動,但她要折磨這賤婢也不是難事。

  麗妃很快發現,自己的日子不好過了。

  作為膝下養了兩個皇子的妃嬪,招人嫉妒,偏出身卑賤不得寵,各種鬥爭陷害歷來沒斷過。

  鬥了二十年,老冤家不少,還有那些出身高又年輕的新妃。以往皇后看著吳王安王的面上,總會回護幾分,但現在皇后常有不適,精力不濟下耐心少了,管得就更少了。幾次三番後,甚至會皺眉她事多。

  在傅蓁的縱容下,麗妃暗虧連連吃,好不容易等來中平帝,她鬱鬱寡歡暗自垂淚,皇帝心疼,摟著她道:「莫憂,有朕。」

  中平帝在後宮有人手不假,能保證麗妃母子吃喝用度一點不短,還能化解暗中的絆子。但明面的尋釁,他卻不能出面干涉。在諸妃嬪手段受挫紛紛由暗轉明後,這事就繞不過後宮之主傅皇后了。

  當然,他不能明示,只狀似不經意地道:「聽聞這幾月,後宮不如從前安寧?她們可擾了你清淨?」

  那日之後,傅蓁便得了頭暈之症,不重,但常復發,中平帝這是關心她病情時,「順口」問的。

  倚在榻上的傅蓁心下冷笑,面上卻一詫:「不安寧?並無。」

  說安寧沒毛病,畢竟大面風平浪靜,也就麗妃成靶子罷了,不傷根動骨不叫大事。

  她笑:「小打小鬧哪時沒有?擾不得我,陛下莫要掛心。」

  中平帝噎了噎,旋即他柔聲道:「那就好。」他輕聲說:「我只憂她們不識大體,越鬧越大,打攪了你養病。」

  柔情似水,目中化不開的關切,從眼神到動作,竟看不出分毫假像,傅蓁寬袖下的另一隻手攢近成拳,她就是被這副嘴臉騙了二十多年。

  「我近日精力不濟,怕是放縱了她們了。」

  她思索片刻,「要不,我讓淑妃德妃協管宮務,好生管教一番?」

  淑妃德妃,出身清流世家,濟王生母趙貴妃病逝後,妃妾屬二女最尊。然不湊巧的是,這二位正是麗妃的老冤家死對頭。

  中平帝又噎了噎,他很快反應過來,笑笑安撫:「與你分憂自是好了,只此二人素日有些跋扈,掌過權柄後怕不安分,日後反給你多添麻煩。」

  是啊,掌過權柄後會不安分,他不正是麼?

  可這又和她的兒子有什麼關係呢?

  她的兒子孝順極了,必會對皇父俯首帖耳,至其百年。

  他竟心毒如斯,短視至此,不但戮殺最優秀的長子繼承人,甚至斬草除根,連幾月大的小孫子都不留一命?

  一時恨極,傅蓁不得不垂眸放緩呼吸,調整心緒,聽耳邊中平帝接著說:「既宮中無事,也未打攪你休養,那便先看看,若你力有不逮,再協理不遲。」

  她笑笑:「陛下所言極是。」

  又說了一陣,她揉額露出疲態,中平帝等她睡下就回前朝處理政務。

  輕微的腳步聲往殿門方向移去,傅蓁微微睜眼,冷冷看那赭色帝皇常服的背影轉出內殿。

  她早晚要把他的心挖出來,仔細看看究竟是黑是紅?

  她發誓。

  ……

  這一天,其實也沒等太久。

  在傅蓁後續暗示「陛下肢體偶見發麻、有時乏力」情況下,魏璋傅竣加快準備速度。終於,那個刻骨銘心的日子到了。

  正旦朝賀的餘韻仍在,身處崇德殿的中平帝站起來,忽然他動作一頓,竟捂了捂額頭,「砰」一聲重重摔下。

  驚呼聲,奔跑聲,大殿瞬間亂成一片。

  以老御醫為首的的太醫署一眾顫巍巍跪下:「啓稟陛下,啓稟娘娘殿下,臣等無能,……」

  皇帝突發卒中,救醒後半邊身體動彈不得,即便用盡好藥,怕也拖延不了多少時日。

  老御醫戰戰兢兢,說最多半月。

  中平帝險些滾下龍榻,但接受事實後,他第一時間讓皇太子去安撫群臣,又讓熬了一夜的皇后去偏殿略歇。

  他這是要緊急佈置了。

  截止到現在,一切和傅蓁記憶中並無二樣。

  只這一次,她看向兒子,出了外殿後又看向胞弟,魏璋與傅竣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風捲起雪,她冷冷看了片刻,緩步去了偏殿。

  殿內燃了一爐香,幾縷香霧無聲蒸騰而上。傅蓁記得上輩子焦慮憂心的自己全無睡意,但入殿沒多久卻昏睡過去了。想必,是這爐香的功勞。

  她淡淡道:「把香撤了。」

  引皇后過來的宮人內侍一怔,張嘴欲言,綠雲一個箭步上去,端起茶盞就澆熄了香爐。

  左右話語都堵在嗓子眼裡,引路宮人內侍對視一眼,福身告退。

  外面無聲來了七八名壯實內侍守著,傅蓁也不理,端坐久久,直到正殿方向嘩聲突起,「叮叮噹噹」的兵刃交擊不斷。

  外頭那七八名內侍已被拿下了,一場交戰來得突兀,去得也乾脆,至午時,已漸漸消失,直到聽不見。

  傅蓁站起,淡淡道:「我們走吧。」

  ……

  皇帝寢殿,正殿。

  皇太子魏璋定定注視著龍榻,注視著那個震怒掙扎卻導致病情加重已徹底不能起身的狼狽男子,他敬愛濡慕足足二十餘年的皇父。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他純孝,寧死也不會提前覬覦帝位,為大楚殫精竭慮。有他在,大楚江山不是更穩固,中平帝的龍椅不是坐得更舒坦嗎?

  這兩年,中平帝的佈置從模糊到清晰,他從不可置信到心灰意冷,傷心痛苦過了,憤慨氣怒過了,甚至自我檢討過了,他執著於親自問父皇一句。

  究竟為什麼?

  中平帝沒有回答,多年隱忍功敗垂成,他雙目通紅正死死瞪著魏璋,歪斜的嘴角動了動,艱難吐出兩個模糊音節,「逆,子……」

  「我來告訴你。」

  傅蓁緩步而入,「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把你當他的兒子。」

  也沒有把她當他的妻子。

  他們母子都是工具,聯手傅氏除去權宦權臣的工具,穩定傅氏的工具,一點點奪取權柄的工具。

  本來這工具早些年就該退出舞臺的,奈何她生的兒子太優秀了,導致不得不拖延了這許多時候。

  傅蓁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認了這個悲哀的事實。

  傅氏,其實就是最後一個權臣啊!

  「他有心愛的女人,有心愛的孩子,除了我們這些絆腳石,正好扶持之。」

  皇帝寢殿內,此刻橫七竪八躺了一地中藥倒地的宮人內侍,甚至還有幾個黑衣隱衛,持刀侍衛第一時間解決之,並將其餘人等拖出去。

  朱紅帳幔層層,傅蓁視線移向龍榻最近旁的一處。

  當年,麗妃吳王可是躲在皇帝寢殿,擒下她母子二人,這柔柔弱弱的女人,才攜著她的兒子現身。

  傅蓁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當時麗妃一臉歉意看著她,眼眸中卻閃動著無法遮掩的喜悅光芒。

  「來人,把那賤婢賤子拿出來!」

  傅蓁秀美的面龐扭曲,持刀侍衛利索上前,一挑帳幔,果然見麗妃及吳王昏厥倒地。

  「璋兒,你去處理諸事就是,此處就留給母后。」

  勝局初定,但需要緊急處理的後續事宜還有很多。魏璋閉了閉目,留下足夠多的侍衛在母后身邊,轉身大步離去。

  傅蓁冷冷看著驚怒的中平帝,後者渾身哆嗦,臉頰抽搐著,嘴角也歪得更厲害,甚至開始流口水。

  「魏恂,想不到你有如此狼狽的一日吧?」

  傅蓁的目光滿滿的惡意,從上到下打量中平帝魏恂,真可惜,他活不了幾日了。

  她按了按他的左胸:「我發過誓,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究竟是紅是黑!」

  手掌下的身軀抖動得更厲害,很滿意看見魏恂目露驚駭,她冷冷一笑:「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讓你看看你心愛的女人和兒子是何等下場。」

  傅蓁命人將麗妃吳王弄醒,冷眼看著麗妃驚哭一聲「陛下」,魏恂更劇烈地掙動起來。

  她雙目泛紅。

  被生生絞死的長子,被烈火活活燒死的小孫子及兒媳等人。

  她的小孫子,才六個月大!

  「吾曾聞有酷刑,名人彘,不知陛下可知詳情?」

  傅蓁一雙泛著血絲的眼,從龍榻掃過,掃到藥效未過仍癱軟在地的麗妃母子身上,挑了挑唇,笑意森森。

  她伸出手,一名侍衛抽出薄刃,恭敬奉上,她接過,一步步往麗妃母子而去。

  「啊啊啊啊啊!!」

  ……

  一蓬鮮血,濺在傅皇后的手背上,那點點灼熱,他卻能清晰感覺到,魏景倏地睜眼,「騰」一聲坐起。

  一楞,眼前黑黝黝的頗昏暗,不再燈火通明,沒有兵刃沒有慘叫聲也沒有諸多的人,靜悄悄的。

  他重重喘息著,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夕。

  牆角立著彩繪雁魚燈,一點昏黃的燭火微微照亮了昏暗的宮殿。透過杏色的綃紗帳子,能看見床前立著檀木座屏風,上面的蒙著的繪了童子抱鯉圖;床頭馬蹄足的小几,稍遠處的翹頭几案,還有不遠處一家五口常坐的紫檀長榻。

  身畔一具溫熱柔軟的軀體本貼著他,已動了動,輕柔微帶睡意的女聲響起,「夫君,怎麼了?」

  這是他妻子的聲音,他的阿箐。

  魏晉這才徹底回過神來,他在寢宮,這是半夜,他和阿箐相擁而眠。

  那是一場夢。

  「沒事。」

  可是太真實了,真實得彷彿他真的旁觀了兩年,一起憤怒,一起佈置,又極之慶幸,最後隨母后一起手刃仇人,他心潮湧動難以自抑。

  「可是魘著了?」

  都多少年沒做過噩夢了,邵箐一摸他額頭後背汗津津的,忙起身命打了溫水來,擰了巾子給他拭乾淨,又給換了寢衣。

  「曾聞佛家言,三千大世界,一物一數,作一恆河;一恆沙河,一沙一界。」

  夫妻倆親密無間,沒什麼不能說的,重新躺下,不待邵箐問,魏景就說出來了,不過他先問了這麼一句話。

  「阿箐,你相信冥冥中另有塵世嗎?」

  見邵箐面露疑惑,有些驚,他便將那真實得過了分的夢境說了出來。

  他喃喃道:「很真實,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夢。」

  他本不信佛,但此時此刻,卻忍不住想,這佛家的三千大世界是真的嗎?

  很荒謬,他卻忍不住希冀。

  「我想,既能長久不衰,大約,怎麼也是有些依據的吧?」

  邵箐有些恍惚。

  三千世界,平行時空。

  她是相信的。

  因為,她正是從異時空而來。

  自己此刻身處的世界,雖與前世古代有種種相似,但邵箐早已能確定,它們是不一樣的。

  她回神,握住魏景的手,輕聲道:「好比一棵樹,它總有許許多多的葉子,或許母后神魂未滅,她回到了過去,在另一片葉子裡好好活著。」

  這話熨帖到魏景心裡去了,他何嘗不知自己所言荒謬,換個人該腹誹他臆想了,只有她,認認真真去考慮其中可能性,憧憬並一定程度相信。

  鼻端有些熱,總在他以為對她的情意已滿得傾瀉的時候,就會發現,原來可以更多一些。

  「嗯,你說得對。」

  他重重親吻了她的唇。

  「夫君,那你呢,你在那夢中如何了?」

  親吻擁抱,竊竊私語,邵箐忽想起這個問題。

  他如何了?母兄舅舅當然是極好的,可是,可是那夢中的「魏景」該娶妃了吧?

  原身是流放途中病亡的,那流放沒有了,她就該好好的吧?

  邵箐知道自己這麼想不對,平行時空只是一個美好猜想,現在它不過一個夢,可她深愛著魏景,某種念頭一起心裡就難受。

  「我有時在北疆。」和夢中的他合二為一。

  「有時卻在洛京。」單一個意識,誰也看不見他,不知道他在。

  「那你成婚了沒?」

  「沒有。」

  「哦?」

  邵箐大奇,魏景說來也不解:「母后並沒有替我選中王妃。」

  說來也奇,本來按原來軌跡,傅皇后睜眼的不久後,她就該選中東平侯府嫡長女邵氏為小兒媳了,但偏偏魏景的夢裡就沒有。

  傅皇后說不甚合心意,作罷此事,後來又一直稱頭暈病症,這是一直耽擱了兩年。

  夢中的「他」即便沒有成婚,同樣在事發半年前返京一趟,魏景和「他」合二為一。當時傅皇后輕拍他的手,很心疼,不知想到什麼又很欣慰,對他說。

  「二郎,母后不給你選妃了,你也莫要急著成婚,你該尋到一個你真心想著要娶的女子。不拘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八載也無妨,把她帶到母后跟前來,讓母后好好看看她。」

  一個皇子,齊王之尊,竟說十年八載後成婚也無妨,簡直聞所未聞。當時的魏景忘卻現實中的一切,偏偏又覺正該如此,鄭重應了。

  「好。」

  ……

  綃紗帳內,魏景擁著邵箐,笑道:「母后選王妃時,我也看了,我看見你,只是,我覺得有些不一樣。」

  他立在旁邊看那邵氏,毫無熟悉感,很陌生,全無親近之意。

  現在想想,她們彷彿就像是兩個人。

  魏景覺得有些好笑,邵箐卻一楞,抬起頭來。

  「是不一樣的,認識了你之後,和沒認識前,不就是兩個人麼?」

  邵箐喃喃,這聽著彷彿是句情話,但卻是真的。

  「既然是兩個人,那我就聽母后的,一直找,把你找到了再成婚。」

  魏景也半開玩笑地回了一句情話,但很奇異的,這句話出口後,他從夢中帶出來的那點異樣感立即就去了,他深切覺得這樣就是對的。

  邵箐喃喃:「那我換了一張臉,不姓邵了呢。」

  微微燭光映照,她杏眸波光瀲灩,嬉笑去了,眸底卻是認真。

  魏景很認真回了這句話:「只要還是我,不管你換了容貌,還是換了姓名,我只消看一眼,就能把你認出來了。」

  他說的是真的,他就算忘卻了世間所有,也不會錯認她,獨一無二的她。

  他的大手輕撫著她的臉,邵箐忽然笑了,湊上前,輕輕親吻他的薄唇。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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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魏景一夢上

  漆黑的天際,傾盆的夜雨。

  一道閃電突兀閃過,洛京皇城內外慘白一片,「轟隆隆」一聲巨響,高高矗立在漢白玉台基上的椒房殿,正於內殿鳳榻上安然酣睡的人突兀一動。

  應聲彈坐而起。

  細長而黑的黛眉,微微上挑的眼眸,膚色白皙容貌秀美,年過四旬看著不過三十出頭,這個美婦正是這椒房殿的主人,大楚朝皇后傅蓁。

  不過此時此刻,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卻臉色慘白呼吸急促,一頭一臉的大汗,沾濕了淩亂的鬢髮,沾濕了寢衣,人彷彿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間,很快就灼熱起來的,以燎原之勢,灼燒她的肺腑,劇烈的疼痛爆發,她蜷縮成一團。

  只是肉體上的疼痛,又怎麼比得上她心尖的痛楚?

  她慘死的長子孫兒,危在旦夕的幼子,還有傾覆在即的母家滿門。

  她信了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她的夫君,大楚朝的九五之尊。

  恨到極了,痛也極了,眼前開始發黑,繼而模糊,失去意識前她尖聲慘駡,在不甘憤恨中閉上了雙目。

  傅蓁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再睜開眼睛。

  隆隆的雷雨聲中,昏暗的內殿,那絞痛彷彿仍在,她下意識抓緊前襟,楞楞地喘著,一時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眼睛適應了黑暗,漸漸能視物,光潔平滑的金磚地面,檀木精雕的案几擺設微微泛著紫色光澤,一架二丈長的吉祥紋座屏立於鳳榻之前,屏上蒙的細絹,正繪著眾仙賀壽圖。

  很熟悉的筆觸,這是她大兒子親筆,特地畫來賀她四十整壽的,她喜歡得很,本想珍藏,後來在兒子的勸說下才用了。

  她記得,自己用了一年,後來見絹畫有些舊了,心疼,忙忙又命拆卸收起來。

  那是在那場驚天巨變的兩年前。

  驚變?

  傅蓁心臟一縮,倏地回神,不敢置信左右掃視,她,她這是活過來了?

  回到了從前?

  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尖銳的疼。

  倏地,兩行淚滑了下來。

  ……

  嘩啦啦的大雨,一直下到天明。

  大半夜的時間,最後傅蓁接受現實理清思緒。

  天濛濛亮了,廊上有輕微的腳步聲,「咿呀」一聲殿門被輕輕推開,宮人魚貫而入,捧盆提壺,巾子胰子,簇擁至鳳榻前。

  洗漱更衣,描眉畫唇,端坐於食案後,一道道熱氣蒸騰的膳食端了上來,侍膳宮人提箸捧勺,仔細侍候著。

  記憶裡的一切,都彷彿是一場臆想。

  但傅蓁知道,那是真的。

  直覺是其一;其二,她半夜時間細細思索,日常有很多蛛絲馬跡,單看沒什麼,但只要結合那場巨變,竟都是能聯繫起來的。

  她瞎了眼,瞎了心。

  另外,……

  燈火早點燃,痛苦閉了閉眼,傅蓁伸出手,柔和的燭光投在她白晰的手背上,她餘光瞥見立在身邊的大宮女之一綠柳。

  綠柳還在,她應該會在早膳時求自己恩典,出宮探望年邁老母,或許是今天,又或者是這幾天。

  「娘娘。」

  不動聲色用膳,待過擦過手,綠柳笑盈盈下拜:「婢子求娘娘恩典,欲出宮探望老母。」

  這不是第一次了。

  綠柳貧苦人家選入宮,兄弟早逝僅餘一老母,她惦記得很,大膽求了主子每年出宮探望一次。

  傅蓁寬和,應允了,還說待綠柳到了二十五歲,便放她出宮於母親團聚。

  宮女若無錯處,待二十五歲,才能得天恩放出宮去,這是宮規,傅蓁雖寬和,但很重規矩。

  彼時,綠柳驚喜連連叩謝,但此刻看著這張熟悉的面盤,傅芸知道,倘若沒有那場驚變,對方就算到了二十五歲,也不會出宮的。

  因為,這一切都是假的。

  綠柳,是皇帝的人。

  皇帝廢了不少心思,才安插到她身邊的人,身世無懈可擊,表現一切如常,其情可憫又能幹少語,一直到了最後,綠柳才露出真面目。

  想起那個男人,傅蓁綃紗寬袖下的手倏地攢拳,指甲扎入掌心柔軟的皮肉中,尖銳的刺痛。

  她更清醒了。

  笑了笑,傅蓁溫聲道:「可,你手上諸事,先交給綠雲罷。」

  綠柳面露感激,忙叩首:「謝娘娘恩典!」

  傅蓁不想看見她,便說:「起罷,今日無需當值,下去準備準備。」

  「謝娘娘。」

  千恩萬謝,綠柳恭敬退下,餘光看著對方垂首倒行的髮頂,傅蓁目光冰冷。

  毋庸置疑,巨變是真的。

  上天垂憐,這回她的兒孫,她的母家都要好好的。

  而那個男人,該下地獄!

  還有兩年。

  也不知那男人在暗中發展了多少勢力?但好在,她的兒子她的兄弟都掌權多年,不是吃素的。

  那男人能勝,勝在一個暗處迷惑,攻其不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押下她的兒子兄弟。

  只要有了防備,一切將會截然不同。

  傅蓁想清楚這點,繃緊的身軀慢慢放鬆,她得先將此事告之身處洛京的長子和弟弟。

  她不擅長朝政外務,萬萬不能輕舉妄動,這一切,需交給兒子和弟弟處理。

  該怎麼告訴呢?

  直接說,不行,太過匪夷所思,得換一種更能取信的法子。

  另外,傳信的渠道得確保無虞。

  傅蓁緩緩回到起居的西二間,稱略感不適,免了宮妃請安,端坐在榻上,端著茶盞垂眸思索。

  風捲著雨水撲進簷下,天灰濛濛的,到了辰時,雨勢漸漸小了,忽靜鞭聲起,「陛下駕到!」

  傅蓁倏地回神,恨意翻湧,她努力壓下,站了起身,繁雜的腳步聲已進了內殿,她抬眼,兩個熟悉的身影大步進門。

  「梓童,聽聞你抱恙,可傳了太醫?」

  十二章冕冠,玄黑纁紅龍袍,長眉鳳目,鼻挺唇紅下頜寬平,皮膚頗白晰,儒雅英俊的中年男子,正微微蹙眉看著她,面帶關切。

  這正是當朝天子,魏恂。

  魏恂身後跟著一年輕男子,膚白如玉,劍眉星目,形容俊美,氣度斐然,一身玄赤皇太子朝服,正是她的大兒子。

  一心振大楚江山,鞠躬盡瘁,又純孝赤誠,濡慕父母,卻被父皇出其不意擒下,親自賜死,含冤而亡的長子魏璋。

  傅蓁渾身顫慄,她死死壓抑著,眼裡湧出淚花,她微微垂目眨了過去。

  「母后,你何處不適?太醫何在?快傳太醫來!」

  焦急的話語,一左一右兩人扶住她,一個是她失而復得的兒子,一個是她恨不得吃肉寢皮的仇人。

  皇帝的手扶著她的肩,像毒蛇攀上一樣冰冷,傅蓁努力忽略了,攢緊兒子溫熱的手,回憶舊日言行後對皇帝一笑:「我無事,你們莫擔心。」

  她臉色很差,父子二人不論真心的假意的,俱十分焦急,怎會揭過去?立即傳了御醫來。

  御醫診過脈:「稟陛下,稟殿下,娘娘心神不寧,鳳體無恙,可服兩帖藥調養。」

  心神不定,剛才詢問宮人得知,傅蓁半夜被響雷驚醒,皇帝一時自責:「昨兒雷雨,我該陪伴梓童。」

  皇帝情深,每月大半日子都宿在椒房殿,但剩餘小半日子還是得雨露均霑一下的,昨天夜裡,正是宿在麗妃宮裡。

  麗妃不得寵,但好歹誕育了二皇子吳王,還養育了四皇子安王,為了二位皇子的臉面,皇帝每月總會去上一兩趟。

  在今日以前,傅蓁也是這麼以為的,但今日之後。

  麗妃,吳王。

  這兩個名字的唇齒間咀嚼過,皇帝懊惱自責的臉正在面前,無懈可擊,她心下冷笑。

  微垂眼眸,遮住思緒,傅蓁怕被皇帝看出端倪,乾脆以手扶額,佯裝不適。

  服了藥,父子倆還陪著她,她估摸著差不多了,醞釀一下情緒,遂睜開眼睛對皇帝說:「陛下,前朝事多,你且莫為妾身耽誤了。」

  她看向兒子:「我與璋兒再說會話就歇下了。」

  連日暴雨,黃河河水暴漲,前朝事確實多,皇帝想了想:「那好吧,你好生歇著,我午間再來。」

  皇帝走了。

  傅蓁轉頭看兒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忽滑下來淚。

  「母后!」

  魏璋急了,剛要說話,卻被母后掩住唇,傅蓁掃了一眼外殿,她藉口休息把宮人盡數遣出,但非必要的動靜還是沒有的好。

  抹了一把臉,她平復一下情緒,長話短說。

  「這張短信,你萬萬不可遺漏,也萬萬不可被第三人窺見。你要牢記,需屏退所有伺候的人,確保身邊無任何紕漏,才可與你舅舅同觀。」

  傅蓁拉住兒子的手,附在兒子的耳側,用僅兩人聽見的耳語低低說著。

  魏璋雖不解,但母后肅然的神色,謹慎到近乎苛刻的態度,登時讓他心頭一凜。

  「好。」

  母子對視,他嚴肅點頭。

  「去吧。」

  需要查探和佈置的還有很多,傅蓁雖不捨兒子,但她更知大事要緊。

  目送兒子身影轉出內殿,她垂下眼瞼。

  那張簡短的信箋上,她沒說什麼,只說,她無意中知悉綠柳有異心,暗中查下去,竟影影綽綽指向皇帝。

  她大驚疑惑,繼續悄悄在宮內追查,竟查出皇帝暗中回護麗妃母子多年。

  另外,有一天夜半,皇帝心腹悄悄來稟,耳語,她其實沒睡,隱隱聽見齊田的名字。

  傅蓁幾乎是明示皇帝表裡不一,魏璋和傅竣都不是簡單人物,只需稍稍提示,沒了一葉障目,他們能排查和佈置得比她想像中好。

  她不長於政務謀算,巨變後被困椒房殿外事知悉得也不詳細,不敢胡亂指點。

  ……

  再說皇太子魏璋,他捏緊那摺疊得小小的紙條,快速返回東宮,一進外書房,他立即命人把舅舅傅竣請來。

  他總領許多政務,傅竣乃朝中砥柱,大權在握,舅甥二人商議政務,乃常有的事,也沒什麼奇怪的。

  傅竣很快來了。

  魏璋翻開一卷宗,作出議事姿態,又看左右:「都退下。」

  宮人內宦魚貫而下,魏璋抬目打量房樑瓦頂隔扇窗等,又親自站起,無聲上了門栓。

  傅竣奇,神色一肅,低聲問:「殿下?」

  「母后讓我屏退左右,與你同觀此信,不得教第三人知悉分毫。」

  魏璋已換了一身常服,金冠束髮,腰懸玉帶,神色肅然,伸出手,一張摺疊得十分小的宣紙,能看見背面隱隱的墨跡。

  舅甥二人對視一眼。

  傅蓁如此鄭重,大事要事他們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真打開那張信紙後,二人依然大駭。

  「不,不可能的!」

  魏璋蹬蹬連退兩步,一絆,竟跌坐在太師椅上。

  入朝多年,身為皇太子的他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只家人親情乃他唯一軟肋,心神巨震之下,竟失色矢口否認。

  但他更清楚,母后不會騙他。

  手顫抖起來,根根骨節分明的手指攢緊成拳,良久,他聽見稍緩過神的舅舅肅然說:「恐怕,陛下另有計較。」

  「我們,需早做準備。」

  魏璋閉了閉目,面露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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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3:5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姁兒、張勳

  洛京皇宮的承安殿,淮邑公主之寢殿。

  說起這淮邑公主,那可天底下最最尊貴的嬌女,哪怕她今年只有十三歲。

  大齊開國君主建元帝掌珠,還是唯一的。

  建元帝文治武功,十年間大齊朝蒸蒸日上,已呈盛世將興之勢。當然,與建元帝政績齊名的,還有他的情深一往,此志不渝。

  文韜武略如建元帝,後宮僅一人,乃后後邵氏。帝后鶼鰈情深,十餘年間,膝下共誕育二子一女,分別是皇太子魏昭,秦王魏暘,及淮邑公主魏寧。

  這夫妻情深,僅得一嬌嬌女兒,能不寵麼?

  天家貴女,金枝玉葉。

  只不過,這正身處承安殿的姁兒,卻並不如外人想像中的矜貴高不可攀。

  「阿姐阿姐,我要吃冰碗!」

  一身淺杏鮫綃紗宮裙姁兒,正牽著她最小的弟弟保兒踏進承安殿。

  保兒今年六歲,臉型口鼻肖母,眉眼肖父,白生生十分俊俏的小男孩,一進門,立即拉著姐姐嚷嚷。

  姐弟倆剛剛給父皇母后請了安。由於政務繁忙,父母匆匆往前朝去了。大弟弟練兒則跟太傅進學,他肩負重擔,漸大懂事後十分自覺習武學文,從不懈怠。

  就剩姁兒領著保兒,聽得弟弟說要吃冰碗,她有些為難:「這才三月,一大早的,……」

  保兒饞嘴,偏小孩子胃腸弱些,吃多了冰碗要肚子疼,魏景和邵箐向來嚴格限制,姁兒也十分注重,只今年熱得早,小弟臉上有汗漬,正可憐巴巴看著自己。

  「阿姐,我熱。」

  這小子自幼愛生些小病,又年紀最小人人心疼他,姁兒一見他這模樣就捨不得了,蹙眉想了又想:「好吧,那我們吃一點。」

  這一點,就真的是一點,乳嬤嬤捧了一個巴掌大的小碗上來,沁涼的奶酪撒上乾果,甜絲絲冰冰涼,可惜保兒只就著姐姐的手吃了兩口,姁兒就不給了。

  「好了,你不能再吃了。」

  保兒也不鬧,他雖得父母兄姐疼愛但也不驕縱,心滿意足吁了一口氣:「阿姐,我去演武場啦。」

  魏景武藝過人,向來信奉習武強身,兒子是必學的,就連他嬌滴滴的小閨女也學過兩年,後來還是見姁兒真無多少天賦,有點底子就算,這才停了。

  保兒六歲了,筋骨小成也開始學藝,目前興致正高,看著時辰差不多了,歡快衝姐姐揮了揮手,蹬蹬蹬就衝了出去。

  乳母護衛趕緊跟上,呼啦啦大殿空了一半。

  姁兒輕笑。

  杏臉桃腮的小姑娘,眉眼彎彎目送弟弟走遠,托腮想了一會,「更衣吧,我們出宮了。」

  她約了小夥伴們呢。

  目前一家子裡她最閒了,父皇嬌寵她,母后也不拘著她,讓她做自己愛做的事,夫妻倆只願她開心快樂一輩子,其餘家國重擔,就交給兩個小子好了。

  姁兒愛彈琴,愛繪畫,高山流水,妙筆丹青,已初見風骨。當然了,她也不是整天待在屋裡的,童年時就處起來的小夥伴們,是她生活裡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

  鯉兒,即是顔昕;還有張勳;還有韓鈞瑛娘柔娘等等十好幾人。

  換了一身緋粉扎袖胡服,她興沖沖出了宮。

  今天春遊,玩兒的就是騎馬。

  到地方的時候,一群少男少女已經等著了,張勳一直側頭看著大路,一見那輛青帷馬車,立即驅馬而上。

  「殿下!」

  「說了多少次了,不必拘禮。」

  姁兒笑盈盈,叫起所有人,雖說禮不可廢,但大夥兒都很熟稔了,聞聲立即笑嘻嘻起身。

  「就等你了,咱們快出發吧。」

  顔昕比姁兒大一歲,半大的小少年,雖習武但被舅舅安排走文官路線,今年春闈第一次試水,閉門用功幾個月實在悶得狠了,這一放出來迫不期待就要打馬飛奔。

  他抱怨姁兒:「你怎麼來得這般晚?」

  顔昕是邵箐乾兒子,時常進宮請安,關係更親近,說話更放得開,姁兒解釋道:「保兒鬧著吃冰碗呢,好不容易才哄好了他。」

  顔昕一聽保兒,登時頭大如斗,這位二殿下可是個愛捉弄人的,偏偏他身份尊貴還不能捉弄回去,他都怕了,忙道:「幸好他要習武了。」

  不然這小尾巴可難伺候得很吶。

  雖然是自己的寶貝小弟,但想著保兒那調皮勁兒,姁兒心有慼慼,忙不迭點了點頭。

  二人有說有笑,張勳只安靜隨著姁兒,他十六歲了,已入營領職,自謹守臣道,不輕易開口議論皇子。

  他看了顔昕一眼,沒吭聲。

  一群人說笑間,已回到自己的坐騎旁邊,一行人有男有女,家中從文從武都有,因此這馬匹的個頭也差異頗大。張勳顔昕韓鈞等少年騎的自然是高頭大馬,瑛娘柔娘少女們騎的就是溫馴的小母馬。

  姁兒的親衛隊長,已牽了一頭渾身雪白的健馬上前。

  這馬叫「清風」,是魏景送給閨女的十歲生辰禮之一,他親自挑的,當年的一匹小馬駒,如今已長大,性格溫馴,最聽姁兒的話。

  姁兒騎馬就騎它,一主一駒最是相合,唯一的小問題就是,清風長大了,而她還差點,這上馬就有點吃力了。

  少男少女們紛紛翻身上馬,姁兒躍躍欲試,後頭有侍衛捧著腳凳跟上,不想張勳卻先一步,手一抬輕輕托起她的腰。

  張勳隨了爹,身形頎長寬肩窄腰,習武多年臂力過人,輕輕鬆鬆就托起了姁兒。

  小夥伴們打打鬧鬧成長,多年來張勳拉她扶她無數次,姁兒也不覺有異,她正就勢一躍而上,忽耳邊一熱,她聽見張勳低低和她說。

  「殿下,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咦?要說什麼?

  這低聲的,是要單獨說罷。

  姁兒已跨坐馬上,她側頭見張勳抬目看來,一雙黝黑的眼眸中隱隱有著期盼。

  她雖不清楚,但卻沒說拒絕小夥伴的,嫣然一笑,「好。」

  張勳揚起笑,忙壓低聲音道:「那我們在上次那小湖邊說話,可好?」

  春遊秋遊,一夥人早把京郊玩遍了,上次聚會,就是在靈隱寺小湖畔那片桃花林邊。

  姁兒笑道:「好呀。」

  柳眉杏目,燦如驕陽,小少女漸長開,少了孩童時的稚嫩,如小荷花苞,亭亭玉立,初露風姿。

  一顆少男心砰砰跳動,張勳定了定神,這才利索翻身上馬,挨著姁兒驅馬奔馳。

  路上歡聲笑語,坐騎速度體力都有差異,漸漸拉開一些距離,張勳看了姁兒一眼,悄悄離開隊伍,先趕到桃花林等著。

  碧水湖畔,小溪潺潺,他引頸期盼,摸了摸胸口,探手掏了一個扁平的小木匣出來。

  木匣很精緻,細細雕了吉祥雲紋,打開,紅色的絨襯之上,放了一支金燦燦的的累絲紅寶髮簪。

  寶石流光溢彩,金簪精緻細長,做工極細緻,款式靈巧卻不沉。

  姁兒不喜歡沉的。

  沒錯,這支簪子是要送給姁兒的。

  怕是及不上宮製的首飾,卻花光了他所有積蓄,逛了一家又一家的鋪子,才選中老師傅給打出來的。

  初識時,粉粉嫩嫩一個小糰子,後續很長的一段時間,張勳都不知道她就是陛下掌珠,當朝唯一的嫡公主。

  她沒有架子,小夥伴們玩玩鬧鬧一起長大。

  知慕少艾,不知何時起,張勳眼睛總看向她,心裡也裝下了她。

  其實這也無妨,正如看穿他少年心事的母親說,淮邑公主金枝玉葉,陛下愛重之,只他家要尚主,還是夠資格的。

  只對比起家世信重,陛下大約更看重殿下的心意,他若有意,需先得殿下垂青。

  張勳深以為然。

  姁兒還小,而且兩人關係本就很好,他本來還不急的,他打算待她再大一兩歲,再表明心意。

  但現在卻不得不提前了。

  他父親欲攜他赴北疆歷練。

  大齊開國十年有餘,韃靼被陛下重創並驅逐也超過了十五年。當年往北深遁的韃靼經過十數年的休養生息,漸漸緩過來了,逐漸南移。前幾年開始,草原上諸部族戰事頻頻,韃靼多次獲勝站穩腳跟,視線看向南邊大齊大好河山,頗有一雪前恥的意向。

  當然,如今大齊國勢日盛,君臨天下的還是魏景,韃靼十分謹慎,只小幅度滋擾邊民,不敢大舉進犯。

  張雍數年前,就被遣出京城,常駐北疆。

  這次他回京述職,順便把已長成的次子也帶過去。他說,一個好的將軍,困在京城是養不成的,必須經過風沙的磨礪,鮮血的洗禮,方能百煉成刃。

  張勳自然明白,他拒絕不了父親的安排,也不會拒絕,相反,他躍躍欲試。

  但要說放不下,有的,那就是他的心上人。

  細細摸索著那支紅寶金簪,他小心闔上匣蓋,將匣子揣回懷中。

  從來沒有過的緊張忐忑,他期盼之餘又有些怯,他的小公主還小,他怕她不知情事,又怕她知曉了卻對他無意。

  眉目英挺的少年,立在桃花樹下,左思右想,一時喜一時憂,忽聽「噠噠」馬蹄聲由遠而近,眉目如畫的小少女粉臉紅撲撲,穿花過水,正打馬而來。

  一陣風拂過,粉色的桃花瓣紛紛如雨,她笑盈盈的,如墜入桃林間的仙子。

  張勳自覺詞彙貧瘠,竟無法形容這一幕,有一瞬他看痴了,直到姁兒奔進,翻身下馬,他一個箭步上前相扶。

  「勳哥哥,你要和我說什麼?」

  姁兒仰頭,不解。

  這童年的稱呼,一直延續到今日,張勳心一熱:「姁兒妹妹。」

  久違的稱謂,自從知曉姁兒真實身份後就沒出現過了,姁兒自然是不在意的,但這點小差異吧,她注意到了。

  有些好奇。

  她眨了眨大眼睛,點漆般的澄清瞳仁,定定看著張勳。

  張勳手心出了汗,定了定神,他小心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木匣,遞給姁兒。

  「姁兒妹妹,這個送給你。」

  咦?

  這怎麼這麼像個首飾匣子呀?

  姁兒接過,打開一看,果真是一支簪子,紅寶累絲,別緻的款式,很合她意,工藝精湛,差不多能比得上宮廷匠人了。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張勳竟送了她簪子?!

  今日之前,姁兒確實沒想過男女情愛,畢竟她年紀不大,而魏景邵箐並不打算這麼早嫁女,從沒提過這事兒,姁兒就是燦漫的小姑娘。

  但這不代表她沒有常識。

  這年頭,簪子可不是隨意能送的。

  非長輩非近親血緣的外姓男子給女孩子送髮簪,只有一個意思,表達傾慕之意。

  姁兒睜大眼睛,瞪了那支簪子半晌,倏地抬頭,看向張勳。

  她撞上一雙黝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看著她,內裡潮汐湧動,戀慕,期盼,殷切,盡力壓抑,卻壓抑不住。

  姁兒並非第一次看張勳,相反她對張勳的容貌極為熟悉,入鬢劍眉,目光湛亮,面容剛毅,英挺少年,只是此刻驟眼看去,卻似乎看出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來。

  渾身血液往頭上湧,臉頰火熱,姁兒忙低下頭,腳尖擰了擰青草地,「你,你這,我……」

  張勳大喜,他對姁兒的小動作十分熟稔,這就表明,她並非詫異後完全無法接受,他有機會!

  「姁兒妹妹。」

  他大膽握住她一雙嫩白纖手,低低道:「我本來打算過一兩年,待你大些,再和你說。」

  「只是我馬上就到北疆去了,至少幾年,才會回來,我怕……」

  怕他鞭長莫及,怕他趕回來時,她已經是別人的了。

  「姁兒,我心悅於你。」

  竊竊私語,訴述衷腸,所有少年旖思,俱化作這麼一句話。

  姁兒的臉更熱了,她從沒想過,小夥伴喜歡自己。

  舊日時光飛掠,張勳不知她身份時就護著她,不嫌她跑得慢,總帶著她。待知道身份後,雖彆扭一陣,但從未疏遠她半分。護著她,哄著她,教她領她。

  粗野好鬥的小男孩,對她總是十分有耐性的。

  不知何時起,他總會立在她身後,哪怕不言不語。

  他入了營領了職,該是很忙碌的,只但凡她出宮,大多還是會見到他。

  以前沒察覺,現在想想,大約是盡力抽時間出來的。

  姁兒心有些亂:「我,我從來沒想過這個,我不知道。」

  這年紀的世家女,家裡基本都開始物色親事,因此她雖驚詫,但也不算無法接受。

  但她真沒想過,父皇母后閒聊時曾提過一嘴,她起碼十八歲才會出降。

  「我知道。」

  張勳低聲安撫她:「我只是想你知曉我的心意。」

  他不想無緣無故就出局了。

  「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寫信告訴我,可好?」

  他問:「我能不能給你寫信?」

  「當然能。」

  條件反射,姁兒一口應下,反應過來,見張勳眉目帶笑,她羞惱,瞪了他一眼。

  張勳忙哄:「我不好,姁兒妹妹莫生氣。」

  到了如今,他心定了許多,姁兒沒有意中人,他是清楚的。現在佔了先機,在小丫頭心裡烙下烙印,他把握大增。

  這樣的發展,其實已是他預期中差不多最好的了。

  他撫了撫小木匣上的花紋,按進姁兒的手心,「這簪子,你先收著。」

  姁兒張嘴欲言,張勳先一步說:「倘若他日你想清楚了,不要了,那再還我,可好?」

  這樣聽著似乎也是個理兒,但細想還是有些不妥的,可惜姁兒沒空細想,張勳不是第一次握她的手,但這回卻感覺那粗糙的指尖格外熱,她心跳有些亂,糊裡糊塗的,她點頭應了。

  張勳笑了。

  兩人在桃花林說了一會話,聽見又有馬蹄聲近,顔昕的聲音,「姁兒妹妹!你在哪兒?」

  「殿下,殿下!」

  ……

  馬蹄聲淩亂,來人不少,大部隊發現公主掉隊了,轉頭來尋。

  喊聲中也混雜著喊張勳的,一轉頭發現少了兩人,這不找來了。

  姁兒趕緊打個呼哨,清風甩著尾巴小跑過來,她要翻身而上,卻忘了自己身高有差,張勳已輕輕託了托她。

  她覺得後腰熱熱的,有點不自然,不敢再看張勳,趕緊一揚鞭,往外衝去。

  張勳利索上馬,緊隨其後。

  方才散於周圍警戒的護衛們立即跟上。

  顔昕眼尖,遠遠便見姁兒手上捏了個小木匣,她臉紅撲撲的,後面跟著張勳。

  一種古怪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忽覺有點不舒坦,「咦?你拿了什麼?」

  「沒什麼。」

  姁兒趕緊把小木匣揣進懷裡。

  眾人說說笑笑,很快把掉隊的事搪塞過去了,姁兒神色恢復如常,顔昕甩了甩頭,將心中那點異樣拋在腦後。

  好不容易出來玩耍,定要玩個暢快!

  「哎,我們賽馬吧!」

  話落,顔昕一揚鞭,膘馬箭一般竄了出去。

  「好你顔昕,居然偷跑!」

  包括姁兒在內的少男少女,驚呼大叫,趕緊一夾馬肚,緊追上去。

  一直盯著顔昕的張勳鬆了一口氣。

  實話說,論與姁兒關係密切,論可能有心思的,他僅視顔昕為對手。

  萬幸,顔昕或許沒心思,但更可能的是,他還未能察覺自己的心思。

  張勳一時很慶幸,自己比顔昕年長,足足將近三載。

  他雖離開洛京,但有了這些時間發展,他非常有信心能將顔昕撇下。

  畢竟,姁兒就算和顔昕關係再好,她也不可能將他的來信給對方看的。

  不是嗎?

  ……

  春去秋來,匆匆一年過。

  邵箐發現,閨女似乎有了心事。

  「咱們的女兒長大了。」

  邵箐輕笑,推開窗扇,春風拂面,明媚的陽光灑進來,映襯得她白生生的面龐仿似羊脂玉一般。

  十年過去,在她身上時光彷彿沒有消逝,並未留些痕跡,反倒增添了風韻,如雲綠鬢下,一雙波光瀲灩的澄澈杏眸,瓊鼻粉唇,風姿綽約,回頭看了魏景一眼,含笑搖了搖頭。

  女大不中留了。

  不過她挺高興的,雖說至尊至貴,一世無憂,但她還是希望女兒能覓得一真心伴侶。

  實際上,夫妻倆萬分注重孩子們的安全,姁兒每次出宮,隨衛都回來細細稟報的。

  張勳約見,二人早就知道了。

  魏景冷哼了一聲,但凡老岳父的心理,看覬覦閨女的毛頭小子都是哪哪不順眼的。哪怕從前他曾誇讚張勳,虎父無犬子。

  當然了,他一點不老,正值一個男人最好的年華,英俊面容不改,身姿越發矯健,舉手投足間,更增添成熟魅力及王者威儀,邵箐很愛看他。

  正如此刻,一身玄色雲紋常服的端坐榻上,板著臉冷哼一聲,威勢盡顯。

  邵箐含笑瞅著。

  往常,魏景心裡會極歡喜,那笑意藏都藏不住了,但今日,他居然罕見沒有這等心思。

  愛女被人覬覦,能高興得起來麼?

  他拉著一張臉,咬牙切齒一番,又說要下諭訓斥張勳,這話說的,看著架勢還要來真的,邵箐哭笑不得,忙拉住他,好生哄了又哄,才把人哄住了。

  女兒總歸不能不嫁,沒有張勳,也有第二個。

  哄好了孩子的爹,邵箐這才有空來看閨女。

  偌大的承安殿,姁兒正獨坐妝台前,垂目細讀一封信,這信她不是第一次讀了,但依然十分投入,面帶微笑。

  邵箐無聲揮退宮人,走都近前,姁兒才發現。

  「阿娘!」

  她慌忙掩下信,又要塞回匣子裡,但心慌意亂之下,卻忘了那匣子滿滿一匣的信,堆得幾乎要滿出來了。

  邵箐輕笑搖頭。

  這傳信如此頻繁,她就算不知桃花林的事,難道就猜不出?

  母親目中是瞭然,姁兒努了努唇,也不藏了,摟著母親的胳膊撒嬌。

  「阿娘~」

  邵箐摟著閨女坐下,笑著安撫:「知慕少艾,人倫之事,沒什麼不好的。」

  姁兒的窘迫這才好多了,羞臊一去,和母親就沒什麼不好說的,她歪在母親的懷裡,細細說著自己的煩惱。

  張勳每隔七八天,必定一封信,一開始不知所措,但看著看著,她逐漸變得期待起他的信箋了。

  「阿娘,他的簪子,我該收下嗎?」

  張勳當日說,那簪子若是她不要,日後還給他便可。

  姁兒也會回信,但從未說起簪子的事。

  他也從未追問,只月復一月,信來不改。

  姁兒當然明白,收下簪子是何含義的。

  邵箐輕撫她軟軟的鬢髮,柔聲:「你問問你自己,想收就收,不想就先不收。」

  問自己。

  問問自己的心。

  姁兒心跳加快,和母親說了很久的話,待母親離去,她睡下,黑暗中睜眼靜靜躺了很久,她忽然起身。

  披衣,挑起燈火,研磨提筆。

  很簡短的一封信,在鋪開的桃花箋輕輕寫下幾個簡單的字。

  「那簪子,我戴過了,不沉,我很喜歡。」

  瑩瑩燭火,娟秀的一行簪花小楷,她抿唇,翹了翹嘴角,最終親手摺疊好,裝封用蠟。

  「來人,明兒把這信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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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孟氏、傅芸

  灰黑的瓦片有些舊了,久不清掃的房樑上蛛網灰塵遍佈,淡棕紅的櫸木隔扇窗被人從外用厚板釘死,光線漏不進來,空蕩蕩的屋子暗沉沉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餿陳氣息,還有人的便溺味道,二者混合在一起,腥臭得讓人幾欲窒息。

  傅芸單臂抱膝,呆呆坐在地上,內室隱隱有叱駡,那是母親孟氏的聲音,但這就像是背景音,聽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她逕自出神連眼睫也沒動一下。

  呆坐了很久,忽一陣腳步聲踏上迴廊,緊接著一陣鐵鍊碰撞的嘩嘩聲,一扇特製的小窗被拉開,守衛將一個裝了飯食的小盆子推了進來。

  不見天日久了,光線出現的那一瞬,傅芸不適下意識偏了偏頭,但很快,「砰」一聲輕響,木窗重新重重掩上。

  那刺目的日光消失不見,只人也再次沒入黑暗,在光明消逝那一瞬,傅芸下意識往前傾了傾身。

  但她很快就醒悟,一切只徒勞無功,火花陡然熄滅,眸底重歸一片死寂。

  院落式的囚籠,暗無天日的幽閉,一天接著一天,一月接著一月,幾無聲息,傅芸其實也不知自己被關了多久了。

  或許一年吧,又或許有幾年了。

  不過不管多久了,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傅芸知道,自己會一直被囚禁,直到死去。

  這是專屬她的懲罰。

  還有她母親的。

  傅芸眼睛澀澀的,已經流不出眼淚,她慢慢地,靠回身後的木柱上。

  她知道外面有守衛,但他們除了開窗遞飯,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無聲無息的院子,死寂一般的黑暗,正如她的餘生。

  不,這麼說也不全對,其實還是有聲音的。

  只是這聲音對傅芸而言,起不到任何積極作用就是了。

  就在她靠回木柱那一刻,內室一陣大駡傳來,「還不趕緊把飯端進來!」

  「你是要餓死我嗎?啊?!」

  傅芸這才起身。

  她右手右足筋絡被斷,站起廢了些力氣,拄著床柱充當的木拐,端起那盤飯食,幽魂一般蕩進了內室。

  屋內帳幔門簾全無,一入內室,只見孟氏正躺在一窄小的舊木床上,蔽陳單薄的被縟再次被便溺浸濕,臭氣熏天。

  她蠕動著,凹陷的臉頰,泛黃的顴骨上不正常的潮紅,一雙渾濁的眼睛卻泛著戾光,一見傅芸便破口大駡:「你個死丫頭!一天到晚坐外頭作甚,你還記得你老娘麼?!」

  一天一天地楞在外頭傻坐著,彷彿是失了心丟了魂,這是做甚?

  傷痛、癱瘓,惡劣的環境囚禁久了,孟氏愈發躁戾,她冷笑:「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姓范的?」

  傅芸彷彿被狠蟄了一下,手上盆子「哐當」一聲落在屋內唯一一張木几上,她失聲:「我沒有!」

  惡臭濃重,劈頭蓋臉的叱駡,傅芸都楞楞的恍若不覺。聞得范恬的名字,她卻瞬間有了反應,乾涸的眼眶濕潤了起來,呼吸急促。

  連聲否認,她撿起給孟氏擦身的舊布巾,驚慌轉身,蹌蹌踉踉跳了出去。

  「你莫再想他。」

  「這麼些時日,恐怕他早就成婚了。」其實就算不成婚,范恬和傅芸也無見面機會,更無再續前緣可能。

  奔出內室,身後仍傳來孟氏的聲音,很清晰,即便傅芸摀住耳朵,依舊聽到了。

  她失聲痛哭。

  此等殘軀,此等餘生,其實活不活已無甚意義。為弟弟,傅芸已傾盡所有,沒什麼好遺憾的。而到了今時今日,若問心中僅存那一點眷戀。

  僅有范恬。

  那個青澀純摯的少年,那顆炙熱的赤子之心,在她隱晦暗黑的人生中回望,備顯珍貴。

  死寂的囚室,漫長的時光,足夠她思索得清楚明白,她確確實實和幸福擦肩而過了。

  哭了很久,她才勉強抹了一把眼淚,扶著站起往墻角水桶而去。

  外屋有一角落伸進一條小竹管,「滴滴答答」往屋內的水桶滴著水。傅芸無力提水,只能絞了巾子往裡而去。

  孟氏駡聲已經停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但好歹沒有仇視女兒,呵叱了一陣心頭躁戾略略紓解,她抿唇對閨女說:「那姓魏心思歹毒,他手底下的人也是。」

  「不過區區些時日,當不得長久。」

  傅芸胡亂「嗯」了一聲,進進出出廢了一番許多功夫才打理好孟氏那一榻狼藉,褥子是沒有了,孟氏只能躺在粗糙的床板上。

  好歹能進食了,小盆子裡照例是糙餅和鹹菜。糙餅拉嗓子難以下嚥,鹹菜亂糟糟帶著苦澀味道。這是大獄的牢飯,換了地方關押,但並沒有人打算給她們另做飯食。

  「可惡的賊子!」

  孟氏壓低聲音,喘息著切齒咒駡,一如從前每一天。

  她駡的是魏景,但早不敢指名道姓。她第一次駡時被守衛聽見,被後者直接斷水斷糧三日。

  魏景令鑄死大鎖,守衛們自然不會破門而入,但要懲罰這女人也太容易了,餓得氣息奄奄,反覆多次,孟氏最終還是學乖了。

  駡了一陣子,就著涼水吃完了餅子,母女二人只混了個半飽,也習慣了,孟氏關注點在另一處。

  「五娘,你可聽見這是何處?」

  孟氏懷疑,她們被挪到了洛京。

  當年事發,是在荊州平陽郡,母女二人隨即便幽禁在郡守府內。

  這一囚,也不知囚了多久,先前的某一日,鑄死的大鎖被砸開,她們被挪上馬車運往另一地。

  馬車走的不快,走了大約是七八天,在昏睡中被抬下車,接著又被囚進另一個類似的地方,就是眼下這個舊屋院,一直到如今。

  孟氏很清楚,以母女二人的身份,若非出現重大變故,恐怕不會挪窩。

  一則大敗失地,魏景將她們挪回老巢益州。

  二則,大勝得天下,魏景進洛京稱帝,下令將二人挪至洛京。

  孟氏是極期盼魏景大敗的,然益州山多道路更崎嶇,她被困於車廂卻感覺官道並不算很顛簸,而押運的守衛官兵從容不迫,一點都看不出緊張感。

  恐怕,魏景真得了天下了。

  孟氏一時怒一時憂,老天何其不公!蠢婦之子,累她家破人亡,竟還能成為九五之尊?!

  她恨極。

  但恨過之後,又極期盼小兒子沒死被救下,魏景看著舅舅的面子上,能讓傅沛有一條生路。

  慍恨怨毒,又心心唸唸唯一的兒子,諸般情緒複雜極了,她囑咐能走動的傅芸,讓她小心留意外面守衛的動靜,看能否得悉一二消息。

  「阿娘,我沒聽見。」

  傅芸的答案當然是讓人失望的,不提她有沒有留心聽,守衛們無聲無息,根本不可能洩露半絲。

  「那你一天天坐外頭作甚?!」

  孟氏心頭暴戾又起,叱了女兒一句,又駡魏景:「那蠢婦養的狗崽子,正隨了他那老子!……」

  謾駡不斷,傅芸習慣了,不反駁也不搭話,只楞楞坐著,看著黑黝黝的墻角,眸中卻無焦點。

  孟氏以為,自己不會得到答案了,怨憤難平,梗著一口氣連駡了小半個時辰,但誰知這一次,卻出乎了她的預料。

  駡聲中,忽「砰」一聲重鎚擊打金屬的銳響驟起,孟氏倏地閉上嘴巴,傅芸回神,母女二人驚詫萬分,對視一眼,齊齊抬頭看向房門方向。

  沒錯,聲音是從房門方向傳來的,有人在捶打那把鑄死的大鎖。

  發生了什麼事?

  不可抑制的,心臟砰砰狂跳,孟氏傅芸屏住呼吸,透過內間的門洞,死死盯著沒有被遮擋住的那半扇大門。

  那擊打聲並未停下,那人顯然是個好手,再一鎚,「哐當」一聲大鎖墜地,「嘩啦啦」一陣鎖鏈拉扯的聲音,緊接著,厚實的門扇「咿呀」一聲被猛地推開。

  今日原來是個大晴天,久違的日光隨著門搧開啓投入室內,明亮而刺目,孟氏傅芸反射性閉上眼睛。

  就這一瞬,有序沉重的軍靴落地聲迅速湧入,數十名持刀精衛分立兩列,空氣瀰漫的腐臭氣息,他們眉峰半分不動,神色肅穆一手按刀。

  又一腳步聲響起,不疾不徐,穩健有力,一步接著一步,踏入囚室。

  劍眉長目,挺鼻薄唇,英俊的青年男子,身姿矯健,威儀赫赫。

  正是魏景。

  日光投射在他的身上,一身藏藍色雲紋扎袖常服,腰間懸一瑩白羊脂佩,正是龍紋。

  孟氏瞳仁一縮。

  他,果然得了天下!

  猜測成真,孟氏呼吸急促,緊隨魏景而入的韓熙一揮手,兩名御前侍衛抬了一張楠木太師椅,放在正對內室門的丈餘處。

  魏景落座,倚在寬敞的太師椅背,他雙手交疊在腹前,微微轉動左手的青玉扳指,淡淡掃了眼榻上的孟氏傅芸二人。

  傅芸憔悴消瘦,楞楞坐著;而孟氏臉色蠟黃,顴骨高聳,已枯槁得脫了形,正癱在窄小的榻上,腥臭衝鼻。

  後者雙目赤紅,怨恨有如實質,魏景卻淡淡挑唇,很好,確實比一刀殺之解恨太多。

  不過他此來,並非為了欣賞孟氏二女的狼狽姿態的。

  「青姨娘的兒子還活著。」

  見孟氏神色一獰欲言,魏景先一步截住話頭,不緊不慢的淡淡一句話,孟氏瞬間瞪大眼睛。

  「不可能!」

  孟氏一楞,瞬間掙動竟差點在床上滾下來,她青筋暴突,怒聲嘶吼:「那賤婢之子早死了!」

  庶長子,還是先於她進門前就出生的庶長子,哪怕不入族譜不能姓傅,都是她心頭的一根刺,深扎其中,一被觸及即徹痛恨極。

  若現在她仍是平海侯夫人,在夫君面前,她尚能隱忍,但此時此刻,她何須遮掩?

  「胡說八道,那狗崽子雖運氣不錯沒當場身死,但他已被人販不知轉到何處去,倘若僥倖不死,也是奴僕孌童的命!!」

  孟氏哈哈大笑,聲嘶力竭,「好啊!太好了!看那老婆子還怎麼給那賤子再安排一個好去處?」

  魏景眉心一蹙,他本是詐的孟氏,衛詡的身世查了很久,影影綽綽指向傅家,傅竣身邊唯一的漏洞就是那青姨娘,他和邵箐大膽猜測,會不會當年青姨娘不僅僅生了一個女兒?

  可惜傅家經歷過血腥清洗,知悉舊情的老人一個尋不見,查了很久一無所獲,魏景想起孟氏,才有今日一詐。

  答案果真是肯定的。

  而且他敏感的直覺,當年那場「大盜入室」案,似乎另有隱情。

  他冷冷道:「那夥匪盜,是你的手筆。」

  魏景是陳述句,孟氏哈哈大笑,暢快之極她眼角甚至有淚花溢出,倏地笑聲一斂,她面容扭曲:「青樓女子所出的雜種,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不入族譜改了姓氏,不代表這個人不存在,庶長子一角何其厲害,若有機會,當斬草除根。

  孟氏其實也沒做什麼,聽聞司州民亂盜匪橫行,她靈機一動,悄悄回娘家囑託了胞兄。

  使個心腹,趕赴悍匪橫行一帶,散出流言,萍縣衛家巨富,據聞還有祖上傳下至寶。

  劫誰也是劫,這麼一頭大肥羊,悍匪們會錯過嗎?毫無意外,當日匪徒就直奔萍縣去了。

  孟氏兄妹只悄悄散播流言,心腹喬裝易容功成立遁,無聲無息,察覺尚且不能,何談查探?孟氏這一招借刀殺人使得極妙。

  可惜的是,最後關頭衛詡竟被忠僕抱著鑽狗洞逃了。

  不過也沒關係,那僕人很快就是死了,後來傅家查到,衛詡落在人販手裡,已不知被轉了幾手,再無法追查,徹底失蹤。

  這賤子即便不死,也必淪為奴僕孌童了。

  孟氏暢快極了,神色猙獰說罷一句,再次放聲大笑。

  「只怕,你要失望了。」

  魏景並無與這瘋婦多言的打算,厭惡瞥了孟氏一眼,他站起,淡淡仍下一句,「青姨娘之子名為衛詡,昔日安王麾下首席謀臣也。」

  「此人武藝與我不相伯仲,智勇雙全,潛伏安王身邊數年,玩弄安王於股掌之上,半載前終誅安王復得大仇,全身而退。」

  得到答案,魏景信步而出,親衛魚貫跟出,方才黑壓壓一大片的囚室瞬間恢復空蕩。

  孟氏楞了半晌,陡然怒呼:「你胡說!不可能的,絕不可能的!!」

  衛詡,她知道,昔日她兒子的命就掌在此人手中,然姓衛的人不少,她從未將此人和青姨娘之子聯繫起來。

  「怎麼可能?胡說八道!」

  可魏景,並不會無緣無故過來一趟。

  孟氏怒懼交加,這眼中釘沒死竟還淩駕在她母子之上?那,那他既然能復仇,肯定是知悉身世的,那傅沛落在他手裡,還能有命嗎?

  渾身血液在這一刻凝固,孟氏拚命掙動著,如同一條蛆蟲,「我不信,你騙我!」

  對,就是這樣!

  她餘光見屋內尚立著一個韓熙,韓熙正冷冷的盯著她,忽道:「傅沛?」

  孟氏瞪大眼睛。

  韓熙冷笑:「傅沛死了。」

  其實沒有,傅沛是被救下來了,但韓熙極厭惡此人,害他主母對他主子不恭,沒主子之令不好動手做什麼,但不妨礙他言語打擊對方。

  「黃河之畔,衛詡殺安王,斬其首,傅沛亦然。」

  「不,不!!!」

  孟氏厲聲慘呼:「不,我兒子沒死!他沒死!你胡說八道!!」

  但她心裡其實是相信了,衛詡怎麼可能放過她的兒子?痛苦的嘶鳴,慘聲嚎哭,韓熙十分滿意,轉身離開前瞥見驚惶的傅芸,他補充一句。

  「范恬已成婚,娶妻益州王氏。」

  傅芸一僵,驟然落淚。

  韓熙大步而出,「砰」一聲房門重新閉闔,「嘩啦啦」的鎖鏈扯動聲響,「哢嚓」一聲大鎖押上。

  「你胡說!」

  「你回來,把實話告訴我!」

  孟氏拼了命往前探手,一撲,竟撲出窄小的床榻,臉衝地直直撞向地面。

  她的動作太突然了,失神的傅芸驟不及防,來不及扶住,眼睜睜看著孟氏「砰」一聲,重重磕在地上。

  怒呼質問戛然而止,一息後,一泓鮮紅沿著地面流淌而出。

  傅芸滾下,慌忙翻轉母親,鮮血滴滴答答沿著顔面淌下,孟氏雙目大睜,死死盯著屋頂。

  傅芸顫抖著手,探往孟氏鼻端。

  「啊!」

  一聲驚呼,她往後一縮,後肘重重撞在床沿。

  孟氏死了。

  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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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3:21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邵賀、蔡氏母子

  洛京城南的石燈巷,新搬來一戶人家。

  四口人,一個老婆子,一對四旬夫妻,還有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

  人憔悴蠟黃,但看眉目卻生得不錯的,有八卦鄰居湊上去,說那家人雖看著狼狽,只那手卻是柔軟沒丁點繭子的,怕從前是富貴人家的出身。

  石燈巷這一片,多為貧民聚居,房舍矮小且蔽舊,巷子狹窄也不整潔,唯一的優點,就是物價低廉。

  富貴人家出身麼?

  石燈巷的街坊鄰里也沒太大出奇,上月洛京大變,頭頂已徹底變天了,新朝天子數日前已登極。

  新天子聽聞是前朝先帝五皇子,齊王殿下,大仇得報,徹底推翻大楚,建立新朝大齊。

  大楚舊臣,新天子一個沒留,反而清理持續了半個月。以前的大人物悉數傾覆,這炮灰撲簌簌一地,落魄到遷居貧民窟的極多。

  石燈巷一帶上月就搬來了十幾戶,這邵家幾口實在沒什麼稀奇的。

  是的,這戶本來說是姓蔡的人家,不知為何,昨兒又改口說自家男人姓邵。

  自己姓什麼都搞不清楚麼?

  可笑,不過街坊們也沒八卦太久,取笑那邵家幾句,話題很快就轉移了。

  他們有更感興趣的事。

  數日前新帝登極,攜元后同時登頂,前無古人聞所未聞,天子對元后之愛重,一時為洛京內外所津津樂道。

  「……中平二十三年的。」

  新天子和元后成婚六年了,當初大變驟生,就是一起流放出京的。

  歌頌帝后情深到了最後,總不免提起這事,不過皇家的事,再八卦也不敢明目張膽評頭論足,只十分隱晦地提了一句。

  但大夥兒秒懂。

  最艱難,最落魄,到如今的坐擁天下九五之尊,新天子給予元后前所未有的尊榮,很容易就讓人腦補一齣最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不管平時再如何長舌的婦人,在這一刻臉上都露出了憧憬和欽羨的神色。

  非常美好啊,如神話裡一般的情感。

  「陛下英明神武,情深義重,豈是那等子陰險狡詐之輩可相比擬的?」

  新天子率大軍攻陷洛京已一個月,頒告示安民,接手城防治安,軍士井然有序,從不滋擾百姓,洛京城不但很快恢復平靜,就連舊日的賊盜拐偷都大大減少了。

  誰當皇帝老百姓管不著,但他們能分辨身邊的變化,驚懼早已去了,大家樂呵呵的。

  有了這背景,婦人們痛斥前朝更情真意切了許多。

  七嘴八舌,傳入正快步返回巷子的青年男子耳中,他目光閃了閃,腳下更快幾分,匆匆穿過巷口人群,往裡而去。

  這男子二十出頭,一身粗布衣衫,打扮與巷口街坊並無兩樣,但他接近這群貧民之時,眉心卻微微蹙起,腳步左閃右避,窄小的巷口,他硬是沒擦到任何一個人。

  這群貧民身上的酸腐氣息,讓他極不適。

  這條巷子同樣也是。

  「裝什麼裝啊?還不是住進來了?!」

  有眼尖婦人窺見,白眼一翻呸了一口,一口濃痰差點濺到青年腳下,他瞬間一跳,怒目而視。

  「看什麼看?!」

  「你,你!」

  青年並無於潑婦爭吵的經驗,加上他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憤憤一息,拂袖:「粗鄙潑婦!」

  他漲紅臉怒瞪對方一眼,憤然大步走人。

  「呸!不過就是隻落毛雞,還把自己當鳳凰了?老娘……」

  謾駡聲瞬間響徹半條巷子,青年氣得渾身顫抖,很快!他要這群人好看!

  他重重推開暫居屋捨的門,屋內立即響起數道聲音。

  「怎麼樣?」

  「大郎,可是真的?!」

  「邵柏可真封了侯?」

  屋裡所有人都在等著,一見青年回家立即撲上來,連首座那老婦和跛腳中年男子也不例外,人人目中光亮大放,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青年也就是邵任,登時精神一振:「沒錯!」

  「邵柏真被封為承恩侯了。」

  天不絕人,他家翻身在即了!

  沒錯,這石燈巷新搬來一家四口,正是在舊朝已鋃鐺入獄的前東平侯邵賀幾人。

  邵賀,裘太夫人,邵箐邵柏姐弟的生父祖母。

  嗯,還有那個和孫氏死鬥十數年的二房蔡氏,以及她的親兒子。

  ……

  也不知道邵賀幾人的命好是不好。

  自從魏景廣發檄文公佈身份後,東平侯府一大家子除了孫氏邵柏,統統被押入大獄。皇帝想著以後可能有用,因而邵賀幾人雖為階下囚,卻好歹苟活到魏景率大軍攻打司州。

  魏景大軍兵臨城下,邵賀等人苟延殘喘的日子本該結束了,被押上城頭,籍此要挾停止進攻。

  魏景怎麼可能搭理?

  但邵賀一干人等還是活了下來。

  得幸於當時戰況太猛烈了。

  因邵賀等人出現,敵軍進攻反而更凶了幾分,守城大將陳洪本咬牙下令,宰殺邵賀一行,以振士氣。但奈何當時火箭和投石太過兇猛,執行兵卒倒下一片,後續就再沒人有心思理會邵賀等。

  邵賀肩膀被劃了一刀,還好不重,但他的腿在逃遁過程中被生生踩折了。

  朝廷守軍吃緊,徵召了許多搬運滾石檑木的民夫民婦,邵賀一行僥倖沒被殺後,混入民夫隊伍,磕磕絆絆下了城頭,躲進民居群中。

  接著,就是魏景大軍進城,洛京城戒嚴三日後恢復如常。

  裘氏人老倒精,當年被抓捕時她驚慌下卻沒忘擼下一枚玉戒,含在嘴裡壓在舌根,倒是一直存下來。現今,好歹邵賀的治傷錢是有了。

  邵賀傷治好後,腿也瘸了,剩下的錢不多,邵家人再如何嫌棄,也只能先找了個貧民窟暫時落腳。

  沒錯,是暫時。

  因為不管是邵賀和他的親娘裘氏,抑或蔡氏母子,都沒忘記齊王妃。

  齊王得了天下,那邵箐該是皇后了吧?

  幾度以為生路盡了,誰知又柳暗花明。

  邵氏女是皇后,那娘家毫無疑問是必被恩封的。

  眾人一陣激動,邵賀傷都還沒好全,就立即讓人兒子出外打聽消息。

  結果很振奮人心,邵箐果然是元后,甚至新帝之隆寵遠出諸人預料。

  攜手登頂,古來第一人也。

  邵后這般得新帝愛重,邵家人的待遇還會差嗎?

  只可惜眾人還沒來得及興奮太久,邵任又說出了第二則消息。

  一直不知音訊的邵柏孫氏似乎沒死,在半月前也進京了,這元后母家的恩封,竟被被邵柏得了去。

  「這有什麼?」

  蔡氏不以為然:「侯爺乃是父,父在,如何輪到他得封?」

  按禮法,也確實如此。皇后生父在,恩封后父;若父亡,則恩封其兄弟。所以依常理,有邵賀這父親在,后族的恩封是如何也輪不到邵柏頭上的。

  馬上就重返侯門了,蔡氏大喜之餘,又想起孫氏母子。邵氏一族日後的榮光必是繫在邵箐身上了,身為邵箐的親母弟,邵氏兩房的形勢立即一個顛倒。

  而且會比舊日更加糟糕。

  身為皇后胞弟,還是嫡出,日後邵賀百年,這承恩侯的爵位必是邵柏承繼的。

  多年奮鬥,一朝回到解放前,且後續已非人力所能轉圜的。

  不甘暗憤,蔡氏眼珠一轉:「這姐姐和二郎,也不知是如何到了陛下那邊去的?唉,也是他們命好,無需遭這幾年牢獄之災。」

  真命好嗎?

  那麼湊巧母子倆都命好避過一劫?

  用運氣解釋,實在很難說服人,畢竟當年事發之時,孫氏母子是在府裡的。

  這一點,不管是邵賀還是裘氏,都很清楚。

  莫不是,邵柏提前得訊,先一步帶母親離開府裡,然後投奔女兒?

  「這個逆子!」

  邵賀臉色一沉,因為不知魏景提前接人的訊息,以常理推斷,確實,孫氏母子若非早一步接訊的話,是無法及時逃離的。

  那麼,邵柏卻沒有通知邵賀這個父親,直接導致他的親父和親祖母,以及兄長等一大家子落入皇帝之手。

  若非皇帝想著留人有用,他們幾個墳頭的草該有數尺高了。

  裘氏大怒一拍木桌,瘸腿舊木桌一傾,幾個盛了白水粗瓷大碗「劈啪」摔了個粉碎。

  「不肖子孫!」

  裘氏邵賀臉色陰沉,顯然慍恨極了,蔡氏和邵任對視一眼,母子倆交換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

  看來,還是有機會的。

  只要邵柏「病逝」了,這承恩侯的爵位,照樣歸到邵任手裡。

  母子二人立即不著痕跡地煽風點火一番,見邵賀裘氏目露寒光,蔡氏滿意,忙道:「姑母,表兄,我們當快快去承恩侯府才是。」

  是的,不管有什麼打算,先把爵位拿回來再說。

  裘氏贊同這點,只她略略思索後卻道:「我們先不登承恩侯府的門。」

  她大半輩子謹慎慣了,直接登門不妥,萬一那孫氏母子見事情敗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人請進門而後加害之,那就糟了。

  要知道權貴聚居的地兒本就清靜,而高門大戶光一府就佔了半條街,門房處的小動靜鄰里根本不可能知道。

  這成事可能還挺大的。

  裘氏眯了眯眼睛:「我們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邵柏攔停,而後當場相認,並宣之於眾。」

  徹底杜絕孫氏母子將事情悟下的可能性。

  歷朝歷代皆以孝治天下,新建的大齊朝也不例外,不管是邵賀還是孫氏俱需從之。甚至,連貴為皇后的邵箐也不得不受約束。

  一朝國母,豈能是不孝之人?

  不得不說,薑還是老的辣,裘氏話一出口,立即得到其餘三人的大力讚許。

  很好,計策定下,那就按計行事。

  不過這個機會並不好找,畢竟如今耳目閉塞,而邵家人一身貧民打扮,若老在城西貴人區轉悠會很引人側目的,為防止消息走漏,行動需慎之又慎。

  這般千辛萬苦,才終於在大半月後得到一個機會。

  梁丹成婚大喜,邵柏攜母親孫氏前去赴宴。

  梁丹乃青翟衛出身的小將,隨魏景南征北戰也立下許多汗馬功勞,被封為忠勇伯。

  當年小將,現在也二十多了,是大齡晚婚青年,去年由季桓做媒,與范亞堂妹定下婚盟。

  去年交戰頻頻,誰也顧不上辦喜事,這不,天下大定,主公登基後,梁丹幾個就忙裡抽閒,先緊著把媳婦娶進門了。

  忠勇伯府雖在城西範圍,卻頗偏近城北,這一片很繁華,其中有一條通往承恩侯府的必經之路永寧正街。

  赴宴折返的孫氏母子,這永寧正街,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好!」

  邵賀擊桌:「明日我們就侯在永寧街。」

  ……

  披紅掛綵,一府喜慶,梁丹沒有父母長輩,孫氏等人少不得裡裡外外幫著張羅,待到喜宴散了,已是酉時。

  華燈初上,宵禁未至,出了忠勇侯府,孫氏面上笑意未褪,「成了家,這日子總算是安生過起來了。」

  幫著招待女賓,孫氏難免喝了兩杯,此時臉上有些燒,她撩起簾子,讓晚風吹散燥熱,笑看了眼熙熙攘攘的夜市,她不忘抱怨兒子:「孟安都娶妻了,二郎,你看看你?……」

  又念叨婚事了,邵柏登時頭大如斗,他本來是見母親喝了酒忙上前攙扶登車並照顧,如今孫氏未見醉意,他忙不迭站起:「阿娘,我出去了。」

  他騎馬算了。

  「你個臭小子!」

  孫氏還不知他?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嗔怒兩句,邵柏不敢掙扎,只得苦著臉挨訓。這慘兮兮的,孫氏被他氣笑了。

  「你給老娘說說,這娶妻有甚不好的,誰家男子不成婚?啊?」

  「娘,我也沒說不成,只是……」這不是不用這麼急嘛?

  正當母子二人又要展開新一輪的纏磨時,忽馬車「咯噔」一聲猛地停下,緊接著前頭喧嘩聲大起。

  「什麼事?!」

  孫氏驟不及防的,差點碰傷額頭,邵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一怒,正要喝問,卻聽見前頭數道人聲驟起。

  「什麼人?!」

  是自家護衛隊長的厲聲詰問:「你可知這是誰人座駕?何方刁民竟敢擅自攔截!

  「這是承恩侯邵柏車駕,誰人攔不得,我都能攔。」

  緊接著,是一道高亢的中年男聲,略帶沙啞,頗傲慢,久違且熟悉的語調,隔著車簾傳入耳中,孫氏和邵柏動作倏地一滯。

  這聲音?

  這聲音!

  這嗓音孫氏邵柏母子絕不會忘記,孫氏倏地撩起車簾,只見不遠處攔在車隊前的,正是那個她隱怨多年化成灰都忘不了的身影,邵賀。

  且不止邵賀。

  一身粗布灰衣,形容狼狽面黃肌瘦,有老有少的四人,正一字排開攔住車隊,她的婆母裘太夫人,邵賀,還有昔日鬥死鬥活的蔡氏母子。

  這四個人竟都沒有死?

  命這麼大?!

  「我乃你家主子生身之父,邵柏呢,還不讓他過來?」

  那邊邵賀一說罷,裘氏立即接話:「當朝皇后,乃老身親孫女,我兒親女,汝等還不速速讓開?!」

  實話說,邵柏對父親祖母觀感很複雜,難免殘存一絲親緣之情,而孫氏則太過於震驚。但不管是殘存感情還是震驚,在裘氏「皇后」一詞出口後,二人心頭登時一凜。

  國母,孝道。

  昔日一封斷絕書,邵箐多年來隱隱的態度。

  再看眼前夜市人潮熙熙攘攘,已迅速聚攏過來,邵賀裘氏的話一出口,看熱鬧的人登時嘩然。

  有懷疑看向邵賀幾人的,但更多是好奇瞪大眼睛的。

  蔡氏母子面上一閃而過的得意之色,而裘氏邵賀目中則是篤定。

  此四人之險惡用心,可窺一斑。

  孫氏氣炸了肺,立即推開兒子猛一撩簾子,厲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在此妖言惑眾,趕緊拿下,送到京兆尹去!」

  絕不能讓女兒沾上這群人,否則怕是再甩不掉了。

  孫氏能懂的,邵柏也明白,被推至一邊的他諸般複雜情緒已如潮水般退去,面色漲紅雙手攢拳,極憤怒。

  「孫氏?」

  一女聲厲喝,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中間那輛精雕吉祥紋的青帷大車被人從裡撩起了車窗簾子,一個秀美白晰的貴婦人正一臉怒容,咬牙厲喝。

  毫無疑問,這是孫氏。

  只孫氏那一雙風韻猶在的杏眸正死死盯著他們,冷光驟放,恨極怒極。

  孫氏視他們為敵,毫不懷疑,若可以,大概她能將他們除之而後快。

  那假若他們真被拿進了京兆尹,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身處囹圄,肉在案板的感覺邵賀等人太深刻了。一定不能被押入京兆尹,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只沒想到這孫氏反應竟這麼快,震驚之下一點破綻都沒露,威儀十足居高臨下。然這突然竄出二貧民自稱是皇后父親祖母的事也夠匪夷所思的,圍觀百姓孫氏話落那一刻,已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孫氏當機立斷一聲喝,登時粉碎邵賀四人半月籌謀,借輿論落實身份的法子目前是行不通了,而承恩侯府一干護衛已怒喝著跳下馬,迅速包抄過來。

  在這個關鍵的時刻,邵賀的腦筋前所未有地靈光。

  「快走!」

  不能讓人逮住,否則他們被押入的就未必是京兆尹,邵賀當機立斷,立即回身竄入人群之中。

  看熱鬧的百姓裡三層外三層,就在四人身後,邵賀佔了地利一轉身立即沒入人群,裘氏蔡氏邵任慌忙緊隨其後。

  四人混入人群中,慌忙左穿右插,勉強脫身。

  「表兄,那我們怎麼辦?」

  設想過孫氏母子翻臉不認人,但當對方真這麼做了的時候,蔡氏還是免不了一陣恐慌。她太清楚權位的影響力了,通過孫氏母子反應證實身份的意圖落空,她怕不等己方想出新對策,孫氏就緊著動手了。

  斬草除根,免除後患。

  邵賀神色陰鷙:「明日早朝散,我們去宮門喊冤!」

  重獲潑天富富貴在前,事實上,四人就沒想過逃離京城。孫氏不認?沒關係,當著上早朝的諸文武面前出現,總有知悉內情的人。

  國母不孝,對新朝損傷之大不言自喻,陛下再和邵箐患難與共,恐怕也會不悅及微詞的。

  邵箐會如何取捨,不用多說。

  沒有邵箐的一貫態度,今日孫氏膽子絕對沒這麼大。

  哼,這個不孝女!

  邵賀早已忘記當年自己給大女兒寫過那份斷絕書,只滿腔憤恨盈胸。

  好在,皇后和其母家,某種程度也是互相制衡的關係,邵賀自信,只要自己公然出現在文武勳貴面前,邵箐不得不退步。

  「至於今夜。」

  現在距離明日朝散,還有六七個時辰,為防孫氏先下手為強,邵賀一邊攜裘氏等人在鬧市中左繞右繞,以擺脫有可能的追蹤者,一邊壓低聲音。

  「等回了石燈巷,我們立即將身份廣告四鄰。」

  若孫氏想趁著夜色無聲動作,那還是趁早打消念頭罷。

  ……

  孫氏確實使人暗中搜尋了。

  不得不說,邵賀的策略是對的,他一行人一路走的人多大街,護衛並找不到什麼空子,等一拐入石燈巷,聽見前方「我乃皇后生父」「皇后祖母」「皇后大弟」一連串高呼,緊接著就是街坊一陣嘩然。

  門扇連連開合,不斷有人奔出,質疑聲,好奇聲,人聲鼎沸。

  護衛隊長暗暗咬了咬後槽牙,只得使人盯緊,自己匆匆趕回報訊。

  「可惡的邵賀!可惡的死老太婆!」

  孫氏剛剛進的承恩侯府,剛繃著臉對兒子說了句「不能讓此等無恥之徒連累娘娘」,就得了報訊,她氣得一揚手猛砸了手上茶碗。

  一貫注重儀容如孫氏,此刻白晰的面龐扭曲,她「霍」地站起:「必須馬上想個法子!」

  夫妻多年,孫氏頗瞭解邵賀的為人,對方下一步必要鬧得更大,讓她們娘仨避無可避。

  「備車,我立即進宮見娘娘。」

  邵箐忙碌前朝,姁兒白日還是歸外祖母帶,孫氏進宮比想像中容易太多,哪怕宵禁快至,她也說走就能走。

  她要立即將此事告知女兒女婿。

  魏景只救了孫氏母子,態度可窺一斑,這事其實並不如邵賀想像中讓人忌諱。但新朝剛立,鬧出國母不孝總是極不妥的。孫氏怕季桓等陛下心腹對閨女微詞。

  越早處理越好。

  但不等孫氏登車,宮中就來人了。

  是魏景遣來的。

  拿下洛京不足三月,他登基未滿一月,洛京表面風平浪靜,其實各處都在他的監控之下。

  邵賀鬧的這一齣,早已稟至他跟前了。

  他冷笑一聲,也不告訴妻子讓她煩惱,直接淡淡一句,大楚前東平侯府上邵氏諸人,俱已亡於洛京城頭。

  皇帝說這人死了,那這人就必定是身亡無疑。

  就算還活著,那也是死了。

  魏景並沒有親自出手處理此人,因他顧忌邵箐的形象名聲,只立即命人將此話傳至承恩侯府。

  邵賀等人,邵箐邵柏姐弟涉及不妥,最適合出手的,是孫氏。

  孫氏很完美領悟到魏景之意,心頭大石落定,她挑唇一笑。

  很好。

  邵賀一家既然是死人,那就好辦了。

  ……

  很快,邵賀四人發現,自己的如意算盤再次落空了。

  昨夜在石燈巷拋出驚天大雷,果然一夜安寧,邵賀在蔡氏的小意服侍和逢迎下滿意一笑,匆匆換了衣裳,他和裘氏領著蔡氏母子立即出門。

  意得志滿出門,在早起四鄰或驚疑或嗤笑的目光中大步而行,直奔皇宮方向。

  但誰知還沒奔出巷口,前方突然一陣喧鬧,急促而有力的「踏踏」腳步聲迅速接近,一個老中年婦女的聲音,「差爺,就是此處,那冒充皇后娘娘之父的賊人們就在巷子裡頭!」

  一群如狼似虎的軍士迅速包圍石燈巷。這些京兆尹軍士本南軍出身,征戰多時一身鐵血,直撲入巷嚇得人膽顫心驚。

  領頭一個富貴人家嬤嬤服飾的婆子,手一指:「就是這幾個人!」

  軍士們迅速包圍,邵賀四人反應不及,一瞬間兩手已被反抄,俱被拿下。

  「你們幹什麼?!」

  「我乃當今皇后娘娘祖母,我兒乃娘娘生父,汝等安敢造次?!」

  突如其來的變化,裘氏邵賀蔡氏邵任被嚇得魂不附體,拚命掙扎著連聲大喊。

  領頭軍士一個耳光扇在邵賀臉上,邵賀呸一口血沫,噴出兩顆泛黃的牙齒,大怒剛要駡,卻聽見對方說出一句讓他心膽俱裂的話。

  「前朝東平侯邵賀等四口早已殞於二月前的洛京城頭,陛下恩旨撫卹過,何方小賊,如今竟來冒充?!」

  天子下旨撫卹,意思就是皇帝說這幾人已經死了,金口玉言,絕不可有錯的。

  本來是一個場面活,魏景當初隨口一說,但現在能當口諭用了。

  知內情只韓熙季桓等少數人,他們自然不可能觸怒魏景來為邵賀等出頭的。另外的絕大部分人,就像此刻的領頭軍士,本不認識東平侯府,深信不疑。

  爆喝一聲,諸軍士拿了人就走。

  只對於邵賀幾人而言,卻如晴天霹靂,蹌蹌踉踉被拖出巷口,邵賀一抬頭,卻見朦朧晨光中,不遠處的街口停了一輛藍帷馬車。

  馬車車簾撩起,露出孫氏半張白晰的臉。

  孫氏和邵賀視線碰了正著,在對方瞬間激動驚疑的目光中,她冷冷一笑。

  若說從前諸多忌諱,那麼得了陛下口諭的她,那可是徹底解開束縛。

  十數年的忍辱負重,哀怒怨意,被昨日的憤懣喚醒,二者交織一起,俱化作深深的憎恨。

  好一個邵賀,好一個裘氏,好一個蔡氏母子!

  她目泛寒光,顧忌陛下心腹臣將對一雙兒女的觀感,她不好一棒子打死,但此刻光景,她想對方活得不好,實在太容易了。

  孫氏直視邵賀,還有旁邊的裘氏,她前半生的坎坷,兒女的艱難,都是這二人主導的。

  一個她極偏心的婆母,一個曾經她以為是良人的夫君。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邵賀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只他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就被一把堵住嘴巴。

  進了京兆尹衙門,先是被打了三十大板,結結實實的厚實板子下去,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投入大獄後,那個領路的嬤嬤又來了,一碗滾燙的藥汁下去,燙醒痛昏死的四人,很快發現,他們說不出話來了,成了啞巴。

  關了一個多月,這四人雖有不同程度的後遺症,但命硬竟都挺過來了。很快,皇后再度得孕,陛下大喜,又逢建朝後第一個正旦,遂大赦天下。

  邵賀四人被放出來了,但打扮如同瘋子,連話都說不出的四個瘸子,又還能如何表明自己身份?

  石燈巷也回不去了,謾駡嗤笑聲不斷,有人撿石頭扔他們。那小破房已另租出去了,潑辣婦人叉腰大駡一通,直接將人一推,「砰」一聲屋門牢牢鎖上。

  又饑又渴,無處容身,瞎了一隻眼的裘氏死活要往承恩侯府去,未走了一半的路,就被巡城軍士發現,城西乃貴人聚集之地,他們再次被攆走了,

  這一攆,他們就直接被騙出城,有一京郊鄉民說城外辦道場,叩拜不但可拿幾個大錢,還能大吃一頓。饑腸轆轆的幾人去了以後,就沒回來了。

  「這幾人,不能留在洛京。」

  知悉邵賀幾人真實身份者還是有的,俱是陛下心腹位高權重。他們不管閒事,不代表不能知道,孫氏並不打算讓邵賀幾人久留。

  萍鄉,方縣,陽津,邵賀幾人往東南方向越走越遠,想回頭總會遇上種種阻滯,人微力弱,被引導著遠離洛京。

  裘氏在一個倒春寒的夜裡無聲病逝,可笑的是當時邵賀正忙著把蔡氏賣入暗娼館子。

  日子太苦了,邵賀終於忍受不了越發落魄如乞丐一般的生活。蔡氏能得寵十數年,她是個美人,雖年紀大了些,如今面黃肌瘦,但眼光毒辣的鴇母還是能一眼看出的。

  暗娼館,大半是下等人的生意,蔡氏倒算合適,討價還價一番,面目有幾分猙獰的邵賀奪過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唔,呃呃!」

  從喉嚨發出的一絲微弱聲音,很嘶啞,蔡氏劇烈掙扎著,拚命撲往邵賀方向。

  鴇母「呸」一聲:「趕緊押進去!」

  絕望的蔡氏等待兒子來救,但她不知道,此刻的邵任被被人圍著毆打。落魄如廝,心頭那口氣還放不下來,早晚得罪人。一群地痞流氓,就能把他打殘。

  殘疾的邵任,彷彿衰老了三十年的邵賀,在細雪飄飄揚揚的初冬,終於徹底淪為乞丐。

  他們在揚州輾轉,已徹底失去掙扎的力氣。

  「留幾個人看著,其餘人回來罷。」

  孫氏擱下最後一封消息,閉了閉目,胸口積鬱多年的那口怨氣,終消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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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顏明、衛詡

  兩岸青山如屏,江流曲折幽深,漁舟唱晚,猿聲隱隱,自長江上游順水而下,遍賞旖旎風光。

  御駕一行自上而下,無不興致高漲,身心暢然。

  等到了荊州的南陵郡,停船休整暫歇,顔明突然提出,他要告假幾日。

  這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但剛聞訊,邵箐卻側頭,和魏景對視了一眼。

  他們想起一個人。

  衛詡。

  顔明和衛詡本是舊識,當年火牛陣前就知道了,但危險解決後,他卻不願意詳述舊事,只簡單說了兩句昔年一起成長學藝,就給搪塞了過去。

  顔明脾氣古怪不想說那嘴巴比蚌殼緊,每個人都會有不願提及的過往,非必要情況,魏景也沒有追問。

  但他判斷,衛詡和安王有舊仇,而且很深。然結合衛詡出山的時間點,難免將視線放在當年那場驚天大變上。

  魏景命人仔細查探,竟影影綽綽指向昔年的平海侯府傅家。

  他當即皺眉,命人深挖,又去了囚禁孟氏傅芸的密室一趟。

  一詐,情緒瞬間激動的孟氏果然透露出關鍵的訊息。

  至此,魏景猜測到衛詡的真實身份,且很有幾分把握。

  「存山,怕是要去尋那衛詡吧?」

  衛詡出山前是荊州名士,當年初遇顔明也是在西南,邵箐合理推斷,他們幼時學藝的地點就是荊州。

  這是巧合途徑,順路探訪故人?

  邵箐看了魏景一眼,若猜測是真,那按血緣,衛詡該是他的大表兄了。

  魏景「嗯」了一聲。

  他神色有幾分複雜,舅舅很可能還另有血脈存世,他本該高興的,但這血脈和衛詡劃上等號,這份喜悅欣慰難免被大幅度消淡了。

  畢竟他對此人,一直是審視和防備的。

  衛詡正邪難辨,行事詭異莫測,一切只隨心所欲,不能算敵,也絕非友。

  不過,這幾年對方毫無音訊,顯然復仇以後就不再搭理外事,也無和魏景相認的打算。

  「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畢竟沒有確鑿證據,邵箐握住魏景的手,安慰道:「平海侯府,好歹有傅沛延續舅舅血脈了,你莫介懷。」

  說起這傅沛,救回來養了幾年,悄悄觀察也一直持續著。根據反饋這人確實是懦弱的,沒有恨怨之類的情緒。當然也可能其實是有的,但卻沒敢表現出來,他懦弱是真懦弱,沉默畏縮,連收攏身邊人心的動作也沒有。

  既然如此,魏景也不需要另外處理了。

  舅舅是魏景一個執念,大齊開國後,他重新封了傅沛為平海侯,平海侯府就在原址。若傅沛表裡如一的話,看在其父份上,他能有一輩子的安穩生活,唯一的任務就是娶妻生子而已。

  傅沛已定親了,以姑娘自願為原則的遴選,一個父親任太府少卿的中級官宦家庭出身的少女唐氏脫穎而出。邵箐親自見過唐氏,說明白日後很可能會把孩子帶進宮養,如不願,可作罷,不責罰也無不樂。

  傅沛懦弱畏縮,但不排除藏怨在心的可能性,魏景做事,自然不會留後患。

  唐氏卻表示,她很樂意。

  作為一個和繼母不和被壓迫多年的原配嫡女,高嫁傅沛實在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她不用再擔心被繼母坑了下半輩子,日後還能掌握娘家的絕對話語權,照拂自己的親兄弟。

  各取所需,並不是人人都對所謂情愛有憧憬的。

  很好,這唐氏頭腦很清醒,或許將來孩子讓她自己養也未必不行。

  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年初出洛京前,魏景下旨,賜婚傅沛和唐氏,婚禮正籌備當中,等御駕回京正好親迎。

  唐氏身體康健,想來婚後不久就能得孕了,傅氏血脈延續,魏景好歹能得到一些慰藉。

  邵箐眉目柔和,與他十指交握,魏景回以一笑:「你說的是。

  他並未多談衛詡,只允了顔明的假,很明顯,魏景也無特地和衛詡相認的意向。

  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便罷。

  ……

  顔明得了允假,當日便動身離開。

  值得一提的是,他並未帶妻兒同行,囑咐一番,將寇月娘倆托給大舅哥寇玄照顧,自己匆匆而去。

  他去了渡口,登船往上游折返一段,在長江與支流沅水的交匯處換乘,登去往阜陵的客船,沿沅水逆流而上。

  沅水,大江支流,崇山峻嶺中蜿蜒而出,洶湧滂湃。

  阜陵,沅水衝出群山,將出未出時流經的一古城。背巍巍青山,面滔滔江水。傳聞山間曾有仙,水中曾有龍,俱不可考,然此確乃鐘靈毓秀之地也。

  顔明在三日後抵達阜陵,登上碼頭,望一眼青黑的古樸城墻,他並未直奔阜陵而去,而是繞過城池,直接去往谷城背後的鴉青群山。

  阜陵山勢雄俊奇險,景色四時不同,遊人如織,顔明也不理會,直接沿山道往上而去。

  這山勢極險,越往裡,遊人越稀少,最後深入數十里,漸聽見「隆隆」的水聲。

  水聲越來越近,震耳欲聾,狹小的山道也走到了盡頭,一拐,只見前方一條青白巨瀑如練,從山崖頂端傾瀉而下,底下深湖水波劇烈翻湧,那水珠如同大雨,劈頭蓋臉拍下來,隱隱生疼。

  湖光山色,瀑布在陽關下折出耀目光芒,湖畔芳草萋萋安,野花在山風中輕輕搖曳,好一處大自然奇景,然此地卻是遊人能入到的最深處。

  顔明掃了眼瀑布,撇撇嘴,撐起早備好的傘,十分熟練地左穿右插,從遠處看,他竟彷彿直接從巨瀑邊緣往裡走了進去。

  原來,這巨瀑後頭竟然有路,而且還不窄。穿過前頭小段,裡頭乾燥陰涼,顔明抽出火摺子,吹燃,接著微光直接穿過山腹,從另一邊而去。

  再走一段,眼前豁然開朗,三面陡峰一面臨水,環抱的一處光潤寶地。瀑布的巨大轟鳴已聽不見,眼前清溪潺潺,花木錯落有致,近處亭臺樓閣點綴,遠處雲霧繚繞,如同仙境。

  此地也無院門,顔明三步並作兩步穿過最前頭那片鬱蔥花木,眼前是一木亭。

  棕紅色香木亭,頂部是一橫橫的鏤空,和熙的暖陽穿過橫木頂蓋,灑在同是香木製的地板上。亭子不小,約三丈見方,一邊是顔明所立之處,而另一邊則有低矮圍欄,欄下是蜿蜒而過的清溪,匯入四丈開外的澄清湖泊中。

  清溪前,欄杆後,亭內站著一頎長男子,一襲雪白寬袍廣袖,烏黑亮澤的長髮並未束起,僅用一根銀色素緞束在腦後。

  背影挺拔飄然,不沾凡塵仿若謫仙,和記憶裡並沒什麼兩樣,只驟眼一看,卻似多了一絲隱隱的孤寂。

  顔明恍惚一瞬,回神,那白衣人並未回頭,不過他眼尖,見廳內方几上已新沏了二盞清茶,他撇撇嘴,直接一屁股坐下,執起玉杯一仰而盡。

  玉杯丁點大,口乾舌燥完全不解渴,他直接提起旁邊的小壺仰首灌。可惜這玉壺也就半個巴掌大,一口就喝乾淨了。砸吧砸吧嘴,他沒好氣:「就不能整個大的壺沏茶麼?這麼一點點夠誰喝?」

  那白衣人終於動了,一回頭,劍眉長目,鼻高唇紅,膚色白晰有光澤,極俊美一名男子。

  正是衛詡。

  衛詡今日才知,顔明當年墜江後未曾殞命,不過他神色也未見太多變化,淡淡道:「若是渴了,湖水有的是。」

  顔明撇撇嘴:「湖水也沒啥不好的。」

  他喝過,他也喝過,大家都喝過不少。

  這湖水清冽甘甜,味道還很不錯的,顔明也等不及沏茶,直接跨過欄杆,捧水大喝,喝飽又洗了一把頭臉。

  衛詡也不理,緩步行至亭中心木幾旁,撩袍坐下,端起玉杯,淺啜了一口。

  這一個喝水洗臉,一個垂眸喝茶。

  幾乎生離死別,多年過去後再見,這二人誰也沒有熱淚盈眶,甚至不見半絲激動,言行態度如舊時一般無二。

  彷彿這麼多年過去,只是錯覺。

  但這終究是真的,顔明洗乾淨臉上汗漬,抹了一把,這才折返,坐下揉了揉腰腿,累死他了,不會武藝果然吃虧。

  他一邊揉著,一邊掃了眼衛詡。後者出山一趟,耗了足足長達數年的時間報復安王,這點顔明早打聽清楚了,當年他咋舌,現在依然是。

  衛詡這性情,也不知道這些年發生過什麼,但可以斷定,那必是觸動靈魂的血仇了。

  嘶,莫不是尋到了離散多年的親人?然後發現……

  到底是幼年成長的夥伴,且是唯一的,顔明難免有幾分惦記,不過他更清楚,不用問,問對方也不會說。

  瞥一眼衛詡清冷依舊的眉眼,他撇撇嘴,算了,自己也管不了,反正這人只有折騰別人的,別人絕對折騰不了他。

  顔明遂將那幾分惦記丟開手,問:「藏書閣還在東邊吧?你挪沒挪裡頭的東西?」

  沒錯,他這趟過來探看小夥伴的只是順帶的,主要目的是藏書室。

  兒子一天天大的,若要學些武藝的話該提上日程了。顔明本人不愛習武,但他不是不知道強筋骨的好處的。要說將兒子送到張雍他們家學吧,不是不行,只是武將學藝方向更偏向沙場殺敵,而且看家本領啥的也不大好教,學的也不好意思。

  顔明早就想起這藏書閣了。

  藏書閣內應有盡有,包括醫毒孤本武學典籍,極珍貴的也不少,那義父和再上輩的收藏都囊括其中,隨便一本,都是外人夢寐以求的寶物。

  既有珍品,何必去蹭人家的,顔明早早就計畫要回來一趟了,這回剛好隨御駕出行。

  紅泥小爐上的泉水微微沸騰,衛詡提起注入玉壺中,葉脈舒展,茶香四溢,他垂眸盯著玉壺,淡淡「嗯」了一聲。

  行,沒動過就行,那機關顔明熟稔得很,也不用人領,站起信步往東而去。

  臨出木亭前,他終究還是停了停,回頭道:「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他輕嘆,舉步下了石階。

  清風拂過,亭中僅餘衛詡,他眼睫微微一顫,手一頓,

  砂瓶裡的泉水卻依舊汩汩注入玉壺,拳頭大小的玉壺已滿溢,微微碧色的茶湯順著壺身淌下,沿著香木矮几一邊傾瀉,「滴滴答答」滴落一地。

  茶湯沾濕了衛詡的衣袖,他卻不覺,死寂片刻,他倏地扔下砂瓶,腳尖一點,身影已消失在清溪木亭之間。

  ……

  連連縱躍,衛詡離開那處花木環繞的亭臺樓閣,他上了北邊陡崖,最終停在一處向陽的平坦之地。

  此事乃奇峰山腰,常人絕無可能攀登的險要之地,卻有一塊背山面水、花木環繞的靜謐平地。芳草萋萋,野花點點,還有近幾年人為種植的十數種名品花卉。

  爭妍鬥艶,花香撲鼻,從此處俯瞰,還能眺見方才那一邊湖光亭台。

  一叢叢妍麗花木簇擁中,有五個並排的墳墓,中間兩個石碑大些,邊緣三個略小。

  很熟悉的碑文,很熟悉的字跡,俱是衛詡親手一筆一劃雕琢。

  「阿娘,阿姐,我來了。」

  山風獵獵,雪白衣袖翻飛,衛詡駐足凝視片刻,緩緩上前,輕輕拂過石碑。

  那碑後的土墳時時有人清理,十分整潔,只小草生命力頑強,一個錯眼,又見幾處冒出綠芽來。

  衛詡目光專注,俯下身體,一一將那才冒頭的野草拔了去。

  佇立久久,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粼粼的湖水夕陽下有些刺目,邊上就是他和顔明對坐過的木亭。

  能時時看見他,他想,這地方她們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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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甜甜日常之故地重遊

  邵箐一直都知道,只要答應了她的事,魏景都會全力以赴的。

  這出洛京四下走走的日子,來得比她想像中還要更早一些。

  新朝新氣象,連帶老天爺也賞臉,這幾年一掃過往大小天災不斷的年景,頗風調雨順,諸多新政徹底上了軌道,大齊朝漸趨承平。

  在練兒過了三歲生辰後,魏景微笑告訴她,等明天開春,他們啓程出發。

  邵箐當即歡呼一聲,「太好了!」

  事到臨頭,她發現自己比想像中還要興奮,直接從榻裡頭撲到他的背上,重重地吧唧了他一口。

  魏景胸膛微微震動,低低的笑聲在耳邊響起,顯然邵箐高興,他也快活極了。

  他站了起來,像平時背著那搗蛋練兒般把她背在背上,緩緩踱步,輕輕搖晃著,「那我們趁著入冬,把事兒都先安排好?」

  「嗯!」

  寬敞溫暖的背,邵箐枕在他的肩膀,興沖沖應了一聲。

  當然,邵箐還不是最興奮的,最興奮的是兩個小的,姁兒和練兒剛知道的時候,歡呼聲能衝破屋頂。

  練兒立即「蹬蹬蹬」往榻上衝,他要把他小藤籃裡最喜歡的小玩意都帶上。邵箐趕緊讓了讓。

  練兒是個小胖墩,力氣還賊大,他小炮彈一樣衝過來現在邵箐扛不住了,能被他小子撞翻。當然,練兒被親爹教訓過幾次後,可再不敢往母親方向橫衝直撞了。

  兒子五官還是很肖似親爹的,就吸收好有點胖,很可愛的那種肉肉感覺。魏景說沒關係,等六歲開始習武了,自然就瘦下去了。

  邵箐這才知道,魏景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這父子倆一個模樣。

  這是以自身經驗現身說法了。

  看看矯健英武、不見半絲贅肉的魏景,再看看圓頭圓腦的小兒子,這反差有點兒大呀。

  邵箐樂不可支,很是笑了幾天,最後被惱羞成怒的魏景狠狠拾掇幾回,她才老實了。

  姁兒的反應就要文靜很多,高興了幾日後,小丫頭忽有些苦惱,摟著母親胳膊道:「阿娘,我們要去很久嗎?」

  「嗯,會有些久的。」

  夫妻倆並無定下返程的日子,反正政務每日都會送達,隨心遊覽,走到哪就算哪,想回來時再回來,估計最少一年吧。

  邵箐撫了撫閨女的小臉,柔聲問:「怎麼了,姁兒不想去那麼久嗎?」

  「不是。」

  姁兒當然很喜歡出門玩耍的,但是吧,她問:「那勳哥哥鯉兒哥哥瑛娘她們去不去?」

  自從被允許時常出門後,姁兒多了很多玩伴呢,這勳哥哥就是張勳,瑛娘是陳琦的次女,還有寇家戴家範家等等很多小夥伴。

  小丫頭是捨不得玩伴了。

  邵箐就說:「勳哥哥可以的,鯉兒哥哥也是,至於瑛娘她們,估計不行了。」

  魏景攜妻小出洛京,目的固然有游覓山水,但也一併巡視吏治民生,看新政落實是否如奏摺上一般無二。雖微服,但隨行的文臣武將也不會少的。

  張雍顔明都在隨行之列,帶上自家孩子沒啥,但陳琦等人卻要留守的。姁兒的小夥伴大概能去一半吧,剩下的,這半大孩子總不能長久離開父母。

  雖然遺憾,但這已經很好了,姁兒想想高興起來,興沖沖要出宮告訴她的小夥伴們去了。

  大雪紛飛擋不住火熱的心,在小傢伙們的翹首期盼下,春天到了,冰雪消融,草長鶯飛。

  魏景宣佈,出發。

  一列長長的寬敞大馬車,護衛嚴密,打扮成大商隊的天子御駕出了洛京南門,往東而去。

  夫妻倆沒啥目的地,去哪都行,於是魏景就打算先順帶巡察一下正加固並重建的黃河南堤。

  一路芳草萋萋,亂花迷人眼,嫩芽接踵冒頭,放眼深綠淺綠連綿一片,吸一口帶泥土的芬芳氣息,彷彿連心肺都舒展開來。

  邵箐都如此愜意,更何況兩個小的,和小夥伴們打打鬧鬧,簡直要樂瘋了。

  游嵩山,觀汜水關,登荷山瞰荷澤,一路徐行,最終抵達黃河下游的南堤。

  大堤正在修築之中,由於魏景的重視,修得夯實,無一點紕漏,魏景一行仔細看過,頗為滿意。

  公務已了,邵箐饒有興致舉目四顧,滔滔黃河水自西而來,滾滾向東,一時豪情萬丈。

  記得上一次她來,還是多年前進京朝賀。彼時魏景冒充楊澤任安陽郡守,一路忐忑不安,又逢同路的濟王別具心思發大招才繞路來的。

  那時候是個大風雪的冬季,她冷得瑟瑟發抖,又憂慮前景不明,心下惴惴。

  一眨眼已多年,時過境遷,大楚朝滅大仇得報,她與夫君兒女雙全,正不緊不慢沿著堤壩緩緩前行。

  追憶往事,教人感慨萬千,魏景長吐一口氣,忽緊了緊她的手,笑道:「阿箐,你從前不是說想游長江麼?我們繞豫荊入益州。」

  昔年隨何允自益州乘大官船順游而下時,邵箐喜愛三峽風光,可惜心有罣礙也無法細賞。他當時就說,長江兩岸景色四時不同,日後他再與她來。

  那會,他暗暗下定決心,屆時必不教她謹慎擔憂,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

  魏景並未豪言壯語,但他一直都未曾忘記這事。

  「我們先進益州,然後自上游順水而下,春夏不寒,正好賞景。」

  邵箐也想起來了,笑靨如花:「好!」

  二人相視一笑。

  接下來的行程就定了,沿著兗豫往下,抵達荊州,走走停停,經過蒼梧道,進入益州。

  益州,可謂龍興之地了,益州百姓與有榮焉。

  這奇險的蒼梧道,當年也是經過一場至關重要的大戰。

  立於棧道俯瞰峭壁懸崖,眾人一時感懷,聽張雍在繪聲繪色給一群小的講述當年的艱苦大戰,邵箐忽來了興致,「夫君,不如我們回平陶看看吧?」

  平陶縣,才是魏景真正的起步之地,她也是在那個小小的古樸縣城,真正成為魏景的妻子的。

  「好。」

  魏景眸中情潮翻湧,顯然他也想起了舊事,一口就應下了。

  於是,在前往平陰碼頭登船之前,他們先繞道去了一趟平陶。

  背山面水的一個古樸小縣城,民風彪悍,一言不合就動手,甚至連酒館裡拍桌子的聲音也要更頻繁一些。

  邵箐記得,自己當年初平陶城的時候,還覺得這縣城挺大,現在果然在外面開了眼界。

  夫妻一路微笑而行,抵達城中央的平陶縣衙。

  平陶是莊家祖籍,現在當縣令的也是莊延族弟。魏景稱帝後,莊縣令第一時間把縣衙騰出來,努力恢復原樣後,封存起來。

  所以現在魏景和邵箐所見的,恍惚就是他們離去時一般模樣。

  帝后微服而至,這老縣衙提前灑掃乾淨了。

  踏上縫隙長了青苔的大青石階,輕觸兩扇紅漆微微斑駁大門,仰首看正堂明鏡高懸下那一張大案,想起舊日魏景端坐其後處理公務的模樣。

  二人相視一笑。

  穿過二門,就是後宅了,縣衙不大,後宅只有一進。一泓清澈活水被引入其中,繞過假山,推動水車,涓涓淙淙的溪流繞過花木,再從暗渠而出。

  穿過甬道,就是正堂了。

  她和魏景在此處拜了天地,最後夫妻對拜。那一室殷紅彷彿還在眼前,她蒙著鴛鴦蓋頭,與他一起雙膝著地,鄭重對拜。

  那時候,她心裡無奈著呢。

  邵箐笑,現在她想,這輩子她最不後悔的,就是當時選擇和魏景結合成夫妻。

  她仰首,魏景正垂頭看她。

  他微笑,眸中柔光閃動,顯然也是憶起前事了。

  繞過正堂,往正房內室而去,一整套透雕海棠紋清漆家具,屏風式衣架,帶托子翹頭案,配有矮几的長榻等等,最後是三屏風式妝台和一座月洞式門罩架子床。

  這套家具,是她和魏景補拜堂禮時特地打的。當時條件並不怎麼樣,但魏景竭盡所能,一點都不願委屈她。

  彷彿能看見那日氤氳的水汽,紅羅帳側,魏景一身暗紅喜袍,他把她抱上榻,兩幅鴛鴦錦帳垂下,他溫柔而堅定地佔有了她。

  「那時委屈你了。」

  魏景垂頭,目中有自責。

  「夫君。」

  這說的什麼話?

  昔日徬徨,現今的安定,過去種種,眼下回憶只有甜蜜,她道:「才沒有呢。」

  邵箐勾住他的脖頸,主動親吻他。

  魏景也激動,重重回應,激烈的吻到了最後,他將她按在床上。

  過去與現實交錯,他眼前彷彿就是那個猶帶怯意的新嫁娘。

  他喉結滾動幾下。

  「阿箐,吾傾慕汝,甚矣。」

  於情愛,古人大多內斂,魏景亦然,他對妻子深重的情感蘊斂在心底,日常言行舉止雖透露,但他甚少直接宣之於口。只此情此景,他再壓不下洶湧滂湃的的情感,低低地訴說了愛語。

  邵箐低低喘著,目光不離他:「我亦然。」

  二人凝視彼此片刻,忽再次唇齒相接,熾熱的吻,洶湧的情潮,重重地衝撞。

  來時洶洶的一場交纏,二人竭盡全力,都恨不得與對方合二為一,再不分離。次日他們也沒出房門,親吻著,擁抱著,互相偎依。

  三日後,御駕離開平陶。

  吐露愛語後,那深沉的情感再無法悉數收斂回去,魏景和邵箐更親密了。二人親密攜手,不經意凝望,相視而笑,交頭接耳,親暱得姁兒和練兒都時常有插不進去的感覺。

  不過也無妨,他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

  再次抵達平陰碼頭,大船已經準備好了,跳板窄小,魏景先一步登上船舷。

  他回身,伸出手。

  邵箐眉眼彎彎,將手放在他的掌心,順著那柔和且不失堅定的力道,往那邊輕輕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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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2:3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甜甜日常之出宮

  夏末的朝陽投灑在皇宮的重重金黃琉璃瓦上,驕艶刺目,不過是辰正時分,滾滾熱浪已撲面而來。

  外面連宮人都不願意多待,可姁兒小公主已連續往殿門出跑了十幾趟了,不停翹首張望。

  原因無他,昨兒她父皇母后給說了,今天要領她和弟弟出宮。

  這不,一大早不用喊就起來等著了。

  好不容易,終於看見長長的御駕隊伍轉過宮道,往正殿而來。

  「阿爹!阿娘!」

  姁兒歡呼,七手八腳翻過門檻,撒開小腳丫就往外衝去,才下輦的魏景幾個大步,一把將閨女抱起來拋了拋。

  「啊!啊啊!!」

  咯咯笑聲中,混著「啊啊」急喚,原來姁兒後頭還綴了條小尾巴。練兒興奮地爬過來攀門檻,可惜他人小門檻太高,攀不過去。外面熱乳母也不敢直接抱出去,這小子巴著門檻焦急嚷嚷,嗓門大得很。

  魏景邵箐三步幷做兩步登上廊下進了屋,邵箐彎腰抱起他,這小子才閉上嘴巴。

  練兒快十個月大了,爬得飛快,動作很靈活,他還能自己站起來走幾步了。

  邵箐一直不讓過早領孩子學走路,就怕影響骨胳生長。但正如魏景所言,練兒就是個筋骨上佳的。早在上個月他自己學會扶著小几邁小胖腿了,邁了小一個月,能自己衝著幾步。

  沒人教他,他自己會的。

  邵箐不懂啥筋骨不筋骨的,她就知道她胖兒子墜手得很,她抱久了手臂就要開始發酸了,當然她還是很愛抱就是了。

  「阿娘阿娘,我們要出門了嗎?」姁兒迫不及待就問。

  邵箐含笑點頭:「對的,咱們換了衣裳就出發。」

  今兒是孫氏作壽,四十歲的整壽。她年輕時頗多不容易和波瀾,如今終見安穩和樂,不管是邵柏還是邵箐,自然表示要大辦整壽的。

  本來正常情況下,孫氏即便是皇后之母,這辦壽也不可能讓帝后駕臨的。可這不魏景和邵箐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帝后。

  愛屋及烏,魏景早早就說了,屆時和邵箐攜兒女去。

  兩人也不以帝后身份去,換一身尋常的衣裳,登上沒任何身份標識的寬敞車駕,出了宮門,不緊不慢往東城的承恩侯府城而去。

  邵柏的功勞是遠不足封侯的,但他是邵箐唯一的胞弟,加恩爲承恩侯,不墜元后體面。

  車駕放了冰盆,涼絲絲的,邵箐給小兒子掖了掖衣角,他還小,可不敢教他涼著小肚子。

  這兩個小的正趴在軒窗跟前,掀起一點簾子在大呼小叫,邵箐笑:「等練兒再大一些,正好領他多出門。」

  可不能長成不知民間疾苦的孩子,一家幾口走走,順便散心。邵箐是不愛經年累月不出宮門的,之前因爲懷孕生子都耽擱下來了,差不多能提上日程。

  魏景頷首:「等過兩月天涼些正好。」

  現在太熱了。

  夫妻倆竊竊私語,那邊姁兒忙回頭拽住父親衣袖,「阿爹阿爹,我想吃那個!」

  邵箐定睛一看,原來是紅艶艶的糖葫蘆,幾個小孩子正圍著攤子吃得津津有味。

  練兒也饞了,「啊啊」指著。

  「行。」

  兩小歡呼一聲,魏景抱著親自下車給買,買了三串,最後一串給邵箐的。

  安定下來,養了孩子,日常嬉鬧間,邵箐反生出一些童心,魏景樂意寵著,有時把她當姁兒一般疼寵著。

  邵箐笑嘻嘻接過,自己咬了一個,又湊到他嘴邊。

  魏景其實不愛吃這些小零嘴,但這糖葫蘆咬下去甜絲絲的,他吃得有滋有味。

  最後,他悄悄親了親妻子的粉頰。

  沾了糖的薄唇有點黏黏的,邵箐眉眼彎彎,轉過頭來,也親了親他。

  你一口我一口吃了這串糖葫蘆,邵家快到了,邵箐沒收兩個小傢伙的零嘴,緊著給抹乾淨手臉,換了一套乾淨衣裳。

  邵家賓客盈門,但他們的車駕並不往正門去,微服從側門入了府,繞到後院清淨的院落。

  季桓張雍等親近的悄悄進來問了安就罷,一家四口並不聲張。

  「哎喲,外祖母的姁兒這是怎麼了?」

  姁兒的糖葫蘆實際就啃了幾口,然後就被沒收了,練兒更糟,他就舔舔。兩個小的正撅著嘴,練兒小給個玩具哄哄就哄回來了,姁兒大些就不好糊弄了。

  訓懈邵柏幾句,打發他去前頭迎賓,魏景抱著胖兒子在外頭看看花。孫氏哄著幾句外孫女,沒啥作用,邵箐就道:「去吧,你鯉兒哥哥也來了,去尋哥哥玩耍去吧。」

  姁兒這才轉移了注意力,「噠噠噠」跑出去了。

  孫氏含笑看著。

  日子和樂,無需憂慮,孫氏年屆四旬,看著反而比前些年更年輕一些,容光煥發。

  當年,她也不是煩惱全無的,叨叨完兩個外孫,她話鋒一轉就抱怨起兒子了。

  「哎,二郎這都快成親了,還一點不上心。」

  邵柏享受他的單身時光似乎上癮頭了,一點都不在意終身大事,今天都二十一了,還表示婚事不急。

  他不急,孫氏急。

  前些年不穩定就算了,這都進洛京兩年了,母子因親事討論了無數次,好歹是定下來了。

  定的是戴光的嫡出幼妹。

  實際現今的邵柏,真真是洛京城最熱門的東床快婿,皇后唯一胞弟,太子親舅,有皇帝姐夫提攜,本人還努力上進,生得也俊俏。

  孫氏看來看去,選中戴家嫡女,這女孩邵箐看過,益州大族出身,言行有度舉止從容,不刻板,落落大方,生得也標誌。她遂投了贊同票。

  六禮已走了五禮了,只待年末親迎。

  孫氏喜滋滋的:「待你弟弟成了家,再給我添幾個孫子孫女,我呀,就別無所求了。」

  最好能如姁兒和練兒一般聰慧乖巧的。

  在孫氏眼裡,她兩外孫樣樣好。

  話說,兒子晚點成婚也有好處,正好等她外孫帶大了,就接著帶孫子,兩樣不耽擱。

  ……

  那在孫氏眼裡最乖巧的姁兒,現正幹什麼呢?

  她在和人吵架呢。

  很順利找到鯉兒,姁兒也沒穿有皇家標識的衣裳,於是兩小手拉手,就和園子裡的大小孩子玩在一塊。

  玩得正高興,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衝近,她回頭一看,見有一個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的大孩子在她身後剎腳步,她驚叫一聲。

  實在是這孩子臉上太精彩了,和個調色盤般紅紅綠綠的,不是青腫,而是被什麼東西染色了沒洗掉。本來眉目英挺的男孩子,都直接成醜旦了。

  他一出場,立即一陣哄笑,園裡的小朋友們笑得東倒西歪。

  這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是張雍家的二兒子,張勛,他都快氣死了,一把揪住鯉兒的衣襟,怒吼:「你小子耍的陰招!」

  昔日魏景麾下最看重的這群心腹,不管開國前開國後,關係都比旁人來得要好。很自然的,各家的小孩子也形成了一個小圈子,吵吵鬧鬧的。

  前段時間,拌嘴後,以張勛爲首的一群熱愛打架的孩子把鯉兒一群給揍了。鯉兒氣壞了,打他打不過,於是他特地去他爹藥房弄了點好東西。

  顔明知道,有毒性的他都妥善收好,這小子夠不到,最多就整點癢癢啊染色啊之類的,他就不管了。

  於是張勛就遭殃了,癢了半夜不說,這還染成這樣。

  姁兒定睛一看,也不禁「咯咯」笑了起來。

  漂亮精緻的小姑娘,也不知是哪家的,張勛大窘,羞惱成怒,捉住鯉兒大喝:「哼,還你的!」

  丑旦出鏡,自然不是爲了被人取笑的,張勛不知從那搞了點染布坊的染劑,一股腦倒在鯉兒頭上。

  「你幹什麼呢?」

  姁兒嚇了一跳,眼見哥哥一頭一臉紅黑,她怒了,捏起小拳頭撲過去捶打張勛,「讓你欺負我鯉兒哥哥!」

  顔家小子哪來的妹妹?

  張勛不明就裡,姁兒打得他「咚咚」響,有些疼但還好,他早兩年就開始跟阿爹學武了。這小一個漂亮女娃娃,他也還不了手,捏住她的拳頭道:「他很壞的,我的臉就是他染的,你看看。」

  那張調色盤般的臉湊過來,姁兒下意識後仰一下,忒醜了,她瞅了一眼,又看鯉兒,「鯉兒哥哥,真的嗎?」

  「他打我,」鯉兒氣憤:「上次你看我手上的淤青,就是他打的。」

  這姁兒還有印象,她癟了癟嘴,看向張勛,張勛怒瞪鯉兒:「顔昕是你們先駡人!」

  姁兒煩惱,阿娘說,胡亂駡人很不對的,打人更不對,那怎麼辦?

  她想了想:「我們去問我阿爹吧,我阿爹肯定知道。」

  在小女孩的記憶裡,就沒有人說過她爹不對,讓她爹做裁判肯定沒問題。

  張勛皺了皺眉:「不行。」

  找大人是最慫的,這事他可不能幹,鯉兒也就是顔昕聞言也點了點頭。

  算了,一人一次,打平了,張勛顔昕互瞪一眼,達成共識。

  「爲什麼呢?」

  姁兒不解,張勛沒回答,低頭問:「哎,你是哪家的,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我是我家的,我叫姁兒。」

  「那是哪家?……」

  ……

  閨女交上新朋友了,魏景還不知道,現在他瞥見從院門緩步而進的青年男子,微笑滯了滯。

  白晰的面龐,清雋的眉眼,烏木簪束髮,一身淡青色廣袖深衣,如蒼竹般挺拔,拾級緩緩而行,如玉君子,芝蘭玉樹。

  正是楊舒。

  兩年沒見了。

  大齊開國後,濟王乾脆俐落回了封地。相較於以前雄踞一方,濟寧地方小事務簡單,楊舒留著是大材小用了,濟王就想薦他入朝爲官。

  楊舒婉拒了。

  大局已定,濟王用不上他了,他無意爲官,遂請辭游覓天下。

  臨行前,特地來洛京稟明孫氏。

  孫氏試探過,他不欲再娶。不過經歷過生死與朝代覆興,再加上時間,傷痛沉澱了,雖仍一觸鈍痛,但總不教人沉浸無法自拔,也能一試其餘志趣。

  山川大河,教人心胸開闊,楊舒游覓二年,再會,舊日那種總隱隱有傷悲纏繞的感覺終是漸褪了。

  清雅淺淡,灼灼其華。

  魏景瞥了眼,不是東奔西跑兩年了嗎?怎麼這眉目神色一點不見風霜?這楊舒究竟是去沒去?

  莫不是又來哄人了?

  餘光見孫氏和妻子面露驚喜,他唇角抿得更緊。

  因養傷那段時日處得還不錯,邵箐確實有些驚喜,不過孫氏反應比她大太多了。

  「子明!」

  孫氏衝了出來,捉住楊舒上下打量,「你好歹是回來一趟了!」

  兩年來只有單向通訊,從不見人,楊舒居無定所,她想寫信催促回來也不得法。乍一見人淚盈於睫,而後又怒:「你還記得姨母?都兩年了!」

  楊舒先恭敬給魏景見了禮,然後是邵箐和練兒,孫氏拍了他兩下,他微笑安撫:「先前在交州,路不好走。」

  實際現在交通不發達,尋常旅人出行並不便捷,一南一北走一趟就得費幾個月。孫氏身體康健也不老邁,他放心。

  「那如今你怎麼又回來了?」

  楊舒含笑:「姨母大壽,我如何能不來?」

  哄了一陣,把孫氏哄得眉開眼笑,姨甥又說了幾句,楊舒將目光投向邵箐。

  「元兒這二年可安?」

  他細細端詳邵箐神色,見很好,這才放了心,又看了看邵箐剛接到懷裡的胖娃娃,練兒正瞪大眼睛瞅著他,他高興:「太子殿下生得極好。」

  虎頭虎腦的胖小子,靈敏且康健,一看就是好養活的,這就是最好。

  邵箐笑吟吟,撫了撫小兒子的腦門,她也不如孫氏絮絮叨叨,只道:「表兄獨身游覓,毋忘多多謹慎。」

  「嗯,元兒勿憂。」

  楊舒笑著應了,又道:「倒是你,政務繁瑣,切不可勞碌太過。」

  「我曉得的,……」

  表兄妹相對而立,含笑叮囑對方,一清雋一婉約,恰好邵箐今兒也是一身青色提花曲裾,一陣微風拂過,二人衣帶飄飄,幾能入畫般的場景。

  魏景卻覺礙眼極了。

  好在他兒子是個機靈的,練兒瞪著楊舒看了半晌,沒了興趣,扭著小身子掙動起來了,探手向魏景,「啊,啊啊!」

  魏景一步上前,接過兒子,輕摟著邵箐的肩:「外頭熱,進去再說。」

  一行人依言而入,邵箐順勢就住嘴了,將話頭交給孫氏。

  魏景摟著蹦蹦跳跳的兒子,對妻子說:「姁兒呢?怕是要餓了。」

  他說著,就打發人把姁兒抱回來。

  很快,邵箐就沒空關注其他了,因爲姁兒回來後十分興奮,摟著她嘰嘰喳喳說著今兒新認識的小夥伴,什麼張哥哥,陳姐姐之類的。

  一直說到回宮,那興奮勁兒都沒下去。

  最後邵箐承諾,說以後多多讓她出門玩耍,小丫頭這才開開心心地回去睡覺了。

  「那我能和弟弟一起去嗎?」

  姁兒沒忘記她弟弟,可惜邵箐搖頭:「弟弟太小了,得等他大一點兒呢。」

  小丫頭糾結了一陣,瞅了瞅正呼呼大睡的胖弟弟,弟弟還在學走路呢,她想想就同意了。

  「好了,去睡吧。」

  囑咐乳母宮人好生伺候,姁兒和練兒都被抱回去了,屋裡就剩夫妻二人,邵箐回身摟著魏景,笑道:「看什麼呢?」

  這回來一路,魏景都沒怎麼吭聲,進屋了也不說話,榻幾有本衣裳冊子,他就隨意瞥了兩眼。

  這是生悶氣了。

  夫妻多時,邵箐轉念一想已有猜測,柔聲哄了幾句,他彆彆扭扭的,她只好不經意嘆了嘆失偶後楊舒的孤寂,魏景一想楊舒是娶過妻的,心裡這才舒坦了些。

  他神色稍霽,回身將妻子摟在懷裡,夫妻竊竊私語一陣,邵箐隨手提筆,勾了幾個秋衣樣式。

  這衣裳冊子是前幾天送來的,邵箐一直沒空細看,如今有些興致,她便索性將秋衣款式都定下來。

  魏景不在意衣裳款式,歷來都不發表意見,不過今兒他忽一指,「這樣式不錯。」

  邵箐一看,正是一青色男款深衣。

  她好笑之餘,心頭軟和,又疼他,側頭瞅了眼,道:「這衣裳不大好看吧?」

  魏景英偉强勢,濃重的色彩更適合他,黑的持重,暗紅濃烈,藏藍藏青奢邃,諸如此類。而他本人,其實也不大喜愛淺淡顔色的衣裳。

  楊舒君子如玉,說實話確實讓人眼前一亮的,但邵箐對其的欣賞卻很客觀,正如途徑那美好風光。

  「我覺得玄黑好看,赭色也是,還有這個和這個。」

  邵箐一一翻過魏景平時愛穿的顔色,雙目亮晶晶,悄聲說:「我看夫君平時穿著就極英武不凡的。」

  魏景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了。

  實話話,楊舒今兒確實非常搶眼,好一個翩翩貴公子,不過他不認爲能比得上自己,無意中瞥見衣裳樣式,他不知爲何伸手一指。

  只妻子說起自己,目光灼灼,傾慕之意掩不住,他心花怒放,再看那青色衣裳也沒了嘗試的欲望,十分贊同:「看看也確實不怎麼樣?」

  他道:「我都聽你的,你選就是。」

  二人興致大發,頭挨著頭選好秋衣樣式,邵箐扔下冊子,魏景摟著她的腰,親了親她。

  「阿箐,待練兒大些,我們也能四下走走。」

  邵箐對楊舒感興趣,其實更多是出於對方的行爲,魏景很早就知道,她也頗憧憬游覓山川的。

  再過幾年吧,現如今流民歸土,天下初定,再過幾年就上軌道了,屆時練兒也大些,他們一家正好四處走走。

  魏景從不認爲,困坐洛京和治理好天下有什麼必要聯繫。

  邵箐雙目一亮:「真的嗎?」

  「嗯。」

  魏景含笑,邵箐歡呼一聲,抱著他的臉重重親了一下,「我夫君真好。」

  她撒嬌,魏景唇角翹了翹,楊舒什麼的,已經被他徹底拋在腦後了,「酉末了,我們歇了可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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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2:1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甜甜日常之新生小太子

  邵箐沒想到二胎懷得這麼辛苦。

  懷第一胎時,姁兒可乖巧了,除了一開始那麼一點兒食欲不振,她幾乎連孕吐都沒怎麼有,哪怕眼睛看不見,都還能和魏景到前頭一起議事。

  有了這麼一回經驗,她認為懷個孕罷了,總歸不會難受到哪兒去的。

  事實證明她想錯了。

  大錯特錯。

  知悉得孕沒多久,她就開始孕吐了,來勢洶洶,吐得那叫一個昏天暗地,一點油腥都嗅不得,別的什麼氣味也不行,比如花香熏香,統統不行。

  邵箐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嗅覺原來這麼靈敏,門窗緊閉都能嗅到小花園的芍藥花氣息。

  她一連吐了小半個月,只能喝點米粥,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這可嚇壞了魏景,不管是室內燃的,還是衣裳熏的,所有香料一律不許出現。若有宮人犯之,必嚴懲不貸。小花園已經拔乾淨了,光禿禿的一點東西都沒有。

  邵箐好過了點,魏景可沒輕動半分,妻子吃不好,他更吃不好,連晚上都睡不沉,她不適,他異常焦急暴躁。

  「存山呢?怎麼還沒來?!」

  離得遠遠的,顏明就聽見正殿一聲喝問,緊接是宮人驚惶走動的聲音,他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至於嗎?

  不就是個把孕吐嗎?

  雖戰時顏明一直只充任兼職軍醫的角色,但他救過魏景的命,另外在火牛陣前也立過大功,大齊開國後,被封為南安伯,目前在太醫署掛職。

  要顏明自己說,其實他本人是不在意這些功名利祿的。但是吧,他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有妻有兒,將來還會有其他兒女,總得為她們多多打算的。

  成了家的男人就是不一樣,這點不用大舅哥兼好友寇玄勸。

  他這掛職掛得很悠閒,愛來就來來,不來就罷,反正相熟這群人叫他,也不需要經過太醫署這麼麻煩。

  好比邵箐不適,他每天至少來一趟是跑不掉的了,也不用妻子催促,天一亮他來了。

  顏明來不及多感慨,他被急慌慌衝過來的平嬤嬤拽了就走,「喂喂」兩聲差點撲到殿門上。

  他氣苦,為何自己當初沒有學一點武藝,這個婆子力大如牛,每次都拖得他蹌蹌踉踉。

  顏明憋了一肚子悶氣,被正焦急坐在床沿的魏景見了,後者急忙道:「存山!你快來給診診脈!」

  邵箐剛又吐了一輪,她每天早起必吐,吐得吃早飯的胃口都沒有了,但想著孩子,蹙眉又硬飲了半碗稀粥。

  她安慰魏景:「沒事,我緩緩再喝些,你也是,快些用了早膳。」

  魏景哪裡還有心思用早膳?但他不欲妻子還分神惦記他,匆匆隨意用些,立即讓撤了。

  見顏明,猶如見了救星,連忙讓開位置,等顏明坐下,他又道:「今兒還是吐,也沒比昨兒好些。」

  顏明切了脈,說的話和平時差不多,「胎氣穩,無甚大礙。」

  依照他的經驗,魏景立馬就該上火了,他先一步截住話頭,「這麼吐下去也不妥,不如服兩帖藥吧。」

  止孕吐的藥有,哪怕個人體質不同未必都能達到最佳效果,但總會有些的。

  之前他就和魏景夫妻說過這事,不過是藥三分毒,能不服還是不服的最好,彼時三人商議過,認為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看症狀會否自動減輕。

  現在都小十天了,估計靠不了自癒,「這藥溫和,服兩劑無妨,不傷胎,也不損母體。」

  魏景立即就點頭了。

  孩子重要,孩子的娘更重要。

  邵箐想了想,也同意了。她倒不是怕吃苦受罪,而是整天吐吃不了東西的話,對孩子是很不好的,孕初期還好,若到了孕中期還這樣,對胎兒營養發育影響會很大。

  希望這藥能對她管用吧。

  顏明立即開了方子,藥很快就煎好了,期間邵箐又噁心了一回,服藥後她沉沉睡下。

  顏明見魏景眉心緊蹙,難得安慰兩句,「婦人得孕,嘔吐乃常有之事,你很不必耿耿於懷。」

  怎麼就常有了呢?

  明明懷姁兒時好得很!

  魏景瞥了顏明一眼,薄唇抿得緊緊的,顏明撇撇嘴,那你就繼續上火吧,懶得理你。

  他拎起藥箱,熟門熟路去偏殿休息去了。

  邵箐服了一帖藥睡醒,感覺好了些,雖然還是吐,但整個胸腔那種悶沉沉的不吐不快感減輕了不少,連帶著頭也沒這麼暈了,精神頭長了些。

  她服藥的效果不算最好,但還差強人意。

  一天兩貼藥後,到了傍晚,她甚至喝了一小碗肉粥,有點噁心,但忍著沒吐。

  魏景大喜。

  他摟著邵箐,撫了撫她的肩背,隔著薄薄的寢衣,她消瘦了些骨頭都明顯了,他心疼極了,忙低頭吻了吻她,「累不累,要不再睡會?」

  邵箐蹭了蹭他的頸窩,調整了一個更舒適的位置,懶懶道:「不睡了,睡了怕夜間睡不好。」

  人身體舒服了,就不再昏昏欲睡了,她問:「姁兒呢?」

  她這些日子不舒坦,都顧不上閨女。

  姁兒?

  姁兒正和哥哥手牽手貓在門檻外呢。

  哥哥是鯉兒,顏明寇月家的兒子,比姁兒大一歲,鯉兒是邵箐的乾兒子,確實能算姁兒哥哥。

  這小傢伙出門纏著阿爹,顏明索性把他也帶來了。姁兒快兩歲了,母親不舒坦嚇壞了她,但乳母怕給陛下添亂,就哄著說不能打攪,否則母后會更難受。

  她似懂非懂,不過她再不哭著要撲到爹娘懷裡去了,只抿著小嘴在外頭待著,眼角時不時沾點淚花。

  她終於聽見母親喚她了,立時撒開手要爬門檻,嚇了乳母一跳忙抱她放進去,小丫頭立即撒開腿嚷嚷著,「娘,娘娘~」

  小嗓門帶著哭音,看來母親這陣子真嚇壞了她,邵箐心疼極了,姁兒一蹬鞋子被父親抱上床,邵箐立即側身擁著她,輕輕拍著:「阿娘好多了,姁兒別怕哈。」

  乖巧了多天的姁兒扁扁嘴,「哇」地大哭出聲。

  父母柔聲哄著,等宣洩了積蓄多日的恐懼,她才抽抽噎噎閉上小嘴。

  「姁兒乖。」

  邵箐拉著她的小手到自己小腹,笑道:「這裡有個小弟弟呢,等年末,他就出生啦。」

  這胎折騰得厲害,魏景什麼情況都瞭解清楚了,連帶孩子的性別,顏明說,這是個男胎。

  不管是男胎女胎,夫妻倆都喜歡,但二人膝下已有姁兒了,生個兒子湊成好字,有兒有女,那就更完滿了。

  另外,魏景確實需要繼承人的,這一胎是男娃娃,邵箐壓力也就沒有了,夫妻倆都覺得兒子來得正是時候。

  不過要魏景說,他兒子要是能不這麼折騰親娘,那就更好了。

  姁兒隱約知道弟弟是什麼,孫氏摟著她喜滋滋說了很多次,好奇摸了一把,她瞪大眼睛,一臉懵懵懂懂。

  魏景將娘倆都抱在懷裡,也摸了摸他兒子,歎口氣,「你莫要折騰阿娘了,可好?」

  他一臉正經和尚在娘腹的小兒子打商量,邵箐嗤嗤笑著。

  不過話說回來,自那日過後,邵箐確實好過了很多。孕吐少了,也不頭暈了。到了四個多月時候,這孕吐徹底停了,就是頗有些嗜睡。

  她狀態好轉,閑下來又無聊,於是乎又在魏景的千叮萬囑下重新處理政務。

  邵箐重新恢復精神,瘦下去的那些肉早長回來了,魏景心下大暢之餘,又有心思想其他了。

  他十分驕傲地道,他兒子是個好孩子,還講道理知道心疼母親,這一打商量,就乖起來了。

  「那時他小,聽不大懂,和他多說幾遍他就明白了。」

  魏景撫著邵箐高聳的肚皮,眉目飛揚。

  邵箐沒好氣,你確定不是顏明方子的功勞?

  不過她笑,「嗯,他聽阿爹的,你好好教他。」

  朝野上下,都對即將降生的皇太子充滿期待,邵箐想想都替兒子壓力大,親爹好好教吧,這活主力是魏景。

  魏景一臉嚴肅點頭。

  懷的時候磕磕絆絆,生時卻很順。

  待到金桂飄香之時,邵箐誕下一個小男嬰,四斤六兩,換算到後世約莫六斤,比他姐姐重一些。夜半發動,到了半上午的辰正,他就呱呱墜地了。

  哭聲嘹亮,小手小腳掙動有力,是個非常健康的男孩子。

  他一出生就睜開了眼睛,眼睫毛還濕漉漉的,努了努小嘴瞅著父親。

  魏景小心翼翼抱著小繈褓,垂頭看小兒子一張紅通通的小臉蛋,心花怒放,「阿箐,你看看我們兒子,長得多好?」

  眼縫兒還腫著,不過長眉毛了,非常淡幾乎看不見,細細分辨濃密斜飛,像極了他的爹爹。

  小兒子長得像爹,小鼻樑直挺,眼睛看形狀也是長且微狹的,嫩嫩的唇一抿,極酷似他老子。

  邵箐側頭,就著魏景傾身的角度摸一把兒子的小臉,「嗯,他隨了爹呢。」

  她眉開眼笑,有對兒子的愛,更有對孩子爹的愛,二者濃得化不開。

  「你先睡會?」

  邵箐鬢角還濕著,一臉倦色,魏景心疼忙讓她歇息。

  邵箐閉眼就沉沉睡去,魏景垂頭凝視她,伸手理了理她沾在臉上的一小縷烏絲,懷裡的小兒子又掙動起來了,他忙站起,輕輕哄著。

  「阿娘睡了,你要聽話,可不許吵鬧。」

  高大的身影,輕緩的步伐,嗓子眼裡低低哼唱的童謠,小傢伙嚷嚷幾聲,就閉上了小嘴巴。

  「阿爹,阿爹。」

  屋裡清理妥當,姁兒被放了進來,屋裡很安靜,小丫頭望一眼沉睡的母親,聲音低了一些,她踮起腳,「弟弟麼?」

  姁兒如今能比較清楚地表達自己意思,正一手揪著父親的下擺,一手探出小指頭,指著父親懷裡的小繈褓。

  「嗯,是的。」

  魏景蹲下,微微傾身,姁兒瞪大眼睛「哇」一聲,他笑:「我們姁兒從前也這般小,弟弟很快就長大了,姁兒到時領弟弟一起玩耍。」

  「嗯嗯!」

  姁兒不知道很快有多快,但她對小弟弟生出了無限熱情,也不愛尋鯉兒哥哥玩耍了,基本都待著屋裡,要不趴在母親懷裡看弟弟,要不就圍著小悠車轉悠。

  她弟弟乳名叫練兒,練兒乳母們都怕了她,就唯恐小公主一不小心扒拉翻了悠車,一天到晚瞪大眼睛守著。

  後來還是邵箐讓把悠車換了,換上直接座在地面上的嬰兒床,有圍欄攔著,姁兒不用扒拉就能看見弟弟,也不怕她小孩子突然有什麼動作。

  姁兒很高興,不過她弟弟沒她小時候乖巧,這小子有點愛啼哭,餓了哭,尿了哭,睡醒也要哭幾聲才睜眼。惹得姁兒常常蹙著小眉頭衝過來,「弟弟哭!」

  練兒雖然沒姐姐聽話,但在他爹眼裡卻樣樣好,魏景說,男孩子就該這般,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啥事都聽乳母的,果然不愧是他的兒子。

  這一臉自得的,邵箐啼笑皆非。

  邵箐出了月子,身姿恢復輕盈,練兒也一天天大了起來,早褪了紅皮,變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沒錯,這是一個胖寶寶。

  練兒出生時遠不算胖,但他能吃能睡吸收好,幾個月下來胖了一大圈,腮幫子鼓鼓的,小手小腳蓮藕般一節節,嚷嚷得賊大聲,但笑起來可愛極了,酷似年畫上的抱鯉娃娃。

  魏景這會兒忙活得很,榻上才學會爬的小兒子一見了他,立即興奮地「蹬蹬」往這邊蹭來,他趕緊一個箭步衝過去,把兒子摟著懷裡。

  練兒盤著小胖腿坐在父親懷裡,剛滿三歲的姁兒趴在她爹的背上,嬌嬌嚷:「阿爹~」

  「嗯。」

  魏景笑著應了一聲,問:「姁兒今兒在家幹什麼呢?」

  「我畫畫,和弟弟一起。」

  魏景早就知道,閨女和兒子一起把左稍間弄得一團糟,不過仔細看過閨女特地留給他看的塗鴉後,他鄭重點頭,「嗯,阿爹的姁兒真聰慧,會繪畫了,還領著弟弟一起呢。」

  小姑娘笑彎了一雙清淩淩的杏仁大眼,把她的第一張畫交給乳母放好,她也窩進父親懷裡。

  「阿箐。」

  魏景一手一個,左邊膝頭坐著胖乎乎的小兒子,右邊膝頭坐著嬌嬌的小閨女,三人一起抬頭,唇角彎彎,笑意洋溢一般無二。

  才換了衣衫回來的邵箐笑著應聲:「來了。」

  她笑盈盈舉步,邁向期待看著她的夫君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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