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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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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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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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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3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少炎。你既說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會要了你的命。你信麼?

  ——若真有那一日,我讓你來殺。我卓少炎既然愛你,便此生不悔,亦絕不變心。

  ——少炎。你還疼我麼?

  ……

  戚炳靖那漠然的一笑,給他的目光中添入一抹血色。

  那抹血色,使得他下壓的目光愈發僵冷,微透狠戾,同他如覆寒霜的面龐一道令人生畏。

  仿若只要她出口否認,下一刻他便會真的要了她的命一般。

  「你問我?」

  卓少炎逆著他的目光,一面進前一步,一面開口。

  她這一步的氣勢過於咄咄逼人,竟令他不得不後退了一小步——

  他戚炳靖,何曾後退過半步,眼下竟被她卓少炎的一個反問逼得不自禁地向後退卻,連帶目光中的血色與狠戾都於一瞬間消彌無蹤。

  卓少炎抬頭逼視他:「你手中握著我的心。我還疼不疼你,你感覺不出?!」

  她的聲音仍然是顫抖的。她的語氣中仍然飽蘊著失望與憤怒。但她這一句中的失望與憤怒,卻不同於此前的失望與憤怒。

  有一滴淚自她眼中被震落。

  寒風驟停。暴雪驟止。

  他面龐上的寒霜被這一滴淚盡數融化。她仍然站在他面前。她的容顏清晰可見。她的一顆心,仍然被他握在掌中。

  他輕撫那顆心。

  它不再熾熱,不再滾燙,但它仍在鮮活地跳動著,仍在輕柔地摩挲著他掌心的皮膚。

  戚炳靖抬起僵麻的胳膊,想要為她擦一擦淚:「少炎。我不該瞞你。但我不得不瞞你。」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飽含著別無選擇的深深無奈。

  她卓少炎是什麼樣的人,所信所仰的是什麼,從最初,到如今,他沒有一刻不清楚。

  當初她廢帝另立,所立者何人?是沈毓章、英嘉央之子。

  沈、英二人為政治國之主張是什麼?是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恢復前烈,力致太平。

  新帝欲法之世宗,是什麼樣的人?一句「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傳千古,身為帝王,為了家國百姓之安寧而不惜一己之命。若無這樣的王道,大平之社稷何以至今猶在。

  她將大好韶華盡獻國之北疆。

  她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堅毅不屈、悍不畏死。

  她的這一身硬骨是靠什麼在支撐,她所有的堅忍、狠毅、手上沾過的血,統統是為了什麼?

  ——安國,安民,挽大平江山於不破。

  他太懂她。

  正是因為太懂,他才不忍、不捨,始終不願讓她知道,他與她從來都不是同一類人。

  卓少炎卻一把格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她自己輕輕抹去臉上淚珠。然後她看著他,道:「炳靖。我此前從未愛過什麼人。我於此事毫無經驗。當初愛上你,是我太輕率了。」

  太輕率了。

  她何以能因他對她的這一份深深的懂得與相助,就想當然地以為他與她是同一類人,他所信所仰的亦同她一樣?!

  他是什麼人。

  他生於晉室,長於晉室,自幼耳濡目染皆晉室中事。

  晉室是什麼樣的?當年的戚氏,靠兵武起家,憑軍功得封大平之外姓親王,不過短短四十年後,子孫即恃兵強馬壯而自稱帝,挾洶洶野心縱兵南下,鐵蹄踐踏大平疆土,二國戰火百年難止。

  戚氏之晉室,何時奉忠盡義過,何時以民為先過。

  他弒父,弒兄,殺朝臣,連累數萬將兵性命,為的豈是安國與安民?為的豈是固戚氏之江山?

  他愛她。

  因她以明光之姿救他於死窒黑暗之中。

  他助她。

  因她足以令他仰視,亦足以令他垂憫。

  他以這愛與助,贏獲了她的信任,使她在將他徹底看個清楚明白之前,就輕率地將自己的一顆心交到了他的手中。

  何其諷刺。何其殘忍。

  卓少炎抹去淚後,又道:「我把心給了你。可你從未把心給過我。我何曾真的窺見過你的心?我何曾真的碰觸過你的心?我若不識你的心,又要如何繼續愛你!」

  此刻,她的聲音在失望與憤怒之外,亦夾雜著難以消解的委屈與傷心。

  她的這些話,猶如鋪天蓋地的密集箭陣一般,將他網殺得體無完膚。

  戚炳靖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發痛。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發痛的胸口,道:「少炎。我的心,你來拿。只要你肯要。只要你不嫌棄。」

  他還有話未說完,但他不敢說出口。

  卓少炎不答他的話。

  她沉默了一下,使勁想將手抽出。

  但他卻死死不肯放開,不論她痛與否,始終將她的手緊緊地按在胸口。

  他的心跳得極快,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她的手心裡。

  漸漸地,她不再試圖掙脫,因她整個人都被他如此狂烈的心跳砸得顫抖不已,根本無力再動一下。

  ……

  夜裡睡覺時,戚炳靖如往常一般,將卓少炎圈入懷中。

  她沒有反抗,但身體僵硬不已。

  他低下頭,想要親她一下,可卻被她一下子錯開。頓時,他只覺心如被鈍刃狠刮數下,盡力抑了抑,才沒出聲。

  沉默半晌後,他將她放開,撐身起來,打算離開。

  可他的手卻被她勾住了。

  她不情願與他親暱,卻亦不情願與他分開。

  何其矛盾。何其掙扎。

  戚炳靖沉著眉眼重新躺下。他沒再將她抱進懷裡,就只輕輕地將她的手握住,道了句:「睡罷。」

  於黑暗中,他自己毫無睡意,一直睜著眼到三更天。

  估摸著她已睡得深熟了,他試著低低喚了聲:「少炎?」

  未聞她答,他便小心地將她的手鬆開,自己起身披衣,藉著月色步出殿外。

  ……

  月華正盛,雪夜清寒。於凝積薄霜的殿廊之間,戚炳靖不出意外地看見了文乙的身影。

  他不疾不徐地踱過去,叫了聲:「文叔。」

  文乙的兩鬢掛有白霜,顯然已在此等了他許久。待聞他聲,文乙側首顧他,抱袖垂首:「王爺。」

  月光打在戚炳靖的側臉上,映出冷冷肅色。他抬目遠眺,道:「文叔知道我今夜睡不好,故而在此等著我。」

  文乙道:「該說的話,早晚都得說。王爺的不忍與不捨,又何以能夠長久地留住她的心?王爺是什麼樣的人,本該更早些叫她知道才是。」

  戚炳靖沒有說話。

  文乙又道:「當年王爺的母妃是因何鬱鬱而亡的,王爺難道忘了?王爺該引以為鑑。」

  他這話說得堪算冒犯。

  戚炳靖的臉色驟變,嘴角亦抽動了一下。但他終未動怒,只將文乙看了兩眼,道:「文叔替我在她面前揭開舊事,此間用意,我自明曉,我不怪你。但文叔告訴她的事,太多了。」

  太多了。這三字被他低沉地念出齒間,是不滿,亦是斥責。

  文乙卻苦笑一聲,道:「王爺有所不知。王爺舊事,小臣只對她說了一半。另一半,是她自己推斷出的。」

  「哦?」

  「王爺愛上的女人,論才智,論機敏,確是小臣此前從未見過的。」

  ……

  「倘若王爺是這樣一個男人,殿下仍然會像此刻這般心愛他麼?」

  文乙的語氣寬和,然而話意卻極尖刻。

  卓少炎看著他,只稍稍蹙了下眉。

  文乙並未從她臉上看到他意想之中的大驚失色,心內已隱約升起一絲不安,而她接下去問出口的話則更出乎他的意料:

  「文總管。長寧大長公主是否曾心儀於周懌將軍?」

  文乙詫而啞然無聲。他未說是,亦未說不是。

  但他既未出聲否認,這態度便足以令卓少炎篤定。她的臉上未多一分異樣表情,她也仍舊沒有回答文乙的話。

  少頃,她開口了,像是要捋順自己心內的疑惑,亦像是要順道從文乙處求證一般地,娓娓而道:

  「文總管對我說的這些事,必定是真的。炳靖是什麼樣的性子,若一旦得知有人在我面前傳謠,他豈能饒得了人?而文總管既然敢背著他對我說這些,必定是因為這些事並非炳靖想刻意瞞我,而是他遲遲不敢同我說。否則,他必將怪罪於總管。」

  「他心思縝密,天地不懼,亦知我手上沾過多少血,他又有何故不敢同我說這些?他必定是怕我若一朝得知這些事,會不再愛他了。」

  「他殺人,不是為了安家國,不是為了振社稷。他是為了謀圖這大位。否則,他不會怕我不再愛他。」

  「可他若想要晉帝之位,何不在當年弒君父後即自登基?何必要再扶持被他殺害的亡兄之子,徒留大患?」

  「周將軍能為長寧大長公主痛泣,若長寧大長公主亦曾心儀於他,他二人何故不能廝守?是因公主與鄂王,周將軍只能擇其一?可公主對炳靖,至親至情,周將軍又何以陷入兩難之地?」

  「是因炳靖所謀之事,終會傷及公主。而周將軍若尚公主,則不能再助炳靖成其大事。」

  「文總管。我說的,都對麼?」

  文乙只有僵愣。

  卓少炎眼中如漆黑夜幕,無星無光:「炳靖他要的,不是這晉室之帝位,不是這戚氏之江山——」

  「因他本就不姓戚。對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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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39: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殿門開合的聲音在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在昌慶宮外殿司夜的宮人被戚炳靖一一屏退,他帶著一身雪夜寒氣,未執燈燭地步回內殿中。

  床頭,他本以為睡熟了的卓少炎正抱膝坐著。聽見聲音,她抬頭看向他。

  戚炳靖的腳步稍頓了一下,心跳在胸腔內也稍頓了一下。

  他怎會以為她睡熟了?

  此事令他無法入眠,難道她就能如常入眠?

  「少炎。」他低聲道,一面走近床頭,一面快速搓了搓自己冰冷的雙手,「是我擾你好眠了。」

  卓少炎看著他寬衣,等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去了何處?」

  戚炳靖轉過頭,答她道:「方才睡不著,故而出殿透透氣。見到文乙,便同他說了幾句話。」

  一字未瞞,一字未騙。

  她沒說什麼,將懷裡揣著的手爐掏出來,遞向他。

  手爐被她抱得久了,尚有絲縷餘熱,足夠暖一暖他冷冷的雙手。

  戚炳靖握著這小小的手爐,立在床頭,低眼瞧她,因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故而並沒有輕易開口說話。

  她心內縱有再多矛盾,再多掙扎,人依然在他身邊,心依然在疼著他。

  這於他而言,已是足夠了。

  暗色中,卓少炎動了動,重新躺下來。她以背對著他,忽而道:「我想家了。」

  戚炳靖看不見她的神情,她的聲音落入他耳中,如隔千山一般遙遠。而她說出口的這四個字,更是叫他一窒。

  她輕聲又道:「可我在大平的家,早已沒了。我本以為晉煕郡的鄂王府會是我的家,然而我竟錯了。」

  他要的是帝位。

  他決意掀覆這晉室。

  他欲讓江山改姓,重鑄社稷。

  區區一個晉煕郡的鄂王府,如何能叫他滿足。

  「炳靖。我若留在你身邊,須得眼睜睜地看著你繼續殺人,直到你終將晉室踏毀成灰,以取而代之……是不是?」

  戚炳靖將手爐擱下。「鐺」地一聲,重重震耳。

  他道:「是。」

  床上於是再沒了動靜。

  在挨著她躺下後,戚炳靖沒再試圖去抱卓少炎,亦沒去握她的手。

  他的聲音像是自胸腔中排擠出的一般,又啞又沉:「少炎,我不勉強你。你若難再付真心,我也不留你的人。」

  窸窣一陣後,他將一物塞入她的手中。

  卓少炎握住這帶有他體溫的一物,稍稍一摸,牛皮質地、邊角毛糙……她的淚瞬間湧出。

  ——心,我不知該如何相付。人,你要麼?

  ——要。

  如今她早非罪眷,她貴為大平親王,她無須再借他的權、勢以圖大事,她不必再委身於他,而他除了她對他的情,也再無任何東西可以留得住她。

  當初她不知該如何給他這顆心。如今她卻不知該如何收回這顆心。

  淚水越湧越多。

  她哭泣無聲,然而整個人抖如篩糠。因他的話,亦因自己心口空無一物卻血淋淋的痛。

  背後傳來他低沉的喟嘆聲,繼而整個人又重新被他圈入寬闊溫暖的懷中。

  戚炳靖的手摸上她的臉,擦去她的淚水。他手上的粗繭刮得她臉生疼,引她哭得更凶。她哭個不停,他就一直給她擦淚。

  不知擦了有多久,她突然扯住他的胳膊,翻過身來,一頭撞入他懷裡,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終於哭出了聲。

  他對她不忍,亦不捨。

  她對他亦是不忍,更是不捨。

  戚炳靖感受到了她的這份強烈難抑的不忍與不捨,當即眉頭一鬆,輕撫她的後背,任她在自己懷中放聲大哭。

  他不怕她痛,她哭。

  他怕的是她不痛,她不哭,冷靜決絕地離他而去。

  一直到覺出她哭意稍止後,戚炳靖才在她耳旁開口,繼續之前未盡的話:「……但只要你還有一點疼我,還有一點不捨,我想要你摸一摸我的心。」

  他欲將胸腔打開,讓她窺見他的心,讓她碰觸他的心。

  他所有的過往與經歷,那些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那些埋藏於最深處的黑暗與泥淖——

  他願意毫無保留地向她敞述。

  只要她願意。只要她不嫌棄。

  他難能有如此主動、懇摯、坦誠的一刻,令她不禁眼鼻又酸。面對這樣的他,她又何以推拒得了。

  卓少炎只覺自己的心被他輕揉了一下,她隨之在他懷裡輕顫了一下。而後她將手從他肩膀滑下來,抵在他心口處,稍稍抬起頭,道:「……你當年從軍,並非為求歷練,而是為了今日,對麼?」

  唇息相觸間,戚炳靖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他按住她的手,沙啞的喟息撩過她的額髮:「不。是為了活命。」

  ……

  「四殿下。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文乙的聲音低低地傳入他耳中,他的肩膀被用力握住,連半步都進不得。這重重的警告與阻攔,很快便令他重拾神智、鎮靜下來。

  崇德殿內殿中的斥罵聲猶未歇止。

  他彎垂脖頸,二話不說地抱著食盒退下,反身徑直走出殿門。外面,呼呼雪風夾著如沙一般的冰粒狂撲到他臉上,他那因怒意沸燃的熱血被漸漸冷卻。

  繼而他開始發抖。

  攥著食盒邊角的手指發青發白,一動,指節就咯嘣一聲。

  「四殿下。」文乙跟了出來,輕揮拂塵,喝退近處其餘侍從。

  他僵僵地立在風雪中,抬眼,眼中亦如結了一層冰:「……文總管方才是故意引我靠近內殿,去聽父皇與大皇兄說話。文總管是想要提醒我,大皇兄於內宮之中暗傳我身世之謠言,想要借此奪我的命?」

  文乙不吭氣。

  他又道:「可為何當我欲闖殿與大皇兄對峙時,文總管卻說死的必定會是我?!」

  少年的聲音冷硬而粗啞,眼中是憤,是疑,是痛,是駭。

  頂著風雪,他看著不肯開口的文乙,忽而冷冷笑了:「所有人都說父皇寵愛我。可他們從未見過父皇在私下裡是如何待我的……」

  凡有三四分賞識,必有六七分戒意。每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是冷然漠色。偶爾流露出父親對兒子的疼惜之情,卻總是匆匆一閃而過,何曾久駐於面。

  那些被宣之於口的寵與愛,全是給旁人聽、給旁人看的。他何曾切實地感受過一分那寵、那愛。

  他本以為在兒之前,他更是臣。君父對兒臣,該當如此。

  可他或許錯了。

  「是因那謠言,固非謠言?」他在冷冷笑罷,又怔怔地問了一句。

  今若要皇帝在他二人之間殺一個,死的必定會是他。原因無它,唯他不是皇帝親生的罷了。

  文乙嘆息:「四殿下。」

  他眼中的那層冰一點一點地消融,水霧模糊了他面前的皇城風雪。

  他五歲喪母。從五歲到十五歲,他在這宮中如履薄冰、謹慎圖強,卻因文武出眾、屢受父皇嘉賞而為眾兄弟們嫉恨在心,於人不可見處遭過的苦數不過來。可他從未深思過,其實那些苦,竟都不算是什麼苦。

  這天下誰想要他的命他都可以不懼,除了一人。

  這人便是他的君,他的父。

  他抬起一條胳膊,倉促地將臉埋在袖中蹭了兩下。然後他目光複雜地再度看了一眼文乙:「若非我幼時曾多蒙文總管相助,今日我必不肯輕信文總管所言。」

  他又問:「文總管,為何要屢屢助我?」

  文乙回看他一眼,目中淺露悲憐,沒答他此問。

  然那一抹淺淺的悲憐之意,卻令他瞬間憶起了當年。

  ……

  當年他不過五歲。母妃寢宮外,人來人往,個個面色惶怖。他懵懵懂懂地用小手扒住門板,想要往裡面望一望,卻被人不當心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四殿下。」有人聲音和藹,從一側將他扶起來。

  逆著光,他對上一抹悲憐的目光,不知怎的,這目光逼出了他不敢對旁人露出的、莫大的委屈及害怕。他揪著這人的衣袖,在這人的臂間大聲哭泣,邊哭邊道:「他們都說,我娘親沒了,我、我……」

  這人嘆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教他道:「四殿下,哭得好。一會兒寧妃娘娘會過來,殿下一旦見到長寧公主,就像這樣去抱住公主哭。只有把公主哭得心疼了,殿下往後在這宮中的日子才會有倚仗,才會不被人輕易欺侮。」

  見他只顧抽噎著,這人又囑咐了一句:「殿下,可記住了?」

  ……

  那年,十二歲的長寧跟隨協理六宮事的母妃來到昌慶宮中。寧妃囑她在外等著,自入內去提問宮人。

  「姊姊……」

  男童帶著哭腔的聲音侵入長寧耳中。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懷裡就撞進來一個小男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將她震得心口陣陣發酸。

  小男孩兒把頭埋在她腰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姊姊,他們都說,我娘親沒了……」

  他的兩隻小手死死地抓著她的衣裙,無論旁邊的宮女怎麼勸掰都不動,彷彿她就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親人一般。

  長寧怔然片刻,伸出兩隻手,將他抱住。她輕聲哄他道:「四弟別哭,還有姊姊在……」

  這時候,寧妃提了宮人出來,見狀蹙眉。

  在她開口責問前,長寧已出聲懇求道:「母親不是一直想要為我生個弟弟麼?不如把四弟領回宮中,正好陪我一道讀書玩耍,可好?」

  寧妃猶豫著,上下打量緊緊抓著長寧不肯鬆手的小男孩。

  「寧妃娘娘。」不知何時,文乙出現在她身旁,目色平和地道了一句:「四殿下前日的課業,被陛下當著幾個皇子的面誇稱了好些句。」

  寧妃看了一眼文乙,目光旋而又對上長寧且求且嬌的神情,頷首道:「便領著你的四弟一道回宮罷。」

  長寧欣然謝恩,低頭看向他。

  他的一張小臉上掛滿了涕淚,小手被長姊輕輕牽住。不多時,一張透著淡淡馨香的帕子落在他臉上,她一面溫柔地替他拭面,一面道:

  「四弟是我戚氏的好兒郎,不哭,不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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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39: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四弟。」

  長姊的聲音傳入他耳中,帶著些許問探,又帶著些許關心。她自外歸來,尚未更衣便來看他,必是因聽人說了什麼。

  戚炳靖緩慢地抬起頭。他凍如寒霜的臉色讓戚炳瑜蹙了蹙眉。她步上前來,低頭看了看他僵硬的、撐在膝頭的雙臂,以及肩背處被風雪洇濕後又被殿內熱氣烘乾的漬跡,輕聲又問:「聽母妃說,你今日去給父皇送雲絲糕,回來後便冷著臉一言不發,連晚膳都沒用。」

  他隔了好半天,嘴中才吐出一個字:「嗯。」

  戚炳瑜素來知曉他的性子,故而不逼問他,只在他身邊坐下,渾不在意地說起別的事:「任熹的大千金任婉今日生辰,府上開宴。我替母妃去任府赴宴,你猜怎麼了?任錚一見了我,就當眾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跟頭,被一眾官眷們取笑個沒完。」

  說這話時,她的臉龐在燈燭下閃著微紅,神情柔柔。

  她的語氣與聲音使得戚炳靖的臉色變得和緩了些。他終於肯把目光投向她,「任氏家門顯赫,任錚亦是一表人才,他如此心儀皇姊,皇姊還在等什麼?」

  戚炳瑜瞧了瞧他,抿唇道:「待我四弟封王、出閣後,我再出降也不遲。」

  聞言,戚炳靖的臉上重新砌起一層無形冰殼。

  他極不由衷地、勉強地一笑。

  他道:「弟弟不值得皇姊如此相待。」

  戚炳瑜的笑意稍減,仔細地打量他的臉色,「四弟?」

  戚炳靖低下頭,臉色一片暗沉:「皇姊。大皇兄污我非父皇所親生,想叫父皇殺我。我恐會連累皇姊、連累寧妃娘娘。」

  戚炳瑜大驚,斥道:「這等事情,你豈能隨口亂說?!」

  「今日我在崇德殿中,隔門親耳所聞。」他仍然低著頭,說道。

  大驚之後,即是大怒。

  戚炳瑜站起身,嘴唇氣得抖動:「我道炳軒此番回京久不還封地是為了什麼,原是為了謀劃這些髒事!」

  她在屋中踱了幾步,越想越怒,又道:「外祖去歲剛過世,他們就料定母妃在宮中已失勢了?竟迫不及待地使這樣下作的手段在你身上!」

  戚炳靖眼中滾過一抹冷鷙。

  他攥了一下本就捏緊了的拳,低聲道:「皇姊莫要動氣。」

  戚炳瑜冷聲道:「四弟,你且放心。不論是當年還是今日,都沒人能平白無故地欺侮你。」

  ……

  當年他被領回寧妃宮後的第八日晨,在早課時被二皇兄出言譏諷,說他初初喪母,轉頭就認別人做娘,真是好一個孝子。言罷,二皇兄還將他的腦袋用力按在桌案上胡亂磕了十數下,大笑了許久才將他放開。

  他掩著淤青的額頭回來,委屈得憋著淚,卻一個字都不敢同旁人講。這並非是他頭一回遭皇兄們欺侮,往日裡母妃只教他多加忍耐,不可惹事。如今他清楚明白,寧妃並非是他的生母,他再是年幼,也知不該給好意收養他的人蕁麻煩。

  然而不知何故,此事竟被傳到了長寧耳中,長寧又立刻去告訴了寧妃。

  不料短短一個時辰後,蘭妃便帶著二皇兄登門謝罪。

  當時寧妃指間夾著兩支剛裁了枝的粉花,正對著宮女在下跪捧著的鵝頸天青瓷瓶,將插而未插。她連眼皮都不願抬一下地道:「二皇子年歲尚小,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沒規矩的話?妹妹未免太疏於管教了。」

  蘭妃強按著滿面不情願的兒子跪下來,垂首恭聲道:「都是妹妹的疏忽。這不,炳哲自己也知錯了,非要來找他四弟當面認個錯呢。」

  寧妃牽動唇角,淡淡道:「既要認錯,不如去陛下面前認罷。」

  蘭妃聞此一愕,隨即咬了咬腮,抬手便將兒子重重地打了數下,又狠狠擰住他的耳朵,罵道:「不識禮數的東西!還在等什麼?」

  戚炳哲齜牙咧嘴地哭嚎起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嗚嗚大叫道:「我錯了我錯了,母親別打了……」

  寧妃眉目平和地看著她母子二人,道:「妹妹不愧是將門之女,教養兒子的手段倒要叫我好學。」

  蘭妃見狀,使了個眼色叫貼身宮婢將兒子抱走。然後她擠出一點笑,在下伏低道:「妹妹這樣的出身,哪裡能和姊姊相比?還望姊姊看在咱們都是陛下藩邸舊人的份上,不計哲兒這回的過錯了罷。」

  寧妃不言,伸手輕輕扔了一支花進瓶裡。

  她以指尖揉著另一支花的嫩瓣兒,臉色一點點地變冷:「四皇子的亡母亦是陛下的藩邸舊人,我看你是忘了。」

  蘭妃眨下兩滴淚,拾袖哽咽道:「妹妹真的知錯了……」

  寧妃冷笑一聲,「我多年來膝下只有長寧一個女兒,沒能給陛下生下皇子,是我的過錯。然我若能替陛下護好皇子,亦可算是勉強抵過了。四皇子既來了我宮裡,便如我親生的一般,誰都不能看低了他。」

  蘭妃沒想到她會說出這話,臉色微怔,卻又很快地恢復常容,舉袖抹著臉,連連點頭,應道:「四皇子好命,能得姊姊收養。這下莫說宮裡沒人敢看低他,便連陛下也必會看在姊姊的面上,對他青眼相看。」

  須知今上當初並非儲君,乃自藩邸奉詔承即大統。元烈三十八年,先帝駕崩,遺詔傳大位於今上。今上在藩封十餘年,雖多有軍功在身,然難掌京中朝局,全因仰仗寧妃的父親、時任當朝左相的朱緒,才將這大位坐熱坐穩。雖然寧妃苦於無子、不得冊后,可今上對寧妃多年來亦敬亦愛,凡同寧妃相關的人、物,無一不得今上青睞。而今寧妃願將四皇子收養於宮中、做他的倚靠,這對他而言,真可謂是不幸中的大幸。

  細脆的花枝經她輕折即斷,寧妃毫不顧惜地將那斷枝及被揉碎的花瓣丟至座下蘭妃面前,道:「四皇子天資出眾,若能得陛下嘉賞,也是因他自己爭氣。」

  ……

  宮內御廄旁的夾道處,戚炳軒方一轉身,便被戚炳瑜擋住了路。

  他看清來人,臉色稍暗,卻仍是笑著道了句:「皇姊。」

  戚炳瑜一掌抽上他的左臉。

  戚炳軒錯愕,目中頂起怒意,捂著臉高聲道:「皇姊是不是瘋了!」

  戚炳瑜冷冷道:「你就這麼想要四弟的命?」

  戚炳軒盯牢她,怒意愈盛:「父皇不是把和此事相干的人都殺乾淨了麼,皇姊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戚氏兒郎,該當頂天立地,豈有你這樣用下作手段對付親兄弟的!」

  「有父皇寵著他,等再過幾年他頂天立地了,他眼中還能容得下我們這些親兄弟麼?!他幼時吃過的那些苦,能不加倍報還在我們幾個身上麼?!皇姊這般護著他,是想要我們幾個的命!」

  戚炳瑜厲聲喝道:「你們哪個的命,我都不捨得!」

  戚炳軒被她這般嚴厲訓誡,目中乍現狠意,猛地抬手將她用力推了一把,令她整個人直接撞在了夾道宮牆上。

  後腦勺傳來劇痛,手腕處的皮膚滲出血絲,戚炳瑜在懵了一瞬之後,驚而怒道:「炳軒!」

  戚炳軒卻立刻捏住她的喉部,壓著聲音道:「皇姊,你還以為你母妃的朱家仍是當年的朱家麼?!你還以為你能像從前一樣教訓得了弟弟麼?!」

  他的手使了些力,看她被箝制得說不出話來,眼中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

  下一刻,他的後背遭人猛擊,整個人被掀翻在地。

  雪泥撲了他一臉,緊接著有人騎到他身上,密集的拳頭砸落在他腰腹處。戚炳軒吃痛,也顧不得看清來人是誰,怒吼一聲,起而還擊。

  二人扭打在一處,拳腳相加,滾成了兩坨浸著雪水的灰球。

  「別打了!四弟!快住手!」

  戚炳瑜按著喉嚨,嘶啞地喊著,卻沒人聽她的。

  少年赤紅的雙眼中滿是殺意,手掌用力掐著兄長的脖子,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讓你死!」

  比他高了半頭的戚炳軒提膝疾撞,反將他撲倒,不留餘力地兇猛地揍他。

  白刃寒光一閃。

  匕首橫掠,劃開戚炳軒冬日厚厚的衣袍,血花從他右臂噴出。

  戚炳靖大口喘息著,手中的刀尖頂在戚炳軒的下頜處,臉上被血珠濺到,表情顯得分外猙獰。

  「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讓你死。」

  ……

  三人被聞聲趕來的侍衛拿住,直接送去崇德殿,叫皇帝判後發落。

  凶器落在殿磚上,匕刃上仍然帶著未乾的血跡。

  戚炳靖跪著,垂首,聽戚炳軒聲嘶力竭的控訴,聽戚炳瑜義正言辭的分辯,自始至終不發一辭。

  末了,皇帝點了他的名,問道:「何故以凶器傷人?」

  他叩首,低聲回答道:「大皇兄傷皇姊。」

  戚炳軒在側,聞之怒道:「父皇!宮中何時有過皇子打架幾出人命的事?!若傳出去,戚氏臉面何在!」

  皇帝看向他,沉聲喝道:「你也知道要維護戚氏的臉面?!」

  戚炳軒默然,少頃,又昂首強稱道:「兒臣受此血傷,竟沒理可循麼?!四弟犯此大錯,父皇若不嚴懲,何以戒其餘弟弟們!四弟性子生烈,若繼續留他在宮中,必將惹出大禍來!」

  皇帝不言,重新將目光投向跪著的戚炳靖。

  少年臉色冰冷,雖有屈意,卻仍顯倔強。他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辯,不求,漠然以待發落。

  這一份漠然如同油潑滾水,令皇帝臉色重重一變。

  而他既睹皇帝的臉色,當下又伏地叩首,低聲道:「兒臣有過,任憑父皇懲戒,絕不心懷怨恚。」

  ……

  三個月後,戚炳靖年滿十六,奉詔遠赴西境戍軍。

  宮中知悉此事內情的人屈指可數。聖意既定,無人敢諫,無人敢勸。

  他離宮的那一日,文乙替皇帝來送他出城。

  昭德門內,他勒止坐騎,回首一望。遠處皇城朱牆依稀可見,積雪已融,春枝冒頭,翠翠紛紛。

  文乙無聲地對他行過大禮。

  他在馬上一揖,道:「文總管。我走了。」

  他的目光灑在這這一片盎然春色中,然而眼中所見,卻仍是那一場寒風驟雪。

  ……

  風雪之中,他問:「當年若非皇姊求寧妃收養我,我的命早已沒了……父皇這些年來在人前對我的好,全是給寧妃和朱家看的,是不是?」

  文乙道:「四殿下,您自幼聰睿,天分過人,又何嘗不是寧妃娘娘在宮中的指望?」

  他扯了一下被凍得僵硬的嘴角。

  當年的寧妃,什麼都有,唯獨缺一個兒子。寧妃能對他視若己出,是因見他天資出眾,盼著將來或能靠此博得聖眷,讓他成為她及朱家在這宮中長久的倚靠。

  而寧妃既收養了他,在過去這些年中,父皇自然不能壓他,不能殺他。壓他,就是壓朱家的臉面。殺他,就是殺朱家的威勢。

  他能活到今時今日。

  竟是因這般陰差陽錯的緣由。竟是這般的諷刺。

  然今朱緒已死,朱家在朝中勢不如前,連大皇兄都敢潑他一身污水,不就是因看見寧妃在宮中亦已失勢了麼?

  寧妃不知他的身世。長寧不知他的身世。大皇兄亦不知他的身世。

  可父皇知。

  他的心一徑沉下去,「文總管,如今在這宮中,我還能靠誰保命?父皇今時已不必再顧忌朱家,我還有活路麼?」

  文乙嘆了口氣,道:「四殿下。陛下雖為帝王,但陛下亦是人。當年殿下年幼,陛下亦在盛年……可這十年過去,陛下對殿下豈能毫無父子之情?況今陛下其餘諸子皆極平庸,唯殿下文武拔萃,陛下亦多有難捨之意。」

  文乙停了停,又道:「陛下欲殺,卻不忍殺。然若不殺,卻怕殿下有朝一日自知身世,局面必將難以收拾。大殿下此番以身世之名污殿下,恰是觸到了陛下逆鱗。若此事一旦傳到殿下耳中,令殿下自己生疑,那殿下的命必是保不住了。

  「四殿下如今之策,唯有先行避難。趁陛下尚有不忍之意,早早遠離皇城,不與諸兄弟們爭寵御前。至於保命之長策,唯有一條,四殿下智略過人,不必小臣多說。」

  「陛下近年來年歲越大,心越多疑。四殿下若決計避難,絕不可自去請旨出宮,以免陛下生疑。殿下須得用個不叫旁人起疑的法子才是。」

  他聽罷,無言了許久。

  眼中的水霧復又被凍結成冰,刺得他眼眶裂痛。

  又隔了許久,他沉了沉頭顱,道:

  「好。

  「我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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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39: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翌日晨,宮中遞來消息,說桓王、睿王聽聞鄂王抵京入宮,旋自郊外獵營歸城還宮。皇帝遂起了興致,召幾位叔王詣南御苑射弓,再就御苑內賜宴;又吩咐,從能射之武臣及侍衛中擇人伴射。鄂王以周懌善射,專命人來大長公主府上傳他前去伴駕。

  戚炳瑜聽人稟了此事,問說:「大平英王可也隨行?」

  來人答說:「王爺說英王殿下昨夜睡得少,今日就讓她在宮裡歇著。早起時也沒驚擾她,只吩咐奴婢們好生伺候著。」

  戚炳瑜頷首以示知曉,將人遣退。過了會兒,她囑咐在身邊伺候的人:「請周將軍自去府庫中挑上一柄稱手的弓。」

  待早膳用罷,婢女來請戚炳瑜穿戴,又安排車駕,照正旦朝會前的日程出府赴相台寺燒香。

  外頭天晴,冬日陽光如細薄的金片,悠悠蕩蕩地往下掉落。

  周懌將這些金片毫不憐惜地踩進雪地裡頭,靴底發出乾擦擦的聲音。他一抬臉,就撞上同樣正要出府的戚炳瑜。

  二人對視,又各自錯開目光。

  周懌手裡擰著馬韁,沒動。等戚炳瑜及侍婢先上了車後,他才躍上馬背。

  誰料馬車不走。

  一短陣兒後,像是車中的人終於願意放下驕傲,那車簾被人輕輕打起。戚炳瑜的側顏在金片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貴不可觸,她道:「今日諸王相會,你須得規勸著鄂王些,莫要縱他又惹出什麼禍來。」

  「縱」這個字,周懌自問沒資格領。他知道她這話是留了餘地,那本該說出口的,其實應該是「助」。

  周懌沒答沒應,沉默地磕了磕馬腹,調頭往和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車裡的人終究是沒忍住,伸頸往外望了一眼,卻只剩他一個背影。飄在她臉上的金片紛紛落下去,陰影重新蓋上她的面容。

  侍婢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時辰不早了。」

  ……

  「殿下,時辰不早了。」侍婢一面催促著,一面將裹得厚厚實實的她扶上輦。

  沒下雪,比下雪的日子更冷,寒意直往人的骨頭縫裡面鑽。

  建初十三年的皇帝生辰,正逢南面用兵。從四月一直打到十一月,戰事還沒個消停的跡象。大軍攻豫州城三月不下,又自東西兩面調兵馳援。南面戰事未靖,皇帝叫減生辰排場,除了在宮中賜一頓大宴之外,其餘規矩一律削減。

  輦乘經過宣佑門時,戚炳瑜的眼皮抬了抬,略略一揚厚重的衣袖,指著跪在宮門處的一人,問:「那人是誰?」

  男人身著低階邊軍武官的甲衣,根本不該有資格出現在這裡。

  內侍立刻疾步去打聽,又疾步回來,回話道:「當值的侍衛答說,這人是四殿下自軍前派來的,奉命替四殿下進京獻壽禮給陛下。陛下聽稟,只叫人在宮門處跪著等,並沒說何時宣見。」

  戚炳瑜蹙著眉,將下巴尖壓入厚絨衣領,示意繼續前進,跟上前面的母妃。

  皇帝生辰,不詔四皇子歸京,四皇子卻不敢不派人進奉孝意。皇帝沒說何時宣見,是因根本不會宣見。皇帝叫人跪在此處,是要叫所有往來之人都瞧見,四皇子的人,只配跪在此處等。

  大宴前後近三個時辰。待宴散後,戚炳瑜先送母妃還宮,然後又命人重新抬輦回宣佑門。

  男人果然還在宮門處跪著。

  天邊日輪西沉,邊緣烏濛濛一圈,融入將升之夜幕。

  戚炳瑜下輦,撇下隨侍諸人,獨自走近男人。

  她問:「你是我四弟派來的?叫什麼名字?」

  「周懌。」

  竟是一個連她是誰都分辨不出、連一個「臣」字都不知道該說的粗人。

  她又道:「抬起頭來。」

  周懌抬起頭,看向她。

  戚炳瑜怔住了。

  男人明明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但他這沉默的一眼,如同狂風呼嘯過境,將她前二十四年在心中積存的所有其他男人的痕跡橫掃一空。

  他就如此突兀而輕易地撞進她的心口。

  「你……」

  她張了張嘴,她以為她出聲了,可她竟沒有。

  周懌仍然跪著,沉默著,看著她,等她發話。

  戚炳瑜的小半張臉被壓在厚重的衣物中,其餘露出在外面的,很快泛出紅意。面對男人,她從不知自己能有如此不知該如何進退的一刻,她也從不知自己能有如此矯情多慮的一刻。

  她幾乎要喪失主儀,折損皇室威嚴。

  周懌久不聞她出聲,皺了皺眉,重新將目光落下去。

  他的這一舉動立刻解了她的困境。

  戚炳瑜尋回冷靜,問道:「你是頭一回進京?」

  「是。」

  「我四弟派你進京,沒同你交代入宮的規矩?」

  「交代了。」

  「沒囑咐你,如若遇到不順之事,可來尋我相助?」

  「囑咐了。」

  「沒教你該如何做?」

  「教了。」

  既如此,還能把事給辦成這樣?

  她幾乎要替戚炳靖被他氣笑了:「我那四弟何等聰明,怎會派了你這樣一個不通世故、不懂圓融的人來辦這差事?所幸今日父皇不曾宣見你。」

  不然,不止他的命該交待在這裡,她四弟在西面也好活不了。

  周懌低著頭不吭氣。

  良久,他才蹦出一句:「四殿下做事,自有道理。」

  到了這會兒,戚炳瑜總算看明白了,此人雖出身行伍,不善言辭,不通人情,可貴在對她四弟忠心耿耿。

  而以她四弟目下之處境,能得人忠心追隨,最是難得,最是不易。

  戚炳瑜微微嘆息,又問了一句:「我四弟的病,可好些了?」

  周懌臉上露出了難得的遲疑之色,須臾,他才回答:「四殿下還未痊癒,眼下仍在軍中養病。」

  她蹙眉,道:「若沒病這一場,他必該隨大軍征豫州了。如此,倒也不儘是壞事。」

  周懌則不再接話。

  戚炳瑜瞧著他兩道壓低的粗眉,只覺他這沉默寡言的模樣倒是十足的硬氣。這一把鐵骨與忠誠,竟被他無聲演繹得如此鮮明。不知他對自己的女人,會不會有一樣的鐵骨,一樣的忠誠。

  本已消退的紅意又重新回到她兩頰。她輕咳了一聲,問說:「你這幾日宿在何處?回頭我命人送東西過去,你好帶回軍中給我四弟。」

  「宿在北驛所。」

  ……

  兩日後,長寧公主親臨北驛所。禁中早早來人,將裡外閒雜人等清退。

  周懌看著內侍們將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到他跟前,再看著這些人低眉順眼地退出去,將門自外關合。

  屋中就剩戚炳瑜同他二人。

  他垂手立著,不言不語,因有沉默自頭到腳將他牢牢遮罩,叫人看不出他是否拘謹。

  戚炳瑜自袖中摸出薄疊的落有墨漬的紙,伸臂遞向他,道:「我四弟人不在跟前,太醫只能按他表中所道病症斟酌著起個和緩的方子。除了藥之外,吃的、穿的、書冊,我也都備了一些,煩你回去帶給他。」

  周懌卻不接藥方。他直通通地道:「四殿下表中沒說實話。四殿下不曾抱病,而是被人所傷。」

  戚炳瑜盯住他:「外傷?他又沒上過戰場。軍中有誰敢傷皇子?!」

  而他竟隱傷不報?雖隱傷不報,卻又要稱病?怕人不知?

  周懌不答,又恢復沉默。

  戚炳瑜沒逼他,想了一想,問說:「傷他的人,不是軍中的……是昌王派去的人?人拿住了?死了麼?」

  周懌點了一下頭。

  戚炳瑜攥爛了手中的藥方。她的胸脯起伏著,在忍抑情緒。片刻後,她問:「他還有什麼事瞞著宮中?」

  周懌搖了搖頭。

  他沒告訴她,當時戚炳靖被刺,拿住了人也不聲張,立刻將人滅口。他雖性命無礙,但傷還未好利索,就向手持兵部調令的陳無宇請命,隨軍馳援豫州城下。周懌本要跟著,但被戚炳靖斷然拒絕,然後被不由分說地派了這個進京的差事。

  戚炳靖既隨軍出征,卻在每旬遞向京中的奏表中聲稱天寒抱病。在周懌離行前,他更是嚴嚴叮囑了一句:「若見了長寧公主,只可對她說我為人刺傷一事,旁的一概不准提起。」

  估摸著此時此刻,戚炳靖應已在豫州城下,同大軍築圍以計攻城事。此番各軍諸部雲集,豫州一旦城破,這一個大功不知會落到哪家頭上。

  周懌自問這趟差事辦得沒出什麼岔子。

  只是他沒料到最後會被戚炳瑜又問一句:

  「周懌。你為何總不敢看我?」

  周懌的眼皮一跳,渾身忽地不自在起來,如被擱在火上炙烤一般。很快地,有汗自他額角淌下,可他竟不敢拭一下這汗,生怕被她瞧出他的不自在。

  但他不知,他沉默的幌子已被這幾串汗撕扯爛了。

  戚炳瑜起身走向他:「你是沒見過女人?還是沒見過漂亮女人?」

  說話間,她已經走到他身前。她打量著他額上的汗,抿唇一笑,摸出帕子,按上他的腦門——

  周懌如遭雷擊,連呼吸都斷了。

  他根本沒看見她笑,也根本感覺不出她溫柔的力道,那張帕子半遮了他的目光,只坦出一小截她露在袖口外的纖細白皙的腕子。

  他自耳邊驟然響起的嗡嗡震鳴聲中,努力分辨出她的聲音:

  「還是你沒聞過女人的香味?……亦沒被女人碰過?」

  ……

  十支箭分別埋入十垛靶心,簇簇尾羽連續短震數下。

  周懌落下手臂,聽見身後有人高聲喝彩道:「周將軍果然好射術!」

  說話的人是皇帝。少年的聲音難掩興奮,又連稱了幾個「好」,然後命近侍行賞。他雖躍躍欲試,卻還肯分心顧及身邊的幾位叔王,轉顧一番,問說:「周將軍,不知你同朕的四叔相比,誰更厲害些?」

  周懌收了弓,上前謝賞,兼又答話:「回陛下的話,王爺文武睿材,臣豈能相比。」

  戚炳靖哼笑了一聲,不屑駁他這謙遜之辭,招手叫他過來席間吃杯酒。

  這並未經得皇帝准允,然而周懌竟從戚炳靖之命,未請皇帝之意,徑直起身入席。

  待同周懌飲過三杯,戚炳靖將手中的杯底磕在光可鑑人的果案上,轉首顧皇帝,道:「陛下若果真要賞周懌,何不賜他做駙馬都尉。」

  這話雖在請旨,然語氣卻不容人抗拒。

  戚廣銘扯了扯嘴角,笑問:「四叔,是要讓周將軍配哪位公主?」

  戚炳靖的手指不緊不慢地磋磨著杯沿,「陛下之前沒同臣商量,就擅自決定要為長寧大長公主再次選尚——那臣便替大長公主做這個主了。」

  皇帝尚未表態,周懌的臉色已是一沉又一黑。他緊緊握著酒杯,低聲道:「王爺。不可。」

  戚炳靖磋磨杯沿的動作停下。

  他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步下射場,隨意挑了把弓,抽了三支箭。

  周懌緊跟上前,在他側後方道:「王爺!」

  戚炳靖搭箭上弦,橫臂一張弓,堅硬的肘骨便抵近周懌的喉間。他的聲音堅決且生冷:「周懌。不必再騙我,亦不必再騙你自己。此事我意已定,沒有你置喙的餘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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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39: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相台寺大正殿的杏黃琉瓦與三重飛簷大蓋覆滿霜雪,隱於山巒之內。冬日百樹幹枝,吊著細細的冰棱。僧人身著厚厚冬衣,持帚掃除。

  燒罷香,放完生,敬過錢,戚炳瑜與住持告了禮,離寺下山。大長公主的儀仗停在山腳下,遙遙依稀可見。近千級石階,侍婢小心地托扶著她,一步一階地往下走。

  戚炳瑜神遊物外,足下突然踩空一階。侍婢嚇得立刻將她抱穩了,見她無礙,才驚魂落定地道了句:「殿下方才想什麼呢,這若是不當心摔滾下去,可不是小事。」

  想什麼?

  建初十五年深秋,父皇抱恙,內書手詔,詔在外諸子歸京。父皇病情漸重,她陪著母妃來相台寺為父皇祈福,將過了一日夜,就聽聞戚炳靖歸京,戚炳軒在途中為人所截殺,父皇於病中委皇四子行監國事。當時她同樣是踏在這伴山石階上,聽後,想也未想地別過母妃,立刻回宮。

  在昌慶宮殿外,周懌頂著被她掌摑出指印紅痕的一張臉,面對她以重辭相激,仍以沉默相對。

  「你想娶我,但你又沒那本事。你既然沒那本事,你就不配讓我生你的氣。」

  她講完這句話,多一個眼神都沒留地抬腳離去。

  然而走了不過十餘步,周懌從後面將她追上,擋住她前行的路:「殿下!」

  她停住腳步,看向他略顯急切的一張臉,以為他終於要說出他久久不敢對她說的話。她心底軟了些,然臉色猶然冷矜:「怎麼?」

  周懌鎮了鎮神,變得面無表情:「殿下方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臣確實沒本事。但臣,從未想過要娶殿下。」

  她有些不敢信自己的雙耳,指甲掐進掌心,「為何?」

  這兩字既問出口,她的整幅尊嚴亦被隨之扯掉,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想要向後退一步,但她終究忍住了。

  周懌低下頭,道:「沒有為何。」

  他又道:「殿下莫要再在臣身上費心了。」頓了頓,他醞釀稍許,才繼續道:「此前同殿下的兩回歡愛,是臣糊塗了。」

  「周懌。你騙我。你有什麼苦衷?」

  「殿下,臣沒有苦衷。臣也沒有,騙過任何人。」

  ……

  戚炳靖以兩個「騙」字,成功讓周懌悶嚥下了聲音。

  他何止騙了戚炳靖、騙了他自己,他更是騙了戚炳瑜。可她對他的心,當年的他如何能受?戚炳靖避難軍中,蟄伏三年,終將身世一事告他知曉,這是何等的信任?!他從未被戚炳靖逼著做出過任何選擇,他也根本無須讓戚炳靖逼他做出任何選擇。

  大晉戚氏靠兵武起家,然而大晉的兵卒,卻是最被輕賤的。武將不封,兵命如蟻。邊境征伐連年,纍纍白骨委於荒丘,俱是宗室內鬥爭權奪利的陪葬。他在遇到戚炳靖之前,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願視袍澤之命為己命的皇子。戚炳靖於泥淖之中拔身而起,欲以一己之力破開這昏天黑月,面對這條非生即死的通天生路,他周懌毫不猶豫地、心甘情願地陪他去走。

  轉思之間,戚炳靖已是連發三箭。

  他道:「箭。」

  周懌默然去又取了三支箭交至他手中。

  戚炳靖握著箭,並不急著再射,口中道:「周懌。建初十五年,若非你得知了我的秘事,你本該在那年便做這駙馬都尉的。」

  建初十五年末,長寧降嫁任錚,出閣前曾閉門三日不見任何人。直到戚炳靖去請見,她才叫人開了門。便在那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得知她曾鍾情於周懌。事後他問周懌,周懌沉默不答。而長寧既已嫁入任府,他便未再多加追問。

  建初十六年,周懌手刃任錚。戚炳靖再提舊事試他心意,卻被周懌以淡漠的神情及一句「失手」而蒙惑。

  他竟信了。他何其遲鈍,竟信了周懌此言。

  若非昨夜卓少炎提起,周懌為了長寧痛泣,他何以能想到被周懌的一身鐵骨與忠誠所壓埋在心底的深深情意。

  戚炳靖重新搭箭上弦,道:「周懌。我如今身邊有人,無須你再為我盡忠。皇姊多年不易,缺個人好好疼她。」

  他說如今身邊有人。

  周懌卻無法十足放心那個人。

  但戚炳靖心意已定,說沒有他置喙的餘地,那便是當真沒有。周懌想不通是哪裡出了岔子,怎就叫戚炳靖醒悟被他蒙在鼓中,怎就會如此篤定,他就是那個能夠好好疼戚炳瑜的人。

  又是三箭連發。

  總共六箭,唯有兩箭入了靶心。

  這時候,二人側方的席間有笑聲傳來:「四弟曾在軍前歷練多年,誰料如今竟手生如此!」

  戚炳靖將弓扔在一旁,低低哼了一聲。

  他沒走回席間,只是將目光向那邊探過去——

  「三哥,何不下來一道練練?」

  戚炳昱正飲著酒,聽了這話,連忙擺手,「四弟何苦為難我?我這手,可持毛錐,不可張弓啊!」

  言罷,他粗濃的眉峰動了動,神似想到了什麼,又道:「聽聞大平英王善騎射,今日四弟為何沒將她一道帶來,也好讓兄弟們見見!」

  少年皇帝聽了,立刻在一旁道:「三叔不知,四叔心疼大平英王,昨日帶人進宮,連朕都沒機會瞧一眼。」

  「哦?」戚炳昱看看皇帝,再看向戚炳靖:「四弟往宮中藏人,豈不是把這皇城當做你的王府私宅了?」

  這話叫周懌皺起眉。

  戚炳靖道:「三哥,我已在御前請了婚旨。她是我未成禮的王妃,陪在我身邊,又有何不可。連日車馬勞頓,我疼她,免她覲見之禮,又有何不可。」

  戚炳昱愕然,詫異地目視皇帝:「婚旨?」

  戚廣銘唯唯諾諾:「……朕昨日同四叔說了,此事最好先同三叔及五叔議過,可四叔意頗堅定,硬要朕持璽落印。」

  「四弟。你要冊妃,選哪個女人不好?大平英王,手上沾著多少大晉將兵的血?當年五萬晉俘,她說殺就殺!你要冊她為妃,不怕引起國中重怒?!」

  戚炳昱苦口婆心,連酒杯都放下了。

  戚炳靖重新拎起長弓,「三哥手不能張弓,竟有膽勸弟弟。」

  戚炳昱臉一僵。

  在他旁邊坐著的戚炳衡則站起身來,不滿地叫道:「四哥!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三哥說話,已是給足了你面子。陛下當初年少,你逼著陛下出國書給大平成王,就為換這個女人!當時你可曾告訴過陛下與輔政大臣們,這女人就是那個攻我大晉重鎮、殺人不眨眼的雲麟軍主帥?!你假意與謝淖反目,背地裡叫謝淖助她南下,扶立大平新帝,我大晉從中一分好處都未討得!你為美色沖昏了頭,竟行欺君、背國之舉,你對得起陛下、對得起我大晉子民麼!」

  周懌黑著臉,大跨一步就要上前。

  戚炳靖抬臂舉起弓,弓弰重重地打在周懌的胸口,止住了他的衝動。然後戚炳靖自去捻了支箭,轉過身來,二話不說地張弓將箭射向席間!

  鐵鏃「鐺」地一聲,釘入戚炳衡身前的桌案。箭尾受力,震個不停,硬羽一下下地擦著戚炳衡的衣袍。

  戚炳衡的膝蓋微微一抖,「四哥你……!」

  戚炳靖在箭筒前欠身,一面再抽一箭,一面道:「四哥手生。看來還是沒能封住你的嘴。」

  「嗐!」戚炳昱抬手搓了一把僵了的臉,去拽戚炳衡的衣袍,調和道:「五弟,坐下,快坐下。咱們都是兄弟,有話好好說。」

  戚炳衡一屁股跌回座上,面色憤然。

  戚炳昱又沖戚炳靖正色喝道:「四弟,這是在御前!你這般放箭也不怕誤傷了陛下!二哥亡歿不過數月,你不顧京中流言蜚語,竟還敢這樣對親兄弟?!我看你這不是手生,你這是手狠!你不止手狠,你這心也毒……」

  他話沒說完,自己面前的酒杯亦遭一箭。瓊液撲濺了他一臉。鋒利碎玉擦過他的鬢邊,割斷了一縷髮。

  這一箭的力道更甚之前,直接將案几鑿出了數道深深裂痕。

  戚炳昱話音雖斷,張著的嘴卻一時合不上。

  宮中隨行的侍衛在南御苑內圍足足列了三匝,見此情境,竟沒有一人上前保護聖駕。

  戚炳靖將手中的弓遞給周懌,看眾人道:「大平英王卓氏,我必以國禮聘而娶之。她手上沾的血,我替她擦。擦不擦得淨,我說了算。三哥說我把皇城當做王府私宅,我便當了。五弟說我欺君、背國,我便等陛下降罪。三哥說我對兄弟手狠心毒,我便認了。陛下,還有什麼要斥誡臣的?」

  少年的手撐在案上,戰戰兢兢,「四叔……」

  這時候,守著圍口處的一人上前來報,稱:「宮中的文總管來了。說是送大平英王來見王爺。」

  戚炳靖的臉色不可察覺地變了。在場除了周懌,無人看得出。

  他短思半瞬,道:「既然來了,便請進來。」

  不多時,文乙引卓少炎一路來到射場外。他先向皇帝及諸王行過禮,而後獨向戚炳靖道:「英王殿下睡醒後聽說今日有射宴,大起興致,怨王爺沒將她帶來。小臣便自作主張,將殿下送過來了。」

  然後他躬身退開,讓戚炳靖及眾人得以看見立在他身後的卓少炎。

  他們口中的那個手上沾了不知多少大晉將兵鮮血、率軍攻大晉重鎮、殺人不眨眼的雲麟軍主帥,坦坦蕩蕩地出現在他們眼前。

  卓少炎穿了身騎裝,披著薄氅,束起高髻,颯爽英姿不掩奪目美貌。她微微一笑,側首時露出纖細卻剛硬的脖頸。她的目光從始至終只看向了戚炳靖。

  「炳靖。」卓少炎開口。

  戚炳靖應了聲:「嗯。」

  然後他問:「怎麼來了?」語氣聽不出喜怒,便連周懌都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態度。

  卓少炎嘴角的笑意變得若有若無。

  「我若缺席,恐今日在座諸位,沒人疼你。」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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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彷彿一齣緊鑼密鼓的大戲被人硬生生地截斷了戲台,沒人能再按著戲本兒唱作下去。戲場被攪,檯子上的每個人都立刻換上另一副面孔,顯出一致的戒備。

  本是戰戰兢兢的少年皇帝手不抖了,悄悄摸到頭頂正了正冠,又挺直了脊樑。他的三叔很快地合上了嘴,臉上不見一絲駭意;五叔也不再發怒,跟著板正了面色,於席間正襟危坐。

  卓少炎聲音落地,並未得到戚炳靖的任何回應。

  倒是周懌頭一個向她行禮,敬稱一聲:「英王殿下。」

  卓少炎還他禮,轉身面向席間。她的目光輕輕一晃,對上少年目不轉睛的眼神,微笑後道:「外臣卓少炎,見過陛下。望陛下恕臣遲覲之過。」

  戚廣銘揚袖一擺,揮免她欲行的大禮,朗朗笑道:「英王如今是朕四叔未成禮的王妃,恩典亦同四叔,可免陛見之禮!」

  緊接著,卓少炎又同戚炳昱、戚炳衡見過禮。二人行止周到,頗端得出大晉皇室的威儀,同時又不失對戚氏宗室婦的保有距離的親和之意。

  似乎方才那一場親兄弟之間因她而生的激烈爭執,不過是一抹幻煙。席間幾人言舉如常,反襯得釘在席案上的那兩支羽箭格外突兀,十分扎眼。

  文乙沒吩咐旁人,而是親自躬身步上前,將那兩支箭自案上用力拔出,無聲告過禮後,退下來。他走到戚炳靖與卓少炎中間,雙手捧箭呈給戚炳靖,「王爺。」

  戚炳靖道:「折了罷。」

  「是。」

  文乙將兩支箭抵在地上,用腳使勁將箭桿踩成兩截。「哢」「嚓」兩下短促的脆音過後,那一片嚴密籠罩於射場上空的劍拔弩張的氣氛隨之破裂。

  席間幾人於悄無聲息間重又換上一副嶄新神色。

  「四叔!」戚廣銘笑著叫道,「方才既已同周將軍比試過了,不如回來飲酒。四叔替周將軍要的賞,朕今日還宮後便囑人草詔。」

  戚炳靖則看向卓少炎,將她上下打量,問道:「冷麼?」

  「略有些。」她答說,背後薄氅被冷風吹得鼓起。

  他衝她伸出手,「來我懷中。」

  ……

  侍宴的宮人在席間進膳,斟酒。

  卓少炎被戚炳靖輕攏在懷中。旁人只見他對她的憐寵,只有她才能感覺出他按在她腰間的手掌有多僵硬。

  她垂下眼簾,伸手按下他的酒杯,輕聲勸道:「少飲些罷。」

  他便不再碰杯盞,淡淡道:「依你。」

  戚炳衡在側瞧見這一幕,似是打趣道:「四哥,何必如此寵著。英王亦是久經軍旅之輩,豈能不知兒郎們的喜好?酒同女人,哪個都少不得!」

  卓少炎不作聲地瞥了他一眼。戚炳衡遂訕訕一笑。

  一旁,戚廣銘管束不住目光,一徑望著卓少炎,待尋得這一空,立刻問:「久聞英王從軍時善騎射,今日既來了,何不下場一示射術,讓朕同諸王開開眼界?」

  卓少炎笑了一聲,道:「陛下。臣已不記得上回張弓而未殺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她口中所謂殺人,殺的正是晉軍。

  這個因她的到來而被眾人掩起不談的忌諱,此刻被她自己坦然地撕開其上的遮罩,再度送到眾人面前。

  戚廣銘一愣,旋即又勉強一笑,道:「英王是要做我四叔王妃的,將來必定再不會碰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了。」

  卓少炎則道:「臣只會領兵打仗。待做了鄂王妃,也不知能幫上炳靖什麼。」

  此話一出,席間再沒人能笑得出來。先前才散去沒多久的陰雲再度回罩於眾人上方,只不過,這一回的陰雲來向不同罷了。

  她豈止是會領兵打仗。

  在同謝淖的戎州一役之前,她數載間在大平北境率雲麟軍同大晉將卒作戰,未嘗一敗。而今連謝淖及其所部也被戚炳靖一併送給了她,試問短期之內晉將之中又有誰能再同她一戰。

  更何況,大平新帝以半數雲麟軍調兵之權為嫁妝,傍她北上嫁入晉室。她手握大平兵符,誰敢不經仔細掂量便輕易欺她?

  但瞧她此刻同戚炳靖之恩愛情狀,若不允她嫁入晉室,不知算不算是欺她?

  兩句話說罷,卓少炎不再出聲,只稍稍向戚炳靖懷中偎了偎。

  席下,被折斷的兩支羽箭殘桿還沒被人收拾,叫人不自覺地又將目光投過去。

  戚炳靖以指叩了兩下膝,向皇帝道:「臣飲了酒,目下乏了。今日的宴,就先到這罷。」

  ……

  皇帝起駕還宮,桓王、睿王亦隨御駕同行。文乙來請戚炳靖及卓少炎,問:「王爺及殿下何意?」

  戚炳靖道:「便不回宮中住了。我仍帶她回皇姊處。」

  文乙點頭,道:「也好。」遂回至御前覆命。

  這邊鄂王儀仗亦起,戚炳靖牽著卓少炎上車。人在虎皮厚褥中落座,車簾一放,在不被旁人看見後,他的手也隨之從她身上收回。

  六馬駕車,緩緩前行。

  車內被暖具烘得熱騰騰的,戚炳靖昂首向後一靠,兩臂抱胸,闔眼短寐。

  他沒碰她,她便也沒去碰他。

  頭一夜他說了太多的話,此刻該當疲乏。她看了兩眼他繃得冷硬的側臉,又想起夜裡二人互貼著心口說的那些話。

  他以摯情為刃,破開胸腔,叫她切切實實地窺見他的一切過往。

  而她終於明白了,那一條自顧易口中聽得的深夜長路,是如何艱險且長,是如何黑暗無邊,是如何冷箭難防,又是如何生死難測。

  臨近破曉時分,她心中諸多情緒糾結纏繞如同亂麻,只能從中勉強揪出一根線頭。未經深思便出口,本不是她的作風,但面對難得掏心相對的他,她又哪裡能做得了平常的她?在他懷中,她低聲道:「炳靖。當年你為活命,不得已而殺人,我又豈會不能懂你?可如今大患已消十之八九,你身邊更有了我,你仍要為這帝位而謀旁人的命?這一個帝位,你果真非取不可?」

  當時他聽了,沒答任何話。他只是摸了摸她的髮,道了句:「天快亮了,睡罷。」

  ……

  行進中路遇不平,馬車顛了兩下。

  戚炳靖寐得淺,一顛之後就醒了。他撩起眼皮,見還未到大長公主府,便又闔起。過了會兒,他開了口:「你今日,為何而來?」

  這話,他本已在南御苑內問過一回,她也答了。但他此時重提,便是要逼她說出真心話來。

  卓少炎卻沒作聲。

  為何而來?

  今晨他何時離宮,她根本不知。待她醒來,問了一眾在昌慶宮中伺候的人,都說不敢打聽他的去向。直到文乙來探她時,她才知今日皇帝召了諸王詣南御苑射宴,而除了皇帝及諸王的儀仗外,整個南御苑內外的侍衛,皆是兵部奉了他鄂王之命調派的。

  見她不答,戚炳靖便替她答:「你以為我今日要動他們中的哪個。你見不得我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你若缺席,則恐今日在座諸位,沒人攔得住我。攔著不叫我殺人,便是你疼我的方式。」

  好一齣大戲,對方拿這戲本兒打磨了多時,他也等了多時。結果今日這齣戲方起了個頭,戲場便被她硬生生地給攪了。

  說罷,他面無表情地睜開了雙眼。

  他太懂她了。

  當初雲麟軍欲廢帝另立,她不惜以一張婚書換他出兵相助,不惜利用沈毓章被污而使金峽關守軍嘩變,不惜拆毀雄關、扣住昭慶以要挾大平朝廷,此種種為的皆是不殺大平一兵一卒而謀成大事。

  她的心計,她的手段,她流的血,從來不是因揮戈向同袍。

  曾經的她忠於家國,她所有的犧牲、付出與妥協,皆是為了匡扶正道。

  如今的她愛上了他,她自持的理解、退讓與心疼,又何嘗不是想要讓他走上她心中的正道?

  「我不是你的國,不是你的君,我是你的男人。我要的是,你對一個男人的愛與疼。」

  戚炳靖的聲音冷冷地響震在車廂之內。

  「我剖開一顆心叫你看、叫你碰,我不是不痛的。你是不是以為,只有你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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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卓少炎。

  自戎州相見至今,這是他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叫她的名字。這一聲落入她耳中,又冷又重。

  他短短幾句話中,捎著無意掩藏的怒氣。而在怒氣之下,亦有隱約可辨的失望與痛意。

  怒氣是因她今日此來,攪亂了這一場對方籌謀已久、而他願以順水推舟的大戲。失望與痛意是因他剖心任她窺觸,得來的卻不是她比之前更多的理解與尊重。

  頭一夜他曾說,他的心,她來拿,只要她肯要,只要她不嫌棄。

  而今他問,她是不是以為,只有她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若是,則他的心,她終究是嫌棄了。

  他要的,何止是她的愛與疼。他要的,更是她的敬與重。

  若無敬與重,她又如何能夠真的愛他、疼他?

  ——正如當初他待她一般。

  自從上了馬車,卓少炎一直沒有說話。此時被戚炳靖這般冷辭質問,她才終於開口道:「……炳靖。」

  她就這麼叫了他一聲。

  他的表情微起變化,目光隨之移去她的臉龐上。她並沒有因他的話語而露出不快的神情,仍然是他見慣的冷靜。

  可她接下來的話卻毫不似看上去這般冷靜:

  「我心裡面很亂。」

  她輕聲說道,眼簾一垂,就遮住了他看向她的目光。

  「你說得對,我見不得你為了大位而謀旁人的命。但你難道以為,我就情願見得旁人來謀你的命?」

  「你問我今日為何而來,我自己竟也想不清楚。今晨聽到南御苑內侍衛皆是奉你之命佈置的,我一面擔心你又要殺人,一面又擔心你殺人不成、反被人害。」

  「我心裡面亂到,根本顧不得去分辨我到底想要做什麼。我不明白我去了,是要攔著不叫你殺人,還是要護著你不被他們所害。我只知我那時候唯一想的,就是要親眼看一看你在做什麼。」

  「炳靖,你自幼嘗盡辛酸苦辣,計事城府極深。自你我二人在戎州相見後,你所謀助我的事、你對我的情意、你的諸多過往,有哪一件是你主動親口同我說的?不是被人揭開隱秘,便是憑我自行揣悟。」

  「我悟得很累。你要我把你當做我的男人來愛和疼,那你又有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女人來相信?昨夜你剖開心叫我看、叫我碰,然而一覺睡醒後,我又變得絲毫不知你心中在謀劃什麼、在籌算什麼。」

  「你說我以為只有我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我想問一問你,我卓少炎所奉的道,是什麼道?若論正,晉室之江山,最是得之不正。我曾為大平將臣時,日夜所思,皆是該如何收復大平之山河故土。可當我說出想要嘗一嘗做你的鄂王妃是什麼滋味那一句話時,我卓少炎所奉的道,便已不再是從前的道了。」

  「如今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再論正道?你以為我今日此來,是看輕你,是不敬你。可你錯怪我了。」

  「我只是心裡面……很亂。」

  她說罷,車內一時極靜。

  戚炳靖之前繃得冷硬的臉色逐漸鬆緩。過了少頃,他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腕,「少炎。」

  可他也只是這麼叫了她一聲,拇指不輕不重地在她手腕內側摩挲著。

  卓少炎垂首,看了一會兒他的動作,抬手按住他,「炳靖。你能否回答我,這一個帝位,你是非取不可麼?為取帝位,不論要再賠上多少人命,你也不在乎?」

  面對她第二回問這話,戚炳靖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收回了被她按著的手,答道:「少炎。我已回不了頭了。」

  她聞言,輕輕蹙眉。

  他又道:「此事要你體諒我,本就是我奢望了。我不逼你。我頭一夜說過的話,仍然作數。」

  ——她若難再付真心,他也不留她的人。

  車行至大長公主府前,緩緩停穩。在小廝來打簾子之前,卓少炎轉過頭,看著他的眼,道了句:「我知道。」

  戚炳靖沒再說話。

  車簾一起,外面大亮。當著眾人的面,他撩袍下車 ,然後舉臂將她抱下來,再將她的手牽住。

  任誰看了,都是恩愛如常的模樣。

  ……

  鄂王歸京,在京諸臣遞入大長公主府的名刺堆如小山。

  今日聽聞他自宮中還至公主府,又有不少朝臣府上派人來問安,順便再遞名刺望求一見。戚炳靖一入公主府,便命將這些人統統打發了,自己從那一堆名剌中挑揀著看了半晌,最後只叫人去傳當朝輔政大臣之一、戶部尚書莫士培來府見談。

  莫士培到府,同戚炳靖談了約莫四炷香左右的時間,然後告辭出府。

  這時候天已黑了,有侍婢前來遞話,說長寧已自相台寺燒香回來,請王爺、英王殿下一併去用膳。

  戚炳靖回說有事不便,叫人去請卓少炎同長寧用膳,再單送幾樣菜來他這裡。

  侍婢不敢違逆他意,照實回去稟了戚炳瑜。待人再單送菜來他這裡時,戚炳靖貌似隨意地問了問卓少炎晚膳用得如何,侍婢答說,英王殿下說沒什麼胃口,只叫人送了些粥,用罷便歇了。

  等人退走後,戚炳靖持箸撥了撥那幾樣菜,一口未動。

  他按了按太陽穴,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

  ……

  一直到亥時,戚炳靖仍未自書室中出來。

  周懌得知,立刻前來探看。書室裡外伺候的人早就被戚炳靖打發了個乾淨,眼下連個添水煮茶的都沒有。

  「王爺。」周懌自覺地將水煮上,看了眼戚炳靖朔青的臉色。這明顯的異狀令他更加謹慎,斟酌著開口問:「可是宮中有事?」

  戚炳靖道:「我的舊事,她昨夜都知道了。」

  周懌默然。此刻看著戚炳靖的神色,他也能猜到八九分卓少炎的反應,又豈能不明白戚炳靖的心情。可他不是和暢,不擅解意,故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沉默片刻,周懌仍是選擇有話直言:「王爺同她走的本就不是一條道,她難以接受王爺所謀之事,不是她的錯。」

  不論是他還是和暢,當初都勸過諫過,但誰都擋不住戚炳靖的一意孤行。

  雖不是一條道,但戚炳靖在她身上花了多年的心思,自然懂她,更是心甘情願地為她一路保駕。如今換作她,面對戚炳靖的諸多舊事不過一日夜的功夫,莫說懂他、莫說心甘情願,單論眼下她還能留在他身邊,便已是極為不易了。

  周懌本想勸戚炳靖,莫求太多。但他慎思再三,沒說出口。

  「周懌。」戚炳靖道,聲音沒什麼起伏,「我同她說,若她難再付真心,我也不留她的人。你說,我是不是愚蠢至極?」

  周懌一時無言,只是皺眉。

  戚炳靖攥緊了的拳頭抵在桌案上,他久未進水的喉嚨有些沙啞:「你說——我是不是愚蠢至極?!」

  水燒開了。

  周懌將茶盞拿去燙,然後重新添茶。他走回戚炳靖身旁,奉上茶,如實道:「王爺。以英王殿下的性子,不論王爺說與不說這話,她若真心想走,王爺必也是攔不住的。」

  ……

  子時過半,司夜的婢女將將輪換過一回。

  戚炳靖回到他同卓少炎歇宿的主屋處,立時就有婢女執燭為他開門,「王爺。」他邁步進去,壓著聲音問:「英王如何?」婢女答說:「英王殿下早已睡熟了。」

  他未解外袍,直接繞過屏風,走去裡屋的床邊。

  床帳低盪,隱約可見她側臥的身影。她的呼吸聲輕又平穩,胳膊搭在被子外面,袖口被蹭捲至肘間,裸露的皮膚在夜裡看起來白得冷青。

  戚炳靖無聲地撩起帳子,伸手輕輕地將她的衣袖扯下來,蓋住她的手臂。

  他立著看了一會兒她平靜的睡容,然後放下床帳,退了幾步,尋了把椅子坐下,就這麼望著被絲帳遮罩在內的她,一動也不動。

  四更一過,婢女悄聲進來叫起,一見這副場面,登時一愣。

  戚炳靖轉過頭,示意她莫出聲,自己起身走至外面的小閣內,命人來服侍他洗漱、更換朝服。

  ……

  窗格上凝著的冰晶在清晨的暖陽照耀下,變得五彩斑斕。那一片斑斕映上銅鏡,將鏡中人的面容也染上了幾縷不一樣的華彩。

  卓少炎微微閉眼,錯開陽光。

  婢女立在她身後為她梳髮,一面梳一面道:「今日是除夕,每年的這一日,公主殿下都喜歡熱熱鬧鬧地過。去歲王爺有事急著趕回南面,連團圓宴都沒和公主一起吃上。今歲王爺不僅留在府上,還有殿下陪著,總算是能熱鬧圓滿一回了。」

  去歲他是為了什麼急著趕回南面,婢女不知,可卓少炎十分清楚。她沒說話,只是將雙眼重新打開。

  婢女又道:「殿下不知,王爺昨夜回屋晚,怕擾到殿下,又捨不得殿下,就這麼一直坐到了四更。天沒亮,又進宮聽朝去了。」

  卓少炎看向鏡中,她的眼中也透著難掩的倦意。

  她怎會不知。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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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待梳洗罷、用過早膳,又有人來遞信給卓少炎。信由沈毓章自大平京中發至晉煕郡的鄂王府,和暢代收後又命人快馬轉遞來晉京,今晨剛被送入大長公主府。

  沈毓章在信中先是說了些大平京中近況,又稱他同英嘉央的婚期已定,因平、晉二國和約尚未締定,不便發國書往大晉邀遣使節前來觀禮,便在家書中提前曉諭她。然後沈毓章又問,不知鄂王與她的婚事備辦得如何了,婚期是否已定,她在大晉過得如何,有沒有受什麼委屈,若有,務必要去信讓他知曉,他必為她做主。

  卓少炎坐在案前,將信反覆看了數遍,嘴角輕輕牽起。

  沈毓章為人向來剛正嚴肅,對她無事從不多言,可近兩封寫給她的信卻顯得十分囉嗦,即便只是隔著薄薄信紙,她也能鮮明地感受到他那份難以不表的擔心。也正是因有沈毓章的存在,她才得以感受到被兄長關心疼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在這萬家團圓的除夕,卓少炎在案前攬袖提筆,字字端正地給沈毓章回了一封信。

  ……

  今日是正旦前的最後一次常朝,戚炳瑜於午前入宮,待朝會散罷,同戚炳靖一道至寧妃宮中請安陪膳,至晚間再一道回公主府。

  府中午膳罷,各院管事的並小廝婢女們依然忙忙碌碌,為晚間的團圓宴及守歲做足準備。

  周懌無公務在身,遂在府中幫著將今夜侍衛們輪值諸事訓點了一番。待他忙罷回屋,就見卓少炎在外等著他。

  「周將軍。」她道,「若有空,可否一敘?」

  周懌愣了一下,又很快地對她行過禮,應道:「殿下有事來詢,末將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天氣晴明,暖陽煦煦。卓少炎頷首,命隨行的婢女在院中桌幾布上茶果,在椅上鋪上皮墊,然後請周懌就同她坐在這院中敘話。

  周懌的性子不似和暢,若無人問,他必不主動開口;而他一旦開口,所出必無假話。

  他坐下後,直率地問道:「殿下想聽什麼?」

  卓少炎亦直率回道:「將軍可否同我說一說,炳靖當年在大晉西境從軍的事?」

  周懌短暫地沉默,然後道:「殿下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必定知道這從軍的苦處,想聽的定也不是王爺吃過多少苦。」

  「將軍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那末將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周懌道:「王爺當年孤身到軍中時不過十六歲,個子比現在要矮多半個頭。先頭幾個月,一眾同袍們對他又是戒備又是排擠,幾乎沒人肯同他說話。」

  「為何?」

  「無它,只因這些年來大晉的兵卒因宗室內鬥而吃了太多的苦。見王爺是皇子,沒人肯將他當做同袍相待。」

  ……

  在先帝還是皇子時,大晉宗室子弟就善以軍功爭寵於上。國中若無事,便總有人要尋個由頭出兵釁邊、南犯大平,連年如是。同大平硝煙最密的那幾年,大戰不隔年,小戰不逾月,先帝身上的赫赫武功,便是由這萬千纍纍白骨築就的。大晉數十萬兵卒浴血沙場,到最後竟不是為了驅退敵犯、擴征疆域,而是為了做宗室子弟內鬥的墊腳石。

  先帝即位時諸子尚年少,兵革由是略減。然而只過了短短八年,十八歲的先帝長子欲效先帝之武功,力諍出兵,派親將率軍南下,再揭二國硝煙。至建初十年,先帝次子亦請兵遣將南下,然而這一役大晉大敗,折損數大,不得不收兵養息。當時的大平則因受滯於朝中和、戰之爭,錯失了趁勝北擊的最好時機。

  晉室靠軍武奪奠江山,故而對武將格外戒備。凡領軍出戰之將臣,皆掛皇子親將之名,若勝,則皇子建功加封,若敗,則將兵闔軍問罪。先帝諸子無人親征沙場,卻可坐享將兵之血功。

  戚炳靖身為皇子,初到軍中遭受排擠,理所固然。

  情況扭轉於四個月後。

  大晉西疆多荒漠,駐戍頗苦,因常年匱缺軍備錢糧,若有兵卒受傷重殘,一律按兵部令,直接處死,撫以恤金。當時漠外馬賊釁邊,一場小戰,陳無宇派出去的校兵死了八個,傷了二十餘個。那二十餘人中,有三人肢殘傷重,已無意識。

  那三人的命,是戚炳靖保下來的。

  他不僅保下了那三人的命,更對一直以來都不得不奉守兵部律令的陳無宇道:「陳將軍,這些同袍們的命,我定要保。且不止這一回,往後將軍所部,也不可再處死重傷之同袍。」

  他遠離京廷,知悉內情的人屈指可數,又皆在禁內。對兵部而言,他仍是皇帝多年來最寵愛的那個兒子。

  活下來的三個人當中,正有周懌的親弟弟。

  那天傍晚,周懌找到正在給坐騎餵料的戚炳靖,頭一回主動同他搭話:「四殿下。多謝了。」

  戚炳靖道:「不必言謝。你們的命,與我的並沒有什麼不同。我見不得你們的命被如此輕賤。」

  那時候的周懌,根本不明白這句話背後所蘊蓋的深刻含義。他並不知道,貴為皇胄的戚炳靖的命,一樣可被人隨意拿捏、被人如此輕賤。

  一年後,戚炳靖在出營巡邊時被人刺傷。

  ……

  周懌說到此處,看了眼卓少炎,簡單地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當時王爺傷在右腹,傷口約莫這麼長。」

  卓少炎看著周懌的動作,腦海中隨之出現戚炳靖身上的傷疤。

  他從未對她提起過。

  此前,她以為那是他在沙場負的戰傷,故而不曾多問。

  周懌又道:「那一回王爺沒死。沒想到過了不到一個月,又有人來殺他一回。王爺這回有所防備,只受了點輕傷。」

  ……

  負傷後的戚炳靖一動不動地任周懌給他上藥,雙眼暗沉無光。

  周懌問他:「殿下被人行刺,為何不報京中,讓陛下下令徹查、還殿下以公道?」

  戚炳靖沉默不答,按在膝頭的手僵緊發青。

  他似乎抱著必死之心,視此局於無解。他不開口,周懌更無從揣度他心中在想什麼,只能閉嘴,不再多問。

  陳無宇得知他被人所刺一事,亦震亦怒,詢問何故。面對陳無宇,戚炳靖只道:「陳將軍。晉室昏亂,父皇多疑,我為兄弟們嫉恨,故來軍前避難。」

  那時大晉正在南面用兵,連破大平數座重鎮,昌王、易王各有親將在前線帶兵,各部先後抵達豫州城下,集兵攻圍豫州。

  豫州一役,周懌無緣親見。

  後來,他在從京中回馳西境的途中聽說了豫州的戰況。豫州城將破之時,先帝竟下令大軍停戰北撤。攻破豫州這一個大功,到最後也沒落在昌王、易王中的任何一個人頭上。

  陳無宇率部千里馳援,又千里馳回。整軍人疲馬憊,戚炳靖亦是接連歇了數日。而待再見周懌時,此前窒繞他多時的沉沉死氣已全部散盡,他對周懌說:「周懌。他向死而得生,我又為何不能活?」

  戚炳靖話中的那個「他」,已在豫州一役後名揚二國,種種事蹟,周懌皆有所聞。

  然而那時候的周懌沒能親眼所見「他」在豫州城頭的堅毅與勇略,以致他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難以明白,戚炳靖何以能對她痴迷如狂。

  ……

  卓少炎一直安靜地聽著。

  周懌卻停下了。他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神色,斟酌道:「王爺在軍中諸事,大略便是如此了。」

  他沒提戚炳靖是如何在暗中積蓄自己的力量,如何利用長寧的善良讓她相助遞送有關戚炳軒的諸多消息,又是如何在建初十五年的歸京途中親手斬落兄長首級。

  他更沒提戚炳靖城府何其之深,縱是面對忠心耿耿、過命之交的他,也將自己的隱秘瞞了足足三年。

  而卓少炎的模樣,似乎也並無意讓他講述這些。

  她幾乎沒有花費任何時間思考,徑直問道:「建初十六年,我率雲麟軍北伐,攻陷大晉四座重鎮,殘戮五萬晉俘。此役晉軍之敗,是炳靖蓄意所致?」

  周懌說不出假話,僅以沉默回應。

  卓少炎又問:「當時他所圖為何?」

  周懌答:「建初十六年,王爺封王,仍行監國事。當時三衙之中,只有殿司因長寧公主之故聽命於王爺,馬司、步司在昌王死後,分別投了母家勢大的易王、桓王。王爺欲改兵制,欲收三衙之權,便需易王、桓王的人在南面大敗一場。」

  ……

  卓少炎恰在那時率兵北伐。

  四鎮先後發報求援於朝廷,皆被戚炳靖按下,不調一兵一馬馳援。

  收得兵報時,周懌問他:「王爺果真忍心坐看四鎮守軍無援、無望,為雲麟軍所攻破?」

  戚炳靖道:「兵權不收,兵制不改,大晉兵卒的命只會一直被輕賤下去。是這四鎮的人命多,還是上下百年來死的人命多?我若不在此時下手,難道要等我那二哥、三哥反過來對我下手?」

  周懌無言以對。

  戚炳靖又秘製赦令,特赦四鎮守軍,叫人持令往南,若四鎮守軍無援棄守,則所有北撤之人馬皆得特赦。

  可這特赦之令終是慢了一步。

  雲麟軍勢如破竹,大晉四座重鎮被接連攻破,自守城大將以下合計五萬餘人,皆被她一令殘殺。

  報還朝中,舉廷震驚。

  經此一役,易王、桓王傷筋動骨,馬司、步司勢不如前,戚炳靖毫不費力地收了三衙之權。

  ……

  周懌看著卓少炎,道:「當時和暢問王爺:『王爺是要定了這個女人的。可她手上沾了如此多晉軍的血,王爺必犯眾怒。』王爺沒罵和暢,只說了兩句話:『她手上的血,是我殺人時濺上去的。將來,我替她擦。』」

  卓少炎垂下目光。

  當日在大平京中,他同她說的話彷彿猶在耳側——

  「大平欲封則封,你縱為王,我也來娶。」

  ……

  夜幕初升之時,戚炳靖同戚炳瑜自宮中還府。二人各自回屋更衣,再至主廳,入席,開宴。

  席間諸人,雖各懷心思,然而這一頓宴膳,終是吃得團團圓圓。

  宴罷,戚炳瑜瞧見衣上不當心沾了酒,便喚婢女扶她再回屋去更衣。周懌亦自席間出去,巡查府上侍衛輪值情況。

  收宴之時,有山呼一般的爆竹聲自遙遙的皇城禁中傳來。整個京中的萬千街巷,皆隨之浩浩鬧鬧,一派繁華盛象。

  府中高牆之內,雪夜仍自冷清。月掛低梢,漏下幾縷柔光,蕩在戚炳靖的胸口。他同卓少炎不緊不慢地走著。

  沉默仿若有形,亙在二人之間,須臾又化作了水,瀰漫得四處都是。

  數十步後,戚炳靖將這無處不在的沉默打破:「少炎。」

  不論外面再多熱鬧,他的聲音仍然清晰分明。

  音落,她的手就被他牽住了。

  卓少炎的腳步隨著他停下,她抬頭,目光撞進他被月光鍍了一層霧的眼中。

  戚炳靖從懷中摸出一物,又握在掌中捂了一捂,才順著她的指尖套上她的手腕,「少炎。喜歡麼?」

  卓少炎低眼看去。一枚細細的箍環玉鐲輕輕吊在腕間,在月光下閃著潤潤盈澤。

  她晃動了一下手臂,玉鐲貼著她的肌膚轉了兩圈,它上面沾帶著的他的溫度移渡到了她的身上。

  再抬頭對上他的眼,她沒答他,然後手又被他牽住了。

  戚炳靖緊了緊握著的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縮了縮。他便又叫了聲:「少炎。」然而他沒能繼續說下去,情緒仍在被醞釀著。

  那些情緒聚在他眼底,聚出了一潭深湖。這深湖在冬夜,竟未結冰,湖面上稀星點點。

  湖面輕蕩兩下,定住了,靜如平鏡。他道:「我說了錯話。」

  停了停,他攥著她的手,又道:「別走。」

  那片湖看起來是那般沉靜,可湖面卻漸裂罅縫,現出其下之滔滔駭浪。

  卓少炎看著那道裂開的窄罅,漸漸地看紅了雙眼。

  彷彿不漏之盅終可漏,不破之鋼終可破。

  這個男人。

  他強大。他的軟弱留給了她。他狠辣。他的溫情留給了她。他愛她,以淋漓盡致的方式,在他的內心。

  卓少炎任他攥痛了她的手,定定地將他看了半晌。

  然後她輕聲開口:「沈毓章今日來信,我寫了封回信。待你有空時,替我遞出罷。」

  ……

  書案上,落有墨字的信紙平平整整,未折未封。

  戚炳靖伸手將信拾起,拿至眼前。

  毓章兄:

  今接兄信,知兄成婚在即,不勝欣悅。

  吾平安如常,炳靖亦然,兄勿遙念牽掛。炳靖待吾,事事皆以真心真情,凡兄所不忍,亦炳靖所不忍,兄不必疑憂。

  晉地冬寒日短,吾常夜中思國,念大平風物浩繁。然吾今將為戚氏婦,凡炳靖之所在,即吾心、家之所在,大晉歲末新正,景象陽和,冀家國安寧,則吾心可定。

  兄負一國之重,輔助少主,夙夜勤政,萬當保重。伏望吾皇、吾兄、公主新歲康強、平安、幸福。

  妹少炎謹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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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40: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遠街上的爆竹聲漸次小了。偶有零星幾聲,也消彌於重重深院的層層瓦牆之中。

  玉鐲沁涼,貼著卓少炎溫熱的手腕,被戚炳靖以掌圈住,收進被中,擱在他的腰間。他將她抱在懷裡,二人相擁而臥。

  此刻已在新歲。

  戚炳靖低頭,親了親卓少炎的臉。她這回沒再躲開,手在他腰間輕輕攬了下。這輕弱的一個動作,叫他的臉色頓時變得軟和了。然而床帳之間昧昧暗暗,她看不見他這一番細微的神情變化。

  「少炎。」

  「嗯。」

  「少炎。」

  他一邊親她,一邊迭聲喚她的名,沒完沒了。她應了兩聲,便沒再應了,臉頰上起了一個淺淺笑窩。緊跟著,她的嘴唇便被他含住了。

  這一個吻,又深,又不夠深。

  他吻著她,頭一回不帶任何慾念。情被分剝出來,融在他與她親暱的糾纏裡。他這樣親了她許久,親得呼吸漸漸放緩,不知不覺地放過了她,然後就著這個姿勢,直接墜入睡夢中。

  這近一年來,夜裡很少有他比她先入睡的時候。

  睡著了的戚炳靖,腦袋仍然挨著她的。卓少炎從被中抽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他睡得非常香熟,毫無所察。她便又啄了一下他的嘴角,重新把手藏回被中,擱在他腰間。

  她一時睡不著。

  她想著這幾日文乙的揭示,他的親口剖白,周懌的直言陳說,還有她親眼所見的他的宗室血親們。他變得更加完整,他也變得更加真實。他不再是她過去認知中的那個男人,可他卻比過去更加讓她感到生動、熟悉。

  面對被揭開的舊事及血腥過往,他坦蕩承認,卻不多做解釋。

  他長於昏亂晉室,自幼喪母,因賴長姊心軟才得以活命。多年來君父拿他當做穩固外戚重臣的棋子之一,他看似尊貴,命實低賤。為了活命,他遠離京廷,避難軍前,屢遭兄弟毒手卻亦只能沉默忍受。在十九歲之前,他的命沒有一日是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她不見他苦大仇深,亦不聞他撕心裂肺。

  他城府在胸,冷靜而審慎,一朝求生,連弒兄、父,處事果決而狠辣。

  可她不見他由此暴戾乖張。

  他見不得同袍的命被人輕賤,卻下得了狠手將大軍拋在雲麟軍的利刃之下。

  他對長寧隱瞞諸事、毫不猶豫地利用長寧的善良以成大事,卻不忍心看著長寧不得幸福圓滿。

  鮮血在他體內流淌。心臟在他胸腔裡跳動。他的矛盾、他的真實,在讓她心亂之後,竟又逐漸令她心定。

  他懂她,所以他不逼她認同、支持。

  而今她開始懂他,她又何必逼他改變、回頭。

  倘若就如此刻這般,互不相迫,但求相守,不知可否?

  ……

  丑時二刻,司夜的婢女小心進來叫起。

  正旦大朝會在即,在京文武皆須於寅時列班於天華門前,百年朝制,從未變過。

  戚炳靖睏倦,摟著卓少炎又睡了足足三刻有餘,幾經下人提醒催促後,才頗不捨地放開她。起身下地後,他伸手接過浸有冰水的巾子抹了一把臉,精神抖擻地走至外間。

  洗漱罷更衣,親王禮服形制繁複,四個手腳伶俐的婢女不敢怠慢地服侍他穿戴。繡有九章的青色袞衣剛上身,他背後就傳來卓少炎的聲音:「我來。」

  她這話是對正在伺候他更衣的幾個婢女說的。

  婢女們聽命退後,捧起衣飾供卓少炎取用。戚炳靖沒動,胸口一暖,是卓少炎的手伸進他的外衣中,仔細地掖平了襯在裡面的白花羅中單。

  她低垂著眉眼,長髮散落在素色寢衣上,雙手取過象徵著他身份的虎飾金銙帶具,將接著帶扣一端的皮鞓圈過他的腰。

  青潤的玉鐲在他身上移掠,戚炳靖忍不住抬手攏了攏她的長髮,道:「少炎。」她應了一聲,替他穿衣的動作並沒有停下。天未明,屋中燈燭之光暖暖柔柔,她於此事雖生澀,卻顯出待他格外的溫存。

  他露出一點隱約笑意,問:「這玉鐲,你可喜歡?」

  昨夜她沒答他。眼下,她聞聲抬頭,瞅他一眼,那目光彷彿在說,這話何必要問。可他卻十分執著,等著她給出回應。她便無奈地輕笑,道了聲「嗯」。

  然後她問說:「何處來的鐲子?」

  他答:「昨日入宮,請旨開了供奉庫,從庫中挑的。」停了停,他又補充:「同這鐲子一道,還有好些別的物件。你今日若有空,便挑著看一看。等晚間我回來,你告訴我,喜歡哪些,不喜歡哪些。」

  她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自認說了錯話,怕她真的離開他,遂想哄她,想留她,想討她歡心,卻只能想得出學那些士庶人家送女眷首飾的笨拙法子。說是「請旨開庫」,她又豈能料不到他的行事與作風,也不知他這回從宮中取走了多少珍品。

  他全然不知,他昨夜的那一句「別走」,對她而言,遠勝這些金玉千百倍。

  他在旁人眼中權勢滔天、難以輕摧,可他這簡單的兩個字,卻讓他在她面前變得軟弱。其實她若決計要走,他千言萬語也留她不住,叫她窺見他的弱處,不僅於事無補,更是不智之策。

  他在先帝諸子中以聰睿著名,在沙場上同她對陣亦是運籌帷幄、計謀百出,可如今卻會有這般傻蠢的一刻。

  可正是這不智、這傻蠢,於她而言是最最珍貴的。

  想著,卓少炎靠近他的胸前,仰臉看他道:「炳靖。你有時候,會犯傻。」

  戚炳靖下意識地將她摟住,抱在懷裡。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何出此言,脫口問道:「什麼時候?」

  問完又覺不妥,卻已遲了。

  她嚥下笑意,看著他略訕訕的臉色,道:「便在眼下。」

  戚炳靖遭她調侃取樂,不禁不惱,反而心中暢快。他轉而朗聲大笑,抬手捏了捏她的後頸,低頭親一親她同樣笑揚的眼角,她微紅的臉龐,還有她輕輕貼上來的嘴唇。

  ……

  待他鄂王儀仗浩浩蕩蕩起行後,卓少炎簡作梳洗並用膳,然後叫人帶她去看他昨日從宮中供奉庫取回公主府上的東西。

  百餘件大大小小的稀寶首飾,琅琅鐺鐺地擺滿了十張寬長的烏木妝案。正當中,一件明麗華貴的鳳飾高冠攫奪了她的目光。那頂冠子約有一尺半高,上有大小花釵共十八株,前周飾以九龍、四鳳、六翟鳥,左右各有三扇博鬢。

  珠環翠攏,龍飛鳳舞,金燦生輝,璀采如幻。

  卓少炎怔住。

  這高冠豈是尋常物……

  她身後屋門被打開,厚木相擦的聲音立刻喚回了她的心神。卓少炎回頭,見是戚炳瑜,遂行禮道:「公主殿下。」

  「少炎不必多禮。」戚炳瑜微笑道,揮袖遣退侍婢們。然後她步上前來,同卓少炎一道打量這一屋金玉珍翠,嘆道:「四弟這回未免太張狂了些。」

  她聞風而至,必是有話要講,這句不過是起了個頭罷了。

  卓少炎便安靜地等她下文。

  戚炳瑜抬指,隔空點了一點那頂華美高冠,道:「少炎。這頂冠子,是我大晉歷朝皇后受冊時才能戴的鳳冠。」

  她並未在意卓少炎的神色,又道:「昨日在宮中,四弟說,滿庫便只有這頂冠子配得起你的容色,且取出來,叫你在同他大婚之時佩用。」

  ……

  當時戚炳瑜在宮中陪著戚炳靖一道挑選珠飾,聽見他這話,一時驚詫不敢確信。內諸司統管供奉庫的宦臣及陪從的內侍們更是大驚失色,頓時慌慌亂亂地跪倒一片,但無一人敢出言諫止。

  戚炳靖環視一圈瑟瑟發抖的眾人,問說:「怎麼,我取不得?」又點了一人,命道:「去稟陛下,問他賞不賞得。」

  不多時,被派去的人返回,傳述上逾:「陛下稱:『這宮中的物件,只有四叔看不上的,沒有朕不願拱手相讓的。四叔想取什麼,直取便是。』」

  戚炳靖則淡淡一笑,道:「今日,只先取這一鳳冠。」

  ……

  朝暉透窗而入,照在鳳冠上,令其色澤變得金而兼赤,如染血珠。

  戚炳瑜道:「少炎如今是要嫁入我晉室的人。晉室若亂,無一人能獨善其身。四弟自封王以來,行事多剛愎無忌,我說的話,對他無用。少炎在四弟心中無人能代,望能多加費心,盡力規勸。」

  她的措辭極委婉,以至誠之意請卓少炎相助。

  卓少炎聽後,沉默少頃。然後她側過身,對戚炳瑜再行一禮,回答道:「殿下恕我。我勸不了,也不想勸。」

  戚炳瑜緊緊蹙眉。她隨即略起薄怒,問:「倘使他就在你眼前殺人,你也不勸?」

  卓少炎迎著她的目光,冷靜地,一字一句道:

  「若如是,我閉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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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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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40: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天沉黑著。

  雄雄巍巍的天華門前,千官聳列,靜無人聲。在京文武、諸郡縣進奏吏及士子、境外各小國、遠藩之朝歲使節,在此已經等候了足足一個時辰,無不凍得臉抽腿僵、瑟瑟發抖。

  自禁中出來的內侍省供奉官共二十四人,端端正正地立在眾臣之前。領頭的押班在這寒冷黎明滿頭落汗,臉色焦急難安,頻頻探首遙望御街深處。

  寅時早過。人還未至。

  直到天際破曉,方有清脆車鈴聲自遠處不緊不慢地傳來。

  押班吐出一口濁氣,這時才肯拿袖抹抹汗水。然後他沖身後招了招手,有八人立刻小步趨前,去迎來者。

  大輅朱質金漆,玄蓋黃裡,纁油通幰,右載長戟,左建旂旗。旂上交龍騰騰,金鈴鐺鐺。前衡伏有八鸞,栩栩如生。

  六匹赤騮,金鍐方釳,由人逐步引近。

  候在宮門前的千餘內外官臣見狀,紛紛整肅,垂目視地。

  押班趨身近前,行叩拜大禮,敬聲道:「王爺既至,乞開閶闔。」言罷,他仍然伏低背脊,靜默聆命。

  「開。」

  隔著幰幔,一聲令自輅中出。聲音沉穩,不疾不躁,反襯得押班額上的急汗如同笑話一般。

  押班得令,起身退下。

  未幾,宮門內放魚鑰,金釘朱漆的厚重城門對著眾臣徐徐敞開。

  二十四個供奉官引金輅先行,有風撩動輅幰,男人頭冠十二旒冕的背影於眾人面前一晃而過。

  曦光半束,映亮了那袞衣上的龍火虎蜼之章。

  有好些首次入京的郡縣進奏吏看呆了,待金輅已入宮城,才恍然回神。又有人喃喃道:「這鄂王……」卻不敢再說下去。

  除了鄂王,再無任何一位親王、宰臣能享用這踰越儀制的輿服儀仗。

  除了鄂王,再無任何一人敢破大晉百年正旦朝會千臣入宮時辰之祖宗定制。

  而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無人敢斥,無人敢諫。

  ……

  押班跟在金輅旁,腳下快速挪動的步子顯出了他的心焦。

  為了正旦朝會,皇帝夜裡幾乎沒有睡多久,兩個時辰前便命人服侍他穿戴準備。用過膳後,皇帝先至正儀殿虔誠炷香,以祈來年國中大豐;次至供奉祖宗的龍章閣內行酌獻禮,以祈列祖列宗庇佑;再至福寧宮向親祖母即太皇太后奉賀;最後皇帝回至崇德殿中,向文乙問道:「宮門外,諸臣班齊否?」

  文乙答說:「諸臣班齊,唯缺鄂王。」

  皇帝沒吭聲,過了好一陣兒,才道:「那便等著四叔吧。」然後讓文乙從內侍省派人前往天華門外接引。

  奉差前來辦事的押班真是有苦難言。

  須知大晉自建國至今,還從未有過王、臣在這等大典上讓皇帝久候之先例。可眼下的這位王,又是他萬萬催促不得的。

  好像老天也被他這份心急燎燒到了,一直穩坐於輅上的鄂王竟然出聲,體諒道:「叫駕官行快些,免得陛下等急了。」

  話雖如此,可這位的語氣仍同之前一樣,不疾不躁。那一句免得陛下等急了,落到押班耳中,幾近於譏諷。

  可押班絕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言,只趕緊領了命,快步前去敦促駕官。

  ……

  今歲之正旦朝會,比從前的任何一歲都晚開了三刻鐘。

  自天華門至拱辰殿大殿,五千黃旗儀衛威威凜凜。諸臣自天華門聯轡入城,百步後下馬,肅容前行,再按官階壓序魚貫入殿。殿中肅穆,奏樂,皇帝繞屏升御座。諸臣按儀,行九拜大禮。禁衛諸班高聲嵩呼,聲如振雷。

  鄂王出前,率百官向皇帝祝壽。皇帝宣制答辭。

  朝賀禮畢,皇帝賜宴於殿內外。

  ……

  宴散,戚廣銘獨將戚炳靖留下,二人同輦還至崇德殿。殿中香菸繚繞,少年讓人寬去身上的黑羔裘,捏了捏眉心。

  戚炳靖坐下,以手撣了撣蔽膝,叫了茶,端握住,沒飲。

  「四叔。」戚廣銘走來,與他隔案而坐,語甚恭敬:「前兩日射宴,幾位叔王之間鬧得不甚愉快,朕擔心四叔埋怨於朕。今日朝會及大宴,朕便特意提前叮囑三叔和五叔,叫他們不可當眾衝撞四叔。眼下只有四叔與朕二人,朕想同四叔說幾句心裡話。」

  「陛下有話,但說無妨。」

  「四叔對大平英王用情至深,罔顧她過去曾殺大晉數萬將兵,一定要娶她、冊她為正妃,三叔和五叔不能體諒四叔,但朕能。朕願幫四叔去說服宗室、說服朝廷!」少年的聲音信誓旦旦。

  然後他話鋒一轉:「但是四叔要為了她與大平修和,四叔如何對得起先皇帝遺訓、對得起大晉之列祖列宗?英王如今人在大晉,大平必缺能征善戰之勇將,且大平幼帝剛立、朝廷未穩,對我大晉而言可謂難逢之良機!四叔身為大晉親王,流的是戚氏的血,豈可因一女人而置利國之大事於不顧?」

  戚炳靖將茶盅擱下,「陛下意欲何為?」

  戚廣銘道:「四叔,大晉當趁此難逢之良機發兵南下,開疆拓土,以利後世!至於英王,她既做了四叔的正妃,便是我大晉的人,便當站在我大晉這端、為我大晉效力,若她還唸著故國,便不值得四叔如此愛她。」

  少年一番陳辭,慷慨激昂。

  戚炳靖待他全部講完,抬目叫人:「文乙。」

  文乙從屏後出來,走至二人面前,躬身行禮。

  戚炳靖問:「近來陛下最常召見的侍講,是哪一位大人?」

  文乙答:「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君,譚大人。」

  「召他覲見。」

  ……

  譚君被引入殿中。

  少年皇帝坐於御座上,神色略顯惴惴。在御座的右下方,戚炳靖泰然而立,見譚君入殿,便不吝將目光全部投給了他。

  譚君叩拜,「陛下聖安。王爺萬安。」

  少年並沒有膽大到自作主張地叫他平身。

  戚炳靖逡視著他,道:「譚卿。若本王沒有記錯,你是建初六年的進士,更曾是鄭文襄公的學生。」

  譚君應稱:「臣是。」

  他身材瘦削,低頭跪著時,肩後的骨頭將朝服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硬,極銳。

  戚炳靖道:「鄭文襄公在世時,輔弼先帝,人皆稱賢。如今你近奉御前,不知平日裡都教了陛下些什麼?不妨今日也講給本王聽一聽。」

  譚君抬起頭,目光視上。

  他在看清戚炳靖的面孔後,臉色慢慢變得煞白。那白中隱隱透出血色,在他的皮膚下鼓動著,像是要撐裂他艱難維持住的鎮定神色。

  譚君的聲音有些沙啞:「臣教陛下:何謂忠,何謂孝,何謂祖宗之法,何謂家國天下。」

  他又道:「臣還教陛下:何謂不忠,何謂不孝,何謂目無祖宗之法,何謂棄置家國天下。」

  戚炳靖看上去饒有興致,「本王也想聽一聽譚卿之高見。不知在譚卿口中,誰人是這不忠、不孝、目無祖宗之法、棄置家國天下之輩?」

  譚君的嘴皮一掀。

  少年慌忙站起來,試圖打斷道:「四叔!譚卿胡言亂語,他從未教過朕這些……」

  然而譚君話已出口:「即是王爺。」

  少年一僵。

  戚炳靖則將譚君看了兩眼,讚許道:「譚卿敢言,不愧是鄭文襄公的學生。」

  言罷,他向前踱來。

  譚君的下頜隨著他的逼近而微微仰抬,血絲自他眼角爆出。他冷冷道:「王爺何必惺惺作態。王爺欺陛下年少,難道還要欺我大晉朝廷沒有忠直之臣?!」

  戚炳靖的腳尖停在譚君膝前數寸處。

  「譚卿。鄭文襄公的經國之才你沒學到幾分,但他那一心求死的本事,你倒是一分不落地承住了。」

  聞此,譚君血沖額頂,聲音震地:「先師之死,何其冤痛!昌恭憲王為先皇帝長子,當年為人所殺,此案至今未明。先師當年為昌恭憲王之案鳴不平,卻被王爺懷恨在心、百般折辱,最後不得已而自盡。王爺弒兄,迫害忠良,百年後又有何顏面敢見戚氏祖宗?!」

  「本王若殺昌王,為何還要拱立昌王之子即帝位?本王若恨鄭文襄公,為何還要贈他美謚,為何還要允他的學生位在經筵侍講之列?」

  「王爺拱立陛下即位,並非真心尊奉陛下,而是想要借此堵住疑王爺弒兄諸臣的口。王爺贈先師美謚、允臣位列經筵,並非賞識臣之才學,而是為平朝怨,以此讓眾人以為王爺亦惜先師,先師自盡一事同王爺無關。」

  譚君字字如劍,揮出一陣血雨腥風。

  少年一屁股跌回御座上,兩手死死地扣住膝蓋。

  戚炳靖紋絲不動,面無表情。

  他問:「陛下欲發兵大平一說,是你教的?」

  「是。」

  譚君承認,言辭錚錚:「王爺此前欺陛下年少,與大平成王交通密謀,以謝淖大軍南下助英王成事,以國之公器而做私用,此為不忠。王爺不顧先皇帝遺訓,不顧大晉將兵冤魂,執意迎娶大平英王,此為不孝。王爺因大平英王之故,割戎、豫二州地及謝淖所部大軍,以饋大平,目中竟無祖宗之法。王爺不以疆土為重,反欲與大平修和,將良機拱手讓與敵國,心中早已棄置家國天下。」

  他揚袖指天,聲嘶力竭:「臣今近奉陛下,若不以正道教陛下,如何能對得起先師,又如何能對得起我大晉之社稷!」

  ……

  大長公主府。

  戚炳瑜正同卓少炎一道用膳,有人自宮中來報。侍婢請過命,將人帶進來。來人單膝跪在門內,看見卓少炎也在,一時囁嚅。

  戚炳瑜看一眼卓少炎,又看向來人:「英王不是外人,直說便是。宮中出了什麼事?」

  那人道:「今日朝宴罷,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大人在御前指罵鄂王。鄂王雷霆震怒,當著陛下的面,叫人在崇德殿將譚大人掌嘴二百、打斷手骨。譚大人體弱昏厥,不知生死地被抬出殿外,陛下則被嚇得失了心神,眼下正叫太醫看著。鄂王陪在御前,文總管著小臣來傳話,說今日鄂王須得遲些才能出宮回府。」

  戚炳瑜臉色稍變。她蹙眉問:「譚大人在御前罵了鄂王什麼?」

  那人不敢輕易開口。

  戚炳瑜心煩,遂擺了擺手,叫人退走。

  然後她側過頭,對卓少炎道:「你果真能閉得上眼?」

  卓少炎置箸於案,沒答,亦沒再吃半口。

  ……

  太醫用了安神的藥,臥在御榻上的少年終於止住抖意,勉強睡去。

  夢中,血如大雨一般傾潑而下。

  譚君就跪在血雨當中。雷霆轟轟陡降,劈碎他的脊骨。

  少年渾身顫慄,動不了嘴唇,也動不了手腳。有一雙堅硬的大掌壓在他的兩肩上,他的頭頂傳來男人沉沉的聲音:

  「陛下。你看那文臣的風骨,無聲無形,卻比他們命還要難以摧折。」

  「我大晉竟有此等忠正之臣,是朝廷之幸。」

  「可陛下太心急了。他今日若死,殺他的不是臣,而是陛下的仇恨和野心。」

  仿若有無數枝帶刺荊條在少年體內攥絞著他的胃、他的心,他幾乎要窒息,那一根根荊條刮裂他的胸腔,從他咽喉中猙獰衝出,然後聚擰在一處,向他劈頭蓋臉抽來——

  「啊——!」

  少年渾身汗濕地驚醒,張皇大叫。

  殿中黑濛濛一片,有內侍聞聲捧燭而來,近前問安。

  他清醒了一些,伸手扯住內侍的領口,大聲喘著氣,連聲問道:「鄂王何在?鄂王何在?鄂王何在!」

  「回陛下的話,鄂王已出宮了。」

  ……

  大輅之中,暖香輕盈。

  戚炳靖緊鎖眉頭,雙眼緊閉。冕旒白珠左右晃蕩,在他冷毅的臉上反出一道道陰影。

  須臾,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眉間褶皺漸漸疏平。

  那裡被他觸及的地方,彷彿殘存著卓少炎清晨留下的溫度。那時候她的手撫平他的衣物,又在他的胸前擱了小半晌。

  短短數寸之距,她眼眸清明地看著他,說:「我不走。你也再靠我近一些,好不好。」

  想著,戚炳靖笑了一下。

  而後那笑意漸彌漸淡,終被壓回他眼底的一片寒黑當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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