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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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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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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作者:行煙煙

內容簡介】:

  「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面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

  大平王朝第三部。第一部:歡天喜帝;第二部:江山為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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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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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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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建初十六年,大晉先帝最疼愛的四子戚炳靖年滿二十,受封鄂王。

  冊禮既行,先帝問他,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

  他想了想,然後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

  先帝大笑,說:「卓少疆乃男兒身,可惜,可惜。」

  一旁,服侍先帝近三十年的宦臣文乙湊趣道:「聽聞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堪稱絕色,只是不知才智與其兄長相比又如何。」

  先帝聽了,笑意漸漸收斂,半晌後才開口,語意沉涼——

  「大晉與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縱有無雙顏智,亦不可使聘之。可惜,可惜。」

  年輕的鄂王則稍稍垂下眼簾,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不再續接此話頭。

  ……

  這時節,卓少疆麾下六萬雲麟軍戰如破竹,以虎豹之勢縱馬踏穿二國疆線,長驅入大晉邊域三百里。屯守國南的大晉軍隊被打得哭爹喊娘,四座重城被連番拔滅,自大將以下校卒降者近五萬人。

  凡是親眼見過卓少疆本人的晉俘,無一生存,其麾下殺俘手段之狠絕殘烈,世所不聞。

  大晉連失國土,先帝震怒,大發諸路兵馬。

  八萬鐵流席捲而南,誓要收復所失河山。

  隨卓少疆出征的麾下大將江豫燃聞報,向他問道:「卓帥欲從何計?」

  卓少疆淡淡道:「廢他娘的什麼話?照戰不誤。」

  須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

  原本就都是大平的。

  ……

  三百八十年前大平太祖高皇帝開國,以女子之身臨朝二十四年,禪位於世宗睿武孝文皇帝。

  世宗執政凡三十年,崩,而後仁宗孝宣皇帝立。

  仁宗改官制,復分封之制,宗室子弟按嫡庶長幼封王、侯,遣就國,四方井然。

  其後一百二十年,至中宗孝昭皇帝時,始封外姓王、侯。朝中文武有殊功者,即拜封侯;終中宗一朝,唯上將軍戚安以軍功封晉王,世襲王爵。

  再四十年,大平皇室日漸式微,戚氏遂引兵割據,自立為帝,號大晉,二十年間頻仍出兵,兼併北部諸封國,與大平王朝劃岷山——渭江一線而治。

  自此往後逾百年,大平幾番出兵冀圖收復失地,大晉亦數次南下意欲擴張疆土,然二國大戰數百場,互有勝負,互不能制。

  ……

  就在卓少疆領軍以少敵多、欲迎擊大晉兵馬之時,大晉先帝突染急疫而崩。

  先帝既崩,竟出人意料地未傳位給最寵愛的兒子鄂王,反而將大位傳給了年僅十二歲的皇長孫,更於臨終前選定三名顧命大臣,詔令輔佐少主。

  大晉皇室劇變,大軍在外亦無心求戰,八萬兵馬一擊即潰。

  雲麟軍是役大功,大平朝中賜賞無數。卓少疆遷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卓氏自顯宗一朝入仕,卓少疆之父卓亢賢乃當朝中書令;卓少疆既以軍功得封,卓氏更極顯貴,皇室亦益重卓氏一門,不久後另有詔下,欲納卓亢賢之女卓少炎為太子妃。

  當此之時,人皆以卓氏得浩蕩皇恩,卻不想竟傳出了卓少炎與皇帝幼弟、成王英肅然私通之事。

  舉朝嘩然,卓亢賢入宮面聖,稽首謝罪,再乞骸骨。

  皇帝生性仁和,嘆了數口氣,說道:「此事與朕的幼弟也有干係,如何能只委屈卓卿一門?罷了,罷了。」

  卓亢賢伏地謝恩。

  出宮回府後,他盛怒未泯,以閨門不肅為由即刻將女兒趕出卓府,並張告國朝天下與之斷絕關係,言稱卓氏無有此等寡廉鮮恥之女眷。

  成王得知,遂納卓少炎入王府,充為侍妾;又二月,因卓少炎得盛寵,更置宅於京郊,月奉金寶以娛之。

  國朝中人聞此,皆慨嘆不已,稱卓亢賢雖兒女雙全,然男兒為英雄,女兒負淫名,是亦天道難料。

  ……

  這一場風波過去小半年後,大晉朝中剛安穩了一些,即再次引五萬兵馬自東北邊境入犯。

  領頭的先鋒使名不見經傳,起先並無人格外留意。然而這一軍先鋒人馬竟如入無人之地一般橫掠大平北境數州,凡大平出戰之州軍均為其所挫,這才驚動了領雲麟軍鎮守國之西陲的卓少疆。

  卓少疆先遣一萬騎兵即刻東進,繼以步卒二萬五千人緊隨其後,欲於戎州境內截斷大晉兵馬洶洶之勢。

  然而在途中卻反被大晉騎兵所阻擊,被迫與之列陣野戰。

  二軍衝殺半日,各有數千傷亡,然勝敗仍難分解。

  卓少疆遂勒兵少止,派人前去叫陣,言欲少歇再戰,同時暗中分遣奇兵繞敵之背。

  豈知去往叫陣的人被一箭射殺。

  隨之而來的是對方更加狂暴的一輪衝鋒攻勢。

  亂戰之中卓少疆遙遙望見敵軍主將戰旗,旗下一人持刀縱馬,勇武非凡;轉瞬間那人亦探目望來,隱隱約約的,似乎對他露出了一個莫測的笑意。

  隨即大晉竟鳴金收兵,火速斂兵退去。

  卓少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汗,並未出令前追,只冷然問左右:「可知敵將姓名?」

  「謝淖。」

  ……

  其後的一年,謝淖這個名字於卓少疆而言可謂如影隨形,北境十六州疆線共逾三千里,謝淖所領的兵馬不去攻佔任何州鎮,唯一的目標便是緊緊纏鬥著他的雲麟軍,四方轉戰,從不棄退。

  雲麟軍從前出戰即勝的神話亦這般被漸漸打破。

  謝淖因戰功累遷至大晉中將軍時,大平朝中傳來聖諭,詔令卓少疆振旅歸京。

  ……

  永仁二年正月十二日,卓少疆坐裡通敵軍,杖斃於市。卓亢賢稱冤無門,憤悲,竟以自殺證清白。夫人陸氏悲不能勝,亦自殺。

  御史台議誅卓氏三族,皇帝以卓氏世出忠烈,駁其族誅之論刑,然朝議固欲加刑以戒武臣,遂充卓氏女眷於北境軍前,為營妓;卓少炎雖為成王侍妾,終不得免罪。

  ……

  二月初八,大晉兵馬破戎州,盡殺城中守兵,擄掠其糧秣輜重。

  ……

  昏黑的兵帳中,謝淖瞥了一眼剛被扔進來的女人,伸手一把扯住她的頭髮,拉到自己身下。

  女人的軀體柔軟溫暖,他連看一眼她容貌的功夫都沒有一般地直接按著她的腰身幹了起來。

  除了男人沉重的喘息之外,整座大帳中不聞任何其它聲音。

  完事後,他舒緩地動了動眉骨,鬆開了一直箝制著她的雙掌。

  女人的腰身上佈滿深紅的指印,露骨而直接地展示出方才她曾受到了多大力道的蹂躪。

  伸手撥開她散亂遮蓋在臉龐上的頭髮,謝淖移過一盞油燈向她的臉照去——

  雖極髒污,卻不見一絲驚亂之色;明眸映著火光,美得令人吃驚。

  「有名字?」他問說。

  女人有些不適應那亮光,蹙眉閉了閉眼,方開口:「卓少炎。」

  ……

  「少炎。」

  謝淖張口重複了一遍,直接略去她的姓氏。語氣隨意,彷彿二人已熟稔多年一般。

  她不由側目,盯住他。

  擱下油燈,他迎著她的目光,伸手輕攏她蓬亂的長髮,然後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隨即起身,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褲,大步走出帳外。

  外面天色尚未全黑,遠處戎州城頭濃煙滾滾。

  守在帳外的裨將周懌見他出來,立刻近前低聲道:「王爺。」

  「殺完了?」他面無表情地問道。

  周懌點頭,「戎州兩萬大平守軍,守城戰亡萬二千人,其餘八千人在城破時皆盡投降。降者已奉王爺之令,全部坑殺。」

  他冷然一哼,「當初卓少疆一役殘殺五萬晉俘,時至今日大晉仍懼其威。也當讓大平將兵嘗嘗此間滋味了。」

  聽到他提起卓少疆,周懌謹慎地回頭望了一眼兵帳,然而並未說什麼。

  而他察覺到周懌的目光神色,張口告誡:「切記——要慎言。」

  ……

  復入帳時,卓少炎已側臥在地上睡著了,身上搭著一塊簡陋的軍用鋪蓋,用以遮蔽她赤裸的身體。

  髒亂不掩她安然的神色,彷彿她身上並不曾發生令世人嗟嘆的那些苦難。

  謝淖打量了她一會兒,目光最終落在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

  那裡的皮膚有一道極明顯的繭痕,而這痕跡於習武之人則是分外熟悉——常年挽挎箭箙,皮膚被磨破,生繭,最後就會變得如這般生硬粗糙。

  世傳她的雙生兄長、那個戰功赫赫卻坐通敵軍而被下詔杖斃的卓少疆,擅騎射,擅用兵,不擅刀槍,不擅陣決。便是這麼一個人,幾年間統領著他的雲麟軍四處轉戰,以一己之力撼動了二國多少年來都未曾稍變的僵局。

  謝淖盯著那道刺目繭痕,無聲地笑了。

  卓少炎。

  像今日那般切切實實地幹她,他已經渴望太久了。

  ……

  男人呼吸聲渾厚,因行軍作戰勞累,未幾更有重重的鼾聲響起。

  卓少炎陡然睜眼,瞳眸澈明。

  帳縫中透進的月色微光輕映眉間,照出她清醒的面容,竟無一絲睡意。

  然後她起身,動作極輕,不出一點聲響。

  赤著雙足,她無聲地向謝淖走去。

  站定於距離他半臂的地方,卓少炎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沉睡得渾然不覺的男人。

  記憶翻湧著,一年前兩軍於戎州境內列陣廝殺的場景鋪落於她面前,敵軍主將帥旗下,這個勇武非凡的戰將對她遙遙露出莫測一笑。

  當時她根本未能記住他容貌如何。而今細看,此人濃眉高額,生得英俊,面龐未染風霜,渾身並無出身行伍、多年從軍的久歷沙場之感。

  卓少炎看他看得出神,不妨男人忽然睜開雙眼,伸手將她扯入懷中。

  「想殺我?」

  謝淖出聲,沉啞的音腔震動她的耳骨。

  卓少炎不吭氣,任他將她抱緊,上下揉搓她的身子。

  「想替你那慘死的兄長報仇?」他又問,用牙齒輕輕撕咬著她的耳垂。

  聞此,卓少炎淡淡出聲——

  「亡兄之歿,乃大平國事,與你何干?」

  謝淖則很有深意地回笑,道:「卓少疆奉詔歸京,卻被斥詰暗通敵軍——也就是我部,更有我與他往來之書信為證;正是因此,卓少疆被下御史台獄,杖斃於市。你會不想為兄報仇?」

  「亡兄自始至終盡忠報國、不曾暗通敵軍,彼皆大平朝中偽陷之辭,」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再次重複道:「與你何干?」

  謝淖繼續笑笑,「好一個盡忠報國。多年來他統軍在外,而你遠居京中,又如何肯定他果真未與我通謀?又怎知他果真是被誣陷冤死的?」

  卓少炎沉默著,他卻猛地將她摟著翻了個個兒,將她壓在身下,頂開她的雙腿。

  「將我抓來,凌賤我,」她在夜色中盯著他,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是為了羞辱我那已歿的兄長?」

  「並非。」謝淖答著,一點一點地擠入她的身體,聽見她自胸腔內逸出的深深喘息,方道:「想幹你,與他何干?」

  ……

  正月十二日,卓少疆杖斃於市。

  正月十六日,她與卓氏一門女眷被悉數羈押,流往北境戎州軍前。

  被刑部衙役押出京城北門時,三十多個女眷皆伏地大哭,戧首稱冤。唯獨她負枷站在最前方,無淚亦無聲,沉默地看著自城門樓上緩步而下的玉冠男子。

  「成王殿下。」

  衙役與守城官兵皆行大禮,紛紛側讓。

  她仍然未動,仍舊沉默地看著徑直走至她身前的男人。

  英肅然伸出手,撫平她的額髮,先是很輕地嘆息了一聲,而後道:「世人皆以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卻應該很明白,卓氏謀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實,而此間真正被辜負的人,是我。」

  她冷冷地笑了。

  他霍然揚掌,狠狠扇向她的左臉,將她的冷笑連帶她整個人摑倒在地,「令你不死,乃是我對你的最後一絲情分。」

  話畢,他振袖轉身,如來時一樣緩步而去。

  她伏在地上,吞嚥下一口血沫,笑出了聲,繼而笑得撕心裂肺。

  ……

  二月初八,她與眾女眷方被押入戎州境內,便聽聞了戎州兵敗城破的消息。

  大晉謝淖麾下一隊人馬如風襲雲般地劫掠戎州四野,將她們也當做此役的戰利品,收入營中。

  蓋因謝淖治眾嚴整,並未有哪個兵卒敢碰她們一指。半日後一個裨將聞報而來,張口便點她卓少炎。

  從瑟瑟發抖中的一群女眷中將她拎出來時,裨將特意撥開她的亂髮,確認了她的容貌,見她果真色優於眾人,才放心地將她扛走。

  「我們將軍好色。倘服侍好了,有你的好命。」

  到中軍帳外時,裨將突然這麼對她說了兩句,然後便掀開帳帷,將她不管不顧地扔了進去。

  ……

  三日後,謝淖大軍毀壁燒營,繼續向西進發。

  清晨收隊拔砦時,謝淖步出帳外,全副披掛,整甲上馬。他遙遙地遠視一番業已出營的外探哨馬,然後回頭看向中軍帳外。

  帳簾斜起,卓少炎束髮赤足,容色清冷地站在外面,身上只隨意裹了一件他破舊的內袍,肩膀與四肢的大片肌膚裸露著。在這冬日裡,她竟似不覺得冷一般。

  「帶我走。」她向他開口。

  謝淖上下打量著她,未即回答。

  卓少炎步上前來,走至他坐騎旁,又說:「只幹了我三日,便夠了麼?」

  謝淖笑出聲,滿眼皆是滿意,探下身一把將她抓上了馬。

  「我會騎馬,給我一匹馬。」被他擁在懷中,卻搶在他揚鞭之前,她又要求道。

  隔著硬邦邦的鐵甲,她的腰被他用手箍住。

  謝淖狠抽一鞭,縱馬躍行,果斷地拒絕了她的請求:「給你一匹馬,好讓你騎回你的雲麟軍去?」

  ……

  他的尾音被寒風拍碎。

  而她聽得真切,卻問說:「你說什麼?」

  戰馬雄健的背脊在奔馳之中上下起伏,將謝淖噙了謔意的聲音顛入她耳內:「我說——給你一匹馬,好讓你騎回你哥的雲麟軍去?」

  卓少炎神色不動地向後靠入他的懷中,赤裸的肩臂貼上他的甲衣,說道:「我冷,你抱緊些。」

  謝淖頓了頓,扯著韁繩將她緊緊地收入懷中。

  ……

  晉軍向西連馳十八日,踏入豫州的地界。

  謝淖未給大軍任何休整的時間,即令麾下各部開始攻城。

  晉軍的攻勢猛烈非凡,然而豫州是什麼地方?豫州——當年卓少疆以軍功起家之地,亦是雲麟軍的初募之地,數年來作為大平北境十六州中最固若金湯的一處,擁有最精的兵馬、最豐的糧儲、最善的城防,是這條三千里疆線上最難啃的那塊硬骨頭。

  整整五個日夜,謝淖不曾回營。

  兩軍戰死的士兵屍體填滿了豫州城外深壑。凜冬勁風颳擦城牆,掃捲起濃重的腥血臭味,如同洪浪末流一般緩緩淹沒十里外的晉軍駐營。

  便連青天亦似沾染了血沫。

  卓少炎抱臂站在冷冷清清的兵營中,抬頭望天,鼻間深嗅。

  一名伙兵從她身前走過,遠遠瞟見她的臉色,竟生生打了個冷顫。

  女人頭顱微昂,脖頸線條纖細剛硬。她目光所觸之處空無一人,然而眼神肅殺狠厲,如同在望屍山萬傾。

  ……

  次日晨,謝淖終於歸來。

  他將卓少炎直接從睡夢中拖起來,扯光她的衣物,狠狠壓著她紓解了血戰之後的渾身躁火。

  完事後,他抬手捏住她的臉,開始細細密密地親吻她。從額頭到鼻尖,到嘴唇,到耳側,到脖頸……

  卓少炎一動不動地等他盡興。

  直到有人來叩帳,謝淖才略顯不捨地從她身上起來。隨手丟了一件衣物蓋住她的身子,他高聲將來人叫入帳中,自去拿水喝。

  來人她頗眼熟,是一直追隨在他身邊的那個姓周的裨將。

  「將軍,翻遍死人堆才找出來一套身量差不多的。」周懌向謝淖說道,將手中拎著的一套平軍甲冑奉上。

  謝淖點點頭,表示滿意。

  待周懌離開後,他將那套甲冑扔到她面前,說:「試試。」

  甲冑上面戰痕滿佈,胸前有幾處箭眼,背面則遭長刀砍透,粗糙的甲皮翻捲著,週遭掛著已乾涸凝固的赤黑血跡。

  卓少炎盯著那鐵甲看了一陣兒,沒問一個為什麼,依言照做。

  謝淖打量著她著甲的動作,看她似乎有些生澀,卻又不似完全不懂,折騰了半天後勉強穿妥。

  「以前穿過?」他問說。

  她點點頭,「小時候,和亡兄一起在講武堂習過兵甲諸事。」

  他對這個回答沒有表露任何懷疑,逕自抬手將鐵胄扣上她頭頂,然後說:「走罷。」

  「去哪?」她問。

  謝淖一手捏緊她手腕,一手揭開帳帷,答道:「攻城。」

  ……

  豫州城頭一片狼藉。

  平軍死傷頗多,女牆多處損毀,斷肢殘血,火痕驚目。

  晉軍的攻城戰在晨時離奇地收止,豫州守將江豫燃只當這小半日的空檔是上天眷顧平軍,急命眾將士集力修補守城工事。

  待晉軍攻勢再起時,平軍已能略有餘力地做出抵抗,甚至打退了晉軍的第一波進攻。

  江豫燃立於城頭,遠觀晉軍兵陣退跡,正欲下令城頭守兵再放一輪火箭時,目光突然一跳,喉頭隨之哽住。

  ……

  半身浴血的年輕守將遠立高牆之上,悍然不屈的氣質無人敢以小視。

  「果真硬骨頭。」謝淖微微眯眼,望著遠方城頭,轉向身旁問道:「江豫燃——卓少疆麾下雲麟軍中第一勇將,你認得麼?」

  遭他問話的卓少炎思索片刻,答說:「聽說過。」

  謝淖盯著她的神情,目光一寸不挪:「聽說卓少疆令他守豫州,正是因他名字裡帶了個『豫』字。你覺得——今日這豫州,江豫燃他能守得住麼?」

  卓少炎垂下眼睫,「我不知。」

  謝淖便沒再說什麼,揚手自她背後將她向前猛地推了一把。

  這未曾計料的一道蠻力險些令她跌落馬背,而她在驚惶之下費了好些力才復坐穩,額頭已是一層細密汗珠。

  馬兒受此力道,未經人催,便已離陣前出。

  卓少炎的雙手都被綁在馬鞍上,無法控韁,不得不回頭,以求助的目光看向親手促成這局面的男人。

  然而謝淖卻無動於衷。

  他身後的周懌手持一支點燃的松木,慢慢尾隨著她,一直走入城頭平軍可以看清她容貌的距離方止步。

  看不見她神色的周懌在後揚起手臂。

  松木火色刺眼,滾燙的焰苗只要再靠近一些,就足以燒傷她座下戰馬,而被綁在馬鞍上的她,足以被受驚狂奔的戰馬震斷雙臂、甩至蹄下、踩踏而亡。

  她忽地抬頭。

  寒風貼面而過,身著鐵甲的女人英武之氣勃然逼人,面上懼色已蕩然無存,眼中冷意層層堆疊,目光銳利地探向城頭。

  ……

  江豫燃哽在喉頭的那道反攻軍令慢慢地變成了心頭一道逆刺,將他從裡到外磨了個血肉模糊。

  他眼睜睜地看著出自敵陣的二人二馬步步侵近,目光始終凝定在前方那一人身上。

  待對上卓少炎的目光時,天地仿若一剎倒旋,江豫燃猛地閉上了眼。

  ……

  「卓帥此番奉旨歸京,可有要叮囑末將的?」

  「豫燃,好好守住豫州。」

  ……

  江豫燃睜開眼,乾緊的喉頭動了幾動,才發出了遲遲未下的軍令:「開城門,降晉軍。」

  「將軍?!」

  「開城門,降晉軍!」

  ……

  城頭的大旗被風撕扯著,發出呼呼的響聲。

  天色暗晚,城外二里處的山坡下,晉軍正在按照謝淖的指示收編豫州平軍降卒,統領此事的周懌神色不苟,親自督點兵械收繳的情況。

  謝淖策馬踱上山坡,打眼就見已經卸去鐵胄的卓少炎。

  冬夜凜風將她的長髮吹得四散飛揚,而她仍然穿著那套滿是戰痕髒血的甲衣,一動不動地站在坡頭,遙遙望著豫州城牆上那八面白底降旗。

  聽到身後馬蹄聲,她回頭,臉色再平常不過。

  謝淖躍下馬背,走到她身後。

  「這些都是你的功勞。」他揚鞭指了指山下的降卒,又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低頭咬上她的嘴唇:「豫州守軍,全殺。豫州城,送你。」

  卓少炎一震。

  少頃,她說道:「豫州守軍——你要殺則殺。豫州城——你有何能耐將之送給我?」

  「你是何意?」

  她罕見地露出一絲笑意,而那笑意頗涼:「大晉鄂王戚炳靖的封地正在二國疆線以北,大平北境失一寸河山,鄂王則多一寸封地。他能容你張口就將一座重城賞給一個女人?」

  謝淖迎著她那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臉,「此時張口提別的男人,是想激怒我?」

  卓少炎不語。

  謝淖卻放過她,負手轉望南面蒼蒼大地。

  良久,他回身,對她說:「大平山河,巍巍壯美,難怪卓少疆能以命守疆土。可惜他死得早,不能親見我將他生前所守的大平北境十六州一一踏破。」

  甲衣之下,她的血液在奔湧,她的心臟在劇跳,她的戰骨在嘶囂,她的每一方神思都想要衝破她施於其上的禁錮。

  而她最終只是面色平靜地抬手,撫平了被風吹亂的頭髮。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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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0: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謝淖說,豫州守軍,全殺。

  於是周懌在清點所繳兵械的同時,命部下在豫州城外深鑿一個二十丈見方的坑,又在其周圍點起幾堆篝火,最後將收降的萬餘平軍降卒編成五十隊,圍列於深坑四遭。

  此時天已黑,晉軍開始有條不紊地殺降。

  周懌每一聲令下,便有五十具平卒屍體落入坑底。

  血色浮蕩於篝火青焰中,燒得黛色遠天亦隨之變了形。

  謝淖命人押了江豫燃,同他一道在不遠的土坡上觀看整個過程。

  這位年輕的平軍將領縱使周身被縛,也仍然一動不動地立得筆直。他的面孔上掛著髒污血漬,令人不能分辨他的神色,僅能看見他一雙盡黑的眼中,一跳一跳地閃映著前方帶了血色的火光。

  待殺了近千人後,謝淖開口——

  「晉歷建初十六年春,卓少疆出兵北犯,連拔大晉四座重城,當時大晉降卒五萬人皆被殘殺。倘若我沒有記錯,此事正是你奉他之令所為。當初殺五萬晉卒時,你可有想過會有今夜?」

  江豫燃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不作任何回應。

  謝淖側首,在暗昧的光線中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男人的一身硬骨。然後他牽動嘴角,似乎興致突發,說:「答我三問,倘說實話,我便留你麾下眾卒性命。」

  聞言,江豫燃久如石雕般的身子終於動了動。

  他慢慢地移動目光,對上謝淖的,冷冷出聲:「殺俘殺降之人,有何顏面言信諾。我如是,將軍亦如是。」

  謝淖未惱,微微眯眼望向遠處,耐心等待。

  大約又殺了一千人左右,平軍降卒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似乎是有人欲反,但轉瞬即被晉軍壓制,而降卒的這一番逆舉,登時激得晉軍殺降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謝淖看得饒有興致,隱約感到身旁的人呼吸較之先前粗重了些,隨即聽到江豫燃冷冷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三問三答,但望謝將軍言而有信。」

  「為何降我?」謝淖仍舊保持著饒有興致的表情,一面看著遠處,一面淡淡發出第一問。

  「打不過。」

  「今日在城頭,你看見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看見。」

  謝淖瞟他一眼,最後問道:「卓少疆生前出戰騎馬,佩劍在左在右?」

  江豫燃沉頓少許,方答道:「在左。」

  ……

  令止殺降後,周懌交代左右將僥倖逃過一死的剩餘數千名平軍降卒單獨編營,扎於晉軍駐營之左。

  然後他去謝淖處覆命。在確認親兵都離得很遠後,周懌低聲稟道:「王爺,都安排好了。」

  謝淖在夜風中點了點頭,神色冷銳地遠瞰豫州城牆上的八面白底降旗。

  周懌問說:「江豫燃說的話,王爺以為幾分是真?」

  「無一字是真。」

  「那王爺為何還要留他麾下眾卒性命?」

  謝淖收回目光,回答他:「那是她最看重的部下,我又豈能不手下留情。」

  周懌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誰,一時只覺無話可說。

  從建初十五年至今,「她」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抹明焰,將一千多個日夜的時間燒烙成他入骨的渴望與慾念。

  追隨他多年的幾個親腹,人人皆知,人人皆曉。

  沉默了一陣兒,生性嚴謹的周懌為盡一己本分,斟酌著開口提醒:「大長公主生辰將近,王爺需入京陛見。倘將她留在軍前,必得交付一個可靠之人。」

  「留她在軍前?」謝淖重重反問,顯然未曾作此打算,「她在軍中,正如涸魚入澤,且眼下軍中更有她的舊部降卒,豈能留她在軍前?」

  「王爺的意思是……」

  「帶她走。」

  周懌乍然抬眼:「如何帶?」

  謝淖無視他的驚訝神色,一字一句地說:「正大光明地帶。」

  ……

  鄂王信使至軍中時,謝淖正在一點一點地撫摸卓少炎的身體。

  他的動作緩慢又仔細,手掌在她左腿內側摩挲了好一陣兒,輕捻某一處頗粗糙的肌膚,狀似不經意地問說:「你幾歲開始習馬?」

  「五歲。」

  「平日常騎?」

  卓少炎抬睫瞅他一眼,沒有說話。

  謝淖又問:「攻城那日,你上馬時是踩右蹬——倒與常人不同。」

  她仍舊無言。

  他的手又轉去摸她左肩上的那道刺目繭痕,淡淡道:「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平素佩劍掛左,故而上馬皆需踩左蹬——不然頗不方便。但如果佩弓在左,這劍就只能掛在右腰處了,上馬踩右蹬反而方便些。」

  卓少炎輕輕按住他的手,「將軍想太多。」

  謝淖沉沉地笑了。

  就在這時,親兵來報鄂王信使到。

  ……

  大晉鄂王戚炳靖,這名字對誰而言都是如雷貫耳。

  先帝有六子三女,鄂王排行第四,自幼失母,非長非嫡,在素以子憑母貴的大晉皇室裡,竟然能夠使英明不偏的先帝最為寵之愛之,足以令世人想見此人是何等的英材與睿武。

  戚炳靖二十歲封王,先帝親筆制詔,予其的封邑廣佔大晉八分之一國土,朝野震動,天下側目。

  既行冊禮,先帝欲留愛子於身邊,不遣就封,鄂王遂仍居於宮中,不治邑事,僅食邑祿。

  其後未數月,先帝突染急疫而崩,臨終前竟未傳位與鄂王,反而將大位傳給了年僅十二歲的皇長孫。

  此事又令朝野大大震驚,皇城內流言廣佈,皆說先帝遺詔恐遭近奸篡改,而鄂王絕不會容讓大位旁落。

  就在人人皆以為皇室將有劇變之時,鄂王出人意料地奉表新帝,自請出京就封地。

  新帝遂允其所請。

  鄂王出京之日,十二歲的新帝親率百官相送,在城外官道上叫著「皇叔」哭成了個淚人。從者面面相覷、不知所出,最後還是鄂王一把將其抱起來,親自安撫了一陣兒才令新帝重定心神,拾回上位者之尊容。

  於是這一場世人所以為的政鬥風暴至此戛然而止。

  也正是因此,大晉朝中才得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下來,才有了謝淖領軍銼動大平北境數州、與卓少疆於戎州境內陣鋒相對、在其後一年中屢勝平軍等諸壯舉。

  而已就封地的鄂王戚炳靖,竟真如他表中所言一般,謹治邑地,屏衛皇室,非詔不入京。

  但這個名字之於大晉的份量,在先帝駕崩兩年後的今日,早已無人能比。

  ……

  鄂王信使的來意很簡單,將謝淖此役所打下的戎、豫二州併入鄂王封地,並要求謝淖奉上除了分賞麾下大軍所需財物以外的其餘所有劫掠的戰利品——包括女人。

  令人意外地,謝淖答應得很痛快。

  送走信使,他命周懌按鄂王之意安排諸事,自去平軍降卒營內察視了一番。

  待他再次回到帳中,就見卓少炎正在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準備上路。

  謝淖從後面將她攬入懷中,鬍茬粗硬的下巴頗留戀地摩挲著她的髮頂,說:「今日為何不繼續求我留你在身邊?」

  卓少炎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回震在她耳邊:「當日你走投無路,求我帶你走是你的上策。如今你以為鄂王更有權勢,去他那裡則成了你目下之上策?」

  她冷靜地回應:「倘若將軍果然有能留下我的本事,我自然會求。」

  謝淖笑了,一把將她放開。

  「待見了鄂王,記得可別如這般掃興。」

  他叮囑她道,語氣竟是分外發自內心的真誠。

  ……

  次日清晨,周懌奉令,親自送卓少炎出營北上。其餘所掠財物以及卓氏眾女眷們則被裝了十餘輛大車,由他麾下左右虞侯領兵,一路在後督行。

  馬蹄踏過營門時,正逢平軍降卒列隊操練。

  卓少炎掌撐馬鞍,轉眸打探一眾平卒,未幾便輕易將目標鎖定。

  遠遠地,在降卒陣列前揮舉軍旗的江豫燃似乎有所感知,轉身看過來,就對上她一束銳明的目光。

  晨霧輕破,她行進間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江豫燃一瞬不瞬地盯著,末了,以極微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在卓少炎身前三步的周懌貌似隨意地回首看了看,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便繼續帶隊朝前行去。

  ……

  鄂王府建在晉煕郡,自豫州北上,快馬加鞭僅需十五日即達。

  周懌一行抵赴時,王府中人早已聞報出迎,諸事皆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氣質清和有禮,在驗過周懌的軍牌以及諸車所裝之物後,微笑著示意他使命已達,可以放心回軍前覆命了。

  另有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將卓少炎自馬上扶下來,上下打量她一番,輕輕嘆道:「南朝卓氏,真是一門可憐人。隨我來罷。」

  待卓少炎背影已遠,周懌才再度看向那名男子,見他目光一直追循著卓少炎,不禁咳道:「和暢。」

  和暢聞聲側首,笑意深長:「便是她了?」

  周懌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便是她了。」

  「王爺何時回來?」和暢又問。

  周懌答得乾脆:「就在明後兩日。」

  和暢笑著點點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你還不快回軍前?」

  周懌低低一嘆,不得不反身上馬,未顧此番勞頓之疲累,再度猛抽一鞭,縱馬疾去。

  ……

  洗去一身風塵過後,卓少炎一覺睡至次日傍晚才醒。

  她暫居的屋室內被安排了兩個婢女,見她終於睡醒,立刻捧上粥點小菜,怕她餓壞。待她用畢,又侍候她梳洗換衣,仔仔細細地將她一頭長髮盤起。

  屋內暖氣融融,婢女輕聲細語,令她一時有所恍惚。

  這樣的日子,是久經沙場的陌生,亦是腦海深處的熟悉……她低頭,抬手,繡有鸞案的華衣大袖輕輕垂蕩著,她看清,驟然一怔。

  「這是什麼衣物?」卓少炎開口問侍候她穿衣的兩個婢女。

  婢女不答,卻稍稍退後,讓她得以從鏡中窺見在屋門處不知已經站了多久的男人——

  「哢」的一聲,卓少炎失手攥斷了一枚玉鐲。

  男人一身戎裝,鬍茬較分別那日更長,眼下青黑,看起來像是幾夜未眠長馳而歸,手中甚至還捏著馬鞭,顯然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更衣。

  他的目光卻極犀亮,與她的在銅鏡中隔空相觸。然後迎著她萬分驚怔的神情,他毫不吝惜地笑了。

  「這一身衣物製於建初十六年。」他踱進屋來,一面向她走近,一面出聲解釋:「是我封王之後,為王妃而製的婚服。」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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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驚怔的神色很快自卓少炎臉上消逝。

  銅鏡中,男人步步靠近。她低垂下眼,再開口時,聲音聽上去似乎十分鎮靜:「王妃何在?」

  戚炳靖站定在她身後,回答道:「一直未討到。」

  她仍舊低垂著眼,抬起的手緩緩放下,精美的衣袖被重重壓在膝頭,「沒討到,製什麼婚服?」

  「用以閒來無事時,想像她穿這衣物時的模樣。」

  她便不再做聲。

  他則稍稍彎腰前傾,自後探臂握住她的手腕,將敞闊的袖口向上疊起,「製衣時無人知曉鄂王妃長什麼模樣,這袖口便做得大了。」然後他的手又移去她的襟前,繼續說:「還有此處,又太緊了些。」

  她安靜地坐著,任他自說自話。

  過了一陣兒,他似是無話可再說,便也安靜下來,只是站在她身後,凝視著銅鏡中的她。

  隨侍的婢女早已離去,二人無言相對,氣氛詭異非常。

  這個在邊境軍前對她索求無度、在兩軍交戰時將她綁在馬背上送去逼降的敵將,轉眼間竟變成了這座權懾大晉的鄂王府的主人,此刻更是盡斂疆場殺伐之煞氣,於這華屋暖閣中同她說些關於冊妃與婚服的莫名之言。

  而她,竟自強行按捺住心底驚潮,堪稱配合地回應著他的那些莫名之言。

  這世間,可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

  ……

  不知過了多久,卓少炎終於抬眼,對上鏡中的他。

  戚炳靖微微笑了。

  下一剎,有洶洶情焰自他眼底燃起。

  他握著她的手稍稍用力,將她一把拽起,壓倒在地上,三兩下剝去她才穿好沒多久的衣物。

  在他狠狠地咬上她的唇時,男人熟悉的氣息如同奔騰怒浪一般重重拍遍她的每一根神梢。

  卓少炎蹙起了眉。

  並不是因疼,而是——

  這竟果真是同一人。

  ……

  妝案前的燭光跳了跳,照出一地狼藉。

  戚炳靖重重喘息,良久,將頭埋入卓少炎的頸窩處,全身繃緊的肌肉一點點地放鬆下來。

  床榻近在咫尺,但他卻沒有要挪動的意思。

  少頃,他將她抱著,翻了個身,枕著方才卸下的衣甲,聲音略啞地說:「陪我睡一會兒。」

  她將自己在他胸前撐起,「我自昨夜一直睡到方才。」

  他睜開眼:「我是不是曾對你說過——待見了鄂王,記得可別如這般掃興?」

  不待她回應,他就將她重又按回懷中,閉上眼,不多時便打起了鼾。

  ……

  男人有力的心跳撞擊著她的耳骨。

  卓少炎伸手,輕輕摸上他的臉,然後又一點點地移至他的喉結處,掌下即是他的命脈。

  在建初十六年十月至永仁元年十二月的這一年有餘的時間裡,在兩國橫跨三千里的漫長邊境線上,他的這顆人頭曾經象徵著大平北境諸軍中最高的賞格。

  他用兵詭譎,行跡飄忽,曾如影隨形般地在大平北境十六州的地界內追逐雲麟軍的動向,卻不去攻佔任何一座州鎮。

  她與他曾於沙場交手七次。

  雲麟軍出戰即勝之赫赫威名正是斷送在他的手裡。

  帷幄之中,她曾徹夜不眠,想像他的模樣,揣度他的動機,深思他的戰法……但卻從未料到,謝淖這個名字竟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正如——

  卓少疆這個名字,並不是她唯一的身份。

  ……

  屋外,兩個婢女久等在門口,並不敢向內張望一眼,直到遠見有人行過此處,方像見了救星一般地喚道:「蘇姑姑。」

  蘇郁聞聲停住腳步。

  正是她,昨日在府門外親自將卓少炎扶下馬背,迎入府中,安排寢臥,又放了這兩個婢女在其近前聽喚差遣。

  「王爺還未出來?」她走近問道。

  婢女點了點頭。

  蘇郁便毫不避忌地將門板推開一指寬的縫,目光順著這條縫探入屋內——

  那套用了封地內能找得到的最好的面料與錦線、由數十人花了三個月方製成的婚服,此時一半被壓在地上,另一半被女人隨意搭蓋在身上,早已被蹂躪得看不出最初的華美模樣。

  而那個女人,眼下正枕著鄂王光裸的胸膛,睡得一臉平靜。

  ……

  蘇郁將這難得一見的景緻看了半晌,重新將門板掩合,又將兩個婢女遣得更遠些,然後一言不發地離去。

  沒走多遠,就遇上了方從王府書庫中出來的和暢。

  倆人相互點頭示意,擦肩而過時,蘇郁看見他手裡捧著的幾本落塵書卷,忍不住好奇:「平日不見你讀這些。」

  和暢笑了笑,答她之疑:「自然不是我讀。是給王爺在入京的途中備著解悶的,故而是按王爺的喜好挑的。」

  蘇郁瞭然,轉身欲走。

  和暢卻在身後問:「蘇姑姑走得這麼急,要去做什麼?」

  蘇郁步子不停,簡單答他道:「找人重新做衣服。」

  ……

  寬敞的馬車內,卓少炎偎在整張虎皮製成的坐墊中,昏昏欲睡。

  戚炳靖一掌握著書卷,一掌握著她腕骨分明的手,目光每掃過幾行字,便移去看她一眼。

  「少炎。」他忽而叫道。

  這兩字,徑直侵入她的淺夢中,勾喚起她久遠的記憶。

  是深閣中的喃喃低語,亦是聲嘶力竭的詰斥。是明堂上的意氣風發,亦是鮮血淋漓的暴怒。這些皆已被掩埋於疆場的漠漠風沙下,如骨化灰,再難聞見。

  她猛然警醒。

  他摸著她一剎那間變得僵硬的肌骨,吐字緩慢卻清晰:「不常有人叫你的名字麼?」

  她抑了抑驚夢後似要衝破胸腔的劇烈心跳,「……不是。」

  他似乎信了,目光又回到書頁上。

  ……

  車隊行了二十餘日,方進入大晉京畿的地界。

  三百多年前,這裡曾是北戩故都。在大平世宗親征平滅北戩後,曾封國北諸路為孝烈皇后封邑,又於北戩故宮舊址上重建宮殿,作為孝烈皇后北巡封邑的行宮。在孝烈皇后過世後,這處宮殿有長達一百餘年的時間都未再有過新主。至中宗時,上將軍戚安以軍功封晉王,就封之後命人重葺這座宮殿,在其後數十年間幾經修整擴建,方有了如今這般規模。

  馬車路過皇城時,卓少炎揭起簾布朝外望了一眼。

  高深的宮牆自遠處如山嶂一般向她壓近,飛出牆外的一枝翠芽昭示著初春已至。

  戚炳靖此時正閉目養神,不妨她忽然開口,問說:「你入京陛見,為何要將我帶來?」

  他答道:「想要夜夜抱著你睡覺。」

  卓少炎放下簾布,無言片刻,復又問說:「從軍前到如今,你所圖的——是我的容色?」

  這回他沉默了許久。

  就在她以為他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睜開了眼,重重看向她,目中一片赤誠與坦蕩:「是。」

  ……

  大晉長寧大長公主生辰,戚炳靖入京所奉賀禮乃是十株奇石。

  大長公主府闢於皇城之南,佔地頗廣,共有一百三十屋,內裡花鳥園林,曲橋流水,於此初春時節,景緻怡人。

  鄂王的馬車於公主府門口停了一盞茶的功夫,又繼續向宮城行去。

  而卓少炎則被戚炳靖留在了他的長姊,長寧大長公主戚炳瑜的府上。

  離去前,他微微笑著對她說:「皇姊自幼疼我,想來亦會疼你。你陪她說說話,我夜裡回來陪你。」

  卓少炎不得選擇,只能承應下來。

  ……

  長寧素來喜愛丹青,在等府中開晚膳時,她邀卓少炎一道去公主府東殿中的畫室內品鑑她的藏物,而她自己則正好可以仔細瞧瞧那十株可以用以磨製上等顏彩的奇石。

  畫室內陳有諸多名家佳作,卓少炎輕輕挪步,一一看過去,心內亦頗驚訝於長寧之博藏,須知這些畫中有不少大平先朝歷賢之作,便連大平皇室,亦難說能比她陳藏得多。

  「你在大平,跟了成王幾年?」長寧伸手撫過一株孔雀石,語氣頗隨意地問。

  卓少炎愣了一愣,稍稍細思,才答道:「五年。」

  長寧轉首顧她:「大平皇室英氏多情種,想來成王亦如是?」

  卓少炎垂睫無言。

  長寧又問說:「你跟了他五年,都未生一子半女?」

  卓少炎搖了搖頭:「並無。」

  長寧目光深長地看了她一會兒,笑道:「我那四弟,待你可還好?」

  卓少炎腦中一剎想到他在軍前的冷辣狠厲,一剎又想到他近些日子中時常會流露出的溫柔疼惜,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答她此問。

  長寧見她不言,竟自輕嘆:「我那四弟,英武睿明、才拔眾人,然而封王二年有餘,都未討到個王妃。」

  窗櫺處洩入霞光,那株孔雀石在長寧手中閃動著惑人的細芒。

  「建初十六年,冊禮既行,先帝曾經問他,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長寧瞥一眼卓少炎,「你想不想知道,我那四弟當時回了什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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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長寧這話雖在詢問,可卻全然未給她作答的餘地,逕自繼續道:「先帝當時問罷,我那四弟沉思了好一陣兒,方回道:『不求貌美,但求……』」

  「皇姊。」

  男人橫來的聲音截斷其未盡之言。

  長寧收住話音,回身看向畫室門口,就見戚炳靖一身朝服,夕陽餘暉徐徐鋪落,將他負手而立的身影映得瘦長而凌厲。

  「怎麼回來得這樣早?」長寧波瀾不驚地轉過話頭,彷彿方才並沒有在背後說關於他的閒聞軼事。

  戚炳靖步履從容地踱進屋來,走至卓少炎身旁,牽起她的手,回長寧的話:「想她了。」

  長寧笑道:「美眷在室,合該如此。」

  ……

  用膳時,卓少炎幾乎指不碰箸,一口一口皆是戚炳靖餵她吃。

  長寧看得目不轉睛,良久,慨嘆道:「四弟,這未免也太寵了些……」

  「是麼?」戚炳靖問道,然而被問之人卻不是長寧。

  卓少炎被他盯著,不得不接話,答道:「還好。」

  在軍中時,他對她何曾有過憐香惜玉之舉,而今這些疼惜照拂,在她眼裡亦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長寧卻被他二人這一問一答逼得啞口無言。

  過了好半晌,她才再度開口問:「今日陛見,皇上沒有留你住在宮裡麼?這兩年昌慶宮一直未作它用,就為給你留著。」

  戚炳靖淡淡道:「在皇姊這裡住著舒心,又何必費事。」

  「前些日子,聽聞有朝臣上奏,說謝淖近來在南境頗不安分,又說謝淖如今自恃軍功,有幾次連你的王命都不放在眼裡,這些可都是真的?」長寧又問。

  「是又如何。」

  「那謝淖當初是因你舉薦才得以領兵的,而今你竟任他如此囂張?且他若在南邊闖出什麼禍來,你又如何脫得了干係?」

  「皇姊多慮了。我朝祖制,武將不封。謝淖縱有再大本事,亦翻不出什麼大浪來。」

  長寧聽後,眉頭稍蹙,卻終究未再多說什麼。

  卓少炎面色平靜地聽著二人對話,心中卻微起波瀾。

  未想到,以長寧與戚炳靖這般親近的關係,竟也被蒙在鼓中,不知謝淖其名之後,真相赤裸得令人震驚。

  ……

  翌日,鄂王專寵卓氏一聞傳遍京中朝臣貴戚。

  大長公主生辰將近,來送賀禮的車馬源源不斷。而自這日始,在賀禮之外,更有不少人特意奉禮給鄂王寵眷,冀望以此來搏鄂王歡心。

  據說戚炳靖在府中閒來無事,便叫人隨手拆了一件禮物來看。

  不料這一看,鬧出頗大一番動靜。

  被挑中的禮物送自戶部侍郎莫士培,是八根做工精湛、價值不菲的鈿釵。

  戚炳靖將那套鈿釵打量了幾眼,似笑非笑地說了句話:「古來王妃佩幾釵?」然後便叫人將這禮物原樣退回了莫府。

  莫府中人聞人傳言,立時大驚。

  大驚之後,又速速重備了一套十二釵,再度奉至大長公主府上。

  而鄂王的那句話,隨著此事再度傳遍京臣。先前所有以侍妾之等備禮之人,紛紛重製新禮,忙不迭地再奉禮上。

  大長公主府上下諸人且忙且怔,一日之內收入數倍於前之禮,堆得府庫皆滿,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

  這事傳到卓少炎耳中時,已經近晚。

  她沒什麼表情地坐著聽完,然後深思了好一陣兒,方開始對鏡拆卸妝髮。

  待戚炳靖回屋,她正好梳罷長髮,未施粉黛的面龐在燭火之下隱約露出一絲崢嶸英氣。

  戚炳靖目光一凝,呼吸隨之微沉。

  卓少炎轉身對上他的目光,少見地主動開了口:「有一事,我一直未問你。」

  「何事?」

  「那套婚服——當日為何要讓我穿?」

  戚炳靖並未立刻回答。

  她便問得更加直接而露骨:「你想娶我做正妃?」

  他緩緩地笑了,仍舊沒有作答。

  卓少炎望著他那笑,又道:「入京途中,你說——你是圖我容色。然而我卻想知道,長寧大長公主昨日對我未說完的那後半句話,是什麼?」

  戚炳靖走至她跟前,自上望進她的眼內,回答道:「……但求才智。」

  她聽了,半晌無言。

  他便執她之手:「如何?」

  她十分明白他這是在問什麼,面色頗平靜地回道:「我不能做鄂王妃。」

  他並未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探究道:「你既願委身於我,卻不願做我的正妃,如此不顧榮華,圖的又是什麼?」

  卓少炎抬眼,眼內光如薄冰:「你的權、勢。」

  在軍前,她圖的是謝淖的兵權。在晉煕郡,她圖的是鄂王的威勢。她這四字不必多加解釋,他便已全然懂得。

  戚炳靖仍然握著她的手,靜了片刻後,忽而問說:「你當年之所以委身於英肅然,所圖亦是他的權、他的勢?」

  「是。」她的回答毫不拖泥帶水。

  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沉沉地笑了。

  ……

  「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面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茫茫大雪之中,他頂著撲面而來的寒風,心內卻升騰起一抹明焰,面對向他說這話的人,一字一句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

  ……

  卓少炎耳邊聽見他的笑,下一刻手便被他拉至唇邊,輕輕地吻咬。

  「你想要什麼?」戚炳靖問道。

  她將自己貼近他,任他伸手扯開她的襟口,「我要卓少疆的舊部。」

  「還有麼?」

  「讓我回邊境。」

  「還有麼?」

  她搖了搖頭,抬起已褪去衣物的裸臂攀上他的脖頸,「只要給我這些,我的容色、才智……便予你所取。」

  ……

  大長公主生辰之夜,宴開百二十席。

  舉京臣工、皇戚、勳貴皆列坐,酒過十巡,樂舞昇平,眾人皆醺醺然。

  上座忽起一聲驚響。

  與座諸人醉意立刻去了大半,紛紛抬眼向上望去——

  就見那個傳聞中被鄂王寵愛有加、將要被冊為鄂王妃的女人,此時滿面怒容,紅著眼眶。座下碎了一地的玉片,是被她用力摔出去的酒杯。

  一殿人聲漸漸消彌。

  鄂王冷著面孔看著她:「你瘋了不成?」

  她像是醉了,歪扭著身子,冷冷笑著說:「你自從知道了我曾被謝淖染指,就像變了一個人——」

  鄂王霍然起身,揚袖重重抽上她的臉。

  力道之重,令她直接從上座跌滾下來,摔在地上,半晌動彈不得。

  「既然嘴上掛著粗野之人,那便滾回軍前,入充營妓。」

  震怒中的鄂王咬牙扔下這句話,不顧眾人怔訝,徑直離席而去。

  臥在地上的女人如從雲端跌落泥淖,一動不動,仿若沒了生息。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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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晉熙郡,鄂王府。

  和暢坐在敞亮的書室中,將自京中遞來的印有鄂王私章的信箋拆開、閱畢,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起身,走出室外。

  外面碧天白雲,清風徐徐。

  他將目光放向南方,沉吟片刻,又暗自低笑,搖了搖頭。

  近前,蘇郁領著六位織女疾步走過,和暢瞟見,忙將她叫住。

  「王爺來信了,」他說道,「只怕短日內是回不了晉熙郡了。」

  蘇郁疑惑道:「王爺走前不是還吩咐,需備足婚禮諸物,待大長公主生辰之後,便行冊妃之儀麼?」

  和暢道:「王爺改了主意,眼下已在回軍前的途中了。」

  「那姓卓的女人呢?」蘇郁更加詫異。

  和暢笑意頗深,「那女人本非池中物,一個王妃之位根本滿足不了她。王爺是陪著她回軍前的。」

  蘇郁愕然。

  「故而,那套需重新做的婚服——」和暢最後道:「蘇姑姑大可不必著急了。」

  ……

  鄂王震怒的當夜,卓少炎即被送出京城。

  蓋因謝淖這名字如今已成為鄂王心頭一道惡刺,她並沒有被發配南境前線,而是與其她罪眷一併被流往屯駐於大晉東南重鎮章陵的守軍。

  裝押罪眷的車隊駛入章陵守軍轄界時,天氣陰沉,霾霧重重。

  押護車隊的士兵們一面令數十輛牛車緩緩停下,一面遣人去報信,然後便留在原處,頗有些懈意地等著此地守軍聞報前來交接。

  約摸二刻有餘,霧氣忽動,有馬蹄兵甲聲侵近。

  領頭的校尉以為是章陵守軍前來接迎,立刻上前,高聲報出自己的身份。

  霧色中,一名武將策馬而來,身後跟著數百名騎兵。

  待到近前,他先是檢視一番罪眷所在的車隊,然後向校尉道:「惹怒鄂王的那個女人,在哪輛車上?」

  校尉未見他按例亮出軍牌或令符,正待發問,卻為他冷漠嚴峻的面色所懾,已至嘴邊的話被生生嚥了回去,於是回身,舉臂指向停在前列的一輛牛車。

  武將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目中露出一絲審慎的滿意。

  然後他再沒多說一字,抬起右手,向身後眾騎慢慢揮動兩下。

  在數百名騎兵齊齊鞭動身下戰馬的那一刻,武將猛地拔出腰間佩劍,砍斷了身前滿面驚怖的校尉的頸骨。

  熱燙的鮮血噴薄而出。

  校尉的頭顱重重砸落在地,一路滾到武將坐騎的馬蹄下。

  戰馬揚蹄,在校尉未闔的雙目上方躍過,衝入前方殺戮聲四起的屠陣中。

  ……

  牛車中,卓少炎一動不動地坐著。

  突如其來的砍殺聲、尖叫聲、驚哭聲……紛紛聚湧入她的耳內,而她卻似聽不見這場異動一般,臉色平靜得幾近於冷酷。

  並沒有過多久,車外的各色聲音便已漸漸平息。

  殺戮後的血腥味愈來愈濃,順著四處漏風的木板縫隙鑽入車內,填滿這個狹小空間。

  一柄帶血的鐵劍忽地刺透牛車氈簾。

  卓少炎緩緩抬眼,盯住那抹赤色劍光。

  下一刻,劍鋒一偏,整塊氈布被重重挑落。

  她的目光隨之移到武將冷毅的面容上。在看清來者後,她的臉色輕輕動了。

  周懌立身馬上,將長劍收入鞘內,然後對她行了個軍禮。他的身後,列著數百名晉軍驍騎。所有押護車隊的士兵同與她隨行的罪眷們,皆已死在了他們的槍劍利刃之下。

  就著這片赤烈血色,卓少炎開了口:「他在哪裡?」

  周懌答道:「王爺在十里之外等著您。」

  ……

  數百匹駿馬向西一路疾馳,入歸十里之外的主力兵陣之中。然後這彪人馬不多浪費一刻,立即整軍駛向南境前線。

  眾馬踏蹄,風起沙揚。

  卓少炎眯了眯眼,向後靠入戚炳靖的懷中,然後扯過他披繫在身上的大氅,以此遮擋撲面而來的沙塵。

  他揚起嘴角,一掌扣著她的腰,一掌控著韁繩,暖熱的呼吸縈繞在她的耳側。

  行進間,她清清冷冷地問他說:「你令周懌殺滅所有人——這是欲借奪我一事,叫謝淖與鄂王徹底交惡?」

  戚炳靖低聲笑了,讚她道:「這般才智,配以這般容色……」

  說著,他的手自她腰間一路上滑,掠過她的胸脯、脖頸、下巴,最後觸上她的左臉,以指在她頰上輕輕揉了幾下。

  「還疼麼?」他淡淡問道。

  已過去了這麼多日,她沒料到他會突有此一問,竟一時無言。回憶半晌後,她才答他:「那夜,你又不曾真的用力。」

  倘若真作計較,倒是她將自己狠狠摔下來的那跤更疼些。

  「皇姊那夜大驚,後來還在我跟前替你求了許久的情。」他又說道。

  她憶起與長寧短短相處的那幾日,竟透著多年來不曾有過的淺淡溫情,由是垂睫輕聲道:「令她憂掛,是我之過。」

  ……

  戎、豫二州新破,納入鄂王封地一事行之不快,謝淖大軍因之久駐未動。

  回營之後,戚炳靖直接將她帶至中軍帳下,又令周懌四散消息,使大軍上下皆知她又被謝淖奪了回來。

  入帳後,他擦亮火燭,照著帳內諸物,令她得以看個清楚。

  卓少炎定睛望去——

  帥氅、將甲、兜鍪、角弓、箭箙、鐵劍……全套嶄新的武將披掛與兵器,恰合她的身量,被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

  她雖一向冷靜自持,然而睹此亦怔怔。

  「比起那套婚服,想必送這些更能合你心意。」他的聲音自身後傳入她耳中,令她幡然回神。

  而他繼續緩緩道:「當年在戎州境內,你我陣鋒相對,我曾遠遠地看過你出戰時的模樣,這些應該沒有製備錯。」

  這每一字,都如同一把重錘,深刻地撞落進她心口,砸得她神魂巨震。

  過了許久,久到她不知其實過了究竟有多久,她才感到神智歸位,意識回聚。

  卓少炎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她沒有問他從何時開始懷疑她的身份,也沒有問是她的哪個舉動令他料定她即是卓少疆,而是徑直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為她而製的衣甲。

  戚炳靖定定地望著她。

  她著甲的動作迅捷有序、乾脆俐落,非久經軍旅之人不能如此,全然不似上一回他試探她時那般生澀。

  待看見她將弓掛上左肩、劍佩在右腰後,他無聲地笑了。

  她側轉身子,亦無聲回視向他。

  火燭微光將全身披掛的她照得錚錚佼佼,戚炳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你即卓少疆一事,之前在營中為何向我隱瞞?」

  卓少炎回答道:「我曾一役殘殺五萬晉俘——落入哪個晉將手中,能得不死?更何況是謝淖。」

  他又問說:「今日在我面前,為何又承認得如此坦蕩?」

  她挪動步子,向他走近了些,反問說:「今日的你,捨得殺我?」

  戚炳靖看著她,微微笑了。

  卓少炎摘下兜鍪,靜靜地看了他 一會兒,又問:「還我舊部、予我兵權……你所圖的,僅僅是我的容色、與才智?你要的是——我幫你打下大平的疆土?」

  他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我要的是,你的心。」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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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的心,要怎麼給?

  ……

  江豫燃眉頭微陷地盤腿坐在地上,身前攤著一張碩大的牛皮輿圖。

  卓少炎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急不躁地踱著步。

  大平北境十六州,戎、豫二州已為晉軍所破。餘下的恆、安、肆、並、光、朔、江、懷、齊、夏、司、秦、梁、冀十四州,守城諸將多為卓少疆舊部,多年來隨她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只要她一朝再度掛帥,將諸軍重新納入麾下可謂順理成章。

  只不過……

  「卓帥。」江豫燃性子耿直,直接說出心底最在意的疑慮:「諸軍倘若此番重入卓帥麾下,是擎大晉軍旗,還是擎大平軍旗?」

  卓少炎聞言,停住了腳步。

  「豫燃以為,我是降了大晉?」

  「末將固不以為然。」

  她遂堅定了目光,回答他:「既不擎大晉軍旗,亦不擎大平軍旗。倘若諸將仍信我,雲麟軍從此往後,便只擎一個『卓』字。」

  江豫燃先是愣了愣,隨即疏平了眉間褶皺。

  「起兵之後,卓帥意欲何為?」

  「我欲從舊計。」

  聽聞這話,江豫燃眼中突地一亮,捏拳站起身,「卓帥是說……」

  卓少炎一字一句地說:「廢帝,另立。」

  ……

  「世人皆以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卻應該很明白,卓氏謀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實……」

  謀反之事,她從未不認。

  然而這罪,自古只降於謀敗者。

  數年來處心積慮,所望不過這一事。

  回念建初十六年,若無謝淖此人橫空出世、與她在北境纏鬥一年有餘,此事當早已在她拜將封侯之後大成。

  而今欲從舊計,舉步何止艱難。

  ……

  江豫燃鎮了鎮澎湃心潮,又問:「卓帥不降大晉,謝淖又豈能允讓卓帥重聚舊部、舉兵南下?」

  「他有所圖之物,望我能予其所求。」

  「何物?」

  卓少炎卻未作答。

  沉默須臾,她轉過話頭說:「豫燃,此事沒有回頭路。你與惟巽之間,恐怕只有待事成之日,方能再見面了。否則,若大事未成,反會將她連累。」

  提到這個名字,一向硬骨錚錚的江豫燃,一剎竟柔軟了臉色。

  卓少炎瞧著他的神情,問說:「可會怕她怨你?」

  江豫燃搖頭,篤然道:「惟巽知我。」

  李氏惟巽,是江豫燃青梅竹馬的心上之人,目下在朝中任大理司直,平日於大理寺左斷刑中專司各路命官、將校及死囚的疑獄審斷。二人自江豫燃從軍守北境以來,每年便只有在年節時分能夠見上一面。縱是如此聚少離多,二人之間相知相惜的情意仍未減滅半分,素為雲麟軍眾將所稱羨。

  卓少炎靜了一會兒,忽而又問:「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感覺?」

  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為她死。」

  ……

  日頭西移,戚炳靖練兵而歸。

  中軍大帳中,卓少炎正在細細拭劍,見他回營,神色絲毫未動。

  「聽說,你今日去見了江豫燃。」他一面脫卸甲冑,一面道。

  她點了點頭,坦坦蕩蕩地應道:「與他商量我再度掛帥、重聚雲麟軍舊部、舉兵南下三事。」

  停了停,她又要求道:「你領麾下所有人馬,助我一道南下。」

  聽清後,戚炳靖的動作微微頓住。

  然後他轉頭望向她:「以哪國之名舉兵?」

  「自然不是大平。」卓少炎對上他的目光,「更不可能是大晉。」

  他忽地笑了,笑聲粗沉,「你覺得,我憑什麼允你?」

  卓少炎丟下劍,站起身,走至他身前,將手裡不知何時多出的一物塞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握住,打量那物,見是一片被隨意扯下來的牛皮輿圖,邊角毛糙,背後潦潦草書數行。

  「是何物?」帳內光線昏昧,他一時未能看清那些字是什麼。

  卓少炎答得簡單:「婚書。」

  ……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謝淖

  卓少炎

  於今締千秋燕好

  赤繩早繫,白首永偕

  兵馬為禮,謹訂此約

  ……

  戚炳靖持著這張簡草的婚書,半晌無言。

  卓少炎遂又開口:「心,我不知該如何相付。人,你要麼?」

  他驀地收緊手指,「要。」以火辣辣的目光望著她,他又道:「既要兵馬為禮,我便允了你。」

  ……

  那片牛皮輿圖被他收入貼身衣內。

  她瞧見他的動作,不動聲色地轉開了眼,望向它處。

  「此生頭一回?」他突然問道。

  她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

  許久之後,她才輕輕點頭,答道:「頭一回。」

  ……

  一個月後,這條三千里邊境線上的兵變消息傳至二國朝堂,宇內聞之震動。

  大晉驍將謝淖出兵章陵,奪大平罪故上北將軍、逐北侯卓少疆之妹卓少炎入帳內。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建雲麟軍,振臂之下,大平北境十四州守軍聞風倒戈。

  謝淖以麾下兵馬並師雲麟軍,聚兵南下。

  大晉皇帝震怒,鄂王震怒。上諭三發軍前,詰之以故,謝淖概不奉詔回表。

  鄂王遂令封地諸郡斷其大軍輜補,又遞表朝中,請發兵討逆。

  大平帝臣亦震驚,調國北諸路兵馬赴金峽關,以拒逆軍。

  ……

  月色朦朦,群山夜影猙獰。

  一匹驛馬騰蹄沒入營牆之後,直奔已在那裡等候多時的周懌。

  「周將軍。」來者向他行禮,奉上信物,道:「十五日前,大平成王遣使至鄂王府請見王爺。和先生以王爺出獵未歸為藉口,將人勉強打發了。」

  周懌神色頗冷:「和暢既然遣你專為此事來軍前傳話,必是有重情。」

  來者點點頭,說:「成王來使向和先生說:『人已送給了你們王爺,但望你們王爺言而有信、守諾奉約。』」

  周懌面無表情地吩咐道:「知道了。你不必逗留,速速回晉熙郡。」

  來者謹奉令,行過退禮後,立刻轉身上馬。

  腳方踩上鐵蹬,他的胸口即一熱。

  鐵刃深穿肌骨,拔出時帶出一捧熱燙的鮮血。

  周懌看著人在他面前倒下去,稍稍弓腰,將手中鐵劍上的血在那具尚溫熱的屍體上抹乾淨,然後仍舊面無表情地走回了營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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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午後烈日照打在營中高台上,風過沙起,塵土蔽面。

  卓少炎枕甲睡得酣熟,渾然不覺有人登台靠近。

  「卓帥。」江豫燃單膝抵地,彎腰在她耳邊叫了好幾遍都不見她醒,索性抹了一把額上汗水,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雲麟軍自重振以來,除留鎮於十四州的守衛兵力之外,餘者與謝淖麾下大軍並師南下。卓少炎親自領帥前鋒兵馬,日夜兼程,僅用了不到二十日便推進至金峽關以北,就地扎砦,圖畫後軍攻略諸事。

  至前二日,謝淖率軍繼至,兵馬合入營砦,據高點後大建攻關器械,卓少炎方能見縫插針地抽空歇上幾覺。

  江豫燃自她此番起兵後一路追隨,自然知曉她之疲累,此時亦不忍擾她深眠。

  僅過了約莫一刻的工夫,遠處一聲駿馬烈嘶,將卓少炎驚醒。

  她握劍而起,倦色不掩目中殺意。

  風動鞘鳴,劍鋒徑逼身旁之人喉間,薄薄刃光映出她憊懶不清的容色。

  江豫燃敏捷地向後仰倒,躲開這一刺,然後翻身而起,立定後訝道:「卓帥做了什麼夢,出手這般精狠?」

  經這一出,卓少炎盡醒神智,待看清來人,方斂去警意,收劍入鞘後淡淡道:「……豫燃來了。」

  ……

  夢中,她的喉頭被人掐得死緊。

  窒息的痛感襲遍全身,天地漸漸在目中暗下去。

  有聲音冷血而忿恚,低震於她耳側:「裴穆清已經死透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

  熱淚自眼角淌出,赤色盡染眼底。

  騰騰暴怒與滿腔殺意層層掙破她的神智,如出籠之凶獸,戮滅她殘存的意識。

  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頭長喘,渾身發抖。

  鐵劍脫手而落,只一剎,便被地上鮮血浸透。

  ……

  江豫燃打量著她的神色,略微猶豫了一下,問說:「卓帥是夢到了舊事?」

  卓少炎不置可否,反問說:「你來找我,是何事?」

  「大平金峽關守軍,換了主將。」

  「哦?所換何人?」

  「卓帥舊識,沈毓章。」

  卓少炎聽到這個名字後,先是沉默少許,而後眺向極遠處威武雄壯的金峽關關城,開口說:「朝中派他來,計在招降。」

  江豫燃點了點頭,亦以為然。

  卓少炎收回目光,轉而望向高台之下。

  不遠處,中軍帳幕被人揭起,兩名武將一前一後步出帳外。

  江豫燃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正對上謝淖亦遙遙探望向此處的目光。

  「謝淖沒有問過卓帥此番舉兵南下,所圖為何麼?」江豫燃忍不住問說。

  「問過。」

  「卓帥如何答他的?」

  「為報卓氏一門慘歿之仇。」

  「他信了?」

  「看似信了。」

  江豫燃看了一陣兒遠處周懌巡視眾卒修建攻械的場面,不得不承認這個冷面殺將確是帶兵的一把好手,又問道:「卓帥當初是如何說服謝淖出兵相助的?」

  卓少炎不緊不慢地回答他:「與他結為夫妻。」

  江豫燃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無視他震驚無言的神情,卓少炎走向高台之邊,囑咐道:「豫燃,下回面見他時,須當以禮相待。」

  ……

  晉卒修造攻城器械的聲勢浩浩壯壯,激起漫天塵末。

  「何至於就將人殺了?你也過於謹慎了。」戚炳靖一面走出中軍大帳,一面輕斥身後之人。

  周懌跟在他後面慢步走著,默聲聆訓。

  戚炳靖又責道:「殺之前,也未問問和暢回了那人什麼話。」

  周懌想了想,終於出聲:「末將派人回晉煕郡再問個清楚?」

  「罷了,何必再節外生枝。」戚炳靖搖了搖頭,「料想和暢必知該如何應對。」

  周懌又問:「與大平成王之前約,王爺可還要守諾?」

  戚炳靖停住步伐,轉身望向不遠處的高台,眯著眼反問:「你說呢?」

  周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高台之上,女人持劍側立,長髮高束,肩背緊直,英姿勃勃。

  他遂自知多此一問,當下不復再言。

  豈知過了許久,戚炳靖都不曾收回目光。周懌久候無果,不由在側敦促道:「王爺?」

  「如此美人,竟存於世。」戚炳靖目光不移,慨然嘆道。

  周懌再度望了一望卓少炎披甲而立、塵灰撲面的側影,心內實在不能苟同這句評價,亦實在不能勉強自己附和此言,只得謹慎地閉上了嘴,不再催促。

  如此美人?

  建初十三年,大平北境飄搖不安,出鎮豫州的老將裴穆清兵敗回朝被斬,大平舉朝將臣無一人願往鎮豫州。時大平中書令卓亢賢之子、年僅十七歲的卓少疆為成王英肅然所力薦,奉旨掛帥北上,提兵二萬出豫州。卓少疆善騎射,作戰重方略而不拘古法,用兵果斷,於豫州一戰成名,自此留鎮大平北境。此後三年間,卓少疆請旨募兵,建雲麟軍之旗,率軍多方轉戰,擊退了十數次大晉南犯之兵馬。如此之年少英雄,聲名遍傳大晉國中,為大晉南境眾將兵所忌憚。至建初十六年,卓少疆總兵六萬,入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狠狠給連年進犯大平疆土的大晉帝臣立下了一道殺威。

  ——倘使世間美人皆如是,男兒顏面當何存?

  周懌於心中默默道。

  ……

  三日後,大平金峽關守軍遣使叩營,遞函於卓少炎。

  是時,她正於帳中聚精會神地勾勒金峽關關城之防務全貌圖,聞報後接過來函簡單一閱,然後隨手擱在一旁,繼續手中未完之事。

  戚炳靖於帥案之後抬眼,問她道:「何人書函?」

  卓少炎一面製圖,一面答他道:「大平金峽關守將、折威將軍沈毓章。」

  「沈氏之人?」戚炳靖顯然聽說過此人,由是追問道。

  她應了一聲,以示肯定。

  他遂饒有興趣地站起身來,走去撿起她擱在一邊的書函,展開細閱。

  ……

  毓章頓首卓氏少炎足下:

  昔別於講武堂,六載不晤。今聞君音,無恙,幸甚。

  誠念故日舊情,願聊敘往懷。

  六日後,金峽關外,兩軍之前,吾當置酒以待。

  君其明之,毓章再頓首。

  ……

  閱畢,戚炳靖收起此函,緩緩道:「兩軍相持、血戰在即,為將者能有如此從容之氣度,果然不負大平沈氏近四百年的名門風骨。」

  卓少炎手中筆鋒一頓,然而並未說什麼。

  他走近她,輕輕握住她持筆的手腕,頗意有所指地問說:「函中所書『故日舊情』,是何時之故日,何等之舊情?」

  她無言片刻,而後抬眼,臉色沉涼如冰,回答道:「昔日,我與他曾共同治學於講武堂,奉教於大平名將裴穆清將軍座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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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入夜,山風習習,星幕璀璨。

  甲衣半褪,長髮解束。卓少炎懷中擁劍,坐於高台之上,神思微懶地望著遠處,借此涼夜消散一身暑熱。

  未幾,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她沒回頭,卻將懶懈的神思收了收,虛握兵器的手指緊了緊。

  來人自身後將她的長髮一把握起,一個吻帶著微燙的溫度沾落於她的後頸。

  微微閉上眼,她復又鬆了鬆握劍的手,低語道:「兵中事雜,營中不便,我有數日不曾洗過澡了。」

  戚炳靖沉沉地笑了。

  他在後坐下,將她擁入懷中,一把抓過她的劍丟至一旁,側首嗅了嗅她身上汗味,道:「辛苦麼?」

  「出外帶兵,誰人不苦。」她無甚波瀾地回應道。

  他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道:「待破金峽關,你當好好歇上幾日。」

  卓少炎無言無語,看向遠方的目色變得深了些。

  ……

  金峽關之關城,始建於世宗一朝。其後一百八十年中國北安泰,世宗之子孫繼帝位者恃其地勢險要,不曾督駐關城,以至其漸漸荒頹。至烈宗朝,晉王戚氏引兵割據,自立為帝,號擁軍馬數十萬,欲圖南進。烈宗乃遣諸將發兵、民,於金峽關重築關城,再派重兵駐守,以禦敵犯。後經顯宗、孝宗兩朝繕治,於原有關城外又新建四座新城,使之五城相連、內外相守,金峽關關城方有了如今之雄勢。

  金峽關關隘兩側山勢雄奇、地形險要,加之關城內精兵駐戍,素有大平國北第一關之稱。縱使大晉在過去百餘年間屢屢出兵南犯,也從未成功地踏入過關內一寸。

  ……

  星河靜淌,山澗料峭。

  卓少炎收回目光,問說:「待破金峽關——以你之見,該如何破?」

  戚炳靖道:「此關難攻,天下皆知。欲破此關,計固不在強攻。」

  她在他懷中轉首,望他道:「這些時日以來,周懌奉你之令,率眾卒大造攻城之械,皆是你假意佈置?」

  「嗯。」他淡淡回應。

  卓少炎遂輕輕垂下眼。

  此刻將她擁在懷中的這個男人,曾令她疆場飲敗,曾令她身負戰傷,曾是她含血咬在齒間的姓名,更曾是她欲取其人頭的勁敵。

  但他卻未有一刻,令她小視過他的方略。

  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她低垂的眼中隱約露出一絲贊色,「如此,倒也對得起謝淖善用兵之聲名。」

  戚炳靖聞言,一時笑得胸腔沉震,「未令你失所望,是我之幸。」

  她又問:「如此費心佈置,所圖為何?」

  「為你。」

  她竟無語,只得再度抬眼。

  他的嘴角仍然掛有笑意,然目光卻沉定有力:「破關之計,你心內必亦以為不在強攻。然不論你持何計,皆須令大平守軍相信,我所率之兵力,確與你麾下共圖進退。」

  世所謂之默契為何,世所謂之知己又為何?

  沉默少頃,她復開口:「多謝。」

  「夫妻之間,不言謝字。」他平靜地回道。

  卓少炎輕微一怔。

  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俯首咬住她的唇。

  二人氣息相抵,她幾乎要為此間熾溫所融,意識迷濛之中竟未覺察到,自己的手指不知在何時主動牽住了他的衣襟。

  ……

  待回了帳中,戚炳靖自去解甲。

  卓少炎屈膝跪坐在地上,扯過不日前才繪好的金峽關關城防務圖,凝眉細察。片刻後,她抬頭,無聲打量戚炳靖的背影,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問說:「軍武之事,你是如何自通的?當年戎州一役,是你首次領兵出戰,竟能有那般戰績。」

  自古名將雖多為天縱之材,但他身為大晉皇室貴胄,懂得如何統御將臣、擇賢出帥即可,又豈會近通戰法、用兵之術?

  戚炳靖回首看她一眼,「不服?」

  卓少炎應得坦然:「難服。」

  為將者誰人無傲骨?她當年在掛帥北出之前曾於講武堂師從大平名將裴穆清五年有餘,熟通各家兵書、古今陣法,深明為將之務、用兵之道。即便如是,她在頭一回將兵禦敵的豫州之役中亦吃了不少的虧。後人只見她一戰揚名的赫赫武功,又有誰知她當年幾乎一度以為不能得勝的慘況。

  而今憶起她在戎州境內與他對陣的那一回,實是難以相信當初那個勇猛果斷、不循常法的敵將,會是個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皇子。

  卓少炎此刻的神情認真而抱疑,令戚炳靖微微笑了。

  他略作沉吟,即亦坦然答道:「軍武之事,我非自通。凡所得,皆自軍中而來。」

  她遽起驚色:「你從過軍?」

  他點頭,「三年。」

  「何時之事?從軍何處?」

  「建初十二年至十五年間,在大晉西境戍軍。」

  卓少炎臉上驚色難褪,眼前的這個男人竟一次次地顛覆她的所知所想,又勾喚起她欲進一步探知的念頭。

  「為何要以皇子之身從軍?」她問出最後一個疑惑。

  「為求歷練。」戚炳靖以寥寥幾字對付了她這問題,而後反問她說:「你當初——又為何要冒兄長之名掛帥領兵?」

  卓少炎一時沉默。

  須臾,她平復了臉色,說:「大平三百八十年之朝制,女子雖可入仕,卻不可拜將、不可封王。當初亡兄奉旨掛帥,卻於出征前夜突然暴斃。我欲取盛名,故而行此一事。」

  「卓少疆是怎麼死的?」

  她聞言,眼底漸漸漫出血色,然臉色仍然如常,簡單道:「急疫。」

  戚炳靖看了她兩眼,並未多加追問,彷彿信了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

  與沈毓章之約,即在翌日。

  晨時一過,卓少炎便勒束麾下親兵,叫江豫燃統率其部,與她一道出營北進赴約。

  離營前,她未找到戚炳靖其人,因料度他是帶兵出練未歸,便給他在帳中留了張字條,隨即拍馬而去。

  ……

  關城之下,崖峰陡峭,深闊溪谷蜿蜒如龍,樹木蔥鬱,花鳥芳鳴。

  溪谷中,一座塔寺遙銜遠處城隘,在翠峰疊影之下,猶如遺世之仙地,足以令人一時忘卻此地淌過多少鮮血,葬過多少英靈。

  一名男子獨坐於寺台上,身前置案、奉酒並玉杯兩隻,顯然已經等了許久。

  卓少炎遙遙看清,吩咐江豫燃帶兵留於百丈之外,獨自一人策馬前行,踏上塔寺百階,至寺台前方翻身下馬,將戰馬栓於一旁山石上。

  男子早已在她御馬上階之初便起身接迎。

  他身上一件素袍,腦後一根素簪,腰側一柄長劍,雖未著甲冑,然這簡衣卻掩不住常年帶兵之人身上那一股特有的冷峻嚴厲。

  「毓章兄。」卓少炎邁步靠近,與他見禮。

  沈毓章向她還禮,「少炎。」

  二人遂於案前對坐。

  「六年不見,毓章兄依然好風采。」卓少炎看著他抬臂斟酒,淡淡道。

  沈毓章神意清冷,「少炎若非女子,拜將又有何難。當年於講武堂中,裴將軍最中意的學生便是你。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當時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嘆。」

  「假使我當年入兵部,亡兄便不會冤死?卓氏一門便不會慘歿?」她同樣清冷地回應道。

  沈毓章擱下手中酒盅,未即說話。

  卓少炎又道:「毓章兄此來,是為勸降?」

  「我若勸,你肯降否?」

  「徒勞而已。」

  沈毓章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我料如是,故而未曾做過勸降的打算。」

  卓少炎面無表情道:「既如此,毓章兄約我來此地,是真的打算聊敘往懷?」

  「自然也不是。」

  「還望毓章兄直言。」

  沈毓章飲盡杯中清酒,目光克制而有禮地逡巡過她身上將甲,而後緩慢道:「約你前來,是因我想親眼見一見,當年裴將軍最中意的學生,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將,是個什麼模樣。」

  音落,他伸手拔劍,其速之疾迅,令人無暇反應。

  鞘音錚錚,刃光一剎落於她的頸側,濺出數滴血珠。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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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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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20-12-30 02:02: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寺台案前,男人持劍的姿勢剛硬不疑。置於女人頸間的鐵劍,彷彿隨時都可以被施以強力,斬落她的頭顱。

  朝陽穿山落入溪谷間,絲縷金芒折映寒刃血意。

  ……

  這抹赤色光彩一徑流過山間層層疊疊的翠色峰影,落入立馬崖邊的二人眼中。

  在用以遮蔽他們行跡的重重樹枝後面,周懌近乎於本能地拈箭搭弓,鋒銳的鏃尖破葉而出,正對下方坐握鐵劍的男人額間。

  不足百步的距離,鬆指即可取其性命。

  然而身側之人卻抬起手臂,將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壓了壓。

  「王爺?」周懌疑道。

  ……

  因奉戚炳靖之令,他這六日來將此溪谷裡外勘察了個遍,方尋得了目下這一處離約見之地不遠不近,能夠通行人馬,於樹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覺,又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塔寺中所發生的一切的地方。

  他追隨戚炳靖凡六年,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

  一面欲圖親見她諸行諸舉,一面掛懷她之安危,卻亦不意成為她此行的掣肘。

  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時,他二人便離營北出,徑至此地,先讓馬兒飲飽了山間清溪,令之銜枚,然後二人二馬便靜視著下方溪谷間的動靜,直到此刻。

  ……

  迎著周懌的疑色,戚炳靖從容道:「勿急。」

  然後他側首,目光探向遙對寺台的另一邊,又說:「莫要忘了,她是誰。」

  周懌順著看過去。

  百丈之外,江豫燃領著一眾親兵,一動不動地守望著,並非沒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變,然而竟皆分外冷靜,不為所動。

  ……她是誰?

  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國北最危難的時候領兵出征,於豫州城外與大晉的軍隊血戰八日後破圍入城,與城內守軍共禦敵犯。晉軍圍城逾四月,軍中糧盡,她與麾下分食馬屍以果腹;城頭兵罄,她號令百姓劈門製箭,熔錢鑄鏃;守城長戰,她以卓絕之意志長駐城頭,接連六日不曾闔眼睡覺。同她北上的二萬人馬到最後僅活下三百人,而她從始至終都未流露出一絲不敵欲降之意,剛強而堅忍地肩扛著這一萬九千七百個英魂,生生戰到了晉軍退兵的那一刻。

  這一場豫州守城之血戰,令卓少疆三字一昔之間揚名二國。

  其後她一手募建雲麟軍,鎮戍大平北疆,以一己之力撼動了二國邊境戰局。其持軍之苛嚴,其麾下之驍勇,無不為天下人所知。至建初十六年,她率軍北犯大晉國土、屠戮五萬晉俘,世人方進一步見識了她的大略與果決、狠戾與冷酷。

  於這樣一個女人而言,目下被人以劍相抵又算得了什麼?

  周懌握著弓的手緩緩垂下來。

  「王爺睿明。」他低嘆道。

  ……

  鮮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酒色猙獰。

  劍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膚的那一剎堪堪收住。

  卓少炎不躲亦不動,任憑劍刃抵磨著她頸側肌膚,冷辣的創痛感不曾令她容色變動半分。

  沈毓章亦未再動。

  「毓章兄,為何手下留情?」她直視他,彷彿自己的人頭並未置於他的劍下。

  他未答,目光不移地看著她的鮮血順著劍刃滴入杯中。

  待足足攢了十滴後,他才一把收劍回鞘,然後攬袖伸手,捏過她面前這杯融有她鮮血的玉杯,起身面北而立。

  卓少炎抬眼,目光隨著他的動作緩緩移動。

  沈毓章雙手握杯,舉臂,向群山一敬,隨即用力一揚杯,將酒液盡數灑於足下,然後屈膝跪了下來。

  「這杯酒,為敬裴將軍。」

  他以額叩地,良久後直身,說道:「以你之血,謝裴將軍生前教育之恩,亦謝我此刻無法殺了你這叛將之罪。」

  卓少炎不為所動地坐在原處。

  「為何無法殺了我?」片刻後,她問說。

  沈毓章此時已站起來,回到案前,落座時一字一句道:「奉旨行事:可招降,不可濫殺。」

  「奉旨行事……」卓少炎復念一遍,勾起嘴角,眼內諷意深濃:「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訓,毓章兄恪守如是,不愧是沈氏的好兒孫。」

  他聞此,稍稍變了臉色。

  她又道:「如今之大平朝廷,皇帝仁昏,庸臣當道,忠良苟活。沈氏祖上恐怕亦沒有想到,身後子孫需奉忠於這樣的皇室、這樣的朝廷罷?毓章兄口稱奉旨行事,莫非還以為眼下之大平朝廷,可比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為人臣者,仰視天,俯視地,盡忠、報國,無愧於心,如是足矣。」

  沈毓章回應道,字字鏗鏘,氣概剛正。

  卓少炎冷冷一笑,「如裴將軍者,忠否?良否?朝廷又待之何如?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將軍當年是如何回朝被斬的?毓章兄奉沈氏祖訓,自問無愧於心,然如裴將軍者,又曾愧對於何人?」

  沈毓章看著她:「當年裴將軍之故亡,我知你恨意難解,所以才稱病拒不出仕。然而這些年來你委身於成王、深居享樂,又算得上什麼良臣?又有什麼資格評議朝廷?而今你與亡兄宿敵、晉將謝淖勾結於一處,策反亡兄舊部,南掠大平故土,又如何對得起他生前以命守衛的這片河山?又如何對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

  「忠烈?」

  卓少炎咬著這二字,重重反問:「卓氏謀逆,亡兄被杖斃於市,先父、先母皆畏罪自盡。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塗?」

  沈毓章沉默少許,復開口:「卓氏蒙冤,國人皆知。」

  卓少炎按劍起身:「而今我既反兵,卓氏便再無『蒙冤』一說。」

  「你之所圖,是為報仇?」沈毓章沉聲問說。

  卓少炎不答,俯視他道:「毓章兄既欲做大平之錚錚忠臣,又何須知我這等叛反之徒所圖為何。」

  話畢,她躬身與他見禮,而後就欲離去。

  他的聲音卻在她耳側響起——

  「你之所圖,是為廢帝、另立?」

  卓少炎轉身的動作微微一頓。

  回首時,沈毓章亦已起身,神情一如迎她來時,冷峻,嚴厲。

  「是。」

  她毫不猶豫地承認道。

  沈毓章不言不語,眼底深黑。

  卓少炎忽又問:「毓章兄,可願率軍開金峽關城門,迎降於我部?」

  「少炎以為,兩軍一旦交戰,我必將敗於謝淖與你?」

  「我以為,毓章兄此役不論勝敗,都會為大平朝中所問罪。不如早降於我部,尚能保全兩軍將士性命。」

  「何以能有此誑語。」

  「毓章兄既不信我,便待沙場再見。」

  卓少炎看著他,再度揖了一禮:「當年於講武堂中,我曾視毓章兄為親生兄長。」

  沈毓章走近她,還她之禮:「當年,我又何嘗不視少炎為親生妹妹。」

  她輕輕笑了。

  而這笑中沾染的濕意,卻是已邁步離去的他未曾探見的。

  ……

  「夫將之上務,在於明察而眾知,謀深而慮遠,審於天時,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達權變……」

  少年俊秀爽朗,誦背的聲音高亢,於講武堂內擲地有聲。

  冬日甚寒,裴穆清為磨煉眾學生之意志,諸室戒通暖,滴水可成冰。

  她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跺了跺僵麻的雙腳,將出門前母親塞給她的手爐偷偷摸出來,籠進袖內,愜意地長舒一口氣。

  在她舒服得就要睡著了的時候,不知何時在上誦背兵書之人換了,方才那個少年的聲音轉至她頭頂:「違裴將軍之定例,可是要受罰的。」

  她一下驚醒。

  「你是新來的?」少年的面孔靠近了些,笑意滿滿。

  她覺出他並無惡意,便點了點頭。

  少年又問:「你家裡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同入講武堂麼?」

  她再度點了點頭,「我哥。」

  少年遂仔細看了看她的臉龐,有些醒悟:「你是卓少疆的雙生胞妹罷?與他長得果然像極了。」

  她有些赧然。

  「我姓沈,雙名毓章。」少年衝她行了個同輩之禮,意態端正。

  她連忙回了個禮,看著這個長不了她多少的少年,心中只覺他比自家兄長要親和有禮得多。

  少年又笑了笑,說:「我嘗同少疆說起,沈氏這一輩中沒有女兒,我十分羨慕他能有個妹妹。」

  「那……」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衝他道:「毓章哥哥,你既然與我哥是朋友,那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

  少年微怔,轉而又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好。」

  是時,裴穆清自上座聞聲探目,重重咳了一聲,以示警告。

  少年立刻板正了臉色,捧卷垂首。然而書頁之後,他稚氣未脫的面龐上仍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那一日,是她入講武堂習兵事的頭一日。

  三九寒天中,正是這個比她的親生兄長更讓她感到親近的沈氏少年,令她如沐春風,不再懼畏這沒有通暖的冷冷闊闊的講武堂。

  ……

  寺台高遠,沈毓章離去的步履剛健而堅定。

  一步一階,踏碎了莘莘故日,踏碎了兄妹舊情。

  ……

  天邊濃雲蔽日,山谷之間轉瞬即變得幽暗冷郁。

  卓少炎蹲在溪邊,一手掬水,一手輕拭從脖頸到胸前的血跡,對著水中倒影清理這道劍傷。

  溪流輕晃,水中忽而多了一人。

  她盯著那道人影,手中的動作停了停。

  下一刻,戚炳靖已彎腰下來,捧著她的臉迫使她轉過頭,側首舔吻她的傷口。

  卓少炎輕輕一顫。

  竟像獸類舐傷……

  她這樣想著,卻也沒有將他推開。

  直待他略顯熱燙的唇息在她傷口上滾過兩遍,她才啞著嗓子開口:「我叫豫燃守著谷口,他竟未稟未報,便將你放進來了。」

  「唔。」戚炳靖從甲衣內摸出一瓶金創藥,一面開蓋倒抹於她頸上,一面說:「他今日見了我頗為有禮,說是聽了你的吩咐,於是不曾阻攔分毫。」

  卓少炎憶起前一次對江豫燃吩咐的話,又瞥了戚炳靖一眼,見他面上不曾露出絲毫得意之色,方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目光,靜靜地由他替自己上藥。

  待塗罷藥,她問說:「你是回帳後看了我留給你的字條,才一路尋來的?」

  戚炳靖毫無異樣地點了點頭,神情微疑:「這傷,是怎麼回事?」

  她無意多解釋,只簡單答道:「意外。」

  他便沒再追問,只是道:「見過沈毓章後,可想好如何破金峽關了麼?」

  她點頭,「已著豫燃去部署了。」

  「何時出戰?」

  「不必出戰。」

  「哦?」戚炳靖聞此,頓時來了興致。

  卓少炎看著他,重複道:「不必出戰。」她頓了頓,仍然無意與他多解釋,僅道:「你我只要持軍不動,便可坐觀大平守軍之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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