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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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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5:0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章 惡念

  朔京城的這個新春,於肖家來說是雙喜臨門,對某些人家來說,猶如雪上加霜。

  太子府上,廣延坐在書房中,滿臉都是焦躁。

  徐敬甫倒後,雖然一部分徐黨投奔了楚昭,但文宣帝這一場清算來勢洶洶,也折損了他不少人馬。這麼多年,他自己無甚本領,全憑著張皇后娘家以及徐相的人脈,方能暫且坐穩這個太子的位置。走到棄車保帥的這一步,雖然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可真做完決定之後,廣延又有些後悔起來。

  廣朔這些日子,在文宣帝面前出現的很勤快,朝中大小事務也都開始插手。張皇后囑咐他越是在這個時候越不能輕舉妄動,他過去和徐敬甫走的近,只怕文宣帝心中也對他生了不喜,風頭未過去之前,最好都在府上安分守己。

  廣延嘴裡應著,心裡更加著急。如果老四趁著他不在的機會在文宣帝面前花言巧語……誰知道日後又會如何?眼下肖懷瑾勢力越見豐滿,他豈能在這個時候落於人後?

  正想著,外頭下人來報:「殿下,外頭有人求見。」

  廣延道:「進來。」

  來人穿著下人的衣服,看起來很不起眼,但當抬起頭來時,還是能看出與魏人形貌稍有不同。

  這是一個烏託人。

  「殿下,奴才奉瑪寧布大人之命,給殿下傳話來了。」

  「瑪寧布?」廣延眼睛一眯,招呼殿中其他人退下,這才看向這人:「你們的使者大人,還活著啊?」

  天星台後,文宣帝讓人將烏托來的使者全部軟禁起來,到現在也沒說怎麼處理。廣延曾試圖讓人給瑪寧布傳話,不過守得太嚴,一直沒找到機會。沒料到如今瑪寧布的人自己上門來了。

  像是怕廣延不肯相信自己,這下人上前,給廣延看了一眼袖中的印信。

  「如果你是想讓我救你們的大人出來,就回去吧。」廣延不耐煩的開口,「父皇正在氣頭上,本宮不想火上澆油。」

  「殿下這段日子不曾上朝,恐怕不知,四皇子近來很得陛下歡心,朝中臣子們,亦有擁護之意。」

  不說此話還好,一說此話,廣延的臉色就難看了幾分,他冷笑道:「本宮難道不知道嗎?」

  「蘭貴妃日日侍疾,」下人低聲道:「瑪寧布大人要奴才問殿下,難道就要這樣坐以待斃?」

  「啪」的一聲,太子將面前的茶盞猛地砸到牆上,「你閉嘴!」

  他心中怒火衝天,文宣帝偏寵蘭貴妃,早已不是一日兩日。廣延心中清楚,倘若自己不是嫡長子,倘若文宣帝不是要顧忌著天下眾口,只怕早已立下廣朔為太子,就是因為廣朔是蘭貴妃的女兒,那個賤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殿下。」

  廣延看向來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下人謙卑的低下頭去,「瑪寧布大人要奴才轉告殿下,皇上年事已高,如今四皇子又蠢蠢欲動,原本不出此事,大魏九五之尊的位置,必然已在殿下囊中。而今徐相已倒,肖懷瑾又羽翼已豐,倘若肖懷瑾投靠了四皇子……」

  廣延心中狠狠一跳,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

  從前肖仲武就看他不順眼,時常找他的麻煩,好容易肖仲武死了,又來個他的兒子!可現在的肖懷瑾,甚至比當時的肖仲武還要可怕,徐敬甫當初未能將肖懷瑾斬草除根,如今就養出了這樣一個禍患!

  「殿下何不……快刀斬亂麻呢?」

  「放肆!」廣延脫口而出,心中既驚又怒,「你膽敢在本宮面前大放厥詞!」

  「殿下饒命,」下人伏下身去,「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否則以殿下之仁慈,恐會被四皇子鑽了空子。但如今,」下人的聲音裡像是含著蠱惑,「若陛下宮車晏駕,您就是名正言順的天子!」

  名正言順的天子!

  廣延:「你閉嘴!」

  猶如打開了妖精蠱惑人心的魔盒,原先並沒有動過的念頭,如今被人輕輕一勾,便不可抑制的浮上心頭。

  他明白瑪寧布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他過去雖與廣朔暗鬥,卻從未想過弒父這個念頭。文宣帝雖然偏疼廣朔,但待他,其實倒也還行。雖然縱觀前朝,皇宮之中父子相殘,兄弟相殘的事不在少數,但廣延認為,自己完全不必做到這一步。

  文宣帝子嗣不多,大魏歷來又最重規矩,只要時間到了,文宣帝自然會將皇位傳於自己。張皇后與廣延都是這般想的,只是一年復一年,一日復一日,這等待好似沒有盡頭,文宣帝像是在刻意避開什麼似的,等來等去,不僅沒有等到那道聖旨,還等來了廣朔的漸漸崛起。

  這幾年,他與烏託人暗中私聯,不就是因為心中越來越沒有底氣嗎?如果文宣帝老老實實按部就班,他何至於此?以至於到了現在,自己亦被多處制掣,以至於在這場爭奪皇位的戰爭裡,不知不覺由得勝者的地位,落於下風。

  如果再由廣朔這樣下去……

  他的心頭被惡念狠狠撥動了一下,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跪倒在地的下人,將太子臉上的神情的變化盡收眼底,好心勸道:「殿下,大人的話,奴才已經全都帶到了。殿下不妨好好考慮考慮,只要坐到了那個位置,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古往今來,成大事者,哪個路上沒有流過血?」

  「殿下,請三思!」

  廣延被他幾句話挑撥的心浮氣躁,斥道:「行了,本宮知道了!滾出去吧!」

  下人又如來的時候那般,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廣延看著濺了一地的茶盞碎片,一絲陰霾漸漸爬上眸中。

  又過了片刻,他像是被驚醒,匆匆離開了殿中。

  廣延走後,太子府的婢女進來將地上的殘跡收拾乾淨,從殿後走出一名美貌婢子,柔聲笑道:「我來就好了。」

  「應香姑娘。」婢女不敢同她爭搶,誰都知道如今太子府上最得寵的,就是這位叫應香的婢子。太子還曾為她與太子妃爭吵,不過應香性情柔順,從不給下人臉色,倒是與其他婢子相處的也不錯。

  應香半跪下身子,將地上的碎片輕輕拾起,她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垂下來的長睫掩住了眸中異樣情緒。

  瑪寧布的人竟然慫恿太子弒君?

  這個關頭……可不是好時候。

  ……

  夜裡的楚家,安靜的過分。

  自打徐相倒台後,原先懼怕楚昭的楚家三個嫡子,又漸漸地囂張起來。楚昭既沒有了徐敬甫在背後撐腰,縱然如今尚且還在朝為官,可誰知道又長久的了幾時?指不定哪一日文宣帝將對徐敬甫的怨氣怪責在楚昭身上,誰也說不準。

  楚夫人見著楚昭,偶爾也冷嘲熱諷幾句。至於楚臨風,他幾乎都不怎麼見楚昭了,同出事前對楚昭的熱絡關懷判若兩人。

  楚昭自己倒並不受這些事影響,仍舊是每日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胸前的傷口還未全好,在府中養病,同同僚見的極少,十分巧妙地避過了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

  心腹走了進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呈上,「四公子,應香姑娘又來消息了。」

  楚昭接過信,打開來看,先前還好,看到最後,神情微變。

  片刻後,他將信紙丟進燃燒的暖爐之中,手指輕輕按著額心,似是極為頭痛。

  「四公子?」心腹小心翼翼的問。

  楚昭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他確實沒想到,廣延竟然會著急到如此地步,也沒想到,瑪寧布竟然在這個關頭還不忘挑撥。但凡廣延有一點腦子,都不至於被烏託人牽著鼻子走,可惜的是,這些年,如同文宣帝依賴徐敬甫一般,廣延也早已習慣將所有事都交給徐敬甫打理。徐敬甫一倒,他就沒了主張。

  「四公子,」心腹瞧著他的臉色,思慮良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四公子既有大才,如今相爺也不在了,太子殿下衝動魯莽,四皇子卻懂得韜光養晦,如今朝中局勢已不同往日,良禽擇木而棲,太子殿下無能,公子何不追隨四殿下……」

  這話說的大逆不道,不過楚昭待下人一向很好,因此,手下人也總是比別的心腹膽大幾分。

  聞言,楚昭鬆開手,看向桌上的油燈。

  油燈裡的火苗被窗隙透進的冷風吹得微微晃動,他道:「如果沒有肖懷瑾的話,當然可以,只是如今,就算是看在肖懷瑾的份上,四皇子也不會用我。」

  一個徐敬甫剩下的餘黨,就算去投誠,似乎也比不上肖玨的份量。這個關頭,廣朔正是需要肖懷瑾的力量,而因肖仲武與徐敬甫曾經不死不休的宿敵關係來看,廣朔就絕不會放棄肖懷瑾而選擇自己。

  「但這樣一條路走到黑的話……」

  「不是我要一條路走到黑,」楚昭打斷了他的話,「是我,從來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或許這一點,在很多年前,當他第一次見到徐敬甫,拜倒在徐敬甫門下時,就注定了今日。

  「那四公子,現在該怎麼辦?」

  「我需要去太子府一趟。」他眉間閃過一絲郁色。

  雖然眼下看來,瑪寧布的話可能已經讓太子生出別的心思,他的話也未必有用。但既已是一條船上的人,太子若出事,他也不可能安好。

  只能盡力而為了。

  ……

  坤寧宮中,張皇后靜靜坐在軟塌上,閉眼聽著琴師撫琴。

  琴音清越安寧,能撫平人心中燥郁。自打徐敬甫出事後,她夜裡時常失眠,每日能睡著的時間極少。一旦闔眼,眼皮又時常跳得厲害,像是在昭示著要發生什麼事似的。

  文宣帝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隔三差五的不上朝,林清潭看了好幾回,只說好好調養身子就好了,可張皇后心中,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她心裡也有些著急。

  徐相倒了,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雖然眾人心中都清楚,徐敬甫與肖玨之間,必然會有一場仗要打。但沒有人想到,肖玨在邊疆戰場用兵,在朝堂之中用術,證據一個接一個,直將對手釘死在囚板上。

  徐敬甫的事究竟會不會連累廣延,張皇后心中也沒有底。

  對於文宣帝這個丈夫,張皇后有時候覺得她能將對方看得一清二楚,有時候,卻又覺得自己好似從沒認識過她。

  當初尚且還是太子的文宣帝,不過依仗著自己是從先皇后肚子裡爬出來的嫡子,便得了儲君的位置,張皇后作為丞相家的女兒,嫁過去之前,也對自己的夫君有過諸多幻想。

  可直到她成了太子妃,才發現自己的丈夫,只是一個每日醉心詩詞歌賦,縱情享樂的普通男人而已。既無志向,亦無政才,更無皇家人身上天生的霸氣。倘若褪去了他的身份,他就和街上那些尋常男人沒什麼不同。

  張皇后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只是她的野心一直被滿足的太過順遂。因她身為天子的丈夫過分平庸,以至於到了後來,她連在後宮中拈酸吃醋的興趣都沒了。

  就如文宣帝平淡安穩的一生般,只要日後她的兒子廣延坐上皇位,她就是太后,從一個至尊的位置,落到另一個至尊的位置罷了。

  張皇后一直都是這麼想的,直到蘭貴妃的出現。

  文宣帝極為寵愛蘭貴妃,本來帝王的寵愛,張皇后並不放在心上,宮裡每年新進的美人無數,她也犯不著一個個去計較。可文宣帝對蘭貴妃的寵愛裡,竟然帶了幾分真心。

  這就很礙眼了,尤其是在蘭貴妃也生下兒子的前提下。

  這些年,張皇后不是沒有試圖剷除過蘭貴妃母子,可這看似溫順不爭的女人,卻格外狡猾,每次都被她躲過一劫。廣朔竟然平平安安的長到了成年,若不是廣朔自己識趣,一直避著太子的鋒芒,張皇后也不會善罷甘休。

  只要不動搖廣延的地位,讓這對母子多活一段時間也無妨。她是這般想的,但這個微妙的平衡,在徐敬甫死後,瞬間就被打破了。

  張皇后嗅到了一絲危險。

  琴音突兀的劃破一個音,有宮女來報:「娘娘,太子殿下來了。」

  張皇后睜開眼,廣延從外面走了進來。

  「都下去吧。」她揮手道,琴師並著宮女一道退了下去,張皇后看著走近的廣延,沒忍住埋怨道:「不是都跟你說了,這段日子勿要進宮,省的招惹是非,你倒好,生怕還不夠亂似的,跑到本宮這裡來做什麼?」

  「母后,」廣延有些焦躁的看向她,「您不讓兒臣進宮,兒臣怎麼知道,如今宮裡都快成了廣朔的天下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誰告訴你的?」張皇后微微坐直身子,神情緊張。

  「您別管誰告訴我的。」廣朔問:「父皇身子是不是不好了?母后,父皇難道就沒有跟您透露過一絲半點儲君的消息?兒臣聽說廣朔日日都去父皇塌前說話,誰知道他是怎樣的巧言令色!」他恨恨道:「要是哄得父皇暈頭轉向,那我豈不是功虧一簣!」

  「閉嘴!」張皇后厲聲喝道,看了看周圍,見周圍並無下人在,才稍稍鬆了口氣,怒道:「你自己口無遮攔就罷了,不知道宮裡多少雙眼睛盯著。」

  「母后,」廣延失望道:「我看蘭貴妃那個賤人已經等不及動手了,咱們還管那麼多做什麼!」

  提到蘭貴妃,張皇后的神情也難看起來。她一生自負,自詡後宮中無人是她對手,就算文宣帝寵愛蘭貴妃,這些年蘭貴妃還不是要在她面前夾著尾巴做人。可近日來的情況打破了她原先的想法,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豈是不爭,而是所圖極大!這些年在自己面前謹小慎微,原本都是裝模作樣,時機一到,就露出了本來面目,可笑的是自己竟然都被她騙了!

  見張皇后神情有變,廣朔焦躁的舔了舔嘴唇,突然湊近道:「母后,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張皇后回過神,看著他問:「你想幹什麼?」

  「如今徐敬甫死了,父皇一定厭棄了我,加上蘭貴妃那個賤人不知道在父皇面前說了什麼……照這樣下去,父皇一定會改立廣朔為儲君……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你想……」

  「只要父皇現在沒了,」廣延眼裡閃過一絲瘋狂,「皇位本該就是我的!」

  張皇后下意識的去捂他的嘴,「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當然知道!」廣延低聲道:「母后,你想想,要是讓廣朔當了皇帝,我會是什麼下場?母后你又是什麼下場?父皇要是心中真的有我,早就將皇位傳給我了。他既對我無情,休怪我無義!大不了,我日後當了皇帝,年年給他多上幾炷香去!」

  張皇后又驚又怒,可不等她說話,廣延就雙腿一軟,跪在她跟前懇求:「母后,求您救救兒臣,助兒臣謀得大業!」

  她神色不定,一時沒有說話,又過了許久,才嘆息一聲,道:「你容我再想想。」

  可那目光,分明是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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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5:1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一章 美人計

  年關一過,雖是新春,雪卻未停,下了一夜的雪,院子裡堆了一層白霜。

  禾晏醒來的時候,肖玨又已經不在了。

  說來也奇怪,她原先並不是個起懶的人,在涼州衛住大通鋪時,滿屋子的漢子,就她一個天不亮就醒。但不知是肖玨這床榻是否格外軟和溫暖,夜裡睡得香甜,早上起來都要起的晚些。還是因為肖玨起得實在是太早了,反正她一醒來,身邊就沒了人。

  禾晏揉著眼睛坐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簡單梳洗一番後,披著外裳打開門,甫一打開,就瞧見一道寒光。

  肖玨正在院子裡練劍。

  這人倒是也懂得三天不練手生的道理,如今不在涼州衛,倒還是不曾放下日訓。禾晏索性倚著柱子看他,順便也瞧瞧這些年肖玨的劍術長在了何處。

  早上冷,肖玨卻只穿了一件霜色素服,他穿深色衣裳時冷淡沉斂,穿淺色衣裳時,就格外明麗風流,讓人想起當年賢昌館那位總是排行第一的美少年來。

  肖家的院子極大,除了靠著肖玨書房窗外的那棵石榴樹外,並無草木,空曠的地面很適合練劍,一劍掃去,院中積雪被劍氣帶的四處紛飛,飲秋劍劍身晶瑩,襯的人如在畫中,流光驚豔。

  禾晏看著看著,自己也手癢起來。三兩步回到屋裡,抓起掛在牆上的青琅。

  青琅自打從禾如非手裡拿回來後,她是擦了許多次,但一次也沒用過,實在是也沒什麼場合可以用到。畢竟朔京不比戰場,也不能隨時拔劍與人較量。不過今日正好,反正肖玨也在練劍,不如就瞧瞧過了這麼長的日子,賢昌館第一與賢昌館倒數第一的差距,是否還是如從前一般不可踰越。

  禾晏脫下披風,帶著青琅,輕笑一聲,走出門去,肖玨背對著她,她倏而拔劍朝肖玨身後刺去,嘴裡叫道:「肖玨,我來試一試你的劍!」

  年輕男子猝然回頭,手中飲秋迎上青琅,發出清脆的一聲,下一刻,兩人各自後退幾步。

  肖玨望著她,微微揚眉:「比劍?」

  「不敢?」禾晏腳尖輕點,大笑著揮劍朝他衝過去。

  「奉陪。」他的聲音也帶著一層暖意,在下過雪的清晨裡聽起來格外悅耳。

  青梅抱著掃帚,一出來看見的就是兩人在院子裡練劍,一時看的呆住。她雖知禾晏厲害,但到底一直都是聽旁人說,自己並未親眼見過。如今見禾晏劍招使的流暢,又是驚嘆又是緊張,喃喃道:「少爺可要手下留情,我們少夫人身嬌體弱……」

  飛奴正好從外頭走進來,聞言,忍不住看了一眼禾晏,禾晏正側頭避開肖玨的飲秋,一腳踢上院子裡的石榴樹幹,借力飛身回來,那一腳看似不經意,卻踢得整個樹幹都微微顫動,雪簌簌的落了一地。

  他收回目光,實在沒有看出來「身嬌體弱」四個字從何說起。

  禾晏扭頭看著肖玨。

  同肖玨比劍,是一件非常暢快的事。

  這人劍法當年就已經極好,如今過了多年,越發的精湛,同禾晏本身的劍招,又有一點若有若無的相似,畢竟一開始她的劍法,就是由肖玨指點,到如今,仍殘留些最初的影子。只是那個在月下竹林裡,總是不小心被劍鞘打到頭的笨蛋,如今長劍在手,如游龍飛燕,靈動無比,與青年你來我往,一時難以分出勝負。

  「飛奴侍衛,」青梅看不明白,問身邊人:「少爺到底有沒有讓著少夫人啊?」

  「不必讓。」飛奴心中微微驚訝,「少夫人的劍法很好。」

  禾晏的劍法精妙,角度奇詭,柳不忘當初見她是女子,與劍招上多「變」,不拘泥與形式,變化多端,青琅在手,如青色的雲霞,晃的人眼花繚亂。肖玨的劍招卻更「穩」,劍氣雄厚,遇強則強,被禾晏繞著,亦招招可破,飲秋泛起寒色,同地上的雪映在一起,如鏡如冰。

  又交手了十幾招,禾晏忽然往後一退,低頭捂著胸口低呼一聲。

  肖玨見狀,動作一頓,立刻收起長劍,上前扶住她道:「怎麼了?」

  禾晏被他半摟著,突然抬起頭狡黠一笑,肖玨一怔,下一刻,她一掌拍來,肖玨伸手去擋,仍被她拍的往後倒退幾步。

  「將智者,伐其情。事之以美人,佚其志,弱其體,乃可轉敗為勝。」

  女孩子手持長劍,洋洋得意道:「肖都督不行啊,連美人計都識不破。」

  「美人計?」他緩緩反問,片刻後輕笑一聲,仗劍反撲而來。

  禾晏提劍抵擋。

  二人又拆了數十招。

  肖玨一手禁錮住禾晏的胳膊,禾晏的手被他從身後制住,這人居然還有空在她耳邊揶揄道:「自言美人?你倒是自信。」

  「士可殺不可辱。」禾晏猛地回身,將手抽出,順勢壓劍向前,再反身提劍刺來。

  青年眸光微動,突然收劍負於身後,直迎著對方的劍尖而立。他這劍收的猝不及防,禾晏手中的劍來勢洶洶,眼見著劍尖就要穿進他的胸膛,禾晏心中一急,用力的將手中青琅撤回。只是劍氣往前,她被劍氣帶的也往前,避無可避,就這麼撲進了肖玨的懷裡。

  肖玨被迫將她抱了個滿懷。

  「你幹什麼?」禾晏怒道。

  肖玨不緊不慢的回道:「人不自害,受害必真。」他低頭看向禾晏,唇角微勾,「禾將軍不行啊,苦肉計都識不破。」

  「苦肉計?」禾晏氣道:「你一個右軍都督,用苦肉計,覺得合適嗎?」

  「兵不厭詐。」他氣定神閒。

  禾晏感嘆:「太卑鄙了。」

  面前的男人自上而下俯視著她,黑眸藏著幾絲笑意,禾晏看的一怔,見他慢慢的俯身過來,愕然之下立馬緊張的閉上眼。

  下一刻,被抱著的胸腔傳來輕微的震動,她睜眼一看,肖玨忍笑盯著她,在離她一釐的地方停住,挑眉道:「美人計?」

  禾晏頓時有種被自己被罵色令智昏的羞恥感,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又被肖玨拽回來,輕輕在她額上吻了一下,「禾將軍厲害,我認輸。」

  青梅:「……」

  她猛地別過頭,拿手擋在眼前,低聲道:「……怎麼突然就……」

  赤烏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也不知在這裡看了多久,皺眉開口:「這哪是比劍,分明就是調情,少爺也真是……怎麼能如此對待飲秋?」

  青梅聞言,似才看到赤烏,一見到赤烏,便想起先前在禾家大年夜的時候,禾晏同她說過的話來。頓時一言不發,抱著掃帚出去了,看也沒看赤烏一眼。

  赤烏莫名其妙,問飛奴:「我沒有招惹她吧?她這是怎麼了?」

  飛奴:「……」

  他拍了拍赤烏的肩,沒說什麼,也跟著離開了。

  ……

  這一日早上,太子府上,亦來了一名客人。

  楚昭被迎進殿內的時候,應香正跪在地上為廣延斟茶。廣延見了楚昭,只瞥了他一眼,道:「你來做甚?」

  對於楚昭,廣延並不討厭,但也談不上喜歡。原先有徐敬甫的時候還好,徐敬甫死後,廣延看楚昭,從前一些不喜就全都冒了出來。但要說楚昭哪裡得罪了他,也還好,想來想去,廣延只是不喜他那卑微低賤的出身,和生的過分俊美出色的外貌罷了。

  「為殿下分憂。」

  廣延哂笑道:「分憂?」他慢慢坐直身子,望著楚昭,「你現在去殺了廣朔那個蠢貨,就算是為本宮分憂了。」

  廣朔近來幾乎都宿在宮裡,侍衛從不離身,廣延這話,也都是氣話。

  「殿下可是心急了?」楚昭並不惱怒,溫聲問道。

  「楚子蘭!」太子不耐煩的揮袖,「徐敬甫死了,現在就換成他的學生來教本宮怎麼做事了嗎?」

  楚昭道:「臣只願殿下一切安好。」

  「那你就不要廢話!」太子像是早已料到他要說什麼,目光沉沉的盯著他,「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楚子蘭。本宮要真出了事,你也跑不了,別想著什麼全身而退,你現在要做的,是好好輔佐本宮成事,而不是在背後拖本宮後腿。至於那些說教,全都給本宮收起來,否則,徐敬甫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應香靜靜的站在一邊,溫順的低著頭,只是仔細去看,便能看見她微微發白的指尖。

  「你回去吧。」廣延不耐煩的起身:「別在本宮面前晃悠,看的心煩!」

  默了片刻,楚昭神情不變,微笑著起身行禮,「那麼,臣先告辭了。」

  「等等。」廣延突然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應香,意味深長的開口,「應香,你去送一送楚四公子。」

  應香身子一僵,溫柔的應下:「是。」

  她走到楚昭跟前,低聲開口:「走吧,四公子。」

  二人一道出了殿外。

  今日雖然有日頭,但還是很冷。腳踩在地上,印出一個薄薄的腳印。

  「這幾日,瑪寧布的人是不是還有來?」楚昭輕聲開口。

  「是。」應香回答,「昨夜太子從宮裡回來,那些人又來了一次。」

  他們二人一前一後,恰好有一步的距離,從旁側看上去,像是剛好維持著客氣的分寸,並不是很熟的模樣。

  「看來太子心中已經有了主意。」楚昭嘆息一聲。

  應香看著前方,「四公子打算什麼辦?」

  楚昭道:「盡力而為。」

  「奴婢聽聞,之前四公子曾經夜裡見過禾姑娘一次。」應香忽然換了話頭,「要知道,如今禾姑娘是肖都督的心上人,倘若四公子用禾姑娘來做餌,至少可以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也有了與肖都督做交易的本錢。四公子因何放棄?」

  「沒有必要。」

  應香停下腳步。

  楚昭見她如此,回頭望著她。

  「四公子曾與奴婢說過,禾姑娘會成為肖都督的軟肋。」身前的女子容色豔麗,一雙眼睛卻像是含了冰,既脆弱,又冷薄,她的聲音仍然柔和,說出的話卻犀利如劍,「但如今,公子錯了,她不是肖都督的軟肋,而是公子的軟肋。」

  楚昭靜靜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看向前方,溫聲開口:「應香,你在太子府過的可還好?」

  應香一愣,方才眼中凝聚起的冷意,瞬間消散成煙,她的神情變得有些迷茫,又過了一會兒,才低下頭,道:「奴婢過得很好。」

  楚昭笑了,「你若過得好,就行了。」

  他繼續往前走去,應香頓了頓,也跟了上去。

  馬車就停在太子府邸門口,楚昭回頭看她,「回去吧,出來的太久,只怕殿下會心生不滿。」

  應香揚起嘴角,朝他笑了笑,只是這笑意裡,未免帶了幾分悲哀。

  楚昭起身上了馬車,馬車載著他漸漸遠去。應香沒有立刻回去,只是站在門口,望著馬車漸漸遠去的方向,直到什麼都看不見時,才慢慢的回過身,一步步的朝裡走。

  殿中已經無人,伺候的婢子對她道:「應香姑娘,殿下讓您去寢殿。」

  她身子微微一顫,嘴唇有些發白,頓了片刻,才提起裙角往寢殿的方向走去。

  甫一到寢殿,就見太子廣延靠在軟塌上,見應香進來,廣延玩味道道:「怎麼去了這樣久?」

  應香不動聲色的走過去,揚起笑臉,「久嗎?不過半柱香功夫罷了,殿下可不能這樣挑奴婢的毛病。」

  她在廣延面前半跪下身,依偎在廣延膝頭,廣延過去極愛她這般伏在膝頭可憐可愛的模樣。只是今日,他的手撫過應香的髮間,語氣是令人心悸的柔和,像是醞釀著風暴前的平靜,「半柱香的時間,做有些事情也夠了?比如,將本宮這太子府上的大小事宜,一併報給楚子蘭聽?」

  「殿下?」應香愕然的瞪大眼睛,「這是何意?」

  那雙溫柔撫著她髮絲的手倏而收緊,勒住了她的喉嚨。應香的脖頸生的纖細潔白,瞧著就讓人心生憐愛,如今在這手掌之中,像是彷彿下一刻就要破碎,無力又淒豔。

  「楚子蘭今日登門所謂何事,他又不是本宮肚子裡的蛔蟲,本宮想什麼他都知道?本宮昨日進宮,今日他就急匆匆的上門,應香啊應香,」廣延盯著她,惡狠狠道:「是本宮小瞧了你!」

  楚昭來得太過湊巧,當然,或許是因為,他太過於心急想要阻止自己,反而暴露了。廣延過去就是一個多疑的人,之所以先前一直沒有懷疑過應香,是因為這女人的外表,實在是很具有欺騙性。她看起來和這府上任何為了爭寵而拚命討好自己的女人沒什麼不同。又因為是楚昭所送,身後並無人可仰仗,因此服侍自己便服侍的格外盡心。

  平心而論,廣延寵愛應香,也不是沒有理由。應香的容貌,就算是送到宮裡,能與之相較的,也沒有幾人。只是如今一旦知道她在這太子府上,竟然暗中與楚子蘭傳遞消息,這點寵愛,就變成了被背叛的憤怒和羞辱來!

  「賤人!」他猛地鬆開手,一巴掌扇過去,直扇得眼前女子跌倒在地,半晌沒有爬起來。

  「本宮就說,你生的如此貌美,本宮向他要你,他也就捨得送了。這麼多年,他居然都沒有碰你。」廣延面上浮起一抹下流的笑,「這楚子蘭所圖非小,這樣養著你,不就是養一個工具,等時日到了,便將你送出去賣做人情。只是應香啊,」他在應香面前緩緩蹲下身,扯著應香的頭髮迫使她抬頭看著自己,「難道本宮待你不好嗎?既然入了本宮的府邸,怎麼還想著替他做事?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的主子是本宮,不是楚子蘭!」

  應香抬頭看著他,她的臉上被方才廣延那一巴掌,打的紅印深深,嘴角流出一點血跡,脖頸上更是一道青痕。然而神情未見半分憤怒與害怕,仍是如往常一般溫柔的,深情的盯著廣延,低聲道:「奴婢是殿下的人。」

  很難想像,一個生的如此千嬌百媚,豔光四射的女人,卻沒有同樣驕橫跋扈、肆意張揚的個性,反而像是無助的白兔,永遠楚楚可憐,低眉順眼。

  廣延將手一鬆,她重新跌下去,又被一腳踹在心上。

  「都這個時候了,還在本宮面前裝模作樣,你倒是對楚子蘭忠心耿耿,情深義重。不過,他對你,好像不如你對他。」廣延站起身,聲音陰測測的,「你說,本宮要是將你殺了,他會不會為你報仇?」

  「奴婢……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與楚四公子沒有半分干係。」應香柔聲回答。

  「說得好。」太子拊掌大悅:「這般會說話,也不怪本宮寵了你這樣長時間。」

  「只是,賤人,你要知道,」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鶩,「本宮此生最恨的就是不忠。你要與楚子蘭做一對姦夫淫婦,本宮不攔你,不過,做了什麼事,就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轉頭看向應香。

  應香抬起頭,對上他陰鶩暴戾的目光,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本宮不會殺你,但也不會讓你好過。」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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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5:3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二章 父子

  立春後,朔京城不再下雪,細雨轉而落個不停,綿綿密密像是沒有盡頭。

  皇宮之中,卻並無新的一年的歡喜生機,文宣帝病的愈發嚴重,宮人們神情沉沉,連帶著春雨,也染出一層郁氣。

  寢殿門被打開,四皇子廣朔從裡頭走了出來。

  這些日子,他來看文宣帝來的很勤。文宣帝本就寵愛這個兒子,內侍都見怪不怪,雖不敢明著議論,可宮人們私下裡卻心中暗暗思忖,雖然如今是廣延為太子,可日後皇位究竟花落誰家,還真不好說。

  寢殿裡,文宣帝躺在塌上,望著龍塌上明黃色的帳幔出神。

  近幾日,他讓蘭貴妃不必日日往這頭跑,倒不是別的,只怕落在外人眼中,傳些流言出去。人心難測,倘若是從前還無礙,只是如今他連上朝都困難,只怕也並不能如從前一般將蘭貴妃母子護的安好。

  想到廣朔,文宣帝心中又是一聲嘆息。

  廣朔極好,德才兼備,又孝順,拋開其他來說,倘若再多一分果斷與冷情,就是大魏難得的英明帝王。不過正是因為他的仁慈與心軟,才讓文宣帝對他另眼相待——因為這樣的廣朔,才像自己的兒子。

  可惜的是,縱然如此,文宣帝也無法在這個關頭改立儲君,將皇位交到廣朔的手上。一旦他這麼做,朝廷必然大亂,依照廣延的個性,只怕立刻就會上演皇室子弟操戈相對,血濺大殿的一幕。

  如若他正當壯年,就還能將這一切壓得下去,但他已經老了,這麼些年,朝臣們追隨廣朔的追隨廣朔,追隨廣延的追隨廣延,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也根本控制不住。

  可是……終究還是要做一個結果。

  外頭的門發出輕微的響動,文宣帝一怔,以為是宮人,緊接著,廣延的聲音響了起來:「父皇……睡著了嗎?」

  來人竟是廣延。

  他手裡提著一個紅木籃子,看見躺在塌上的文宣帝作勢要起身,連忙上前,扶著文宣帝起來,靠在床頭上,又叫了一聲「父皇」。

  「……你怎麼來了?」文宣帝問,甫一說話,便驚覺自己嗓子沙啞的出奇。

  「聽聞父皇生病,兒臣心中惶恐……」廣延似是有些緊張,「思來想去,還是斗膽進宮來看看父皇,父皇龍體可康健?」

  廣延自來跋扈囂張,還是第一次露出這等惶恐無助的神情,文宣帝看著他,忽而嘆了口氣。

  自打徐敬甫出事後,廣延便不怎麼來宮裡了。文宣帝當然清楚,過去廣延同徐敬甫走得近,是怕自己被徐敬甫連累,刻意避開風頭。文宣帝心中亦是對廣延惱怒,也的確因為徐敬甫的關係,看他格外厭惡。

  但,廣延畢竟是他的兒子,而他的兒子並不多。

  所以這就是廣延為何到現在,還安然無恙的原因。那是因為大理寺的人得了文宣帝的口諭,所有與徐敬甫相關的案子中,全都繞過了太子廣延。

  見文宣帝一直盯著自己,不知道在想什麼。廣延有些不安,下意識的去揭紅木籃,從裡面端出一小碗湯羹來。

  「父皇,這是兒臣去御膳房令人熬的參湯。」廣延惴惴開口,「父皇喝一點吧。」

  文宣帝看著他,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廣延小的時候,廣朔還沒有出生,他只有廣延這麼一個嫡長子,也曾真心的愛護過。那時候廣延才四歲,也不如現在這般暴虐無情,還是個只有丁點高的小孩子。

  張皇后給了廣延一碗甜湯,廣延捨不得吃,巴巴的從坤寧宮抱著碗一路跑到了御書房,身後追來的乳母惶恐下跪求饒,文宣帝將廣延抱在膝頭,笑問:「你端著這碗來找朕做什麼?」

  「父皇,」小孩子話都說不太清楚,有些含糊,將碗費力的往他嘴邊舉,「這個好喝,父皇喝一點吧!」

  文宣帝聞言,開懷大笑,「難為你小小年紀,倒還事事都想著朕,也算沒白疼你這小子!」

  那碗甜羹究竟是何滋味,文宣帝已經忘了,笑聲似乎還是昨日,但一轉眼,廣延就已經長得這樣大,同從前那個會捧著碗來伏在他膝頭撒嬌的小孩子再沒了相似之處。他亦是迷惘,這麼多年,究竟是哪裡做錯了,才會造成今日的局面?

  文宣帝倏而深深吸了口氣,問:「廣延,徐敬甫一事,你可有何要說的?」

  就這一碗參湯,他到底還是心軟了,他仍想給廣延一個機會。

  廣延心中一跳,不知文宣帝突然問此話作何意義,只道:「沒想到徐敬甫身為丞相,竟然通敵叛國……這麼多年,父皇對他信任有加,他居然有謀逆之心,此罪當誅!」

  文宣帝瞧見了他目光中的閃躲,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搖頭道:「朕少時讀書,書言人主治臣,如獵師治鷹,取其向背,制在飢飽。不可使長飽,也不可使長飢。飢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朝中如徐敬甫一類的老臣,恰似飽腹之鷹,厚顏無恥,屍位素餐,又安於富貴,朕賞之而不喜,罰之則不懼,不可為大魏趨使於無前。」

  廣延心不在焉的聽著,目光落在那碗參湯之上,嘴上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那徐敬甫著實可惡,兒臣都被他一併騙了,也都怪兒臣,如若能早些發現徐敬甫的不臣之心,也就不會讓那些烏託人得逞。」

  文宣帝深深看著他,「廣延,罪己不如正己。」

  帝王原本有些渾濁的眼光,到了此刻,竟然格外清明,像是能透過眼前看清人的靈魂。廣延猛地低頭,將那碗參湯端起來,送到文宣帝面前,笑道:「父皇說了這麼多,一定累了。參湯再不喝就涼了,還是先喝完參湯再說。」

  文宣帝見他神情殷切,到底不如過去那般輕狂,還以為徐敬甫的事終是讓廣延有了一點長進,便點了點頭。

  廣延就坐到文宣帝身邊,將碗端起,用銀勺舀了一點,湊到了文宣帝嘴邊。

  文宣帝一怔,「不試湯嗎?」

  「試湯?」廣延望向他。

  「你或許是,許久沒有服侍朕用湯了,連試湯的規矩都不知道。」文宣帝雖然如此說,語氣卻還是寬容,「老四日日來送湯,都要先試過的。」

  廣延面上有一瞬間的慌亂。

  他的確許久未曾服侍過文宣帝了,是以,也不知道如今文宣帝病成如此模樣,居然還記得要試毒。更沒有想到,就算是廣朔送來的吃食,亦不可得文宣帝十分之信任。

  可這參湯……

  他手指微微顫抖。

  文宣帝本來也只是玩笑之言,宮裡規矩雖然多,但偶爾他也並不會事事瑾守。他本想說算了,可一抬眼,看見的就是廣延微微發白的臉色,和端著湯碗用力的泛白的手指。

  人在某些時候,是會有直覺的。

  那碗參湯熬得熱騰騰的,眼下放了一會兒,溫熱的剛好,可以聞到淡淡的香氣。但眼前人的模樣,未免太過緊張。

  帝王的目光瞬間變得深幽,他慢慢開口,語氣倏而莫測,「廣延,你先喝一口。」

  「父皇……這裡沒有別的銀勺……」

  「無礙,朕可以再去令人取,現在,你先試湯。」

  在這樣的情況下,廣延避無可避,只得端起湯來,用銀勺舀了一勺,慢吞吞的遞到了嘴邊,又遲遲不肯去碰。

  文宣帝看著看著,一顆心就沉了下去。

  過去他雖然知道廣朔暴虐無道,但也從來不敢對自己做什麼。又是自己至親的骨肉,對廣延在外的德行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次就算是徐敬甫出事,文宣帝仍舊想要保著他。哪怕是在剛才,遞上這碗湯之前,文宣帝還想著,給廣延一個機會,不到最後一刻,改立儲君一事,都不可輕易提起。

  但他萬萬沒料到,廣延竟然會做出殺父弒君之事。

  「你怎麼不喝?」他沉聲開口,望著自己這個陌生的兒子。

  廣延咬了咬牙,就要低頭去喝勺中的參湯,卻又在最後一刻,如摸到烙鐵般的猛地將手中湯碗甩開,一下子站起身來。

  湯碗掉到塌前的絨毯之上,無聲的潑灑了整整一面。廣延猛地回過神,才知道自己方才的動作有多愚蠢,他顫抖著望向自己塌上的父親。

  文宣帝看著他的目光,失望、痛心,還有幾分從未有過的冰冷。

  「朕不知道,」帝王一字一頓的開口,「你今日前來的目的,原來是想要朕的命。」

  「不,我沒有——」廣延下意識的否認,「我沒有這麼做!」

  「朕只要找太醫來驗看,立即就知道是不是。」文宣帝神情冷漠,起身要下塌,喊道:「來人——」

  「父皇!」廣延撲過去,摀住他的嘴,緊張道:「兒臣沒有!」

  文宣帝這些日子以來,本就身體不好,被他這麼一撲,直接仰躺在塌上,廣延順勢騎坐上去,他一眼瞥見塌上的棉枕,想也不想的一把抓起,死死摀住文宣帝的口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文宣帝說出去!

  身下的人在拚命掙扎,可一個年邁的病體,如何又與正值壯年的人相比。他掙扎的越是厲害,廣延的神情就越是猙獰。他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文宣帝身上,死死按著那隻棉枕,如按著一尾瀕死的魚,嘴裡短促的道:「別喊,都說了叫你別喊!」

  被從水澤裡拋到沙漠的魚,拚命擺動身體渴望獲得一線生機,鱗片被甩的飛濺,直到烈日烤乾魚目,徹底變的沒有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的掙扎漸漸停了下來,廣延滿頭大汗,猛地鬆開手,一下子揭開棉枕。

  文宣帝仰躺著,面目青紫,瞳孔散大,在寢殿暗色的燈火下,一眼望過去形如惡鬼。

  廣延嚇了一跳,從塌上跌坐在地,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明白文宣帝這一回,是真的被他悶死了。

  外頭的內侍早在之前就已經被他支走,廣延今日前來,本就是為了毒殺皇帝。只是沒想到那碗摻雜著鴆毒的參湯竟然會被文宣帝發現,到最後,竟然是被他親手悶死。

  寢殿裡空蕩蕩的,風聲像是惡鬼的哭嚎,讓人脊背也忍不住生出一陣寒意。廣延忍著心中驚懼站起身來,走到文宣帝跟前,先是將地上的湯碗撿起,重新放進了紅木籃,又走到了文宣帝的龍塌前,將文宣帝重新扶到塌中躺下,撫平帝王睜大的眼,替他蓋上被子。

  看不到父親死不瞑目的眼,廣延的膽子大了一些,他眼裡閃過一絲瘋狂,望著文宣帝的屍體,低聲急促的道:「父皇,千萬不要怪兒臣,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將皇位給我。如果不是你們逼我,我也不會這麼做……皇位本就是我的,父皇……你就看著兒臣如何坐上這個位置……就這樣看著好了……」

  他慢慢捏緊拳,猛地站起身,拿著那隻紅木籃,轉身出了寢殿。

  ……

  夜裡又下起了雨。

  禾晏在睡夢中迷迷糊糊的聽到外頭的雨聲,被吵醒後就睡不著了,翻了個身,攔腰將身側的人抱住。

  倒也不是她隨時隨地想佔肖玨便宜,只是天氣冷,身旁抱著個人,要暖和的多。肖玨睡覺很安靜,睡相也好,同她四仰八叉的格外不同。

  她這麼一動靜,將肖玨也吵醒了。肖玨低頭看一眼鑽進自己懷裡,緊緊扒著他的人,低聲問:「怎麼還不睡?」

  「被吵醒了。」禾晏悶聲道:「有點睡不著。」

  這有些稀奇,雖然多年的行伍生活,令她在睡夢中也能保持警覺,但自打到了肖家以來的日子,她夜裡還是睡得香甜,如今夜這般失眠的情況還是罕見。不知為何,禾晏總覺得有些不安,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她這點不安被肖玨察覺到了,肖玨頓了頓,將下巴抵在她髮頂,問:「要不要起來去屋頂坐坐?」

  禾晏:「……」

  她道:「外面在下雨。」

  肖玨:「玩笑罷了。」

  禾晏欲言又止。

  她總覺得,徐敬甫死後,事情還沒結束,關於廣延和四皇子的爭鬥,才剛剛開始。肖玨也好,肖家也罷,在其中處於的位置微妙,只怕沒有那麼輕易解決。只是,這大晚上的,說起這些令人心煩的事,似乎有點掃興。

  禾晏正想著,外頭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飛奴的聲音在外響起,「少爺,有要事稟告。」

  她一怔,三更半夜的,飛奴這麼急匆匆的,是出了哪門子事。

  這一下,倒是真的睡意全無了。肖玨起身下榻,將屋裡的油燈點上,禾晏也披著衣服爬起來。門一打開,外頭的風雨飄了進來,屋子裡頓時冷了許多。

  飛奴走了進來,衣裳都被打濕了,神情有些凝重。

  肖玨問他:「何事?」

  「宮中傳來消息,皇上駕崩了。」

  此話一出,禾晏與肖玨同時一震。肖玨擰眉:「何時?」

  「就在剛才傳來的消息。」飛奴道:「少爺,您看著是不是要進宮一趟。」

  肖玨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去備車,我立刻進宮。」

  飛奴應了一聲,離開了。

  禾晏端著油燈往前走了兩步,神情難掩驚訝,「皇上……」

  她沒料到文宣帝會突然駕崩,雖然這些日子外頭一直傳言文宣帝身子不好,可這消息未免也太過突然。她心中一時複雜難明,對於文宣帝,外頭傳言他有諸多不好,可在禾晏看來,他雖然算不上一個明君,可也絕對不是一個昏君。

  肖玨正在穿衣,禾晏問:「要不要我同你一道進宮?」

  飛奴的話說的簡單,現在宮裡是個什麼情況誰也不知道。

  「不用,你留在府中。」肖玨道:「我先進宮去看看究竟如何。」

  禾晏點了點頭,心中雖然著急,卻也知道肖玨這話說的沒錯。她的官職,目前還沒有到這種情況第一時間進宮去的地步,而作為肖家的少夫人,亦沒有理由。只是……

  肖玨見她神情擔憂,轉身來拍了拍她的肩:「不必擔心,我去看過後,會立刻回府。」

  「肖玨,萬事小心。」她囑咐道。

  肖玨穿好衣裳,拿起佩劍就出了門。禾晏沒了心思再繼續睡,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細密的雨水順著外頭的風斜斜飄進了屋裡,桌上霎時蒙上一層薄薄的水珠,風吹的禾晏臉龐微涼,朦朧睡意不翼而飛,腦中清醒無比。

  雖然在這時候不應該想這種事,但是,一件事發生了,很多事情都要緊接著發生。文宣帝駕崩前,沒有提出要改立儲君一事,縱然朝堂之上議論紛紛,可若沒有,按現在來算,當是太子繼位。

  可是太子廣延是個什麼人,眾人心裡都清楚。雖然徐敬甫一案中,廣延並沒有受到牽連,可禾晏問過肖玨,大理寺那頭是得了文宣帝的意思,暗中保護太子廣延。文宣帝不忍心動太子,是因為太子是他嫡親的血脈,然而作為大魏未來的帝王,一個能夠為了爭權奪利而引狼入室的小人,根本不配為君。

  雨像是沒有盡頭,夜幕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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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5:4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三章 混亂

  第二日一早,肖玨沒有回來。

  肖璟也進了宮,白容微與禾晏留在府上。白容微有了身子,禾晏也不敢讓她操心,沒與她多說宮裡的事。等婢子扶著白容微去屋裡休息後,她便自己坐在院子裡,等著肖玨回來。

  肖玨回來的時候,是晚上了。

  天色全然暗了下來,院子裡已經亮起了燈籠,禾晏正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的看書,見他從外面回來,帶著一身的風露,神情有些冷凝,忙起身走近,問:「怎麼樣了?」

  肖玨將飲秋放到桌上,脫下外裳,默了一下才道:「三日後國喪。」

  「這麼快?」禾晏訝然。

  「不僅如此,皇上死前留下遺詔,宮中四名妃子,二十名宮女殉葬。」

  禾晏脫口而出:「不可能!」

  有關皇帝去世,女子殉葬一事,前史中的確記載有為。但這規矩早在先皇登基前就被廢止,因當時的和宗帝以為,殉葬一事太過殘忍,即被廢止。這本就是被廢止的規矩,更何況文宣帝雖然政事上無甚建樹,但到底還算是仁德寬容,絕不會下此等遺詔。

  「殉葬的四名妃子中,有蘭貴妃。」肖玨冷道。

  禾晏頓時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這遺詔是假的?」

  文宣帝寵愛蘭貴妃寵愛多年,而今文宣帝死後,沒人護得住蘭貴妃,大可用一句假的遺詔來除去這根眼中釘。

  「如果遺詔都是假的……」禾晏抬頭看向肖玨,眸光微動,「你可曾見到了陛下……」

  肖玨望著她,「沒有。」

  禾晏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若是沒有親眼見到陛下,便不能知道文宣帝是否真的是病逝,倘若是別的……

  「問過當時寢殿的內侍,皇上安寢之前,曾見過四皇子。」

  「這麼巧?」禾晏眉頭微皺,可若說是四皇子對皇上下手,根本找不到理由。

  「國喪過後,就是登基大典。」肖玨在椅子上坐下,「太子要登基了。」

  禾晏聲音沉下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在沒有改立儲君的傳位詔書出現之前,文宣帝宮車晏駕,太子登基,且不說太子能不能坐穩這個位置,只怕一旦太子登基,肖家面臨的處境,也不容樂觀。

  見禾晏眉頭緊鎖的模樣,肖玨反而扯了下嘴角,寬慰她道:「不必擔心,我明日去一趟四皇子府上。」

  「你……」

  他沒有說話,只平靜的看著禾晏,一瞬間,禾晏明白過來,她低下頭,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她重新抬起頭來,伸手覆上肖玨的手背,聲音堅定,「去吧。」

  ……

  文宣帝駕崩,國喪二十七日,國喪期間朝臣禁宴請、飲酒、作樂。擇定日期,三日後入皇陵。

  朝中因文宣帝那封「殉葬」的遺詔爭吵不休,其中反對最激烈的,自然是四皇子廣朔與五皇子廣吉,只因蘭貴妃與倪貴人都在殉葬一列。廣吉還小,只知道哭鬧不休,廣朔帶著御史持言反對,被廣延以「遺詔畢遵」駁回。

  眼下看著,似乎是廣延奪得江山大位了,不過世上之事,暫且也說不清楚,只要一日沒有登基大典,一日就不能算塵埃落定。縱然真的登基做了皇帝,前史裡做了皇帝又被拉下來取而代之的,也不是沒有過。

  朝中人人自危,一時風聲鶴唳。

  在文宣帝駕崩後,廣延作為太子,暫且代辦了朝中一切事宜。而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先前那些被軟禁起來的烏托使者放出來。且下令准允烏托國求和一事,並有意允許烏託人在大魏開立榷場。

  此令一出,朝中上上下下都炸了鍋。

  倘若之前他要這麼辦,群臣中雖有反對之意,卻也不會這般強烈。而在天星台一事後,明知道烏託人狼子野心,廣延還要堅持主和,實在是令人寒心。

  御史的摺子一封一封的往太子案頭飛,全被丟進了廢紙堆裡,廣延在這件事上似乎下定決心,誰說都不理。朔京城百姓們還不曉得其中利害,文臣們又大多主張中庸,唯有武將們,各個不忿,卻又無可奈何——早在多年前,徐敬甫就已經縱著文宣帝重用文臣,而今武將的位置,遠遠不如文臣來的重要。

  石晉伯府上,楚昭看著手中的長信。

  片刻後,他將信攥在手中,信紙被揉皺成一團,昭示著他此刻複雜又微怒的心情。

  他鮮少有這般的時候,心腹見狀,小心的問:「四公子……」

  楚昭將信丟進火盆裡,按了按額心。

  雖然早就知道廣延是個沒腦子的蠢貨,但他沒想到,沒腦子便罷了,竟然可以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他明明已經提醒過廣延,弒君之舉不可取,可廣延還是這樣做了。只怕張皇后和她的娘家也在背後出過力,否則一切不可能順利成如此模樣。

  「四公子,再過三日皇上入皇陵,太子殿下很快就登基了,對四公子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嗎?」畢竟現在徐敬甫不在了,徐敬甫的一部分人都歸了楚昭手下,從某種方面來說,楚昭也是太子的人。一朝得勢雞犬升天,只要太子做了皇帝,自家的四公子只會前程越來越好。

  楚昭笑了一聲,眼中一點溫度也無,「他當不了皇上。」

  心腹抬起頭望向他:「這……」

  「他太急不可待了,倘若沒有那封遺詔,或許此事還有翻身的機會,但那封殉葬的遺詔一出,只不過是讓他加快了自己的死路。」他嘴裡說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眼中卻並未有半點怯意,像是談論的並非皇家尊貴的之人。

  「那封遺詔必然是假的,只是不知道是太子所為,還是四皇子所為。倘若是太子所為,那他不僅愚蠢,還自作聰明的可笑。倘若是四皇子……」楚昭微微一笑,「那麼無論如何,太子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您的意思是,在入皇陵之前……」

  「蘭貴妃要殉葬,四皇子一定不會容許這件事情發生。入皇陵在登基之前,只怕還沒有登基,這位置,就保不住了。」

  縱然到現在,他說的話雖然字字驚心,神情卻未見多大波瀾,似乎早已預料到眼前的一切。

  心腹心中不安:「四公子,倘若太子不值得追隨,如今當如何?」

  現在追隨四皇子,只怕也來不及了,更何況,他們的籌碼太少,根本沒有與四皇子做交易的本錢。

  楚昭看向窗外。

  明明已經是春日了,天氣卻還是冷得出奇,他原先跟著徐敬甫,若無肖玨,有徐敬甫看著的廣延,未必不能坐穩九五之尊的位置。可沒有徐敬甫的廣延,不論多久,都不是廣朔的對手。

  一日縱敵,患在數世。有時候楚昭會覺得,自己應當感謝肖玨。正因為有了肖玨,他才得到了自由。

  但同時,他也失去了一切。

  如今跟著廣延,就真的是一條道走到黑了。但若現在去追隨廣朔……他至多至多,也只能苟延殘喘的活著,因徐敬甫而得到的一切,也會在轉瞬失去。

  命運對他的殘忍在於,與黑暗相對的另一條路,並不是光明。兩相比較,並非拋棄一條,就能選擇另一條璀璨的大道,不過是,衡量失去的多寡罷了。

  他站起身來,「我去四皇子府上一趟。」

  ……

  金陵的夜晚,依舊如往日一般繁華。

  入雲樓裡,因著國喪,沒幾個人來。姑娘們早早的歇了琴音,只在樓裡坐著。

  花遊仙也換了素服,雖如今國喪並不強求百姓著素衣,不過這個關頭,還是不要出岔子的好。

  天已經黑了,到了傍晚,原先停了的雨又重新下了起來,花遊仙抱著剛從廣福齋裡買到的最後一包紅豆酥,躲到秦淮河畔的一處茶坊房簷下躲雨。剛剛站定,就瞥見一邊的拐角處,走來一個熟悉的影子。

  「楊大人?」花遊仙忍不住叫道。

  男子側頭看來,檀色長衫,容貌儒雅,正是金陵巡撫楊銘之。

  楊銘之瞧見花遊仙,亦是一怔,他應當也是從外歸來,沒有帶傘,衣裳都被淋濕了大半,稍稍躊躇一下,才走了過來,到花遊仙身邊站定,道:「遊仙姑娘。」

  花遊仙一笑,望瞭望外頭:「這雨一時半會兒想來也不會停,要不,就坐下來在此喝杯茶,等雨停了再走吧。」

  楊銘之稍一思忖,就點了點頭。

  如今國喪期間,他有官職在身,也不能飲酒,就叫了一壺清茶,一點點心。茶坊就挨著秦淮河邊,打開窗,能看見秦淮河上的船舫燈火明滅,在這雨幕中,如黑夜中的一點暗星。

  「似乎每次見楊大人時,都是一個人。」花遊仙笑道。

  楊銘之雖是金陵巡撫,卻同上一個巡撫不同,出行並不喜排場,以至於他做這個金陵巡撫做了幾年,金陵城裡的百姓也並非人人都認識他。

  楊銘之低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花遊仙有些好奇。當年在入雲樓見到這一干少年時,因著一同經歷世事,她的印象也就格外深刻。雖然楊銘之不如那位肖都督容色驚豔,也不如燕小公子意氣瀟灑,更不如楊少爺左右逢源,但在一眾少年裡,也是清俊出挑,頗有幾分不俗之氣。而再相逢後,雖然他已經是金陵巡撫,看著卻沉默了許多,不如當年飛揚。

  「楊大人可知,前不久肖少爺大婚。」花遊仙捧起茶來抿了一口,「奴家同採蓮讓人送去了賀禮。楊大人公務繁忙,應當也沒有時間去瞧。說起來,肖少爺看著冷漠不近人情,待那位禾姑娘卻極好。」

  想到此處,花遊仙也有些感慨,當時她看出禾晏是女兒身,肖玨對禾晏諸多照顧,卻也沒想到這兩人會在這麼快喜結連理。看來緣分是真的很奇妙,若是對的人,不必十年八年,就足以試出真心了。

  楊銘之垂眸看向面前的茶盞,頓了頓,才道:「是啊。」

  心中卻不如看上去的那般平靜。

  事實上,肖玨並沒有邀請他。當然,他也並不認為自己會接到肖玨的邀請。早在多年前,他同肖玨的兄弟情義,大抵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當年……

  楊銘之側頭,看向窗外的河水,河水纏綿而冰冷,載著水面的船隻,緩緩流向許多年前。

  許多年前,那時候他尚且還是賢昌館的學生,不知人間險惡,也不識世間疾苦。他有真心欣賞的朋友,志同道合,慷慨仗義。他也一度認為少年人的友誼,合該地久天長。

  直到肖家出事。

  他心急如焚,答應幫忙,回家找到自己的父親,可沒想到,一向總是在他面前讚揚肖玨的父親,竟一口回絕了他的懇求。

  那時候楊銘之極為不解,跪下央求,大抵是看他的態度太過堅決,楊大人最後終究拗不過,終於同他吐露了實情。

  直到那個時候楊銘之才知道,原來父親,一直都是徐敬甫的人。整個楊家上上下下,都受徐敬甫的照拂。

  「你若是幫了他,就是害了楊家。」父親站在他面前,搖頭道:「你自己選吧。」

  少年伏倒在地,滿目茫然。他不明白口口聲聲教導自己人該活的正氣風骨的父親,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倘若他自小學到的家訓都不過是紙上之言,那他這些年堅持的,究竟又是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他。

  他同肖玨斷義,他選擇了家人,同樣,也認為自己不再有資格做肖玨的「朋友」。

  後來他再科考,入仕,沒有留在朔京,故意去了金陵,他沒辦法面對楊家人,也沒辦法面對自己。只能在這裡,在當初與賢昌館同窗一同遊歷過的故地,假裝自己還是當初心懷天下,善惡分明的少年。

  可一直到再與肖玨他們相逢,楊銘之才突然發現,肖玨、林雙鶴、燕賀他們都沒變,變的只有自己一人。他們仍舊一同到了入雲樓,喝酒說話,卻再不似舊時心情。

  舊時啊……

  舊時如在平地裡緩緩隆起的一處巨大山嶽,不知不覺中,早已無法踰越,兩廂茫茫。

  花遊仙似是看出了他眼中一瞬而過的哀傷,頓了頓,終是換了話頭,道:「如今陛下駕崩,太子殿下卻准允烏託人在大魏開立榷場,金陵繁華,若是榷場有意在金陵……」

  楊銘之回過神,搖頭道:「榷場不會設在金陵。」

  「大人……」

  「我會阻止。」楊銘之低頭一笑,「如果我還是金陵巡撫的話。」

  事實上,自打徐敬甫出事後,楊家就給他傳了信來。教楊銘之去尋肖玨,看在肖玨與他舊時情誼上,請求肖玨手下留情,楊銘之並沒有理會。每一個人都應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正如當年他選擇了家人,楊家選擇了徐敬甫,一樣。

  等後來見他沒有理會,文宣帝又駕崩,想來留在京城的家人們,應當已經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出了新的選擇。

  可他不行。

  這幾年,楊銘之留在金陵,是在還自己的債。如今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候,他不打算再繼續違背自己的本心做事了。

  開設榷場一事,對大魏百姓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那些烏託人狼子野心,一旦進入金陵,誰知道會對百姓做出什麼樣的事來。這是引狼入室。朝中臣子們高高在上,自認為這把火燒不到自己身上,便無動於衷。

  可火一旦撩起來,哪裡管是高官還是百姓,自然一視同仁。

  他很清楚,眼下朔京城裡,除了幾個膽大的御史,應當沒有幾個文臣敢在這個時候提出異議。楊銘之也很明白,當他的奏章出現在廣延的殿頭,他這個金陵巡撫的仕途,應該也就到頭了。

  或許還會丟了性命?或許還會連累家人?但那又如何?

  少時讀書,讀到「正以處心,廉以律己,忠以事君,恭以事長,信以接物,寬以待下,敬以洽事,此居官之七要也」,那時候賢昌館的少年們躍躍欲試,人人皆認為自己可以做到,能為好官,可多年下來,又有幾人堅持?

  少年們有與世間所有不公頑抗的勇氣,總認為山重水復,終會柳暗花明,可待天長日久,也就漸漸束手無策,隨波逐流了。

  就如他自己一樣。

  少懷壯志,長而無聞,終與草木同朽。

  「小少爺,」花遊仙笑著叫他。

  楊銘之抬起頭來。

  「倘若是金陵巡撫,就是楊大人,倘若不做金陵巡撫,就是小楊少爺。」秦淮河畔的美人一如記憶中的風情萬種,端起眼前的茶盞,「在奴家看來,無論小少爺身居何位,都是當年在入雲樓裡嫉惡如仇,仗義執言的英雄。」

  「金陵城會越來越好的,所以,小少爺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友人的聲音柔軟,如舊時歲月,寬容的包含了他過去的掙扎與不堪,如秦淮河上的漫天大霧,霧散過後,仍是一池春水,絲竹輕歌。

  他低頭,過了許久,倏而笑了,跟著舉起面前的茶盞,同身前故人的茶盞虛虛一碰。

  「你說得對,」他低聲道:「都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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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5:5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四章 文正

  太子廣延要同意烏託人的求和,在朔京城裡掀起風浪。御史的摺子並未讓廣延改變主意,先前被文宣帝軟禁的烏托使者,重新出現在皇宮附近。雖是笑眯眯的語氣謙卑的與朝臣說話,目光裡,卻是掩不住的得意。

  下朝後,朝臣們心思各異,人人都將心思藏在深處,已經過了兩日了,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日子,皇陵一入,太子登基,今後的日子,只怕越來越不好過。

  剛出了乘樂宮,就聽見前方傳來陣陣書聲,朝官們抬眼望去,就見不知何時,乘樂宮前的空曠長地裡,坐了數十名青衫學子。

  這些學子全都席地而坐,為首的人長鬚白髮,穿著官服,已經老邁,神情冷凝,正是賢昌館館主魏玄章。

  魏玄章其實是有真才實學之人,只是他性格太過倔強固執,年輕時候得罪了不少人,後來就被打發去做賢昌館館主了。這個館主倒是極適合他動不動就愛說教的個性,雖沒什麼實權,這些年倒也自得其樂。此次太子廣延答應烏託人求和與在大魏開設榷場一事,魏玄章極力反對,除了那些御史,就屬他摺子上的最多。只是他如今的官職低微,連讓廣延多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那些字字嘔心的肺腑之言,也不過是在廢紙堆裡多增加了一張而已。

  「魏館長?」有認識的朝臣就問,「您在這裡做什麼?」又湊近小聲道:「先生,快回去吧,殿下如今不可能改變主意了。」

  這還是與他相熟的曾經的學生,不願意見他開罪了未來君王,才好心提醒。

  魏玄章卻不為所動,只看向乘樂宮的方向,長聲道:「微臣,冒死進諫。請殿下收回成命,不可讓烏託人在大魏開設榷場!」

  乘樂宮裡,並無任何動靜。

  日頭靜靜的灑在宮殿外頭的長地上,如灑了一層細碎的金子。年輕的學生們朝氣蓬勃,眼中黑白分明,年邁的老官如即將落山的夕陽,帶著殘餘的一點燦爛,立在春日的風中。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向來硬朗的身子,如今已經顯出些老態,有些踉蹌。待站定後,突然朗聲誦道:「天氣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何岳,上則為日新。於人曰浩然,沛乎塞倉冥……」

  他身側的學生們頓了頓,也跟著這位老邁的館長,一同長誦起來。

  「……黃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一一垂丹青!

  魏玄章誦的是《正氣歌》。

  乘樂宮裡,太子廣延猛地將手中杯子砸到地上,「那個老東西在外頭說的什麼?本宮要砍了他的腦袋!」

  身側的心腹忙跪下拉住他的袍角,「殿下,萬萬不可!至少登基大典之前絕對不行!魏玄章並無別的罪名,又是賢昌館館主,輕言下罪,只怕惹得朝臣和百姓議論……」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本宮想殺就殺了,誰敢議論?」廣延大怒,「怎麼沒有罪名,他這是根本沒將本宮放在眼裡,藐視皇族!在外面是什麼意思,威脅本宮?笑話!本宮豈能被他一個老東西威脅?信不信本宮立刻就讓人將他那些學生全都抓進牢裡,看誰還敢在此事上多嘴!」

  「是是是。」心腹擦著汗道:「可縱然是要教訓,也請殿下忍耐幾日。這魏玄章本就性情古怪,當初陛下還在時,就時時出言不遜……」

  「本宮可不是父皇那等仁慈心腸,」廣延咬牙,「他要是以為本宮會跟父皇一樣寬容他,就大錯特錯了!」

  「那是自然。」心腹忙道:「只是眼下,殿下還是不要出面的好。任他在外吵鬧,等登基大典一過,殿下再算賬也不遲。」

  廣延哼了一聲,一腳踹開面前破碎的茶盞杯蓋,「那就再容他多活兩日。」

  外頭,魏玄章仍在高聲長誦,蒼老乾癟的身子,在風中立的筆直挺拔。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礡,凜冽萬古存。」

  身後年輕的學生跟著老先生一道唸誦,彷彿並非在乘樂宮前,諸位朝官的眼皮底下,而是在賢昌館的學堂裡,春日中,讀書聽義。

  「顧此耿耿存,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一首誦完,乘樂宮裡,並無半分反應。

  魏玄章停了下來,看向眼前的朝臣們。

  朝臣們或躲避他的目光,或充滿憐憫,魏玄章上前一步,顫巍巍的走上了台階,一邊走,一邊脫下頭上官帽。

  他聲音平穩,如洪鐘清亮,只道:「為將者,忠烈斷金,精貫白日,荷戈俟奮,志在畢命。」

  又將手中的木笏放下,「文官不比武將,聖人言,文是道德博聞,正是靖共其位,文正是謚之極美,無以復加。」

  他走到最後一道台階上,慢慢跪下身去,將脫下來的官帽與木笏放至一邊,望著乘樂宮無人的大殿,聲音蒼涼而堅定。

  「微臣雖無操戈之勇,亦無汗馬功勞,唯有一顆忠義之心,光明磊落。賢昌館教導學生讀遍聖賢書,如今眼見殿下誤入歧途,若不規勸,是臣之過。」

  「武死戰,文死諫,生死與我如浮雲,老臣今日,就斗膽用微臣一條性命,來勸殿下懸崖勒馬,切勿釀成大錯。」

  「老臣,請殿下收回成命,不可讓烏託人踏足大魏國土,不可引狼入室,開門揖盜!」

  說完此話,他突然朝著乘樂宮前的朱紅大柱上一頭撞去。

  血,霎時間濺了一地。

  站在身側的朝臣們先是一頓,隨即驚叫起來。賢昌館的學子們一哄而上,將魏玄章圍在中央,被放到一邊的木笏和官帽在一片混亂中被人踩得粉碎稀爛,乘樂宮前,霎時間亂成一團。

  ……

  清瀾宮中。

  蘭貴妃安靜的坐著看書,在她身邊不遠處,倪貴人看著銅爐裡緩緩升起的青煙,神情有些焦躁。

  明日,就是文宣帝入皇陵的日子,也是她們殉葬的日子。倘若廣延仁慈些,還能一壺毒藥來個痛快,倘若這小子刻意一些,她們就會生生封死在皇陵,活活悶死。

  「姐姐,你還有心思看書!」倪貴人終是忍不住,站起身走到蘭貴妃身前,一把將書奪走,「明日就是你我的死期,我不信,你就真如此坦然?」

  沒有人能將生死置之度外,倪貴人當年與蘭貴妃爭寵,自持年輕貌美,以為必然能將蘭貴妃取而代之,沒料到惹得文宣帝大怒。那之後還將廣吉交給了蘭貴妃撫養,有廣吉在蘭貴妃手上,倪貴人收斂了許多,不敢做的過分,可心中究竟是不痛快的。

  然而如今,她與蘭貴妃突然就一同成了殉葬品,和文宣帝陪葬的那些個花瓶擺設沒什麼兩樣,於是過去的恩怨便統統可以拋之腦後。至少在眼前這一刻,他們是一邊的。

  世上沒有永恆的敵人,也沒有永恆的朋友。倪貴人衝動驕縱,入了宮後,並無什麼知心人,如今能為她出謀劃策的,一人也無,想來想去,能依靠的,竟然只有昔日的這位眼中釘。

  蘭貴妃抬眼看向她,語氣仍如從前一般和緩,「明日是明日,你今日何必擔憂?」

  「何必擔憂?」倪貴人道:「我自然擔憂!難道你看不出來,這遺詔根本就有蹊蹺嗎?皇上素日裡心軟得很,旁人便罷了,怎麼會讓你我二人殉葬?我看根本就是廣延那個混賬公報私仇。」她復又看向蘭貴妃,嘲諷的開口,「我知道姐姐隨心隨性,也不在乎生死,但姐姐難道不想想四皇子?我的廣吉還這樣小,太子是個什麼性子,你我心知肚明,現在對付的是你我,等太子登基後,下一個就該輪到廣朔和廣吉。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去死嗎?」

  聞言,蘭貴妃平靜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輕微的波動。

  可未等她說話,便將外頭有宮人匆匆進來,對著守門的婢女低聲說了兩句話。那婢子聞言,露出驚訝的神情,隨即快步走來,待走到蘭貴妃身前,才小聲道:「娘娘,乘樂宮出事了。」

  蘭貴妃與倪貴人一同朝她看去。

  「說是賢昌館的館主魏大人冒死進諫,請求太子殿下收回主和成命,殿下沒應,魏大人一頭撞死在乘樂宮的柱子上。好些大人都瞧見了,現在外頭亂成了一鍋粥,賢昌館的那些學生們都不肯走呢。」

  「死諫?」倪貴人皺了皺眉,「這宮裡好些年,都沒聽過這等詞了。」

  文宣帝耳根子軟,又過分寬容,御史們的摺子上個三封,總會看一封,也不至於用如此激烈的方式。不過這樣一來,廣延縱然是登基,也要落得一個逼死老臣的惡名。那些賢昌館的學生們大多出自勳貴家族,少年人又最是血氣方剛,親眼見著館長赴死,倘若廣延還是如一開始那般,堅持要與烏託人相和,只怕宮裡內外,傳出去著實不好聽。

  蘭貴妃扶著椅子把手,沒有說話。

  倪貴人倒是不冷不熱的開口了,「咱們在這裡苦苦求生,有人卻還趕著赴死。不過那魏玄章都已經七老八十的人了,死了倒也不虧。我如今卻還沒過幾年好日子,這樣死,我可不甘心。」她想到了廣延,忍不住切齒,「可惡!」

  蘭貴妃微微嘆息一聲,婢子扶著她站起身來。

  她走到窗前,外面日頭正好,春日,萬物欣欣向榮。

  「看吧看吧,多看幾眼,」倪貴人忍不住冷笑,「明日之後,就看不了了。」

  「倪氏,」蘭貴妃轉過身來,看著她淡淡道:「你想活下去嗎?」

  「明知故問。」

  「你若想活下去。」蘭貴妃的聲音溫和,於寧靜中,似又含著一層深意,「就照本宮說的做。」

  ……

  禾晏知道魏玄章死諫後的第一時間,就驅車去了魏家。

  魏家裡裡外外,早已擠滿了人,還不斷的人進來。這些年,賢昌館教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如果說徐敬甫的門生遍佈朝野,魏玄章本質上也不遑多讓。只是學生離館之後,魏玄章也並不愛與他們過多走動,所以單看起來,不如徐敬甫地位尊崇。

  然而如今他以性命進諫,過去的學生聞此消息,便從四面八方趕來,見先生最後一程。

  禾晏好容易擠進人群,就看見禾心影正扶著哭的幾欲昏厥的魏夫人,看見禾晏,禾心影也是一怔,等那些新來的學生過來照顧時,禾心影才得了空隙走過來,問:「禾姐姐,你怎麼來了?」

  其實若論年紀,如今的「禾晏」,並不能稱作禾心影姐姐,可禾心影總覺得或許死去的長姐還在,也應當就是禾晏這個樣子,便無視了諸多規矩。

  禾晏答道:「魏先生是懷瑾的師長,懷瑾眼下從城外趕來還需要時間,我先過來看看。魏夫人沒事吧?」

  「不太好。」禾心影搖了搖頭,「魏館長只怕早就存了死志,今日出事後,夫人在他書房裡的木屜裡,發現了幾封信,是分別給家人的遺言。」

  禾心影也很是難過。她因為長姐的原因,住在魏玄章府上,魏玄章平日裡大多時候都宿在賢昌館,很少回來。禾心影陪魏夫人的時間更多,魏夫人性情溫柔,並不計較她從前的身份,誰知道……會突然發生這種事。

  「我聽說,魏館長是為了讓太子殿下收回與烏託人求和的成令,」禾心影試探的問,「那現在……」

  禾晏苦笑一聲,「恐怕不行。」

  太子廣延,怎麼會因為魏玄章一條性命就改變主意,只怕這人非但沒有半分慚愧,還會惱怒魏玄章的不識抬舉。

  正想著,身後傳來人的聲音:「禾妹妹,你怎麼在這?」

  禾晏回頭一看,林雙鶴與燕賀正從外面進來,他們二人過去亦是賢昌館的學子,知道了此事,自然馬不停蹄的趕過來。

  「懷瑾沒有跟你一起來嗎?」燕賀左右看了一看。

  「今日他值守,在城外的南府兵操練。」禾晏心中暗嘆,也真是不巧,如果今日肖玨正好在場,或許還能攔住魏玄章。

  「燕將軍今日也不在嗎?」禾晏望向燕賀。

  燕賀氣急:「我若在,怎麼會讓這種事發生!」

  因為文宣帝駕崩,廣延又如此肆意行事,燕賀心中也多有不滿,根本不想上朝,尋了個藉口不在,反正廣延上朝也只是個幌子,如今不過是趁著機會排除異己罷了。誰知道他一不在場,就出了大事。

  「我去看看師母。」林雙鶴抬腳往裡走。

  魏玄章雖古板迂腐,對女子也十分嚴苛,不過府中並無納妾,這麼些年,與魏夫人也算相濡以沫的走了過來,如今留下魏夫人一人在世,對魏夫人的打擊可想而知。

  年輕的學子們都跪倒在老者塌前,塌上,已經被擦拭過血跡的魏玄章安靜的躺著,他的官袍被揉的皺皺巴巴,上頭沾著髒污與殘血混在一起,卻又像是比誰都乾淨。

  禾晏看著,心中難過至極。

  雖然這老先生過去在賢昌館中,古板又嚴厲,少年們老是在背地裡偷偷罵他老頑固,可也是他,在文臣們個個明哲保身的時候,勇敢的站出來,正如當年他所教導的那般,「讀聖賢書,做忠義事」,講完了最後一堂習課。

  林雙鶴的聲音沉下去,眼角眉梢不如往日的輕快,只道:「魏先生高義……」

  「高義也沒什麼用,」燕賀冷笑,「你看宮裡那位,可曾有半點動靜?信不信,再過幾日,風頭過去,那些烏託人還是會出現在朔京的街道上!」

  「我真是不明白,」林雙鶴喃喃道:「太子為何要執意如此,連我這樣不懂朝事的人都能看出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難道他看不出來?」

  「他不是看不出來。」禾晏輕聲道:「只是有所求罷了。」

  燕賀與林雙鶴一同向他看來。

  林雙鶴皺眉,問:「禾妹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燕賀倒是沒有問話,只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禾晏想了想,示意燕賀走到一邊,燕賀不耐道:「有什麼事快些開口,你我身份有異,落在旁人眼中,傳出閒話怎麼辦?」

  禾晏:「……」

  他倒是對這一方面格外潔身自好,大抵是家規甚嚴。

  若是往日,禾晏或許還要打趣一番,只是今日,她實在沒有與燕賀說笑的心思,只沉聲問:「燕將軍,你可曾見過四皇子?」

  燕賀一怔,看向禾晏的目光逐漸生出變化,又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開口:「你打聽這件事做什麼?」

  「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時候了。」禾晏望向他,「依照陛下遺詔,貴妃娘娘將要一同殉葬,四殿下如何能袖手旁觀。加上今日魏先生出事……燕將軍,」她問,「你應當知道。」

  燕賀神情變了幾變,從前囂張不耐的神情收起,漸漸變得沉靜冰冷。

  他道:「武安侯,到此為止,不必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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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6:2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五章 逼宮

  肖玨在傍晚的時候回到肖府。

  天快要黑了,禾晏剛走到院子門口就看見他,忙問:「肖玨,你知道魏先生……」

  肖玨道:「我剛從魏府回來。」說罷,他進了裡屋。

  他今日一大早去了城外南府兵裡操練,後又得知魏玄章死諫的事,急急趕回。從魏府回來,身上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換。

  「我今夜要出去一趟。」他道。

  禾晏心裡「咯噔」一下,望著他:「肖玨……」

  他走到禾晏身邊,問:「之前給你的黑玉可還在?」

  禾晏頓了頓,從腰間解下那塊玉珮捏在手裡。

  「我會留一部分人在府上,如果明日一早我沒有回來,你就帶著這塊玉出城,找涼州衛的沈瀚。」

  「肖玨,」禾晏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抓住他的手,神情不定,「你是不是……」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不必說也能明白。

  肖玨垂眸看著她,他知道禾晏雖然行事膽大,但這些年,卻一直沒有做過出格的事。但是……

  「時間不多了。」過了片刻,他雙手覆住禾晏的手背,淡聲開口。

  禾晏沉默許久,點頭:「我知道了。」

  有些事情既然已經決定做了,就不要瞻前顧後,況且,如今看來,這也是遲早的事,或早或晚都會發生。

  只是沒料到會來的這樣快而已。

  「你放心去吧。」她仰頭看著肖玨,神情重新變得輕鬆起來,「我會在這裡替你守著肖家,誰也不能越過我的劍。但是肖玨,你要記住,現在大嫂正懷著身孕,受不住驚,所以明日一早,」她反手握緊肖玨的雙手,「你一定要回來。如果你不回來,我就帶著劍進宮去找你。」

  肖玨一怔,怒道:「你敢?」

  禾晏不為所動,「你看我敢不敢。」

  女孩子目光堅定,她自來執拗,認定的事情,倒是從無反悔的餘地,又僵持了許久,肖玨終於敗下陣來,道:「我答應你。」

  禾晏笑笑:「一言為定。」

  ……

  夜色籠罩了整個皇宮。

  金鑾殿裡,太子廣延正慢慢的走著。

  宮人都被屏退左右,只留了幾位心腹在門口守著。他慢慢的走上台階,一直走到了台階的盡頭,龍椅的跟前,終於停下腳步。

  明黃色的龍椅扶手上,雕刻著金燦燦的真龍,他伸手,極慢的撫過龍鬚和龍鱗,分明是冰涼的,卻讓他的渾身上下流著的血,都沸騰滾燙起來。

  廣延轉身坐在了龍椅之上。

  他抬眼看向台階之下,眼前彷彿已經出現了百官折腰,群臣跪拜的畫面。他是天子,理應當天下臣服,只要想到這一點,廣延就覺得揚眉吐氣,胸中暢快至極。

  「父皇……」他低聲喃喃道:「兒臣,終於坐上了這個位置。」

  這天下,終於是他的了!

  自打他出生起,所有人都明裡暗裡的告訴他,文宣帝終會將江山交到他手上,將來,他會成為大魏的天子。所以廣延一直也這麼認為,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發現情況已經有了改變。

  出現了一個比他更適合當天子的廣朔。

  文宣帝對蘭貴妃母子的偏愛令他心慌,而他遲遲不肯擬傳位詔書,更讓廣延感到了一種背叛。如文宣帝這樣的帝王,優柔寡斷,識人不清,根本不配做一個帝王。廣延想,他本來沒有打算殺父弒君的,但只有這麼做,才能讓一切恢復原樣。

  他只不過是在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但是……

  廣延望著空空蕩蕩的大殿,心中並未有半分欣喜。他明白過去自己之所以在朝中多有追隨,其實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徐敬甫。而今徐敬甫已經不在,過去那些追隨者,許多見風使舵,已經轉投了廣朔門下。

  而禾如非已經死了,甚至於他一開始就是個假貨。如果肖懷瑾跟了廣朔,他沒有與廣朔抗衡的兵馬,只能借助那些烏託人,這就是為何他要堅持同意與烏託人求和,答應他們在大魏開設榷場這種荒唐條件的原因。

  如果說以前是因為怕烏託人走漏風聲,惹得文宣帝不喜。那麼如今,是因為他與烏託人達成條件,而那些烏託人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替他剷除廣朔的人,以及他的眼中釘肖懷瑾。

  很公平,廣延認為,沒有什麼,比得到這個天下更重要。

  想到明日一過,待他登基,這天下間人人都要對他頂禮膜拜,畏懼敬重,廣延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父皇屍骨還未入皇陵,殿下也還未登基,何以就坐上了龍椅。」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大笑,「恐怕有些不妥吧?」

  廣延驀地看向前方,大殿門口,兩個心腹正攔著廣朔,不讓他走進去。

  廣朔神情平靜的看著他。

  「讓他進來吧。」廣延惡狠狠的一笑,「我的四弟。」

  心腹鬆開手,廣朔走了進來。

  廣延從龍椅上站起身,饒有興致的看向他,「明日就是蘭貴妃殉葬的日子,我的好四弟不是最仁慈孝順,怎麼不抓緊最後的時機多與蘭貴妃說說話,還跑到這裡來?」他意味深長的開口,「難道,四弟也想來坐一坐這把椅子?」

  「父皇在世時,從未提過殉葬一事,殿下所言遺詔,未必是真。」廣朔不為所動。

  「怎麼就不真了?」廣延冷笑,「說起來,父皇入皇陵,讓蘭貴妃殉葬,也是蘭貴妃的福氣。父皇一直盛寵蘭貴妃,仙去之後怕再也找不到蘭貴妃這樣的知心人,才會一併帶走。怎麼被四弟你說的,像是很埋怨似的?遺詔在手,你又怎麼證明,它是假的?」

  「是真是假,殿下清楚,不過,這也不重要了。」廣朔嘆息。

  「不錯!」太子拊掌,「是真是假不重要,四弟,你總算說了一句有用的話。」

  「我要說的不止於此。」廣朔看向站在階梯之上的廣延,目光平淡:「也想說說,殿下殺父弒君,謀權篡位一罪。」

  此話一出,殿中全部沉寂下來。

  守在門口的下人如臨大敵,盯著廣朔,廣朔只靜靜站著,他身上沒有任何兵器,單從外貌上看,也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廣延緊緊盯著他,「你說什麼?」

  「我說,」廣朔目光與他相撞,分毫不讓,「殿下你,殺父弒君,謀權篡位。」

  廣延瞧著面前人,廣朔過去在他面前,一直謹小慎微,沉默寡言,朝事上從不參與,他縱然討厭廣朔,但也在心裡認定,廣朔翻不起什麼波浪。而如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人的目光已經不如過去那般畏縮,直視過來得時候,像是燃著一團看不見的火,亦有皇室獨有的肆意霸氣。

  「笑話!」廣延諷刺道:「本宮是太子,天下本就是本宮的,本宮為何要殺父弒君,費力不討好,要說謀權篡位的人,應該是你吧?」他陰森森的開口,「四弟不是一向希望父皇廢長立幼,怎麼,如今計畫落了個空,就想憑空污衊本宮?」

  「殿下,怎麼會認為天下是你的?」廣朔突然微微笑了,「計畫落空?」

  廣延的笑僵在嘴角,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廣延但笑不語。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高聲道:「來人,來——」

  的確有人來了,但不是他的人,身披金甲的兵馬從外面湧進,為首的人竟是燕賀。

  「歸德中郎將?」廣延一怔,隨即氣急敗壞道:「你瘋了?你知不知道這是造反!這是勾結禍亂!」

  廣延對燕賀倒是沒有刻意打壓,一來是燕家是新貴,在朝鬥中又一貫明哲保身,不如肖家樹大招風。二來是,廣延也聽說燕賀與肖懷瑾不對付,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廣延還曾一度想要招攬燕賀為己所用。只是燕賀長年累月不在朔京,燕父又狡詐如狐,嘴上應承的厲害,但從未真的被他討到便宜。

  但如今,萬萬沒想到燕賀竟然投靠了廣朔!

  廣延又驚又怒:「你竟敢這樣對本宮!」

  「燕將軍可不是勾結禍亂。」廣朔平靜道:「不過是奉命捉拿叛國賊子罷了。」

  「廣朔,你不要在此血口噴人!」

  廣朔渾不在意的一笑,只道:「究竟有沒有血口噴人,殿下心中清楚。」

  這時候,外頭又有人進來,竟是被侍衛抱著的五皇子廣吉,廣吉一到殿內,就指著廣延大喊:「就是太子哥哥!那一日我在父皇的殿中習字,看見是太子哥哥提著籃子進去了父皇的寢殿……後來太子哥哥走了,何總管進去,就說……就說父皇駕崩了!」

  不等廣延開口,廣朔就道:「宮裡的林太醫在父皇寢殿的毯子中,發現鴆毒的餘跡,那一日只有殿下帶著參湯去了父皇寢殿。」

  廣延冷笑:「父皇可不是被毒死的!」

  文宣帝是怎麼死的,他比誰都清楚,倘若廣朔以為能用這個就定他的罪,那就大錯特錯了。

  「殿下,是真是假,這也不重要了。」

  廣延一愣,這是方才廣朔回敬他假遺詔的話,可現在,用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對。

  到了現在,真相是什麼,沒有人在意。皇室的爭鬥中,從來只有贏家與輸家。

  贏者,真龍天子,輸家,一敗塗地。

  「廣朔,本宮警告你,本宮的人立刻就會趕來,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日子,本宮……」

  「殿下可能不知道,」廣朔看著他,似是帶著冷漠的憐憫,「封雲將軍的人已經到了乘樂宮外,殿下的人馬……」他一字一頓的開口,「盡數棄甲投戈。」

  「不可能!」廣延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他道:「不可能!」

  但心中,慌張和驚懼已經漸漸浮起,都已經這個時辰了。殿裡全都是燕賀帶來的人馬,他的人遲遲沒有進來,倘若外頭是肖懷瑾的人……

  那些烏託人……混賬,那些烏託人到了此時,竟然一點用都沒有!

  楚子蘭,一個名字陡然映入廣延心中,他的籌謀如何會被對方未卜先知,楚子蘭洩密?那個混賬,養不熟的白眼狼!

  「廣朔,你休要得意,」廣延已到強弩之末,咬牙看著眼前人,慢慢的往後退去,「你以為天下人會相信你的鬼話,本宮是太子,是儲君,登基大典近在咫尺,你若是在這個時候害了本宮,天下人都會議論你的陰謀。就算你登上了這個位置,一輩子也都是名不正言不順。你,免不了被人指點!」

  「殿下多慮了。」廣朔並未因他的話而生出其他情緒,看著廣延的目光,像是在看某種可笑的東西,「父皇在此之前,已經立下改立儲君的詔書。」

  「你撒謊!」廣延目呲欲裂,「怎麼可能?」

  「詔書在父皇信任的臣子手中,不是你沒看到,就代表不知道。」廣朔微微側身,身後的人上前,遞給他一把弓箭。

  他把玩著弓箭,緩緩開口,「這樣一來,殿下還覺得天下人都會議論我,名不正言不順麼?」

  廣延幾欲吐血。這個時候,他恍然間明白了剛剛一開始,廣朔所說的「真假並不重要」。

  要堵住天下人悠悠眾口,只要拿出一封傳位詔書就是了,真或假誰會在乎?天下人又不會一一前去分辨。只要今日這大殿上活下來的人是廣朔,那日後旁人怎麼說,還不都是廣朔說了算?

  他看著自己那個向來寡言不爭的四弟,慢慢的拿起弓箭,箭矢對著他,廣延下意識的躲到龍椅之後,怒道:「你想幹什麼?廣朔,你住手——」

  他的話沒有說完。

  金鑾殿上突兀的吹來大風,將四周的燈火吹滅,昏暗的殿裡,一簇黏稠的血液順著龍椅慢慢往下,將扶手上真龍的龍鬚龍首,染得分外鮮明。

  如無聲的窺視,又似冷嘲。

  風聲掩蓋了所有的殺意,這是一個寒冷的夜。

  ……

  晨光熹微,禾晏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光,神情逐漸凝重。

  從昨夜肖玨走後到現在,她沒有闔眼。白容微有了身孕,禾晏也不敢告訴她別的事。肖璟雖有些懷疑,但被瞞著,到底也不清楚出了何事。禾晏獨自守著,不時地摩挲手中的黑玉,心中想著倘若到了早上,肖玨還沒回來又該如何?

  只怕出城去找沈瀚,也未必就真的能萬無一失。

  正想著,外頭傳來動靜,禾晏驀地起身,衝出門去,就見肖玨自外面走來。

  他穿的鎧甲上尚且還帶著一點暗色的血跡,禾晏問:「你受傷了?」

  這個時間點,青梅都還沒起來,肖玨微微蹙眉問:「你一夜沒睡?」

  「睡也睡不著。」禾晏盯著他的臉,他看起來略有疲憊,但也還算好。禾晏問:「這血……」

  「不是我的。」肖玨頓了頓,「進屋說。」

  兩人到了屋裡,禾晏將門關上,轉頭就問:「昨夜宮裡……」

  「太子死了。」肖玨看向她。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事實上,從那一日在魏家看到燕賀時,禾晏就已經有了預感。燕賀並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但很多時候,沉默就是一種答案。

  禾晏幫他將飲秋掛到牆上,肖玨脫下鎧甲,在桌前坐下來。禾晏倒了杯熱茶推到他跟前:「肖玨,昨夜究竟發生了何事?」

  肖玨看著她,過了片刻,知道自己若是不說,今日也不可能出的了這個門,就嘆息一聲,將昨夜的事相告。

  禾晏聽得入神。

  昨夜金鑾殿中發生的事,肖玨也是事後才知道一點,當時他帶著一半南府兵在乘樂宮前與太子的人交手。燕賀帶人去的裡頭,待出來時,也只知道廣延是被廣朔親手射殺的。

  「你……是故意不去金鑾殿裡的嗎?」禾晏遲疑了一下,才問。

  肖玨低頭,笑了一下,淡聲道:「肖家同燕家不同,燕家是新貴,尚且依附皇室,我本身兵權過大,如果親眼見證了四皇子射殺兄弟,縱然現在無事,時間久了,難免四皇子心中不適。」

  「我不想在四皇子心中留下一根刺。」

  天威難測,沒了廣延,日後四皇子就是九五之尊。即便他現在可能沒什麼,但一旦坐上那個位置,或是身不由己,或是因事改變,倒不如一開始就獨絕可能出現的一幕。

  「如此,讓燕賀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燕家兵權不盛,又是新貴,無甚根基,四皇子用起來沒有顧忌。」禾晏道:「我只是沒想到,燕賀竟然也會追隨四皇子。」

  燕家中立了這麼多年,狡詐如狐,卻在最後關頭給了廣延一擊。只怕廣延自己也沒料到。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肖玨端起茶盞,低頭飲了一口,才道:「到了必須做選擇的時候,就算是不想,也必須做。」

  禾晏鬆了口氣,「總之,你平安無事就好。不過……」她看向肖玨,低聲問:「陛下真的一早就已經立下改立傳位儲君的詔書麼?五皇子又是真的親眼看到了太子投毒?」

  這樣一樁樁一件件,來得太過湊巧,讓廣朔登基,成了一件毫無異議、順理成章的事。

  「是真是假,並不重要。」肖玨斂眸,「太子已經死了。」

  一切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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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6:4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六章 輸

  一夜之間,天下易主。

  廣延殺父弒君,謀權篡位,被四皇子廣朔帶著歸德中郎將捉拿定罪。文宣帝早在駕崩之前已立下改立儲君的詔書,待入皇陵之後,登基大典還是照樣舉行,只是登基的人從廣延,變成了廣朔。

  朝中無人敢反對。

  廣朔做事,是同他寬仁寡言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果斷狠辣,早在昨夜捉擒廣延時,已將廣延幾大信任的心腹盡數緝拿。廣延的兵本就不盛,若說當初因為徐敬甫的關係,尚還有禾家支撐,自打禾如非出事後,撫越軍的兵權收回,並不能為太子所用。

  斬草除根,廣朔的動作,來的雷厲風行,令人膽寒。朝臣們紛紛議論,四皇子身上帝王之氣,已初見端倪。

  至於先皇遺詔令人殉葬一事,也被查出是假的。蘭貴妃和倪貴人,連同其餘的數十名女子,得以保全性命。傳到外頭百姓耳中,也都說四皇子仁慈英明。

  百姓們從不在意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是誰。只要有衣穿,有飯吃,皇帝由誰做,並不重要。

  而朝臣們亦不會反對,如今大魏皇室中,五皇子廣吉還小,眼下能撐事的,也唯有一個廣朔而已。

  文宣帝入了皇陵,清瀾宮裡,蘭貴妃脫下沉重的禮袍。剛坐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是倪貴人。

  「恭喜姐姐如今得償所願。」倪貴人自行走到小几前坐下,皮笑肉不笑道:「再過不了多久,妾身就要叫姐姐一聲太后娘娘了。」

  蘭貴妃望著她,目光仍如從前一般和緩平淡,「倪貴人,現在不是還活著麼。」

  倪貴人一愣。

  那一日,魏玄章一頭撞死在乘樂宮前,將太子與大魏的矛盾激化到了頂點,太子如此暴戾偏執,而她明日就要隨著文宣帝一同沒入黑暗的陵墓。最後關頭,倪貴人與蘭貴妃合作了。

  廣吉的話是假的,傳位的詔書未必也就是真的。說到底,廣朔要的只是一個藉口,一個名正言順的藉口。

  事實上,在那個時候,倪貴人也是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想著橫豎都是個死,不如拼一把。但其實內心深處,並不認為廣朔會成功。

  但廣朔偏偏就成功了。

  外頭說起來輕描淡寫,短短一夜,在此之後,倪貴人終於意識到,倘若只是臨時起意,倘若廣朔只是為了自己的母親而抗爭,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恐怕爭取不到歸德中將軍與封雲將軍的追隨。

  只怕昨夜裡金鑾殿上發生的一幕,早在很多年前,就被蘭貴妃預見到了。

  甚至於想的再深一些,或許文宣帝死於廣延手中,蘭貴妃也未必真是一無所知。

  廣朔的沉默與溫和,寬仁與不理朝事,蘭貴妃的不爭與柔婉,文宣帝的寵愛與真心,都是在很久很久之前,蘭貴妃安排好的。從頭到尾,不是廣朔的演技太好,而是蘭貴妃心裡的主意,連她的兒子都不曾知曉。

  張皇后或許有一件事猜對了,蘭貴妃不是不爭,只是尋常恩惠根本瞧不上,她要爭,就替自己的兒子爭世上最尊貴的位置。

  所以太子注定會輸,因為他沒有一個能為了自己隱忍潛伏多年,絲毫破綻不露的母親。

  廣吉還小,而從今日起,整個大魏的皇室裡,再沒有人是廣朔的對手了。

  倪貴人心裡,慢慢的湧上一陣寒意。眼前的女人眉目和婉,這麼多年,從未見她有過怒言斥責,可原來,她才是最可怕的那一個。

  「妾身,活著就很好了。」倪貴人低下頭,聲音不自覺的帶了一絲謙卑與懼意,「今後,妾身會好好追隨娘娘。廣吉……還望娘娘多加照拂。」

  蘭貴妃沒有說話,只是望著窗外,過了許久,她回過頭,像是才聽清了倪貴人的話,微微點頭,闔眼道:「好。」

  ……

  太子府上,一片混亂。

  下人們哭哭啼啼,被官兵們拖的拖,抓的抓,太子妃尖叫著被人帶走,臨走時,指甲劃過牆面,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有人慢慢的走著,一直走到了院子靠裡頭,最後一間房。

  這是一處暗室,太子廣延性情凶狠陰戾,若是得罪過他的人,好一點直接殺了洩憤,有更慘一些的,被關進太子府的暗室嚴刑折磨,生不如死。

  如今太子府出事,官兵忙著捉拿府上親眷,並無人注意這裡。

  年輕男子慢慢的走著,乾淨的靴子踩在潮濕的地面上,暗室裡很黑,就著昏暗的燈火,可以看見暗色的痕跡,或是已經乾涸,或是泛著亮光,似是人血。

  這裡修建的像個牢房,房與房之間以鐵柵欄隔開,也並無守衛。聽見有人的動靜,房裡的人也並無什麼反應,至多微微抬一抬頭,又極快放下——這裡的人都已經奄奄一息,也並不認為,會有人前來相救。

  絕望充斥著這裡。

  他慢慢的走著,每走過一間房,就在房門前停下腳步,認真的端詳一番,似是在辨認裡頭人的樣貌。待發現不是,便又走開。

  這樣一間房一間房的走過,直到走到了最後一間。

  地上蜷縮著一個人影,如幼童一般側躺著,雙手抱著肩膀,頭往胸裡埋得很低,她衣衫不整,甫一走盡,雖未動彈,身子卻開始微微顫抖。

  楚昭腳步一頓。

  他望著裡頭的人影,過了片刻,將門打開了。

  裡頭的人仍舊沒有動靜,甚至沒有看他一眼。楚昭走到這人身前,慢慢的半跪下身,似是想安撫對方,卻又不知從哪裡下手,片刻後,他溫聲開口:「應香。」

  面前的人劇烈的一顫。

  「應香,」頓了頓,楚昭道:「太子死了,我來帶你回去。」

  他伸手,想要扶起應香,被應香擋住,可她似乎實在是沒有力氣,這點阻擋毫無作用,楚昭將她扶到石壁前坐下,替她撥開擋在眼前的亂髮,隨即愕然:「你……」

  「……不要看……」應香無力的道。

  原來千嬌百媚,美豔動人的臉上,遍佈了可怕的刀痕,又因為沒有被好好醫治,刀痕尚且還未結痂,鮮血淋漓,看一眼,狀如前來索命的女鬼,令人既驚且駭。

  楚昭心頭大震。

  廣朔去乘樂宮那一晚前,楚昭去了四皇子府上。

  他已經看的清清楚楚,廣延根本鬥不過廣朔,張皇后也不是蘭貴妃的對手。他確實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就算是現在追隨廣朔,廣朔也絕不會重用於他。但跟著廣延,也不過是綁在一塊兒一起死罷了。

  徐敬甫在世的時候,就告訴他,任何事,學會做選擇。

  他選擇了與廣朔做最後一筆生意。

  將太子的兵馬與安排和盤托出,出賣太子,求得一個他與應香活下來的條件。他已經不奢求在仕途上有何建樹進益,因為這已經不可能了。雖然活下去這籌碼,到最後也不知能不能成功,但已經如此,至少現在活下來也行。

  當時,廣朔瞧著他,似是沒想到楚昭會提出這個條件,只問:「楚四公子既然對你的婢女如此看重,當初為何又將你的婢女主動送去廣延身邊?」

  「你既送去將她做眼線,應當沒有別的情義。如今到了此時,除了此女別無所求,反而讓人看不明白。」

  楚昭溫聲道:「臣也不明白。」

  對他而言,天下無不可利用之事,也無不可利用之人。但偏偏每一次,又會在某個時候,留下些不應當存在的軟肋。

  禾晏是這樣,應香也是這樣。

  他看著眼前的應香,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

  應香只看了他一眼,就飛快的埋下頭去,像是怕自己弄髒了楚昭的衣袖,不再說話。

  外頭隱隱約約傳來官兵呵斥與下人哭嚎的聲音,應香側耳認真聽了一會兒,道:「……太子死了嗎?」

  楚昭回過神,輕聲道:「對。你可以離開太子府了。」

  應香聞言,並未顯出高興的神情,反而像是往後退了一點,道:「不……」

  「你不想跟我回去嗎?」楚昭問。

  「四公子,」她的聲音柔軟的像是最脆弱的絲帛,只要輕輕一扯,就會碎裂,應香道:「奴婢走不了。」

  楚昭一怔:「為何?」

  像是經歷了巨大的掙扎,應香慢慢的伸出手,撩開衣袖,楚昭驀地睜大雙眼,衣袖上原本似雪無瑕的肌膚,眼下已經面目全非,像是被火燎過,又像是被搗碎,發出潰爛的痕跡。

  「太子餵奴婢服下無解毒藥,」應香道:「奴婢……是等死之人。」

  廣延痛恨她的背叛與不忠,對於不忠之人,有無數種折磨的辦法。應香容貌生的極豔,他就毀掉她的容貌。還要讓她以一種最讓人崩潰和殘忍的方式死去——眼看著自己最後一寸完好的肌膚潰爛,最後連死了,都讓人噁心作嘔。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楚昭在一瞬間,竟生出極大地茫然,已經許多年未曾有過這樣的情緒,他不知所措的看嚮應香,道:「沒事,待出去,我會找大夫替你醫治。」

  「沒有用的。」應香苦笑一聲,「奴婢自己清楚,已經救不了了。」

  牆壁上燃燒的火把安靜的搖曳,將她半張佈滿血污的臉照的分外清楚可怖,再無過去巧笑倩兮的絕色模樣。

  楚昭怔怔的看著她,他是知道應香落在廣延手中,必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也萬萬沒料到,竟是如今這樣的局面。

  沒有死,卻還不如死去。

  「奴婢……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他道。

  「奴婢一生,沒有什麼東西,唯有容貌尚可。」應香伸手,似是想要撫過自己的臉,可手在半空中就停住,「如今容貌盡毀,又服下無解之毒,奴婢不想死的可怖猙獰,四公子……能不能送奴婢一個痛快。」

  「你要我殺你?」楚昭愕然看向她。

  「奴婢這條命,本就是四公子所救,如今死在四公子手上,也算圓滿。再者,」女子的聲音輕輕,「四公子不是害奴婢,這是在幫奴婢。」

  楚昭道:「我不殺你。」

  「那就請四公子離開。」慣來對他低眉順眼的婢子,第一次對他露出了強硬的神情,「奴婢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應香,」楚昭第一次對她束手無策,他耐著性子輕聲道:「你的傷並非沒有挽回的餘地,朔京的大夫很多,能治好你。」

  「縱然治好了又能怎樣?」應香輕輕一笑,「奴婢如今已經沒有容貌,甚至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留在公子身邊,不能為公子驅使,也是拖累。」

  楚昭聞言,神情微動,他道:「你在我身邊,只是為我驅使嗎?」

  「公子身邊,不留無用之人。」應香回答。

  這話中,綿裡藏針。而他無言以對。

  「奴婢當年被父親當做貨物販賣,是公子救了奴婢。至此之後,公子就是奴婢的恩人父母,奴婢為公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當初奴婢所做一切,全都是心甘情願,可到了眼下,快要死的時候,奴婢希望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應香看著他,那雙美麗溫順的眼睛裡,第一次顯得灼然如火星,「請公子成全。」

  四目相接,楚昭能看的清楚,她眼中求死的執著。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應香是這樣的倔強與固執。

  「求公子成全。」眼前的女子又吃力的跪下身去,隨著她的動作,身上可怕的傷痕漸漸顯露出來,散發著和著污血的腥氣。如同她第一次與楚昭相見,被楚昭買下,惶惑不安的拜下身去那般恭敬。

  她活不長了,縱然眼下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楚昭閉了閉眼:「我答應你。」

  「多謝公子。」應香輕聲道。

  楚昭伸手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應香踉蹌著抬起頭,下一刻,那隻繞到她身後的手猛地往前一送。

  刀尖沒入血肉時,原是無聲的。

  她都沒來得及說話,被送的往前一撲,倒進了楚昭的懷中。楚昭鬆開手,將她抱在懷裡,半跪在地。

  「……多謝公子……」應香看著他,對他吃力的綻開一個笑容,「公子還是第一次,滿足奴婢的願望呢。」

  她的身上沾滿了新的舊的血跡,血跡蹭在楚昭乾淨的衣袍上,如映出斑駁的花。男子低頭望著她,目光有些無措。

  就是這一點無措,落在應香眼中,令她霎時間心中大痛。

  她喜歡楚昭,從第一次見到楚昭時就愛上了。在那種絕境的時候,被自己父親硬生生按著往火坑裡推的時候,有一位年輕英俊的少年,向自己拋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抓住了這根稻草,也愛上了這個人。

  她愛他的溫文爾雅,也愛他的心狠手辣。愛他看似寬厚包容下一顆冷漠無情的心,也愛他無堅不摧保護色下某一瞬間的脆弱和無助。

  這是個多麼複雜的人,有多複雜,就有多不幸。命運令他矛盾,旁人所看到的楚子蘭,都只是假的楚子蘭,唯有她知道真正的楚子蘭,真正的楚子蘭絕非良人,可她還是義無反顧,飛蛾撲火般的愛上了。

  這些年,應香待在楚昭身邊,被楚夫人刁難,被楚家上頭三個嫡子調戲,被徐娉婷明裡暗裡的針對,甚至到最後,被送入太子府上,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她從不後悔。

  因她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可失去的。

  她對他,有過恨有過怨,但也抵不上愛。這愛藏得小心翼翼,卑微至極,又來勢洶洶,令她自己都認為不可理喻。從不宣之於口,就這麼默默地,無聲的,愛了他這麼些年。

  楚昭那麼聰明,不可能沒有發現,她愛他。

  「公子……」她吃力的道:「奴婢……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男子的聲音很輕,待她是一如既往地溫柔:「你問。」

  「四公子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徐小姐會將奴婢送進太子府邸了?」

  楚昭低頭看她。

  那方螢石般淺色的眸子中,泛起層層波瀾。他沒有回答,應香卻瞬間明白了過來。

  「……原來如此。」說完這句話,她慢慢合上雙眼,氣息漸漸微弱,直到了無生機。

  暗室裡,身著青衣的男子安靜的低頭看向懷裡的女人。眼前浮現起的,竟是許多年前,他站在那姹紫嫣紅的人間樂境前,與無數的吵鬧聲中聽到的低聲啜泣,他順著聲音望過去,就見嬌弱的少女看向自己,夭桃秾李,豔色絕世。

  他救了她,卻也害了她。倘若當初沒有出手,或許如今的應香,應當過的比如今快樂。不像現在,縱然是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刻,也是含著苦澀走的。

  她沒有做錯什麼,真要說,也無非是因為愛上了他這種人。

  不知過了多久,楚昭彎腰起身,將應香的屍體抱了起來,緩緩走出了暗室,一步一步,朝著外頭走去。

  他於窮途末路中,同四皇子做最後一筆交易,所求的不過是一點可憐的溫暖,但如今,這點溫暖也不在了。最後一個同他相依為命的人也失去,這一局棋,他一無所獲。

  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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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7:0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七章 請征

  二月初三,四皇子廣朔登基,新帝繼位,沿用和宗的「慶元」年號,尊號「昭康」。

  昭康帝即位後,駁回烏託人求和一令,徹查清算徐相餘黨,追封賢昌館館主魏玄章,謚號「文正」。鳴水一案真相大白於天下。

  徐敬甫把持朝政這麼多年,與太子魚肉百姓,沆瀣一氣,如今昭康帝即位,當初追隨太子的徐黨,自然一個都不會漏下。

  唯一例外的,大概是徐敬甫的那位得意門生,石晉伯府上的楚四公子。不久前,昭康帝允了楚子蘭辭官的請求,楚子蘭辭官後,離開了楚家,消失在朔京城。聽說有人曾在城外的驛站見過他一面,大抵是離開朔京了,至於去往何處,無人知曉。不過,也沒人見著他身側那位絕色動人的侍女了。

  院子裡,青梅正端著煮好的骨頭餵給二毛。

  禾晏望著他們二人和樂融融的模樣,有些發怔。

  「你該不會也想啃那塊骨頭?」身側有人問道,似是帶著微微調侃。

  禾晏回過神,見肖玨從外頭走進來。他今日一大早就出去了,四皇子……現在應該叫昭康帝了,自打即位後,頻頻召見他。

  禾晏明白四皇子的打算,如今朝中尚有太子餘黨,肖玨與燕賀,是昭康帝決議要重用的人。

  這本應該是件好事,可禾晏卻覺得有些不安。

  「有心事?」肖玨揚眉。

  「皇上登基後,事情看上去是告一段落了。」禾晏看向長空,「可那些烏託人,應當不會善罷甘休。既然籌謀了這麼多年,與太子徐敬甫裡應外合,如今太子和徐敬甫倒了,他們豈會甘心?你也知道,一代一代,新皇繼位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

  權力更迭,那把位置坐的還不穩,尤其是朝中人心各異,最容易被人鑽了空子。禾晏與那些烏託人也打過交道,怎麼看,他們都不像是會甘心退避三舍的性子。

  「我知道。」肖玨淡聲道。

  禾晏看向他:「皇上是怎麼處理那些烏托使者的?」

  「之前太子將那些人放了出來,現在一部分已被捉拿,但消息應該流回烏托。」

  「你的意思是,他們很快就會動手了?」

  肖玨扯了一下嘴角:「不錯。」

  禾晏心中無聲的嘆了口氣。雖然她是武將,可她並不喜歡打仗,打仗就意味著流血犧牲,無數百姓妻離子散。尤其是如今這個關頭。

  而且……

  她望向身邊人,身側的男子目光落在院子裡正鬧騰的黃犬身上,微微勾起嘴角。

  這是難得的片刻安寧。

  罷了,她嚥下自己嘴邊的話,過了片刻,伸手挽住肖玨的胳膊,鄭重其事的開口:「肖玨,我晚上想吃紅燒乳鴿。」

  「……」

  ……

  平靜的日子總是格外短暫。

  昭康帝登基不到十日,烏託人大肆率兵進攻大魏,沿興河一路北上。

  烏託人同大魏的這場戰爭,在經過了數十年的籌謀後,終於打響。

  九川、吉郡、雲淄、並江四城因兵力不足,當初又被太子的人刻意安排,不過短短三日,就被烏託人佔領。烏託人攻破城門後後,大肆屠城,據僥倖逃回來的人說,河流沿岸屍體堆積如山,血將河水都染得鮮紅。

  昭康帝大怒,立刻令人前去制敵。然而大魏這麼多年重文抑武,除了封雲將軍與飛鴻將軍,並無多少人可用。眼下飛鴻將軍禾如非還是假的,撫越軍兵權重新歸於皇室。

  昭康帝在朝堂上詢問誰願意帶兵平亂,除了歸德中將軍燕賀與右軍都督肖玨,竟無人上前。準確的說,也不是沒有人,亦有老將願意提刀上馬,可惜的是,他實在是太老了,根本無法重新再上戰場。

  大魏皇室多年沉溺安逸種下的惡果,終於在這一刻顯露出來。

  金鑾殿上,昭康帝望著台階下的文武百官,面沉如水,嘆道:「諸公無能,護不住我大魏河山。」

  卻有人在一片安靜中,走了出來,聲音清朗,「陛下,臣願率撫越軍,赴九川抗敵。」

  穿著紅色朝服的女子站在殿中,顯得格外挺拔英氣,她抬起頭,望向高座上的帝王,目光乾淨而堅定。

  這是武安侯禾晏,也是封雲將軍的妻子。

  昭康帝微微頓住。

  與太子的較量中,肖家到底是站到了他這一方。肖玨也很聰明,並未直接參與,昭康帝有意重用肖玨,但又不能給他太大的權力,想來想去,最後就升了禾晏的官。

  禾晏到底是個女子,如今也不過是只有個侯位。升禾晏的官,既是給了肖玨的回報,又沒有讓肖家的權力大到令人不安的地步。正如如今的太后娘娘曾說的,不要小看女子。升禾晏的官,從某種方面來說,對肖玨也是一種制衡。

  但昭康帝的確也沒想到,禾晏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他下意識的看向肖玨,這個時候,試圖在肖玨臉上抓到一點情緒。可惜的是,大魏有名的右軍都督,神色平靜,未見半點波瀾。

  難道他是一早就知道此事?但既然知道此事,為何又不私下裡與自己先提,而是等到現在再說?

  禾晏俯身道:「臣與烏託人交手過幾次,斗膽懇請陛下准允臣帶兵前往九川。」

  論起與烏託人交手,她的確算是有經驗。無論是在濟陽還是在潤都,否則那時候文宣帝也不會進她的官。但若論領兵作戰……

  不等昭康帝開口,有文臣就道:「武安侯,你只是個女子,如何能帶兵抗敵?」

  「大人恐怕忘了,」禾晏的語氣不卑不亢,「威震四海的飛鴻將軍,原本也是個女子。」

  那位大臣被堵得啞口無言。

  是啊,那位真正的飛鴻將軍,可不就是一名女子。

  昭康帝沉默半晌,道:「此事事關重要,朕不能隨意決定,容朕思量過後,再行決議。」

  他看向肖玨。

  到這裡為止,昭康帝還不能確定肖玨是否知道禾晏的打算。如果肖玨也是支持禾晏的決定,那麼定會私下裡來尋自己。如果是肖玨開口,昭康帝會考慮答應,倘若禾晏真沒那個本事,大魏的右軍都督,想來也不會輕易讓自己的夫人去送死。

  當然,最關鍵的一點在於,就如蘭貴妃所言,大魏已經無人了。領兵作戰能力優秀的將領寥寥無幾,就算禾晏不去,又有誰能去?

  他心中暗自苦笑,只覺得頭上這頂明黃色的龍冠,戴起來實在很沉。

  ……

  下朝之後,禾晏隨著肖玨往外走,冷不防燕賀從後面跟了上來。

  他叫住禾晏:「喂,你真打算帶兵去九川?」

  「怎麼?」禾晏心裡有事,望著前面肖玨的背影心不在焉的回答。

  燕賀順著她的目光往前一看,想了想,問:「今日朝上之事,肖懷瑾難道還不知道?」

  禾晏沒說話。

  「禾晏,你可真厲害。」燕賀明白過來,驚嘆的看著她:「難怪我看肖懷瑾看起來這麼生氣。這麼大的事情你都不跟他商量,玩先斬後奏?行啊,要說你這能把肖懷瑾都氣成這樣,看來就算真去九川,那些烏託人也不是你的對手。」他作勢要拍拍禾晏的肩,手舉到一半,大抵又想到禾晏是個女子,於是縮了回來,看著禾晏幸災樂禍道:「肖懷瑾這麼生氣,武安侯,祝你好運。」說罷,他就一甩袖子,逕自往前去了。

  禾晏被燕賀這麼搶白了一通,倒是沒生氣,今日之事,她沒有跟肖玨商量,直接在金鑾殿上請征,估摸著肖玨也是生氣了。不過……有很多顧忌,她確實也不知道如何對肖玨開口。

  這會兒肖玨已經往宮外肖家的馬車那頭走去,禾晏忙跟上,自己進了馬車,同他坐在一起。車伕趕著馬車,馬車在回肖家的路上,她不時地抬起頭看一眼身側人,肖玨神情平靜,越是平靜,禾晏就越能感到他此刻的怒意。

  禾晏也就沒說話,她還得想想怎麼說。

  待馬車在肖府門口停下,肖玨自行先下了馬車,頭也不回的往裡走。禾晏跟著跳了下來,或許是馬車裡的氣氛太過於凝滯,好心的車伕還提醒禾晏:「少夫人,少爺今日心情看著不好,您要不寬慰寬慰他。」

  禾晏笑道:「一定。」

  待她一路跟著肖玨進了肖府,回到院子,青梅正在院子裡曬被子,看見禾晏高興地道:「少夫人——」

  「噓。」禾晏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尾隨肖玨進了門。

  甫一進門,她把門一關,對上的就是肖玨微涼的眼神。

  禾晏二話不說,過去攔腰將他抱住,「你先冷靜。」

  肖玨站在屋中,一動不動任她抱著,冷道:「不要每次都用同一招。」

  雖然是沒什麼新意,不過好用就行了。禾晏心中腹誹,她也不想每次都用這招,不過肖二少爺就吃這一套,那又有什麼辦法。

  「我來解釋一下。」禾晏緊攥著身前人的腰帶,語氣誠懇,「我是想跟你說的,可是每次想說的時候,總覺得十分破壞氣氛,後來拖著拖著,拖到了今天。我先說,我絕對沒有先斬後奏,就算先斬後奏,對的也是皇上,不是你。今日我怕我不說,皇上點了別人帶兵,只好先開口。肖玨,」她揚起頭看向對方,「我真不是故意的。」

  肖玨避開她的目光,語氣涼涼,「禾大小姐,你現在連騙人,都這麼敷衍了?」

  連「禾大小姐」四個字都說出來,可見是真的生氣了。禾晏心中一個激靈,忙道:「肖玨,你身為主將,怎麼能先入為主,我真沒騙你。」

  她確實是想說來著,可這段平靜日子,每每看肖玨難得的輕鬆,她便不想提起這些事。

  「好吧,我是有點顧慮。」見肖二少爺態度依然冰冷,禾晏老實承認自己的那點私心,「我……我是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她鬆開攥著肖玨腰帶的手,如犯了錯的孩子低頭看著自己腳尖,語氣躊躇,「烏託人那邊這樣亂,你是要領兵去雲淄的,雲淄與九川不在一個方向。若我主動跟皇上請命出征,皇上同意的話,就要獨自帶兵去九川。」

  「你肯定很擔心。」

  她暱一眼肖玨的臉色,見肖玨正低頭看著自己,眼睛一亮,這人又極快的側過頭去,禾晏心中有了底,抓住他的手,仰頭望著他,含情脈脈的開口,「我同你成親後,看這朔京城裡所有的男子,都不如你體貼周到。你做人夫君做的是獨一無二,定然擔心我這樣的嬌妻獨自一人在外。若我真的帶兵去九川,你只怕日日都想念我、擔心我,說不準還會將我鎖在屋裡,我這麼一個嬌弱的女兒家,不見天日……」

  她又開始胡言亂語,肖玨被氣笑了,看了她一眼:「把你鎖在屋裡?」他嗤道:「世上沒有一拳能把門鎖砸破的嬌妻。」

  「這你就誤會我了,」禾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雖然我看起來很強壯威武,但我的心很脆弱。譬如剛剛你生氣的時候,我就很難過,心都碎了。」

  她如今不要臉皮的話張口就來,肖玨都被說的沒脾氣了。半晌,才不鹹不淡的開口:「你認為,你要帶兵出征九川,我會不同意?」

  禾晏沒說話。

  他視線凝著面前的女子,有些微怒,然而怒意中,又夾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最後,他轉身身:「如果你直接跟我說,我並不會阻止。」

  禾晏望著他的背影,方才的嬉皮笑臉斂下,低聲道:「我以為若是你,會讓我跟你一道去雲淄……」

  「九川鄰近漠縣,你對漠縣地形熟悉,自然更願意帶撫越軍去九川。」肖玨的聲音平靜,「在雲淄,並不能完全發揮你的長處。」

  禾晏一怔,他轉過身,目光與禾晏相接。

  清楚的,坦蕩的,明明白白的如一面鏡子,映出她的所有心思。

  他原來都知道。

  禾晏頓了頓,重新展臂將眼前人抱住,喃喃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她的確更願意去九川,過去從未去過雲淄,如果她與肖玨一同去雲淄,那麼昭康帝必然會點別的武將去往九川。可沒人比她對九川更熟悉,並非她自信,甚至可以說,沒有人比她更懂得如何在九川打贏勝仗。

  眼下大魏無人可用,戰事稍緩一點的是並江,九川、吉郡和雲淄的戰況最糟糕。縱然她自己心裡清楚自己的本事,可關心則亂,肖玨如今是她的丈夫,未必就願意她獨自帶兵去危險的地方。

  就如當年肖夫人總是阻攔肖仲武一般。

  「我說過,」肖玨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想做什麼就去做,做得到就行了。」

  禾晏抬眸,問:「你相信我做得到?」

  他輕哼一聲,「禾將軍有什麼做不到的。」

  禾晏看著他彆扭的模樣,「噗嗤」笑出聲來。

  原以為很難說清楚的事,如今卻這般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他待她真是十足的包容,包容到禾晏甚至覺得自己的某些思量和顧慮,都顯得可笑。

  「不過,皇上未必會將兵權直接給我。」禾晏的笑意才漾開一瞬,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

  畢竟在外頭人看來,她連這個武安侯的名頭,都是沾了一點肖玨的光才得來的。就算在濟陽,在潤都,也有肖玨與李匡,她並未獨自帶兵打過一場仗,倘若直接將兵權交給她,外人未必會服氣。

  「我會進宮見皇上一面,撫越軍的兵權,應當會交由你手。」肖玨道:「但如何讓你手下人信服,只能靠你自己。」

  「你說的是真的?」禾晏猛地激動起來。

  讓手下人信服,她有的是辦法,如果肖玨能說動昭康帝,此事就是真的板上釘釘了。

  「皇上今日沒有直接回覆你,就是在看我的意思。」他唇角一翹,「他不信你,但信我。倘若以我來為你保證,他就會相信你帶兵的能力。」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難道陛下不怕將兵權給了我,我們夫妻二人手中權力過剩盛,反對他造成威脅?」禾晏順口玩笑。這個關頭,誰擁有了兵權,誰就有了勝算。雖然太子已經不在,皇室中暫且無人能對昭康帝產生威脅,不過武將功勞過多……自古以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好事。

  「大哥和大嫂還在京中,何況,大嫂腹中已有肖家骨肉,幾年之內,皇上不至於懷疑肖家。」

  禾晏心中的石頭又放下一塊,不過……她看向身前人,問:「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說皇上要你來為我保證,肖玨,你相信我會打敗那些烏託人嗎?」

  似是覺得她這個問題問的實在可笑,肖玨忍不住笑了,他不置可否的側過頭,懶道:「天上天下,誰見了你不甘拜下風。」

  話雖說的揶揄如嘲諷,語氣裡,卻似帶著與有榮焉的驕傲。

  這話聽得禾晏很受用,她踮起腳,湊到肖玨耳邊,低聲道:「彼此彼此,肖都督。」

  「我也相信你會再接再捷,旗開得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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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7:1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八章 義

  昭康帝最終還是准允武安侯禾晏率領飛鴻舊部撫越軍前去九川抗敵。

  朝中雖多有人議論,可最後也還是慢慢平息了。一來是礙於肖家的原因,也不敢說什麼。二來,縱然禾晏不去,朝中可用之人,寥寥無幾。還不如讓這位曾同烏託人交手過的武安侯領兵。

  燕賀帶著燕家兵馬先去吉郡,肖玨率南府兵深入雲淄,還有年紀稍大些的虎威將軍帶兵連帶著涼州衛的人一同去戰況稍好些的並江。禾晏則是領著撫越軍前去九川。

  他們四人,除了虎威將軍年紀稍長,其餘三人都算是很年輕了。尤其是禾晏,昭康帝卻敢將兵權交給他們,倒並非是存著賭博的心思,大抵還有為自己培養親信的意味。尤其是禾晏,倘若用好了,未必不是下一個「飛鴻」。

  兵符到手後,很快就要出發離京。禾晏同昭康帝請求,當初在涼州衛時,王霸幾人跟著她到了潤都,夜襲敵營時同她配合無間,想請求此去九川,王霸一行人可以加入撫越軍,昭康帝同意了。

  一切都塵埃落定後,剩下在朔京的日子,也不過兩日。

  春雷陣陣,快要到驚蟄了。柳絲已經有有了新發的綠芽,藏在江邊,將江色染得青青。

  城東孫大爺開的麵館裡,穿著藍布裙的女孩子正將鐵鍋裡的麵條撈出來。她年紀不大,生的只能算是清秀,有人同她說話的時候有些害羞,是個安靜羞澀的姑娘。

  兩個年輕人走了進來,年紀小一點的少年笑嘻嘻道:「兩碗陽春麵。」說罷,遞過去幾個錢。

  孫小蘭忙將手用帕子擦了擦,接過錢來,道:「客官先去裡頭坐,馬上就好。」

  小麥點了點頭,一邊擠眉弄眼的對自家大哥,被石頭瞪了一眼以示警告。

  二人到裡頭尋了一間桌子坐下來,小麥問石頭:「大哥,咱們馬上就要去打仗了,這一次可不是去涼州衛,是要和那些烏託人來真的。你既然喜歡小蘭姐姐,走之前幹嘛不告訴她?」

  石頭沒說話。

  「你若不說,她在朔京城裡,孫大爺萬一給她定親了怎麼辦?」小麥望向自己大哥,「咱們好歹也在涼州衛裡待了這麼久,大哥你現在怎麼變得這樣慫?」

  石頭搖頭,低聲道:「此去九川,未必能活著回來。何必給人希望,平白耽誤了人家。」

  他望向正在忙碌的藍裙姑娘,唇邊罕見的露出一絲笑容,「若我有命回來,再同她說我的心意……」

  小麥看了看孫小蘭,又看了看石頭,過了一會兒,認命般的嘆了口氣,「好吧,大哥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麵很快被端上來了,孫小蘭笑道:「兩位慢用。」又很快離開。

  石頭看了許久,才收回目光。

  天上漸漸下起小雨,將店門前的青石板洗的勻淨透亮。麵館的姑娘去將空碗收撿,待到了桌邊,卻見兩隻空了的麵碗前,還放著一盆山桃花。

  這盆桃花開得早,一些還尚未完全綻開,淺淺深深,點點緋色,如春日紅雪。她愣了一下,腦中浮現起方才寡言的清俊少年,過了一會兒,她臉頰微微泛紅,將這盆桃花抱起來,小心翼翼的放到屋中了。

  ……

  山還是從前的山,匪寨看起來卻破舊了許多。

  臉上帶疤的漢子爬上最後一道土丘,望著眼前的匪寨發呆。

  門口有個牽著牛經過的孩子看了他一眼,一看之下就呆住了,片刻後,嚎道:「大當家回來啦——」

  被簇擁著進了寨子,人人嘴裡叫著「當家的」,令王霸恍如隔世。在涼州衛待久了,學會的是服從,做的是小兵,這般前呼後擁,愛戴尊敬,真是十分令人不適。

  他輕咳一聲:「老子今天回來,就是為了說一聲,再過一日,老子就要出發就九川打烏託人了!順便來看看你們過的怎麼樣。」

  有人就擠上前來諂媚的道:「大當家走了後,素日裡往這山頭來的人不多,收成不好,大家就開始種地。還養蠶,雖然比不上咱們做盜匪的時候,但勝在穩定。二當家說,等夏日來了,在山裡挖個塘養魚,日後咱們吃的用的,也不必發愁。」

  王霸感到很欣慰,於欣慰中,又生出一點酸氣,皮笑肉不笑道:「看來老子不在,你們自己也過的挺好。」

  二當家走了過來,他是讀過書的斯文人,當年家道中落走投無路來當了土匪,卻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王霸一開始還希望他能給出點好主意,後來索性放棄了,就讓他留在寨子裡教小孩子讀書寫字。

  二當家道:「當家的當初也是看官兵剿匪剿的凶,再去搶道不安全,才自己去涼州衛投軍的。不過這兩年外頭本就亂,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如今這樣能自給自足,也已經很好了。當家的這是去打烏託人,沒有當家的在外拚命,哪能有咱們的好日子過。兄弟們都唸著您,若是哪一日您想回來,您還是咱們的老大。」

  王霸心中舒坦了些,輕哼一聲,「算你們有良心!」

  他從隨身帶著的包袱裡拿出幾錠銀子,一一排開。

  「這是……」有人小心翼翼的問。

  「老子在兵營裡立功,上頭賞的!」他滿不在乎的一揮手,「我現在吃住都在軍營,留著沒用,你們拿著吧,想買什麼就買點,別說老大沒管你們死活!」

  「這……」二當家躊躇了一下,「這是您用命換來的,咱們不敢收。」

  「叫你收下就收下,廢話那麼多!」王霸眼睛一瞪,「敢頂嘴了是不是?」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敢反駁,一旁的小孩子「呼啦」一下圍上來,各個往王霸身上撲,嘴裡嚷著:「大當家厲害!大當家最棒!」

  王霸被擠得只露出一個頭,氣急敗壞道:「別踩老子,都滾下去!」

  眾人瞧著這邊一團熱鬧,皆是低下頭,小聲的笑了。

  ……

  破舊的茅草屋裡,桌上難得燉了一大盆羊肉。

  十一二歲的少年正是能吃的時候,吃的滿嘴流油,腮幫子鼓鼓的。

  洪山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哥哥,」小孩子抬起頭來,含糊道:「下回你回來,咱們還吃燉羊肉!」

  洪山失笑:「好。」

  身側的老婦人不贊同的搖頭:「你什麼都順著他,這孩子被嬌慣壞了怎麼辦?」

  「阿城這麼乖,怎麼會被慣壞?」洪山笑著摸了摸幼弟的頭,有些感嘆,「阿城如今,是比我當時走的時候長高了許多,再過幾年,就能獨當一面了。」

  他們家中,就只有一雙兄弟與老母親。小麥兄弟尚且年紀相仿,而他的幼弟如今才十二歲。洪山這輩子沒什麼本事,能進入涼州衛,認識一干厲害的兄弟已經是沒想到的事。不過,他願意將所有美好的希望都寄託在自己的幼弟身上,希望他能光宗耀祖。

  「阿城,」他看著舉著羊腿吃的歡快的小少年,「當初我剛到兵營時,第一次見武安侯,她生的比你還要瘦弱。可後來在涼州衛裡,她一人獨佔鰲頭。」

  「她真那麼厲害?比哥哥還要厲害?」阿城好奇的問。

  洪山笑笑,「她可比我厲害多了,」他看向面前的小少年,「她也跟你一樣能吃。所以阿城,我不在的日子裡,你要多努力,說不定日後,你也能做如武安侯那樣的人。」

  「武安侯是女子,我是男子,我怎麼能做武安侯?」小少年不幹了,「我要做,也要做封雲將軍那樣的人!」

  洪山與婦人對視一眼,隨即都低頭笑了。

  「好好好,做封雲將軍也行。」洪山笑道:「那哥哥走後,你一定要專心唸書,好好習武,不要惹娘生氣,知道嗎?」

  「知道了。」阿城拍胸脯保證,「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娘的!」

  「阿山,」老婦人看向洪山,目光溫柔又擔憂,「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定要小心。」

  洪山把盛好的湯往老婦人面前一推,「放心吧,娘,我也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

  ……

  京城武館。

  江館長正與少東家江蛟比武。

  兩人皆用的是長槍,江館長當年一手長槍用的出神入化,而如今,他的兒子,江蛟已經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如他的名字一般,長槍如蛟龍出海,既漂亮,又兇猛。

  一道橫擊,槍尖已經抵上了江館主的脖頸,紅纓微微顫動間,周圍頓時爆發出一陣叫好的聲音。

  「好!少東家厲害!」

  「江館主輸了,不服老不行啊!」

  敗於自己兒子手中,江館主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露出驕傲的神情。望著眼前挺拔的年輕人,心中生出一陣極大地欣慰。

  當年江蛟的未婚妻同人殉情,江蛟頓時淪為笑談,從此一蹶不振。日日將自己關在房中,不肯見人。親朋好友人人來勸,也絲毫無用。

  江館主就這麼一個兒子,又生氣又心痛,毫無辦法。

  正好涼州衛在招新兵,想著要磨煉一下這小子的意志,就逼著江蛟去投了軍。

  沒想到不過兩年時間,就讓江蛟煥然一新。再不見往日頹廢,槍術更是漸長。若說這一生中,有什麼事是江館主值得慶幸的,那就是那一日撕下了涼州衛的徵兵文書,將這臭兒子扔進了軍營。

  他裝模作樣的矜持道:「你這槍術倒是頗有精益。」

  江蛟笑道:「是友人指點的好。」

  他這槍術,是被禾晏指點過的,想來也覺得唏噓,禾晏的槍術,遠遠在自己之上,自己想要追上她,還需要諸多努力才行。

  江館主走到屋子裡,從裡屋捧出一桿以紅布包著的長棍來。

  「這是……」

  「給你的。」江館主道:「打開看看。」

  江蛟依言打開,剝開紅布,裡頭是一桿銀色長槍,這槍比他先前去涼州衛時帶著的那支更漂亮鋒利。

  「你此行去九川,原先的長槍恐怕不行。我們武館,從不缺好兵器。這把長槍更襯你如今的槍法。」

  江蛟將長槍在手中隨意甩了幾下,覺得頗合心意,當即高興道:「多謝爹!」

  「既拿了武館的好槍,就不要辱沒了我江家的名聲!」江館主沉聲道,默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更要保護自己,記住,活著回來!」

  江蛟灑然一笑,將槍負於身後,爽快道:「那是自然。」

  ……

  細雨孱弱,酒家靠著江邊,有穿著蓑衣的老者正在垂釣。身形雄壯如黑熊的大漢手提大刀,摩挲著胸前的佛珠,望向面前酒家的目光,竟是格外柔和。

  這裡曾是他的家。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春日,他們的宅子靠近江邊,這個時節能撈上不少的魚。兄弟們將魚胡亂丟進竹簍裡,女孩子們就將魚鱗去了,收拾乾淨,烤的香噴噴的。那時候他的雙親還在,院子裡每日都是熱熱鬧鬧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像是沒有盡頭,他也像是永遠不會長大。

  一轉眼,許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原先的家人早已不在,曾經充滿回憶的宅院,也變成了賣酒的店坊。

  而他孑然一人,就連臨行前的道別,也無人可說。

  賣酒的婦人熱情的招呼道:「大哥,要不要來一碗杏花酒?」

  黃雄側頭看去,過了一會兒,點一下頭,道:「來三碗。」

  「好嘞。」婦人笑眯眯的答道。

  他將刀放在桌上,等著那婦人送上三碗清凌凌的甜酒。酒味清甜,算不上名貴,卻讓他想起母親釀的桂花酒。

  黃雄抬起頭,窗外的屋簷下,雨水一滴滴的落下來,在地面砸出一個小坑。他看著看著,忽然搖頭笑起來。

  其實,也沒什麼。

  他如今坐在這裡,就如坐在昔日的家中。這婦人的照顧,姑且可以算作是母親的叮嚀,外頭的雨聲,就如小輩弟妹的吵鬧。而這把刀……

  就是會陪他一同往前走的摯友。

  狂悍的漢子仰頭,將三碗酒一一灌下,放下手中的銀錢,起身大步而去了。

  唯有簷下的落雨,不疾不徐,分外綿長。

  ……

  京城林家,今日氣氛異樣的冷凝。

  林夫人拿著帕子不住地擦拭眼淚,望著眼前人,泣道:「好端端的,我兒,你何苦非要往吉郡跑?你可知那等地方戰亂不斷,你又不會武,要是撞上烏託人,可怎麼辦……娘可就你這麼一個心肝兒,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可怎麼辦!」

  「行了,」林老爺林牧皺眉道:「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要是讓下人看到了,怎麼辦?」

  林夫人不依不饒,將矛頭對準了林牧,「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你去跟皇上說,讓鶴兒回來。要不你替他去!你都活了這麼多歲了,我兒還小,嗚……他這柔柔弱弱的,怎麼能去戰場上……」

  林雙鶴:「……」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母親哭起來,眼淚竟然恁多。

  「娘,是我自己跟皇上求的,是我自己想去,您別怪爹了。」林雙鶴道:「這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候啊,咱們林家總不能只醫女子,我這一去,若是立了功,林家就要名揚大魏了。」

  「誰稀罕,」林夫人罵道:「我們家又不缺錢!」

  林雙鶴第一次對女子感到束手無策,看向自己的父親。

  林牧微微皺眉,問:「你真的想好了嗎?那可是戰場。」

  「爹,我又不是沒去過戰場,之前在濟陽的時候不是已經遇到過烏託人,我還不是好好的。你們擔心的太過了,我這人運氣向來不錯。不會有事的。」

  「可是……」林夫人還要說,身後有人的聲音傳來:「雙鶴,跟我過來。」

  正是林清潭。

  林雙鶴終於瞅著個空子開溜,忙道:「祖父叫我。」趕緊跟著林清潭過去了。

  待到了書房,林清潭轉身,看著林雙鶴的眼睛,問:「你執意要去吉郡,可是為了瘟疫一事?」

  林雙鶴一愣,隨即笑嘻嘻的道:「還是祖父英明。」

  烏託人在吉郡濫殺無辜,屍體堆積如山,聽說已經有瘟疫出現,林雙鶴主動請命前去,就是為了平疫。

  「你真的想好了?戰場不比京城,那是隨時會喪命的地方。」林清潭道。滿京城的人都知道,林家這個小兒子頗有天分,可惜行事荒唐,並不能成大事。或許,就連林雙鶴的父親林牧也這麼認為。林家對於這個小輩的期望,也無非是他一輩子不惹什麼大事,平平安安的過,這樣也就行了。

  「祖父。」向來嬉皮笑臉的年輕人,第一次顯出鄭重的神色,「倘若太平盛世,我專行女子醫科,也無可厚非,可戰事緊急,林家還貪生畏死,臨陣脫逃,就不配行醫了。」

  「此去吉郡,不止是治那些被染上瘟疫的百姓,軍中受傷的兵士,亦不可缺軍醫療治。」

  「戰場固然危險,可祖父也曾教訓過,業醫者,活人之心不可無,自私之心不可有。我是林家少爺,但首先,我是醫者。」

  林清潭看著眼前的林雙鶴,眸光閃動,過了許久,這個沉斂的老者,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醫者,仁術也。你已有仁愛之心,這很好。」

  「去吉郡吧。」他道:「林大夫,那裡也是你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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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7:2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五十九章 踐行

  禾晏在臨行前一日,一直陪著禾綏與禾雲生。

  禾雲生得知她要去九川後,極其激動,斥道:「我知你身手了得,但是禾晏,那裡是九川。過去你在潤都也好,在濟陽也好,至少你不是孤軍奮戰,你從未獨自帶過兵,怎麼能與那些烏託人相抗。那些烏託人狡詐凶殘,一破九川就開始屠城。你是女子,要是真的為人所俘……」禾雲生打了個寒顫,那是比死還要痛苦的地獄。

  「禾雲生!」禾綏高聲道:「你好好說話。」

  少年倏而閉嘴,可看向禾晏的目光,仍然是數不盡的擔憂。

  無論涼州衛的新兵們如何追捧禾晏,對他說禾晏無所不能,可在禾家父子心中,禾晏始終是從前那個吵著要買新衣口脂的柔弱小姑娘。一株嬌養的花草被移入野外,風吹日曬的能活下來已是慶幸,怎麼讓讓這株花草去打打殺殺,去搏殺拚命?

  簡直荒謬。

  「聖旨已經下了,兵符也在我手上,」禾晏無奈道:「雲生,你冷靜一點,我這還沒去九川,你先給我將敗仗安排上了。要是傳到皇上耳中,咱們禾家要倒大黴的。」

  禾雲生被她說的啞口無言,片刻後又道:「還不都是你逞能!」

  「男子漢大丈夫,」禾晏逗他,「國家危亡之際,正是要用人的時候,怎麼能只想著自己?你們學館裡的先生,平日裡也不是這般教的吧?」

  「我管那麼多,」少年咬牙道:「我只管我自己家裡人。再說,若能讓我替你去,我二話不說就去了。朝廷怎麼回事?這麼多男人,竟讓一個女人衝在最前面。」

  禾晏笑了笑:「雲生,你這話說的,你過去敬慕的飛鴻將軍,原本不也是個女人麼?」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我沒有想那麼多,也沒有認為自己是個女人就該躲在後面。不過是因為我認為我能上戰場,所以就去了。這和男人女人沒有關係。」

  「晏晏,」禾綏看向她,他的眼睛有點發紅,偏還要做出一副慷慨灑脫的模樣,「說得好。爹也是這般想的,你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既然主動請命前去九川,必然心中有數。爹不擋你的腳步,別聽雲生胡說八道,爹相信你一定能把那些烏託人打的落花流水。」

  他說著說著,自己先哽咽起來。

  若非禾綏年紀太大,資質又不過格,禾綏自己一定提刀跟著禾晏一同奔赴戰場了。說放心是假的,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如珠如寶的養大,之前禾晏偷偷去了涼州衛已經讓他擔心憂愁了好久,如今是真刀真槍的與那些烏託人對上,如何能輕鬆?

  可是,如果這是禾晏自己決定要走的路,他這個做父親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

  「爹從前也想過,咱們老禾家日後會不會出一個武將,不過總以為是雲生,沒想到是晏晏。」他感慨的看著眼前的姑娘,誰能想到,當初那個驕縱爛漫,總是吵著要買新胭脂的女孩子,如今會成為率領一方兵馬,親赴戰場抗敵的巾幗英雄呢?

  他心中又自豪又心酸,自豪的是他禾綏的女兒如此優秀,全天下的男兒一個都比不上。心酸的是一個女孩子上戰場,她要面對的,是別的女孩子都不曾面對過的殘酷與黑暗。

  可是,她要做天上的鷹,就應當讓她飛在長空,而不是做一隻風箏,將線牽在自己手中。

  她有自己的天地,即便那天地,是他這個做父親所無法觸碰的遠方。

  「爹相信,你娘一定會在天上保佑你的。」禾綏道。

  禾晏望著禾綏,禾綏這個父親,包容而寬厚,即便到了現在,也全然的為她著想。縱然自己心疼難忍,也絕不表現出來,更不會拿自己扮作牽絆女兒的工具。

  何其有幸,他們是她的家人。

  「爹放心,」禾晏握住禾綏的手,父親的手寬大而粗糙,指腹有常年勞作生出的厚厚繭子,「我打贏了那些烏託人就很快回來。」

  她一字一頓,彷彿承諾般的道:「我一定回來。」

  ……

  臨行前一日,傍晚時分,禾晏與肖玨出了門,坐上了去豐樂樓的馬車。

  林雙鶴今日包下了整個豐樂樓,請了幾位友人在樓中踐行。他自來揮霍,此去要跟著一道前往吉郡,下一次揮霍,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待到了豐樂樓,樓下的夥計先帶路將他們迎上去。待上去一看,只有林雙鶴一人在,桌上擺滿了酒菜,正中央放了一隻銅鍋,鍋裡「咕嘟咕嘟」煮著羊肉,香氣撲鼻,林雙鶴正與那邊的美貌琴師說話,不知道說了什麼,逗的姑娘直笑。

  「林兄。」禾晏叫他,林雙鶴轉頭,看見禾晏,眼睛一亮,走過來抱怨道:「你們怎麼來的這麼晚?我都到了許久,還以為你們今日不來了。」

  禾晏看了一下四周:「就我們三個人嗎?」

  就三個人,叫這麼大一桌子,林雙鶴還真是貨真價實的敗家子。

  「那哪能,我叫燕南光夫妻兩個也過來。好歹明日就要一起出發,今日就當是給大家,也給我自己踐行了。不過,」林雙鶴一搖扇子,「燕南光怎麼這般不準時?難道知道明日上戰場,今日先躲在家裡哭去了?」

  「林雙鶴,你罵誰呢?誰躲在家裡哭?」正說著,有人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幾人回頭一看,燕賀正攙扶著夏承秀往裡走來。他橫了一眼林雙鶴,「到底是誰膽小?你今日在這裡請客,不就是為了跟我打好關係,好讓我到了吉郡罩著你,免得你一刀被那些烏託人砍死了嗎?」他冷笑:「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禾晏注意到被燕賀攙扶著的夏承秀,關切的問:「承秀姑娘這是怎麼了?可是身子不適?」

  雖然按理說,她應當叫夏承秀「燕夫人」,不過禾晏還是更喜歡叫她「承秀姑娘」。夏承秀溫溫柔柔,總是耐心十足,很難想像最後怎麼會和燕賀這樣的暴脾氣成了夫妻。

  夏承秀聞言,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說話,就被燕賀接過話頭,他有意炫耀,偏又不想炫耀的很直接,就故作雲淡風輕的開口:「沒什麼,只是她如今有了身孕,凡事該小心一點。」

  「身孕?」禾晏一愣。

  林雙鶴激動道:「嫂夫人有了身孕?來來來,讓我來看看——」他伸手要去抓夏承秀的手。

  燕賀一把將他的手拍開,護在夏承秀身前,怒道:「幹什麼?」

  「給嫂夫人把把脈啊,」林雙鶴道:「我可是白衣聖手,專門為女子行醫的。讓我看看嫂夫人的胎像如何……」

  「滾,」燕賀一腳踹過去,「找宮裡的太醫看過了,好得很,不勞你費心!」

  「嫂夫人,你看他。」林雙鶴握緊扇子,低聲道:「你得管管。」

  夏承秀笑著搖了搖頭。

  燕賀目光落在禾晏身上,禾晏莫名其妙,他又看向在桌前坐下的肖玨,突然得意洋洋的開口:「肖懷瑾,我可當爹了。」

  「聽到了。」肖玨回答的很冷淡。

  「我先你一步當爹了!」燕賀強調了一遍,「我可比你領先!」

  禾晏:「……」

  燕賀上輩子一定是隻鬥雞,這件事究竟有何好比較的?再說了,她與肖玨這才成親多久,燕賀都成親多久,這也能拿來比?比試未免也太不公平。

  禾晏正想著,肖玨突然抬頭掃了她一眼。

  禾晏:「?」

  下一刻,肖二少爺不緊不慢的開口:「誰告訴你,你領先了?」

  燕賀笑容一僵:「你這是何意?」

  「你兒子尚未出生,我女兒,已經會背書了。」他盯著手裡的茶盞,微微勾唇。

  林雙鶴「噗」的一口茶噴了出來。

  禾晏:「……」

  肖玨這說的,怕不是在涼州衛的時候,她喝醉了酒扯著肖玨背書給他聽的事?林雙鶴笑的以扇遮面,嘴裡道:「對、對,懷瑾比你先當爹,這一點我可以作證,是真的!小女兒可乖巧了,什麼都會背!」

  「怎麼可能?」燕賀一聽,急了,慌裡慌張的衝上前質問,「都會背書了?你的私生女?肖懷瑾,你居然養私生女,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好哇,旁人都說你心高氣傲誰都看不上眼,沒想到你是這樣下流無恥之人。還有你!」他恨鐵不成鋼的看著禾晏,教訓道:「看你也是條在戰場殺敵的好漢,這你也能忍?不提刀砍了這混賬的腦袋做什麼?」

  禾晏:「我……」

  「怕肖家權勢壓人?」燕賀眉眼一橫,大手一揮,「本將軍給你撐腰,明日就去和離!」

  肖玨眉頭微微一蹙。

  「燕南光,」他平靜的開口:「今日我不想動手。」

  「誰怕你啊?」燕賀一聽,躍躍欲試的擼起袖子,「來就來!」

  「南光,」夏承秀不贊同的搖頭,輕聲道:「今日是林公子請客,怎好動粗?再說,肖都督是跟你說笑的,你何必當真。」

  夏承秀一開頭,燕賀這隻鬥雞立馬蔫了,只道:「……好吧。」

  「羊肉都煮好了,先坐下吃菜吧。」林雙鶴招呼幾人一道坐下,坐下時,還拿胳膊捅了一下肖玨,低聲道:「懷瑾,你可真行。」

  肖玨懶得搭理他。

  林雙鶴拿林家的銀子當水似的,都是照著最貴的點,一桌子菜就是一桌子銀子,不過一分錢一分貨,豐樂樓的酒菜本就是朔京城最好的。

  禾晏原以為燕賀雖然懼內,可到底是武將,做事必然粗心大意,沒想到這回燕賀真是令她刮目相看。夏承秀吃的喝的,哪些不能吃不能喝,他記得比誰都清楚。禾晏猜測,宮裡那些內侍伺候娘娘用膳時,估摸著也就這程度了。

  他一邊伺候夏承秀,一邊道:「哎,你們知不知道楊銘之?」

  肖玨聽到這個名字,並未有什麼反應,反而是林雙鶴頓了頓,問:「怎麼了?」

  「先前不是,」燕賀壓低了聲音,「廣延答應烏託人在大魏開設榷場嘛,楊銘之身為金陵巡撫,上摺反對,差點連烏紗帽都丟了。不知道怎麼回事,聽說楊家還因為此事和他鬧崩了。」

  禾晏看了一眼肖玨,問:「後來呢?」

  「皇上登基以後,倒是很欣賞他此種行為,又看他在金陵做巡撫的時候,兩袖清風,政績出眾,本想將他調回朔京,被楊銘之拒絕了。別看我,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拒絕。」燕賀聳了聳肩,「雖然他現在是在金陵,但我看,陛下欣賞他,他遲早是要回到朔京的。楊家現在一定後悔死了,我原先怎麼沒看出來楊老頭是這種人?」

  桌上無人回答他的話。

  「你們之前到底怎麼了?」燕賀在楊銘之一事上,倒是分外的好奇,又問肖玨,「什麼仇能吵的這麼遠,都多少年了還記在心上。肖懷瑾,」他道:「做男人就要大度一點,你這麼小肚雞腸算什麼男人?」

  「閉嘴,」林雙鶴白了他一眼,「我看這桌上最小肚雞腸的就是你。」

  「我可沒和我的摯友分道揚鑣。」

  「拉倒吧你,」林雙鶴不屑道:「你有摯友嗎?」

  「林雙鶴!」

  禾晏夾了一塊白蘿蔔到肖玨碗裡,肖二少爺不在軍營的時候,只要外食,多是吃素,大概是介意旁人處理的不乾淨。禾晏雖然覺得他這也有些過分講究了,不過……罷了,個人有個人的習慣。

  她打斷燕賀的話,試圖將話頭引開,「承秀姑娘,你是希望你腹中的,是位小少爺呢,還是位小小姐呢?」

  夏承秀笑了,她生的也說不上多國色天香,但自有溫婉風情,道:「小少爺或是小小姐,我都很喜歡。」

  禾晏又問燕賀:「燕將軍呢?」

  「我管他是少爺還是小姐,只要是我夫人生下的孩子,我當然很喜歡。」燕賀一提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尾巴立刻要翹到天上去了,頗得意地道:「如果是別人生的,少爺還是小姐,我都討厭!」

  禾晏:「……」

  這人還真狂,也不知別的人家的孩子哪裡得罪了他。

  林雙鶴也問夏承秀:「嫂夫人,可有為孩子先取名?」

  「這個……」夏承秀露出一個為難的神情。

  「這個我自有主張,」燕賀搶過話頭,「若是女兒,就叫燕慕夏。」

  禾晏:「……這是取傾慕承秀姑娘之意?」

  「看不出來你詩文一竅不通,這會兒倒是挺聰明。」燕賀得意洋洋的開口,「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本將軍甚會取名?」

  禾晏無言以對。

  燕賀大概自己並沒有察覺到一點,就是他愛護妻子雖然是件好事,但每每他得意洋洋的將自己愛妻之心擺在檯面上炫耀時,就顯得有一點、不,是格外的蠢。

  「確實甚會取名。」禾晏很捧場,「那若是男兒呢?」

  燕賀就顯出有些興致缺缺的模樣,「那就叫燕良將吧。希望他長大了以後,也能當一個如他爹一樣優秀的將軍。」

  「什麼人哪這是,」林雙鶴嘲笑道:「這會兒還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

  「林雙鶴!」燕賀惱怒道:「你到吉郡,到底還想不想活命了?」

  「想想想,」林雙鶴給他拱手,「還望到時候燕將軍救本少爺狗命。」

  燕賀這才滿意。

  禾晏咬著羊腿問:「不過林兄,你要去吉郡,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你縱然要上戰場,也會去雲淄或者九川。」

  去雲淄就可以同肖玨一道,去九川就和自己在一起。倒也不是禾晏自誇,只是說起來,林雙鶴與自己或是肖玨的關係,當然在燕賀之上。只是她後來也想明白了,眼下吉郡正在鬧瘟疫,林雙鶴要去吉郡,定然是因為瘟疫的緣故。

  「禾妹妹,」林雙鶴之前也跟著叫了幾次「嫂夫人」,但到底是覺得彆扭,最後還是叫「妹妹」了,他道:「你和懷瑾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有我沒我,區別不大。燕將軍就不同了,如果我不在場,他要是受個傷什麼的,沒有神醫醫治,耽誤戰事怎麼辦?他自己人緣極差,那些軍醫要是趁機在給他的藥裡下毒,嘖嘖嘖,好慘!」

  燕賀勃然大怒:「林雙鶴我看你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怎麼可能受傷,簡直荒謬!我告訴你,你日後別求著我救你,滾遠點!」

  禾晏心知林雙鶴也是嘴巴上胡言亂語。他這人看著不著調,跟個紈褲子弟一般,實則心裡格外有主意。朔京林家養出來的男兒,又豈會是真的貪生怕死之徒。

  禾晏舉起手邊的杯盞,因著明日要出發趕路,今日不敢喝醉,只換成了甜甜的米酒,她道:「遊仙姑娘先前送了我們一壇碧芳酒,不過今日還是別喝了,等我們打跑那些烏託人,再到豐樂樓來,請林兄為我們佈置一桌好菜,介時才算不辜負了美酒。」

  「現在呢,就先將就著這點米酒,就祝我們大家此去制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捷報頻傳,凱旋而歸,怎麼樣?」

  「好!」林雙鶴率先鼓起掌來,「說得好!」

  肖玨瞥了她一眼,笑了。

  五隻杯盞在空中碰撞出清脆的響聲,如兵戈相撞的金鳴,又如捷報來傳的角聲。

  「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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