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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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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卓吾]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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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3:56: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卷     王歡朝暮見

  從來道德與時違,宴笑盈堂予獨悲。多少趨承輕薄子,只遺名姓後人譏。
  這詩是說古來賢聖,遭時不偶,遊蕩天涯,不能舒展平生之志。湊著這些世上人,一個個趨利附勢,婢膝奴顏,總為一點名心,兼為身家衣食,就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付之東洋大海去了。花著臉、黑著心盡意諂媚,竭力奉承。不要說是王公貴戚去干謁哀求,就是那得寵的家人,稍可在主人面前說得一句話的,畢竟要卑辭屈禮,無窮趨奉,求他幫襯。這喚做拋磚引玉,以小博大,自然爵祿堅牢。惟有道學生生不肯隨方逐圓,遇見歹人便正顏作色,沒有一毫假借,常是犯了眾怒,不能存立於朝。他一味信得自是,並無怨言,這才是賢人的局面。有古詩一首單道勢利小人與君子不合之事。詩曰:
  世俗既雲下,滿眼皆狐鼠。美爵歸勢門,哲人擯台胥。
  遭逢庭陛間,非群則吳楚。鮮睇相容時,賤尤在爾汝。感慨集漣洏,默默誰共語。
  且把閒話休提,如今單表一樁人人說得的故事。是一個真正道學的君子,一個真正趨奉的小人。此事在戰國齊宣王十九年間,宣王姓田,雙名辟疆,本是諸侯,僭稱為王。只因他國富兵強,所以招賢納士,只為眼力不濟,不識好歹,但憑旁人說好便好。那蓋大夫王歡,字子敖,原是個極卑陋的人。因每日趨奉上卿陳戴,陳戴薦奏宣王,就將王歡遷了右師之職,見他儀容俊雅,言語婉曲,宣王一味偏辟,錯認他是個好人,傾心相愛,固結不解。須知田舍翁多收十斛麥便要易妻,豈有一國之主便用不得一個臣子麼?故此無人敢說,這也不必深求。且說孟夫子名軻,字子輿,志欲行道,亦仿孔夫子當年週遊列國的意思,備了琴劍書箱,帶了弟子公孫丑,出遊諸國。先往齊邦,一入臨淄,早已望見齊國都城了。你看那裡的景象如何?但見:
  第宅相望,冠蓋交錯。六街三市,鼓瑟吹竽。公子王孫,鬥雞走狗。寶貨盡山東之美,台隍枕海岱之交。日斜響遍歌鍾,春暖充盈花柳。簾捲瓊鉤,是何處美人吹鳳管。室開羅幔,問誰家貴客拊皇琴。
  孟夫子遙望一回,天色漸晚,不敢停留,向前趲行。去了半里之遙,恰好來到雪宮地面。公孫丑道:「此間雖是宣王的離宮,每常有過往的使客在此借宿,夫子就在此處安歇何如?」孟夫子應允了,公孫丑走近離宮,只見門已閉上,輕輕的敲了兩下,裡面走出一個青衣漢子,問道:「尊使何處到來?」公孫丑道:「我從師父孟夫子自鄒至齊,敢假雪宮權宿一宵,房金加倍奉償。」那漢子道:「前蒙本國右師王爺吩咐道:聞孟夫子游齊,早晚必從此經過,若來假宿可用心款待。既然夫子降臨,快請到中堂安歇。」公孫丑即請孟夫子步入雪宮,安頓行李,一宿無話。
  卻說這管宮的漢子連晚向右師府內去報,恰值王歡侍宣王夜宴出宮,這漢子稟道:「孟大賢已到了,現宿離宮,特此報知。」王歡道:「既如此,好生款待,自有重賞。」那人應諾而去,王歡亦退入私第去了。你道王歡既是宣王寵臣,右師又是尊貴之爵,為何恁般敬重孟夫子?只因孟夫子是個大賢,王歡是個小人,但他所作所為極不服人,畢竟得與一兩個正人君子往來,不惟可以掩飾人耳目,又好學識些事體,在人面前通文達禮,釣譽沽名,所以有這些虛禮數。還有一說,孟夫子自鄒至齊,路非一日。他又不是神仙,怎麼曉得孟夫子到來?只因此輩當權,羽翼甚多,百凡事體時刻打聽,所以得知。次早,宣王召王歡入朝,賜他坐下,便問道:「昨夜卿出宮後諸臣議毀明堂,卿以為可否?」王歡道:「臣聞明堂是周天子東巡諸侯之處,今主公業已稱王,就要使秦楚來朝,臨蒞中國,撫有四夷,怎麼倒要毀壞?臣聞鄒國孟氏博古通今,何不往聘一問?」齊宣王道:「他是大賢,恐未必肯來。」王歡道:「事有湊巧,他現游本國,臣已館在雪宮。吾主若欲行王政,可枉駕於求。」宣王道:「吾乃千乘之主,怎好去見他?」王歡道:「不是這般說。當日魯平公將見孟子,只因他駕下臧倉阻住了,至今傳為丑談。況主公非比尋常,不可不去。」宣王聽罷,即便依允,徑排車駕前往雪宮,拜訪孟大賢。後人有詩為證:
  聊為訪道試婆娑,倒屣相迎禮數多。欲得春風疏茅塞,不禁命駕輾寒莎。
  當時,孟夫子迎接宣王進宮,相見禮畢,宣王即開言問道:「聞子輿是當今大賢,不意光臨敝土,有失迎迓,幸賴子敖奉款在此,不揣有一事動問。」孟夫子道:「願聞其詳。」宣王道:「敝國有一明堂,近有人勸寡人毀壞,不知可否?」孟夫子道:「臣聞明堂是王者所居,吾王欲行王政又何必毀他?」宣王道:「如何是王政?」孟夫子把周太王治岐之政細細說了一遍。宣王滿口稱贊,即命返駕,又向孟夫子道:「寡人願安受教,敢屈大賢治我齊國?」孟夫子答道:「只恐臣性迂遠,不足以事王。」宣王道:「休得太謙。」言罷,起駕回朝。次日,宣王遣王歡迎孟夫子入朝,進為客卿。有詩為證:
  談仁談義向天涯,不似縱橫闔辟家。自有國君隆禮貌,直教千載播聲華。
  一日早朝時分,有大夫沈同奏道:「鄰國滕定公已薨,合當遣使往弔,特此奏聞。」宣王道:「國中何人可使?」沈同又奏道:「若使本朝文武出使鄰國,恐辱君命。今客卿孟夫子長於詩書,能知大體,得遣他去,足以增我國之光。」宣王大喜,即出令旨,就要孟夫子往弔滕邦,又遣石師王歡、靈丘大夫蚔蛙為副使。那王歡欣然應命,便私想到:我此行朝暮可以得近大賢,問他些行事,料他感我的薦舉,必然不吝教的。便去整了行李,備了弔儀,邀了蚔蛙,隨了孟夫子並公孫丑四人離了齊國,向滕邦取路前去。有律詩一首單道路途風景之美:
  郵亭是處可淹留,況復修途值素秋。楓葉滿林紅似錦,波光繞渚碧如油。
  板橋草店沽芳酒,客旅征夫話勝游。磴轉鄉遙風景異,時聞伐木弄樵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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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3:56: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卷下     王歡朝暮見

  行了數十里,天色傍晚,恰好已到書邑。邑宰出境相迎,齊到公堂筵宴,犒勞從者。然後孟夫子與公孫丑上房安宿,王歡與蚔蛙歇在下房。可笑蚔蛙原是沒用的人,竟頹然安寢,止有王歡是奸詐小人,一心思量與孟夫子接談。再三躊躇,不能睡著。忽聞寒雞半夜哀鳴,王歡錯認天色將明,也不喚醒蚔蛙並隨行僕從,連忙整冠束帶,要乘此早起無人,到孟夫子面前討好。誰知天色未明,王歡持燈出戶,忽被一陣風吹滅了,看見外面又是黑漆漆的,歎道:「天色偏與我作對。」退進房中納悶而坐,忽聽得傾盆大雨,王歡笑道:「好了,知心的雨來了。若是雨大,且勸孟夫子擔擱一日,或朝晨不得與他快談,到晚間畢竟要邀他一敘哩。」少頃,群雞亂啼,風雨如故,天色已亮。王歡出門將上房門彈了一下,公孫丑開門,見是王歡,遂問道:「右師大人到此何干?」王歡道:「令師何在?」公孫丑道:「在後軒看書。」王歡悄地走入,叫道:「孟夫子,勤攻書史,歡聞之,特自朝晨請教。」孟夫子即忙收了書,與王歡拱了手,絕不交言。王歡見相待冷落,又不敢發聲,只是陪筆,又道:「今日天雨,路行不便,據學生愚見,權住在此一日,待晴了再行何如?」孟夫子應道:「自然。」王歡又道:「還有一言請問夫子,我輩今往滕國弔喪,所行的禮儀畢竟該怎麼樣的才是?不揣請教一二。」孟夫子只得隨口答應他幾句,王歡也不敢絮繁,就躬身告退。那蚔蛙方才睡醒,撐開眼一看不見了王歡,正在狐疑,忽聽得在上房言語,爭奈雨大,又不十分明白,聽了半晌又睡著了。王歡進房將他拍了一下,蚔蛙驚醒問道:「右師大人到何處,去得這樣早?」王歡故意騙他道:「孟夫子請我進出使的話。」蚔蛙口雖道好,心裡便嫌他忌刻,可恨我睡著,不曾同去親近得大賢,這番再來請他,我一定要同去了。天色下雨,各守岑寂,一日無事。不覺天色昏黑,少不得邑宰有公堂晚酒,過來周旋一番,然後散去。那王歡又想道:孟夫子為人有些道學氣,不可驟然相得。憑著我這副媚諂的面皮,這片卑屈的心腸,這派謙恭的言語,朝一次、暮一次請見他,他意不過,自然日親日近,何難破些工夫?況此去滕邦還有千里之遙,正好與他盤桓。說未畢,樵樓上早已鼕鼕的起更了。王歡道:「趁此暮夜正好去見他。」只因日間賺了蚔蛙,他那句說話,恐怕要跟了同走,故意閒扯了半日。看見蚔蛙睡去,方出房門。誰知事不湊巧,走近上房把門一推,那門栓得甚牢,動彈不得。從壁縫中偷覷,不見一些燈火,連聲息也沒有,王歡不敢做聲,等了半夜,無可奈何。知道無濟於事,只得回到房中安歇。果然是:
  妄想已心癡,恓徨無暇時。但從吾所欲,樂此不為疲。
  王歡熬了半夜,力倦神疲,不曾解帶,和衣睡了。忽然金雞三唱,旭日高升,從夢中驚醒,叫道:「遲了,遲了。」急忙走到上房,正遇一個童子出來道:「天色晴了,車馬隨從各各打點起身。」王歡便向那童子深深一揖,那童子連忙回揖道:「大人何故如此?」王歡道:「夫了在裡面嗎?」童子道:「在。」王歡便跨腳進房,童子攔住道:「夫子尚未梳洗,不敢有勞玉趾,少時中堂相見罷。」王歡道:「雖未梳洗,卻在客中何妨?」童子再三推阻,王歡只得掃興而回。蚔蛙睡夢方醒,見王歡又是衣冠從外而來,甚生疑惑,懼王歡威勢,敢怒不言。不多時,束裝已就,那書邑宰來見王歡道:「聞右師大人即刻起程,恐天色初晴,路上泥濘不便車馬行動,敢屈再住一日。」王歡道:「多承盛意,但君命不可稽遲。」邑宰道:「既不可住,無可為情,小官有些須薄敬,本欲辦禮恭送,恐右師大人行路不便,特具白金百兩為犒勞車馬之費。」王歡微微笑道:「怎好受這許多。」邑宰道:「下邑缺然,方愧不暇,望大人笑納。」王歡便喚左右收了。忽報孟夫子已出中堂,慌得邑宰急避出去。外面人呼馬嘶,高車駟牡,安排齊整。孟夫子與諸色人等依次起程,邑宰遠送,出城十里才別。一路上林鶯草蝶,甚觸游懷。有詩為證:
  隔花鳥語亂催詩,占斷池邊兩部吹。野意似偏宜朧壑,幽情兼欲弄參差。
  卻說那滕國世子,與父治喪,嗣了國位,稱為文公,他原先未嘗學問,一味馳馬試劍,後來悔心之萌,聞知鄒國有孟夫子,他竟改過前非,折節讀書,定公在日,遣文公行聘於楚,聞得孟夫子游至宋國未回,他便傳下號令:「眾人暫歇楚郊,待我隻身往宋見過孟夫子,然後再見楚王。」那時孟夫子正聚徒開講,全不用合縱連橫、戰勝攻取之術。所說者都是唐虞三代之德,無非是發政施仁,愛民利物,有補於世道人心的好說話、大道理。因此文公長跪以求教,孟夫子因他是滕國儲君,尊賢敬士,不恥下問,因援引古人言語,即如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饘粥之食,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塚宰之聽,諒陰之唇,一一說得明白詳細。世子欣然領意,謝別孟夫子,始到楚國聘問。後來回到本國,適值定公病篤,文公憂形於面,親嘗湯藥。不及數月,定公已薨。文公登位,三日發喪。百官以文公年紀幼小,不諳禮數為憂。那知文公先在宋國以得孟夫子諄諄教誨明白。他不慌不忙,不遲不疾,一應國中政事無論大小,聽命塚宰設施。他自己即位,痛哭減膳撤樂,_粥飲水,哀毀非常。各國俱遣使臣往弔,惟齊國未來。一日,驛使飛馬來報:「齊國宣王差客卿孟夫子同右師王歡、靈丘大夫蚔蛙前來弔喪。」塚宰聽了忙遣有司整備館舍,供給下程等項。因孟夫子主使,分外加厚。是日,孟夫子、王歡、蚔蛙同向定公柩前行弔奠之禮,文公謝畢,就位號慟。孟夫子上前勸慰,以次王歡、蚔蛙也來勸慰。文公罷哀,塚宰便請孟夫子、王歡、蚔蛙同回公館洗塵筵宴。宴畢,塚宰辭去,孟夫子仍舊與公孫丑同宿上房,王歡恐怕蚔蛙礙眼,各自分房安歇。這蚔蛙的心裡,也思量要與孟夫子相往講談,竟不想睡,也學了王歡的樣子乘著月色微茫,意欲走進孟夫子房內講談一番。走近房門看見燈影射出,暗自歡喜道:我今夜來著了。但又不敢敲門,沉吟了一回,只得走進自家房裡,坐了片時,心跡不安,又走出來,遠遠看見王歡走近上房。蚔蛙暗中相覷,只見王歡也與我一般,不敢叩門而轉。蚔蛙恐王歡看破,急急轉身便走。王歡抬頭一看,見前面一人,寂然不見,疑心道:「驛庭公館極多鬼魅,適才見的只怕是鬼。」耽著驚,細著步,不住瞻前顧後,一步步巴到房中,把門關了道:「又是我神氣旺,鬼魅不敢相近。不然怎了,只索割斷這朝暮見他的心腸罷。」此後果然把這呆念斷了,但是懷恨在心,這也不在話下。次日,孟夫子同王歡、蚔蛙辭別了文公,仍取著原路回齊。正值初冬天氣,萬木凋零,百草憔悴,野景甚是淒涼。怎見得?有《酒泉子》一詞為證:
  寒葉墜風,斜映孤村茅舍。碧雲飛,山徑迤,唳徵鴻。
  遠林峭峭少行蹤,煙靄亂藏殘月。馬啼忙,人意急,響疏鍾。
  此時孟夫子一心只要覆命,也不思觀看風景,曉行夜宿不只一日,已到齊都。孟夫子同二人進朝覆命,宣王再三慰勞,賞賚有嘉,朝罷而散。次日,滕國遣使齎帛謝弔,宣王受了謝儀,就打發滕使回國。日往月來,不覺又是冬盡春初,本國大夫公行子的長子身故。宣王每常無事,就召其子入宮閒耍。今聞訃音十分哀痛,發出金帛到公行子家裡治喪,又遣右師王歡代弔。孟子正為客卿在齊,禮上往來也未免要備了禮物一弔。但見合國大小官約有百餘員,俱在公行大夫之子靈前執喪,真個衣冠濟濟,禮數雍雍,位次不少紊亂。忽聽傳報導:右師來弔。只有孟夫子立著不動,其餘的官員個個變容改貌,整冠束帶,巴不得躬身向前迎他下馬才好。王歡車馬儀從盛不可當,進到靈前行了奠禮,隨後各官相見,趨承惟恐落後,那顧得朝廷有不歷位與言的禁令,不下階相揖的法度,紛紛的就著右師講話。孟夫子暗暗駭然,以禮自守,並不開談。王歡覺得滿面羞慚,說道:「諸君子皆來與歡談論,子輿獨不與我交言,是簡慢歡了。」說罷,怫然而去。眾人見孟子如此正道,不覺自己沒趣,反道孟夫子不合時宜,不近人情,不是好相處的。後來這件事傳入宣王耳朵內,連那往返齊滕,王歡朝暮見的事情一一得知,湊著王歡又去膚受之愬,浸潤之譖。宣王原是沒主意的人,就聽王歡之言,相待孟夫子禮貌甚疏。孟夫子原是要行治平大道的人,那裡肯如此隨機逐勢,竟上了致仕的本章,即日掛冠而歸,與其徒公孫丑、萬章諸人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有詩為證:
  奸諛德業本難符,況復君臣只好竿。大道不行聊拂袖,直教萬祚作規模。
  總評:王歡是徹底無知小人,如何近得孟氏?所謂柄鑿不相入也。
  又評:君子最惡小人,小人最忌君子,又最敬重君子。究其心術,不過要君子合做一黨,可以騁其奸佞,恣其所為。但孟氏不樂阿諛,所以宣王枉駕求晤,受以卿職。及至禮貌衰殘,不俟終日,決意掛冠,豈非天地間一個樂行優藏的大聖人乎?彼哉王歡,何足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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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段乾木逾垣而避之

  剩得閒身樂事叢,看花伴月弋飛鴻。紉蘭自詣雲鄉外,抱璞誰聞帝闕東。
  任詠茅齋春雪句,聊依沁水古賢風。不干名利山林老,厭聽人來說薦雄。
  當今天下有四民:士以讀書談道為業,農以耕雲鋤雨為業,工以居肆利器為業,商以貿易經營為業。惟有為士的,雖是個坐冷板凳的局面,只要有茂才異學,廣志逸情,足以運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自然那哲王賢相,遣使不遠千里而來,徵辟去做官治民,享榮華受俸祿了。這樣看來,四民之中,士為極貴,商賈藝術皆所不如。但古時用人,原不論人品,隨你農也罷,工也罷,商也罷,只要德行彌高,才學豐富,帝王卿相也是重的,屢屢破格擢用。還有一等懷才抱德的藝人,使臣奉命往聘,王侯枉顧相求,他卻傲睨世情,終不就祿。似這樣人,又是士人所不及的了。有詩為證:
  英彥埋光空谷深,如蘭之馥如清琴。豈同三月豔桃李,不耐寒霜不耐侵。
  總之,為士君子的人,只要德行渾融,切不可才情浮暴,自然有個受用之處。卻說一人,有才無養,令人駭躍稱奇,按經遺恨。你道此人是誰?他是唐宣帝時節一個才子,姓孟,名曰弘微,生得一貌堂堂,超凡脫俗。但見他:
  方面大耳,廣額偉軀。氣象巖巖,有泰山獨立之勢。語言朗朗,有洪鐘大叩之聲。年紀未及五旬,才學堪傾三峽。似草六經的楊子雲再世,如醉騎鯨的李太白重生。
  這孟弘微文字縱橫,兩舉進士及第,卻未曾授得官職,他便以此為怨。只因性喜讀書,不涉外務,真個是朝經夕史,閉戶下帷。若論他的腹中,也算得是個數一數二的了。怎奈他不曉得個英雄舉事之繇,學者安分之說,儒者待聘之言,一心一意,漸漸的怨天繇人。你道孟弘微為何如此?只因唐宣帝衝幼的時節,在藩序間與孟弘微極其相契,名雖是個君臣,論起那情投意合,猶如弟兄朋友一般。本意在異日做一個至美的官職,抒其胸中大略,展其濟世弘猷。其如宣帝自登大寶以來,萬幾倥傯,無暇問及孟弘微可曾做官也未,所為貴人多忘事的意思。那孟弘微卻是個書生,在家中精空不忙,兼且客居寂寞,把故人親戚時時繫心縈念。況且宣帝是天下之主,自然是刻刻掛在口頰上的。孟弘微到這時節,雖然舉了進士,仍舊像個寒儒,衣食粗足,僕御寥寥,全不是如今的世界。一發科甲,便自易寒為貴。他所以牢騷感慨,常說道枉有天子相知,不得一官半職,仍如山野閒人。鶉結為衣,藜藿為食,不知何日始遂生平。忽一日天下大雪,孟弘微走到曲江之上,觀玩少頃,興致未盡,詣一旗亭,沽酒散悶。飲至數杯,即景寫懷,吟詩一律云:
  舉目舊河山,原何忽變顏。銀堆高嶺斷,玉阻大江潺。
  草木沾恩澤,漁樵受寵頒。乾坤同一白,慚我鬢毛斑。
  題詩已罷,又飲數杯,不覺酒意半酣,猛聽得傳蹕聲呼,孟弘微心中甚駭,忙問店家是何緣故?店主人答道:「是當今皇上遊幸曲江賞雪,返駕回宮在此經過。」正說之間,只見羽旗華蓋,寶輦雕驄,一對對在江邊經過,好不繁盛之極。孟弘微乘著酒興,想道:我要面聖甚是難得,不若乘此機會攔街迎駕以圖一晤,或者皇上念我舊時相語之情,與我一個美官做亦未可知。當時還了酒錢,竟往江邊而去。我想這孟弘微也不像個書生,終日在寒窗之下吃黃齏捱淡飯的,到像吃了大蟲膽的這般狂贛,就是平常郡邑的官長經過,尚且不敢犯其節鉞,若有閒雜人等喧嘩阻道,也要拿來責治,豈有九重至尊的鑒駕經過,可以撞去相見的麼?那羽林軍士、儀從人等過去了許多,然後聖駕方到。此時雞犬也不敢放聲,人影盡皆逃避,就是那酒肆的青簾也深深藏過了。那知孟弘微突然跳出,連叫聖上數聲,我孟弘微在此迎駕。那些侍臣武士嚇得魂不附體,卻認得他果是孟弘微進士,此處卻顧不得情面,畏不得勢耀,即時將他綁縛押到宣帝面前。宣帝穩坐車駕之中,看見一人跳到街心,惟恐是個刺客,好生驚恐。聞知是孟弘微方才放心,便降下玉旨道:「令他過來見朕。」孟弘微也不畏懼,也不肯跪,見了宣帝猶然沉醉如泥,開口便道:「陛下今居九五,便不知有臣在朝。況今日中翰缺官職,正宜搜羅幽逸以為珥筆之佐,奈何陛下不以臣文字召用,臣恐貴人善忘,特於當街接駕。」宣帝雖然舊日與他相語,但到此時節,自然有個君臣的體度,若是縱容無忌,就不顯其乾斷了,即命該管衙門議擬驚駕之罪。宣帝拂然返駕回宮,孟弘微酒醒之時懊悔已無及矣。正是:
  躁進還遭擯斥,存誠養重為先。更須慎辭絕旨,否則坎坷迍邅。
  孟弘微只因平日失於涵養,今日到此酒醉的田地,就拘束不來。可見是大小事情,皆要習於素常。這個還是做士人的要干求明主之用。如今再表一個王侯去求賢人,賢人不就的故事。話說晉之三家,一名趙藉,一名韓虔,一名魏斯,請了名封,廢了晉國,烹分地土,各據一方。其魏斯即以國號為魏,稱為文侯。他卻是個賢德之君,慮及初封之國尚有韓、趙比肩,故此銳志精心,以求治安。視酒為腐陽之藥,視色為伐性之斧,視財為危身之器,視氣為傷情之本。一意勤修德政,兼且禮賢下士,遍訪有德之人相為輔佐。此時孔子有一個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在晉國西河地方衍教,從在他門下的甚多。文侯想道:「寡人德薄才劣,雖得謬分茅上,惟恐不能治安,豈不有辜天意。今子夏為聖門高弟,不若拜之為師,求他開道,以廣博見聞為治國之計,有何不可?主意已定,遂擇了一個吉日,也不使人先去說知,徑自排了車駕來到西河之畔,即便下車登舟,揚帆過渡。怎見得西河山水的景象?但見:
  江流急擁,山勢崇高。片帆飛渡,惟聞耳畔澎湃。只騎巡行,卻訝眼前兀突。設使壅上流在此地方,空勞心力。若是渡陳倉繇此境界,必受災殃。出師的誰敢投鞭,登山者不能著屐。果稱天險之區,足羨地形之勝。
  文侯見江山形勝,不禁歎賞道:「魏國外之形勝甚險,若能內修文德以兼之,不愁不治安也。」說話間,船已就岸。文侯離舟就車,一霎時早到子夏門首,文侯令侍者通報。子夏正與眾弟子講究詩書,聞得文侯駕到,心甚疑惑,只得率了群弟子出門相迎。文侯即忙下車,同入中堂,見禮已畢,子夏便道:「臣孔門後學,遠處鄉僻,敢煩君侯枉駕,有失遠迎,負罪殊甚。」文侯道:「寡人此來非為別事,只因菲才劣德,不能治安國家。特來拜從夫子門下專求教誨,惟祈不吝是荷。」即命隨臣捧過禮幣送與子夏,子夏再三辭道:「主君為千乘之主,卜商不過一草茅之士。且從古至今,未聞有君師其臣之禮,恐貽外國之議,冒罪敬辭,伏乞主君詳察。」文侯道:「禮賢下士,君之常也。夫子為聖門高弟,自是不同。況寡人初荷殊封,非他國世爵可比。涼才薄德,正宜大賢教誨,此寡人至意,夫子何必固辭。」子夏勉強收了禮物,文侯要行拜禮,子夏再四不肯,只得長揖就坐。文侯便問內修文德、外修武備之事,子夏細細講了一遍。文侯心中甚喜,又問子夏道:「寡人素志求賢而不可得,未識夫子耳有所聞否?」子夏道:「晉國雖大,賢人德士實少。有段乾木者,遠處趙氏之治卒難相近,惟田子方離臣之居數里,臣嘗朝暮見者除此二人,晉國別無賢德之士矣。」文侯求賢之心頗急,一聞子夏之言,便要去訪田子方,聘他為臣,即時與子夏說明,相辭而去。子夏率弟子送文侯出門,登車就道,方才回身。後人有詩贊文侯拜從子夏為師之事云:
  自古王公貴獨尊,文侯下士禮何口。甘心受教親幃幕,君弟臣師獨擅門。
  卻說文侯別了子夏,來到田子方之門,適值田子方去訪友未得即回,只得怏怏而返。過了數月,又渡西河再訪,始得相見。田子方執意不肯出仕,文侯便與他做個朋友往來。只有段乾木不曾相見,每日縈懷不能棄置。你道段乾木是何等樣人,魏文侯便如此企慕?那田子方還是一個讀書的士人。原來這段乾木出身是個駔儈,他卻出類拔萃,異乎尋常,居仁繇義,言信行忠,卻也名聞鄉黨。你說甚麼樣人喚做駔儈?大凡做買賣的,或是殊方異俗之人,中夏夷戎之侶,載貨易錢,其間的說話不能相通,輕重的物價不能畫一,必須這乾人要通八方之言,能達四海之事,先與那些做買賣的酌論時價,方與兩邊交易,他便是首為倡率之人,如今日牙人一樣的。他雖則是個駔儈,卻不可做駔儈看他。須知古來豪傑,皆自起於貧賤,無有不從屠沽傭保中做出補天浴日之事,托孤寄命之為。即如傅說舉於版築,膠鬲舉於魚鹽,如此之輩不可枚數。人切勿以賤業限人,只要素行端方,砥節無垢,自然極為尊貴之人,爭來敬奉。所以,段乾木的為人,亦不與此為異。他幼年性好讀書,博古通今,及至做了駔儈,每日專於生理,乘暇便自看書,是買賣中的讀書人。一日,段乾木偶然想道:「我在此做這駔儈,空閒之時看得幾句書,終須不能透徹,總到老也不能會悟大理。如今聖人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在魏氏地方西河衍教,我這裡自趙至魏不過三四百里之程,子夏既為聖人之徒,做個口口口口,我段乾木就做不得個賢者之徒麼?不若載贄前往拜從門下,習學三年,做個窮經明理之人,甚麼不好?即時備了贄禮,收拾行囊,徑至魏氏地方而去。後人有詩贊云:
  不憚驅馳遠問津,此行端不為謀身。但求見性明心跡,道可優游德可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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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下     段乾木逾垣而避之

  卻說段乾木到了子夏之門,整頓冠裳,捧了束脩,竟入中堂拜跪。子夏也不推辭,收為門弟,每日講究經書,段乾木甚有所得,十分喜悅。光陰荏苒,不覺已有兩年光景。一日是春和天氣,子夏與眾弟子正講些孝悌忠信、仁義禮樂之旨,段乾木見子夏面有憂色,語言不爽,便問道:「夫子今日有何事縈心,致形於面。」子夏道:「吾生年五十未嘗有憂,但吾子年始七歲,望為宗祧之寄,昨得一急症似不能治,所以戚戚在心。」說猶未畢,只見裡面走出一個小小童子報導:「小郎君已故了。」子夏聽得,放聲大哭,走進內房去了,免不得備些衣衾棺槨殯殮他。眾弟子見子夏哀痛異常,慟哭幾日,只道有個止的時節,那曉得他哭了一日又是一日,哭了一月又是一月。就是子哭其父、妻哭其夫的一般,竟哭一個不休。眾弟子只得會齊向子夏相勸道:「父子雖是天性,但死者不能復生,夫子何得過於傷感?」子夏道:「吾之過哀,爾輩之所未知也。」方欲拭淚細談,只見一從者從門外而進,向子夏道:「國君特來弔慰。」子夏正待出門迎接,那魏文侯已進中庭來了,相見已畢,子夏與文侯就了賓主之坐,其餘臣僚弟子等輩各各侍立於旁。只見文侯開口便道:「寡人年來為操治軍旅之事,不得親臨夫子之門,心實有悔。近聞夫子喪子已經數月,尚不徹哭聲,未知何故?寡人此來,一則敘闊,一則弔慰,伏乞夫子儉哀,以保身體。」子夏道:「臣之哭子非故哀也,但臣之子與他不同。經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臣年五十,筋力全衰,僅一七歲之子,止望上承宗祧,永傳後世祭祀。不意此日垂亡,宗枝頓絕。從古至今不知傳幾百世,一旦滅於臣手,是天地間大不孝之人也。是以哀毀,實非哭子。」文侯道:「夫子之言固是大禮,還宜減哀為是。」子夏只得唯唯勉從,文侯又將近日國家事體說了一遍,子夏亦將治民之本講了一通。文侯即欲作別而去,子夏因哭後容顏不美,不便出送,乃命段乾木代送。文侯也子夏揖別出堂,段乾木代子夏相送文侯。一面行走,一面細看段乾木,早已識得他是非常人物。只因文侯與子夏平日交往不曾見他,惟聞其名,今見其容止美都,出言和婉,實乃是有道之器,必非以下之人,就問道:「足下何時到此?為何向日不曾識荊?請問尊姓大名,幸勿推托。」段乾木道:「君侯在上,鄙人乃晉國書生姓段名乾木。」文侯聽了大驚,便與作揖,乾木即忙答禮。文侯道:「寡人聞大名已久,今日何幸獲瞻丰采。想子夏痛哭傷感,他卻忘懷了寡人慕子之心,不曾說明,止令子送我。可惜適才不曾暢敘,以醒愚蒙。意欲復進草堂,恐又驚動夫子起居,當在異日請教罷了。」段乾木道:「下裡小人,何敢當君侯寵庇?既蒙留青,自當中心藏之,永矢勿諼矣。」話畢,文侯一拱而別。有詩為證:
  我本懷歸客,那堪送別心。梅花先入曲,楊柳未成蔭。
  文侯上了車一頭走,不住回頭顧盼,戀戀不捨而去。這段乾木從此又在西河習學,通前連後,整整住了三年有餘。喜他宿慧天才,凡事一學而成。謝別了子夏,仍歸晉國,把駔儈之事閣起不做,但將文學為事。看看年紀長成,並不圖謀婚宦。他卻淡然無營,惟以左琴右書,屏俗不輿相通,獨居一室之內。自春至夏,因秋及冬,或是登山,或是臨水,或是放歌踏草,或是命僕採花。雖不聚徙設帳,倒也自在優游,安然無慮。且說魏文侯自從一見段乾木之後,每日懷想。只因國務傯忙,不曾再到西河一看。過了年餘,方得命駕前往。聞得段乾木已回晉國去了。文侯吃了老大一驚,就像失了左右手的一般。只恨自家不是,就是不能親來,也該遣使探問,怎麼就被他去了。雖然總在晉國之內,卻相去有四五百里程途,從此諒不能相會了。只得與子夏敘些別故而歸,日夜縈思,不能棄置。縱欲千里命駕,越國求賢,怎奈國中自有政務,不便脫離。若遣一個使臣齎禮往聘,又恐不遂所欲。所以頻頻思憶,竟不能遂願,蹉跎許久,為之奈何?有詩二首為證:
  其一:握手論交日,相看又一年。如何今日思,翻倍數年前。名下神交久,窮途感慨偏。自嫌多懶癖,前去失魚箋。
  其二:自古銜知重,於今負德深。片言同挾纊,一語擬千金。六月聊為息,三秋思不禁。常懷離索歎,幾作唾壺吟。
  不覺又過許久,適因韓魏趙三晉之主約齊於晉都會盟飲宴,事畢各散歸國。文侯意欲求見乾木,預先備了禮物帶來,至期遣人問了段乾木的住處。一徑前往,來到一個僻境,兩旁皆有岐路,但不知從何而往。那些儀從人等正在遲疑之間,只見道旁有一童子在那裡灌菜,從人便問道:「借問此間段乾木家卻在何處?」童子聽得抬頭一看,吃了一驚,想道:「此處曾無王侯貴戚往來,何故突然而至?」便答道:「西首茅房便是。敢問輿內是那一位貴客?」從人道:「我主魏文侯親來徵聘段乾木為官。」原來這童子就是段乾木家裡的,一聞此言連忙丟了那灌菜的器具,一徑先到家中把柴門閂上,報與主人知道。段乾木猶自不信道:「文侯國政傯傯,那得餘閒訪我於數百里之外?」說聲未了,聽得人馬喧呼,看看漸近,段乾木始信是真,便道:「文侯是君,吾乃士也,豈有相見之理?只是他遠遠而來,我若不見他,道我辜了他的美意,這卻怎麼處?」童子道:「文侯既來聘夫子為官,只該出門遠接。」段乾木道:「若是相見,他就畢竟要我出仕,言談之際,無可推阻。我獨處村僻,優游自樂,有何不可?定要干求祿位何用?不如避他的好。」童子道:「若是別人相訪,或有不見之禮。但是一國之主已到門首,我家又無後扉可啟,如何避得他?萬一他推門進來,免不得是一見。」段乾木道:「既如此,我當跳過牆垣聊以隱跡藏身,你可在此緊守片時。」說罷,走近牆垣踏著一塊頑石輕身一跳,把個丈餘的牆垣容容易易跳將過去,不知躲在何處去了。這魏文侯車駕到了門首,從人呼了半晌,並沒人出來開門。那知這門戶不曾閂得緊,裡邊人一推,把柴門已推開了,文侯便下了車輦,步入其家。但見:
  綠水繞門,青山入檻。低低啞啞,門前桃李成蔭。密密疏疏,籬外桑麻交錯。左有琴,右有書,取樂堪稱三友。上有天,下有地,行事不畏四知。可羨筆精研良,更喜窗明几淨。
  文侯看了他的住所,口中嘖嘖稱歎道:「真好一個隱賢居室,自與尋俗不同。」舉目一看,見適才途中的童子立在旁邊。文侯即喚他近前問道:「段夫子往何處去了?」童子道:「小子不敢說。」文侯道:「但說何妨?」童子道:「家主因君侯寵臨,意欲出見。只是未曾委質,恐於理有礙,故不敢出迎。」文侯道:「我與爾夫子原不以君臣為論,不過因向日西河曾蒙片辭相敘,實為爾夫子高才,特來請教。如何反不得見,不識爾夫子在何處?」童子道:「主人適已逾垣而避,不知何往?」文侯道:「段夫子是賢人也。恨我無緣,不能相晤。」童子獻了一杯清茶,文侯就在他室內少坐一會,好生惆悵,只得依依浩歎而回。那段乾木跳過牆垣,卻躲在一個草叢之內,聽得車馬之聲已去得遠了,方才回家。據我看將起來,段乾木若是少涵養的,早已謀求鑽刺。惟其有德有行,為此輕覷富貴。王侯臨門逾垣而避,使文侯愈加珍重。從此之後,文侯有事又往晉都,也從段乾木門首經過,恐怕又驚動他,又不得見,故此不去相見了。但是,車從門限之際,文侯將身體正直而坐,前不扶著扶手,後不靠著靠背,端端嚴嚴,就像執圭臨朝的一般。侍臣問道:「吾主一國之君,段乾木不過是個隱者。為何君過其廬,必軾其車,是何意也?」文侯道:「段乾木未嘗肯以寡人之貴,將他平生操守頓然改易,吾安敢驕之?況他光乎德,寡人不過光乎地;他又富乎義,寡人但富乎財。段乾木者,寡人之所不及也。今過其廬安敢不軾車而過?」隨臣人等無不敬服文侯之說。此後往返數次,文侯皆是軾車而過。魏國人民就相誦道:
  吾君好信,段乾木之敬。吾君好忠,段乾木之隆。
  後來秦王與魏文侯有隙,秦王欲統傾國之兵前往魏地征伐。大夫唐且諫道:「吾主興兵伐魏未為不可,但魏有一隱士,姓段名乾木,乃是大賢。魏君以隆禮禮之,親詣其門,欲求他為仕,乾木逾垣而避。以後每過其廬必軾其車。魏有如此賢君,如此德士,豈可加兵?還望吾主三思而行。」秦王聽說大驚道:「若非卿言,寡人幾誤矣。我國兵雖可勝彼,彼國之德實勝於我,焉能與他相對?」即便按甲休兵,秦魏兩國依然和好。此皆段乾木逾垣而避,不受相祿之力也。後人有七言律詩一首贊道:
  不獨藏躬若好環,高名猶爾重如山。市朝紳佩皆生色,林谷芝蘭盡助顏。
  有志永全身世累,蹇修已越仕途關。還誇氛息疆場外,慕德懷嘉萬禩間。
  總評:段乾木雖稱賢人,其始則國中之駔儈也。文侯不以魏主之尊,能加隆禮。而虎狼之秦,且不敢興兵戎,掠城侵地。文侯雖不見乾木,而實勝於見矣。
  又評:古之隱士,如段乾木者不少。但不遇其主,則不能顯其所長。若論王侯臨門,士人禮宜郊迎,以博寵榮。何事逾垣而避?設使處之今世,咸稱為癡人矣。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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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     墨氏兼愛

  不禁悵感古時情,但尚周仁弗市名。推食解衣真愷悌,覆雲翻雨甚浮營。
  須知厚道何容過,更信平衷矢勿輕。簡盡篋編閱盡世,在中曾有幾人行。
  這首七言詩,單指今人有了身家,不能無所親愛。獨有一件,無如偏僻自好,將奈之何?總之是那用情的不曾審得一個道理,遽謂我不將恩惠施及於人,猶然是薄劣之徒,不足戴天履地,不足人群結黨,與禽獸無知何異?雖然如此,想亦未曾駐鄰右駐之人,豈其又是一副面目,又是一番聲氣。俱他所作所為全是至中至正,至大至公,不肯有一毫不及,亦不肯有一點太過。假如人生長在這世界之中,有了人,那親愛自然生了,這也是情之一端,可以敦其天性,全其骨肉。若是人遇人的時節,那為我所親愛的事體又生出來了,這也是用情所在,有好則合,有惡則掩,又未常不可。不意人一往不回,溺而不反。考其起初,在一念偶同,及到後來生出變故之際,心心為之固結,事事與之綢繆。或是等夷之人,要將親無失其親,愛無失其愛。任其所之,甚至深戀難割,便是這性命似可捐而棄之,不敢吝惜。又有那居高位享厚俸的人,若親之必欲其一時驟貴,愛之必欲其一時暴富,便這名分亦可相忘。所以,旁觀的人看了疑道:彼何故與人如此逾涯盻睞,倒授不辭。那當局的猶恨疏闊,不曾狎昵哩。還有一說,人身上無輶毛之能,思量要助舉見德,人手無造命之柄,又思量要為情保生。如此弊病稍不剪刈,坐使天倫的慈孝,變做了比昵之私。聖人的琴瑟不幸釀做了同是之禍,此皆親愛一偏所致。正是:
  泛用親人流易枯,應為僥倖小人徒。不如揆理還餘樂,莫作人間賤丈夫。
  如今卻說一件忘身愛民的故事,你道此事出於何代?喚作何人?就是唐太宗皇帝,姓李諱世民,一自平了劉武周,得了尉遲敬德之後,即居大位,天下太平,人民從化,因置了一座弘文館於殿側,聚書二十餘萬卷,精選四方文學之士,俊彥之儒止有三人。一個姓虞名世南,一個姓褚名亮,一個姓姚名思廉。這三人生得儀容齊整,才思縱橫,甚為唐太宗皇帝所重。更日宿值禁中,聽他朝隙之時,引入內殿,講論前言往行,人物故事,或日斜未撤,或夜分乃散。其時,唐太宗偶幸便殿,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恐怕太宗要來召對,即忙整衣束帶,執卷陳篇。卻好太宗正要與他三人講話,因令侍臣宣入殿來,見禮已過,太宗賜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三人坐下,便問道:「朕觀煬帝文辭,看他亦知是堯舜非桀紂,但其行事何故又是恁般相反?無論他窮奢極欲,就是他造迷樓一事,豈不與殷紂相同。卿三人可為朕說之。」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應聲答道:「君雖聖哲,猶當虛己受人,故智者獻其謀劃,勇者獻其伎力。那煬帝只因將那俊才自恃,矜驕自用,故此他那口中誦的是堯舜之言,他那身上為的是桀紂之行,曾不知自覆亡了。」太宗道:「言之甚善,況前轍不遠,是吾屬之師也。」又問道:「朕每臨朝欲發一言,未嘗不費三思,恐為民害,是以不敢多言。卿三人若有讜言直論,朕當黏之御壁,俾朕得出入省覽,幸勿吝賜雅教。」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向在外將這致君澤民的事情,詳求備議,不期太宗此時問及,所以他三人就合口相對,無非是憂國奉公之心。有詩為證:
  方欽出語凜如冰,況復才名天下稱。若遣隋煬知此意,不教國喪與家傾。
  後人深感其事,未盡其懷,因又有七言絕句一首贊美之云:
  立身正直意悠長,洵是邦家作棟樑。試聽圖維瑕隙處,直令千載播嗣場。
  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心要盡職業、懷獻替,也不怕攖主之怒,也不畏蒙主之謬,因奏道:「君所依的是國,國所依的是民。若剝了民的脂膏奉了君的嗜好,就像割肉克腹,及至腹飽其身已斃。君富國亡,古今一轍。伏乞吾主援為殷鑒,是小臣之願也。」太宗道:「大哉言也。朕雖不敏,敢不敬聆高論。」值天色也晚,太宗即命撤駕前金蓮寶炬送歸館閣。從此之後,太宗惟以憂民為念。次日,又該視朝,太宗穿了法服,御了大寶忽見奏事官進了午門,揚塵舞蹈,山呼萬歲,奏道:「數日之內,畿甸之間飛蝗害稼,振羽蔽天,特此啟奏。」太宗聽奏悵然不樂,即命罷朝修省,撤樂減膳,與了五七個侍臣徒步苑中查看蝗蟲多寡。一步步走了半日,方才到得苑門。這苑中預先原植著許多奇花異卉,秀柏青鬆,以供巡幸賞玩的。頗奈這些蝗蟲也不顧是君王所好,一絲絲盡情白吃,竟吃得精空。太宗立住腳舉目一望,但見如煙雲滿苑;側耳一聽,又渾如春蠶食葉相似。太宗因歎道:「苑中花木尚且被蝗食無餘,不消說民間稼穡被他損盡。」說罷,涕泣不住。忽然,魏徵丞相也進苑來,向太宗奏議逐蝗。見了太宗,甚是引罪,不能燮理,以至災沴。太宗道:「與卿何罪,朕實不德。然而下民以谷為命,被蝗蟲食盡。朕今惟吞他在腹,食我肺腸,何忍致生民餓死。」魏徵急忙止道:「陛下聖躬貴重,豈宜為了賤下之民,或有不測奈何?」太宗道:「卿言過矣。朕無民何以為天子?」因祝天道:「皇天鑒朕,願蝗食朕,勿傷田禾。」祝罷,吞了數枚,始命侍臣引歸宮闕,魏微亦自出苑而去。是歲飛蝗雖然眾多,終久不能為害,這也是唐天子忘身愛民所致。為何我初說偏於親愛的不好?自古說得好:君民一體。所以,此事非為外務,非為過情。若說偏愛的也有一個故事,出在戰國之時,待我試談始末便知其故。正是:
  欲醒世人昏聵者,休將往轍等閒看。
  卻說春秋時宋國內有一人,姓墨名翟。他平生只要求異於人,每日在其家中著書立說,捏怪談空,凡一十六卷,共計六十一篇。其首重的是儉。這儉之一字,如寒儒貧士,以酸齏為珍錯,以蓽門圭竇,為重樓峻宇;如高人逸叟以琴鶴為僕御,以青霞絳雪為餱糧。曾不肯過求其食物,高大其門閭,一椽一石足以棲身容膝,此外遂無所求,亦無所戀。這兩等人惟將澹泊明志,儉樸承家。所以,墨子覺得此事猶是力所易為,便想道:紛華靡麗必須王侯貴人、達官長者。有了萬方之玉食,有了千里之保賦,始可拖紈曳綺,美宅華居,呼奴使婢,堆金積玉,撾瑟鳴琴,撥築鳴阮,夕樂朝歡,極情縱欲,蕩志消閒。若一屬以下之人便未免有捉襟露肘之疾,不若貴了這個儉字時節。自然人曉得我是性子好儉,我便不修邊幅,那懼人來譏我誚我,豈非一件大快之事?又想一想,以心相問道:我既將儉貴了,若是不與人同又非本來之意,必須使此心渾然如一。概將他人無所不憂,如人有疾就延醫餽藥、診病問安。或者是窮的,有了父母妻子之累,無論自己是個富人,雖貧者略有一分一粒,也不可私自留為己用,務要傾囊倒橐,委曲周急,始可稱物我為一體。然後乘機候隙向人前揄揚其教。那怕愚夫愚婦,不信不尊,不從不學,這倒是最上之策。還有一說,如今的人極不明理,極其量小,極其眼孔褊淺,局面狹隘,趨人之錢財,憎人之困乏。如與我疏的富了就視之如神明,奉之如父母,畏之如雷霆。如與我親的窮了就棄之如敝屣,恨之如寇仇,惡之如鬼蜮。那富者看了人,眼橫口輕,語尖舌薄,便說某也命好應該好,某也命不好應該不好。他起了這一點奚落之心,增了這一片驕誇之色,即有時將些東西施予親知,亦有何難?正是:
  終有輕人意,難忘呼蹴恩。須知尚志侶,寧逝勿延生。
  墨子又思想道:我如今只說命是天賦,於人原無好否之分,何須以無稽之事信為真確,以之欺人愚世。我惟非之刺之,若有這等的,便非賢人。可知我亦要將他拒絕,不與他交相往來,示他一個不肯同人親愛的不是吾教所取,人自必然緩緩醒悟,何必要限其一時歸順?再若得教化大倡,我之素願始畢,還須將那稀奇古怪之談,說鬼說神,令人耳失其聰,目失其明,心失其主,神失其舍,不必說歸依永遠,做了一家,何畏意外有不虞之毀哉?他有一個弟子,姓禽雙名滑釐,看知墨子所為的這些事體,所出的這些言語,皆是迥異乎人,反要同人兼愛,令人解之不可,辨之不能。幾次要懇求他說得個明白透徹,也好放下了這段疑根。是日,墨子正構得一所著書之處,門戶蕭條,僅蔽風雨,全無些回欄復院,玫砌紗窗,儼然塑出個貴儉之狀。那墨子朝暮住在其內,千思萬憶,忽見禽滑釐走將進來,深深拜揖,墨子連忙答禮。墨子叫禽滑釐坐了,滑釐先敘了些寒溫,然後告道:「夫子日常間所說的第一件事要貴儉。那儉之一事有何妙處,要去崇尚?此屬甚麼意故,弟子極愚且頑,乞示其詳,用修大道。滑釐專請,不揣夫子允否?」墨子道:「今天下之人,唯慕奢華,專羞貧賤。常見那貧兒偶得數金,便妝出許多富貴氣象,旁睨無人,恁般情狀,深為可嗟可恨。他雖自己看得甚大甚闊,究竟不過是一個銅臭而已,何足驕人?何足炫俗?我故所取之儉是第一事,人若能儉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的所在。若一味要居移氣,養移體,憑他有萬益金資、田連阡陌,不過是一個守錢虜,沒字碑。況且奢之一著,不徒是可憎之物,且是危身之器。凡有志者怎麼不要去貴儉?正是:
  識得個中真意思,不難謀道作人師。
  禽滑釐道:「原來如此,今日更有一言動問。」墨子問道:「甚麼事?」禽滑釐道:「竊見古之帝王卿相,其治天下國家,先以農桑為首務,每每在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至了春夏之交,男婦競彩其葉去養女兒蠶,待到三眠之際,結成了繭,藏蟲其中。其時城市間,要經商買易的,各人取來做綿繰絲,日夜不休,勤劬畢備,也只為賴其可以為衣遮體,禦寒防冷,蔽風做雪,往往有人說耕耨之事極勞,繅織之事極擾。擾勞之事,民知了不肯遽舍者,知其可衣可食,所以鄉貢人蠶,機杼勞頓,不是過也。不知為何這都會市鎮、店肆之上,紛紛炫目奪睛,處處擺列都是錦繡絺紵,要他恰為何用,特請夫子以道其詳。」墨子道:「這件東西是皆非吾之所務,吾之所用,今試與汝說明。那錦繡絺紵是亂國之主,不知及時明其政刑,反要盤樂怠傲,荒淫無度,奢靡猶濃,其下令如疾雷相似,又如決水,不許稍有阻撓,一瀉千里的光景。此輩專愛前件。凡民間夫婦有能工其機杼善於織作的,急命其弄梭搖掠,捻線叩經,隨你是春月寒宵,秋風涼晝,也不能夠容你稍稍告息片時。不然稍有片咎遲延,道是違了欽限,即刻加刑問罪。那些鄉野窮氓好不苦楚,好不利害。」正是:
  為人莫作工藝身,一生安瘁由他人。直至工成和藝就,為誰快樂為誰辛。
  譬如今日適當凶年荒歲,家家絕食無糧,處處哀號泣涕,那野田之中不生長一絲青草,囊篋之內,空蓄積萬兩黃金,可謂救死不暇了。設有一個人欲將那隋侯的明月珠,又將一鍾的白粲粟也持來與你,這一鍾粟非易事也。這鍾乃是個量名,能受六斛四斗。我想貧霎之子,簞瓢屢空,困抑無聊,動轍匱之,下動廝養之食,雜居口口之中。雖不敢強求事之未然,若要思量那升斗濟其飢餒,憑著你望穿雙眼,屈斷十指,有甚麼親舊肯為義舉慨助,到頭不得已出於矯飾一途。自以為自己屏絕滋味,聊在市廛,混跡埋蹤,行其素位。他的初心止不過要讀古人書,行古人事,做一個有道之君子,或者有日名聞諸侯之國,取爵祿、養妻子、結交遊、蓄僕御,既擁富厚之資,又擅謀身之術。這都是倚空妄想,何足掛齒。假如有得了珠的,止好藏襲笥篚之內,究竟此時、何處變賣,兼且又不能去得一粒之粟,即有得了這一鍾粟的,又不能再得那光燭百里的寶珠。吾今與汝商量取捨,汝若當此將有所擇。禽滑釐道:我此時惟以救窮為急要,珠何益於我,只可因了這顆珠,受盡莫大之累。萬一遇人不良,探囊相迫,不惟失了珠,倒又害了命。粟價雖少,吾寧取之。珠值固高,吾不願取。墨子道:「誠如此言,何必尚其奢哉。若以無用之物,為其可長末淫之務,為其可好?除非暴虐的主上,或有從而行之。至於聖人斷不肯破其戒,令後人訾議的。」禽滑釐道:「敬聞命矣。」遂長揖深躬,拜辭而出。未免向人前將墨子的話說與人知道,自然有傾耳聽的,有抵掌談的,也有交口譏的,總皆人情之常,不消細說。
  適值那時又有一弟子,名曰公上過。聞知墨夫子一是貴儉,二是兼愛,三是尚賢,四是明鬼,五是非命,六是尚同,說得心志暢悅,聳動其懷,乃歎道:「越王賢而好士,吾當往薦夫子。萬一越王見用,也不枉我為他弟子一場。」這公上過輕裝一劍,前往越邦,叩見越王以薦墨子。越王道:「寡人聞墨子名翟,為人務外,做事不肯近情,一味兼愛,恐屬謬傳其賢,執事切休自失。」公上過又將禽子面述墨夫子兼愛等語委委婉婉的奏上,那越王十分大喜,便向公上過道:「汝師苟肯至越,請以故吳之地陰江之浦,書社三百以封爾夫子,決不虛言,望執事代陳寡人之意。」公上過謝別越王歸至宋郊,見墨子備述越王之意。墨子道:「子今觀越王果能聽吾之言、用吾之道否?」公上過道:「殆未能也。」墨子道:「如此說,不惟越王不知翟的主意,雖吾子亦不知翟之主意。假若越王聽言行道,縱極遂我的本意,不過度了身而衣,量了腹而食,比於賓民,未敢求仕。萬一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不要說去做甚等次的官職,雖將全越之地為了我的食邑,賜爵封侯,亦無所用。」公上過聽了此言,已悟到墨子兼愛是要將天下事事物物無所不愛。今僅封越國書社之地,止是利及一身,非其意了,所以不肯應承。公上過是個聰明之輩,打首知尾,竟不敢相強其去。有詩為證:
  知師莫如弟,斯語非虛玄。從此高聲價,傳之億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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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下     墨氏兼愛

  這墨子但有兼愛之心,利人之想,卻未曾行將出來,也未見得他的心內果是何如?恰好遇著一件事體,甚是危急,墨子不得不顯其長,已遂生平的志向了。你道是一件甚麼樣的事?卻說此時魯國之中有一巧人,姓公輸名般,又名班。被楚王聘去,製造機械,攻宋國之城。其時宋國中巡城飭堠,演武操兵,至於局外之人,雖不能高枕而臥,亦可以束手旁觀。縱有一二橫戈躍馬的,必定是吃了王家俸祿,享了皇國厚恩,不得已而為之。可笑這墨子一聞攻宋之信,惟恐有害於人,就如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塊肉相似,急急自宋國走至楚邦。他也毫不避些晦明風雨,他也略不顧些利害艱難,裂了裳,裹了足,日夜不休行了十日十夜,方到楚都郢地,入見楚王便奏道:「臣墨翟乃北方鄙人,聞大王欲示威鄰境,將圖攻宋,信有之乎?」楚王道:「然也。」墨子聽罷便啞然一笑,楚王頓生疑心,問道:「子何笑之有?」墨子道:「大王今日攻宋,還是熟思過的,還是驟發意的?」楚王道:「此念久矣。」墨子道:「既然久有此心,敢訊大王,據今時之勢,必得宋乃可相攻,不得宋乃師出不義,尚可攻之麼?」楚王道:「子又來亂言。既不得宋且又不義,何必攻他?」墨子歎道:「此言甚善。臣看來宋國必不可得。」楚王道:「公輸子是天下的巧工。他現為寡人製造攻宋器械,吾子亦曾聞知麼?」墨子道:「臣非不知,請公輸子試攻之,臣試守之。」當即辭楚歸宋。楚王即傳下令旨,著公輸子攻宋。他九次設機都被墨子卻退。那公輸子計窮力竭,只得稱伏不敏。只因公輸子自有全義,所以此處不及相述。這叫做:
  相逢各騁大神通,到底誰雌誰是雄。安得群侯息戰馬,尊周更復事雍容。
  卻說墨子破了公輸子的機械,好生快活,又請楚王相見。那楚王問道:「子今日更有何辭?」墨子道:「敢以一言奉告,即告退矣。」楚王道:「就請下教。」墨子道:「今大王國內倘有人在此,其平日所乘的是文軒,他卻棄爾舍之,見那鄰里之人倘有敝輿敗轅,反欲竊為己有;其箱筒積蓄下的都是雲錦宮繡,他也棄之不顧,見那短褐的賤服,便又欲向鄰家去竊;他及至有粱肉可以適口克腸,他更舍了,反去竊鄰家的糟糠。如此所為,可是何如人也?」楚王道:「如此者必為有竊疾矣。不知子出此言卻是甚麼意思?」墨子道:「臣觀楚的地方五千里之廣,所謂天府之國矣。今宋止是叢爾,方五百里,其土地人民止當大王十分之一。看起來豈非文軒與敝輿一般,楚王口殃不容。」墨子又道:「楚有夢澤,其中最多的是犀兕麋鹿;又有江漢,其中所饒的是魚鱉黿鼍。若區區小宋所謂雉兔鮒魚,也不能夠有的,豈非粱肉與糟糠一樣。」楚王道:「夫子所言莫非要緩我攻宋,陰使人來襲我郢都麼?」墨子道:「若如君王所言,必致傷殘人命,臣必不去做他。」楚王方才放心,便道:「子言有理,可還有比喻麼?」墨子道:「未哎哩!今聞楚國,所有的是長鬆文梓,梗稱豫章。況宋,國不產長木,此與錦繡短褐無異。臣以大王攻宋,與此同類,故敢斗膽敷陳,非過為侈談天下之務。」楚王道:「說得甚善,請無攻宋。」墨子道:「如此足仞大王高義。」於是,楚遂罷兵。有詩為證:
  片辭凜凜息紛爭,從此通和兩國寧。笑殺公輸空擅巧,難逾墨氏這番情。
  其時,宋王知墨子說楚有功,安車駟馬,召回本國,待以上賓之禮。墨子當此自信己之愛人利物,無所不主。且有弟子禽滑釐、公上過等三百人,相與周旋歲月,從其教者,幾遍天下。然而,宋國又有一人,名曰子冉,乃是奸佞之徒,做人極其奸險,好談人過,口中以是為非,以非為是。觀見墨子游說楚王息了兩國刀兵,人民安堵,又召回本國,恐其一旦做了卿相,奪了他的權柄,竟私自算計墨子,要將他擺佈死了方才暢意,設或不然便在吾主面前浸潤之譖,膚受之訴,將他離間,自然不能在這宋國一朝居也。後來墨子果被子冉讒言誹謗,一旦觸了宋王之怒,禮貌衰哉,將墨子逐出。墨子顧影自悲,撫心欲哭,又恐人來恥笑,勉強閣住了兩眶眼淚,獨自一個悽悽惶惶,徒行去國,前途茫昧,不知何地可以棲身。偶望林端有一座小小城池,那墨子觀看其城:
  團團如鐵甕,矗矗入雲霄。試問為何地,將身可住牢。
  城牆之外繞著一派汪洋城河,河上許多人家。人家之中不見有士農工商,縱有其人也多有遊手游舌之輩。你道為何?只因此邑人人最好歌唱,殷紂時曾建都在此。那墨子看了其城,心中便想道:我墨翟有了大才絕學,反被讒人誹謗,以致馳驅道途,沒個解驂致館之所,又沒個推賢敬士之人,受了無限痛苦,萬種淒涼。如今幸喜走到了這樣一個的城池側邊,或者此地可駐我的行蹤,可安我的身體,可息我的寢食,可抒我的志氣,可用我的才華。我只因在此委質為臣,得位行道,豈非是賢人君子,志士英豪,發跡之場,也不枉了這幾時牢落,也不埋沒了這一片救民兼愛的心腸。況我只為一心愛了宋國,說了那楚國以致退兵不攻,今日事已定了,功已成了,君上無憂了,人民也安枕了,社稷也無毀敗之危了,宗廟也無絕滅之恐了,不指望感我酬我,他倒反聽細人之言而逐我。難道此處還有甚麼奸人,再像那個子冉的為人?料想這答兒決沒有如此之人。咳!老天,你既生了我這墨翟,就該尋一個安置我的所在,縱不能上位存身,便是工藝細民的流等,也憑我操一業成名,奈何令我今日一身落魄如是?正是:
  有懷未遂傷情切,四海無依實可憐。
  墨子歎未畢,那城門已近,早見一個老人家約有五七十歲光景,鬚眉皓然,他目中還低低答答,咿咿唔唔,一頭走,一頭歌。墨翟暗暗想道:「這老者高興得緊,我不免問他此城何名,有何禁令,即可進否。」那老者望見墨翟便不唱歌,倒先問道:「夫子何方到此?」墨子道:「在下姓墨名翟,今到貴方不知是何地名,特問老者一聲。」老者道:「原來你就是墨夫子,聞你說楚有功,為何宋君不用你,反到此來?」墨子道:「一言難盡,但此地何名?」老者道:「此地名曰朝歌。」墨子一聞朝歌二字,忙將其身退轉飛走,離了那座城門。那老者看了墨子點一點頭兒,歎道:「這個人蹤跡甚奇,決是個失心瘋的,恐他未必是個墨子。」老者歎罷,依舊唱歌他去。那墨子走離了數箭之地,方才立住腳,自歎道:「我今日何其命運苦哉,怎奈所如輒躓,吾死矣夫。今這個小邑孤城,我還妄想其中有好人,有明主可以賦黃鳥之歌,以寄飄蓬之跡。怎奈我又來得差了,邑名朝歌,其人必惡儉尚奢,不肯從教依法的了。吾又何益?縱在此邑,猶在宋邦無異。況昔者尼父是個大成至聖,他半日尚為不已甚,及至水名盜泉,那尼父堅執不飲。況我亦非以下販夫豎子,如何不要效而為之,只索去罷。」有詩為證:
  顛沛猶堅志,流連何處安。無衣逢雨雪,有鋏但攜殫。
  去路茫難定,悲啼恰易殘。徵懷誰共訴,旅影自孤單。
  空愛兼人物,徒勞沛世難。蕭蕭還切切,冷冷復漫漫。
  入邑思投刺,經都孰守翰。及門人散久,淒楚懶加餐。
  墨子行未半里,天色已晚,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勉強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不覺雞鳴天曉,人物聲喧。那墨子權宿了一夜,心中也不懊悔,但恐無處再顯其才,得以兼愛世人。是日,天色晴明,遠望林木之外,有炊煙縷起,墨子向煙而走,腳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可以買飯息足之所。墨子自袖中取些錢兒,向店中梳洗酌飲,然後復往路中行走。真是倀倀何之,不勝其苦。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這兩隻眼角上偏生閣不住眼淚,只管要流將出來,好生陶他的氣,少頃拭得乾,又觸著些人言鳥語,便又不禁其淚如泉。墨子只得立定身子,假以看看東西,望望南北,行行走走,忽見村落之中又是一帶人家,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畫。但見:
  竺嶺丹楓,澄湖黃柳。門前草色含疏爾,氟獵翩翩。窗外鬆聲送落潮,悠悠遠遠。野鶴飛來,似忘年歲。輕鷗戲處,如結弟兄。老叟扶杖看芝,小兒垂竿拂葦。日暮雲封竹,秋深樹散煙。問誰氏深居隱姓名,是何人僻地移城市。少不得有衝花投鳥食,又豈無那踏月與僧期。披麻且結網絲,磨石聊鋪棋局。槿花開而且落,野蝶去以猶還。映水芙蓉,繁陰江滿港。當軒檜柏,老靄散空庭。直教睡足三竿,豈待香飄一篆。疏世情而畏客,讀道書而清齋。竹枝森森被徑,花影蕭蕭疊林。若非跡擬古人稀,定是情同高士隱。
  墨氏看了,觀之不足,愛之有餘。又行數步,只見那個人家裡面,堆著些素絲,如山高相似。墨子停睛注目,細看了一眼道:「此乃是蠶結的蘭,是人家的男婦繅的絲,為何那兩個人在彼處將許多素絲向手中播弄?」又走近一步,又低頭細視,只見那兩人在那裡染絲。墨子道:「我想這絲本是白白淨淨的,恰被人拿了些蒼黃顏色,憑他要染蒼就蒼,染黃就黃,即如吾人一般。若其自己本是個好人,萬一習俗,少有明師佳友,少有好言好語開發其聰明,挑動其昏塞。全是貪殘奸佞之人,作歹為非之輩,與之朝夕盤桓,時刻居處,免不得好人也要改為歹類。就是守節的貞婦,若有如簧之舌,出言哄誘,自然守不住節操,念動懷春,情傷獨旦。就是那征戍之士,若有敵人誘以夫婦之樂,家室之歡,也未有不棄甲投戈,私自逃遁的。就是那在位之人君,終日居在深宮大院,伴著豔冶妖姿,若無三老五叟,坐而開論古今治亂興亡,朦史箴其言動,瞽工相其飲食,畢竟為著奸聲邪色,惑志喪神。就是那學道之流若無所見,也要被情慾喪了聲名,亂了道法,永墮地獄,怎上天堂。就是那農工商賈,不將志立,恁般堅固,也未免要墮其四支,危其職業。我想來豈不就是個素絲的榜樣,要染便染了五色,要不染仍舊是素白之絲,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絲之類。昔宋用我就是素絲,今日逐我就是染絲。」那墨子說到其間便哭將起來,就如喪了考妣一般,跌足捶胸,口中叫道:「我那絲呵,你為何被人染了顏色,自身不得自主,反被人在手中團捏。」他自早至午哭個不休,其時染絲之人一心在那裡調勾作料,染其顏色,那管墨子的閒帳。始初聽得哭聲,其人尚認道是:
  隔水嬰兒哭未休,也因操業只低頭。無何墨子聲逾厲,始住調勻偶送眸。
  染絲人抬起頭來,看見是墨子這樣一個大人家,乃笑道:「這人又不著鬼,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難道是失心瘋的?若不是個瘋子,為何作此態度?看他形狀,又非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緣故。」那墨子偷眼看這染絲人住了手,私自喜道:他見我哭這絲,他便饒了不染了。及見其人又染,墨子又哭,其人又住手。墨子又停哭,如此三回五次,不一而足。墨子哭得眼淚枯乾,喉嚨叫啞。染絲人忍耐不住,住了手,走出門來,拽了墨子的衣袖問道:「你看我大哭,其意何也?」墨子道:「老兒有所不知,這絲質本素,要將來染黃就黃,染赤就赤,染白就白,染青就青,染玄就玄,染蒼就蒼。豈不是與人彷彿,習善便善,習惡便惡,習好便好,習歹便歹的榜樣,故此不覺心傷得緊。」說罷又大哭起來。染絲人聽了此言,連聲道:「呸!癡人,癡人。絲之為物,拿來染了顏色,濟人用度,怎麼倒費你扯淡之哭?」即將身退轉,笑了一聲,掩門進去。那墨子見他不彩,四顧沒個知己,哭了又哭。忽然其弟子公上過、禽滑釐二人聞知墨子為宋所逐,也擔囊躡履來尋,恰好遇著,看見墨子哭倒在地,二人向前問其緣故,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一味指著了那人家的門內而哭。公上過、禽滑釐錯道墨子或受其辱,故此哭泣之哀。二人又再三動問,墨子道:「彼家染絲,我故惜之,不忍見其因素而染於五色,如人不學無術,也有染其習俗,壞其聲名相似。」公上過、禽滑釐齊聲歎道:「原來夫子為愛天下之心,故如是忘身致渤,弟子輩謹聞教矣。但宋君不仁不義,逐了夫子,今往何方?」墨子道:「茫茫風塵,正無稅駕之所。」公上過、禽滑釐齊道:「夫子何苦獨自奔走天涯,我二人特來相尋夫子,且回故鄉再作區處。」墨子應允,即便回去。
  只因墨氏一念兼愛,以致如此,若非公、禽二人豈不做了他鄉之客,萍蹤浪蕩,何時了休。我雖愛人,人不我愛,何益之有?所謂異端之學,必使正人君子攻而滅之,始為快事。所以後人有感其事,乃有一詩歎道:
  悲哉墨氏,不情之猶。說楚何益,逐宋何仇。千載而下,只足貽羞。
  寄言末世,有識者流。或作販豎,或為王侯。慎勿妄學,聊以優游。
  總評:兼愛是無父之事,這墨子甘心為之,是烏得稱有情者。如此博譽希名最為其甚,及至裂裳入郢,甫及罷兵,又遭讒謗,其為力也,不亦勞乎?不亦拙乎?
  又評:常言有之,勞無功,反苦窮。讀墨子者,當作是觀。可見夫子有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之言,不為虛矣。何則兼愛一事,還可冤做有仁心者,及哭染絲,止可供人捧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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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

  舉世茫茫穢行,誰能濁裡澄清。夢魂常逐幾方馨,一覺千秋未醒。
  細數古人高潔,爭如仲子廉貞。只今遺得一潔名,莫道矯廉畸行。
  這一首《西江月》詞說近世人情鄙猥,貪得成風。凡屬利孔所在,無不兢逐徵求,那管喪名污行,就如千年不醒的長夢一般,那裡再得個捐棄榮華,甘心落莫。雖當勞苦而不辭,或值飢寒而罔惜,清名苦節。表表人間的陳仲子,做一個中流砥柱呢!當初的人都說他是矯廉,不免輕薄他幾分。不知這樣的人,正是今人的藥石。那陳仲子是齊國人氏,戰國時的處士,排行第二,故此喚作仲子。因避居於陵,又號為於陵子。父親早故,惟有母親在堂,他的先世皆是齊國上卿,有兄陳戴見襲著祖父的官職,真個威風光彩。但見他:
  食祿蓋邑,享粟萬鍾。榮承先業,果然氣燄熏蒸。勢擅餘威,委實聲名赫奕。衣錦繡,食膏粱,已自奢華不盡。樂妻孥,登大廈,果然享用無窮。成為庶姓之尊,列在一人之下。
  若是當今之世,為兄的如此貴顯,為弟的少不得也要藉些勢力。這個陳仲子的生性偏是古怪,且聽我道來:
  秉性貞廉,棲心淡泊。所惡的是朱紫盈門,最嫌的乃金釵繞座。盤中餐來得無名,寧飢餓而不食。身上衣不忍棄舊,雖破損而猶穿。久厭世人之競逐,欲同自己之清高。
  一日,陳仲子對妻子說道:「我久慕清廉,不能遂志。若只管戀著不義之物,何以成廉?」妻子道:「那一件是不義的?」仲子道:「我和你日常間吃用是那裡來的?皆是吾兄的俸祿。俸祿難道是義的?就是如今所住的屋宇,雖然祖宗遺下,在我看來也是不義的。莫若棄了,方可礪吾之行。」妻子道:「如此卻好,恐一時沒有棲身的所在。」仲子道:「於陵地方,我有陋室一間,盡好安身,但不知娘子意下何如?」妻子道:「你既有心,我必同志。唱隨相守,何嫌於貧?」陳仲子大樂道:「此真仲子妻也。」後人看至此處,有詩一首以贊之曰:
  避世辭榮意見真,修名砥行不妨貧。同心羨有賢義婦,此義何須再問津。
  當下仲子又對妻子道:「我和你就去罷。」妻子道:「這也須別了婆婆,方才可去。」仲子道:「這個自然。」既同了妻子去別母親、哥哥,把要出去棲住於陵的話說了一遍。他哥哥是做官的人,心中便道:「他是薄福之人,不能消受體面上。」少不得把兩句好言語勸慰,卻不十分強留他。母親實出母子至情,未免肝腸寸斷,涕淚交傾,力為勸阻。夫妻二人堅執不從,竟自恝然而去。離得相府,轉出東廓門,不一會兒已到於陵地方了。但見:
  數椽斗室,半畝方塘。屋外青山,聳起嵯峨之勢。門前綠水,流來嗚咽之聲。農者農,樵者樵,相逢絡繹。富者富,貴者貴,斷絕往來。暇時山水作生涯,靜夜琴書為伴侶。正是山中莫道無供給,偏多明月與清風。
  仲子一身之外並無他物,與妻子商議道:「我和你立志貞堅,也要治些生理才好。」妻子道:「這個講得極是。」仲子便脫下隨身衣服,賣得幾錢銀子,買了些稻草,又買一雙草鞋,看了樣做起來賣。又買了些練麻,付與妻子辟績,大家賺些柴米度日。二人竟在於陵安心樂業,雖不比在家時節享用肥甘,卻也粗茶淡飯盡彀一飽。不料國中大旱,井泉皆枯。仲子只得起了一個早,手中拿著一個壇,壇上係了長繩,徑到東廓外去汲水。天色尚早,雖不曾有人汲過,井裡實是沒水。仲子慢慢汲來,恰好彀滿一壇,井裡就乾了。才把繩子收起,正待要走,只見男婦老小許多人,拿了壇來汲水,看見井中沒水,自恨來遲。見了仲子滿壇好水,不勝羨慕。仲子嘿想了一會,便對眾人道:「你們且把我的水均分了去。」眾人聽得大喜,各把自己的壇分了水,作謝而去。仲子見眾人去了,仰天長歎道:「我其先乎?人乎?我其貪乎?飲乎?我其爭乎?汲乎?」就把水壇打得粉碎,草繩裂作寸斷撇在井邊,垂首喪氣回到家裡,才進門來就抱頭痛哭。妻子問其緣故,仲子答道:「我未嘗先天下事而爭,先天下事而貪。今日之汲孰使我先,孰使我爭,孰使我貪,以喪我貞廉。我且絕食三日,懲我之先人也。」便閉上了門,嘿坐無言,大有憂色。妻子也只在一旁績麻,請他吃飯,只是不吃。看看過了一日,明日也如此,後日也如此。三日之間並無一顆米下肚,妻子連忙做了些飯擺在桌上,說道:「今經三日已足,懲你之過了。有飯在這裡,且吃些充飢。」仲子餓了三日,那裡聽得?連桌上擺的飯也略略見些影子,卻辨不出是甚麼東西,便問道:「你不言不語,放些甚麼物件在我桌上?」妻子就曉得他目無見耳無聞了,高聲說道:「如今三日了,有飯在此,請吃些。」仲子把桌上一摸,摸著了飯碗道:「雖是三日了,卻沒些滾水漱口,乾巴巴如何下得喉去?今日已晏,料不先於人了,待我去汲些水來。」就扳著桌子,掙將起來,一步一步挨將過去,取了一個小瓶,尋了一根草索縛在瓶口上,喚妻子開了門,他便提了瓶兒,逐步步的挨出門去,慢慢掙到井邊,正要汲水,把手撈到井欄上去,只見有一李子在上,仲子拿將起來,近著眼睛一覷,已被蠐螬蟲吃過一半,只剩得半個。仲子便道:「此天所賜,以濟我貞廉也。不然,螬食何為不盡?」便把那爛的所在掐去了,上口便嚼,剛才咽得三咽,當此飢渴之際,那李子雖然是個棄物,卻也又酸又甜,嚥下喉嚨便覺精神添了一半,登時耳目清亮了。後人有詩為證:
  廉士曾逢三日飢,見聞泯滅井邊頹。天貽半李教三咽,頃刻聰明依舊回。
  仲子放瓶下井扯起繩來,已是滿滿一瓶水,雙手捧了將腳步緩緩移來,掙到家裡就遞與妻子。妻子燒火烹茶,仲子把井上有李的事說了一遍。茶已熟了,妻子便把茶飯放在桌上,請仲子去吃。仲子只因三日沒飯在肚裡,髒肺虛弱,雖然肚飢,那裡吃得多少下去?倒吃了三四碗茶,只吃得半碗飯,就叫妻子收過了。將息好幾日,才得飯量如舊。又過十餘日,方得精神旺相。妻子道:「你連日身子不健,不曾出去買得練麻,我的手裡脫空了。」仲子道:「待我就去買來。」徑到城門邊買了練麻復身回來,終久調養不起,初次出門便覺有些力倦了,權在路旁石頭上少坐一坐。不多時,偶湊齊王排駕出郊,到此經過自南至北。仲子也只得站立起來,卻在東邊路口。齊王見了便叫拿來,那些牢子們鷹拿燕搶的跑將過去,認得陳仲子,又曉得齊王是重他賢名的,便不動手。轉身稟覆齊王道:「路旁站立的乃是於陵子,小人們不敢動手,特來稟知。」齊王道:「既是於陵子,請來相見。」牢子們領命,又過去道:「大王特請相見。」仲子沒處推托,只得走近前來,見了齊王,長揖不拜。齊王先開口道:「寡人慕子賢,欲迎為大夫,不知肯許可否?」仲子聞言,不覺兩眉攢鬥,答道:「今之為王大夫者皆壯其冠、華其履,甘美其服食。與今臣心甘恬淡,恐非臣所宜也。非臣所宜,恐又非大夫所宜也。敢辭。」說罷,又是一揖,竟往舊地拿了練麻而去。正是:
  高尚偏遺軒冕貴,目中全是邈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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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下     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

  齊王見仲子去了,也自起駕前行。卻說仲子回家,把麻交與妻子,自家又去做草鞋。手裡一面做活,一面又把路上遇著齊王的事情說了一遍。妻子聽說歡喜道:「正該如此。但我和你出來倏忽半年,為人在世清操雖是要的,孝心也不可丟得。何不走到家中看看母親?」仲子道:「去便要去,只是看不得家中這些積污。」妻子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何妨礙?」仲子道:「我明日便去走走。」次早別了妻子出門,取路進城。不多時已到自家門首,進得大門,自前廳走入後廳,卻遇著哥哥的屬官孟大夫王歡差人送禮,他哥哥看了禮帖,正要動筆點收,因見仲子進來,即忙放了筆,與他見禮。見過了禮,只聽得前廳鳩鳩之聲叫將起來,卻是一隻活鵝。仲子便道:「鳥用是鳩鳩者為哉。」說完竟進裡邊見母親去了。他哥哥見仲子說的話,偏把這鵝收下。且說仲子見過母親便問安否,母親見他回來不勝歡喜,便教廚下整治酒飯,留他過夜。仲子那肯坐定,執意辭別要去。他母親見留他不住,心裡也想一想道:留便留他,只是媳婦獨自一個在家,如何是好?故此假托手放他回去。仲子別了母親回到家,只見有一遠客坐在家裡,仲子便拱手問道:「我仲子食貧居賤,以全吾廉,足下何故到此?」那人道:「吾乃楚國使臣。楚王因慕於陵子賢,遠遣相迎為相。」仲子聽說,心中焦躁不寧,並不做聲,竟進裡邊對妻子道:「楚使來纏擾我,奈何?」妻子道:「夫子左琴右書,織履為食,恬淡無為,樂在其中矣。聯駟結騎,所安不過容膝。食前方丈,所甘不過一肉。而懷楚國之憂,烏乎可也。」仲子聽了妻子這一番大議論,不覺欣然,便出去對使者道:「吾樂吾貧,侯王勿以易也。子其速行,弗污吾座。」使者見他回言來得斬釘截鐵,不敢強他,只得忍氣而去。仲子見楚使去了,對妻子道:「我避居此地指望晦跡埋名,不想齊楚二君俱來徵聘,卻不把於陵倒做了終南捷徑麼?我前日打從東廓外回來,見一分人家,有瓜果園十畝,貼著曉諭,召人灌溉,莫若與他灌園,亦可成我隱遁之志,你意下如何?」妻子道:「如此更妙。」仲子就去與園主講明,然後與妻子搬了動用物件,徑到園內住下,果然快樂無窮。有古詩一首為證:
  一陣風來到處香,青青麥壠菜花黃。轆轤響處人車水,筐筥攜時婦彩桑。
  淺水蒓多供久用,東陵瓜熟試新嘗。縱然萬物登收盡,還有松筠傍短牆。
  二人既到園中,妻子盡力績麻,仲子早起晚息,不避辛苦。或鋤芸種植,或汲水灌溉。園中瓜果比前十分盛茂,園主見之異常欣喜。但不是以下之人,亦不敢過為優獎。夫婦二人樂此不疲,欲得此處為久居之計。一日,對妻子道:「吾聞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今吾母尚在,游雖不遠,未曾告之以方,是不孝也。意欲回去對吾母說知,省得他心中掛念。」妻子道:「我意亦欲如此,正要教你回去,你又先得我心。」仲子就別妻子出了園門,一路面西而走。進東廓門一步近一步,已到家中,竟進內室見母親,各把別後事情一說。仲子又對母親說道:「孩兒今日回來非因別事,只為向居於陵不能遁跡,今在東廓外為人灌園,猶恐母親不知去向,特來告知。」母親道:「你來與我說知,我做娘的便歡喜了。你在此我去叫他們整午飯與你吃。」仲子便要起身走,母親一把扯住道:「你來見你孝心,還要聽做娘的一句話便好。」仲子道:「母親有甚訓誨?」母親道:「前日留你不住使我心中懊惱,今日就吃一頓飯也不就傷了你的廉。」仲子思量道:前日去了,今日又不吃,母親面上也覺不好意思。只這一餐也不為礙。就應允道:「母親,既如此說,孩兒在此用飯便了。」母親便覺滿面春風道:「你且坐下,待我去說聲來。」隨即進去,教侍女們殺了一隻鵝,安排午飯,又來與仲子講些家常話。頃刻間,午飯已到,母親與仲子坐下,擺列齊齊整整,內有肥鵝一碗,只揀好的搛在仲子箸頭上,這也是父母愛子之心。酒後飯,飯後茶。方才吃,只見他哥哥從外進來,仲子連忙出位作揖,他哥哥看見桌上有鵝,吃得七八將完。因觸著仲子前日那句話,便指鵝碗說道:「是前日鳩鳩之肉也。」仲子聽得此言不覺面頰通紅、渾身冷汗,也不答應其兄,也不辭別母親,一徑望外邊跑出。母親卻不知其中袖裡,見他一忿之氣直奔了出去,愛護之心,未免把大兒子發揮幾句,不在話下。你道仲子急忙忙走出去做甚麼?他卻到一塊空地上立住了腳,就把兩個指頭向喉嚨裡邊一挖,霎時嘔吐,把方才吃下去的酒食不覺傾囊而出,猶恐吐得未盡,又把指頭再挖,那裡還有一些吐出來。正是:
  誤食不義恐傷廉,致令五臟皆翻覆。
  吐完轉身便走出了城門,就在城河下取些水漱口,一直徑到門中,訴與妻子道:「今日回去,幾乎被母親喪了我的貞廉。」妻子道:「立志在我,如何倒說母親?」仲子道:「我前次回去,恰遇有人送禮與哥哥,內有生鵝鳩鳩而叫。我便道:『鳥用是鳩鳩者為哉。』說罷見了母親就回。今日母親留我過午,我要辭回,母親道吃一餐也不為傷廉,我只得勉強坐下,擺幾品肴饌,內有一碗鵝。母親只管要我吃,便隨意吃了。那裡知道這鵝就是前日受的,剛放下箸,幸喜哥哥進來,見席上有鵝,省著那前日這句說話,意欲捉我破綻,便指道是鳩鳩之肉也。我聽見就覺渾身局蹺,徑往外邊一跑哇吐得靜盡而來。」妻子道:「受餽不義食之傷廉,既已盡吐亦不失仲子。」仲子道:「事便如此,我想人生在世終為口腹所累。我與你畢竟要如蚯蚓一般安身泥土,不為泥土滓染,方成得真正清廉。」妻子道:「蚯蚓也只是無求於人,你我自食其力,與蚯蚓也不相上下了。」仲子道:「我若不到得蚯蚓地位,死不甘休。」二人說話已畢,不覺天色將黑,吃些晚飯,就枕而臥。睡夢之中忽見庭中有一大竅隱隱透出亮光來,仲子遂挨身入內細細一看,中間多有路徑,亦有居亭,一人細頸柔腰,長眠自鳴。仲子上前與他施禮,他全然不答。仲子又問道:「先生高尚如此,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丘名引,世居此園,與足下相聚已有日了。今日聽見子夫妻二人要與我爭廉,我略把行事與子比勘一番。」仲子道:「願聞。」那人道:「你上棟下宇,衣布食粟,能比我上食稿壤,下飲黃泉麼?」仲子嘿然不應。那人又道:「你不能為千乘勞心,而反為十畝勞力,能比我逍遙於泥土之中,天籟自適麼?」仲子不敢出聲,那人又道:「你易粟以食,不免馳逐往還,能比我與人無競,與世無爭麼?」仲子又不敢答應,竟說得仲子目睜口呆,置身無地。沉思多時,正要開言回答,忽然一腳蹬醒,卻是南柯一夢。正是:
  醒時怕逐腥羶去,夢裡還從廉介來。
  仲子既醒,把夢中之事對妻子一一備說。妻子道:「只是日間說了蚯蚓,故此夜間得夢。」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心中痛快,性地清涼,恰像悟了禪家的棒喝,得了孔門的一貫。巴不到天明,二人起來便道:你我雖稱廉介,但食用的終未免以有易無,兩相較量,況這些粟米的來繇,知他是義的,知他是不義的?莫若絕粒斷煙,便縱然餓死,也得全名完節,不枉為人一世。即將廚灶什物盡行毀壞,見得已後再不謀食。自此之後也不去灌園做活,每日只是撫琴三弄,著書十行,飢則食些草根木實,渴則飲些流水清泉,不覺又是數年。偶爾一日,無病無災,雙雙謝世而去,世人以為升仙雲。
  當日人嫌仲子廉,聖賢中正律須嚴。若將仲子繩今世,今世都堪問劍鐮。
  總評:仲子之廉亦云苦矣。豈是矯強可得,子輿貶之,亦是春秋責備賢者之意,誠恐廉字義字認得,不真教人,無下手處,未免以自誤者又誤後人。故罵仲子者,為世人立一榜樣耳。然世風日下,不可無仲子,而玉成仲子不可無此婦。
  又評:日子所思,夜則成夢。蚯蚓未必能言,或即仲子自相詰責邪?假若能言,亦不失為仲子知己。真邪?假邪?是邪?非邪?可發一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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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公輸子之巧

  昔日軒轅制戰車,孔明流馬世稱奇。中間更有公輸子,機巧千秋技藝師。
  此詩蓋言古往今來技藝之巧者頗有,若以木頭板片加之雕鑿,能參天地之造化,能代馬牛之負運,能供男女之驅策者,惟寥寥二三人而已。昔日神農氏傳位榆岡,那時有一叛臣蚩尤興兵肆暴,又有個軒轅氏原是諸侯,他卻仁德具備,倡義征剿,以安萬民,戰於涿鹿之野。不意蚩尤能作妖術,布起一天雲霧,那軒轅氏的軍馬辨不出東西,分不出南北,難以廝殺。這軒轅氏一夜之間便做成一具車子,名曰指南車,隨你上南落北,轉東過西,那車頭是活動的,只向南邊指著。有了此車就好進戰退守了,眾兵一齊殺上,活捉蚩尤,即便斬首。各路諸侯就尊軒轅氏為天子,號曰黃帝。這個木頭物件在大霧之中辨出東南西北,豈不是參天地造化之巧麼?後三國時孔明六出祁山,與司馬懿交兵,因糧米皆在劍閣,人夫牛馬搬運不便,雖日行夜住,費力甚難,不敷支用。那孔明自運巧心,教人置造木牛流馬搬運糧草,自劍閣直抵祁山,晝夜不絕,兵民牛馬皆不受了這一番勞苦。司馬懿聞知遣人搶去幾頭,拆看其中轉折,依法置造,驅到隴西轉運糧米。孔明得報也遣人到司馬懿運糧的所在,將他木牛流馬口內舌頭扭轉過來,魏兵趕到,牽拽不動,扛抬不去,只得棄於道中,被孔明遣人依舊扭回舌頭,長驅而回,反得他許多資助。這不是代馬牛之負運麼?還有一個最巧的人,製造木車竹馬供人驅使,那人卻在孔明之先、軒轅之後,生於春秋之世,姓公輸名班,又名般,魯國人氏。因他是個魯國第一個巧匠了,人就順口稱他為魯班,呼他一聲公輸子。只因他技藝出神,故此尊稱他的。幼時頗曾讀書,為人最孝,技藝精通,機關具備。大則殿閣樓台橋樑,小則船車器皿,一經其手無不出妙入神,至今數千百年之後,天下木匠皆奉他為先師。凡有大興工作,其精靈無不來降焉。後人有詩贊道:
  雕鏤雖末技,還逐錦心生。製作千秋在,從來誰與京。
  當初魯班的父親曾往吳國起造姑蘇台,因逆了吳王即時被殺。魯班抱恨終天,無由報復,意欲別了母親,往吳國尋取父親屍首,一則乘機欲圖報仇。但母親在家,雖有媳婦承奉,只是無以娛樂。偶然得了一個想頭,就取了些木料,動起斧鑿,正在那裡用工做活,卻見母親走來問道:「我兒做些甚麼?」魯班道:「母親在家,無以取樂,孩兒要造一乘車子與母親坐著。若用人推,未足為奇,只做一個木人,要他推車宛如生人一般。閒時無事乘了車子到親鄰眷族人家戲耍一回,被人喝采,母親也覺快活。」母親道:「雖是你手段巧妙,難道木人便會推車?」魯班道:「孩兒怎敢誑言,待做出便見。」母親聽說,歡歡喜喜去了。魯班先做成了一乘精緻小車,隨後便做木人,也不止一日工夫。千思萬想,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才得完成。那木人身長六尺,面目如生,手足俱活,就接母親出來說道:「孩兒已做完了。今日是好日,請母親試一試新車。」母親道:「生受你了。」魯班即將車子放在門外,把木人裝在後邊,請母親上了車子,便說道:「車內有兩個機關,若要行動把兩個機關一齊撥轉,若要往左把左邊機關一按,若要往右把右邊機關一按,若要他住把兩邊機關一齊捺定。或行或止,前後左右,隨心所欲。」母親便依他說,將兩邊機關撥動,只見那木人推了車子隱隱而去。但見:
  轅聲咿啞,輪轍逶迤。登坡下埠,自然有疾有徐。落北上南,無不應心應手。
  休誇車可趲程,還羨人能推轂。兩隻手掌之最穩,一雙腳走得能勻。旁人問道阿誰作,除卻公輸更有誰。
  那鄰里們看了無不喝采,也有跟了車子去看的,也有站在門前等的。不移時,只見那車子從後門邊圈將轉來,母親下了車子道:「果然做得好。」魯班即將車子木人搬進。已後他母親凡到親戚家去就乘此車。後人有詩曰:
  技藝堪誇妙入神,頓教木偶代生人。一車足以娛親志,絕勝斑衣膝下忻。
  一日,魯班喚妻子請出母親商議道:「孩兒因父仇未報,切切在心,意欲前往吳國訪問父親屍首,不知歸於何處。二則孩兒要報父仇,媳婦在家盡堪伏侍,稟過母親方敢前去。」母親道:「尋訪父親屍骸,這個則可,再不要說起那報仇。多少官寮報仇不遂反罹奇禍,何況於你?」魯班道:「孩兒父仇雖切,斷不輕生,母親放心。」次早打點行李,別了母親、妻子,徑往吳國去了。正是:
  舉頭不見天邊日,回首空瞻一片雲。
  不一日早到了吳國,你看偌大一個去處,那裡尋問?魯班也尋得個不耐煩了。一日,竟自走到姑蘇台下,只見車馬紛紛,士民雜沓,正不知有多少遊玩的。魯班故意在台邊長歎道:「果然造得好,不知那裡匠人有這樣手段?」其中有那好閒講的便道:「造便造得好,人也不知殺了幾個?」魯班問道:「殺的是甚麼人呢?」那人道:「也有工人,也有匠人。有一個姓公輸的,他是匠頭,因激了吳王也吃殺了。」魯班問道:「這姓公輸的既殺了,有甚麼親戚收拾他麼?」那人道:「虧他一個徒弟辦了棺木前來收殮,不知抬在那裡安葬了。」魯班又問道:「這徒弟姓甚名誰?卻住在那裡?」那人道:「此人技藝最精,專好隱姓埋名,故此不曾知道他的名姓。大家趁口叫他工師便了,卻不曾曉得他的住處。」說完各自散去。魯班暗暗歡喜道:如今有些影響了。但是看見木匠就問道:「有一個工師,你們可曉得他的住處麼?」那些木匠也有竟回道不曉得的,也有回道他原是齊國人,如今往楚國去了。免不得又問道:「他有個師父,姓公輸的,聞已死了,不知他的棺木在何處?」那些人道:「曉便曉得有這個人,不知他棺木在那裡。」魯班心中甚覺不快,難道二千里路程得到這裡,竟訪問不出,便自罷了?況且有了這個影響,少不得要到楚國裡去訪問工師哩!即忙問道:「那工師在楚國裡可問得出的麼?」那些人道:「他從來不肯說姓名的,你竟問齊工師便是。」當下各人散訖,魯班暗想道:我今尋覓父親屍骸故到吳國,屍骸雖無覓處,陰靈少不得在此。便備辦祭禮望空拜奠父親一番,又取道竟往楚國而去。詩曰:
  尋蹤覓跡未分明,歷盡山程又水程。縱使長途空跋涉,不虛人子盡親情。
  說魯班又到了楚國也像在吳國之時,每日見了木匠就問道:「有一吳國來的齊工師,可曉得他麼?」那些木匠也有不曉得的,也有曉得的,便道:「此人來不多時就去了。」魯班又問道:「那裡去了?」那人道:「這卻不曉得。」魯班心中甚是焦躁,身邊盤費又盡,怎麼是好?恰好寓所隔壁有一老者家事極厚,單生一子,恰好八九歲,甚是愛惜,每日上學讀書,只是走來走去,魯班道:待我做一物件送他,他也畢竟送我些盤費。就去買了三四株毛竹,兩三日裡邊做成一匹小小的竹馬,牽到隔壁去,對那老者道:「我見令郎每日走來走去,甚覺不便,學生做這一匹竹馬相送,騎在上邊他自會走。」那老者道:「竹做的怎麼會走?」只見魯班把韁繩扯一扯果然略有些動彈。老者道:「只好動動就是了,那裡騎得人,走得動?」魯班道:「騎上去試一試就曉得了。」老者道:「若是騎上會走,我便輸十兩銀子與你。」即便叫兒子出來騎騎看,那小兒一腳便跨了上去。魯班道:「你把韁繩提一提。」那小兒依他把韁繩一提,這竹馬果然會走,一徑走出門外去了。真個是:不用驅鞭,何須墜鐙。跨上鞍,頭尾便動。提著轡,腳步頻移。千里神駒還要喂他三頓,五花名騎也只坐得一人。雖然是件假東西,猶勝子昂一幅畫。老者見了甚覺歡喜,況是許了十兩銀子,就去取來送與魯班。魯班道:「怎好受得?」老者道:「是我所許的,且又不多。」魯班只得收了。老者又問了姓名,便道:「去年有一個人叫做齊工師,他在此做一隻木頭的仙鶴,放在地上只會舞,卻不會走,如今足下的手段更高。」魯班問道:「如今他在那裡?」老者道:「往宋國去了。」魯班謝別了老者,回到寓處想一想道:既得了這個信息,又有了盤費,再往宋國自然尋著。當日即便起身。那楚國中人看見了這竹馬,家家要做,來尋魯班,卻已去了。那些小兒們個個都要啼啼哭哭,那肯干休?為父兄的只得仿那樣子做一個馬頭,穿上一根細竹,後邊放兩個小輪,把小兒跨了,把韁繩掛在頸上,教小兒自走。那些小兒們也覺歡喜,便哄了過去。相傳至今不絕,後人有詩為證:
  記得小時騎竹馬,看看又做白頭翁。但知此日供歡笑,誰道根繇出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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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下     公輸子之巧

  魯班自離了楚國,又到宋國地方,才得望見城門,還在個空野去處,只見一叢人俱仰面看天,魯班也立住腳看時,卻見一隻鳶鳥飛舞半空之中,仔細再看卻是木頭做的。魯班想道:這個手段亦算奇巧,莫非就是齊工師做的也不可知。就向人叢裡詢問,都道是國中一個大賢所造。魯班想道:他們都不說名姓,稱他大賢,想正是齊工師了。待我也做一個木鳶,尋他的事,便好與他相見。眾人都稱贊道:「他做造木鳶三年始成,每日拿到此處來放,果是奇觀。」魯班笑道:「木鳶小技耳,何待三年?」說罷就去投了寓所,買些板木,一夜工夫便做完了。次早拿到原處,見昨日那鳶剛剛放起,魯班就將自己的木鳶放上去,兩鳶同舞,果然好看。但見:
  兩鳶鬥勝,四翼齊舒。左盤右旋,若有將鳴之狀。東瞻西顧,渾如欲息之時。一霎時,前者飛,後者逐,似雕去搏鷹。忽然間,一個顧,一個戀,若鸞來趁鳳。謾言匠作為傭品,始信雕鏤有化工。
  兩鳶偶然一湊,卻把一隻墮將下來,眾人認得是舊的那只,這只新的尚自高飛,又飛了好一會也下來了,魯班一腳就踢碎了。詩曰:
  開卷方知有木鳶,問君何以戾於天。垂雲四翼風搏鬥,不是神功卻是仙。
  不一時,只見聚了數十衣冠濟楚的人,竟把魯班扭定了道:「這木鳶是我家夫子所造,你是甚麼樣人,輒敢如此放肆?」魯班低頭無語,只得憑他扭結,心內想道:此人與這一起衣冠人物相與的,想來不是齊工師了。這些光景又不像達官顯者,口中稱他夫子,門人又多,到卻與本國中的仲尼一般。只覺這些弟子們異言異服的,正在躊躕無定,忽然走出一個人來上前舉手道:「先生巧妙至此,莫非是魯國公輸子麼?」魯班答道:「便是。先生能作木鳶,想必是墨子了。」墨翟亦答道:「是。先生能作一鳶以敗一鳶,其中巧妙幸以教我。」魯班道:「吾聞先生見染絲而致悲,過朝歌而不入,道其至矣。若魯班者不過一技藝人耳,敢辱明問。」墨翟道:「先生遠辱敝邦,必有正務。」魯班道:「特來訪一齊工師,不識先生知否?」墨子道:「去年在此擔延數月,隨即去了。」魯班道:「往那裡去了?」墨子道:「這倒不知。」兩人各問住居,就此作別。次日,彼此往拜。魯班又去各處問了一日,並不曉得工師的下落,便覺昏昏悶悶,自言自語道:「起先還有個蹤跡,如今一些影響也沒了。不要說起父親消息,連這工師也沒一些路頭。次早,只得起身回還魯國。正是:
  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
  說魯班離了宋國,取路歸魯,看看近家止差得三里路了,遠遠聽得車聲響,抬頭一看原來就是自做的木人推著車子,車上坐著母親,車軸上掛著些紙錠。魯班便上前道:「母親往那裡去?孩兒回來了。」母親按住了車子道:「你到那裡去許久才來?」魯班道:「孩兒因訪父親消息,先到吳國,再到楚、宋二國,故此遲了。」母親道:「你父親的棺木有個齊國人親送到此,我就權殯在祖墳上,今日剛是百日了,特來燒陌紙錢。」魯班聽得又驚又喜,且不及細問,就同母親到靈柩前哭奠一番,仍舊隨了母親車子回家。見了妻子,少不得辦些酒水洗塵。飲酒之間,細問母親來歷,母親道:「這個人是你父親的徒弟,因你父親沒了,他就備棺木收殮,就要送來,又少盤費,他在吳國積趲不起,直到楚、宋二國走了一遭,趲得些銀子,送你父親靈柩回來。你卻又不在家,我已款待他幾次,他便回吳國去了。說道過幾年還要來祭奠哩!」魯班也把出外的事體說了一遍,又道這齊工師是我大恩人,改一日還要親往吳國去拜謝他。說罷各自歇息不提。過得月餘,魯君有旨道:「南門城樓傾圮,責令魯班為匠作之首,鳩工改造。魯班領旨,一面興工不提。心中觸著那報仇之事,就在家中瞞過母妻,做一個三寸長的木人,彩畫端正,藏在身邊。到了上樑這一日,魯班親自上去,悄悄把木人放於梁鬥之內,面南背北,一隻手指著鬥牛之墟,正應吳國地方,眾人毫不知覺。完工之日,魯班覆旨受賞不提。
  卻說自立木人於城上之後,吳國便遭大旱,不覺已及三年,真個是烈日高懸,風伯雨師辭霸國;亢陽久踞,山崩土裂遍勾吳。當此天氣黎民老幼愁苦艱難之狀,不可勝言。有西江月詞為證:
  遍野飛砂蔽日,晴烘爍骨銷金。三吳赤子盡寒心,塵飯槐羹爭餘。
  老弱轉手溝壑,流民圖畫堪尋。拆骸易子苦難禁,君國豈能安寢。
  其時,吳王率群臣齋戒祈禱,引咎自責。這日偶然有個方士來見吳王說道:「臣觀星象,吳國之旱係魯國有人魘鎮,必須遣使齎帛求救魯君方得早解民難。」吳王聽說,即便備了禮物,遣使竟到魯國,見了魯君,把吳王的來意說了一遍。魯君道:「若果有魘鎮之事,只問魯班便知端的。」隨即召魯班進朝來問,魯班也不敢隱瞞,把為父報仇的根繇從頭直說。魯君即命去了木人,魯班不敢違背,走到城頭取將下來,回復魯君,使臣拜謝而去。此後吳國便有大雨,人民安樂。後人有詩為證:
  吳中亢口天三週,百姓悲號國主愁。從此魯君除鎮魔,公輸也釋殺親仇。
  魯班在家多時,一日想起齊工師的大恩,不免要到吳國走一遭。又想道:吳國受此凶旱必然懷恨,今後決去不得了。心中甚是不快。忽然間他母親染成一病,魯班延醫調治,全無起色,畢竟身亡。治喪極其盡孝,將要扶柩歸山,與父棺合葬。偶然想道:母親在日極喜這乘車子,但是棺木重了木人難推。即便另做起一匹木馬,臨期把母親棺木抬上車子,將木馬裝在前面,把機關一動那馬拖了車子穩穩的去了,送喪的個個喝采。霎時到了墳邊,把母柩扶下,連父棺一齊入土,封了墓門,哭奠一回,各自回去。魯班在家守孝,不覺又經三載。一日,正在家中閒坐,忽然有人叩門,魯班連忙開門看時,卻是個不相認的,便道:「足下何來?」那人道:「我便是齊工師。」魯班聽說喜逐顏開,邀至中堂倒身便拜,連叫恩人。齊工師連忙扶起道:「兄可正是公輸子麼?」魯班道:「小弟是公輸班。」兩人作了揖,分賓而坐。魯班道:「向日小弟訪父親消息來到吳國,詢問土人即知仁兄大德。又聞仁兄往楚,及小弟至楚,仁兄又到宋國。不期小弟到宋終於不遇,只得怏怏回家。仁兄將我父柩還鄉,卻又望吳國去了。大恩未報,懷想多年,豈知今日光降,得認尊顏,三生有幸。」工師道:「小弟蒙令先尊授業,他既受屈而亡,並無親戚,我為弟子受恩深處,免不得備棺木收殮,但乏搬喪之費。若在吳國親友極多,日逐所得只好費用。因此,到楚、宋二國積蓄得些盤費,才送得令先尊靈柩回來。仁兄又不在家,極承師母款待。此來雖則不誠,敢請師母一見。」魯班道:「先母棄世已三年了。」工師道:「原來如此。明日到佳城叩拜罷。」二人正在講話,魯班的妻子聽得是齊工師,不必丈夫吩咐,打點出酒餚來了。飲酒之間,工師便道:「小弟近日又往楚國,楚王欲設攻城器械前去攻取宋國,國人已薦小弟置造。自思伎倆不如仁兄百倍之一,故此奏過楚王,特來相迎,乘便到令先尊墳上祭奠。」魯班道:「且待明日商量。」酒逢知己,不覺更深,即便安寢。詩曰:
  神交初會合,各罄十年心。說到知音處,情懷更覺深。
  次早,工師買了祭品紙錠同魯班到墳上祭奠已畢歸家,即同魯班收拾行李竟往楚國去了。到了楚國,工師引魯班見了楚王,楚王大悅,即命魯班作攻宋之具。魯班受命造作機械等物將次已成,那墨翟在宋聞之,十日十夜自宋至楚見魯班道:「聞子為楚攻宋,信有之乎?」魯班道:「然。」墨翟道:「子將何以攻之?」魯班道:「吾所造機械已成矣。」墨翟道:「請與子試之。」魯班乃將雲梯等九攻之,墨翟九拒之,終莫能破。魯班遂與墨翟俱見楚王,墨翟問楚王道:「王欲攻宋乎?」楚王道:「然。魯班天下之巧人也,今為機械以攻宋,何懼不克?」墨翟道:「班九攻之,臣已九拒之矣。今與臣見王是欲殺臣也,殺臣則宋無與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執臣守國之器,在宋國中矣,日夜上宋城以待楚寇之至也,雖殺臣亦何益乎?」楚王乃罷攻宋之兵。魯班自覺無事,一日辭齊工師道:「班本欲進取富貴以圖報仁兄萬一,今事勢不濟,徒費歲月。然兄之大恩終不及報,今有小書一冊乃愚父子得於異人,兼以心巧並不妄授,敬以贈兄,聊表寸心。」遂向袖中摸出一本書來遞與齊工師,工師拜而受之。魯班亦不歸魯,終隱於高唐雲夢之間。
  巧技名流著一時,並將紙上數行剞。莫言工技皆卑屑,亦作人間萬古師。
  總評:公輸子一書猶是春秋手筆,今學士家好覓古文奇字,不知曾讀此等異書否?但恨今世流傳者少,徒留幾個鎮魘之法,為工匠輩作衣食飯碗耳。
  又評:古樂府云:誰能為此器,公輸與魯班。注云:魯班乃公輸子之父,則公輸魯班明係二人矣。存之以備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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