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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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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卓吾]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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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4:48: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卷     伊尹相湯

  每將書史閒窮究,堪嗟世事今非舊。空蒼也自好新奇,教人枉把眉端皺。
  二帝憑空欲與賢,維君與臣相授受。不臣授受禹開王,不任傳賢子來就。
  子孫相傳廢復興,夏後終且弛堂構。笑指日亡吾亦亡,東西兩日不相鬥。
  天教生此空桑兒,就湯就桀功乃奏。揖讓何以變征誅,民間水火須拯救。拯民水火總天心,問誰參得天心透。
  此詩乃宋朝無名隱士之作。是說古來天下到堯舜時節,憑空造成一個官天下的局面,及傳至禹王,又做一個家天下的世界。相傳一二世,以至帝相,一遭於後羿,再遭於寒促,翻天覆地,四十餘載,又開一篡逆之端。幸少康以一城一旅,卒致中興,迨十餘傳而生桀。桀王無道,萬姓離心,此時天命已歸成湯。然有是君必有是臣,又出一伊尹,以佐之。總之,天心厭常,故此愈出愈奇,變幻莫測耳。古來相君之臣,功業俱奇,未有如伊尹出身之奇者。試將往事細說一回,有天仙子詞一闕,單表伊尹功績勛勞之事。
  唐虞揖讓今難再,夏商革命誰能解。一朝天子一朝臣,和鼎鼐,與時泰,除暴安民繇大塊。躊躕幾度成和敗,有日興師隨手快。問誰輔佐功勞邁,商家代代藉阿衡。傳世界,留思大,書史至今猶記載。
  又有古歌行一首,是說伊尹生育之奇怪處,且聽我道來。
  萬物萌動兮,鍾天之靈。胎卵濕化兮,謂之四生。未聞人身兮,卒化為木。未聞木植兮,適產人身。異哉伊母化空桑,奇哉空桑復生人。當時誰不稱奇聞,迄今惟慕其奇勛。只知伊尹耕有莘,誰知有莘耕者之來因。
  話說伊尹名摯,乃是黃帝相臣立牧之後。他的父母住於有莘之野,洛水之上,以耕種紡績度日。這村坊內住有數十戶人家,皆是不圖榮貴,不逐徵求,甘於恬談的。惟伊父又高出諸人一等,闔村之人無不尊敬他。伊母年近四旬,方得懷妊,不期伊父遂故,止懷遺胤在腹。看看又近十個月頭,將欲分娩,免不得悲傷夫主,心中不快,每日在田地上閒行消遣。一日,正在佇立,忽然西北上起一陣冷風,刮得滿眼塵沙,天昏地黑,伊母立腳不住,只得緩步回家,就像得甚麼病症一般,心神恍惚,茶飯一些也不思想吃,只要巴到日晚,竟自上牀睡了。淒涼情景,覆去翻來,那裡睡得著?沒奈何起來穿衣,坐了一回,坐不過,又向牀上去睡,如此數次。抬頭一看,忽見燈下立著一個人,你道那人怎生打扮:
  頭戴金盔光照耀,身穿金甲勢嶙峋。肩披金鎧奮精神,手執金瓜威凜凜。
  伊母那時吃了一驚,便問道:「將軍來此何干?」其人道:「吾非別者,乃金甲神是也。汝兒當為帝王之師,大難將臨,誠恐驚動,特來報汝。但見臼中出水,可往東走,切勿回顧。」伊母道:「我家世居在此,曆數千百年,未聞有甚大難。況且吉人天相,何必趨避,將軍請回,多勞掛念。」金甲神又道:「汝不聽吾言,大難至矣,毋貽後悔。」即便提起金瓜劈頭打來,伊母驚怖奔竄,嚇出一身冷汗,淋漓如雨。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心中甚覺疑惑。巴到天明,就把此夢說向鄰居人家,有等力耕粗蠢的人說道:「不過是一場春夢,也去講他。」有等道學辯說的人說道:「夢繇心發,日有憂疑,夜夢驚險,這是常情。」有等智慧誠信的說道:「人有災祥必先見夢兆,寧可信有,不可信無。」伊母道:「若有大難,定關闔村人煙。若見臼出水時,我來報知你們,一齊往東暫避。且看如何?」眾鄰人都說道:「言之有理。」當下各人散訖。伊母也回家中,方取了早膳米,到臼舂碓,只見臼中果然出水,滔滔長流,竟自不止。急忙走出門來,遍告鄰人。鄰人聽說,大家高聲道:「我們都向東走,不可遲緩。」頃刻之間只見攜老挈幼,紛紛前往。也有謝伊母挈帶逃生的,也有怪伊母造言生事的,議論不一。一頭講,一頭走,看看走了三四里路,聽得後面水聲響來,就如潮頭一般。眾人回頭看時,居住的村坊俱已變作汪洋世界了。但見:
  地興洪水,滿村盡是波瀾。風鼓狂濤,遍野俱成泛溢。茅簷盡沒,不知何處是吾家。樹杪依微,卻似長流漂斷梗。既非荒山起蟄,又非禹窟騰蛟。正是人生遭頃刻間之流離,天運當五百年之大劫。
  眾人看了這樣水勢,無不目瞪口呆,齊齊稱謝伊母。只見伊母慌做一團,手麻腳軟,渾身戰兢,寸步難移,口中叫苦連天,悲啼不絕。鄰居有幾個婦人忙來攙扶,那伊母就如銅打鐵鑄成的,那裡扶攙得他動,又見後面水勢急忙趕來,眾鄰婦俱要保自己性命,只得棄了伊母,各自逃生去了。正是:
  太平時節情雖好,大難來時難認情。
  眾鄰人又去了數里路,回頭再望,只見水勢已平,各人便在荒郊炊爨就食,露宿曠野。次早,水已全退,故址依然,俱各起身,仍尋舊路歸家。但有幾個不信伊母說夢,不肯隨眾同行的,因被大水淹死,這也是他自取的,亦是命該如此。卻說有幾個老婦人原是伊母的近鄰,平日相語極好,只為昨夜扶攙不動,各自走散,如今水平風息,不見伊母回家,所以找會他放心不下,仍到舊處尋覓,並無伊母蹤跡,東尋西找也自枉然。一婦猛然抬頭看見一株桑樹,在途中植著,便道:「此地從來沒有這株樹,卻是那裡來的,這也奇異得緊。」又一婦人道:「想是昨日大水氽來的。」又有一婦人道:「若是水氽來的,必然歪斜,那能夠種得這樣好。」大家齊道向前觀看,自見明白。正行之間,忽聽得樹腳邊有孩子啼哭之聲,仔細看時,這樹卻是一株空心桑樹,樹裡有一個孩子,恰像方才生下,身上血水未淨,精赤條條在那樹孔裡。這幾個婦人都自詫異,不知是那家所生的孩子,捨得拿來拋在這裡,我們且抱他回去撫養,免致壞他一條性命。即忙伸手進樹孔裡去抱出此子,只見那樹裡尚自點點滴滴流下血水來。眾婦人道:「古怪,古怪。難道這孩子就是桑樹所生的?難道伊母昨日就變了這株桑樹?」猜疑了半晌,抬頭再看,只見伊母的衣服還套在樹枝上,始信這桑樹真是伊母變的。當時,抱回村中告訴眾人,都道:「奇事。」有的道:「這孩子決是妖怪,快快淹死了,免得貽害好人。」有的道:「此子出身奇異,日後必然大貴。」這兩三個婦人聽了這句話,你也要抱他去撫養,我也要抱他去撫養。一個道:「我先看見桑樹應該與我。」一個道:「我先聽得他哭,決該與我。」一個道:「是我在樹裡抱出來的,如今現在我懷裡,與你二人有何干涉?」三個爭之不已,有一老者道:「你們都不必爭。況此子未必是禍、是福,卻也算做一段新聞。不如抱去報與有莘之君,憑他發放便了。」眾婦人都道:「好,好,好。大家不得,到也乾乾淨淨。」當下一同奔入城中稟報有莘國君。國君亦稱奇絕,賞賜了各男婦,就將此子收進宮中,便命宮人撫養。有詩為證:
  天生元聖豈無謂,血產空桑果異常。不是有莘收撫育,誰人戡亂佐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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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4:4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卷下     伊尹相湯

  光陰似箭,歲月如流。有莘國君撫養此子,勝於己出。看看長大,將他取名為摯,號作伊尹氏。伊尹性格聰明,天資穎悟,過目成誦,聞一知十,有莘國君甚是喜他。將及二十來歲,伊尹問及生身之處,國君把當年之事說知,伊尹亦大驚異,即請命要往故址一遊,國君依允。次日,撥遣侍從車馬相隨,前往洛水。伊尹乘車同了簇擁從人,出得城中。不多時,早到洛水。侍從人等稟道:「此間已是洛水之上了。」伊尹即忙下車,將欲詢問鄉人,那些鄉人只道是個官府,紛紛都來跪接,伊尹令從人扶起道:「二十年前空桑中小兒,即是我也。父母固亡,基址必然尚在,乞眾親鄰指示一看。」眾人聽說如見故人,個個歡天喜地,隨即指引到一所破草屋說道:「此房即是。只因令尊堂沒後,另換人居住了。」伊尹在屋外走了一轉,又向屋內看了一番,不覺淒然淚下,又問吾父之塚何在?眾人道:「因未殯葬,當年被大水漂沒了。」伊尹聞說更自傷心,又問:「空桑在於何處?還茂盛否?引我一看。」眾人道:「此去四五里路程,至今枝葉繁茂,請先乘了車子,我們引導。」伊尹說道:「不必車子,倒是步行便。」眾人一同伊尹來到空桑之下,伊尹又問昔年緣故,眾人又備述了一番。伊尹向空桑倒身禮拜,哭泣了一回,起來又問道:「當時抱我回去的三位老安人,都還在否?」眾人回道:「俱棄世已久。」伊尹道:「三位老安人救我生身,始有今日,它日少備祭禮,到塋拜謝便了。」言畢,正欲留戀,四下觀望,再與眾人講談往事。從人稟道:「天色將晚,請登車回國。」伊尹只得辭別了眾人,又吩咐隨從人等道:「你們推了車子前行,待我隨步便了。」眾鄉人與隨從人等都道:「路途遙遠,況且日暮,又不曾步行慣的,還是乘車為便。」伊尹道:「我向在宮中錦衣玉食,出外則高車駿馬,那知我父母如此微陋。今既明往事,必當謝止榮華,來此承受我祖父遺業,以親犁鋤。此車非我之所乘也。」又向眾人稱謝,遂自先行,眾人各各敬服而去。隨從人等只得推了車子,跟隨歸國。後人看至此處,有詩為證:
  追思亞父出寒微,安忍深宮悅美肥。必欲歸耕洛水上,故家廬井得相依。
  當晚伊尹歸入掖庭歇宿。次早,進見國君,意欲辭謝出到原野,耕鋤過遣。奈是受恩深處,不便據言謝別,惟將出遊郊外之事說了一遍,卻是眉目間有些不甚舒暢。國君便道:「子每居內庭,顏色尚然和美,今出遊郊野,愈該目暢胸寬,為何反有憂鬱之色?」伊尹便趁口答道:「臣生年二十,始識父母處所。但至父母生於卑微,死無丘隴,寒心之事莫過此也。今臣日叨主君,豐衣美食,不能報效二親,負罪甚大。意欲相辭主君,歸耕臣父之故墟以盡人子之念。但臣受恩深處,又未忍輕別,所以遲疑,並無他故。」國君道:「為人子者顯身揚名,亦是孝道。今子年已長成,當授子一邑之官,不必他圖。」伊尹道:「未盡子力,先為臣職,既為不孝,不忠可知矣。伏乞主君賜臣歸野,承耕父業,猶勝食祿。」國君見他語言來得直截,倒也喜歡,隨即應允了。過得數日,伊尹別了國君,脫下華彩衣服,止穿布袍芒履,單身出城,來至洛水,重訊鄉人,另蓋草屋一間安身,置辦了犁鋤農具,每日耕於有莘之野,凜然以堯舜自任,介然以道義自持。若使非義非道,雖與天下而弗顧。繫之千駟而弗視,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人。囂囂自得,盡力不疲。後人看至此處有詩贊道:
  躬親畎畝樂耕鋤,富貴功名付有無。堯舜為心惟樂道,更嚴取與不糊塗。
  卻說桀王無道,諸侯離心。那時湯王還是方伯之職,守於亳地,專行征伐之事,正少賢臣輔翼。聞得伊尹之賢,遣一使者齎了幣帛往聘。伊尹道:「吾處畎畝之中,得以樂堯舜之道,亦何用此幣帛為哉。」乃傲然不顧,使者見他不受,只得轉身回報湯伯。怎奈湯伯想慕伊尹,如飢如渴,又加一副幣帛,添了一個使者,仍舊聘伊尹於有莘之野。伊尹又不就聘,使臣又是空還。過了幾時,復遣使齎幣帛往迎伊尹,整整聘了三次。伊尹見湯伯聘得風勤,感動了他一段行道的意思。私自計議道:「我處畎畝之中,而樂堯舜之道,不過是意想中虛慕一唐虞景色。豈若就了湯聘,便可使君為堯舜之君,民為堯舜之民,將意中之唐虞親見於當身乎。」便受了幣帛,辭了有莘國君,別了眾鄰,同使者來到亳都。使者先去報與湯伯,湯伯命伊尹齋戒,宿之於廊。次日,迎進朝中相見禮畢,道及素王並九主之事,湯伯欣然大悅,任以國政。後人有詩一首為證:
  殷殷三聘得賢臣,堯舜其君更澤民。彼此不嫌願去就,管教另闢一干坤。
  一日,伊尹想道:桀王無道,滅德作威,敷虐於萬方,百姓諸侯皆叛。湯伯神明威武,盡可乘機改革,以王天下。但以臣伐君,曠古未聞,未必肯興此念。何以順天應人莫若假事以言之,也得建功立業。就入朝向湯伯道:「君有鼎鼐,用臣烹飪,則天下之至味無不悉備,君欲嘗之乎?」湯伯道:「果有至味,可得為之否?」伊尹道:「君之國小,不足為具,必得為天子,然後至味可具耳。」湯伯道:「如卿所言,豈欲吾伐桀王耶?其如君臣之分何?」伊尹道:「桀王暴虐,萬姓離心,天命將去,伐罪弔民,事在吾主。但一時未可輕舉,臣當往夏以觀其動靜,不識吾主以為何如?」湯伯道:「如此甚好,若得桀王改圖,以回天意,此朕與卿之幸也。若猶不悛,其如民心天命何?」伊尹道:「臣當別去,臣事夏王,諫止前非,臣民皆幸。若或兇暴如故,臣即歸毫也。」遂拜別而去,徑投夏都,桀王收之為臣,但不重用,伊尹也不求見用。看桀王寵幸妹喜,所言無不聽從,殫竭百姓財力,築了頃宮玉門,造了瑤台瓊室,自與妹喜縱樂,政事怠廢。又聽左師曹觸龍從旁諂諛,以長君惡,老臣關龍逢從直諍諫,桀王怒而殺之。又聽昆吾氏之譖,起兵征伐賢臣有仍、有緡二國。開鑿酒池方廣十數里,可以運船,其糟粕成堤,一望十里,沉湎於酒,夜以繼日,臣民甚是不安。伊尹只得進見桀王道:「人若謙恭敬信,節用愛人,故天下安而社稷宗廟固。今君用財若無窮,殺人若不勝,黎民歌謠傳佈,惟恐君之後亡矣,人心已去,天命不佑,盍少悛乎。」桀王聞言,大笑一聲道:「又妖言矣。」復舉手指日道:「吾之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耳。」伊尹見桀之一笑裡邊,頗有不善之意,也不敢出聲,故此謝恩退朝。離了夏都復歸於亳,見了湯伯,把桀王始末根繇一一備述。又道:「黨桀之惡者,諸侯中惟昆吾氏為甚。君為方伯,得專征伐,莫若執言問罪。先伐昆吾,以圖後舉。」湯伯道:「此策甚妙,吾自以此佈告各國諸侯,興師共伐,如有仍、有緡之君勢必為我效力,料可一鼓就擒也。」於是,作書佈告諸侯,刻期會師,以伐昆吾,將昆吾氏斬於陣下。有詩為證:
  伐罪興師討逆仇,等閒斬卻佞臣頭。聲名從此威天下,方伯專徵得自繇。
  湯伯率師歸亳,眾臣朝賀已畢,與群臣商議道:「桀王迷惑於妹喜,荒淫無度,不恤其民,民心積怨,天命將終。吾舉兵而伐之,是滅有罪而拯無罪也,亦不失為應天順人之舉,卿等以為何如?」伊尹道:「未可也。今年且勿貢職,桀王必大怒而伐我。若能起九夷之師而來,是天下尚未離心也。若九夷之師不起,是天下離心也,可以舉大事矣。」湯伯道:「此言誠善。」遂各散朝。到了諸侯貢職的時節,湯伯竟自不朝不貢,桀王果然大怒,出令宣召九夷之師,俱各刻期而至,齊集王郊,兼程到亳。伊尹與湯伯又相計議出郊跪迎桀王待罪,請桀王入城大排宴會,出女樂一班,歌舞供奉,伊請年年貢獻。桀王大喜,遂即收兵回國去了。伊尹奉湯伯之令,齎了幣帛前去補貢,桀王以禮相待,辭歸復湯伯之命。湯伯道:「桀王無道,眾志不堪,誓必伐夏救民,卿以為天心若何?」伊尹道:「且待明年再乏貢職。」湯伯如其言,到了貢職之際,仍前不去,桀王又怒,發出號令傳示九夷,會師伐湯。那九夷之師俱不應命,桀王不得已而舍忍。伊尹入告湯王道:「我乏貢職,桀欲起師征伐,九夷不起,是人心已叛也。況桀王嘗夢見西方有日,東方亦有日,兩日相聞,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今我發師從東方出於國,從西方而進彼國,以應其兆,則兵不血刃而天下可定矣。」湯伯大喜,即便興師,擇定戊子日進兵。沿途各國,都稱為王者之師,起兵隨待。湯伯伐桀,到得夏都,恰好正值戊子,打從西門而進。那夏王軍士人人憤怨,個個離心,戰不數合,皆倒戈而降。桀王見勢頭不好,勒馬便走,奔到鳴條地方,入於三騣之國,湯伯提兵追之,放於南巢。伊尹道:「放桀南巢,已足救民水火。巢伯納之,亦可謂忠矣,須仍封他為伯,以勸臣忠。」湯遂封了巢伯,舉兵回到夏都,收了符命,轉到亳地,恰好三千諸侯,聞得湯已滅夏,皆到亳都大會。湯取天子符命置之於座,向上再拜,復就諸侯之位道:「天下非一家之有也,惟有道者宜處之。」舉手三拱,推讓與諸侯,諸侯又皆推讓與湯,於是湯收了符命,踐天子之位,諸侯都各稱臣,山呼舞蹈,會畢而散。本朝文武,亦各慶賀。湯王向伊尹道:「朕倚卿以平天下,今授卿以阿衡之職,以佐朕不逮。」伊尹謝恩受職,以相成湯。後人有詩道:
  征誅之局自湯開,底定還需伊尹才。樂道囂囂終莘野,商家事業幾時來。
  總評:伊尹之功可稱無匹。其九就湯、九就桀猶不及古來王者之師,當讓獨步。
  又評:懷妊者化為木,望夫者化為石。誰謂人非木石耶!今皆以愚鈍者譬為木石。然而,愚鈍者產此異人,祈美嗣者正不必求謀智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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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卷     百里奚自鬻於秦

  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
  英雄成敗渾難定,成敗英雄詎足憑。行辱堪嗟時見阻,道違寧與世俱亨。
  折磨未可論千百,衡困幾難問死生。只為穹蒼猶秘惜,故交賢哲愧身名。
  遭逢一日酬熊夢,經濟當年擬鳳鳴。澤沛斯民遐邇頌,功垂昭代齒牙馨。若知世事顛和倒,亦任人間晦與明。
  這一首七言排律,是說人生世上英雄,雖自有成敗,卻不可以成敗論英雄。然自古及今顯揚的固多,埋沒的也自不少。曾見有後生小子才出門來,便飛黃騰達,知遇隆於當世,名譽振於人寰,早早的功名成就。正所謂:
  我本無心求富貴,那堪富貴逼人來。
  又見有少逢不偶,老遇奇窮至寶,雖懷空灑荊山之淚,知音罕見,徒存流水之聲,甚至一生落魄,終歸半事無成。這卻是:
  平生淪落無知己,沒齒猶懷滿面羞。
  又見有家貧流落,遇合無時,廁身於顛沛流離之中,埋名於降志辱身之列。一旦際遇相知,便可推為國土,功業燦然,勛名遂矣,那一個不羨他贊他。卻正是:
  休誇此際恩榮客,便是當初未遇人。
  你看也有那少年發達,也有那終身不遇,也有那否極泰來。所以說道:「不可以成敗論英雄也。」但看列國中,齊桓公駕下有一臣子,姓寧名戚。未遇之時,他懷抱經綸,數遭不偶,各國見遺不用,仍在齊國地方與人傭工,牧牛度活。時常放牛在郊野之間,即扣牛角而歌曰:
  南山燦,白石爛,中有鯉魚長尺半。生不逢,堯與舜,禪短褐單衣才至。鼾黃昏飯牛至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
  一日,桓公出遊郊外,聞得歌聲,乃問群寮。上卿管仲答道:「此寧戚也。賢而有才,未遇落泊。主公若能用之,可為霸主之臣。」桓公即時召見,進為大夫,先佐管仲,後佐隰朋,共柄齊政,威霸諸侯,名聞列國。你看他在先樵頭犢鼻,後來衣紫腰金。昔人有詩一首,雖然淺近,卻也貼切:
  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開。一般根在土,各自等時來。
  同時,還有一人,名曰百里奚,虞國人氏,出身寒賤,家最貧窮。腹韞經綸,胸藏豪氣。早年喪父,只有母妻相守,並無兄弟相依。只因命途乖蹇,幾次有人在虞公面前舉薦,誰想虞公只是不用,在家株守,毫無生計,朝不保暮,甚是艱難。你道他家裡貧得怎麼樣的光景?但見:
  雖居陋巷,卻少簞瓢。任子固貧,冬日有可披之葛。蘇卿雖窘,炎天有可服之裘。袁安臥雪掩柴扉,不過尋常之事。范丹有塵生釜甑,算來未足為奇。學韓信垂釣淮陰,誰來漂絮。效匡衡偷光鄰壁,那個點燈。恨無蒙正投寺之鍾,賴有買臣負薪之功。拾來亂草堪為爨,獲得黃藜可作炊。
  看他這樣貧窮,偏要出去求取功名富貴。一日,對母、妻商議道:「我貧乏立錐,無倚無靠,度日如年,那得了卻。意欲出遊列國,倘然湊巧,覓得一官半職也好。不知母親意下如何?」母親道:「但你分文沒有,那得盤纏出路?」百里奚道:「大丈夫那裡不吃些飯,愁他則甚?但母親、媳婦在家,無以自給。」妻子道:「你出外尚不憂貧,我雖婦女,若無女工可做,替人洗衣服亦可供給兩口,不必掛心。」百里奚聽了,也覺歡喜道:「趁明日吉辰,便好起身。」他妻子想道:「丈夫遠出,為妻子的也該整一物餞行。只是沒擺佈處。」忽然想著道:「有了,把那抱蛋的母雞宰了罷。」即便捉雞在手,卻沒有刀,便隨手一搤,雞就死了。走到鄰居人家,討得些火來,正要燒鍋。原來百里奚方才講了這些出門的說話,卻不曾拾得柴草回來,灶腳邊乾乾淨淨。又沉吟了半晌道:「有了,且把門閂弄碎,燒了再處。」說罷,即去取來,放在地上,又取了一塊大石頭,把那門閂打得稀碎。破甕中還有一升多些黃藜,也即時舂熟。便先煮了雞,然後做飯。擺列起來,請婆婆、丈夫三人同吃。吃飯時未免要有些家務事吩咐,這也不必絮煩。當晚各歸安歇。次日,百里奚先別了母親,他妻子卻送出門外,說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妾有短歌一首贈別,願勿相忘。」隨口歌曰:
  百里妻,惜別時,無物相將烹伏雌,無薪便把扊扅炊。苟富貴,異日無忘此一時。
  百里奚聽歌,不覺淚下兩行,對妻子道:「我百里奚貧窮相守,豈變初心?若得富貴,決不忘了今日。」妻子道:「若不相忘,再晤有日也!請即早行。」百里奚別了妻子,單身出門,路上有一頓沒一頓,勉強支吾,到得齊國銍地,腹中飢餓,不能行走,情劇無奈,只得向人乞食,少充餒腹。正是:
  路當險處難迴避,事到頭來不自繇。
  也是他命裡該有救星,卻好遇著一人,名喚蹇叔,卻是個賢人,後來做到秦國大夫。這日偶在門首閒行,見百里奚丰標出眾,言貌超群,便問道:「足下儀表不凡,今欲何往,在此乞食。」百里奚也識得他是個好人,便把實情一一說出。蹇叔道:「如此何不在寒家少住幾時。」便迎他進去,把一件衣服與他換了,又擺酒飯出來款待。不覺住了數日,百里奚暗想:「我今背母拋妻,離鄉別井,所為功名富貴。若久居於此,苟圖目前溫飽,非大丈夫之所為也。」便對蹇叔道:「小弟此來,欲得鍾釜之祿,少遂寸私,長兄何不為弟設一計策?」蹇叔道:「若齊國可仕,弟亦早圖矣。不惟齊君不能用賢,恐齊之難,且在旦夕矣。待小弟備些盤費,兄可竟投東周,圖些事業。弟須少停幾時,把家事料理,便來相會了。」百里奚欣然應允。次日,蹇叔拿出五兩銀子,又是一套衣服,送與百里奚。百里奚再三致謝,起身竟投東周而去。後人有詩曰:
  邂逅相逢若故交,解衣推食誼何高。塵埃舉世誰能辨,眼底偏能識俊髦。
  百里奚自從別了蹇叔,在路曉行夜宿,渴飲飢餐,不止一日,來到東周地方。果然是建都之處,景致不同。只見:
  車馬喧馳,往來雜遝。錦繡妝成萬戶,風塵滾就千門。忙的忙,閒的閒,無非是行商坐賈。歌的歌,唱的唱,都只是酒肆茶坊。宮殿傳宣,紛紛隊隊。官衙出入,萬萬千千。若非利鎖名韁客,定是衣冠博帶人。百里奚到得東周,指望尋個進身之路。遍謁官寮,皆是妒賢忌客之輩,誰肯與他汲引,心下十分煩惱。一日,散步閒行,來至郊外,見個幽僻地方,看見一所牛場,上有廳房三間,兩傍倒有許多牛棚,內有好牛數百餘頭。廳上坐著一個後生,頭戴金冠,身穿緋衣,擺著公案,端然上坐。下邊人也有跪的,也有站的。百里奚便悄問著一人,那人道:「這是王子頹,是當今王上上的叔叔。他極好養牛,不時在此比較牧夫。」百里奚暗想道:「我便乘此機會,假意投他養牛,或得寸進也好。」俟候王子公務完了,便走將過去,當廳跪下稟道:「小人百里奚,虞國人氏。聞殿下好牛,小人極會調養,特來相投效用。」王子嘻嘻的笑道:「你果會養牛麼?」百里奚道:「小人飯牛,不出旬日之外,自然肥壯。」王子聽說愈加歡喜,問道:「你有何術,能使牛肥?」百里奚道:「小人飯牛,亦無他術。不過飲食必以時,驅使不以暴,調度有法,駕馭有方,雖任重致遠,牛更肥也。」王子道:「你且起來,聽你之言,非飯牛人也。我先把幾頭牛試你一試。」當下就撥二十頭牛與百里奚養,王子即回府去了。百里奚就把該管的牛逐日洗刷,用心調養,並不克減他的食料。王子甚喜,給發工食比眾更加一倍,要他總督這些牧夫。看看又經半年,也無甚麼好處,沒奈何與眾牧夫每日打諢取笑,如兄若弟,毫不自異。後人有詩歎曰:
  騏驥當年時不遇,亦曾櫪下運鹽車。賢人隱伏誰能識,暫借奴顏暗自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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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卷下     百里奚自鬻於秦

  一日,百里奚告了個假,到城中走走,瞥頭遇見蹇叔,兩人見了禮,甚是歡喜。蹇叔道:「我來此半月,那裡不尋到,你卻在何處?」百里奚就把前情一一說知。蹇叔便將百里奚扯到一個幽僻所在,說道:「你在此半年多了,難道不曉得王子頹有五個大夫,相為輔佐,謀為不軌,事將敗矣。吾兄何不見機?小弟今日與吾兄相別,明日即往宋國。兄可不日前來,共圖機會便了。」百里奚道:「多承指教,無不如命。」二人依舊分行。百里奚回到牛場中,又是月餘。那王子一連三四日不來,只得到掌事的手裡去討工食草料。掌事的道:「今王上見疑王子,王子推病不出,那裡有得給發,再過幾日看。」百里奚只得別了出來,想道:「蹇叔之言應矣,我在此到底是有辱無榮的了,不如回到家中,會會母親、妻子,再到宋國去罷。」次日,起個五更,脫離了牛場,星夜趲行,將到本國,心裡便想道:「好歹今晚得與母、妻完聚了。」誰料家中兩年之間,便有許多變故出來。卻正是:
  歸家不敢高聲哭,只恐猿聞也斷腸。
  原來百里奚出門之後,他妻子替人紡績,婆媳二人也夠食用。不料他母親得病沉重,要些可口之物調理,無從措辦。若說請醫買藥,一發不能夠了,兼要媳婦在家伏侍,因此不能出去紡績,愈覺艱難。不數日,婆婆歸陰去了,閃得他妻子單身獨自,無計可施,把家中動用的傢伙罄底賣得些銀子,多虧了鄰里們各各資助,湊起買一口棺木,央人抬到墳上,自己掘坑埋葬,就搭在一個慣洗衣服的老寡婦家中寄住。況且年荒,所在又小,那得麻來績紡,衣來漿洗,不能度日。兩個商量計較,竟往別國營生去了。這日,百里奚走到自家門首,抬頭一看,全不是舊時光景,母、妻俱已不見。裡面擺列的都是新器皿,住的人都穿好衣服。吃了一驚,便不進去打話,連忙去問鄰里人家。那些鄰居把他別後事情,細細說了一遍。百里奚聽罷,嘿嘿無言,木呆了半晌,也不與鄰居作別,竟在街上走來走去,把母親哭一回,把妻子想一回,道:「百里奚流落數年,今日回來,指望有母親、妻子相會共訴衷情,不料母亡妻失,無依無倚,又沒個居止,難道一窮至此不成。」真個是窮人無所歸,一似喪家犬。或東或西不知往那裡去好。正在躊躕,忽然有一官員坐了大車,喝道而來。百里奚原是神魂俱失的時節,卻不曾迴避得,被這些下人拿住了,稟官道:「這是闖道的。」百里奚卻認得這官,是上大夫宮之奇,便說道:「我百里奚自幼家貧,有志向上,因數奇不偶,游遍列國,一無所遇,偃蹇空歸,卻又母亡妻失,故址被他人所居,因此惆悵,有失迴避,望大人海涵恕罪。」宮之奇想道:「我也久聞此人,今尚如此流落極矣。」便喚手下人吩咐道:「你先送他到私宅書房中去,我公務畢了,回來相見。」百里奚隨了這人,到他書房坐下一回,宮之奇方才回家,就到書房施禮,分賓主坐。百里奚便開口道:「不肖落魄寒酸,何當大人清盼?」宮之奇道:「久仰大名,但不料漂泊到今未得際遇。明日當為先生薦舉。」百里奚道:「雖蒙重眷,但不肖正當服喪。」宮之奇道:「正是。」沉吟半晌,又道:「我有莊房一所,先生權且居之。我一面奏聞主公,俟先生服滿便了。」說罷,備設酒餚,主賓酬酢慇懃,自不必言,百里奚就在書房安歇。次日,宮之奇著人送到莊房居住,一應供給,俱出於宮之奇。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三年服滿,宮之奇奏薦百里奚於虞公。虞公准奏,進百里奚為大夫。但虞公素不喜本國人做官,故此已前薦過幾次,皆不能用。因宮之奇是個正直人,虞公甚是聽信,雖已准用,到底沒他的講話處。凡是百里奚的章奏,虞公皆不甚理的。惟宮之奇一有政務,便來與百里奚商議。不料一日晉獻公遣臣荀息,將良馬一匹出在屈產地方的,白玉一端出在垂棘地方的,送與虞公,求借虞國地方經過,去伐虢國。宮之奇對百里奚道:「事體最重,不可不諫。」百里奚道:「王公貪賂玩寇,是不可與言者。」宮之奇道:「臣子之道,何能遂己?」百里奚道:「你盡你心,我行我志便了。」宮之奇便入朝諫道:「虢與虞是唇齒之邦,唇亡則齒寒,若主公受了晉國璧馬,假道與他,虢國必滅。虢國既亡,虞國亦必隨亡矣。」虞公畢竟不聽,受了璧馬,許晉兵借路經過,那晉兵大隊自虞往虢。不數日間就吞併了虢國地方,收兵回來,不取原道歸晉,竟自攻打虞國。宮之奇聞得晉兵圍城攻打,即奏聞虞公,點兵調將,出城迎敵。虞國彈丸小邑,怎當得晉國強兵,一戰塗地,被晉兵打入城中,生擒了虞公,擄了百里奚,虞國亦被晉君吞併。有詩為證:
  人因財死鳥因餐,璧馬能令二國殘。可歎之奇能幾諫,危言終不破虞貪。
  那時節秦晉結姻,晉獻公之女許與秦穆公為夫人。將及出嫁,晉獻公想道:「百里奚,名士也。我已滅了虞國,擄其君臣,我若用他,必不盡心於我,不若為我女之從嫁也罷。」那從嫁的衛丁,共有百名,就著百里奚為統領。百里奚也無可奈何,只得跟隨鑾輿,前往秦國。秦穆公成親之後,犒賞從嫁官役,見百里奚人品非常,倒也有個擢用的意思。百里奚想道:「從嫁之名,其實可恥。」便逃出秦國,來到楚國的宛地。那一方都是些鄙人,也是百里奚晦氣未脫,錯了路頭,直走到深山裡面,被那些人捉住,不放出去,要百里奚替他耕種。百里奚想道:「我是孤身,如何強得他過?」便道:「耕種其實不會,做些別的罷了。」眾人道:「你若不會耕種,須要看牛,稍有差池,休怪』唣。」百里奚只得忍氣低頭,又與這些牧夫成行逐隊。日復一日,年過一年,又不能脫逃出去,又沒個行人往來,感懷傷心。作歌以吟之曰:
  牧坡雖長,吾不憚入之深。牧蓑雖短,吾不憚露其襟。隔絕荒山兮,誰能知我音。相與同類兮,誰能知我心。
  百里奚在此山中不覺又是幾年光景。這一日,難星該脫,偶有秦國大夫公孫枝到楚國聘問回來,因為魏楚交兵,大路軍馬填塞不便行走,特往小路避兵,穿山渡水而去。恰好往那邊經過,看見耕牛甚肥,遣人查問喂牛之人,有何妙方,喂得這樣肥。那差役去訪問了,百里奚來面覆。公孫枝便問道:「你的牛怎麼喂得這樣肥?」百里奚道:「小人所喂的牛,不過飲食得時,勞逸得所,並無他法。」公孫枝見他言辭中款,氣概雄奇,心中大喜道:「我家中亦然養牲,要你去飯牛,可肯去麼?」百里奚道:「小人願去,只是這村中有些借貸,不曾償他。」公孫枝道:「我囊中雖剩無餘銀,我有五羖羊皮在此,你可拿去還他便了。」那些鄙人見是官長,也不敢疑難,只得把羊皮收了。公孫枝問起姓名,百里奚具以實告。公孫枝道:「吾亦久聞賢名,不料屈抑至此。今日邂逅,即是前緣。」隨令從人取巾服換了,將一乘空車與他坐,同歸秦國去了。正是:
  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污泥中。
  公孫枝到了秦國,入朝先覆了聘楚的命,又奏道:「臣得一人,名曰百里奚,因虞亡遂為流落。今臣將五羖羊皮,自楚地贖回,特獻主公,願主公重用。」穆公道:「百里奚事虞君,寡人頗知其賢。但以五羖羊皮贖來,而即登廟廊之上,恐為天下人笑。」公孫枝道:「信賢而任之,君之明也。讓賢而下之,臣之忠也。君為明君,臣為忠臣,境內將服,敵國且畏,誰暇笑哉。」穆公聞說大喜,便進百里奚為大夫,即問其國家政事。百里奚道:「臣亡國之臣,鬻身之士,何足言政?」穆公道:「虞公不用卿,故致滅亡,非卿之罪也。」百里奚才與談政,言中肯綮,事合機宜。穆公大喜,一應軍國重大之事,皆與商議,稱為五羖大夫。百里奚又道:「臣蒙主公不棄,授以國政,臣實不如臣之友蹇叔。臣初欲仕齊,蹇叔止臣,臣得脫齊難。後來臣事周王子頹,蹇叔勸臣去,遂得免誅,臣故知其賢。主公可遣人聘之。」穆公大喜,即遣使往宋聘迎蹇叔,進為上大夫,以後戮力同心,共柄秦政。後來晉獻公身故,傳至夷吾即位,稱為惠王,就是穆公的妻舅。他卻背了姻盟,起兵征伐,被百里奚生擒惠王,獻了河西八城,方才放他回國。後又吞併戎王,遂得威加列國,聲震四鄰,穆公尊百里奚為上卿。後人有詩曰:
  紫授金貂意氣豪,芳名千古著賢勞。偶然屈指從頭數,榮辱原來不一遭。
  百里奚登了極品,未嘗不追想糟糠之婦,故身雖顯榮,並無再娶之念。那知他妻子隨一寡婦同處,因年荒歲歉,流移到別國去了幾年,後來聞得丈夫在本國做官,他回到家中,虞國又被吞併去了,只得就在本地洗衣績麻度日。如今又聞得在秦國做了丞相,又離了本地,遠遠而來,欲要相認,又恐百里奚變了初心,不肯識認,只得租了相府一間房屋,替人洗浣衣服,以便乘機相認。過了幾個月,並沒一個便頭,她只得生一個計較出來,做了三章詩,每日在家裡歌詩。那從人們聽得歌裡邊,有丞相的名字,況是個老婦人,也不去難為他,竟自去稟百里奚知道:「外面有一個賃房居住的老婦人,不知因何原故,每日歌詩,詩中有老爺的名字,小人們不敢不稟。」百里奚道:「既是老婦人,不要驚嚇他,好生喚他進來,歌與我聽。」這些從人即忙喚他進去。百里奚便問道:「你會歌麼?」老婦人說:「曉得。」百里奚道:「你就把逐日所歌的詩,歌來我聽。」老婦人答應了,便歌詩三章。
  其一: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
  其二:百里奚,初娶我時五羊皮。臨當別時烹牝雞,今適富貴忘我為。
  其三: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墳以瓦,覆以柴。春黃藜,扼伏雌。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貴捐我為。
  歌罷,百里奚已知是妻子,即命從人退去,含淚下階。伸雙手相扶說道:「汝是我妻也。向曾返國仕虞,恨無由再晤,於今數十年,才得聚首,前所謂苟富貴,無相忘,今果然矣。」其妻子亦淚下如泉,對百里奚道:「紅顏相別白首重逢,向思往事真覺淒然。」此時,夫婦二人俱是七十歲了。後來終於秦國。國中男女,無不流淚。你看這樣一個人,受了多少折磨,誰想後邊做到這個地位。正所謂英雄多困苦也。後人有詩為證:
  天困英豪在少年,功名折挫向誰言。時來奏績渾閒事,博得聲聲萬古傳。
  總評:試看古來聖賢豪傑,那一個不起於困窮扼抑,三復斯傳,終為泣下。
  又評:富易交,貴易妻,人情也。李勣曰: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思置妾。百里奚富貴已極,止戀戀於白頭老嫗,不聞後房奄有佳麗。想古來真正英雄,不似後世顯者,稍一得志,便欲覓採戰生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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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吁嗟桑田變滄海,富貴功名復何在。惟有父子稱至親,恩宜浹兮常靄靄。
  須知持己在心田,繁榮易過如飛煙。此事不揚君不省,試求古人千載前。
  我懷往昔寇憤卸,咄哉薄落之風化。必有表帥罪者魁,至令里巷誦如畫。
  德澤可潿構以祠,清名可永盛以茲。偉績可模銘以石,高蹤可感付以思。
  果爾猶然生氣色,豈在臨財思苟得。躁進若忘利與害,愧殺鬚眉修七尺。
  這首古風,單表人有五倫,倫中有兩事,非比尋常,須要實心相待,厚愛相看。倘若稍有不堪,便把這兩事傷殘了,無論身非天子諸侯、大臣名將以至農夫野人、乞丐優伶,斷斷乎情理上決使不得。你道這兩事為何?且不題君臣,單題父子、夫婦,人若將這兩事肯盡其禮,用其情,自然那昆弟朋友,相與怡怡。如是之人一旦致身事君,必忠、必直、必大、必明,或者後來有兵出戰危之舉,托孤寄命之為,使其人出去幹事,危者可使安,凶者可使吉,托者決不有失,寄者決不有傾。所以補天浴日的大功,治國教民的大業,都從其身顯出。可見人能重其父子、夫婦,方能事君以忠,待昆弟以愛,交朋友以信了。就如人家種的樹木花草,必要種得根本牢固,確乎其不可拔。遇了春天發芽抽條,開花結實,物物皆然,不待言者。奈何天下世間有那一等不識字的愚拙之人,把個父子也不看在心上,反要去離心離德,把個夫妻常常爭鬧,反目相欺,如何還做個人在這天地之間?比之驢馬等畜有何異哉?雖然是這樣說,世界廣闊,我一人也見淺識稀。古今以來,好的固有,不好的料來也盡多。常看往代史記上傳說一個人。有詩為證:
  在世短如夢,存衷薄似雲。好名騁才智,學武不修文。
  不識倫常事,唯知家國聞。豪華固嗜好,寂寞亦羞雲。
  甫入風雲陣,旋遭貝錦紛。出亡徒跋涉,趨附枉慇懃。
  朝尚登榮位,宵還掩草墳。千秋人唾罵,一旦滅功勳。
  何似安田舍,寧堪棄布裙。悠悠積素恨,憤憤歎離群。
  你道這一個人姓甚名誰?說將來可也駭人。不意魯國是周公旦之後,其國素稱秉禮守義,與列國不同。況且又生了一個大聖人在魯,孰不聞風感慕,願做忠臣孝子、義士仁人。誰知天地也有缺陷的所在,不免有違乖負俗之才,即有悖倫喪理之輩,自古已然不足為怪,但只是這人太慘刻些。這人姓吳名起,原住在衛國,其父已亡,止有個老母在堂,身子也多疾病。聞知孔門弟子,姓曾名參,頗有孝子之名,他也設帳衍教。一日,其母喚吳起過來吩咐道:「自你父親亡後,家業凋零,未曾教你讀書,心中好生不安。意欲延師訓誨,又非我居孀寡婦家所宜,除是附學一事,但近地沒有名師,如何是好?」吳起應道:「如今兒已長成,胸中頗有些小志氣。兒聞魯國曾子開館受徒,意欲往從,不知可否?」老母笑道:「你倒先得我心,正要著你去從那曾夫子。況魯衛相去不遠,你須收拾書箱,擇日前去。」吳起道:「今日日子極好,兒在數日前已將行李打疊,不勞母親費心。」老母道:「原來你有此上進之心,足慰我桑榆之景。」說罷,吳起喚出僕從,挑擔而行。正是:
  負笈從師遠,山東泗水西。荒亭沽美酒,柳徑聽黃鸝。
  浪跡如風絮,雲心寄彩藜。故鄉莫忘卻,豪氣噴虹霓。
  吳起在路不止一日,早已到了魯國地方。拜見曾參夫子,在其館中側屋住下。凡講書的時節,隨了眾朋友先後之序,列坐聽講。若作文的時節,也如此依次排出,不參前不落後,坐得端端正正,握管抒思,此是讀書之人的常事。誰知吳起是個沒有涵養的人,名雖來學於曾於,其實不肯下甚麼工夫。他到此便動一點棄書的念頭。不覺日往月還,年餘光景,其母忽因老病顛連,吳起又不在家,沒人侍奉湯藥。一朝捐館,萬事拋開,蓋棺數月,連吳起也不及一面。你道何故有此怪事?只因吳起是個不仁不孝之人,彼時衛國之中有商人到魯貿易,順便到吳起那裡報其訃音。那吳起全不介懷。接連過了十餘日,只見一個小童子私自對曾子道:「夫子可知一樁奇事麼?」曾子道:「不知是什麼事?」童子道:「吳起的老母已身故了。」曾子驚問道:「是誰說來?這生死是大事,你不要亂說。」童子道:「小子豈敢說謊。十餘日前,一個衛國人走來對吳起說的。」曾子聞知大怒道:「吳起畜生,非我徒也。母死豈有不奔喪之理,眾弟子們快來。」其時,那曾子門下的弟子奉命唯謹,聽得師長一呼,各人齊聲應諾前來。見禮已畢,便問道:「夫子呼喚有何事故?」曾子道:「吳起不奔母喪,非吾徒也。汝等可為我將吳起擯出門牆。」眾弟子一齊動手,那吳起雖有推托置辨,怎禁這眾人之多,他也久要棄文習武,便順水退船,也不與曾子作別,便拂衣而往。即此已見其無情了。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又道:「一日同航船,千日也相思。」其奈吳起毫無一個戀戀之意,悔過之情,竟忍心前去,這一去不知他作何究竟。有詩為證:
  為人不尚孝,猶然犬豕身。奔喪古大禮,從學事猶珍。
  若騁其桀驁,而無所愛親。宜招猶與悔,任負君及民。
  使弗使顯責,奚以知報因。念此益憤慨,闌干抆涕新。
  吳起回家見了母親棺木,只得假哭佯啼,尋了一塊山地,將母棺殯葬。自想:「大節已虧,在這鄉黨之中必定遭人譏誚,不若另去尋師問道,學些武藝,習些兵法,也可出身顯名。若依了曾夫子,終日念那些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學,何濟於飢寒,何時得個出頭之日?」因想齊國之中甚多豪傑,我不若從而學之,也好尋些事業做,也好覓一房家室,完了我一身之事。擇了日子,竟往齊國投師訪友。不覺在齊住了數年,學成十八般武藝,果然手段高強,兼諳龍韜豹略。莫說齊國的人個個都知他的姓氏,就是各國之君,也都聞得吳起的名兒。但吳起身滯齊邦,未得有援引之道,他卻將那母親所遺下的金銀帶在身邊,不拘門庭上下、大小臣宰,可以在齊王面前說得一句話的莫不餽送,求其薦揚,指望貪圖爵祿。誰知不合在齊國做官,凡事有數在內,齊王並不擢用,吳起只得株守以待。適值齊國有一個巨族人家,深知吳起有才,將自己一女招起為婿。那吳起備辦聘儀,毫不受納,白白的送與他一個妻室。吳起既然有了家室,不必說新婚燕爾,如鼓瑟琴,日月逝矣。忽忽數年,見那齊國不肯任用,已懷恨在心。其時魯公聞知齊有吳起,齊王不用,心裡想道:「齊人常恃其強,欺我魯國之弱,時時加兵,好生不能安枕。如今吳起有大將之才,反不能用,是天遺我魯國,不為齊所欺凌也。吾惟用禮幣去請他來做了大將,管取疆場之中。」
  常鳴得勝鼓,斬將與搴旗。
  這魯公即遣人入齊徵聘吳起,使臣得命,迸道兼程,已到齊邦,告知吳起道:「寡君慕執事大名,今欲屈足下慨臨敝國,享俸為官,代寡君治我人民百姓。若蒙慨允,是合國之大幸也。」這吳起因在齊求仕不遂其所欲,不知受了多少人的氣,費了多少金銀財寶,心思念慮,寢食夢魂,那一刻不想著那功名二字,何意魯君不遠見召,心裡想道:「我又不去干求,輕輕便便獲此嘉遇良時,豈不樂甚美甚。」滿口應允,即時便要起身,徑進內房,收拾行李。其妻問道:「丈夫,你往魯國做官,是世間第一件美事。可念我做妻子的離索之苦麼?」吳起道:「此去我一身也未知何如,那裡顧得你?」其妻聞言,一聲兒也不言語,兩淚交垂,私歎:「吳起薄情。」自古道:
  女子做腔,專為騙郎。平生百鍊,變柔化強。
  那知吳起全沒有一個兒女之態,離別之思,回報了他的這兩句話,隨即將衣囊書策,收拾停當,交付使臣的從人。他也不告別丈人、丈母,也不與妻子說聲,竟自飄然出門。使臣請他上車,取路東行,其妻哭倒在房,口中嘮嘮叨叨的一頭數,一頭啼哭,啼哭得一佛昇天二佛出世,其妻的父母方才得知,雙雙進房中扶起。問道:「女兒何故這般苦痛?你的新官人何方去了?」其妻道:「吳起這個狠心賊,撇了奴家往魯國做官去了。」父母聽見做官二字,又喜又疑,勸道:「兒不要哭,那做官是好事,怎麼倒要悲啼?或者他去了再著人來接你去做夫人哩!」其妻道:「這強盜那裡有這個好心,他適才見了魯國使臣,即走入房來收拾行囊,兒問他道:『你做官是與妻子增氣,可還帶挈我了?』」父母道:「這自然之理,不消說的。他卻怎麼回你?」其妻道:「他說:『我自身難管,怎顧得你。』」父母聽了此言,正是話不傷心不怒,不覺咬牙切齒罵道:「薄倖賊,你自到我家,如何看待你,你忍得便舉此心。自古有言行短之人,一世貧窮。還有一說,他雖然一時執迷,說了此話,或者此時在路中懊悔,未可知也。你不若收拾些細軟衣飾,僱了車子,我與你趕上吳郎,同至魯國。無論富貴,便窮苦也要同受,那怕他飛上天去。」其妻一來初嫁,二來少年,便應承道:「好。」即別了母親與父親就道。看起來此行未為不好,若使吳起是個良善之儒,自然見了新娶的妻房,變愁為喜,如漆似膠。只因吳起虺豕為心,豺狼為性,這一番追趕吳起,分明是自速其死。言之真是慘然。後人有詩忿說婦人之苦。那詩道:
  為人莫作婦人身,一生苦樂由他人。假曉富貴於難一,惟有貧窮最是真。
  這首詩雖然不雅,實是真話。且說吳起欣然自得,一徑出了家門,取路前行。不誆所乘的車子忽然折輪,命工修整,擔閣了半日之程。正行之間,吳起回頭一望,看見後面兩隻車兒疾行而來,心疑是誰家宅眷,那處嬌娃,便扯了使臣一把,說道:「後面的車子中,決有甚麼女子婦人,我們旅行寂寞,試將眼睛開了,注視片時,也是春風一度。」使臣道:「甚妙。」即命停了車馬,思量要看別人的內眷。那知倒看了自己的尊夫人。正攜使臣引領而望,那車夫不認得吳起,只顧往前推要趕路。誰知剛在吳起並使臣車邊擦過,打個照面。使臣恣意輕薄,口中嘖嘖稱善。只見車帷之中一個老叟,認定是吳起停車相等,那知是吳起輕薄別人家的內眷之心。連忙道:「快住車,那個人正是吳官人。」吳起聽了這句話,好生驚訝。及至老叟下車,方知這車中的女子是其妻也。連忙推開使臣道:「不要看了。」使臣看:「看看有趣。」吳起遂指車道:「車內是賤房在此。」使臣連忙退避,口稱得罪。
  要便宜,折便宜。是吳起,戲其妻。
  使臣走退一旁避過,吳起向岳丈問道:「何事?岳父與妻子遠來,往何處去?」老叟道:「小女因你榮行,心中不捨,故此老夫恐他愁悶,特買車相趕,不若同到魯邦。」吳起道:「小婿雖蒙魯君相召,未知官爵如何,倘衙門端整,我自然差人歸來奉請,何須這樣性急?」其妻正待開言,聽了他的聲口,也氣得不能出聲了。吳起又道:「路途遙遠,朝行暮止,又有許多不便,不若趁此仍舊與令尊回去。」其妻罵道:「狠心人,虧你舍了奴家,倒也罷了,我的父母何負於你,忍心得不別而行。」吳起聽了這話,也覺自家不是,便道:「我非不欲告別,那時丈人、丈母不在家,況且使臣又十分催促,教我怎生等待?」老叟道:「既往不咎了,老夫家有小事,未敢相陪,今將小女交付吳郎,一路之間,百凡珍重是所願也。」(以下缺)不到的,你道是何緣故?只為吳起的妻房,原是齊國人,疑心他為了齊人裡應外合。這些兵將的父母妻子,俱在魯國,恐怕遭其連累,故此不服吳起點練。不料,此事就傳到魯君耳朵內去了。魯君亦自生疑,即召前日那使臣來商議,使臣蒙召入朝,魯君把兵將生疑之事,備細說與。又道:「用吳起為將,或者沒有歹心,奈何軍心不服。」使臣奏道:「自古有言,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既是軍心不服,臣往請見吳起商議,彼必有裁決。」魯君狐疑未定,宮門之外,又有飛報說齊兵之勢甚強且橫,速速出師遣將以安邊境人心。魯公不得已,只得命使臣往試吳起。使臣出朝去見吳起,把兵將疑心、魯君猶豫之事細細直說。吳起聞言便厲聲應道:「我吳起平日也是一個能爭善戰的奇男子,難道為了一女子的恩愛,妨了自己的功名。今魯君恐我有親誼在齊,未必赤心。吾今當殺了妻子,願去破齊,以報魯君相召美情。」使臣聽見殺妻,只道吳起假話,那知當真掣寶劍在手,走入房中。其妻見他手持利刃,心中不言自省,還不知他是何作為,正要開言動問,吳起便假意道:「窗外有一件異寶,你試低頭一看。」其妻不知是計,正去低頭,被吳起忍著心,下著手,驟地一刀,把個如花似玉的妻子登時砍下頭顱,身首異處,熱血沖天。那吳起毫不動念,連忙帶血提了其妻的頭髮,交付使臣,驚得使臣魂不附體。只因承君命而來,只得持了其妻之頭,奏上魯君。魯君失驚道:「可惜此女之死。」又歎道:「壯哉!吳起殺其妻而求為我國之將,難得這個勇士。」說聲未了,有人報導:「外面軍兵皆歸服吳起點練了。」魯君甚喜,即命吳起出師迎敵,一面著有司官安葬其妻。正是:
  美人一日歸塵土,芳名百世表彤譜。忍心吳起枉為人,悖倫喪理真夷虜。
  縱有大功及魯邦,難免有心人詈唾。安能遇烈風疾雹,碎擊其身若朽腐。
  吳起因忍心殺了自己之妻,始得為魯國首將。即時出兵與齊師相遇,大戰數回,為首一個將官被吳起刺下馬來,這邊的軍士連聲喝采,即乘勢格殺,殺得齊人片甲不回,隻輪不返。齊人失利而退,吳起長驅追出魯國境界,方才奏凱回鑣。魯君大喜,加封吳起為大夫之職。每日宴賞,甚是寵用。但吳起自恃才能,氣質高傲,朝內官員不足他的甚多,乘隙於魯君之前譖道:「吳起始事曾參,母死不奔喪,曾參逐之。今又殺妻求將;在魯恐為不便。」魯君道:「吳起威名方振,何為不便?」群臣道:「不孝不義,殘忍刻薄之人,如用之豈不遭列國物議,萬一諸侯以此責魯,何以當之?」魯君大悟,即日收了吳起的將印,禮貌甚衰。吳起自想道:「我殺妻求將,本因富貴,何期一旦如此。萬一還有他禍及身,如何是好?當今列國之君,惟魏文侯好賢禮士,不若投奔他處,以圖爵祿。」是日逃脫魯國,徑投魏邦。正是:
  高鳥既然俱射盡,良弓何用復張弦。
  魏文侯也素重吳起之名,一見如故,即拜吳起為大將軍,統領六師,各處征伐,攻城掠陣,唾手而歸。文侯十分信任,封吳起為西河守。後來文侯告薨,武侯即位,仍以西河而勞吳起。武侯道:「美哉。山河之險也。」吳起答道:「軍國之事,在德不在險。如徒恃其險,不修文德,舟中亦皆敵國也。」武侯聽了此言,甚是信服,十分寵用。其時,國內是田文為相。吳起一日酒後,偶對田文說道:「我吳起戰鬥之功,以性命相搏,不得拜相,爾不過文臣墨士,以口舌之便遂為上卿,魏侯何不明之甚。」田文即將此言轉達魏侯,魏侯欲殺吳起,吳起聞風逃入楚國。楚王問吳起圖霸之業,吳起道:「楚國地方數千里,帶甲百餘萬,非兵甲不利,米粟不多,皆因公族食祿太多,自相弄權,莫若削奪公族之權,則國富兵強矣!」楚王聞言大喜,即欲依行。其時,有一公族姓沈名懋春,就是葉公沈諸梁之子。他聞得楚王信任吳起,入宮奏道:「吳起初事曾子,母死不奔喪;復事魯公,殺妻以求將;既棄魯入魏,又背魏入楚,其心殊不可測。況又離間楚之公族,甚非好意,乞主公防之。」楚王怒道:「寡人將欲雄霸荊襄而強楚,爾何不肯削祿,必欲奪大謀而反耶!」懋春只得退避出朝,會同家族以謀吳起。吳起剛出朝門,被懋春之子米騮一箭射中吳起,即拔刀斬之,眾公族追入後宮,斬了悼王,立其太子為肅王。後人有口號道:
  乘興而來敗興去,有上稍來沒下稍。
  吳起殺妻因求將,還有易牙湊一胞。這易牙是甚麼樣的人呢?他也是一個吳起之流。那吳起因貪榮殺了那恩愛的妻子,是悖了夫婦之倫的。若說這易牙,也因要得齊桓公的歡心,也做了一件敗倫常的事。正是:
  敗國俗,喪人倫。這易牙,是何人。牙乃字,巫乃名。
  家何在,雍產身。善調味,辨淄澠。是二水,能細分。
  值齊國,小白君。號桓公,霸主尊。推詳起,洵罕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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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4:55: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卷下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卻說齊國小白,自殺了兄弟公子糾之後,入正大齊的諸侯之位,功成事完,號曰桓公。以後,戎馬之餘竟將那聲色貨利時時究心,日日動念,惟有那女色最甚。所以他的後宮中:
  極多妖麗佳人,不少嬌嬈美女。脂香粉氣,噴鼻而飄,渾似口寶鴨金爐。清歌妙舞,觸耳而聞,猶如動綺帷玉管。被紈曳縠之媵,止不過二八芳年。握雲擁雨之歡,尚不止三千妙會。朝朝夕夕,懶登殿坐理人民。念念心心,喜聽人談洞房事。
  所以,這桓公有了好色之心,那色上的那個酒字不消題,也是好的了,未免荒淫沉湎,不言可知。然而,欲心難滿,又道:幸過的女子,止不過是平常的顏色,不知世間還有甚麼絕尤之色,我若再得五六人,便家危國削,我也甘心了。是日,有了這點念頭,乃用厚幣各處搜求絕色,於衛國中得了兩個美人,乃是嫡親姊妹,那長的叫做長衛姬,次的叫做少衛姬,兩人儀容俊媚,顏色柔妍,所謂難姊難妹。又道是:
  一雙美玉果無瑕,進入齊宮享富華。只恐夜深歡會處,休因前後要爭差。
  桓公得了這長少的衛姬,是夜三人同臥,說不盡美愛嬌歡,摹不了春風淫樂。年往月來,桓公早有乞新嫌舊之意,況又二姬有孕,從此又起了一點心,另要尋覓處女寵用。隨即命左右心腹侍臣探訪美人。不意鄭國之中,也有一個美姬,父母算其命,合做國君夫人,不肯輕字。其時侍臣帶了黃金彩幣,聘與桓公。入齊之日,一笑生春,桓公即封為鄭姬。正在宮合巹,忽有宮人報導:「長衛姬夫人生了個公子。」停一會,又有宮人報導:「少衛姬夫人也生了個公子,尚未取名,求君王令旨。」桓公聽得長少二姬一時生了二子,好生快活,乃道:「寡人今日才得這一位美人,又得了一雙公子,吾心甚樂。」即取大公子名為武孟,次公子名元。遂吩咐宮人道:「我三日後親自入宮來也。回復夫人,好生保重。」又命隨侍之人,取些金珠,賞那兩個宮人。宮人叩頭,稱謝而去。桓公隨即與鄭姬開樽暢飲。有詩為證:
  金莖美露灝澄鮮,霜落初開瀉玉筵。寶是麒麟原舊種,曲翻雛鳳入新弦。
  寧馨占瑞當攔月,桂樹分枝接海天。莫道歡情全卜晝,掌中今有夜珠懸。
  桓公是初得寵,見了如花似玉,意蕩神搖。鄭姬是初添恩榮,看了令行威振,心奉顏趨。他兩人不覺沉醉了。飲酒方罷,樵樓已是一更,桓公急攜鄭姬之手說道:「今夕與卿歡娛,明歲此日,也如二姬生了個男兒,才遂吾心大願。」鄭姬道:「錯蒙大王相憐,此固易事,但恐其時妾顏非舊,大王又有棄捐之悲。」桓公急忙以好言安慰道:「卿宜放心,不可如此多疑。我小白內嬖雖多,豈是薄倖之徒哉。」說畢入宮,登榻解衣,歡情似魚之得水,何待申言。及至三日,鄭姬催促桓公往探二姬。桓公入衛姬宮中,看那長公子武孟,次公子元,果然像個公子樣兒,心中大喜。即日開筵慶賞,那二姬因產後,反覺顏色奇豔,全無憔悴光景,這也是個尤物了。桓公看了且不只聲,又將鄭姬看了一眼,想道:「只他們三人如此美貌,吾無老矣!」便蓄一個重幸的意思。
  君王有喜近臣知,祝壽稱觴且及時。美色盈前誇絕代,何妨品竹更調絲。
  飲罷,桓公將欲出宮,私自對長少二姬說道:「二卿可(以下缺)
  恣意會其房,貪淫如好弋。未有不喪身,未有不忘食。休題列侯作,桓公偏愛極。
  桓公自此之後,日與六個美人輪流宿歇,唯恐夜漏易完,十分恣橫。後來這些公子,看看長成。那些姬妾如長少姬、鄭姬、葛嬴並宓姬、宋華子這六人爭妍取寵,無所不至。沒有一個不要自己兒子繼了齊公之位的。桓公亦因六個姬妾各生一子,盡皆鍾愛,要立太子,又不勝其多,若不立,又非國之所宜。六子之中武孟雖是嫡子,為人容貌不佳,恐非享國之器,便有個立庶的心腸。這日,桓公躊躇了半日,適值午膳之際,那進膳官兒捧了肴饌,進列桓公面前,其時桓公思慮太過,已傷其心,未及下箸。聞了那些肴饌之味,不覺噁心起來。桓公便停了手中所拿的玉箸,撫心欲嘔,膳官便走近前問道:「主公何故見了這些美味似有厭惡,敢是臣烹調不如其法?」桓公道:「寡人正欲舉箸,忽聞其氣味臭惡異常,或恐膳夫下毒,是以不覺欲嘔,汝可為我試之。」膳官道:「膳夫宰吏,皆是受祿享爵之人,怎敢蒙此異念。臣聞白金器物投入其中,有毒則變其色,無毒則否。」桓公即命膳官如言試之,毫無異色。桓公方才放下狐疑,又要舉箸,不覺又噁心起來,如此三四次。桓公向膳官道:「汝侍我已久,此膳賜汝食之。」膳官叩頭稱謝,飲饌之物,他自有服役之人扛抬出去。桓公自此之後,飲食少進,漸有病了。原來這膳官一向穿宮入禁,諸姬常有重事相托。一日,長衛姬聞知,私自背了妹子少姬,喚那膳官問道:「聞得主公連日不喜飲食,可有之乎?」膳官不敢隱瞞,將日前桓公疑毒賜膳之事一一說明。長衛姬道:「既如此,公子無虧年又長成,主上尚不立為太子,且將鄭姬所生的公子昭付與管仲,到那宋國襄公處囑托他,異日以為太子,這事如何是好?萬一主上設有不諱,那時紛紛爭立,汝今有何妙計,且將主上所患的病療好,隨時取便,得以感悟立之。我與你他日富貴相共,設不然難免其難。」膳官道:「夫人之言,真真有長遠之謀,但一時沒有個計策。」正是:
  羝羊觸藩,進退兩難。設有不虞,誰與為歡。
  長衛姬道:「據今日的急著,唯有誘他飲食。若飲食得便好延年,那時便好處了。」膳官閉口無言,似有所思。長衛姬道:「你平常極多善策,奈何今日如愚。」膳官道:「臣雖有個計策,還不知夫人以為何如?」長衛姬道:「卻是如何?」膳官道:「臣有故人,善調五味,能辨緇澠之水,使他來侍君飲饌,或有悟主之機未可知也。」長衛姬聽言大喜,便道:「他姓甚名誰,住居何處?」膳官道:「雍人易巫字牙,有妻有子,素為臣之所知。」長衛姬道:「如此快與我召來。」膳官道:「敢不如命。」即刻出宮往尋易牙,不期易牙此時恰好其妻生得一個兒子,時當週歲,正在家中置酒,待那慶賀的親朋。飲酒之間,忽見門上報導:「朝中膳官來訪。」眾親友紛紛要避,易牙道:「此人乃吾故人,他做人極灑落的,不必迴避。」易牙始整冠出迎。膳官一見易牙,便笑道:「許久入值宮中,無法與老兄親近,罪甚罪甚。」易牙道:「多蒙兄長盛情,今日為何光降?」膳官道:「有一言奉啟而來。」易牙道:「請到中堂坐講。」膳官應聲走進,看見賓客眾多,立住腳問道:「易兄,你家有甚貴冗?」易牙道:「今日是小犬週歲,故此親朋垂顧。因兄長是故人,所以失於迴避。」膳官道:「既稱相知,何必復論形跡。」那些眾賓客一齊走下階來,迎上中堂都要下禮,膳官即忙扯住,眾人只得從命,作了兩個揖,然後膳官與易牙敘禮,遜在上首坐下,易牙打橫相陪。有詩為證:
  命酒情非強,逢君興轉賒。還悲懷抱子,不久赴黃沙。
  飲酒三巡,膳官道:「蒙賜酒已多,不佞有一言奉告,即欲奉別。」易牙勸道:「故人相見正宜暢飲,還當秉燭而游,怎麼就要去?但不知兄長實有何言,不妨垂教。」膳官扯了易牙之手,走出席來,將長衛姬所憂桓公之事,細說其故。易牙道:「既然主公不能飲食,要小弟去調味,以開其胃,倒不打緊,這是難得費兄長恁般好心,何以為報?」膳官道:「這是足下好心,怎麼倒說要報?足見盛雅了。今日就煩足下同行,待我報知衛姬夫人,然後到桓公主人面前贊引相見。兄可放出平生本事,烹燔香美,管取有大富貴在內。」易牙道:「若得如此固所願也。」兩人說話良久,眾賓客卻倚箸而待,及令回席,復飲數杯。膳官別去,眾賓亦散。有詩為證:
  富貴從天降,膳官有意來。吉凶皆自取,莫道命安排。
  卻說易牙之妻抱了孩兒在內喂乳,只見易牙笑嘻嘻的走進,易妻道:「官人,那膳官有何事而來?」易牙道:「因桓公主人不喜飲食,兼且多病。今衛長姬夫人托他來尋我去烹調五味,一以開桓公的胃氣,二來要我於中取便,攛掇桓公主人立了他所生的公子無虧做了太子哩。」只見那口口口口口人,言語的光景,始初易牙未進來時,口中吃乳,口口口口,及至易牙說及要立太子之言,孩兒忽然放聲而哭,易妻正不知是何緣故,連忙抱定孩兒,那孩兒哭個不止。及至易牙走來抱,越發哇哇失其回音,只因易牙要入宮闈,已動了那烹宰的殺心,所謂殺機已動,自有先兆。孩兒雖小頗有先知,說將來真可憐也。正是:
  只緣貨利將人動,慈愛翻為陌路塵。
  易牙見兒子哭得狠了,心中也不知怎麼是好。易妻無可奈何,只得口中叫寶寶命命,手內附其背,偎到牀上去睡好,又將一面鏡子壓在被角之上,輕輕的走出房來,問道:「今膳官請你到朝,在幾時去?」易牙道:「即刻就行。」易妻道:「若是去時,百凡慎重為上。」易牙應答連聲,穿了本等衣服,往訪膳官。卻說那膳官是時正入宮覆命,不在他的私第之中。易牙等候多時方到。相見之時,膳官道:「失迎尊駕,兼擾盛筵,尚未道賀。」易牙道:「好說。」膳官道:「小弟適已述大才於衛長姬夫人,甚是大喜。入朝之際,千望老兄談些滋味,以誘主公,那高爵厚祿,自然有分。」易牙道:「衛夫人與故人相托,自當盡力。」膳官即與同行入朝。適值桓公初病起,其意中也要思量些好東西吃,伏幾而坐。膳官近前邊,桓公道:「你從何處來?」膳官隨應道:「在故人易牙家來。」桓公道:「是甚麼樣的人?」膳官道:「是一個善調滋味之人。」桓公此時正思食吃,便笑道:「他既有此技,何不引來見寡人。」膳官道:「恐主公不好飲饌,是以不敢引他進來。況宮門深杳,非召何敢唐突。」桓公道:「寡人正病起思食,汝試引入,或與之以官,或賜之以金,但憑你故人。」膳官即應聲出外,見了易牙,喜容可掬,便道:「主公正思飲饌,吾見時運至矣。」易牙道:「專求提挈。」膳官道:「不消說得。」易牙入宮行了跪拜之禮,桓公命易牙站立於傍,遂說道:「寡人因向有小恙,甚惡滋味,今已痊好,意欲少少嚐嚐,特煩你試談其故。」易牙道:「珍饈美味,乃適口克腸之物。若烹飪不得其法,實可害人。」桓公聽了此言,便贊道:「好個易牙,可見膳官舉人不差。」易牙便也不顧主上之威,便抵掌笑道:「今夫天地之間,山川之地,江海之區,所生的禽獸魚鱉,昆蟲草木,只要煎熬烹炙,該用那酸苦辛咸甘的香料,務必按其性之溫良,物之燥濕,調勻停當,火候得宜,實可療疾消饞,克飢止渴。」桓公道:「此言深為有法,但寡人嚐食八珍之味,不知其將何物製造,試說其詳,也使腹不負我。」易牙道:「八珍之物,臣素知之。」桓公道:「既如此,即請一言。」易牙即開口細說。有詩為證:
  口腹之欲,貪者小人。孰謂桓公,強橫處身。亦有所嗜,乃令客陳。
  飢渴失節,襄疑非真。今則知之,而在伯臣。聆其語也,破泣為嚬。
  彼不慧者,朵頤是徇。獨誇外土,餐霞飫蘋。肉食之鄙,藜藿豈貧。人其知此,終與道親。
  易牙把制度八珍之法一一陳說。桓公甚喜,向易牙道:「寡人欲以卿為膳官,不識可乎?」易牙道:「只恐小人不才,有辜主公之用。」桓公道:「卿之所言,先得我口之嗜,今封卿為大膳官,以供寡人朝夕之需。」膳官即命易牙謝恩,即日上任坐衙。你道大膳官是何職位?就是如今的光祿寺一般。到任之際,各庖人莫不磕頭稱賀,就是起初薦他的膳官,倒讓易牙坐頭一把交椅,也算是威闊的了。即日,請了妻子入衙相見稱快。惟有這小孩子一聞易牙聲音,即便啼哭。所謂冤家撞了對頭人也。易牙從此日日在廚料理桓公並那六個如夫人的飲食之事。看看半年餘了,那桓公自飲食易牙安排的物事,真如餓虎見肥羊相似。拿一碗來,吃空一碗,拿一盂來,享了一盂,吃得肥頭胖腦,全非有病噁心之時。又過了數日,衛長姬時時遣人拿些好飲食、好服色送來與易牙的妻子。易牙是個小人,便在魂裡夢裡,只要勸得桓公立了無虧為太子,始了其願。適一日,易牙走到桓公面前,那桓公吃著滋味,便胡思亂想起來。這日,易牙在側,便道:「寡人深嘗爾所制飲食,極其嘉美,但不曾吃著嬰兒之肉,竟不知其味何如?愛卿亦能為我制來與寡人吃否?」這是桓公太忍之處。所以後人因做一首古詩為證。那詩道:
  商紂嗜人醢,文王亦少常。斯風流而下,莫不欲克腸。
  不論出澤獸,不問穢與香。饜飽被世譏,千載令人傷。
  若是個有仁心的人,聽了此話自然心下不安,那易牙卻笑盈盈道:「要嬰兒吃何難?臣有膽力可致。」說罷此言,即出宮門。那桓公此時尚疑易牙誑言,不肯遽信,誰知易牙便動了一個求寵的邪念頭。一頭走一頭想道:「我今要為長衛姬立他的太子,除非我將前日所生之子,殺而烹熟,進與桓公,待他吃後,他自然信我是忠臣烈士,一心為著他的,日後若要更立太子,吾以言進,未有不唾手而得。」說時遲,走時快,易牙剛走入門,那孩兒將有歲半光景,正在地下學走路,尚自一步一跌,被易牙急急抱在手中,向廚下找出一把尖刀,在水缸上磨幾磨,其聲甚厲。那小兒大聲而哭。易妻正不知何故如此,慌忙走到廚中看,見易牙正要動手殺他的兒子,驚得易妻面如土色,便問為何緣故,易牙也不答應。易妻看見勢頭不好,拚命來奪,被易牙用力一推,這推可也非小,將易妻推倒,半日不能舉體,兼且昏暈非常。易牙見妻子暈倒,正中機謀,舉刀一刺,小兒在手內亂顛,血流滿地。那易牙毫不動情,急急捉了小兒,細細切開、洗淨,仍舊走到造膳的所在,乃用五香辣味加法烹調,將進桓公。適值那膳官走來問道:「今日吾兄將甚麼與主公享用?」易牙畢竟是個狠心人,到此略不悔一悔兒,應道:「是一個嬰兒。」膳官已吃一驚,又問道:「此兒何來?」易牙道:「就是小犬。」膳官聽言大駭,便埋怨道:「老兄太不是了,父子至親,為何忍得如此?」易牙被他責得有理,滿心悔恨,又道:「非弟太忍,因主公深思此味。我若不殺子以進,萬一君上因此致疾,豈非易牙之大罪乎。今日烹兒,乃是事君者不有其身之意,連兄長也不知小弟的心事了。」膳官不復再言,遂同將此味進與桓公。桓公食之甚美,即召易牙道:「此兒之味甚佳,但不知何處取來。」易牙未及答言,膳官即對道:「此乃易牙首子。」桓公歎道:「易牙忘其至愛,而奉寡人,忠不可言矣。」所以從此易牙便得桓公之寵,只是難為了他的妻子。其子就烹,不必說了。其時,易牙之妻昏暈已醒,眼中不見易牙並自己所產的嬰兒,但見血流滿地,不覺捶胸痛哭,咬牙切齒,將易牙千般毒罵,只是心中割捨不得,哭了數日,遂絕了三餐,一旦自縊而亡。
  可憐慈母也捐生,只為如蘭似玉嬰。地下不知相會否,會時何暇問平生。
  其時,桓公吃過嬰兒,心中未免恍惚。忽一日舊病復作,又想道:「我今年紀高邁,嗣立未定,也非所宜,這時節悶悶而坐,不去與那六位如夫人對話,好生心中不悅。膳官前來問訊,桓公道:「寡人心事不足與爾言,且不足與他人言者,休來亂我寸衷。」膳官聞言便隨機答應道:「主公既是心中有事,必須說與他人方能解釋。若是不足與人言者,即管仲、隰朋也難與聞,只有大膳官易牙,忠肝貫日,是世間好人。主公何不召他來商量一個良策也好。」這桓公自食其子,至今甚重。所以膳官又說這幾句說話,雖不說明,那大意也在言外。桓公打頭知尾,便道:「你去喚了易牙來。」膳官應命,不一時,易牙已到,朝見禮畢,膳官自走出宮門之外站立去了。那桓公便道:「易膳官,吾年已老,那嗣位未定,我欲立公子昭,你道可好麼?」易牙是個乖人,也不多其辭說,略對道:「國家置嫡立庶,必致覆亡宗社,臣牙雖愚頑之子,斷不敢以此舉自聞。」桓公道:「既如此,還是怎麼?」易牙道:「若依臣言,其國可保,其利可長。」桓公聽任其言,即道:「卿言至當,我當以無虧為太子矣。」即日,命使臣傳令有司,整治禮儀,冊長衛姬所生的公子無虧為了太子。舉國之人個個傳誦桓公,全不把易牙提起,只因殺子固寵,人皆恨之。至是衛長姬知之大悅,又命宮人以千鎰黃金為易牙之壽。有詩為證:
  一囊錢,如糞土。奈易牙,趨若騖。戕至情,枉稱父。博虛聲,抑何苦。
  過了年餘,那仲父管夷吾也有病將死,桓公親到其家問他的疾勢,管仲伏在牀上答道:「臣今不復起矣。」桓公卒地大哭,問道:「仲父倘歸天之後,誰人可代你為相,輔我的國家呢?」管仲呻吟久之,桓公見其不則聲,又問代相之事。管仲方說道:「知臣莫若君。」桓公道:「用易牙為相何如?」管仲愀然蹙眉道:「臣只思君以別臣為問,如何想及易牙為相?臣今死矣,公唯遠之是所望矣。」桓公只因其殺子充了口腹之嗜,便認他做了個好人,聽管仲說到此處,心中好大疑惑,即道:「易牙有恩於寡人,怎麼不要親近他,反要寡人疏遠他,仲父一何昏髦至此?況易牙因寡人欲食嬰兒,他便殺其子以慊寡人,如此忠果信直之人,志懷霜雪之輩,我若再去疑之,就非人君待下之禮。」管仲道:「普天下那一個人不是愛子的,今易牙因君所嗜,就忍心害理,殺了自己嫡親所生的兒子,尚且不以為難,要殺即殺,何況他人。且臣死矣,切須慎重,毋貽國家大患。」說罷,桓公才有些悟頭,應道:「仲父之言有理。」別後歸朝,隨有人報至,報導:「仲父亡了。」桓公放聲哀悼,即差左右廷臣往治其喪。於是,即把易牙一時斥退。有詩為證:
  國有忠善士,能扶危與傾。密謀深似海,遠計重如崢。
  還惜樑木壞,難禁鵂鸛鳴。庶邀上帝寵,或值宰輔明。
  清肅宮闈侶,安銷邊塞兵。雖無聖主頌,但有治平聲。際也如斯盛,從教王業成。
  卻說桓公自逐易牙,膳夫宰人便沒有易牙的手段。桓公也因有病,要吃好東西,再沒有得吃。一來那乾人不曾學得易牙的方法,二來桓公性氣不常,所以再捉不著他的性子。過了三年光景,其時管仲死之已久,桓公也忘記有了仲父。一日,昏昏的叫道:「侍從之人,快召易牙來。」從人未及應諾,階下早有人報與易牙。易牙即忙入朝見了桓公。桓公道:「幾時無卿在寡人之側,身體瘦了一半,皆因無人知我嗜好。今復用卿為相,即移卿割烹之力,與寡人宰割國務。」易牙欣逢此日,即曲曲躬躬,拜了道:「臣今為相,自當竭力盡忠。」桓公道:「卿的忠肝直膽,寡人久已相慕。」即日,立易牙為相,齊廷之中,人人側目,個個趨承,那易牙到此居之不疑。正是:
  小人初得志,國政奈如何。只恐移齊祚,令有心者訶。
  易牙為相將及一月,桓公一病幾危,湯藥懶進。易牙得此,便與一心腹之臣豎刁商量道:「我們趁此機會將宮門塞了,矯旨說是桓公主上之意,一面報與太子,帶了東宮侍衛。一面報與長衛姬夫人,說知其事,裡應外合,扶立太子登基何如?」豎刁道:「此計甚妙。況且五公子日後必然要爭立,我與你將太子立了,登了大位,不消說,國中的權柄,俱是我與你掌管。況長衛姬夫人又感我二人的功德,這寵豈不牢固。」易牙笑道:「這番做事,真所謂兩人同心,其利斷金之謂也。」兩人商議已定,便如計而行。有詩為證:
  可堪氣運值顛危,多少傷心多少悲。齊主夙稱五伯首,不期一旦便昏衰。
  即日作起亂來,國內軍民人等有不從者紛紛殺死,如山高相似。以後民人之中也有畏怕的,也有願為無藉的,如雲似雨。不上數刻中,集了數十萬人馬,聲勢浩大,戈甲鮮明。易牙為相,豎刁次之,也是相國的職位,他兩人好不炎炎威勢,孰敢不依令而行?正是:
  作威福者人怕懼,守法度者人貧苦。爭寵愛者人媚茲,統權柄者人趨附。
  易牙二人終日橫行直撞,那桓公自塞宮門,至令飲食斷絕不須說,千肴萬饌,便是一碗青菜湯、米粞粥,也不能夠得入口,竟不是當初數百個侍女,捧了盤盂進午膳的光景。那桓公料也不敢妄想,可憐他做了一國之主,要茶吃也沒有,要東西吃也沒有,偏是病當死,專要思量嚐食,其如頻頻呼喚,那個敢來與你,自來速死。連那平日的寵愛如夫人,一個個遠著絕域之外,視若敵國之人。你道那易牙、豎刁是個憊賴人,如此待了桓公,為何如夫人也將桓公如此相待?這也是桓公自作自受,你道為何?只因桓公沒了主意,一味以嗣立為戲,所以如夫人皆以其所生公子之故,各生了心,以助五公子爭立。如今未暇多述。
  且說桓公卻不知飲食何故如此沒有,正狐疑間,只見一個宮人慌忙急遽向牆垣之上跑將過來,一交跌在地下,幾乎半死。那桓公抬頭一看,滿眼垂淚,問道:「我在此飢渴不得飲食,汝可傳旨出去,著人送來。」宮人道:「易牙作亂,塞了宮門,飲食不可得矣。」桓公歎道:「死者有知,我何面目去見仲父?」說畢,桓公遂將自己的衣袖蓋了自己之面,咽塞而薨。宮人痛哭在旁,然後仍復逾垣向外庭說知。五公子一時舉兵,互相爭立攻伐,即將易牙斬首示眾。那時,無虧太子雖然登位未及三月,其身已死,所以五公子爭立不已,以至桓公久不殯殮,屍蟲出戶,此皆易牙殺子固寵之禍。後人因此十分笑罵痛恨。有詩為證:
  作惡天降殃,思之毛骨悚。繁榮未及躬,瞬息埋丘壟。
  猶日終斯善,甚有僇遺種。宜平異身首,令人憤氣湧。
  總評:桓公為英主、為霸主、為盟主,不能立一太子,以善其後,皆因六姬專寵,無分彼此,以致昏聵耳。一國之君,慝於色慾,亦致如是,常人可不警悟耶。
  又評:殺妻尚因自顯其身,至殺己子而欲使他人之子安位延嗣,誠忍心至愚之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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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     奕秋通國之善奕者也

  晤歎言歌,積勤自是獲功多。若使神馳情復漾,難望進誼修身卻是謊。
  勸世休忘,務專心志莫芒芒。謾道年華過不迅,回瞬才惜鐘鳴旋漏盡。
  這兩闋南鄉子詩餘,為著世之學者居常獨處,閉戶掩關,讀書談道,最宜澄神滌慮。須要與物疏遠,與俗隔絕,自然神清氣爽,心靜志專,允迪中和。不但輝映先達的英豪,亦且領袖後來的俊彥。這是第一等要緊的方法。為人在世,切勿輕輕的放過了。所以有兩句詩道得甚好:
  欲為一代經綸手,須讀幾篇緊要書。
  比如人生在世,清靜簡默,所居之處無一毫塵雜,亦無庶事擾亂。有國君所賜的書史可誦讀,正宜樂其名教之樂,與那些高士們結社作文,登山賦詩,臨池摹帖,下帷講學。果能用功日久,聲名自著於外,何愁神靈文思的君王,聰明聖哲的宰相,不遣了使臣來徵聘,不開了館閣而招延?盡道某某一向養素丘園,因此把台階虛位,宰輔缺官,如今幸有鴻才夙抱之人當速速徵拔,才不枉了聖朝之上,有恁般耆英碩德做了股肱心膂之任,使外夷邊遠的人,聞知中國天子旌德禮賢,尊才掄俊,紀綱畢張,政事咸舉,國富兵強,年豐民樂,普天之下勝如鐵桶一般。誰敢興兵作亂,伺隙窺邊,施奸用詐,好僻行非?其間縱有小丑逆命,未有不受雷霆的顯誅,亦未有不速滅亡的大禍。列國之時,天下紛爭,豺狼當道,人民囂薄,盜賊蠭起,這些為非作歹的人,往往多見。若將道義之賢,振拔在位,流遁之習,盡行划革,自然頹風衰弊,因他也鎮一了;囂陵世族,因他也教訓了;又安有招殃取禍之事哉?況刑罰貧賤是人所痛惡的,富貴寵榮是人所酷愛的。天下之人,寧忍棄了所愛的,反甘心於所惡的。此萬萬無是理,這也不勞多說。可見學者必有十宜,切須體認。這十件事體:
  心宜靜,養宜純。理宜剖,道宜親。眼宜下,志宜神。交宜擇,過宜悛。口宜慎,習宜頻。
  這十宜的事理,不特是儒者用功之法,就是那百工技藝之流何事不然。這百工之事甚多,今日略舉一二件。即如那良冶必定作馬排去吹炭,捻繩必推首工去督率,決銀必定煉活火去煎銷,學畫必定要調勻顏色,學歌必定要辨白宮商,至若方技更比這百工尤多。如那黃盧氏,姓葛名越,能入水中召龍行雨。北海道士,能令死者與生人相見。其時,有同郡之人喪了妻子已經歲餘,他又能召來與他相見,說話還如平生。又有個白較書嘗從兩脘之間出五色彈子兩枚,化為雙燕而飛,呼曰燕奴,複化做兩口小劍。你道有多少長短?止長得五寸有餘,飛舞不肯遽止。那休胥國還有一個屍羅道人,能在他自己的指端之上現出十層浮屠有三尺餘高,多人在塔上行走,手中各執著幢幡寶蓋,繞塔旋轉,不可殫說。那劉綱的唾盤忽變成鯉魚,其妻樊夫人的唾盤又能變成水瀨,將鯉魚吃在腹中。那費長房能縮地脈,便千萬里的路程聚在一隅之地。至於醫卜,更是極難。如彥伯煮藥,或是病寒的,飲了寒涼藥便痊。或是病熱的,飲了熱藥便好。卜的如孔夫子大聖人使其門人端木賜遠行他方,久而不返,占得鼎卦無足。其時,弟子輩皆說道:「子貢此去決不來了。」眾人相對黯然。那日,顏亞聖在側,預知其故,說道:「鼎若無足,豈為不祥,必定子貢不從陸路上行,決然乘舟來了。」已而果如其言。可見技藝精妙,神異至此。有詩為證:
  一法通時萬法分,直須專致用慇懃。聖賢往鑒原非錯,技術餘材果是君。
  落落人寰知者少,悠悠俗性不堪雲。何如解脫空禪老,面壁棲岩絕世紛。
  看起來前面的故事無非要研幾揆勢,吃苦受辛,自然做得來。切不可鄙而不為,為而不精,笑為拘腐,視為庸易,悠悠忽忽,轉盼已成衰老,將若之何?嘗聞唐朝有一個堅心克志的人,姓趙名顏。遇著其鄰一個畫士,善於丹青,有至聖入神之妙,四海咸知其名。這趙顏平素知他手段精妙,聲名聒耳,心中十分仰慕,乘了個空閒的時節,到他的畫所相訪。兩人相見坐下吃茶,敘了些寒溫的說話。趙顏問道:「先生妙染,真為當世傑出,四海馳名,不佞企慕已極。近日可有些得意的,乞賜一二幅,與不佞摹仿,尊意何如?」畫士道:「小弟拙筆,皆是粗心浮氣描成的。止可應酬於人,只恐執事不取。」趙顏道:「今日正為請教而來,不意先生如此見拒。」說畢再三求教。畫士道:「既蒙誠心枉顧,敢不出枕秘相贈。」趙顏道:「自當厚禮相謝。」畫士道:「只求不鄙罷了。若說到厚謝,豈不俗殺。」即向畫匣中先取出幾幅山水花鳥,與趙顏觀看。那趙顏看了這畫上的佈置局勢果然是:
  道子之流,邊鸞之亞。描形著色,說不盡畫隱有呈。布景臨圖,誇不了神奇古怪。既精六法,又擅十眉,抵多少竇家翁,把官綾瑞錦制陵陽;恰何如吳氏弟,將異傀妖魔棲障軸。更堪憐,稜伽不得傳心訣;最可惜,季成且號水墨仙。試問當今,休題往古,儼然有應手生枝的伎倆,的是伊人;恍乎有數月一日的精神,豈非此老。
  這趙顏看了心下駭然,口中嘖嘖稱贊不休。那畫士又道:「這數幅也未足為奇,還有一幅軟障,實是小弟用心畫的,頗有些好處,拿來請教何如?」趙顏道:「極妙。」畫士急取那一幅軟障圖出來,便雙手遞與趙顏。趙顏展開看時,卻是一幅美人,畫得山眉月眼,杏臉桃腮,妖嬈絕世,豔麗非常。趙顏看了,凝睛半日,似有所思,便問道:「如此美人,可惜在畫圖中,省識了春風面,怎能夠得他飄然而下,與之品竹彈絲,吟香琢羽,也完卻了俺趙顏的一生覓緣之願。」畫士道:「這個何難之有?我平生作畫雖多,惟這幅頗有神氣。可擬仙筆,要他生活,亦是易事。但恐足下立意不堅,或至中道而廢,將前功盡棄耳。」趙顏道:「先生妙筆,果然神化。畫上美人大有生氣。方才所言決不誣我,不知先生將何法術,可以使他得生呢?」畫士道:「此美人有名,喚做真真。你若忘其勞苦,呼他的名,到了一百個日子,滿足其數,這美人自然應聲走下圖來,與足下結為夫婦,固是天緣所致,亦見餘言有驗。」趙顏素與畫士相好,信而不疑。將軟障收拾,放於衣袖之中,長揖作謝辭別走到家裡,疾忙打掃了一所靜室,便把美人圖掛起,擺了香案焚香頂禮,極盡慇懃。朝也一聲真真,暮也一聲真真,不拘出入進退,行住坐臥,飲食吟哦,只把那畫士所說的真真二字就像個說平話的張維,又像個持梵唄的唐三藏,喃喃不休,一眼也不肯放空看了別處,一心也不肯兼用想著別人。剛剛到了百日,果然那美人在軟障圖上應聲而下。聲音笑語,容貌腰肢,脂粉妝束,衣衫裙褶,宛然與生人無異。有詩為證:
  髾鬋低梳髻,連娟細描唇。至今能笑倚,一捻素瓊肌。
  那趙顏見了,不覺魄蕩魂飛,如癡似醉。兩人相見,行了一個常禮,遂同席而坐,同器而飲,恣意綢繆,千般恩愛,萬種溫存。至晚就榻,握雨攜雲,顛鸞倒鳳,竟作通宵之樂,極備閨閫之歡。指望百年唱隨,誰想緣分有限,未及半載,不料趙顏自己口嘴不穩,未免洩漏於外。一日,有一妒友闖入門來,意欲窺其破綻。那美人知有外人,急忙退入屏後。妒友道:「你不過是一個畫上美人,聲價有限,何必妝喬做勢。」只因那日被人說破了這句話,已後軟障上的美人再不肯下來。你看趙顏起初的用心何嘗有一日一時不極其堅確,眼見得將真真喚下畫圖,這也是肯用死功夫的人了。如今又有一個心馳於外,不肯用功的在此。你道此人卻為著那一些事來?有一闋小詞為證:
  浮生幾何偏易更,及此佳時,休廢好修成。不若為些苟戲,聊為白晝營,莫道是個中小數,恣說評。
  這詞名曰《思帝鄉》,即是說這群居終日、無所用心的不如博奕為賢。如今就說個誨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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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下     奕秋通國之善奕者也

  卻說齊國中有一人,善奕者名秋,忘了他的姓氏,人都順口兒稱他做奕秋,便出了這個名,也不是容易能到這個地位。然而奕中的道理,世俗之上,田野之間,老者少者與夫士農工商、娼優隸卒,那一個不喜博奕?竟不知博者是局戲,奕者是圍棋,原是兩件。如這奕秋所精於奕,受了許多門徒,終日終夜,教奕不倦。那知這奕棋,有無窮的妙理在焉。昔者唐堯皇帝教丹朱奕棋,把那文桑為局,屋象為子,又道是圜奩象天,方居法地,中間設了個三百六十著,像三百六十日,實按週天之數,原是易學難精,細微曲折,起止接續。非粗心的人,或作或輟,得以知其奧妙,可稱國手。所以,奕秋的門弟子不下孔門。內有二人,據起他的心性,論起他的神情,迥乎大不相同。一日,正值秋深天氣,萬木凋零,千山憔悴,風雨淒其,情懷寂寞。奕秋看見二人在側:
  一個是翩翩少年,華衣麗服。一個是溫溫雅士,草履布冠。不知誰者聰明,能解手談池上旨。不識何人昏聵,會忘樵彩石邊言。只須到劇對支撐,便可見低昂上下。
  奕秋的口中雖不說出,眼看少年,心內微有不悅。及至看了那雅士,心中又覺得有些快樂。只見少年和那雅士走近前來,說道:「夫子,我二人雖則愚鈍,實是願安承教,幸撥金針,提醒奕理。」奕秋道:「你二人要我教奕,且須靜靜坐下,待我將這奕旨,從頭說與你們聽著,然後對局不難。」二人道:「願聞。」奕秋道:「奕的局面,不過三尺來去,實如戰鬥之場。其下子的形勢就似那敵騎相加,攻城掠地,甚至縱橫錯亂,絡繹彌連。然而不可間斷,畢竟要如那離離馬目,連連雁行。若斷落了不顧其前後,若貪先了不顧其死生。諸如此類,雖去學奕,也是無益的。徒足費了精神,勞了心思,雖到那沒齒的時節,決不能造至奕理的奧妙,曉得奕中的趣味。」那少年聽了這番言語,心下反不樂從,暗想道:「有這等一個迂夫子,這樣奕棋,談得甚麼旨來?我想起只自由我腹中所長,恣情下去,自然觸類旁通,何必拘拘若此?如果要這等樣氣氣悶悶去下這瘟棋,倒不若別尋路頭,習個恒業,也好成名。」只因這少年具了這一種呆念頭,蓄了這一片不長不進的惡肚腸,就看得奕棋,非大人君子之所宜,便有對牛彈琴的光景,所以後來竟不如雅士萬一。這還是後話。其時雅士聞了奕秋之言,正是:
  克念作奕聖,味理勿荒疏。根源須體認,萬教總歸儒。
  這雅士便道:「夫子的尊意,弟子敢不細會?」奕秋道:「汝能如此用心,何憂學奕不成?卻要像習舉業的,杜門絕跡不理俗務,自然造到精義入神的所在。」雅士便深深作了一喏,連道:「多謝夫子教誨,敢不將這奕旨用心推求,但恐其中差謬甚多,更求夫子委曲挑發,是弟子的至願。」奕秋道:「汝果能踐言,我也快活,汝宜珍重。」雅士連應諾,奕秋又回顧少年道:「汝獨無一句話說,想是明白了奕理麼?」這少年卻也可笑,遂肆無忌憚,大言不遜道:「奕理不難體認,全憑自己靈明,某雖不敏,悉已詳審。」雅士道:「兄長所言過矣。奕雖小數,神妙不測,卻有至理存乎其中。雖聰明之極者,一著不到處滿盤盡是輸局。吾二人幸在夫子的門下,正宜虛心勉學,求向上進,尚無一個入門的決竅,更少一分進道的權宜,緣何毫無忌憚,出言狂妄,說道會了這等粗率,恐非所取。」那少年聽了這一片話,無言抵對,反發大怒,罵道:「小畜生,你是拙牛,不會奕棋要費夫子的口頰,怎麼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難道我就不精這奕理麼?」雅士道:「你不必動粗,我和你賭一賭奕勢,便見高低。」那少年聽了此言,話頭便軟弱了些。這奕秋正顏作色,奚落了一番,那少年方才低頭伏罪。又過了數日,奕秋開了棋秤教誨雅士和這少年二人奕棋。有詩為證:
  愚蒙必用藉良師,況復相將命劇棋。世上有花還有月,無如坐隱在於斯。
  其時,奕秋在家中鋪了一個揪枰,擺了兩罐棋子,燒了一爐清香,煮了一壺香茗,掩上了兩扇的笆籬門兒,坐在那張禪椅之上,將棋子分開黑白之勢,教少年與雅士兩旁坐下,教少年下一著,又教雅士下一著,週而復始。二人依奕秋指撥,並無偏曲,畢竟其中自有不同。這雅士終須可取,在彼受教心虛氣平,意堅口穩,恬恬靜靜,真有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的氣象。那奕秋的門弟甚多,眼睛就是試金石,早已看破那少年不得窺吾秘方。這雅士可以傳吾衣缽,嘿地裡將這個雅士贊美,未及半局,那少年心中忽轉一念,把子捏在指尖,竟忘其下。奕秋只道他運思鬥巧,還有先著,不去催促。誰想少年看看心動,如著鬼一般,這也是他的坐馳之病。
  卻說少年心中竟想道:「我今在此學奕,可恨失了一妙晤。此時正值深秋,那孤鴻黃鵠甚多,況又是收藏之際。田家所種的稻粱,都要及時安頓。最苦那鴻鵠侵損,我若殄滅種類,一則行吾樂事,二則替人除害。只是我如何得這鴻鵠到手?」停了一會,那點歪念頭倏忽又起,又想道:除非是買了弓弩,置了藥箭去射他,或者取之不難。吾聞弓有弓的神道,弩有弩的神道,箭有箭的神道。那弓神喚做曲張。至於弩神,出在姜太公兵法之上,叫做遠望。箭的神名又叫做續長。我聞古時有四句口號,留傳到今。其言道:野鬼邪神,嗜好三牲。一朝祭享,萬事趁心。我如今要射鴻鵠,奈可恨羈身在此,要學甚麼奕棋,倒不若棄而遠走,傾囊倒橐,奠醴割牲,求他護口,有甚不妙。他只是這般呆想,此心毫不在棋上,竟將棋子掉下手來,被奕秋輕輕問得一聲道:「為何不下次著?」那少年就如夢魘初醒的一般,倉皇失措,又被奕秋責道:「汝既從我奕棋,必當專心至志,看汝此時心在何處?」少年支吾道:「方才這著恐有關礙,未敢輕下。略假思維,便覺身子昏倦,非敢妄生他念。」奕秋道:「汝還須抖擻精神,細心學奕。」少年口雖答應,心旌如前搖拽,又想道:要一二鴻鵠,反要出脫囊底金錢,也不是算,況且未來的難期得喪,如何得那鴻鵠,一時不避矰弋,飛在這個所在,等我下完了這局棋,自自在在提了這寶雕弓,搭上了穿楊箭,向鴻鵠射去,百發百中,始遂心懷。那少年興懷未已,耳邊忽聽得啞啞數聲,不知是誰人家裡養了鵝鴨,奪食爭鬥,故此聲喧叫啞。那少年疑心真有鴻鵠將至,急急拋開棋局,出門觀望。不意性急了些,轉身時將袖子一帶,把棋罐打翻地上,又恐奕秋嗔怪,只得逐個個拾起。徑向外面亂跑,東一望,西一探,左一顧,右一盼,就如餓蝦蟆,突出了雙眼珠,沒處看個蹤跡。又恨道:「決是拾棋子,耽擱了功夫。」竟骨都這張嘴,走將進來。奕秋道:「汝忙然而出,忿然而入,恰是為何?」那少年歎氣連聲,這雅士絕不問他一句。少年道:「我因鴻鵠將至,意欲彎弓射之。射得中時,好收來與夫子下酒,特出去看,爭奈拾棋子所誤,是以心中不悅。」奕秋與雅士不覺莞爾一笑,少年愈忿。奕秋道:「我勸汝學奕要絕了浮念,奈何一至於此,這局必然全輸。」少年道:「夫子我方才所奕的棋,已有十二分勝局,不信與夫子數一數,看誰敗誰勝?」雅士道:「局還未完,也不見得。」少年便與雅士終局,雅士又求奕秋代數。有詩為證:
  局中有奧義,不許躁人知。枰上無多子,陰陽道暗隨。
  卻說奕秋將二人下的棋子,從頭一數,少年果輸十著。奕秋向少年道:「汝棋北了。」少年道:「恐夫子誤算,某怎麼得輸?」雅士道:「兄須再數,便見明白。」那少年逐一細數了一遍,把奕秋看一看,笑道:「果然是我輸了。」口雖如此說,臉上就有些不然之色,好勝之心頓起,便向雅士道:「你決乘我出望鴻鵠,移換數著,故我虧輸,這局也算不得勝負。」說完將棋子一擄,竟道:「要見高下,再賭一局。」雅士亦不開言,奕秋看少年恁般態度,心下好不惱怒,又恕他是個少年心性,不好與他計較,只得回嗔作喜道:「既有另賭之心,須是另日,如今精力已煩了。」少年暗想:「這局未必就得穩勝,只得假意撇個呆。」應道:「今日便依夫子說,在明日可也。」言罷,各自散去。那少年心中愈覺忿忿不平,思想道:「我與雅士一樣學奕,不知夫子如何恁般偏心,將我的贏局竟冤作輸了,使我有口難分。總是輸的時節,也須委曲相救,定一做和局,兩不相虧,才是為師的道理。怎麼將我來奚落?思量起來,決然要出此氣,除非另尋得一個高手,說他來與夫子對奕,把夫子殺得大敗虧輸,敢怒而不敢言,方遂吾願。」這日,少年因蓄了那點心,便是約明日復賭之期,也不來赴。竟走遍齊國地方,不遇一人,心下好生憂悶。又過了數日,恰好到一個去處,門臨流水,屋靠青山,一座茅堂之內,有許多人,圍著一個道者在裡面教棋。這少年心中揣度這道者,安知便非吾師對手乎?我只索卑辭厚禮,求他去對局,或者勝了吾師的棋子,豈不是暢快之極?主意已定,即入堂中求見,那道者原來果是棋師,只因有了奕秋,所以其名不著,連道者也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正是:
  高人隱士,不屑沽名。曲徑深林,聊以遁跡。開枰而奕,有集賢島上之高風。整局而談,賽開封令中之急劫。呼一聲,白鸚鵡只羨唐臣。亂數段,小雛猧唯傳康國。
  其時道者剛剛棋局已定,與少年相見,坐定。道者問道:「足下何來?」少年道:「在下不是別人,是奕秋弟子。因家師以善奕名國,雖遠近來學,門徒太廣,學生其實不服,特有一事要與老師父商議。」這道者此時所謂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耳。便笑應道:「令師是當今名手,怎麼兄倒有不滿之意,不知足下委實有何吩咐?」少年道:「不肖向曾習奕,未嘗研究,前日被俺家師與一門友並力相欺,全無一些師友情分,將我一局贏棋,頓冤作輸局,把我十分笑罵,受了一場恥辱,向未昭雪,今求師父默運神思,大展法手,到他家中試對一局,勝了吾師,當酬白金十兩。」道士笑道:「原來足下要我出氣,若是別人區區敵他不過,如今若說奕秋,豈有不勝之理?只因我久不在齊國,歸無多日,或者令師近來果然手段精良,也未可知。但恐他專其念或用其巧思,就難奈何他了。若足下決要我勝他,實是不難。明日足下先去,待我後來,自無不勝之理。」少年依言別去。次日,道者去訪奕秋,少年還不曾到。其時,奕秋正值睡起,情緒不悅。忽見道者走來,相問姓名,那道者應道:「在下乃無名道者。奕秋聞言,知他也曉得一兩著奕理的,便迎入堂中,就要與他奕棋,道者並不推遜,即便開枰共奕。方才起局,那少年走進門來,要上前施禮,奕秋將手一指,叫他且坐下,欲要開言,奕秋又把手搖一搖,叫他莫則聲。那道者故意要開口說話,攪亂奕秋的心思。那奕秋止說道:「彼乃初學小子,老師父不必相拘。」說罷,用心下子。忽聽得一聲兒吹笙聲響,正鑽入奕秋耳朵之內。那奕秋本是一個養心澄性之人,到此地位,未免也被他搖惑了。正是:
  半賽雲璬半賽琴,清幽易動世人心。而今豈有王郎在,巧弄瓊笙播巧音。
  奕秋側耳細聽,不意那吹笙的偏生立佇在他的門首,吹個不休。那奕秋之心頓時也像令高徒,要彎弓射鴻鵠了。不覺棋局全亂,道者乘勢狠殺,殺得奕秋抵擋不住,勉強掙持。少年也不顧師長之前,竟挨身過來看了奕秋下幾著,都是差的,不覺大喜道:「夫子輸了。」奕秋還只道是道者輸,被他這一言,如夢中驚醒,凝眸一數,紛紛亂竄,著著錯行,覺得輸了數子。奕秋撫局大叫道:「罷了,此局是我輸了。」少年即便伸手過來,把棋子一擄,亂了棋勢,乃道:「別人要與師父出丑,我當為師父藏拙,省得被人傳言不便。」又道:「我做弟子的,少年不知事體,反不與師父隱惡,豈不貽笑於人。師父,你道如何?」那奕秋聽其言語褒中帶貶,知是少年設的計策,要來撮弄我。疑心未了,只聽得那咿咿唔唔的笙聲,也寂然無聞。奕秋這番忿然大怒,放下臉皮,要罵也罵不出口。道者還有些見識,看奕秋顏色改變,便急急告辭。奕秋毫不為禮,少年也脫空乘隙跟了道者出門去了。你道方才道者與奕秋對奕之時,為何有人偏到他門首吹笙攪亂他的奕思?原來那吹笙的就是道者的好朋友。道者因受少年之托,又許十兩謝銀,特約其人前去吹笙攪亂,使奕秋心蕩神搖以致輸局。這少年亦不爽信,果取十兩銀子謝這道者。這少年忘師背本,何其愚哉。有詩為證:
  只因一念錯,不顧業師恩。勝負無乾己,旁觀反折銀。
  卻說奕秋深悔誤聽吹笙已致局輸,然而音樂之妙聒入於耳,無有不動情者。那道士豈不聞笙音,豈不動心志?若是我的棋子果到無敵之處,心雖散亂必然勝他,何至輸負與人?為今之計不若下些死功夫,閉門獨坐造到十全的手段,那時奕遍通國,庶不虛我平日善奕之名。從此之後,那奕秋:
  終日精功用奕中,不辭炎夏不辭冬。落霞時節猶開局,明月庭台尚逞鋒。
  肯學半途輕廢棄,難禁一旦豁然通。還嗔世俗無知者,強辟荒蕪欲立宗。
  奕秋謝絕交遊,足不越門限,涉暑徂寒,忘餐廢寢,心心念念,只曉得奕該從奇以用正,又不得貪正以忘奇。然而,奇中有正,正中有微奇,微奇之中又有微正,以一推十,十至百千萬億,無一毫而不以奇正為主。看看日進乎技矣,將個奕勢打成新譜百局,真可通乎天神,達乎山川,非尋常小技所能。後來那雅士因篤志愈堅,勞心太過,一病捐館,棋勢不傳。連那奕秋見雅士已死,也不肯傳與別人。不覺又過了三年,前道者往門首經過,奕秋遂邀入中堂,這時只要顯其絕技,再不提起前情,兩下便開枰對奕。一連數局,奕秋所下的棋子著著皆是仙著,道者舉手無措,敬拜下風。奕秋把個善奕之名至此方顯於通國之內。當時若非少年與道者之一激,未必能如此用功,亦未必能傳遍通國。是可見專心致知,乃習業者第一吃緊要務。正是:
  技藝從來奧理深,也須澄靜究其心。若非苦志加黽勉,焉得聲名遍國欽。
  總評:仙人石上爛柯棋,斯景令人慕殺,觀此一段奕景,不亦心醉骨驚乎。
  又評:思彎弓射鴻鵠者,猶是初學。奕秋既稱善奕,何得聽笙音而致亂局,可見心無二用,看來通國善奕,不及山陰睹墅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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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     秦穆公用之而霸

  人傑繇鍾天地秀,暫扼風塵莫用頻搔首。一旦風雲誇際驟,建功立業如翻手。
  幾葉疆處無犯寇,鄰辟通和未得江山守。但是雄邦異聞有,玉簫聲裡仙緣構。
  這首詞名曰《蝶戀花》,單表世上英豪、人間杰士有了奇異之才華,雄豪之志氣,遇那仁德之君,聰明之主,制禮作樂,敬法恤刑,治歷明時,移風易俗,使其混一海宇,平靖傷殘,然後標名青史,錫土建邦,為朝廷輔弼之大臣,作國家棟樑之重器,豈非是祖宗以上積下的善,累下的德,滋之培之,栽之植之。因生了這輩人才出來,為其股肱,為其心膂。縱若不然,便世風不幸,到了那衰殘夷末之時,專尚征誅的勛業,不為揖遜的道德,所事之君,雖非王者,所遇之主,即是列侯。只要他有廣稽碩彥之心,登選材臣之志,又有隆師拜道之舉,弘獎賢良之典,陳旌懸鐸以勵其修,詠珪作銘以儆其願,甚且使賢人君子,秉圭植璧,登於百揆,垂纓戴綜,擬於阿衡,如此得志之會,正宜奮身屠釣,不當斂跡躬耕。況英士才雄稟姿秀異,嘗欲置身尊隆,立身瑰異,為盛時的名佐,為先覺的聖人。若做了一位英雄豪傑,畢棲蓬戶,匡坐弦歌,飢餐藜霍,短褐不完,如此困抑無聊,沒處顯生平抱負,兀兀窮年,曾不若遇了個伯主,相與佐熊羆之師,出寅恭之力,創些不朽的補天浴日之功,享些不世出的礪山帶河之事,也好名高一世,譽溢千秋,妻子也得榮華,父母也得封贈,鄰里親戚也得光彩,食祿萬鍾,侍妾隨從數百,果然富而且貴。有詩為證:
  蹤跡初離窮巷間,功名唾手振人寰。應知紫綬懸金印,為見青蛾映玉顏。
  逸體高居樓閣靜,怡情清撫瑟琴閒。人生似此神仙爾,寧問愁眉今未刪。
  據這首詩看起來固是遂了心願,然而還有一說,使我這裡果有大才有大志,可為治世之能臣,可為亂世之奸雄,可為孱弱之邦增其氣色,可為伯國之業遍及子孫。他胸中有的是甲兵,無人敢來相攖,當身有的是武庫,無人敢來相犯。這等樣人非不桓桓赫赫,烈烈轟轟,然必須出了仕、當了權,才把才能用將出來。倘若君王不能來召我,卿相不能來薦我,妻子不肯體諒我,朋友不肯信任我,我徒有此心,亦何益哉?止不過株守在家,抱了膝,扼了腕,拖了聲,仰了天,悲歌抵掌惆悵臨風。至於老死牖下,泯沒無聞,聽之者豈不傷心,言之者能無酸鼻?倘其時既有一腔偉略,滿腹文章,湊著君上極其賢明,宰相極其清正,正要求著一個人治其國家,備其軍旅,陳其俎豆,靖其干戈,拓其土宇,揚其威武,養其人民,保其宗廟,堅其邊境,重其社稷,固其山河,你道有國有家者可不想及這等人。正是:
  俊傑世常產,薦揚會未逢。聊棲巖穴下,肯忘漢霄中。
  宣室能虛席,明常可肅容。徵黃事何在,悲歎滯蒿蓬。
  卻說國主要思量用此人,總只為四鄰的諸侯。那諸侯或大或小,或強或弱。若弱的便要受強的箝制,將弱的侵凌欺壓。若大的便要把小的虐侮,將小的驅使揮斥,乃自然一定之理。所以戰國最忌的是這件弊病,故此或王或伯,聘士求才,尊賢使能,一來要蒞中國,二來要朝諸侯,三來要撫四夷。若完美此三字,不怕宗廟社稷、山川上地、禮樂干戈、人民親戚不盡其道,不保其故的。畢竟那滿輪之詔,纁帛之迎,必不可緩的第一項要緊事務,再沒有君能知,相能舉,其人反要退處不出,矯譽希名,山深是入,林密是居的了。未有不欣然載了琴書劍佩,暫棄了彬雍弦絲,且去升降承明之殿,出入金華之闕,做一個名臣良佐,建一代美業鴻勛。正是: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獨有百里奚,高名天下誇。
  你道這百里奚是那一朝的人物?他原是虞國人氏,年少家貧,本國不能見用,出遊列國。其妻炊扊扅,烹伏雌,為夫餞行,流蕩天涯,並無寸進,仍歸故土,不意母亡妻失。幸得宮之奇薦用,何期虞國又被晉國所並,己身亦被晉君擄去,晉君又把他做了從嫁,隨公主出嫁於秦國。這百里奚恥為從嫁,逃往外方,與人(此處原書缺頁)到司馬衙門具呈。司馬即差人去將那三百人盡行拿來監候,然後進見繆公,把前後情繇一一奏上。繆公大怒道:「廄官牧夫管守不嚴,已致失誤罪在無赦。」但此三百人既獲善馬,相應報官,原何不審來歷,擅自殺烹分食,為首數人諒不能免於一死,其餘亦須照例發落。適值百里奚侍朝在旁,即便出班啟奏道:「人君欲伯,必以治本為先,但百姓乃國家根本,馬雖善,不過為代步之畜。因馬殺人,君之過也。且外國聞貴畜輕人,非特取笑,抑且乘我民心初離,必有他變。莫若赦宥其罪,不特三百人之感佩君德,即外國亦知主公寬洪度量,自不敢輕犯。伏乞主公細加詳察。」繆公嘿思良久道:「卿言誠是,寡人有所不及。」遂即傳命,赦宥三百人。有詩為證:
  巍巍伯業基乎此,猗歟偉歟百里氏。有膽有量有先知,何憚不盡其所思。
  佇赦食馬人之罪,不久仍為君護衛。助成美業垂千秋,贏秦今日伯諸侯。
  百里奚退朝出外,歸於府第行路之間,耳內推聞哀號哭泣之聲。百里奚命從者問是何人,卻好廄官在旁對道:「哭泣者是盜食善馬的野人。」百里奚正要說繆公赦宥之事,早見一個使臣載了百甕好酒,急到這三百人拘係的所在,傳令道:「主上垂憐岐下野人,無知食馬苦於拘係,特賜以酒,赦其無罪,即令俱各還家。」岐野之人莫不歡欣鼓舞,開懷暢飲,盡醉而散。廄官將一片愁心撇在東洋大海。正是:
  五伯擅假仁,流恩及野人。一朝從患難,相與守嬴秦。
  卻說秦繆公的夫人,原是晉獻公的公主。自從秦晉結婚,極其和好。所以後世說著婚姻,就比秦晉,卻是這個出處。其時,晉國大旱,顆粒無收,人民飢窘。獻公想道:「我與秦國既稱姻婭,若到他處借粟,決定無辭。」隨即辦了幣帛,遣了使臣,來到秦國借粟以濟民飢。秦國有一個大夫名丕豹,其父丕鄭,原是晉國大夫裡克的好友。這丕豹因晉大飢,即勸繆公乘勢伐之,欲教裡克為晉之內應,則晉唾手可並。繆公即以此語問於公孫枝,公孫枝道:「飢穰更易,無常之事乘危而伐,晉國未必即亡。晉今雖飢,安知我秦後日不飢乎?還宜與粟為是。」繆公又問於百里奚,百里奚道:「公孫大夫之言主公當依之而行,以示仁德可也。」繆公即便發粟賑晉,船漕車轉自壅至絳,相望不絕。誰知晉國不幸,此時天旱民飢,更兼獻公嬖妾驪姬,反致毒藥,獻公一時身死,國中大亂,太子申生死於新城,重耳夷吾出奔他國,國人共立驪姬之子奚齊做了晉國之君。其臣裡克希圖不軌,弒了奚齊。那大夫荀息好生不忿,又立晉庶子卓子,裡克又把卓子殺了,並殺了荀息。那夷吾在外聞之自想道:「國不可一日無主。今眾兄弟俱為賊臣裡克所殺,我當速入本國以正晉國之位。若不早為設處,必中賊臣奸計,則吾晉國恐不可保。但我一身孑處異鄉,既無精兵悍馬,可以先聲奪人,又無謀臣策士可以同心用武。」思之又思,想了又想,廢寢忘餐,如癡似醉,直待三五日後,才方有一個悟頭。正是:
  欲借秦軍壯我威,不難曲意更卑辭。但虞背信他年事,未免教人噴口口。
  你道這夷吾有怎生一個思想出來?他道:「秦繆與我既有郎舅之稱,乃是內戚,非比泛常,必然相顧。我不若求他一枝人馬,護送歸晉,以圖大業。但我親身自去,誠恐未便,遣人相求便了。」當下即遣一個親信之人前往秦國,婉言相求,秦繆公念及瓜葛,又憫晉國大亂,即便應允。使大夫百里奚做了將軍,統了大兵,送夷吾歸晉。那夷吾在路上思量一到晉國,巴不得便登大位,因防百里奚不肯盡力,私對百里奚說道:「我此去如果嗣位,當割晉國河西八城歸於秦邦,以為報恩之物。」百里奚牢記在心。忽一日,夷吾將到晉城,惟恐裡克稱兵相拒。那知裡克畏懼秦兵勢大,百里奚才高,只得匍匐出城,迎歸大殿,口稱千歲。夷吾即正其位,晉國臣民無不欣服。百里奚暗想道:「夷吾為君,晉國從此定矣。」次日,遂辭別歸秦,夷吾贈以金帛,並賜牛酒,以犒麾下軍士,百里遂與夷吾作別而去。那夷吾從此做了晉君,稱為惠公。他若是知恩報恩,不肯失信,與了河西八城,庶不失為有信之主。誰知惠公頓起背約之念。有詩為證:
  鄙哉惠公,行不踐言。古賢所誚,得魚忘筌。
  百里奚在路日久,一日到了秦邦,備陳晉惠公所許得正大位即割河西八城之言,說了一遍。繆公深喜,又問道:「他說幾時獻來?」百里奚答道:「臣倒未聞其有幾時之約,但去時路上,即有此說。」言畢,退朝而出。數日後,繆公方與群臣議事,忽報有晉使到了,繆公即便召入,問其來故,使臣對道:「小臣姓丕名鄭,乃晉惠公所使。」繆公急問道:「莫非來獻河西八城的麼?」丕鄭道:「寡君有命,上謝大王。河西之城係是晉之先君得分封於天子的,祖宗世世相傳,豈可私割與別人之理。謹以黃金彩段,遣臣齎獻,兼來奉復。」繆公聞言大怒,當下要斬丕鄭。百里奚急急勸道:「兩國交爭,不斬來使。今晉無禮,得罪於主公,正要和這丕鄭商量謀畫個計策,奪其城池,不可怒形於色。」繆公聽了百里奚,回嗔作喜。請丕鄭入堂計事。丕鄭道:「晉國臣民實要重耳為君,夷吾在位,皆不欲也。況在位未久,又殺了大臣裡克,國內人民洶洶,大王若能入吾晉邦,平定易如反掌。」謀定,繆公命其子丕豹與丕鄭相見,以敘別況。丕鄭去後,秦繆公正要起兵攻晉,爭奈秦地飢荒,斗粟千金。自古道得好:「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如今兵將雖多,糧草絕少,何以出征?繆公欲往晉國借粟。百里奚道:「彼國雖有丕鄭一意為我秦邦,但恐那虢射見我國大飢,決有異謀,主公不可不慎重。」繆公道:「前者晉飢,我曾與粟,並無難色。今我去借貸,或者亦肯與粟,也未可知,豈有異變之理,大夫不必過慮。」百里奚道:「主公還須慎重而行。」繆公道:「依我諒來,斷不妨事。」即遣丕豹往請於晉,求其發粟賑濟。那知果不出百里奚之所料。有詩為證:
  請粟匆匆遣使車,未知強晉主何如。近新時季皆情薄,遠故恩忘任報疏。
  去國徒煩人跋口,入疆難免事紆徐。邊塵不久還愁起,只恐秦君幾敗輿。
  丕豹到晉,未見晉惠公,先與父親丕鄭相見。備說秦國飢荒,要與晉國借粟賑濟。丕鄭聞言即引丕豹庭謁惠公。惠公聽奏,便與虢射商量道:「我國昔遇飢荒,秦國已曾發粟。今秦大飢,遣人請粟,即以前事論之,不可不與,還是與否?」虢射道:「因其飢而伐之,可大有功,如何與粟,倒濟活其命,竊為大王不可也。」那丕鄭聞言即入朝奏道:「鄰國告飢,發粟賑濟,乃我周先王之仁政方策具存。況我晉也曾告貸於秦,已蒙發粟救飢,我國賴以安堵。今秦飢亦來求粟相應與之,庶可報以昔日之德。奈何誤信細人之言,既不與粟,反要伐秦,誠恐伐秦未必有功,而我晉反冒不義之名矣,伏乞主公三思。」虢射侍立在旁,聽之大怒,急奏道:「主公在上,忠佞洞察。今臣勸大王伐秦者,不過為宗廟社稷之計。丕鄭之子丕豹在秦為臣,他父子將圖不軌,乞正典刑,可免他日貽禍。」惠公見奏,想道:「我若伐秦,必得其功,可惡丕鄭來阻吾計。」即發雷霆之怒,罵道:「無知豎子,敢通秦繆。」即命武士推出殿庭,斬首示眾。」武士將丕鄭登時梟首,丕豹慌得手足無措,急逃返秦邦去了。那虢射見惠公殺了丕鄭,滿朝無人敢阻,心下好大樂,力勸惠公起兵,惠公依計而行。即傳令太子圉,並傾國兵馬將士,全裝披掛,往伐西秦。未知勝負如何?有詩為證:
  虎隊龍襄十萬人,為徵無備滅飢秦。連鑣共訝桓桓侶,掠地爭號咄咄民。
  負義惠公真可歎,無謀虢射亦須嗔。如何不念絲蘿舊,輒動兵車失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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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下     秦穆公用之而霸

  卻說丕豹星夜逃回秦國,入朝報知繆公,繆公大恐,其時百里奚正在座側,便問道:「寡人悔不用子大夫之言,致有今日。如今小民軍士飢荒疲敝,皆無力任以干戈,安能拒敵。倘晉人勢大,萬一國不可保,如之奈何?幸望子大夫哀我邦國人民,設一萬全之策,以御晉人之師。」百里奚道:「據今之勢,既無勢力可當,必須機巧取勝。臣料晉師遠來不識秦國地理,決在同州韓城西南安營紮寨。」繆公道:「何以見之?」百里道:「韓城廣闊平坦,可以馳兵驟馬故耳。」繆公道:「既如此怎麼定計?」百里道:「須令軍士取絆馬索十萬根,待其軍馬來時,我軍詐敗佯輸,誘到絆索的所在,眾人齊聲鼓噪,金鼓皆鳴,彼軍見不得我,必然愈騁其威,始中我計,那時軍士把絆索扯緊,馬足自然絆住不能上前,料彼怎得施威,我以伏兵擊之,可以不戰而勝。」繆公大喜,即傳下令旨,往擊晉人,一如百里奚之計而行。又命丕豹為將,繆公親身監督,點起大隊人馬,揚兵出城。此時正值深秋天氣,愈加肅殺,好似邊塞光景。但見:
  旌旗縹緲,劍戟森羅。鐵騎營屯,金城雲暗。紛紛蜃氣似樓台,如列郡之崇巍。歷歷星旄比連營,疑結寨之狎獵。幾聲蘆管,儼是番家驅士卒。一行珠炮,似非樵漏報籌天。雄糾糾軍士,若天上六丁多氣概。猛狠狠師徒,若雲中三帝有精神。吼一派金鑼,山搖地動。發一通號令,鬼泣神愁。那怕晉師傾國而至,須知秦國口師而迎。自然斬將搴旗,何至敗名辱國。
  這時,秦繆公正與丕豹出城,那晉君之師早已報到。兩軍相見並不打話,一聲炮響,金鼓齊鳴。兵對兵,將對將,各稱雄心。刀對刀,劍對劍,盡施妙手。鬥了數合,秦繆公忽然想著:「前日不用百里奚之言,以致今日起兵擾境。此時不用其計,更待何時?」即命軍士鳴鐘。原來百里奚要繆公詐敗,故以鳴鐘為號。丕豹會意,即佯為敗北之勢,晉軍大隊人馬正擁過來,不意彼軍所坐之馬盡行絆倒。秦軍中繆公即揮小令旗,命大小三軍努力追趕。那知晉惠公知是中計,急命退轉,棄馬步戰。晉軍得令,都跳下馬來交戰,將絆馬索盡皆斬斷,仍舊上馬廝殺,把繆公重重圍定。繆公見勢頭不好,心中甚急,飛騎往岐下亂奔,不想路上一塊大石,當路而阻,繆公墜下馬來,卻傷其足,不知性命如何。忽然背後大喊一聲,叫道:「我們快救恩主。」只見蜂屯蟻聚而來,約有二三百人,手中都持著鐵鍬鐵搭、竹棒藤棍、農具等項,身上全無披掛。各出一時死力,倒比秦國軍兵十分勇悍。其中有十數個人,將繆公仍扶上馬,其餘爭先直前,一以當百,百以當千,殺得那晉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晉惠公驚慌無措,即令解圍。誰知繆公因禍得福,欲待問這一干人,倉卒中無隙可問,只得鼓刀上前,竟將惠公並太子圉生擒活捉過來,餘者晉兵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繆公得了許多糧草、輜重,約有數百萬,大勝回朝。百里奚即便入朝賀喜,遂犒賞軍士,傳問:「岐下三百人是誰?」百里奚領命出問,三百野人齊聲答道:「我們係食善馬之人,昔蒙主上用了百里大夫之言,赦了我等死罪,感恩莫報,今晉人興兵到此,故捨身前來出力。」百里奚入宮將野人報恩事體回覆繆公。繆公大喜,感其好情高義,從重犒賞,又特恩封這三百人做帳前都尉。三百人歡聲如雷,叩頭謝恩而退,日逐在殿中護衛。有詩為證:
  從來人命最關天,殺戮如何苦向前。不是先行食馬赦,誰人捨死敢當先。
  繆公用了百里奚之言得了全勝,遂拜百里奚為了相國,百里奚始初再三遜讓不敢受職,繆公之意甚決,百里奚至此只得依允,拜了大命,做了丞相。那繆公又向百里奚說道:「我今生擒惠公太子,如何發落?」百里奚道:「惠公無禮於主公,實可痛恨。但秦晉乃甥舅之國,素結姻好,不得遽為參商。以臣之愚見,不若將惠公齋宿國中館驛,揚言殺之,以祭上帝神祗,待之良久,然後放他回國,他自然將前日所許河西八城獻來。各國聞之,必推我秦做伯主盟長矣。」繆公欣喜異常,依計而行。正是:
  聖君經諫如流,強伯可役諸侯。佇看天王傳詔,憫為同姓存留。
  若非百里丞相,胸中足智多謀。豈能扶秦助晉,還賴赦罪根繇。
  即此基了伯業,西戎建起雄樓。名譽溢爭人口,從今誰敢侵陬。
  卻說晉惠公是獻公之子,繆姬夫人與他同母兄妹。繆姬一聞惠公被擄,又要將他殺了,祭享天地神祗,心中好不私自悲怨,卻又無計解救。忽然一日,有一使臣如飛相似,撞入繆姬夫人宮中,繆姬問其緣故,始知是周天王所使,著夫人念兄妹之情,求救於繆公,赦了惠公死罪,釋放歸國,以免殺害我同姓之邦。夫人聞言,哭倒在地,使臣急急去了。繆姬夫人連忙跣了足,帶了纆絰凶服,往見繆公。適值百里奚正在朝堂,與繆公議事,只見夫人走來,迴避不及。夫人見了繆公,嗚嗚咽咽哭不出聲。繆公便問道:「夫人何故如此?請道其詳。」夫人道:「妾之兄弟,不能相救,乃辱天子之命。乞為同姓一脈,恕其死罪。」繆公道:「我得晉以為功,今天子為請,夫人是憂,寡人何安?」說罷,扶住夫人勸道:「切住痛哭,我即教惠公歸國也。」夫人才放心收淚回宮。百里奚又走近前奏道:「夫人與天子之意如此,主公不可不依。」繆公許諾,遂擇日設壇,與惠公立誓為盟,許其歸國。惠公聞有此命,甚是樂從。即日與繆公拜了天地說誓道:「我蒙繆公不殺之恩,放還晉郊,此後願年年通問,歲歲朝和,歸以八城相報。如違此誓,天誅地殛。」誓罷,覆命館驛居住,又以七牢相餽。過了數日,才送晉惠公歸國。臨去之時,百里奚又恐惠公仍前負約,教繆公留下太子圉為質,就像人間的當頭一般。晉惠公一心只要歸國,不得已將太子圉為質於秦。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那太子圉留下在秦國為質,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一年有餘光景,繆公尚不見惠公獻城,心中甚是疑惑,猶幸百里奚先見,留下太子圉。誰知繆公夫人一味以骨肉為念,見太子圉在秦,年少未娶,論起分來,我為其姑,嫁了繆公,他為吾姪,豈不可配吾長女懷嬴麼?想了這樁事體,即向繆公商量。那繆公平日略有些懼內的,因此時惠公不獻八城,正不快活。誰知夫人有言,又不好拂了他的意思,便應道:「夫人之言,我無不順從。但以女妻人,百年大事,不可造次,還須緩圖。」夫人見繆公有推卻之意,心中便不悅而別。繆公即召百里奚問其可否,百里奚道:「此事若行,也不失了平素姻好。但惠公夷吾未能享國,無如重耳為國人所推,君以女妻之,必能相得益彰,顯名當世。今夫人既有與太子圉之心,不若姑且與之。」繆公道:「相國之言,未為不是。但我乃獻公之婿,子圉是獻公之孫,配吾之女,理之當然。若妻重耳,便與名分有乾。」百里奚道:「大丈夫舉事,如何依得古禮?」繆公道:「我那次女弄玉也須配個才人。」百里奚即欣然奏道:「臣子孟明與本國一個書生極其相契,他姓蕭名史,善於吹簫,又且丰姿如玉,才思縱橫,故此臣子在他家中就學。他未曾有妻,主公能以次公主弄玉妻之,真不失為郎才女貌。」正是:
  天生一對好夫婦,留與君王膝下歡。倘若雀屏能中選,管教百喜集門闈。
  繆公因用了百里奚之言,凡事都獲其利。即日,著孟明為媒,與蕭史議親,又著蹇叔為媒,與太子圉議親。兩邊俱各忻允,孟明、蹇叔二人入官拜覆秦繆公。繆公即與夫人商量,夫人只要與太子圉做親,欣然稱好。是日,排了兩處花燭,一邊將長公主懷嬴配與公子圉,一邊將次公主弄玉配與蕭史。孟明為了媒人,穿了吉服,贊禮成婚。有詩為證:
  其一:春明門外水轔轔,綠暗紅稀見玉真。不是仙源容易問,桃花只度有緣人。
  其二:入門光豔映花枝,寶瑟銀笙金屈卮。為雨為雲渾是夢,不知今夕是何時。
  其三:曲檻深房翡翠屏,綺窗人靜見流螢。瓊樓今夜雙鸞影,飛入瑤天伴小星。
  其四:繡被攜來得比肩,此時何必更登天。漢家空費胭脂淚,從此人誇構異緣。
  拜堂已畢,大排筵宴。值至更漏已深,笙簫鼓樂,將四位新人各自送入洞房。此時仙郎仙女握雨攜雲,相憐相愛,極備人間之樂也。且喜兩對夫妻情如魚水,意如膠漆。一日,蕭史、弄玉在宮中閒講,弄玉細看簫史,一貌韶麗如在玉山上行,光彩照人,心中暗暗稱贊。這蕭史也看了弄玉,如神仙的容貌,不覺眼花繚亂,心思飄揚,做出許多風魔之態。說道:「我蕭史草野凡流,有何福分能與公主調和琴瑟、媲美鐘鼓?聞公主極善吹簫,今正百年伊始,敢求賜教,以兆于飛,以志和鳴。公主意下如何?」弄玉道:「我看君家風流出眾,瀟灑超群,固是讀書君子,卻有仙風道氣,吹簫亦其餘事,請君先品,妾當和之。」蕭史聽了公主之言,不敢推辭,俯首不答,便在錦囊中取出玉簫,將身偎住弄玉,就此賣弄手段,按著簫上工尺,調其宮商,然後吹之。誰想心通玄妙,聲徹雲霄,果然神化無窮。有詩為證:
  似有歸昌鳥,在岐鳴甚清。悠悠鄙象管,緩緩賽龍笙。
  嫠婦堪腸斷,潛蛟亦動情。韻飄青漢外,聲繞碧霄橫。
  樂矣和雍事,歡焉嘉美盟。從茲稱絕技,不枉號雙英。
  那弄玉聽得簫聲婉轉,巧妙非常,極口贊道:「妙哉蕭也,豈非入聖超凡,人間罕有,使妾聽之不覺志倦而醉心也。」蕭史道:「卑人大膽,弄斧班門。還求公主見教一曲何妨?」弄玉應聲,即便接簫過手,抖擻精神,調和指法,吹出奇腔異響比蕭史更勝,蕭史心服,歎道:「公主乃廣寒仙子,世上無雙,古今絕少。不然,何簫聲之美幽韻絕塵若此。」弄玉道:「妾方初學,恐未到家,還求蕭郎指教。」蕭史道:「已入佳境,無可加矣,卑人謹拜下風。」夫婦二人交相贊美,真可謂志同道合。從此之後,除了早晚到繆公夫人前問安以外,即便相對吹簫,並無片時離了這玉管。如有一些出入處,二人各相規正。繆公聽之亦知其神妙,心中大喜,早晚亦以此為娛樂。百里奚雖在相府未能耳聞其妙,嘗見內使傳聞,知其非謬。一日,百里奚入朝議事已畢,繆公遂與商量道:「寡人的次女已蒙丞相之子孟明作伐,招了蕭史為婿,郎才女貌其實相當。他二人終日終夜只以吹簫為事,各臻其妙,意欲建一座吹簫台,使二人居於其中,專意吹簫,可無塵事相涉。不識相國以為可否?」百里奚道:「我國甚是富強,正宜如此以壯聲勢。」繆公點頭道:「相國之言是也。」即命掌工官先定基址,買辦木植料物,鳩工動作,建造三層樓間高有百尺,十分雄壯。不日成之,添了國中許多好風水,真西秦之美觀,伯業之鴻基也,乃送弄玉與蕭史上台居處,吹簫作樂。繆公夫人並一應國中之人都望道:「此二人乃塵中仙子,每至夜深人靜,風雨晦明之際,簫聲吹得婉轉輕清,動人肺腑,娛人心志。」後人有七言絕名詩為證:
  掌書天上舊同游,日處高台夙願酬。正好吹簫秦市月,何須跨鳳到瀛洲。
  這蕭史與太子圉同日成親,蕭史與弄玉便這般和美,太子圉與懷嬴即有變故出來,以致夫婦不能完聚,此是後話。那晉惠公知太子圉被秦繆公收為女婿,只得將河西八城獻與秦國。繆公雖受其城,心中只怪其違,已是不悅。不久間,梁芮之國是太子圉的母舅家。繆公恃有百里奚之智,舉國兵馬之強,將那梁芮滅其國土,並歸於秦。太子圉知之甚是不樂,暗想道:「古來是戚必顧。梁乃我的母家,繆公不念姻婭,遂至侵滅。我今為婿已久,河西八城已歸,尚不送我歸國,倒要滅我母家,後將不利於我。況我兄弟甚多,莫若私自逃回,以圖大事可也。」立了主意,棄了公主,逃歸晉國。恰好惠公病故,晉人共立太子圉,是為懷公。繆公聞知,甚怨太子圉負恩逃回,忘本之徒如何可為國主,詢問於百里奚。百里奚道:「無如迎重耳於楚,以懷嬴公主轉妻之,然後再助以兵馬,使之入晉為君,則主公伯業成矣。」繆公如計而行,便遣使去迎重耳,重耳至秦。繆公就將懷嬴配與為妻,隨即調遣兵馬護送重耳歸國。一面先著人與晉人說知,那晉人爭殺懷公,即便來迎重耳入城,立為晉國之主,乃是文公。那文公雖為晉君,實是亂倫之徒。豈有姪婦,收為國母,閨門醜行,惟能人乾拙事也。正是:
  貪淫案子春秋多,不辨親疏不問他。
  卻說繆姬夫人將長公主嫁與重耳文公歸晉去了,膝下又少一人,於是愈將弄玉愛如掌中珍寶。一日,蕭史與弄玉在台上吹簫,那時風清雲淡,簫韻悠沉。忽見東南方上兩隻異鳥望台前飛來,蕭史急喚弄玉來看,只見異鳥雙雙飛到台前石柱上歇下,見了人並不驚駭,生得羽毛燦錦,雌雄異質。蕭史與弄玉兩人心中甚疑,那蕭史便道:「我與你生長秦國,並不曾見此異鳥。百鳥皆有名,但此鳥罕見,所以人不識耳。」弄玉道:「君乃讀書人,積書不下五車,於天下所有的無不備載。況此鳥文成五彩、德具一身,豈無方書可查,徒增疑惑?」蕭史即便會意走到書架邊,把群書逐一簡點,乃見一部禽經,持來查看,那經上開載明白,便扯弄玉說道:「這個異鳥名曰鳳凰,雄者為鳳,雌者為凰,他性極好聽簫。」弄玉道:「原來這鳳凰雙雙飛來,卻為聽我吹簫。只是書上所載,恐屬虛誕,我與你試吹一曲,他果能向我和鳴相和麼?」蕭史道:「公主言之有理。」他兩人凝神定慮而同吹其聲,清徹雲霄,鳳凰委實延頸和鳴,與簫相似。兩人見之喜悅無限,又吹又鳴,不吹不鳴。蕭史道:「我與你在這吹簫台上,高及半天,這鳳凰乃是神鳥,或能飛入雲霄,我與你在此不涉世上一毫事情,清閒之極,不若跨在鳳凰背上,遍觀天下風景也好。」弄玉道:「只恐怕坐不牢反有顛墜之患,如何是好?」蕭史道:「嘗聞仙人跨鶴,難道鳳凰不可跨的?」弄玉道:「既如此,我就和你跨鳳乘鸞。」那夫婦二人說猶未了,鳳凰飛下柱來,又向弄玉、蕭史面前迴翔旋繞,似有相招之意。弄玉道:「鳳凰,鳳凰,爾乃神鳥,世上稀逢,人間絕少。若吾夫妻當有仙分,汝和鳴三聲,乘我上天。若無仙緣,汝竟飛去。」鳳凰應聲而鳴,鳴罷,蕭史遂攜了玉簫跨在鳳背上,弄玉也攜了玉簫,跨在凰背上,鳳凰即便舒翼展翅,離了蕭台,欲飛上天,驚得這班官人侍女膽戰心慌,手忙腳亂,也不顧路之高下曲折,跑入內宮,將二人乘凰跨鳳之事一一告稟。繆公與夫人聞之不勝苦楚,即命駕出宮,意欲登台留住。那弄玉、蕭史跨了鳳凰卻好到內宮上面飛過,觀見繆公與夫人似有泣別之意,即在空中向下說道:「不佞蕭史不能侍奉岳父母矣!今雖與公主上升,後當有相逢之日,幸勿掛懷,徒增悲咽。」言罷,與弄玉又吹起簫,其聲嗚咽,莫不掩泣。鳳凰高飛遠舉,直沖霄漢,祥雲繚繞,早已不見了。夫人哭倒在地,繆公再三勸慰。正待回宮,忽報晉國有使臣到,夫人退入宮中。繆公召問其故,使臣奏道:「寡君要救荊禍,非大王不能,兼且國位初立,未可遽離。情願讓大王往救,外助黃金萬鎰以佐軍需。」繆公應允收了黃金,一面打發使臣歸國,一面就與百里奚商量。百里奚力贊此去必成大功,遂傾國救之,又乘救荊之餘威,滅了戎王,得了由餘,滅國成功拓地千里,遂伯西戎。這叫做秦繆公知百里奚之賢,果能用之而伯。遂與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楚昭王並這秦繆公,共為五伯,尊周攘夷流芳萬世。有詩為證:
  榮華奕奕令聞高,茂業隆功蓋世豪。識是掄材非細務,始稱秦女教吹簫。
  總評:秦繆公有女吹簫乘鳳,百里奚有婦琴歌扊扅。此是千古絕對,得此拈出庶不淹沒而無聞,然伯業亦繇是而著。
  又評:天下有一代之興王,必有景從人傑。其計週六合,無論大小洪纖,皆其必慮者,故食善馬一勸,遂著伯君之名,豈可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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