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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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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杜綱]南北朝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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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卷     私靜儀高澄囚北 逼瓊仙仲密投西



  話說高王怒世子放縱,召其夫婦同歸,欲行廢黜。猶惜其才美,諸子莫及,為之轉輾不樂。一日,偶至儀光樓下,高洋兄弟四人在花蔭踢球為戲,見王至,皆進前跪拜。王欲觀諸子志量,尚未發言。一內侍捧亂絲數縷而過。
  王問:「何所用?」對曰:「此織作坊棄下者。」王命諸子各取一縷治之。
  高濬、高淹等皆以手分理,洋獨拔劍將亂絲斬斷,王問:「何為?」對曰:「亂者必斬。」王大奇之。先是高洋內雖明決,外若昏愚,澄甚輕之,且因其貌丑,每嗤曰:「此人亦得富貴,相法何由可解?」弟兄常侍王側,問及時事,世子應答如流,洋默無一語,故王亦不甚愛之。今見其出語不凡,遂加寵愛,私語婁妃曰:「此兒志量剛強,聰明內蘊,非澄所及,可易而代之也。」妃曰:「澄輔政已久,朝野盡服,責其改過可耳。若竟廢之,妾以為不可。」
  未幾,世子夫婦至晉陽,欲見王,王不見;見婁妃,妃獨召公主入,以靜儀事詰之。公主不敢隱。妃曰:「歸語爾夫,父怒不可回也。」公主涕泣求解,妃曰:「汝且歸府,俟其見父後圖之。」公主歸語世子,世子知靜儀事發,大懼。次日,王坐德陽堂,先召趙道德、張保財責問世子所為:「若一言不實,立死杖下。」二奴懼,遂以實訴。王怒其導主為非,各杖一百,下在獄中。繼召世子,曆數其罪,杖而幽之,不放入朝。澄知身且見廢,憂懼成疾。婁妃為言於王,王曰:「俟能改過,而後復其職。」妃遣使密報,疾漸愈。其後王命楊休之撰定律令,命世子主其事,每日詣崇義堂檢校一次,即入德陽堂,侍於王側。高王天性嚴急,終日衣冠端坐,威容儼然,人不可犯。以世子多過,不少假顏色。世子朝夕兢兢,唯恐獲罪。一日,王晝寢。世子欲進見婁妃,求放還朝。值諸夫人在柏林堂遊玩,懼涉嫌疑,不敢前進,背立湖山書院簾幕之下。蓋諸夫人每朝謁婁妃,過了七星橋,便下車步行。
  所經湖山書院、芙蓉樓、柏林堂,約百餘步方至妃宮。芙蓉樓共七間,梁棟幃幔,皆畫芙蓉,故以為名。湖山書院亦有十數間,內有洞庭湖、金芝亭、臥龍山,奇花異草,蒼鬆翠柏,彷彿江南風景。又有沉香閣,高十餘丈,藏度圖書之所。柏林堂九間,內有古柏一株、小亭一座,景極幽雅。諸夫人謁退,常在此徘徊。有盧夫人者年尚幼,舉止頗輕佻。在院觀玩已久,回步走出,不知世子背立簾下,把簾一推,觸落世子頭上羅巾,見是世子,大驚,忙出簾外謝罪。世子未及回答,高王適至,見與盧夫人對立簾前,疑其相戲以致失帽,大怒曰:「爾在此何干?」諸夫人皆驚散。王將世子揮倒在地,拳打腳踢,無所不至。時陳元康最得王寵,適有事欲啟,問:「王何在?」
  內侍言:「王在柏林堂毒打世子,恐世子性命不保。」元康聞之,冒禁奔入,果見世子血流遍體,在地亂滾,王猶踢打不已。於是向前跪捧王足,涕泣哀告曰:「父子至情,大王何忍行此?倘失誤致死,悔之何及?」王鑒其忠誠,遂止。元康忙扶世子出,隨王回至德陽堂。王告以世子之罪,元康曰:「大王誤矣。世子近甚畏敬,其入宮者不過入見內主耳。況諸夫人皆在,何敢相戲?失帽定出無心。大王細察,定知臣言不謬。且朝中權貴橫行,非世子高才,無以制之,王何逞小忿而亂大謀?」王曰:「卿言良是,吾性嚴急,不能止也。」元康曰:「王自知嚴急,今後願勿復然。」王不語。及入宮訪諸眾夫人,皆言並無相戲之事,怒乃解,然猶未肯遣其入朝也。婁妃以世子屢觸父怒,通信高后,勸帝召之。及帝命下,王遂遣之,仍令輔政。臨行,夫婦拜辭,王戒公主曰:「汝夫倘有不謹,必先告我。」又以道德可赦,保財奸巧,必欲殺之。婁妃以保財之妻乃舊婢蘭春,從幼貼身服侍,即前此嫁王,蘭亦有功,不忍殺其夫。因言之於王,亦赦其死。令每月彔府中事以報,隱而不報,必斬主僕。皆凜凜而去。於是世子歸朝,絕跡崔氏之門,勵精為治,政令一新,朝綱肅然。王聞之大悅。時四方少定,東魏改元武定,大赦天下。
  高王出巡晉、肆二州,直至邊界。遣使蠕蠕國,誑稱:「宇文泰謀殺蠕蠕公主,其下嫁者皆疏屬遠親,並非貴主。若肯與吾邦通好,則天子當以親公主下嫁。」
  你道蠕蠕公主若何身故?先是乙弗后廢為尼,降居別院,鬱閭后猶懷妒忌。文帝不得已,乃以次子武都王為秦州刺史,后隨之而去。帝思念常切,密令蓄髮,隱有追還之意。大統六年,忽報蠕蠕舉兵來侵,眾號百萬,前鋒已至夏州。聲言:「故后尚在,新后不安,故以兵來。」群臣震恐。帝亦大懼,乃遣中常侍曹寵齎敕秦州,賜乙弗后自盡。后見敕泣下沾衣,謂寵曰:「但願天下常寧,至尊萬歲,妾雖死何憾?」遺語皇太子,言極淒楚。左右皆感泣。遂飲鴆酒,引被自覆而崩,年三十二歲。寵復命,帝默默傷感,鑿隴葬之,號曰寂陵。其後蠕蠕公主懷孕,遷居瑤光殿,宮女侍衛者百餘人。忽見一美婦人后妃裝束,盛服來前,問宮女曰:「此婦何人?」左右皆言不見,后遂驚迷,如此者數次,人皆知乙弗后為禍也。將產之夕,又見此婦在前,產訖而崩,所生子亦不育。故高王借此離間。蠕蠕果怨西魏,遣使東魏,願求和親。王奏之朝,帝乃於諸王宗室中選得常山王元隙之妹,姿容端麗,封為蘭陵公主,下嫁蠕蠕。武定元年,蠕蠕遣使來迎,帝厚加贈送。公主過晉陽,歡又贈奩二百餘萬。以國家大事,親送之樓煩郡北乃歸。
  泰聞之大懼,因思賀拔勝之兄賀拔允在晉陽,可結以圖歡,乃私語勝曰:「高歡,國之賊,亦公之仇也。吾聞可泥在彼雖為太尉,亦鬱鬱不得志,公何不招之西歸?倘能乘間誅歡,為國除害,此功不小。公以為然否?」勝曰:「兄之從歡非本心也,以公意結之,斷無不從。」泰大喜,勝即寫書寄允,囑其暗害高王,乘亂奔西。允得書,大以勝言為是,遂起圖歡之意。一日,王赴平陽遊獵,召允同往,允執弓矢以從。王至平陽城外,見青山滿目,麋鹿成群,令軍士列圍而進,親自射獸。諸將皆四散馳逐。允獨乘騎在王後,暗想:「乘此左右無人,若不下手害之,更待何時?」於是拽滿雕弓,照定王背射來。那知用得力猛,弓折箭落。左右見者大呼曰:「賀太尉反!」王驚顧,亦大聲呼之。允方棄弓,以刃相向。諸將齊上,擒之下馬。王問允曰:「賀卿何為反?」允曰:「今日弓折乃天意也,夫復何言?」王囚之,遂歸晉陽。議允罪,諸將請戮其全家。王念故情,殺之,而赦其二子。
  時高洋年十五,王為娶婦,右長史李希宗有女祖娥,德容兼備,遂納為太原公夫人。百僚皆賀。成婚之後,夫人見洋體暗中有光,怪而問之。洋曰:「由來如此,故常獨寢。汝勿亂傳。」自後,侍女皆令外宿,獨與夫人寢處。
  蓋洋以次長,父常譽之,恐兄有忌心,故每事謹退,示若無能。人盡笑其愚,唯高王深知之,命為並州刺史,楊遵彥為之副。要曉得高氏諸子皆聰俊。高濬幼時,出遊外府,見祭神,而歸問其師盧裕曰:「人之祭神,有乎,無乎?」
  裕曰:「有。」濬曰:「既有神,其神安在?」裕不能答。高浟八歲,王使博士韓毅教其學書,毅見浟書不工,因戒之曰:「五郎書法如此,日後尚宜用心。」浟答曰:「我聞甘羅十二即為秦相,未聞能書。何必勤勤筆墨?博士當今能書者,何為不作三公?」毅甚慚。世子於諸弟中尤愛濬,請於父,授職於朝,官為儀同三司,朝夕相隨。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御史中丞高仲密以建義功,身居顯職,寵任用事。其妻為侍郎崔暹之妹,夫婦不睦。鄴城李榮有一女年十八,號瓊仙,生得容貌無比。仲密聞其美,欲娶之,其家不肯作妾,必為正室方允。仲密乃出其妻,而娶瓊仙。
  崔氏氣憤而死,暹由是怨之。又仲密為御史,多私其親黨,世子以任非其人,奏請改選。仲密疑暹讒構,亦怨之。先是世子於鄴城東山建花莊一座,極宮室之美。內有五六處歌台舞榭,十餘處珠館畫橋,四季賞玩,各有去處。燕游堂宜於春,臨溪館宜於夏,疊翠樓宜於秋,藏香閣宜於冬。又有步雲橋、玩月台、木稚亭、荼架、鶴莊、鹿坨等名,奇花瑤草,異獸珍禽,充滿其中。見者皆歎為人間仙島,世上蓬瀛。內侍王承恩專司啟閉,只有府中姬妾方容進內遊玩,外人皆不得入。瓊仙未嫁時,素慕園中佳景,苦於無路可入,今為高氏婦,借了丈夫聲勢,正好到彼遊玩。況承恩與仲密又素來相熟,不怕他攔阻。於是帶了女從,竟往花莊而來。承恩接進,任其遊行。那知是日午後,世子朝罷無聊,亦到園來。承恩大驚,諸女伴只得躲避一邊。世子登疊翠樓,凴欄觀望,忽見玩月亭中有一群婦女隱身在內,召承恩責之曰:「汝掌園門,職司啟閉,何從留閒人在內?」承恩跪告曰:「此非閒人,乃中丞高仲密夫人,欲觀園景。奴婢以仲密是王府至親,不敢峻拒,故容之入園。到尚未久,殿下忽來,故躲避亭中。」世子曰:「既是仲密夫人,請上樓相見。」蓋世子亦聞仲密新娶婦甚美,故欲見之。俄而,瓊仙上樓,花容月貌,果是國色。世子一見,淫心頓起,向前施禮,慇懃請坐,道:「夫人到此不易,欲觀園中景致,穩便遊行。吾與中丞本是一家,夫人便為至親,不必嫌疑。」忙令內侍引路,請夫人遍遊各處。其餘婦女皆伺候在外。瓊仙至此倒不好相卻,只得輕移蓮步,隨內侍而行。過了幾處亭台,不覺走入深境。旋至一室,錦帳銀屏,羅幃繡幔,似人燕寢之所,忙欲退出。世子已到門口,攔住道:「夫人閒步已久,敢怕足力勞倦,留此小飲三杯,少表敬意。」話未畢,內侍排上宴來。世子執杯相勸,瓊仙堅不肯飲。世子曰:「夫人畏仲密耶?或有所嫌耶?」瓊仙曰:「妾民家之女,仲密天朝貴臣,焉得不畏?」
  欲奪門走。世子遽執其手,瓊仙灑脫,泣曰:「世子淫人婦多矣。我義不受辱,今日有死而已。」見壁有掛劍,拔欲自刎。世子懼其竟死,只得搖手止之,縱使去。
  瓊仙得脫歸家,哭訴仲密曰:「妾幾不得生還。」備陳世子見逼之狀。
  仲密由此深恨世子,遂萌異志。其後崔暹又劾仲密,非才受任,出為北豫州刺史,不授以兵,使之但理民務。仲密益切齒,遂通使宇文泰,以虎牢歸西魏,請以兵應。泰大喜,許之。仲密乃殺鎮北將軍奚壽興,奪其兵而外叛。
  反報至京,舉朝大駭。高王以仲密之叛皆由崔暹,命世子械至晉陽殺之。世子匿暹府中,為之固請,乞免其罪。王見其哀懇,乃遣元康至鄴,謂世子曰:「我丐其命,須與苦手。」世子乃出暹,謂元康曰:「卿使崔暹得杖,勿復相見!」元康執暹至晉陽。王坐德陽堂見之,責其召釁,喝令加杖。暹方解衣就責,元康歷階而上,告於王曰:「大王方以天下付大將軍,大將軍有一崔暹,不能免其杖,父子尚爾,況於他人?」蓋澄為四道行台,故稱大將軍也。王乃免之,且曰:「若非元康,當杖暹一百。」仲密弟季式鎮守永安,仲密反,遣使報之。季式單馬奔告高王。王慰之曰:「妝兄弟皆建義功勛,盡忠於吾。敖曹死,吾至今不忘。今仲密無故外叛,深為惋惜,與汝何涉?」
  仍令復職,待之如舊。
  且表宇文泰知仲密為高氏心腹之臣,一旦來降,機有可乘,豫、洛一路地方,皆可並取。遂起大軍十五萬,以大將李遠為前鋒,直趨洛陽;儀同於謹攻破柏壁關,直趨龍門。親自引兵,進圍河橋南城,兵勢甚盛。王得報,整集精兵十萬,親臨河北拒之。正是:干戈全為蛾眉起,毒患偏從蜂蠆生。
  未識此番交戰兩下勝負若何,且俟下卷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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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卷     縱黑獺大將懷私 克虎牢智臣行計



  話說高王以仲密外叛,西師入寇,命斛律金為前鋒,親自出御。將至河橋,西魏先備火船百隻,從上流放下,欲燒斷河橋,使不得渡。斛律金才至北岸,見有火船衝下,急令副將張亮以小艇百餘只,都載長鎖,攔住中流,以釘釘之,帶鎖引向南岸,橋遂獲全。大軍安然渡河,據邙山為營。欲暫休軍事,不進者數日。泰疑之,乃留軍裝輜重於瀍曲,半夜,親引人馬將佐,登邙山以襲其營。候騎報王曰:「西師距此四十里,熟食乾飯而來。」王曰:「如此,軍士皆當渴死,何待吾殺也。」乃集諸將列陣以待。俄而,天色大明,泰知敵人有備,按兵數里之外。高王以五千鐵騎付彭樂先進,必斬將搴旗而返。彭樂一馬當先,便引鐵騎直衝過來。西軍莫當其鋒,讓他殺入深處,反從後裹來,密密圍住。東軍遙望,全不見彭樂旗號。有人飛報高王曰:「樂已叛去。」王失色。俄而,西北塵起,呼聲動地,樂兵在西陣中如蛟龍翻海,所向奔潰,西魏將士紛紛落馬。擄得西軍大都督、臨洮王柬、蜀郡王榮、江夏王升、巨鹿王闡、譙郡王亮及督將僚佐四十餘人,遣使報捷。王大喜,並令斛律金、段韶諸將乘勝進擊,大破西師,斬首三萬。當是時,西師一敗,泰左右皆散,自出陣前收合餘軍。彭樂一騎驀地趕來。泰知其勇猛難敵,拍馬而逃。彭樂緊追數里,已近馬尾,大呼曰:「黑獺休走,快獻頭來!」泰窘極,還顧曰:「汝非彭樂耶?癡男子!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耶?何不急還營,收汝金寶?」樂遂舍之,獲泰金帶以歸,言於歡曰:「黑獺漏刃破膽矣。」王雖喜其勝,而怒其失泰,伏諸地,連頓其頭,並數以沙苑之敗,舉刃將下者三,噤齘良久。樂曰:「乞假五千騎,復為王取之。」王曰:「汝縱之何意,而言復取耶?」取絹三千匹,壓其背上,因以賜之。泰得脫,歸營,鳴角收軍,兵將已集,軍勢復振,謂諸將曰:「今日偶失提防,軍威少挫。明日當決一死戰,以破其軍。諸君勉之。」乃秣馬勵兵,分軍為三隊。
  自主中軍,以李弼、獨孤信、楊忠、竇熾、達奚武、賀拔勝六員勇將自隨;趙貴為左軍,若干惠為右軍。命二軍曰:「東軍來攻中堅,左右合擊。」五更造飯,以備迎敵。
  黎明,高王以昨日失泰,自率諸將親為前鋒,衝入西陣。西軍以死抵戰,左右兵皆起,奮力合攻。東魏兵敗,步卒皆為所擄。王失馬,赫連陽順以己馬授王,王上馬走。西軍四面圍定,欲出不得。忽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天昏地黑,軍士不能開眼,始脫重圍。從者惟都督尉興慶及步騎七人,諸將皆不知王所在。追兵至,興慶曰:「王速去,興慶腰有百箭,足殺百人,王可脫矣。」王曰:「事濟,以爾為懷州刺史。若死,用爾子。」興慶曰:「兒尚少,願用臣兄。」王許之。興慶拒戰,矢盡而死。先是王有小卒盜宰民驢,欲治其罪,以戰故未治。小卒私奔西軍,告於泰曰:「王只一人一騎,走於邙山之後,追之可獲也。」泰乃選勇敢士三千人,皆執短兵,令賀拔勝率以追之。勝識王於行間,執槊與十三騎逐之。槊刃垂及,因呼曰:「賀六渾,我賀拔破胡今日必殺汝也!」歡驚魂殆絕。適劉洪徽突至,見勝追王急,從傍放箭,斃其二騎。段韶亦從山後衝出,大呼曰:「勿傷吾主!」射勝馬,洞腹。勝跳下換馬,王已逸去。勝歎曰:「今日不執弓矢,天也。」
  王回營,諸將齊集,以段韶、劉洪徽有救援之功,並賜錦袍玉帶,封韶為長樂侯。洪徽即劉貴子,時貴已卒,洪徽已襲父爵,進封平成侯。王將復戰,術士許遭告王曰:「賊旗號尚黑,水色也。王旗號尚紅,火色也。水能剋火,故不得利。當用黃色旗號制之。」王乃連夜造黃旗五千面,進與泰戰。
  左軍趙貴等五將戰不利,泰令右軍與戰亦不利。東魏兵大振。會日暮,泰知不可勝,收兵夜遁。東兵來追,勢甚危迫。會獨孤信、於謹尚在後面,收散卒自後擊之,東師擾亂。諸軍由是得全。若干惠夜引去,東兵追之急,惠徐下馬,顧命廚人營食。食畢,謂左右曰:「死於長安與死於此間,有以異乎?」
  乃建旗鳴角,駐馬以待。追騎疑有伏兵,不敢逼。收敗卒徐還。泰入關,屯於渭上。東兵至陝,泰使達奚武拒之。封子繪言於高王曰:「混一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後悔無及。願大王不以為疑。」王猶豫,集眾將議進止,皆曰:「野無青草,人馬疲之,不可遠追。當回晉陽,徐圖進取。」陳元康曰:「兩雄交爭,歲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時不可失,當乘勝追之。」王曰:「深入之後,若遇伏兵,孤何以濟?」元康曰:「王前沙苑失利,彼尚無伏。今奔敗若此,何能遠謀?若舍而不追,必成後患。」王久戰意怠,無心入關,不從其言。獨使劉豐生將數千騎追之,班師而歸。
  先是前一年,高王擊西魏,入自汾、絳,連營四十里。泰使王思政守玉壁,以斷其道。王以書招思政曰:「若降,當授並州刺史。」思政復書曰:「可朱渾道元降,何以不得?」王圍玉壁九日,會大雪,士卒饑凍,多死者,遂解圍去。及仲密以虎牢降,泰召思政於玉壁,將使鎮虎牢,未至,而泰敗歸。乃使守弘農,城中兵微糧寡,守禦之具全無。思政大開城門,解衣而臥,示不足畏。後數日,豐生至城下,心疑不敢進,引軍還。思政乃慰勉其下,修城郭,起樓櫓,營農田,積芻粟,由是弘農守禦始固。是役也,從泰諸將皆無功,惟耿令貴力戰功多。常陷敵中,鋒刃交下,皆謂已死,俄大呼,奮刃而起,如是者數次。當其鋒者,死傷相繼。歸語人曰:「我豈樂殺人?壯士除賊,不得不爾。若不能殺賊,又不為賊所傷,何異逐坐人也。」又都督王胡仁、王仲達亦力戰功多,殺敵無數。泰欲以雍、岐、北雍三州授此三人,又以州有優劣,使三人探籌得之。仍賜令貴名豪,胡仁名勇,仲達名杰,以旌其勛。初仲密將叛,陰遣人扇動冀州豪傑,使為內應。高隆之馳驛安撫,由是得安。世子密以書與隆之曰:「仲密枝黨與之俱西者,悉收其家屬。」
  隆之以「寬貸既行,理無改悔,若復收治,示民不信,脫致驚擾,所虧不細」,乃啟高王罷之。侯景進兵虎牢,欲復其城。仲密與西將魏光守之,聞景兵至,以書求援於泰。泰復書令固守,言兵且至。使諜潛至虎牢報之,為景軍士所獲,搜出其書。景改之云:「兵未得發,宜速去。」縱諜入城,光得書,與仲密連夜棄城而遁。侯景引兵追之,擄仲密妻李氏以歸,即送之鄴。由是北豫、洛二州復入東魏。帝以克復虎牢,降死罪已下囚,唯不赦仲密一家。歡以高乾有義勛,高昂死王事,季式先自告,皆為之請免,唯其妻李氏坐罪當誅。帝從之。澄聞李氏擒歸,方欲寵之專房,何忍加以刑誅,乃使楊愔言於帝曰:「仲密妻李氏年少不預反謀,乞全其命。」帝亦赦之,命歸父母家。
  世子迎之入府,居於迎春院,賜服飾、器用,侍女皆備。是夕,世子盛服見之,謂瓊仙曰:「卿前推阻,今日順我否?」瓊仙曰:「前為仲密婦,今歸世子家為婢為妾,曷敢有違?」世子大悅,當夜擁之而寢。號河南夫人。
  再說宇文泰以喪師辱國請貶爵位,文帝不許。再鎮同州,募關、隴豪俊以增軍旅。泰有妾叱奴氏,生子名邕。術士蔣升密告王泰曰:「丞相新生之子貴不可言,他日必登九五之尊。但府中不利長成,宜於吉地養之。」泰問:「何地為吉?」升曰:「秦州有紫氣,宜令居之。」泰乃用李穆為秦州刺史,托之撫育。邕即周武帝也。泰又有女雲祥,李夫人所生,年十四,容貌端嚴,性質不凡,好觀古烈女傳,繪圖於房幃,左右朝夕流覽。泰甚愛之,常曰:「每見此女,良慰人意。」文帝欲納為太子妃,降詔求之。泰承帝命,送女於長安,與太子成婚。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高王居於晉陽,稀入朝內。孫騰、司馬子如、高岳、高隆之皆其心腹親黨,任政朝廷,鄴中謂之「四貴」,勢燄熏灼,傾動朝野。然皆無經濟之才,貪財納貨,不遵法紀。高王深知其弊,私語婁妃曰:「今天下漸平,諸貴尚橫,吾欲損奪其權,未識澄能勝任否?」妃曰:「四貴之權,真可少損。但澄兒究屬年少,大權獨歸,恐其志氣驕滿,還當以正人輔之。」王以為然。武定三年二月,王巡行冀、定二州,校算河北戶口損益,出入儀衛必建黃旗於馬前,號曰河陽幡,以邙山之役用黃旗得勝也。四月,入朝於帝。
  初西師退,帝加王以殊禮,辭不受。至是,帝謂曰:「黑獺潛逃,虎牢克復,皆王大功,何以不受朕命?」王再拜曰:「此臣分內之事,何敢言勛?」因奏以高澄為大將軍,門下省中機務悉歸中書,刑賞一稟於澄,所司擅行者立斬。由是澄之權,廷臣莫敢與抗。越數日,王始歸。
  世子自得大權,務欲挫折朝貴之勢。孫騰入謁,不肯盡敬,叱下,以刀環之,立於門外。高隆之入府,高洋呼之為叔。澄罵洋曰:「小子辱祖,此何人而呼之為叔也?」厙狄干世子之姑夫,由定州來謁,候門下三日始得一見。時司馬子如官尚書令,其子又娶桐花夫人之女華容縣主為室,聲勢赫奕。
  嘗出巡外屬,擅殺縣令二人,有犯之者動以白刃相加。官吏百姓惶駭竄匿。
  世子使崔暹劾其罪,係之獄。子如素恃王寵,不意忽然得罪,大懼不能自全。
  入獄一夕,其須盡白,乃自書款詞曰:「昔在岐州,杖策投王,有驢在道而死,其皮尚存。此外之物,皆取諸人者也。」王憐而赦之,出為外州刺史。
  太保尉景恃恩專恣,所為多犯法。有司不敢問,暹亦劾之,嚴旨切責,收禁都堂。其妻常山郡君,高王姊也,致書於王求解。王曰:「此景自招之禍也。雖然,我不可以坐視。」上表乞赦其罪。三請不許。皆世子意也。王乃親自入朝,求赦於帝。帝允其請,始釋還家。王率世子往見之,景堅臥不起。王至榻前,景怒目大叫曰:「你父子富貴如此,竟欲殺我耶!」王遜言謝之。
  常山郡君曰:「老人去死已近,何忍煎迫若此?」謂世子曰:「你年幼,未識當時貧賤苦況,然亦當知吾夫婦待爾父不薄。」因曆數昔年撫養情節,執王手大慟。王亦泣曰:「非吾忘情,此乃國法,不可以私廢公。不然,懼無以服天下。吾之星夜入朝者,亦為姊故耳。後日保使士貞不失其位,富貴如故也。」因置酒而別。自後景亦自斂,貴戚無不畏懼。世子造新宮一所,堂宇規模儼如太極殿。王責之曰:「汝年不小,何不知君臣之分?」著即速改,戒勿復爾。
  一日,侍宴於華林園,百官皆集。酒半,帝命擇朝臣忠貞者,勸之酒。
  王奏御史崔暹可勸,又請賜絹百匹,以旌其直。帝從之,賜酒三爵,崔暹跪而受飲,舉朝以為榮。宴散,世子笑謂暹曰:「今日我尚羨卿,何況他人。」
  尚書郎宋游道為人剛直,不畏權勢。王見之曰:「昔聞卿名,今識卿面。」
  獎諭久之。及還並州,百官送於紫陌宮,設宴飲酒,游道亦在座。王自舉杯賜游道曰:「飲六渾手中酒者,大丈夫也。卿今飲之。」游道接飲,再拜謝,百官側目。臨行上馬,又執其手曰:「我甚知朝貴大臣有忌卿忠直者,然卿莫慮也。縱世子有過,亦當直言。」於是請於帝,進游道為御史中丞。正是:法加私戚朝綱肅,旌及孤忠士氣伸。
  但未識高王歸北又有何事生出,且聽下卷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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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卷     玉儀陌路成婚媾 勝明誓願嫁英雄



  話說高王姬妾甚多,最愛者飛仙院鄭夫人、東府爾朱后,皆已生子,寵榮無比。鄭夫人有弟仲禮,年十八,以其姊故,亦加親信,封為帳前都督,專掌王之弓箭、朝夕在旁。爾朱后弟文暢,亦因姊寵,官為儀同,常在王側。
  又任祥子任冑亦年少俊秀,王以功臣子收為丞相司馬。三人深相結納,皆恃王寵,驕縱不法。王入朝,三人留在晉陽,擅奪民財,所為益無狀。王歸,切責之,由是三人皆怨望,約黨十八人,密謀弒王,立文暢為主。暗使人通書西魏,乞其救援。使方出境,被邊將盤獲,搜出私書,密以報王。王大駭,尚以娥與後故,不忍遽誅,含怒未發。三人亦知使者被獲,事將敗露,大為憂懼。時值歲暮,任冑謂文暢曰:「事急矣,不行大事,將坐而待誅乎?」
  文暢曰:「須速殺之。」相訂明年正月望夜,王出東教場觀打簇戲,三人皆隨侍左右,乘間圖之。正月朔日,王受賀畢,宴會文武三日。任冑有家客知之,密首其事。王匿其人,隱而不發。及元宵夜,王往東教場。場中燈火萬炬,堆設錦帛三架,武士勇卒皆盛加裝束,輪刀舞劍,馳騁上下。藝高者賜錦,其次賜帛。蓋魏初京中即有此制,晉陽制同列國,故有此會。觀者人山人海,舉國若狂。時世子亦在晉陽賀節,王以其事囑之。及升場時,三人尚侍王側。世子趨前,叱使下,搜其身邊,皆有利刃藏於褲中,三人叩頭請死。
  王命囚之。其黨十八人一並拿下,皆監候取決。王罷會還宮。時妃與諸姬慶賞元宵,宴尚未罷,王遽反,皆大疑。俄而諸夫人退,王向婁妃語以故。妃大驚,謂王曰:「仲禮、文暢罪實該死,但看其姊面,宜賜一生路。」王曰:「不坐其罪足矣,何得寬宥本犯。」鄭娥一聞此信,驚得魂不附體,次日求見王,王避不見;懇之婁妃,妃曰:「大王法在必行,恐不能回也。」娥含淚而退。少頃王至,妃問:「何以不見鄭夫人?」王曰:「見其貌,恐移吾情也。」爾朱后聞知此事,欲自見王,知王不見鄭夫人亦必避己,憂惶無措,乃命高浟曰:「爾去見父,若不能救爾舅之死,休來見吾。」浟不敢見王,求解於世子。世子領之入見,再拜乞哀。王曰:「爾來何為?歸語爾母,吾不能以私廢法也。」浟曰:「父王不赦舅罪,兒難見母面。」王曰:「汝且居此可也。」世子亦為求寬,王不許,即日斬之。其黨十八人亦伏誅。鄭娥痛其弟死,驚悸成疾,王視之,執王手大慟。王慰之曰:「汝莫憂,我終不令汝父無後也。」乃別求鄭氏族子,嗣嚴祖後。爾朱后召浟歸。浟不敢往,王與之同見後。後悲憤之色露於顏面,見浟怒曰:「汝不能救舅氏之命,何面見我?」浟伏地不敢起。王不悅曰:「浟,吾子也,何鼠伏若此?汝且去,我明日命汝為滄州刺史。」後下座,抱浟大哭曰:「王前氣死吾母,今殺吾弟,又使兒遠我去耶?」王因赦爾朱文,略以慰之。任冑有妹名桃華,年十四,坐其兄罪沒入歌姬院。王以其父任祥有功於國,命高洋納之為側室。越數日,世子將歸朝,王命之曰:「汝見帝有一事須要奏知,近吐谷渾強盛,宜結婚姻以懷之。」澄入鄴即以奏帝,帝於是納吐谷渾之妹為容華夫人,邊境得安。
  且說魏自喪亂以來,諸王貴戚流離顛沛,遺失子女者甚多。高陽王元斌其父、祖皆死河陰之難,及遷都遭亂,有幼妹玉儀,他姬所生,年七歲,隨母流落在途。其母為人擄去,與婢輕綃悲哭於路。孫騰帶之回府,充為侍女,居其家者十年,追憶舊事,依稀記得。近知其兄元斌襲封王爵,富貴如故,向騰求歸。騰不許,玉儀時時流涕。騰有妾賈氏見而憐之,乃於五更時縱之,令同輕綃自歸認親。時天色未明,二女逡巡道旁,莫知所投。恰值世子入朝,燈火引道而來。行至西御街,忽見二女攜手相避。令人問之,言要往高陽王府,未識路逕。世子曰:「此必逃奴。」吩咐從人帶入府中究問。俄而,朝退歸家,坐平樂堂,召二女來見。舉目一看,幼者恍似靜儀模樣,心甚驚異。
  問其來歷,對曰:「我主婢二人從孫太傅家來,要往高陽王府去。」因問:「高陽是爾何人?」對曰:「是妾兄也。」世子曰:「爾既是高陽王妹,曾識靜儀否?」曰:「是妾姊也。」因泣訴落難本末,言詞淒婉,嬌弱可憐。又是靜儀之妹,世子不勝欣喜,問:「何名?」曰:「玉儀,婢名輕綃。」
  世子曰:「爾且住我府中,待我與爾兄說明,教他來認便了。」便引其主婢安歇於月堂。堂在平樂堂東,其庭遍植桂樹,養白兔於下,彷彿蟾宮景象,故堂以月名。內有寢室三間,羅幃繡幕、象枕牙牀無不畢具。命侍女先送香湯,令其沐浴。世子潛往窺之,見體白如雪,喜出望外。浴罷,易以錦衣繡裳,妝束一新,容顏無異靜儀,而嬌柔更甚。是夕遂同衾枕,以為天賜良緣,如獲至寶。輕綃亦有厚賜。次日,元公主聞之,謂世子曰:「此孫家逃婢也,路柳牆花,何認為金枝玉葉?」世子大慍,思欲貴之以塞其口,乃邀高陽王至府,令玉儀出見,細訴情由,拜認兄妹。遂請於帝,封為瑯琊公主,與正室不分尊卑,各居一院。崔季舒常為世子求麗人,未得。世子謂之曰:「卿一向為吾選色,不若吾自得佳麗也。」季舒請見,譽不絕口。其姪崔暹謂宮臣曰:「叔父謅佞大將軍若此,可斬也。」蓋暹素以剛正自居,世子借其威福彈劾大臣,頗降氣待之。及納玉儀,禮同正嫡,恐其入諫,數日內不復以歡顏相接。一日暹入見,墜一刺於前。問:「是何物?」對曰:「欲通刺於新娶公主。」世子大喜,把暹臂,入見玉儀,再拜而出。季舒聞之,曰:「暹常為我佞,今其為佞乃甚於我。」人以為笑。今且按下不表。
  話說賀拔勝以歡有逐君之罪,不肯為之下。及歸長安,視泰行事不讓於歡,心鬱鬱不樂。又邙山之役追歡幾死,諸子在晉陽者皆被歡殺,悲憤成疾,於西魏大統十年五月卒,年四十三歲。帝甚傷悼,諡曰真獻公。泰語人曰:「諸將臨陣對敵,神色皆動,唯賀拔公臨陣如平常,真大勇也。今遽夭卒,失吾一良將矣。」為之惋惜者數日。
  時蠕蠕與東魏通好,數侵邊境,泰甚憂之。宇文深曰:「蠕蠕貪,可以利動。聞其王有三女,長入我朝為后,次已有配,第三女曰勝明公主,年十八,才貌無雙,最為國王所愛,尚未適入。今厚賂金帛,以明公長子求之,如得其允,則一心附我,賢於百萬師遠矣。」泰乃令侍中楊薦使蠕蠕國,送金帛無算。蠕蠕貪其幣重,厚加款待。薦因盛稱宇文長子之賢,求婚公主。
  國王大喜,欲允其請。適東魏亦有使至,國王拒不見。使者訪得其故,乃是西魏請婚,國王已有允意,故欲拒絕東使。使者歸報高王,王謂諸將曰:「蠕蠕反覆若此,何以永結其心?」陳元康曰:「泰以求婚悅之,不若亦以世子請婚其女,足奪其計。」王從之,乃遣行台郎中杜弼使蠕蠕,請以世子結秦晉之好,亦厚賂其左右。左右勸王許之,王意未決。入宮,秘問公主曰:「今兩國遣使求婚,女欲何適?」公主曰:「兒非天下英雄不嫁。宇文長子固不足道,即高王世子名不及其父,亦非兒匹。當世英雄唯高王一人而已。」國王會其意,乃謂弼曰:「吾女當嫁天下英雄,高世子不足以當之,若王自娶則可。」弼請復命,然後來聘。國王遂令弼進見公主。宮中玉階寶殿、錦幔銀屏,一女子據牀而坐,頭戴飛鳳金冠,身披紫霞繡服,面若滿月,眼若流星。兩旁宮女百餘,皆佩劍侍立。弼再拜而出,乃辭歸,致蠕蠕之命於王。
  王不欲就,集群臣商議。群臣皆勸王結婚,謂可以得其兵力,圖黑獺不難。
  倘使與西連結,二寇交侵,恐力不暇拒。王曰:「婁內主乃吾貧賤結髮,今若另娶,置內主於何地?」婁昭曰:「內主素懷大計,若為國事而屈,當不以為嫌也。王如不安,何不召內主決之?」王乃請婁妃赴德陽堂,共議其事。
  妃曰:「妾雖深處宮中,亦知蠕蠕地大兵強,為中國患,與東則東勝,與西則西勝,其情之向背,實係國之安危。今欲以女嫁王,永結鄰好,誠國之幸也。奈何以妾故而欲拒之?且妾求一國之安,敢惜一己之屈耶?願王勿疑,妾請退處別室,讓正宮與居可也。」群臣皆頓首稱賀。
  王大悅,乃命杜弼為正使,慕容儼為副使,奉禮往聘。蠕蠕受聘後,即擇日起程,遣其弟三王禿突佳,以兵三千護送公主至晉陽,囑曰:「不見外甥,汝勿歸也。」以珍珠十斛、良馬百匹、駱駝二千頭、車八百乘、舞女五十名為贈嫁之禮。公主臨行請於父曰:「兒此去回國無期,欲留一物為信。
  兒有神箭二枝,寶藏在宮,期以婚嫁之日留一以奉父母。乞借殿前老柏以留此箭。」國王許之。侍婢呈上二箭,公主左手把弓,右手執箭,弓弦響處,正中柏樹上。左右無不喝采。公主跪告曰:「父王見箭如見兒面。」蠕蠕主曰:「兒去勿憂,吾自後一心助高郎也。」公主再拜而別。東魏武定三年八月,高王親迎蠕蠕公主於下館城。番軍一到,遣使報之,三王謂公主曰:「前即下館城,乃南朝交界之地。高王自來親迎,儀仗將到,公主宜換南朝服飾與之相見。」公主曰:「我別父母未久,服不忍改。俟至晉陽,改換未遲也。」
  高王盛服以往,禿突佳接見,同入內帳與公主相見。公主拜,高王答拜。禮畢同坐。公主斟酒為敬,高王亦送筵宴來,擺下同飲。公主自飲其國中酒。
  宴罷,王出。先是王臨行謂爾朱后曰:「我為國家大計,往娶蠕蠕女。聞此女頗勇略,婁妃不便相見,欲煩卿去一接,使知我宮中非無人才也。」後受命。行至木井城,知王已見過,離番營不遠,便即身坐飛騎,腰懸弓箭,帶領女兵百人,戎裝來迎。直至番營與公主相見,致禮而還。於是兩營相繼進發。一日,勝明公主坐在馬上,見一群飛雁,彎弓射之,雁隨箭落,軍士歡呼振地。爾朱后聞之,知公主射雁,笑曰:「番女亦有此技乎?」正行之間,亦見一雁飛來,隨手取箭射之,一發而中,軍士亦齊聲喝采。高王聞之,喜曰:「吾有此二婦已足克敵矣。」婁妃知蠕蠕女將至,退居鳳儀堂,乃宮中深避處,語諸夫人曰:「數月之中不與卿等相見,卿等善事新主可也。」桐花心不服,曰:「吾侍娘娘,不侍他人,願一同退處。」妃許之。高王至晉陽,便迎公主入宮,同拜花燭。深感婁妃之賢,潛往長跪謝之。妃曰:「妾為社稷屈,非為番女屈,王勿復爾也。」妃有詩曰:
  結好強鄰壯帝基,此身退位亦權宜。
  英雄莫道無情甚,賜死秦州更阿誰。
  高王既娶蠕蠕女後,常宿其宮,諸夫人處概不一過。一日,高洋回北省親,見蠕蠕女儼居正宮,其母反居別院,心甚怏怏,請於父曰:「母已退處,兒願奉母入京,稍盡膝下之歡。」王曰:「爾母退避,事出權宜。我自有計,當不使終屈人下。此時未可行也。」但未識其計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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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卷     攻玉壁高王疾作 據河南侯景叛生



  話說蠕蠕公主貌雖美麗,性甚嚴急,在宮總行蠕蠕禮數。王欲得其歡心,於諸夫人盡皆疏遠,待之獨厚。然以舊寵相違,頗懷不樂。又三王禿突佳朝夕入宮請見,意甚厭之。一日,與公主同游南宮,設宴錦香亭上,小飲盤桓,謂公主曰:「此間宮院若何?」對曰:「山色如畫,亭台幽雅,風景絕佳,真小洞天也。」王曰:「果如卿言。我宮中不及此地,吾與卿移居於此可乎?」
  公主曰:「大王愛此,妾亦愛也。」遂召禿突佳謂曰:「北府宮廷深遠,人數眾多。公主居內,不能與王叔常親。今欲居此,王叔出入亦便。且王叔獨居無耦,就於左院中娶一美婦作伴何如?」三王喜曰:「公主居此最好,但恐大王車馬往來不便耳。」王見二人皆允,是夜遂留宿南宮。次日,將宮中所有盡行遷來。過了幾日,自至鳳儀堂迎婁妃還宮。諸夫人處亦時時過去,心中遂絕牽掛。時交初夏,王在飛仙院與鄭夫人宴飲,夜深方寢,偶犯風露,次日疾作。忙召太醫調治,婁妃親奉湯藥,如是者半月。公主怪王不至,疑其見棄,或以病告,仍疑不信,大懷怨望。王聞其怒,不得已以步輿遮幔,扶病而來。公主迎入,見王真病,疑怨始解,病亦漸愈。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宇文泰見東魏與蠕蠕通好,日夜慮其來寇。以玉壁地連東界,為關西障蔽,因厚集兵力,命王思政守之。繼欲遷思政為荊州刺史,苦於無人替代,乃召思政問曰:「公往荊州,誰可代玉壁者?」思政曰:「諸臣中唯晉州刺史韋孝寬,智勇兼備,忠義自矢。使守其地,必為國家湯城之固。當今人才無逾此者。」泰曰:「吾亦久知其賢,今公保舉,定屬不謬。」乃使思政往荊州,孝寬鎮玉壁。孝寬之任,簡練材勇,廣積芻糧,悉遵思政之舊。
  高王聞之,謂諸將曰:「前日不得志於玉壁者,以思政善守耳。今易他人鎮之,吾取之如拉朽矣。」段韶曰:「王欲西征,不如直搗關中,攻其不備,無徒頓兵堅城之下。」王曰:「不然。泰以玉壁為重鎮,吾往攻之,西師必出,從而擊之,蔑不勝矣。」諸將皆曰:「善。」乃召高洋歸鎮並州。大發各郡人馬,親率諸將,往關西進發。
  武定四年九月,兵至玉壁城。旌旗蔽野,金鼓震天,城中皆懼。孝寬安閉自若,或請濟師於朝,孝寬曰:「朝廷委我守此,以我能禦敵也。今有城可守,有兵可戰。敵至,當用計破之,奚事紛紛求救,以貽朝廷之憂?諸君但遵吾令,以靜制之,不久賊自退矣,何畏之有?」乃下令堅守,不出一兵。
  高王停軍城外,屢來挑戰,城中寂然不應。乃四面攻擊,晝夜不絕。孝寬親到城上,隨機拒敵。城中無水,汲於汾。高王令絕其水道,城中掘井以汲。
  又於城南築土山,高出城上,令軍士乘之而入。孝寬連夜築樓,高出土山以御之。王使人謂之曰:「爾雖築樓至天,我當掘地取汝。」乃鑿穿地道,用孤虛法以攻之。孤虛者取日辰相剋,黃帝戰法,避孤擊虛,故王用之。引兵攻西北,而掘地道於東南。孝寬曰:「西北地形天險,非人力所能攻,彼不過虛張聲勢耳,當謹備東南。」乃掘長塹邀絕地道,選能戰之士屯於塹上。
  外軍穿地至塹,即擒殺之。又於塹下塞柴貯火,用皮排吹之,在地內者皆焦頭爛額,東軍死者千餘人。高王大怒,造衝車攻城。車之所及,聲如霹靂,城牆磚石碎落如雨,無不摧毀,守軍皆恐。孝寬縫布為幔,隨其所向張之,布既懸空,車不能壞。東軍又作長竿,縛鬆麻於上,灌油加火燒布焚樓。孝寬作長鉤,利其刃,火竿將至,以鉤遙割之,鬆麻盡落。東軍又於城之四面穿地二十道,中施梁柱,縱火燒之,柱折城崩。孝寬隨崩處豎木柵捍之,敵不得入。城外盡攻擊之術,而城中守禦有餘。孝寬又奪據土山,東軍不能制。
  王乃使倉曹參軍祖珽說之曰:「君獨守孤城,西方無救,恐不能全,殺身無益,何不降也?」孝寬報曰:「我城池嚴固,兵食有餘,攻者自勞,守者自逸,豈有旬日之間已須救援?特憂爾眾有不返之危。孝寬關西男子,必不為降將軍也。」珽復謂城中人曰:「韋城主受彼榮祿,或可復爾,以外軍民何事相隨入湯火中?」又射募格於城中云:「能斬城主降者,拜太尉,封開國公,賞帛萬匹。」人拾之以獻孝寬。孝寬手題書背,也射城外云:「能斬高歡者,準此。」東魏苦攻五十餘日,士卒死者七萬餘人,共為人塚。高王智力俱困,且慚且憤,因而疾發。又夜有大星墜於營中,櫪馬皆鳴,士卒驚恐。
  王知勢難復留,十一月庚子,解圍去。宇文泰初聞玉壁被圍,諸將咸請出師,泰曰:「有孝寬在,必能御之,無煩往救也,且歡嚴兵而來,以攻玉壁,謂吾師必出,欲逞其豕突,僥倖一勝耳。此意孝寬能料之,故被兵以來,絕不遣一介行人求救於朝,正欲守孤城以挫其鋒也。」於是不發一兵。及東魏兵退,孝寬報捷,泰喜曰:「王思政可謂知人矣。」乃加孝寬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其餘守城將士晉級有差。
  方高王輿病班師,軍中訛言孝寬以勁弩射殺高王。孝寬令眾唱曰:「高歡豎子,親犯玉壁。勁弩一發,凶身自殞。」於是遍傳人口。高王臥病,不與諸將相見。軍士又聞訛言,皆懷驚懼。王知之,便命停軍一日,扶病起坐外帳,召大小將士進見,將士皆喜。又集諸貴臣於內帳,開樂設飲。酒酣,使斛律金唱敕勒歌,其歌曰: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王自和之,欷歔流涕,左右皆為揮淚。又謂金等曰:「今吾病甚,欲召子惠來此代總軍事,而鄴中又乏人主持。吾嘗與孝先論兵,此子殊有才略,朝中事吾委孝先主之何如?」金曰:「知臣莫若君,韶之才足當此任,願王勿疑。」王乃令韶飛往晉陽,同高洋入鄴,而換取高澄至軍。澄聞召,以朝事悉托孝先,辭帝起行。方出府門,一異鳥飛來,小鳥從之者無數,向澄哀鳴。澄射之,鳥墜馬前,視其狀特異,眾莫能識。皆曰:「此妖鳥也。」惡而棄之。不一日,遇見大軍,世子進營,拜王於帳下。王曰:「汝來乎?」
  澄應曰:「唯。」又曰:「汝來天子知乎?」曰:「天子但知兒歸晉陽,不知父王有病也。」王令權主軍事,星夜回去。至晉陽,輿疾入府。婁妃及諸夫人見王病重,無不憂心。妃勸王息心靜養,諸事皆委世子處分,王從之。
  且說司徒侯景右足偏短,弓馬非所長,而胸多謀算,智略過人。東魏諸將若高敖曹、彭樂等皆勇冠一時,景常輕之曰:「此屬皆如豕犬,亦何能為?」
  又常言於王曰:「願假精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以為太平寺主。」王壯之,以其才略出眾,使將兵十萬,專制河南,倚任若己之半體。景又常輕高澄,謂司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異。一日無高王,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也。」子如掩其口曰:「毋妄言。」澄微聞之,殊以為恨。及高王疾篤,乃詐為王書召之。先是景與王約曰:「今握兵在遠,人易為詐,所賜書背請加微點,以別情偽。」王許之。澄不知也。景得書,翻視背無點,疑有變,遂不肯行。又聞王有疾,乃擁兵自固,以觀天下之勢。
  澄亦無如之何。一日,侍疾王側,王熟視之,謂曰:「我病汝固當憂,但汝面更有餘憂何也?」澄未及對,王曰:「豈非憂侯景反耶?」澄曰:「然。」
  王曰:「侯景為我布衣交,屢立大功,引處台令,專制河南十四年矣。嘗有飛揚拔扈之志,顧我能蓄養,非汝所能駕御也。今四方未定,我死之後,勿遽發哀,徐俟人心稍安,成喪未晚。厙狄乾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秉性遒直,終不負汝。可朱渾道元、劉豐生遠來投我,必無異心。潘相樂本學道人,性和厚,汝兄弟當得其力。韓軌少戇,宜寬假之。彭樂心腹難得,宜防護之。堪敵侯景者唯慕容紹宗,我故不貴之,以遺汝。他日景有變,可委紹宗討之,必能平賊。」又曰:「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全,親戚之中,惟有此子,軍旅大事可共籌之。我恐臨危之時不能細囑,故先以語汝。」世子涕泣受命。繼又歎曰:「邙山之戰,吾不用陳元康之言,留患遺汝,死不瞑目,悔何及哉!」次日,蠕蠕公主來北府探病。婁妃恐王心不安,出外接見平敘姊妹之禮,攜手而入。時爾朱后、鄭夫人皆在王所,一一相見。公主見王病重,不覺泣下沾襟。王謝之曰:「緣盡於此,我死,汝歸本國可也。」
  公主曰:「身既歸王,王雖死,我終守此,不忍言歸也。」王對之流涕而已。
  武定五年正月朔,百官入賀,王力疾御前殿,大會文武。忽日色慘淡無光,問:「何故?」左右報曰:「日蝕。」王臨軒仰望,日蝕如鉤,欲下階拜不能矣,歎息回宮,病勢日重。至初五日丙午,集婁妃、諸夫人、世子、兄弟等於牀前,以後事相囑。修遺表自陳不能滅賊,上負國恩為罪。又囑婁妃曰:「諸夫人有子女者,異日各歸子女就養;無子女者,隨汝在宮終身。汝皆善視之,無負我托。」言畢遂卒,時年五十有二。合宮眷屬無不傷心慟哭,唯岳夫人不哭,悄步回宮。世子遵遺命,秘不發喪,戒宮人勿泄。至夜,忽報岳夫人縊死宮中。妃及諸夫人共往視之,已珠沉玉碎,莫不傷感。遂以禮殮之。後人有詩弔之云:
  大星忽殞晉陽塵,粉黛三千滴淚新。
  碧海青天誰作伴?相從只有岳夫人。
  且說侯景料得歡病不起,又與高澄有隙,內不自安,遣人通款於泰,以河南地叛歸西魏。潁川刺史司馬世雲與景素相結,聞景叛,遂以城附。又豫州刺史高元成、廣州刺史暴顯、襄州刺史李密,景皆誘而執之,盡並其地。
  繼又遣軍士二百,潛入西兗州,欲襲其城。刺史邢子才覺之,掩殺殆盡,遂散檄於東方諸州,使各為備。以景反狀聞於朝,澄得報大懼,集群臣問計。
  諸將皆言侯景之叛禍由崔暹,請殺之以謝景,則景不反矣。澄欲從之,陳元康諫曰:「今四海未清,紀綱粗定。若以數將在外,苟悅其心,枉殺無辜,虧廢刑典,豈直上負天地,何以下安黎庶?臣以為暹即有罪,不可因事殺之。晁錯前事可以為鑒也。」澄以為然,乃遣司徒韓軌督率大兵以討景,諸將皆受其節制。澄自景反,頗懷憂懼,留洋守鄴,而召段韶歸北,謂之曰:「侯景外叛,我恐諸路有變,當出巡撫之,然後入朝。留守事一以相委。」韶再拜。又令陳元康代作高王教令數十餘條,遍布內外。臨行,執韶手泣曰:「我親戚中唯子可受腹心之寄。今以母弟相托,幸鑒此心,慎勿誤我。」言訖,哽咽良久。韶亦灑淚曰:「托殿下洪福,保無他也。」正是:大廈內傾憂未已,強藩外叛禍方興。
  未識世子入朝之後能使內寧外安否,且俟下文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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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卷     用紹宗韓山大捷 克侯景渦水不流



  話說侯景通款西魏,未見西魏發兵,聞東魏兵至,慮眾寡不敵;又遣行台郎中丁和來納款於梁,請舉函谷以東、瑕丘以西、豫廣等處十三州以附。
  梁主納之,以景為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南北諸軍事、大行台,承制,如鄧禹故事。遣司州刺史羊鴉仁、兗州刺史桓和等將兵三萬,前往懸瓠,運糧應接。及韓軌引大軍來討,軍鋒甚銳,景避之,退守城中。梁之援師不能即來,軌遂圍之。景懼,復割東荊、北兗州、魯陽、長社四城,賂西魏以求救。泰將援之,僕射於謹曰:「景少習兵,奸詐難測,不如厚其爵位,以觀其變,未可遣兵也。」左丞王悅亦言於泰曰:「景之於歡,始敦鄉黨之情,終定君臣之契。任居上將,位重台司。今歡初死,景遽外叛,蓋所圖甚大,終不為人下也。且彼既背德於高氏,寧肯盡節於我朝?今益之以勢,援之以兵,竊恐朝廷貽笑將來也。」唯王思政上言:「吾朝圖河南久矣,若不因機進取,後悔何及?願以荊州步騎一萬,從魯陽向陽翟,名為救之,可以得志。」
  泰從之。乃加景大將軍兼尚書令,命太尉李弼、儀同趙貴將兵一萬,前往潁川。景恐納地西魏梁主責之,又使人奉啟於梁,其略云:王旅未接,死亡交急,遂求援關中,自救目前。臣既不安於高氏,豈能見容於宇文?但螫手解腕,事不得已,本圖為國,願不賜咎。臣獲其力,不容即棄。今以四州之地,為弭敵之資,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東,齊海以西,見有之地盡歸聖朝。懸瓠、項城、徐州、南兗事須迎納,願陛下速敕境上,各置重兵,與臣影響,不使差誤。昧死以聞。
  梁主見奏,下詔慰納之。
  且說韓軌圍潁川,晝夜攻擊不能下,聞西魏援兵將至,謂眾將曰:「西師之來,必皆堅利,我人馬疲勞,未可與戰,不如班師回朝,再圖後舉。」
  遂解圍去。軌至鄴,正值晉陽發高王之喪,佈告內外。靜帝集文武於東堂,舉哀三日,錫以殊禮,諡曰獻武王。詔加高澄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襲封渤海王,守喪晉陽。封婁妃為渤海王大妃。命高洋暫攝軍國之政。以新喪元輔,停兵不發。其時侯景見東軍已退,趙貴、李弼兵至,紮營城外,又起反魏之心。設宴城中,欲邀弼與貴赴飲而執之,以奪其軍。二將心疑不往,貴亦欲誘景入營而殺之。弼曰:「河南尚未易取,殺景反為東魏去一禍也。況梁兵已在汝州,留此則必與戰,徒傷士卒,於大計無益,不如去之。」遂還長安。景復乞兵於泰,泰使都督韋法保、賀蘭願德將兵助之,且召景入朝。景是時雖欲叛西而計未成,因厚撫法保等,冀為己用。往來諸軍間,侍從絕少,軍中名將皆身自造詣,示無猜間。長史裴寬謂法保曰:「侯景狡詐,必不肯應召入關,欲托款於公,恐未可深信。若伏兵斬之,此亦一時之功也。如其不爾,即應深為之防,不可信其誑誘,自貽後悔。」法保深然之,但不敢圖景,自為備而已。王思政亦覺其詐,密召法保、願德等還,分佈諸軍據景七州十二鎮。景於是決意歸梁,以書遺泰曰:「吾恥與高澄雁行,安肯與大弟比肩?」泰大怒,乃以所授景之官爵回授王思政。秋七月庚申,梁將羊鴉仁入懸瓠,景復請兵,梁以貞陽侯蕭淵明為都督,進兵圍東魏彭城。俟得彭城,進與侯景犄角。癸卯,淵明軍於韓山,去彭城十八里,斷泗流,立堰以灌之。彭城守將王則嬰城固守。澄聞梁圍彭城,欲遣高岳、潘樂救之。陳元康曰:「樂緩於幾變,不如慕容紹宗善用兵,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於斯人,彼必盡忠效命,賊何足憂?」時紹宗在外,澄欲召之,恐其驚叛。元康曰:「紹宗知臣特蒙顧愛,新使人來餉金。臣欲安其意,受之而厚答其書,保無異也。」澄乃以紹宗為東南道大行台,先解彭城之圍,然後討景。高岳、潘樂副之。
  先是景聞韓軌來,曰:「噉豬腸兒何能為?」聞高岳來,曰:「兵精,人豈我敵哉?」及聞紹宗來,叩鞍有懼色,曰:「誰教鮮卑兒解遣紹宗來?若然,高王定未死耶?」冬十一月乙酉,紹宗率眾十萬據橐駝峴,梁侍中羊侃勸淵明曰:「魏兵遠來,須乘其未定擊之。」淵明不從。旦日,又勸出戰,又不從。蓋淵明本非將才,性又懦怯,特以梁主介弟任為上將,進戰非其志也。侃見言不用,自領所部出屯堰上。紹宗至城下,引步騎萬人進攻梁將郭鳳營,矢下如雨。淵明方醉臥不能起,眾皆袖手。偏將胡貴孫謂趙伯超曰:「吾曹此來,本欲何為?今乃遇敵而不戰乎?」伯超不能對。貴孫怒,獨率麾下與東魏戰,斬首二百級。伯超擁眾數千,謂其下曰:「虜盛如此,與戰必敗,不如全軍自固。」遂不發一矢。先是景戒梁人曰:「逐北勿過二里。」
  紹宗將戰,以南兵輕悍,恐其眾不能支,一一引將卒謂之曰:「我當佯退讓吳兒使前,爾擊其背。」其時東魏兵實已敗走。梁人不用景言,乘勝深入。
  東魏以紹宗佯退之言為信,爭掩擊之,梁兵大敗。貞陽侯及胡貴孫、趙伯超等皆為東魏所擄,失亡士卒數萬。郭鳳退保潼州,紹宗進攻之,鳳棄城走。
  捷聞,舉朝相賀。澄乃使軍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統,光配彼天,惟彼吳越,獨阻聲教。元首懷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車之命。遂解縶南冠,喻以好睦。雖嘉謀長策,爰自我始。罷戰息民,彼獲其利。侯景豎子,自生猜貳。遠托關、隴,依憑奸偽。逆主定君臣之分,偽相結兄弟之親。豈曰無恩,終難成養。俄而易慮,親尋干戈。釁暴惡盈,側首無托。以金陵逋逃之藪,江南流寓之地,進圖容身,詭言浮說,抑可知矣。而偽朝大小,幸災忘義。主荒於上,臣蔽於下。連結奸徒,斷絕鄰好。徵兵拓境,縱盜侵邦。蓋物無定方,事無定勢。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吳侵齊境,遂來勾踐之師;趙納韓城,終有長平之役。矧乃鞭撻疲民,侵軼徐部。築壘擁川,捨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將,拔拒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連營擁眾,依山傍水,舉螳螂之斧,被蛣蜣之甲,當窮轍以待輪,坐積薪而候燎。及鋒刃暫交,埃塵相接,已亡戟棄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異姓,縲紲相望。曲直既殊,強弱不等。獲一人而失一國,見黃雀而忘深穽,誠智者所不為,仁人所不向也。矧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風雲之會,位班三事,邑啟萬家。
  揣身量分,久當知足。而周章向背,離披不已。夫豈徒然,意亦可見。彼乃授以利器,誨以嫚藏。使之勢得容奸,時堪乘便。今見南風不競,天亡有征。老賊奸謀,將復作矣。然摧堅強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計其人雖非孫吳猛將、燕趙精兵,猶是久涉行陣,曾習軍旅,豈同剽輕之眾,不比危脆之師。拒此則作氣不足,攻彼則為勢有餘。終恐尾大於身,踵粗於股,倔將不掉,狼戾難馴。呼之則反速而禍小,不征則叛遲而禍大。會應遙望廷尉,不肯為臣,自據淮南,亦欲為帝。但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橫使江淮士子、荊揚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霧露之中。彼梁主操行無聞,輕險有素。射雀論功,盪舟稱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禮崩樂壞。加以用舍乖方,廢立失所,矯情動俗,飾智驚愚。毒螫滿懷,妄敦戒業。躁競盈朒,謬治清淨。災異降於上,怨 興於下。人人厭苦,家家思亂。履霜有漸,堅冰且至。傳險躁之風俗,任輕薄之子孫。朋黨路開,兵權在外。必將禍生骨肉,釁起腹心。強弩衝城,長戈指闕。徒探雀鷇,無救府藏之虛;空請熊蹯,詎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潰,今實其時。鷸蚌相持,我乘其敝。方使駿騎追風,精甲耀日,四七並列,百萬為群。以轉石之形,為破竹之勢。當使鍾山渡江,青蓋入洛。荊棘生於建業之宮,麇鹿游於姑蘇之館。但恐革車之所轥轢,劍騎之所蹂踐。杞梓十焉傾折,竹箭以此摧殘。若吳之王孫,蜀之公子,歸款軍門,委命下吏,當即客卿之秩,特加驃騎之號。凡百君子,勉求多福。
  當時梁朝士大夫見此檄者,莫不竦然,以納景為非,而梁主不悟。其後侯景擾亂江南,梁室禍敗,皆如弼言。
  先是侯景圍譙城不下,退攻城父,拔之乃遣其黨王偉詣建康,說梁主曰:「高澄幽廢其主於金墉,殺諸元宗室六十餘人。河北物情,俱念其主。鄴中文武,無不離心。約臣進討,請立元氏一人,以從人望。如此則陛下有繼絕之名,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為聖朝之邾、莒;國之士女,為大梁之臣妾。」梁主許之。時有太子舍人元貞,本魏宗室,仕於南朝。遂封之為咸陽王,資以兵力,使還北為帝,許以渡江後即位。一應儀衛,以乘輿之副給之。會韓山失律、淵明被擄乃止。蕭淵明至鄴,東魏帝升閶閤門受俘,讓而釋之,送至晉陽。澄見之,謂曰:「納一人之叛,而失兩國之歡,爾主何取焉?倘能復修舊好,當令汝還江南也。」淵明拜謝,澄厚待之。
  且說紹宗既敗梁師,移兵擊景。當是時,景退保渦陽,輜重數千輛,馬數千匹,士卒四萬人,兵力尚強。紹宗乘勝勢,鳴鼓長驅而前。士卒十萬,旗甲鮮明,干戈森立,直逼賊營。景使人謂之曰:「公來送客耶,欲與我定雌雄耶?」紹宗曰:「欲與爾一決勝負。」遂順風佈陣。景以風逆,閉壘不戰。紹宗戒軍士曰:「侯景詭計多端,好乘人背,當謹備之。」俄而風止,景命軍士披短甲,執短刀,入東魏陣,但低視斲人脛馬足。東魏軍不能支,遂大敗。紹宗墜馬,劉豐生被傷,俱奔譙城。裨將斛律光、張恃顯共尤紹宗怯敵。紹宗曰:「吾戰多矣,未有如景之難克者也。君輩試犯之。」二人披甲將出,紹宗戒之曰:「即與爭鋒,勿渡渦水。」二人往,停軍對岸,光輕騎射之。景臨渦水,謂光曰:「爾求勛而來,我懼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為射我?汝豈不解不渡水南,慕容紹宗教汝耶?」光無以應。景使其徒田遷射光馬,洞胸。光易馬,隱於樹間,遷又中樹根,入於軍。恃顯違紹宗之言,恃勇深入,被景擒去。既而以無名下將,縱之使歸。光走入譙城,紹宗曰:「今定何如而尤我也?」段韶聞紹宗敗,引兵來助戰,夾渦水而軍,見敵營四旁荒草甚深,潛於上風縱火燒之。景率騎入水,出而卻走,草盡濕,火不復然。人皆服景之急智。景與紹宗相持數月,其將司馬世雲來降,言景軍食盡,將欲南走。紹宗乃以鐵騎五千,分左右翼夾擊景軍。景臨陣,誑其眾曰:「汝輩家屬皆為高澄所殺。」眾信之,無不憤怒。紹宗遙呼曰:「汝輩家屬並完,若歸,官勛如舊。」披髮向北為誓。景士卒皆北人,本不樂南渡,聞紹宗言,麾下暴顯等各率所部降於紹宗。其眾一時大潰,爭赴渦水,渦水為之不流。景與數騎腹心走峽石,欲濟淮。紹宗追之。正是:勝來威力依山虎,敗去倉皇漏網魚。
  但未識紹宗能擒景否,且俟後卷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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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卷     烹荀濟群臣惕息 杖蘭京逆黨行兇



  話說侯景大敗之後,與心腹數騎自峽石濟淮,重收散卒,得步騎八百人。
  南過小城,一人登陴詬之曰:「跛奴欲何為耶?」景怒,破其城,殺詬者而去。先是景叛後,澄曾以書諭之,語以家門無恙,若還,當以豫州刺史終其身,還其寵妻愛子。所部文武更不追攝。景使王偉復書曰:今已引二邦,揚旌北討,熊豹齊奮,克復中原,應自取之,何勞恩賜。昔王陵附漢,母在不歸;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何足介意?脫謂誅之有益,欲止不能;殺之無損,徒復坑戮。家累在君,何關僕也?
  澄得書大怒,誓必殺之。及景敗逃,紹宗追之急。景前無援兵,後有追師,大懼,暗使人謂紹宗曰:「高氏之重用公者,以我在故也。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公耶?何不留我在,為公保有功名之地?」紹宗聽了此言,暗思:「我與高氏,本非心腹重臣。其用我者,不過為堪敵侯景之故。景若就擒,我復何用?」遂止而不追。景歸梁,梁主以景為南豫州牧。是景日後亂梁張本,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東魏平景之後,河南舊土皆復,唯王思政尚據潁川。澄乃命高岳、慕容紹宗、劉豐生三將引步騎十萬攻之。兵至城下,思政命偃旗息鼓,示若無人者。岳等恃其強盛,四面攻擊。思政挑選驍勇,驟然開門出戰。東魏兵出於不意,遂敗走。岳等更築土山,晝夜攻之。思政隨方拒守,乘間出師,奪其土山,置樓堞以助防守。岳等不能克。澄知潁川不下,益兵助之,道路相繼,費資糧無數,而思政堅守如故。劉豐生建策曰:「潁川城低,可以洧水灌之。既可阻援兵之路,城必崩頹。」岳與紹宗皆以為然。於是築堰下流,洧水暴漲,水皆入城。東魏兵分休迭進。思政身當矢石,與士卒同勞苦。城中泉湧,懸釜而炊,下無叛志。泰知潁川危急,遣趙貴督東南諸州兵救之。
  奈長社以北皆為陂澤,一望無際,兵至水阻,不得前。東魏又使善射者乘大艦,臨城射之。城垂陷,紹宗、豐生等以為必克。忽然東北塵起,風沙迷目,同入艦坐避之。俄而暴風至,艦纜盡斷,飄船向城。城上人以長鉤牽住其船,弓弩亂發。紹宗赴水溺死,豐生逃上土山,城上人亦射殺之。初術者言紹宗有水厄,故紹宗一生不樂水戰,至是其言果驗。高岳既失二將,志氣沮喪,不敢復逼長社,以故相持不下。
  先是孝武西遷,獻武王自病逐君之丑,事帝曲盡臣禮。事無大小,必以啟聞。每侍宴,俯伏上壽。帝設法會,乘輦行香,執香爐步從。鞠躬屏氣,承望顏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及澄當國,倨慢頓甚。使崔季舒朝夕伺帝,察其動靜,纖悉以告。常與季舒書曰:「癡人比復何似?癡勢小差,未宜用心檢校。」癡人,謂帝也。帝美容儀,膂力過人,能拔石獅子逾宮牆,射無不中,好文學,從容溫雅,人以為有孝文風烈,以故澄深忌之。帝嘗與澄獵於鄴東,彎弓乘馬,馳逐如飛,澄見之不樂。都督烏那羅從後呼曰:「天子勿走馬,大將軍嗔。」帝為之攬轡而還。又澄嘗侍帝宴飲,絕無君臣之分。
  酒酣,舉大觴屬帝曰:「臣澄勸陛下酒。」帝不勝憤曰:「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亦何用此生為!」澄怒曰:「朕!朕!狗腳朕!」使季舒毆帝。季舒見其醉,以身蔽之,假揮三拳。澄遂奮衣而出。次日,酒醒,亦自悔,乃使季舒入宮謝帝曰:「臣澄醉後,情志昏迷,誤犯陛下,乞恕不恭之罪。」帝曰:「朕亦大醉,幾忘之矣。」賜季舒絹百匹。然帝不堪憂辱,每詠謝靈運詩曰:
  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
  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
  時有常侍侍講荀濟,少居江東,博學能文,與梁武有布衣之舊。知梁武素有大志,負氣不服,常謂人曰:「會於盾鼻上磨墨檄之。」梁武聞而不平。
  及梁武即位,又屢犯其怒,欲集朝眾斬之,濟遂逃歸東魏。澄重其才,欲用濟為侍讀。獻武王曰:「我愛濟,欲全之,故不用濟。濟入宮必敗。」澄固請,乃許之。至是,知帝惡澄,密奏於帝曰:「昔獻武王歡有大功於國,未嘗失禮於陛下。今嗣王悖亂已極,陛下異日必有非常之禍。宜早除之,以杜後患。」帝曰:「深知成禍,其如彼何?」濟曰:「廷臣懷忠義者不少,特未知帝意耳。臣請為陛下圖之。」乃密與禮部郎中元瑾、長秋卿劉思逸、華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濟北王徽等歃血定盟,共扶帝室。帝從之。然欲納兵,恐招耳目,乃定計於宮中假作土山,開地道通北城外,納武士於宮,誘澄入而誅之。及掘至於秋門,守門者聞地下有響聲,以告澄。澄曰:「此無他,必天子與小人作孽,掘地道以納其黨耳。」遂勒兵入宮,見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此必左右妃嬪等所為。」
  欲殺胡夫人及李貴嬪。帝正色曰:「自古唯聞臣反君,不聞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責我?我殺王則社稷安,不殺則滅亡無日。我身且不暇惜,況於妃嬪?必欲弒逆,緩速在王。」澄自知理屈,乃下牀叩頭,大啼謝罪。帝乃召后出見,為之勸解。留宴於九和宮,命胡、李二夫人進酒,宮女奏樂相與酣飲,夜久乃出。居三日,訪知濟等所為,乃幽帝於含章堂,執濟等諸臣,將烹之。侍中楊遵彥謂濟曰:「衰暮之年,何苦復爾。」濟曰:「壯氣在耳。」
  因書曰:自傷年紀摧頹,功名不立,故欲挾天子誅權臣,事既不克,粉骨奚辭?澄愛其才,尚欲全之,親問濟曰:「荀公何為反?」濟曰:「奉詔誅高澄,何謂反耶?」澄大怒,揮使執去,與諸人同烹於市。澄疑溫子升知其謀,欲殺之。方使之作獻武王碑,碑成,然後收之於獄,絕其食,食弊襦而死,棄屍路隅,沒其家口。長史宋游道收葬之,人皆為游道危。澄不之罪,謂之曰:「向疑卿僻於朋黨,今乃知卿真重故舊、尚節義之人,吾不汝責也。」
  事平,復請帝臨朝。
  澄隱有受禪之志,將佐議加殊禮。陳元康曰:「王自輔政以來,未有殊功。雖破侯景,本非外賊。今潁川垂陷,反失二將,以致城久不下,願王自以為功。」澄從之。武定七年五月戊寅,自將步騎十萬攻長社。親臨築堰,堰三決。澄怒,推負土者及囊,並塞之,堰成。水勢益大。城中無鹽,人病攣腫,死者十八九。六月,大風從西北起,吹水入城,城遂壞。澄下令城中曰:「有能生致王大將軍者,封萬戶侯。若大將軍身有損傷,親近左右皆斬。」
  思政帥眾據土山,告之曰:「吾力屈計窮,唯當以死謝國。」因仰天大哭,西向再拜,欲自刎。都督駱訓止之曰:「公常訓語等:「齎吾頭出降,非但得富貴,亦完一城性命。』今高相既有此令,公獨不哀士卒之死乎?」左右遂共持之,不得引決。澄遣趙彥深就土山,遺以白羽扇,執手申意,牽之以下。見澄,澄不令拜,釋而禮之。思政初入潁川,將士八千人,及城陷,才三千人,卒無叛者。澄悉配其將卒於遠方,改潁川為鄭州,禮遇思政甚重。
  祭酒盧潛曰:「思政不能死節,何足為重?」澄謂左右曰:「我有盧潛,乃是更得一王思政。」初,思政屯襄陽,欲以長社為行台治所,浙州刺史崔猷以書止之曰:
  襄城控帶京洛,實當今之要地。如有動靜,易相應接。潁川既鄰寇境,又無山川之固,賊若潛來,逕至城下。莫若頓兵襄城,為行台之所,潁川置州,遣良將鎮守,則表裡膠固,人心易安。縱有不虞,豈能為患。
  思政得書,不以為然,乃將己與猷兩說具以啟泰。泰令依猷策。思政固請從己說,且約賊兵水攻期年,陸攻三年之內,朝廷不煩赴救。泰乃從之。及長社不守,泰深悔失策。又以前所據東魏諸城道路阻絕,皆令拔軍西歸。澄乃奏凱而還。靜帝以澄克復潁川,進澄位相國,封齊王,加殊禮,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加食邑十五萬戶。澄欲不讓,陳元康以為未可,澄乃辭爵位、殊禮。
  有濟陰王暉業,好讀書,澄問之曰:「比讀何書?」對曰:「數尋伊、霍之傳,不讀曹、馬之書。」澄默然。又以其弟太原公洋次長,意常忌之。
  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每事貶退,與澄言無不順從。洋為其夫人李氏營服玩,小佳,澄輒奪取之。夫人或恚未與,洋笑曰:「此物猶應可求,兄須何容吝惜。」澄或愧不取,洋即受之,亦無飾讓。每退朝,輒閉閣靜坐,雖對妻子,能竟日不言。時或袒跣跳躍,夫人問其故,洋曰:「為爾漫戲。」其實蓋欲習勞也。吳人有瞽者,能審人音以別貴賤。澄召而試之,歷試諸人皆驗。聞劉桃枝聲,曰:「此應屬人為奴,後乃富貴。」聞趙道德聲,亦曰:「此人奴也,其後富貴卻不小。」聞太原公聲,驚曰:「此當作人中之主。」
  及聞文襄王聲,默不語。崔暹私捏其手,乃曰:「亦人主也。」澄笑曰:「吾家奴尚極富貴,而況我乎?」既退,暹私問之,瞽者曰:「大王禍不遠矣,焉有大福?」其時,太史令亦密啟帝云:「臣夜觀天象,西垣殺氣甚重,宰輔星微暗失位。主應大將軍身上,禍變不出一月也。」帝曰:「爾不知李業興之死乎,何乃蹈其轍?」蓋業興曾向澄言:「秋間主有大凶。」澄惡其不利而殺之。故帝引以為戒。
  卻說澄有膳奴蘭京,係梁朝徐州刺史蘭欽之子。韓山之役梁兵大敗,東魏俘梁士卒萬人。京從其父在軍,亦被擒獲。澄配為膳奴,使之供進食之役。
  後魏與梁通好,蘭欽求贖其子,澄不許。京亦屢向澄訴,求賜放還。澄大怒,杖之四十,曰:「再訴則殺汝!」京怨恨切齒,密結其黨為亂。先是澄在鄴,居北城東柏堂,嬖瑯琊公主,欲其往來無間,侍衛者常遣出外,防禦甚疏。
  一日,澄召常侍陳元康、侍中楊遵彥、侍郎崔季舒共集東柏堂,謀受魏禪,署擬百官。蘭京進食,澄卻之,謂諸人曰:「昨夜夢此奴斲我,當急殺之。」
  元康曰:「此奴耳,何敢為患?」京立階下聞之,遂與其黨六人置刀盤下,冒言進食。澄怒曰:「我未索食,何為遽來?」京揮刀曰:「來殺汝!」賊黨盡入。是時室中唯元康、遵彥、季舒三人侍側,皆手無寸刃。左右侍衛防其泄漏機密,悉屏在外,非有命召不得入。澄見賊至,卒惶迫,以手格之,傷臂,入於牀下。賊去牀,澄無所匿。元康以身蔽之,與賊爭刀,被傷腸出,倒於地。賊遂弒澄。遵彥乘間逸出,僕於戶外,失一靴,不及拾而走。季舒狼狽走出,不知所為,奔往廁中匿。庫直王紘、紇奚舍樂聞室中有變,冒刃而進。舍樂鬥死,王紘僅以身免。眾見賊勢洶洶,皆莫敢前,飛報內宮,言王被害,眾皆失色。元宮主一聞此信,驚得魂膽俱喪。時太原公洋居城東,方退朝,聞之顏色不變,指麾部分入討群賊,擒蘭京等斬而臠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將軍被傷,無大苦也。」入見元公主。公主方撫膺大哭,洋慰之曰:「大將軍被害,事出非常。宜暫安人心,勿遽發喪也。」於是諸夫人皆暗暗悲哀。元康自知傷重必死,手書辭母,又口占數百言,使參軍祖珽代書,以陳便宜。言畢而卒。洋殯之第中,詐雲出使。虛除元康中書令,以王紘領左右都督。又假為澄奏請立皇太子,大赦天下。除心腹數臣外,皆不知澄之死也。越數日,澄死信漸露,帝聞之,竊謂左右曰:「大將軍死,似是天意,威權當復歸帝室矣。」左右相慶,咸呼萬歲。但未識人心如此,天意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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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卷     陳符命群臣勸進 移魏祚新主登基



  話說帝聞澄被害,私心竊喜,因念:「權門無主,其黨必離。雖有高洋,素稱懦弱,不足為慮。群臣必來請命發喪,即可權歸一己。」那知洋懼人心惶惑,秘不發喪,托言養病在宮,命己代攝軍政。又思重兵盡在並州,須早如晉陽以固根本。乃夜召都護唐邕,部分將士鎮遏四方。邕領命支配各軍,斯須而畢。洋深重之。乃留高岳、高隆之、司馬子如、楊愔四人守鄴。時子如已復任在朝,職為儀同三司也。其餘勛貴皆以自隨。臨行,謁帝於昭陽殿,從甲士八千人,登階者二百人,皆攘袂扣刃,若對嚴敵。洋立數十步外,令主者傳奏曰:「臣有家事,將詣晉陽。」再拜而出。帝失色,目送之曰:「此人又似不相容者,朕不知死在何日。」洋至並州,入見太妃,泣訴兄變。婁妃大驚,淒然下淚曰:「此兒聰明曉事而不受訓,宜其有禍。然年未三十,遽棄我而逝,目前事業更靠何人?」言訖,悲不自勝。洋與左右皆為掩淚。
  時宋夫人與其子孝瑜依太妃住晉陽,聞澄遇害,母子大哭。孝瑜年十三,有至性,請奔父喪,洋許之,遂單騎至京。洋為太妃曰:「兄暴亡,兒威名未立,恐人心有變,喪未敢發,尚祈秘之。」妃曰:「今後大事任憑兒主,但期無負父兄之業。」洋再拜而出,遍召晉陽舊臣宿將,大會於德陽堂。舊臣素輕洋,見之不甚畏敬。洋是日英彩煥發,言詞敏決,皆大驚。澄政令有不便者,洋悉改之。由是內外悅服,人盡畏而敬之矣。武定八年正月,距文襄之死已有數月,洋見威令已行,大權在握,乃遣使告哀於帝,請發澄喪。帝舉哀於太極東堂,遣百官致祭,詔贈綾羅八百段,治喪一如獻武王禮,諡曰文襄王。洋亦發喪於晉陽,令宮中、府中無不成服。朝廷議加洋爵以攝大政,乃進洋位丞相、都督中外諸軍、彔尚書事、大行台、齊郡王。詔使至,洋拜受,百官皆賀。二月甲申,葬文襄於獻武王之墓。三月庚申,又進洋爵為齊王,食邑五郡。蓋洋欲得其權,故令朝廷屢增爵位也。
  一夜睡去,夢有人將硃筆點其額上,意忽忽不樂,謂管記王曇首曰:「我夢額上被點,得毋我身將黜退乎?」曇首拜賀曰:「此王大吉之兆也。『王』字頭上加了一點,便是『主』字。王不日當居九五之尊,為人中主矣。」洋曰:「勿妄談。」口雖拒之,而心竊自喜。又聞外間訛言上黨出聖人,欲遷上黨郡以應之。長史張思進曰:「王無庸也。大王生於西宮,宮本上黨坊基也,豈非上黨出聖人之應乎?且童謠曰:「一束藁,兩頭燃,河邊羖飛上天。』『藁』字燃去兩頭則為『高』字。羖,羊也。河邊,水也。水與羊,正大王之名。飛上天,是升為天子也。大王為帝奚疑?」洋喜益自負。
  光祿大夫徐之才、北平太守宋景業皆善圖讖,共古天象,以為太歲在午,當有革命,欲勸受禪而不敢言。時洋有寵臣高德政,言無不從。二人因德政以白洋,洋召二人問之。皆曰:「天命已定,願王勿違。」洋然之,進告太妃。
  太妃曰:「汝父如龍,汝兄如虎,猶以天位不可妄據,終身北面。汝獨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此皆諸官陷汝於不義,切勿信之。」洋唯唯而出,以太妃之言告之才。之才曰:「正為不及父兄,故宜早升尊位耳。天與不取,反受其咎。王何失此機會?且讖文云:「羊飲盟津,角掛天津。』盟津、天津,皆水也。羊飲水,王之名也。角掛天,升大位也。近聞陽平郡皇驛旁有土一方,四面環水,常見群羊數百臥立其上,近而視之,卻又不見。事與讖合。人事如此,天意可知。王豈可違天而受不祥?」洋未決。因念先王舊臣若尉景、婁昭、段榮等皆已物故,唯斛律金在肆州,司馬子如在鄴,此大事必須與之商酌。因召詣晉陽,共議於太妃前,二人固言不可,且以宋景業首陳符命請殺之。太妃曰:「我兒懦直,必無此心。高德政輩貪富貴、樂禍亂教之耳。」指金與子如曰:「二卿之言實老成之見,兒宜從之。」洋不敢違,其事乃止。然自是忽忽不樂,常撫膺浩歎。又之才、景業等曰:「陳陰陽雜占,勸其宜早受命。」洋使術士李密卜之,遇大橫,曰:「此漢文之卦也,吉孰利焉。」又使景業筮之,遇乾之鼎,曰:「乾,君也。鼎,五月卦也。宜以仲夏受禪。」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終於其位。」景業曰:「王為天,無復下期,豈得不終於其位乎?」洋大悅,謂之才曰:「吾志決矣,但諸勛貴議論不一,必先有以折服其說,方可行事。吾今者集諸臣於德陽堂,卿為我明辯而曉諭之,使之無阻吾事。」之才領命。俄而,百官皆集,共議可否。
  洋從屏後竊聽。之才進言曰:「今受魏禪,正上合天心,下從民望,舜禹之事復見於今矣。諸公卿不思助成大業,而反有異議,何哉?」司馬子如曰:「子言誠是,但王受禪有三不可。王去文襄之亡未久,遽行大事,似以兄死為幸,有損王德,其不可一也。天子依王為腹心,開誠相待,不若孝莊猜嫌疑貳,致生變更,其不可二也。王秉政日淺,未有奇功大勛威服四方,其不可三也。吾以為守政居藩,自享無窮之福。倘貪天位,萬一蹉跌,後悔何及。」
  之才曰:「不然,昔文襄本欲為帝,而中道暴亡,以致大業終虧。王若為帝,是償文襄未竟之志,光大前業,垂裕後昆。正先王有子,文襄有弟也,何嫌而不為?至帝雖安靜無為,然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究非本懷,荀濟之事已可鑒矣。王不正位,人易生心,諺云「騎虎之勢難下』,正王今日之謂也。他若秉政以來,雖大功未建,而獻武、文襄之功,皆王功也。天下孰不懷德而畏威?昔孟德未帝而丕帝,師昭未帝而炎帝,古今一轍,王何不可為帝?」子如無以應。長史杜弼曰:「關西國之勁敵,常有併吞山東之志,特以無釁,故閉關不出。若受魏禪,彼之師出有名,一旦挾天子稱義兵,長驅東向,將何以待之?不若存魏社稷,整率文武,立功廊廟,剪除外寇。俟四海一統,然後受禪未遲。不然,縱令內難不作,其如外患何?」之才曰:「今與王爭天下者,只有宇文黑獺。但彼亦欲為王所為,縱令倔強,不過隨我稱帝耳。何畏之有?」弼語塞而退。洋出厲聲曰:「吾聞『築室道謀,三年不成』,凡舉大事,得一二人同心足矣。之才之言不可易也。」眾人見王心已決,無敢異言。
  洋遂入告太妃曰:「內外皆欲尊兒為帝,今將詣鄴,暫違膝下。」太妃曰:「兒為帝固好,但天位難保,須好為之,帝係故君,後係汝妹,宜安置善地,勿失尊崇之典。」洋曰:「母勿憂,兒當待以杞、宋之禮。」再拜而出。乃發晉陽,擁兵東向,令高德政預彔所需事條以進,又令陳山提齎所彔事條,手書一道,馳驛以往,密付楊愔。愔得書,知事不可緩,即召太常卿邢邵等議撰禪位儀注,秘書監魏收草九錫、禪讓、勸進諸文。凡魏室諸王皆引入北宮,閉之於東齋。五月甲寅,進洋位相國,總百揆,備九錫。洋行至前亭,所乘馬忽倒,意甚惡之。至平都城,不肯復進,欲還晉陽。倉丞李集曰:「王來為何事而欲還耶?非所以副臣民仰望之心也。」德政、之才亦苦諫曰:「山提先去,機關已泄,王今日豈可中止?」乃命司馬子如、杜弼馳驛續入,觀察物情。子如等至鄴,在朝文武知事勢已成,禪位在即,莫不俯首順從。子如密以報洋,洋乃至鄴。入居舊邸,百官皆來晉謁。洋輒下令,召人夫齎築具,集於城南。高隆之請曰:「用此何為?」洋作色曰:「我自有事,君何問焉?豈欲族滅耶?」隆之懼而退。於是作圓丘,備法物,一日一夜,無不畢具。
  丙辰,司空潘樂、侍中張亮、黃門郎趙彥深等,求入宮啟事,帝於昭陽殿見之。亮曰:「五行遞運,有始有終。齊王聖德欽明,萬方歸仰。願陛下遠法堯、舜,以讓有德。」帝斂容曰:「此事推挹已久,謹當遜避。」又曰:「若爾,須作制書。」中書郎崔劼、裴讓之曰:「制已作訖。」便向袖中取出,使侍中楊愔進之。帝提筆便署,因問愔曰:「居朕何所?」愔曰:「北城別有館宇,帝可居之。」帝乃走下御坐,步就東廊,詠范蔚宗《後漢書》贊曰:「獻生不辰,身播國屯。終我四百,永作虞賓。」有司請帝起發,帝曰:「古人念遺簪弊履,朕欲與六宮一別可乎?」高隆之曰:「今日天下,猶陛下之天下,況在六宮。」帝步入與妃嬪已下別,舉宮皆哭。趙國李妃誦陳思王詩曰:「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髮期。」帝揮淚謝之。直長趙道德以故犢車一乘候於東閣,帝出登車,道德超上抱之。帝叱之曰:「朕自畏天順人,甘讓大位,何物家奴敢逼人如此?」道德猶不下。出雲龍門,王公百僚拜辭,獨高隆之灑泣不已。遂入北城,居司馬子如南宅,遣太尉、彭城王韶等奉璽綬禪位於齊。初帝出宮時,以后為高王之女,不見而出。后聞之,大哭曰:「帝既退居北城,我何忍獨處大內?」屏去儀衛,只帶宮女數人來至帝所。
  帝見之,下淚曰:「卿來何為者?爾家正當隆盛,富貴自在,何戀此敗亡之身為?」后曰:「妾侍陛下久矣,生死願在一處,敢以盛衰易節?」於是相抱而哭,守帝不去。
  五月戊午,群臣勸進。洋即帝位於南郊,是為顯祖文宣皇帝,國號大齊,改元天保,大赦。是日,鄴下獲一赤雀,獻於壇上。文宣大喜,以為受命之瑞。中外百官進秩有差,自魏敬宗以來,群臣絕祿,至是始復給之。己未,封帝為中山王,待以不臣之禮。立九廟,皆冠以帝號。追尊獻武王為獻武皇帝,廟號高祖;文襄王為文襄皇帝,廟號世宗。凡魏朝所封爵號,皆降一等,本宣力於齊,為齊佐命者不在降限。辛酉,冊尊太妃婁氏為皇太后。命太保元修伯持節往晉陽,進璽綬冊書於太后。太后受冊,乃服韋衣,升殿受賀。
  諸夫人皆行九叩禮。爾朱后平素與太后為敵體,至是亦跪拜如儀。六月,迎太后至鄴,一應嬪妃眷屬皆從行。齊主朝太后於崇訓宮。太后曰:「吾兒素有大志,今果然。然當念先帝當日苦爭力戰、經營創造之難,勿以得天下為易也。」齊主再拜受命。癸未,封弟濬為永安王,淹為平陽王,浟為彭城王,演為常山王,涣為上黨王,淯為襄城王,湛為長廣王,湝為任城王,湜為高陽王,濟為博陵王,凝為華山王,潤為馮翊王,洽為漢陽王,共十三人。又封宗室高岳等十人、功臣厙狄乾等七人皆為王。尉景子尉燦官為儀同三司,性粗暴,見厙狄乾等封王,其父不加王爵,大怒,十餘日不朝。遣使召之,閉門不納,隔門謂使者曰:「天子不封燦父為王,燦何以生為?」使者回奏,帝鑒其直,乃亦封景為王。將立後,集群臣議之。蓋帝為太原公時娶長史李希宗女,伉儷相得,後又納段韶之妹,更加寵愛。隆之、德政欲結勛貴之歡,以李妃漢人不可為天下母,請立段妃。帝不從,立李氏為后,其子殷為皇太子。赦畿內及並州死犯,餘州死罪減等。是時政令一新,臣民悅服。惟慮關西有警,嚴設重兵以待。但未識泰聞東魏之亡,能興師討罪否,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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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卷     宇文後立節捐軀 安定公臨危托後



  話說宇文泰自潁川失守,師勞無功,只得退守關中,待時而動。一日聞報高澄身喪,以為天敗高氏,不勝大喜。及聞高洋篡位,謂左右曰:「高洋一豎子耳,料其才能不及父兄遠甚,而敢行僭逆,是自取滅亡也。吾以大軍臨之,聲罪致討,何憂不克哉!」乃從同州至京,入見帝曰:「高洋廢君篡國,大逆無道。臣請興兵討之,以誅逆臣之罪,以復一統之模。」帝從其請。
  乃召秦州刺史宇文導為大將軍,都督二十三州諸軍事,鎮守長安。泰自引軍十萬,上將千員,往關東進發。邊臣飛報至鄴,聲言西兵百萬,飛渡黃河,不日將到晉陽。舉朝大驚,齊主集群臣問計。或曰:「黑獺蓄銳有年,今傾國而來,其鋒不可當。唯堅壁清野以待之,使之前無所獲,力倦自退。昔先帝圍玉壁,西師不出,亦此意也。」齊主曰:「此懦夫之計也。」或曰:「昔黑獺侵犯洛陽,先帝遣將拒之,皆獲大捷。今宜調集諸路之兵,命一上將迎敵,賊兵自退,陛下可以高枕無憂也。」齊主曰:「此未足以制黑獺也,諸卿之言但守成法,未識機宜。黑獺之敢於深入者,以朕年少新立,未經戰陣,有輕我心。若斂兵遣之,示之以怯,益張其燄,吾兵將不戰自亂。須乘其初至,朕猝然臨之,彼不虞騰出,見朕必驚,彼勢自沮。所謂先聲有奪人之氣也。轉弱為強,實在此舉。高德政請待各路兵齊集,然後出師。齊主不許,連夜馳往晉陽,貫甲乘馬,號令三軍,親為前部。令段韶、斛律豐樂統大軍為後繼。行至建州,遇西魏前鋒趙貴,有眾萬人,直攻其營。身自搏戰,諸將奮擊,貴兵大敗。泰聞前鋒軍敗大驚,問:「來將何人?」探者報說:「齊主自來,去大軍不遠,旗風浩大,人馬精強,軍威嚴整,行陣肅穆。」泰不信,曰:「洋聞吾至,方奔逃之不暇,何敢來與吾敵?」是夜月明,泰與楊忠、達奚武等領數騎,易服潛往,登高阜以望齊軍,果見軍容威武,調度有方,與歡治軍無異,歎曰:「有子如此,高歡為不死矣。」歸營後,因念洋未可輕,若與之戰,未必能勝,徒損自己威名。又遽退而歸,恐為所笑,轉輾不決。恰好秋盡冬初,久雨不止,軍中畜產多死,人心不安。乃托以天時雨濕,弓弦解膠,不如暫回西京,俟春暖再來。遂班師,從蒲州而去。齊主聞西師退,追至河口,不及而還。
  一日,接得肆州文書,報稱蠕蠕國太子羅辰興兵十萬,來犯吾疆。齊主召集諸將商議拒之。司徒潘樂曰:「昔先帝以蠕蠕反覆無常,難以力服,故娶其女為妃,歲賜金帛,以結其心,邊境得安。今先帝崩,蠕蠕公主亦卒,聘問之禮遂絕,故興兵而來。不若仍以重賂結之,復申舊好,庶干戈永息,而邊土無虞。」齊主曰:「昔先帝欲散西魏之謀,故賂以玉帛,結以婚姻,以致太后避位,此權宜之術,亦先帝所恥也。今日藐視吾邦,復行猖獗,不擒滅之,無以伸吾之恨,何用通好?」段韶曰:「陛下親征,臣請為先鋒。」
  齊王大喜,乃引大兵直抵恒州,與蠕蠕兵遇。羅辰手下有勇將二員前來討戰,斛律豐樂挺槍迎敵,戰未下,齊主親自出馬斬之。諸將見帝親自臨陣殺敵,孰敢居後,奮勇齊進,敵兵大潰,散走出境。左右請班師,齊主命眾先發,自以三千騎押後。夜宿黃瓜堆,羅辰探得後隊兵少,復領精騎數萬連夜趕來,把三千兵四面圍住。火把燭天,槍刀密布,將士皆失色,齊主安臥不動。天明方起,神色自若,立馬陣前,指畫形勢,縱兵奮擊。蠕蠕之眾披靡,乃潰圍而出。前軍聞後有寇,亦來救援,遂大破之。伏屍二十里,擒得羅辰之妻叱奴氏及番人三萬餘口。斬叱奴氏於境上,羅辰超越岩谷,僅以身免。由是諸夷畏服,終帝之世,蠕蠕不敢來犯。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西魏文帝痛東魏之亡,進討無功,高氏既篡,黑獺亦必效尤,魏氏宗社不久將盡屬他姓,鬱鬱成疾,漸至不起。泰聞帝不豫,入朝問安。帝謂之曰:「卿來甚好,朕生死有命,不足惜也。但太子年幼,未諳國政,托孤寄命,唯卿是任。卿善輔之。」遺詔太子元欽即位,與乙弗后合葬。是夜遂崩,年四十五歲。時西魏大統十六年三月庚戌也。帝為京兆王元愉之子,以父死非命,終身不樂,在位十六年,安靜自守,國家大事悉決於泰,未嘗自主。故處亂世,得保天年以終。辛亥,泰奉太子登基,立宇文氏為后,后即泰長女也。百官朝賀畢,然後發喪,頒示天下,諡帝曰文皇帝。泰復歸鎮同州,蓋其地,當關河之險,北控諸蠻,東扼齊境,故泰常居之,猶齊之晉陽也。時有尚書元烈,帝室親屬,見泰專權,屢懷不平,欲殺之,以興帝室。
  然性粗少密,大廷廣眾之會,言及國事,輒撫膺長歎,怒形於色,以故謀未成,而機已泄。泰殺之,沒其家口,不復稟於帝也。少帝聞烈死,大怒,私謂左右曰:「丞相擅殺大臣,絕不啟知,目中豈復有我哉?我不殺泰,泰必害我。誰肯為我謀之?」一日,召臨淮、廣平二王,告以圖泰之意。二人垂淚,泣諫曰:「不可為也。丞相秉政已久,大權皆在其手,朝廷孤立久矣,奈何以赤手而捋虎鬚?事若無成,大禍立至,願帝勿作此意。」帝不聽,曰:「吾實不能束手待死也。」二人危之。時泰諸子年幼,以諸婿為腹心。長女雲英,已為帝后。次女雲容,嫁清河郡公李遠之子李基。三女雲慶,嫁義成郡公李弼之子李暉。四女雲瑞,嫁常山郡公於謹之子於翼。皆封武衛將軍,分掌禁兵,以防朝廷有變。李基等探知帝欲害泰,臨淮、廣平二王止之不聽,令人密以報泰。泰大怒,曰:「孺子不堪為君。」旋即入朝,以帝居位無道,乏君人之度,不可作社稷主,告示百官,另立賢明。群臣莫敢違,遂廢帝及後,皆為庶人,置之雍州。奉齊王元廓為天子,是為魏恭帝。文帝第四子也。
  立妃若干氏為后,大赦天下,以安人心。由是泰權愈重,雖魏之舊臣宿將,莫不屏息聽命。少帝放廢雍州,朝夕怨望,泰以其有英氣,恐生他變,乃令人齎鴆酒至雍州。使者至,少帝問:「何為?」對曰:「太師獻壽酒一瓶,為陛下飲。」帝見之,不覺淚下,與後訣曰:「因憐元命傾覆,故勉意為之。不圖今日遭禍,乃至於此。吾命已矣,汝歸母家,不須念我。」後抱住大哭,謂使者曰:「太師既廢帝為庶人,亦當使我夫婦相守以老。太師縱不念帝,何不憐我?煩卿一復我命。」使者道:「太師之旨,誰敢有違?但令天子飲酒之後,便迎後歸耳。」帝遂服毒而亡。時年二十四歲。後哀哭不食,親與左右手殮之。使者欲迎以歸,不從。淚盡繼之以血,且出怨言。使者復命,泰大怒,復令使者齎鴆酒至雍州,命之曰:「後倘執迷不改,即賜此酒。」
  使者至,後身衣重服,方哭泣於少帝靈前。使者致泰命,曰:「後歸無恙,否則飲此。」后曰:「吾未亡人,視死如歸久矣。意欲終百日之喪,然後就死。今見逼如此,何以生為!唯負吾母生育之恩,不見一面為恨耳。」言訖大哭。哭已,飲酒而死。年二十二歲。後志操堅貞,儀容明秀,少帝深敬重之,伉儷無間,不置嬪御。及帝崩,后以身殉。後人有詩美之曰:
  皎皎冰霜性,亭亭松柏姿。
  綱常誰倒置,節義獨撐持。
  一死隨君去,重泉痛國危。
  芳名垂信史,巾幗勝鬚眉。
  是時魏靜帝亦死於鄴,年二十八歲。你道靜帝若何而死?先是齊主每出入,常以靜帝自隨,高后恒為之嘗飲食,護視之。又婁太后嘗勸齊主勿殺,使之得保天年,故齊主欲害之未果。及天保三年,太后欲歸故宮,遂還晉陽。
  齊主召后宮中赴宴,遣使以藥酒鴆帝。及后歸,帝已崩。痛哭數日,欲自盡,左右勸止之。齊主乃令人護喪事,諡曰魏孝靜皇帝。葬於鄴西漳水之北。送靜後至晉陽太后所居之。其後封為太原公主,下嫁楊遵彥。故人以為歡之女不及泰之女也。
  且說泰自弒少帝后,見人心不變,天位易取,大業將成,而嗣位尚虛,不可不先立定。正妃元氏生子覺,年尚十五。次妃姚氏生子毓,年最長。其婦大司馬獨孤信女。信居重任,為泰腹心。泰欲立覺為世子,恐信不悅,乃召諸公卿議之。眾曰:「公所欲立,則竟立之,誰敢有違?」泰曰:「孤欲舍長立嫡,恐非大司馬所樂。」左僕射李遠曰:「臣聞立子以嫡不以長,古之道也。略陽公覺合為世子無疑,若以信為嫌,請先斬之。」泰笑曰:「何至於是。」信亦自陳曰:「立覺,信之願也。豈可以毓為信婿而有嫌疑?」
  及退,遠謝信曰:「公莫怪,臨大事不得不爾。」信亦謝曰:「今日賴公決此大事。」遂立覺為世子。是年,泰巡行北邊,至平涼郡,有建武將軍史寧率其子姪來迎。泰見之大喜,曰:「吾欲於平涼城東校獵,卿可率子弟以從。」
  次日,獵於牽屯山。泰見眾中有一小將,年尚幼而容貌出群,弓馬嫻熟,往來如飛,箭無虛發,召而問之,乃史寧之子史雄也。顧謂寧曰:「曾婚娶否?」
  對曰:「未也。」泰曰:「為汝佳兒,豈不可為吾快婿?」時泰有幼女雲安未嫁,因配之為室。軍留平涼逾月,一夜,忽有大星墜於營前,光燭四野,人馬皆驚。又中軍帥旗無故自折,泰甚惡之。俄而得疾,日加沉重,自知必死,因念大權不可付於他姓。兄子宇文護常掌家政,可托以後事,乃於半途馳驛召之。護至涇州見泰,泰謂之曰:「吾諸子幼弱,外寇方強,天下之事,屬之於汝,宜努力以成吾志。」護再拜受命,遂統大軍進發。十月癸亥,泰卒於雲陽,時年五十,泰性好質素,不尚虛飾,能駕馭英豪,得其力用。明達政事,人莫能欺。崇儒好古,凡所設施,皆依仿舊章。先是恭帝之立,泰請去年號,稱元年,複姓拓跋氏。其九十九姓改為單姓者,皆復其舊。又請如古制,天子稱王,宗室諸王皆降為公。故已,雖勛業隆重,只以安定公號終身也。及泰沒,護撫柩還,至長安而後發喪。奉世子嗣位,為太師柱國、大塚宰,襲封安定郡公。鎮同州。自天子以迄,大小臣僚、府中將士,皆素服舉哀。
  當是時,元輔新喪,舉朝惶惶,中山公護雖受泰命,而名位素卑,未嘗預政,不厭人望。在朝群公有共圖執政之意,莫肯服從。護憂之,乃問計於大司寇於謹。謹曰:「僕早蒙先公非常之知,恩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爭之。若對眾定策,公必不得謙讓。」次日,群公會議。太傅趙貴對眾曰:「丞相亡,誰主天下事?蓋陰以自命也。」眾莫發言。謹獨曰:「昔帝室傾危,非安定公無復今日。今公一旦違世。嗣子雖幼,中山公其親兄子,兼受顧托,軍國之事理須歸之,有何議焉?」辭色抗厲,聽者皆為悚動。護曰:「此乃家事,護雖庸昧,何敢有辭?」謹素與泰等夷,護常拜之,至是謹起而言曰:「公若統理軍國,謹等皆有所依。」遂下拜。群公迫於謹,亦下拜。
  於是眾議始定。護綱紀內外,撫循文武,人心遂安。旋封世子覺為周公,為謀禪也。但未識後事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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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卷     晉公護掌朝革命 齊主洋亂性敗常



  話說宇文護當國,以周公覺幼弱,欲使早正大位,以定人心。十二月甲申,葬安定公於長安之原;庚子,以魏恭帝詔禪位於周。使大宗伯趙貴持節奉冊,濟北公元迪奉皇帝璽綬,送至周公之府。恭帝出居別第。正月辛丑,周公即天子位。柴燎告天,朝百官於露門,追尊王考文公為文王,妣為文後,大赦。封恭帝為宋公,旋即弒之。以木德承魏水德。行夏之時,服色尚黑。以李弼為太師,趙貴為太傅,獨孤信為太保;中山公護為大司馬,都督內外諸軍事,加封晉公。凡文武百官皆進爵有差。旋有御正中大夫崔猷建議以為聖人沿革,因時制宜。「今天子稱王,不足以威天下。請遵秦、漢舊制,稱皇帝,建年號。」從之。周王始稱皇帝,追尊文王曰文皇帝,改元武成。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齊主登極之後,神明轉茂,留心政術,務存簡靖,切於任使,人得盡力。又能以法馭下,或有違犯,雖勛戚不赦,內外莫不肅然。至於軍國機策,獨決懷抱。每臨行陣,親當矢石,所向有功,四夷欽服。西人亦畏其強,人呼之謂「英雄天子」。數年後,漸以功業自矜,嗜酒淫泆,肆行狂暴。太保高隆之,高祖義弟。帝少時常被輕侮,及受禪時,隆之又言不可,心常恨之。崔季舒怨隆之前劾其罪,配徙遠方,乃讒於帝曰:「隆之每理一事,輒雲非己莫能為,是令人上薄朝廷也。」帝積前怨,令武士箠之百餘拳而卒。
  清河王岳,帝從父弟。屢立戰功,有威名,而性好豪侈,耽於聲色。平秦王歸彥自幼撫養於岳,岳待之甚薄,歸彥怨之。及帝即位,歸彥為領軍大將軍,大被寵遇。密構其短,奏言岳造城南大宅,制為永巷,僭擬宮禁。帝聞不平。
  又帝納娼婦薛氏於後宮,岳先通其姊,亦嘗迎薛氏至第。一夜,帝游薛氏家,淫其姊。其姊恃愛,為父乞司徒之職。帝大怒,懸其體,鋸而殺之。岳以帝殺無罪,有後言。帝益不平,遂讓岳以奸,使歸彥鴆岳。岳自訴無罪,歸彥曰:「飲之,則害止一身;不飲,則禍及全家。」岳遂飲之而卒。薛嬪始大寵幸,久之,忽思其曾與岳通,無故斬其首,藏之於懷。集群臣於東山宴飲,勸酬始合,忽探出其首,投於席上。支解其屍,弄其髀骨為琵琶。一座大驚,帝方收取,對之流涕曰:「佳人難再得。」載屍以出,披髮步哭而隨之。
  自是杯不離手,淫暴益甚。或身自歌舞,盡日通宵。或散發披肩,雜衣錦彩。或袒露形體,涂傅粉黛。或乘牛驢橐駝,不施鞍勒。或令崔季舒、劉桃枝負之而行,擔胡鼓拍之。勛戚之家,朝夕臨幸。遊行市裡,街坐巷宿。
  或盛夏日中暴身,或隆冬去衣馳走。從者不堪,帝居之自若。於鄴中構三台,即魏武所建舊址。更名銅爵曰金鳳,金獸曰聖應,冰井曰崇光。方構時,木高二十七丈,兩棟相距二百餘尺。工匠危怯,皆係繩自防。帝登脊疾走,殊無怖畏。又復雅舞,折旋中節。旁人見者,莫不寒心。嘗於道上問一婦人曰:「天子何如?」婦人曰:「顛顛癡癡,何成天子?」帝殺之。太后以帝飲酒無節,舉杖擊之,曰:「如此父,乃生如此兒。」帝曰:「即當嫁此老母。」
  太后大怒,遂不言笑。帝欲太后笑,自匍匐伏於太后所坐牀下,太后坐,舉牀墜太后於地,頗有所傷。既醒,愧悔欲死。使積柴熾火,欲入其中。太后驚懼,親自持挽,強為之笑曰:「向汝醉耳,毋自殘。」帝乃設地席,命平秦王歸彥執杖,脫背就責,謂歸彥曰:「杖不出血,當斬汝。」太后前自抱之,帝流涕苦請。乃笞腳五十,然後衣冠拜謝,悲不自勝。
  因是戒酒一旬,又復如初,淫酗轉劇。征國中淫嫗娼婦,悉去衣裳,赤其下體,吩咐從官共視。又聚棘為馬,紐草為索,逼令赤身乘騎,牽引來去,流血灑地,以為娛樂。一日,幸李后家,以鳴鏑射後母崔氏,罵曰:「吾醉時尚不識太后,何況老婢!」馬鞭亂擊一百有餘。雖以楊愔為宰相,使進廁籌,以馬鞭鞭其背,流血浹袍。置之棺中,載以輀車,欲下釘者數四,久而釋之。又嘗持槊走馬,以擬左丞相斛律金之胸者三,金神色不動,乃賜帛千段。一日,謂文襄后曰:「吾兄昔奸吾婦,我今須報。」乃淫於后。其高氏婦女,不問親疏,多與之亂;或以賜左右,使亂交於前,不從者斬。彭城王太妃者,即爾朱后也。本有絕世容,年長矣,美麗如故。帝至其宮,欲犯之,太妃辭以異日,蓋懼害其子也。帝去,泣謂左右曰:「昔吾失節,已為終身之辱,今何可以再辱?但不死無以絕其心。前夢孝莊帝向我言,吾曾枉殺趙妃,不獲善終,今果然矣。」遂縊而死。有遺言啟太后,以其子彭城為托,故太后常保護之。又樂安王元昂妻李氏,即李后姊,入宮朝后。帝見其色美,逼而幸之,大肆淫樂,不令出宮,謂后曰:「吾欲納爾姊為昭儀可乎?」
  后以其有夫對。帝乃召昂至前,令伏於地,以鳴鏑射之百餘下,凝血將及一石,竟至於死。后懼,乞讓位於姊,太后以為言乃止。
  作大鑊長鋸、剉碓之屬,陳之於庭。每醉,輒手自殺人以為戲樂。所殺者多令支解,或焚之於火,或投之於水。楊愔乃簡應死之囚,置之仗內,謂之供御囚。帝欲殺人,輒執以應命。三月不殺,則宥之。參軍裴讓之上書極諫。帝謂愔曰:「此愚人,何敢如是?」對曰:「彼欲陛下殺之,以成名於後世耳。」帝曰:「小人哉,我且不殺,爾焉得名?」帝與左右飲,曰:「樂哉!」都督王紘曰:「有大樂,亦有大苦。」帝曰:「何苦?」對曰:「長夜之飲不止,一旦國亡身隕,所謂大苦。」帝怒其不遜,使燕子獻反縛其手,長廣王捉頭,欲手刃之。紘呼曰:「楊遵彥、崔季舒逃難來歸,位至僕射尚書。臣於世宗,冒危效命,反見屠戮,曠古未有此事!」帝投刃於地,曰:「王師羅不得殺。」乃舍之。
  嘗游宴東山,以關、隴未平,投杯震怒。召魏收於前,立作詔書,宣示遠近,將事西行。西人震恐,常為拒守之計。實皆酒後空言,逾時輒亡。一日,泣謂群臣曰:「關西不受我命,奈何?」劉桃枝曰:「臣得三千騎,請就長安,擒其君臣以來。」帝壯之,賜帛千匹。趙道德進曰:「東西兩國,強弱力均,彼可擒之以來,此亦可擒之以往。桃枝妄言應誅,陛下奈何濫賞!」
  帝曰:「道德言是。」回絹賜之。帝乘馬欲下峻岸,入漳水,道德攬轡回馬。
  帝怒,欲斬之。道德曰:「臣死不恨。當於地下啟先帝,言此兒無道,酣酒顛狂,不可教訓。」帝默然而止。他日,又謂道德曰:「我飲酒過多,汝須痛杖我。」道德以杖扶之,帝走,道德逐之曰:「何物天子,作如此行為?」
  典御丞李集面諫,比帝於桀、紂。帝令縛置中流,沉沒久之,復令引出問曰:「吾何如桀、紂?」集曰:「邇來彌不及矣。」帝又沉之,引出更問。如此數四,集對如初。帝大笑曰:「天下有如此癡人,方知龍逄、比乾未為俊物。」
  遂釋之。俄而,被引入見,又若有言,揮出腰斬。其或殺或赦,莫能測焉。
  內外潛潛,各懷怨毒。然能默識強記,加以嚴斷,群下戰慄,不敢為非。又委政楊愔,以為心膂。愔總攝機衡,百度修敕,綱紀肅然。故時言主昏於上,政清於下。
  一日,帝將出巡,百官辭於紫陌,使矟騎圍之,曰:「我舉鞭即殺之。」
  旋復飲酒,醉而倦臥,至於日宴方起。黃門郎連子暢乘間言曰:「陛下如此,群臣不勝恐怖。」帝曰:「大怖耶?若然勿殺。」遂如晉陽,築長城三千餘里。秋七月,河南北大蝗,帝問崔叔瓚曰:「何故致蝗?」對曰:「五行志,土功不時,蝗蟲為災。今外築長城,內興三台,殆以此乎?」帝大怒,使左右毆之,擢其發,以圂沃其頂,曳足以出。先是齊有術士言:亡高者黑衣。
  故高祖每出,不欲見沙門。其實應在周尚黑,後滅齊也。帝在晉陽,問左右何物最黑,對曰:「無過於漆。」帝以上黨王涣,於兄弟中行第七,誤「七」為「漆」。使都督韓伯升至鄴征之。涣疑其害己,至紫陌橋,殺伯升而逃,浮河南渡。行至濟州,為人所執,送於鄴都。又帝為太原公時,與永安王濬同見世宗,帝有時涕出,濬責帝左右曰:「何不為二兄拭鼻?」帝心銜之。
  及即位,濬為青州刺史,聰明矜恕,吏民悅之。濬以帝嗜酒,私謂親近曰:「二兄因酒敗德,朝臣無敢諫者,大敵未滅,吾甚以為憂。欲乘驛至鄴面諫,不知用吾言否。」或密以其言白帝,帝益銜之。其後濬入朝,從幸東山。帝裸裎為樂,濬進諫曰:「此非人主所宜。」帝不悅。濬又召楊愔於背處,責其不諫。帝是時,不欲大臣與諸王交通,愔懼帝疑,因奏之。帝大怒曰:「小人由來難忍。」遂罷酒還宮。濬尋還州,又上書切諫。帝益怒,詔征之,濬托疾不至。帝遣人馳驛收濬,老幼泣送者數千人。至鄴,與上黨王涣,皆盛以鐵籠,置於北城地牢。飲食溲穢,共在一所。
  常山王演,高祖第六子,帝之同母弟也。幼而英特,有大成之量,篤志好學,所覽文籍,探其指歸,而不尚詞彩。讀《漢書》至《李陵傳》,獨壯其所為。聰明過人,所與游處者,一知其家諱,終身未嘗誤犯。性至孝,太后常病,心痛如不堪忍。演立侍牀前,以指甲掐其手心,為太后分痛,血流出袖,故太后愛之特甚。於諸王中最賢,帝亦深重之。以帝沉湎無度,憂憤形於顏色。帝覺之,謂曰:「但令汝在,我何為不縱樂!」演唯涕泣拜伏,竟無所言。帝亦大悲,抵杯於地曰:「汝嫌我唯此,自今敢進酒者斬之。」
  因取所御杯盤,盡皆壞棄。人皆謂帝之戒飲,演實有以格之。不數日,沉湎如故。或於諸貴戚家相戲角力,不限貴賤。唯演至,則內外肅然。演將進諫,其友王晞以為不可。演不從,苦口極言,遂逢大怒。先是演性頗嚴,尚書郎中等辦事有失,輒加捶楚。令史奸慝,即考竟不貸。帝欲實演之罪,疑其僚屬必怨,乃立演於前,以刀鉟擬脅。凡令史曾受演罰者,皆臨以白刃,使供演短。諸人俱甘一死,不忍誣。王乃釋之。又疑演假辭於晞,欲殺晞。演私謂晞曰:「王博士,明日當作一條事,欲為相活,亦圖自全,宜深體勿怪。」
  乃於眾中杖晞二十。帝欲誅之,聞晞得杖,以故不殺。髡其首,配甲坊。其後演又諫爭,大被毆撻,傷甚,閉口不食。太后日夜涕泣。帝不知所為,曰:「倘小兒死,奈我老母何?」於是數往問疾,曰:「努力強食,當以王晞還汝。」乃釋晞罪,令侍演。演抱晞頸曰:「吾氣息惙然,恐不能久活。」晞流涕曰:「天道神明,豈令殿下遂斃此舍?至尊親為人兄,尊為人主,安可與計?殿下不食,太后亦不食。殿下縱不自惜,獨不念太后乎?」言未卒,演強坐而飯。晞由是得免,還為王友。帝欲悅太后,進演爵位。命彔尚書事。
  除官者皆詣演謝,去必辭。晞言於演曰:「受爵天朝,拜恩私第,自古以為不可。」演從之,一切謝絕。久之,演又謂晞曰:「主上起居不恒,吾豈可以前逢一怒,遽爾結舌。煩卿撰一諫章,吾當伺便極諫。」晞遂條列十餘事以呈。因為演曰:「今朝廷所恃,臣民所望者,唯殿下一人。乃欲學匹夫耿介,以輕一朝之命?諺云:「狂藥令人不自覺,刀箭豈復識親疏。』一旦禍出理外,奈殿下家業何?奈皇太后何?」演欷歔不自勝,曰:「禍至是乎?」
  明日見晞,曰:「吾長夜久思,卿言良是,今息意矣。」即將晞稿付火焚之。
  帝褻瀆之游,遍於宗戚。所往留連,唯至常山第,不逾時即去。
  太子殷自幼溫裕,心地開朗,禮士好學,關覽時政,甚有美名。帝常嫌其得漢家性質,不似己,欲廢之。帝登金鳳台,使太子手刃重囚。太子惻然有難色,加刃再三,不斷其首。帝大怒,親以馬鞭捶之。太子由是氣悸語吃,精神昏擾,帝益嫌之。酣宴時,屢雲太子性懦,社稷事重,終當傳位常山。
  太子少傅魏收謂楊愔曰:「太子國之根本,不可動搖。至尊三爵之後,每言傳位常山,令臣下懷二。若其實也,當決行之。不然,此言非所以為戲,徒使國家不安。」愔以收言白帝,帝乃止。但未識後日入下,究屬太子否,且聽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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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卷     燒鐵籠焚死二弟 棄漳水殺盡諸元



  話說文宣末年,耽酒漁色,淫虐之事無所不為。用刑更極殘忍,有司逢迎上意,莫不嚴酷。或燒犁耳,使犯人立於其上。或燒車釭,使犯人以臂貫之。每有冤陌,不勝痛苦,皆自誣服。唯郎中蘇瓊以寬平為治。有告謀反者,付瓊推驗,事多申雪。尚書崔昂謂之曰:「若欲立功名,當更思其餘。數雪反逆,身命何輕?」瓊正色曰:「所雪者,冤枉耳,非縱反逆也。」昂大慚。
  帝怒臨漳令嵇曄、舍人李文師,以賜臣下為奴。侍郎鄭頤問尚書王昕曰:「自古無朝士為奴者。」昕曰:「箕子為之奴。」頤以白帝,曰:「王元景以嵇、李二臣為奴,同於箕子,是比陛下於桀、紂也。」帝銜之。俄而,帝與朝臣酣飲,昕稱疾不至。帝遣騎召之,見昕方搖膝長吟,騎以白帝,帝益怒。及昕至,遂斬於殿前,投屍漳水。
  帝如北城,就視永安、上黨二王於地牢,臨穴謳歌,令二王和之。二王懼怖且悲,不覺聲顫。帝愴然為之下泣,將赦之。長廣王湛素與濬不睦,進曰:「猛虎安可出穴?」帝默然。濬聞其言,呼湛小字曰:「步落稽,與汝何仇,而必殺我?但汝之忍心,皇天見之!」帝亦以濬與涣皆有雄略,恐為後害,乃自刺之。又使劉桃枝就籠亂刺,槊每下,濬、涣輒以手拉折之,號哭呼天。於是薪火亂投,燒殺之,填以土石。後出其屍,皮發皆盡,屍色如炭。遠近為之痛憤。僕射崔暹卒,帝親臨其喪,哭之,謂暹妻李氏曰:「頗憶暹乎?」其妻曰:「結髮義深,實懷追憶。」帝曰:「既憶之,自往省。」
  手斬其頭,擲於牆外。高德政與楊愔同相,愔常忌之。帝狂於飲,德政數強諫。帝不悅,謂左右曰:「德政恒以精神凌逼人。」德政懼,稱疾不朝。帝謂愔曰:「我大憂德政病。」對曰:「陛下若用為冀州刺史,病當自差。」
  帝從之。德政見徐書,即起。帝大怒,召德政,謂曰:「聞爾病,我為爾針。」
  親以小刀刺之,血流沾地。又使曳下,斬去其足。桃枝執刀不敢下,帝責桃枝曰:「爾頭即落地。」桃枝乃斬其足之三指。帝猶怒,囚之門下,夜以氈輿載還家。明日,德政妻出珍寶四牀,欲以寄人。帝奄至其宅,見之,怒曰:「我內府猶無是物,爾乃有此。」詰所從得,皆諸元所賂,遂曳出斬之。妻出拜,又斬之,並殺其子伯堅。
  先是齊受魏禪,魏之宗室諸王,雖皆降爵為公,仍食齊祿,未嘗擯棄。
  是年五月,太史令奏稱天文有變,理當除舊布新。帝因問彭城公元韶曰:「漢光武何故中興?」對曰:「為誅諸劉不盡。」帝曰:「爾言誠是。」乃誅始平公元世哲等二十五家,囚韶等十九家。其後將如晉陽,乃盡殺諸元。或祖父為王,或身嘗貴顯,皆斬於東市。其嬰兒投於空中,承之以矟。前後死者七百二十一人,咸棄屍漳水。剖魚者往往得人指甲,鄴下為之久不食魚。又登金鳳台,使元黃頭,與諸囚各乘紙鴟以飛,能飛者免死。獨黃頭飛至紫陌乃墜,仍付御史獄,餓殺之。初,韶以高氏婿,寵遇異於諸元。美陽公元暉業當於宮門外罵之曰:「爾不及一老嫗,負璽與人,何不擊碎之!我出此言,知即死,爾亦詎得幾時?」帝殺暉業。剃元韶鬢須,加之粉黛以自隨,曰:「我以彭城為嬪御。」言其懦弱如女也。韶欲昵帝,故一言起禍,致諸元盡死,身亦幽於地牢,絕食,啖衣袖而死。定襄令元景安欲請改姓高氏,其從兄景皓曰:「大丈夫寧可玉碎,何用瓦全!安有棄其本宗而從人之姓者乎?」
  帝收景皓誅之,而賜景安姓高氏。
  帝嗜酒,體日瘠,李后憂之。帝謂之曰:「我常問太山道士:「為天子幾年?』答我三十年。吾思之,得非十年十月十日乎?」又帝初登阼,改年為天保。識者曰:「『天保』二字,剖之為一大人只十,帝其不過十乎?」
  太子取名殷,字正道,帝視之不悅,曰:「殷家弟及,『正』字一止。吾身後兒不得為帝也。」左右請改之,帝曰:「天也,奚改為?」及疾甚,自知不能久,謂李后曰:「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但憐正道幼弱,人將奪之耳。」
  又謂常山王曰:「奪則任汝,慎勿殺也。」遺詔傳位太子。尚書令楊愔、平秦王歸彥、侍中燕子獻、侍郎鄭頤受命輔政。遂崩。帝居位十年,其崩時,果十月十日甲午也。癸未發喪,群臣無下淚者,唯楊愔涕泗橫流,嗚咽不已。
  太子即位,大赦。諡帝曰文宣皇帝,廟號顯祖。尊婁太后為太皇太后,李后為皇太后。
  先是高陽王湜,滑稽便辟,有寵於顯祖。常在左右,執杖以撻諸王,太皇太后深恨之。及顯祖殂,湜有罪,太后杖之百餘,扶歸而卒。方顯祖殺上黨王涣,以其妃李氏配家奴馮文洛。至是太后赦妃還第,而文洛尚懷戀戀,故意修飾,盛服往見。李妃出坐堂上,旁列左右,引文洛跪於階下,數之曰:「遵難流離,以致身受大辱,志操寡薄,不能捐軀自盡,有愧先王。蒙恩詔得反藩闈,汝是誰家下奴,猶欲見侮!」喝令左右去其衣冠,杖之一百,流血灑地。太后聞之,髡鞭文洛,配甲坊。
  先是顯祖崩,常山王居禁中護喪事。太子即位,以天子諒陰,詔演居東館,軍國之事,皆先咨決。楊愔以二王地位親逼,恐不利於嗣王,心忌之。
  未幾,演出歸第,詔策施行,愔獨主之,多不關預。或謂演曰:「鷙鳥離巢,必有探卵之患,王不可出居私第。」楊休之詣演,演不見。休之謂王晞曰:「昔周公朝讀百篇書,夕見七十士,猶恐不足。王何所嫌疑,乃爾拒絕賓客?」
  晞以告王,王曰:「昔顯祖之世,群臣皆不自保。今一人垂拱,吾曹亦保優閒,何用汲汲。」因言朝廷寬仁,真守文良主。晞曰:「新帝春秋尚富,驟攬萬幾,易為人蔽。殿下以朝夕先後,親承音旨,若使他姓出納詔命,大權必有所歸。殿下雖欲守藩,其可得乎?借令得遂,衝退自審,家祚得保靈長否?」演默然久之,曰:「何以處我?」晞曰:「周公抱成王,攝政七年,然後復子明辟。唯殿下處之。」演曰:「我何敢自比周公?」晞曰:「殿下今日地望,欲不為周公得乎!」演不應。二月己亥,帝奉顯祖之喪至鄴,太皇太后、皇太后皆行,眾議常山王必當留守根本之地。時執政已生疑忌,乃敕二王俱從至鄴。外朝聞之,莫不駭愕。演既行,晞出郊送之。演恐有覘察者,命即還城,執晞手曰:「努力自慎。」因躍馬而去。領軍可朱渾,尚帝姑東平公主,謂執政曰:「主少國疑,若不去二王,少主無自安之禮。」楊愔、燕子獻等皆以為然,乃謀處太皇太后於北宮,使歸政皇太后,出二王於外。
  先是愔惡天保以來,爵賞多濫,欲加澄汰。先自表解開府,諸凡叨竊恩榮者,皆從黜免。由是嬖寵失職之徒,盡歸心二叔。又高歸彥總知禁旅,發晉陽時,楊愔敕留從駕五千兵,陰備非常。至鄴數日,歸彥方知,大慍。故初與楊燕同心,既而中變,盡以疏忌之跡告二王。侍中宋欽道嘗侍東宮,教太子吏事,以舊臣侍側,奏於帝曰:「二叔威權既重,宜速去之。」帝曰:「可與執政共商其事。」愔等乃議出二王為刺史。以帝慈仁,恐不聽,乃通啟皇太后,乞主其事。有宮嬪李昌儀者,即高仰密妻,舊名瓊仙,文襄嘗納之為夫人。文襄歿,有寵於婁太后,常居宮中。李太后以其同姓,亦相昵愛,遂以楊愔所啟示之。昌儀陽以為可,而密啟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大怒,即報知二王,令自為計。演乃謀之賀拔仁、斛律金,二人皆曰:「主上幼弱,今欲出大王於外,愔等之心未可問也。異日權歸他姓,國事正不可料。為大王計,不如收而殺之,以除後患。」演曰:「政自彼操,黨惡者眾,事若不成,反自速禍奈何?」金曰:「此時彼方得志,不以大王為意,乘間猝發,除之匪難。」演然之,會愔等又議不可令二王並出,奏以湛鎮晉陽,演彔尚書事,留鄴。
  二王乃密結諸勛貴,伏壯士數十人於尚書省後室。拜職日,大會百僚,約曰:「行酒至愔等,我各勸雙爵,彼必致辭。我一曰『執酒』,再曰『執酒』,三曰『何不執』,爾等即執之。」及期,愔等將往。鄭頤止之曰:「事未可量,不宜輕赴。」愔曰:「吾等至誠體國,豈常山拜職有不赴之理?」
  遂會於尚書省。設宴堂上,坐定,二王慇懃勸酒,連呼執者三,伏遂起。愔被執,大言曰:「諸王反逆,欲殺忠良耶?尊天子,削諸侯,赤心奉國,何罪之有!」常山王欲緩之,湛曰:「不可。」於是拳杖亂毆,愔及可朱渾、宋欽道皆頭面破血。各以十人持之。燕子獻多力,頭又少發,握其首脫去,排眾走出門,斛律光逐而擒之。子獻歎曰:「大丈夫為計遲,乃至於此。」
  又使薛孤延執鄭頤於尚藥局,頤歎曰:「不用智者言,以至於此,豈非命也。」
  演乃與湛、歸彥、賀拔仁、斛律金執縛愔等,掖入雲龍門。都督叱利騷、儀同成休寧皆拔刃呵演。歸彥諭之,不從。歸彥久為領軍,軍士素服,諭之皆弛仗,休寧歎息而退。叱利騷挺立如故,遂殺之。演同群臣入至昭陽殿,湛及歸彥監愔等在朱華門外。內廷聞變,帝與太皇太后、李太后並出。太皇太后坐殿上,太后及帝側立。演伏階前叩頭,進言曰:「臣與陛下,骨肉至親。
  楊遵彥等獨擅朝權,威福由己,自王公以下,皆重足屏氣,共相唇齒,以成亂階。若不早圖,必為宗社之害。臣與湛為社稷事重,賀拔仁、斛律金惜獻武皇帝大業,不忍喪於權臣之手,共執遵彥等入宮。未敢刑戮,請俟聖裁。專擅之罪,誠當萬死。」當是時,庭中及兩廡衛士二千餘人,皆被甲待詔。
  武衛娥永樂武力絕倫,素為顯宗所厚,叩刀仰視,帝不一睨。太皇太后喝令卻仗,不退,又厲聲曰:「奴輩即今頭落乃卻?」永樂內刃而泣。太皇太后因問:「楊郎何在?」賀拔仁曰:「一眼已出。」太皇太后愴然曰:「楊郎何所能為,留使豈不佳耶?」乃讓帝曰:「此等懷逆,欲弒我二子,次將及我,爾何為縱之?」帝素吃訥,倉猝不知所言。太皇太后怒且悲曰:「豈可使我母子受漢老嫗斟酌!」太后拜謝,演叩頭不已,誓言:「臣無異志,但欲去逼,免死而已。」太皇太后謂帝曰:「何不安慰爾叔?」帝乃曰:「天子亦不敢為叔惜,況此漢輩?但丐兒命,此屬任叔父處分。」太皇太后命演復位,演遂傳帝旨,皆斬之。湛恨鄭頤昔嘗讒己,先拔其舌,後斬其首。又斬娥永樂於華林園。婁太后本不忍殺愔,臨其喪,哭曰:「楊郎忠而獲罪,惜哉!」以御金為之一眼,親內之,曰:「以表吾意。」演亦悔殺之,乃下詔,罪止一身,家屬不問。以趙彥深代愔總機務。楊休之私語人曰:「將涉千里,殺騏驎而策蹇驢,良可悲也。」
  戊申,演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彔尚書事。湛為太傅、京機大都督。
  段韶為大將軍,平陽王淹為太尉,歸彥為司徒,彭城王浟為尚書令。政無大小,一稟大丞相主持。三月甲寅,演以晉陽重地,自往鎮守。既至,以王晞為司馬,謂之曰:「不用卿言,幾至傾覆。今君側雖清,終當何以處我?」
  晞曰:「殿下往時地位,猶可以名教自處。今日事勢,遂關天時,非復人理所及。」演默然。又以晞為文士,恐不允武將之意,晝則不接,夜則載入與語,嘗在密室謂晞曰:「比王侯諸貴每相敦迫,言我違天不祥,恐有變起,吾欲以法繩之,可乎?」晞曰:「朝廷比者疏遠骨肉,殿下倉卒所行,非復人臣之事。芒刺在背,上下相疑,何由可久!殿下雖欲謙退,秕糠神器,實違上天之意,墜先帝之基。」演曰:「卿何敢發此言?亦將致卿於法。」晞見其言厲而色和,乃曰:「天時人事,皆無異謀,是以冒犯鐵鉞,抑亦神明所贊耳。」演曰:「拯難匡時,方俟聖哲,吾何敢私議。子其慎之,幸勿亂言。」談至更深,晞乃退。但未識言者紛紛,常山能終守臣節否,且俟下文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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