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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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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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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章 大地裂隙(五)

  慕聲的眼睛猛地睜開,一把抓住了那隻手,戾氣頓顯:「誰?」

  那手轉瞬間化成了黑氣,消散在空中。

  熟悉的陰惻惻的笑聲靠近,一股腐爛的氣息環繞了他:「瞧瞧我們小笙兒,落魄成什麼模樣。」

  黑影凝成個大胯細腰的人形,曖昧地朝少年的臉撩起了水,似嘲弄,又似挑釁。

  慕聲偏過頭,臉色冷得似冰:「不要叫我小笙兒。」

  「怎麼,那就是你的名字啊,你還想拋棄不要了不成嗎……」水鬼笑起來,指尖慢慢爬上了他的胸膛,來回撫摸,「真可憐,若不是為了慕瑤,何至於如此……」

  慕聲猛地向後退,半個身子出了水,收妖柄忍耐地捏在手上,如若不是頭昏得厲害,連帶著手都在抖,他必定立刻出手,片甲不留。

  「嘩啦——」

  猛地被人一拖,那股巨大的力量牽拉著他,讓他又坐回了水裡,濺起的水花兜頭蓋臉,將他的頭髮都打濕了。

  他的怒意迸現,收妖柄猛地出手,鋼圈卻被那隻黑霧凝成的手牢牢抓住。

  水鬼發出一陣猖狂的大笑,如若她有眼睛,此刻一定笑得滿眼淚花:「小笙兒,你看,我現在一隻手,便格得你動彈不得。」她死死抓住收妖柄,慢悠悠地靠近了他白玉般的臉,「你連收妖柄都控制不住了,何必要逞能呢?」

  另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臉,向下到了脖頸,被摸過的地方濕漉漉的,全是水珠,水珠凝成一股,順著他白皙的下頜往下淌。

  慕聲黑沉沉的眼眸望著她,頭暈目眩,似乎是在忍耐和混沌的交界,他的身體因盛怒而微微發顫。

  領口「嗤」地一下被扯開,露出少年的鎖骨,她撫上去,毫不輕柔,甚至刻意帶著一絲淩辱的味道,將他的皮膚摁得發紅:「小笙兒,今天給我這裡的血如何?」

  慕聲面無表情,身子難以控制地打著冷顫,不知是因為高熱,還是動怒,無聲地伸手摸向髮頂。

  「你還想動禁術嗎?」

  水鬼的動作停下來,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彷彿看到了什麼格外好笑的事:「讓我數數,一次兩次三次,啊呀,你若是再碰,可就是第三次了呢。」

  慕聲的手指僵住,呼吸中帶著乾裂的灼熱,腦子裡似有一團火在燒,身上卻又濕又冷,這樣的割裂,弄得他難以忍受,戾氣暴漲,可是手臂在抖,連殺人的力氣都沒有。

  「你還敢放縱自己,就不怕你失控變成怪物了嗎?」

  那尖尖細細的嗓音誇張地笑著,黑氣凝成的手,驟然又在他臉側浮現,順著他黑亮的頭髮向下撫摸:「小笙兒,你可知道,你的頭髮本該比這長得多。」

  頭髮被她牽起幾縷,那聲音帶著幾絲惡意的蠱惑的味道,「你該感謝你的娘,是她用斷月剪幫你剪短了頭髮。」

  「……」

  「你知道斷月剪是什麼嗎?」

  「……」

  「斷月剪呀,是要用壽數求來的仙家至寶,它能斬斷情愛,又能斬斷怨恨,但斷愛斷恨,二者只能選其一……你猜猜,你娘選了什麼?」

  慕聲猛動一下,眸光閃爍,似是忍耐住了極大的痛楚:「別說了。」

  「我說完了……你聽了我的秘密,就該拿你的血交換。」水鬼語氣急變,手從撫摸變成了緊緊扼住,鋒利的牙齒猛地插進他鎖骨下的凹陷,血珠剎那間湧出,她貪婪地吮吸著,網一般的黑霧,死死將少年困在水中,「小笙兒,動用禁術之前,想想你可憐的娘——」

  慕聲閉上眼睛,睫毛顫動,臉色愈加蒼白。

  頭痛欲裂,加上失血的眩暈,他幾乎有些支持不住。

  指甲嵌進掌心,交疊的痛楚傳來,裂隙……裂隙裡還有人……

  他定了定神,眼前世界又清晰起來。

  水鬼將他放開,少年的臉色慘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他手臂一撐,勉強撐著自己保持體面的坐姿。

  水鬼抹了抹看不清楚的嘴,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小笙兒,你非要待在捉妖世家,與我族類為敵,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這是何必……」

  「……」

  「你娘一生都是個笑話,不想,連你也是個笑話,咯咯咯硌——」她望見他肩頭那個血洞時,嘲笑的目光又變得怨毒起來,咬牙切齒道,「這是鬼王留下的痕跡吧……你既讓鬼王屍骨無存,我也讓你記得這鑽心之痛。」

  話音未落,她的手再次洞穿那個傷口,鮮血迸濺而出,慕聲的額角青筋爆出,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似乎忍耐到了極致,眼眸有一瞬間的渙散。

  太陽躍上天際,天光大亮,蒼綠的山,翠綠的樹,波光粼粼的溪流,一切醜惡醃臢,在陽光之下化為烏有。

  水鬼遁走,黑色霧氣在太陽出來之前消失在水中。

  少年的身體向下滑落,幾乎失去意識躺在了水中,冰冷的溪水帶走了成片的紅。

  燦爛的陽光照著他捲翹的眼睫上懸而未落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暈,如同璀璨的鑽石。

  地宮,不辨日月。

  唯一的光明,是牆上幽綠的鬼火,一叢一叢蜿蜒到遠方,詭異而冷寂。狹窄的走廊很長,空無一人。拾級而下,越靠近大地深處,那股帶著黴味的濕漉漉潮氣越重,是泥土帶著植物根系的味道。

  這條狹窄的通道兩面都是高牆,悶不透風,讓淩妙妙有些擔心兩面的牆會隨時合攏起來,將她們擠成肉醬。

  妙妙和慕瑤自從下了裂隙,就沒消停過。每走幾步,幻妖就給她們設置一道關卡,有時是從天而降的大石塊,有時是牆壁裡「嗖嗖嗖」穿出的毒刺,有時是地底攀爬上來的怨靈,用用冰涼的手觸摸淩妙妙的腳踝,發出幽幽的哭聲,搞得她頭皮發麻,後背發涼,像跳皮筋一樣瘋狂跺腳,單腳雙腿交替變化。

  這一路上,淩妙妙被折騰得草木皆兵,就連自己垂下的髮髻掃過脖頸,都懷疑是有人在後面不懷好意摸她的脖子,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杏眼,一步三回頭。

  慕瑤的嘴唇有些乾裂,汗水打濕了額髮,頭髮絲貼在臉上,鼻子上還沾了一塊灰,完全沒有了平日的體面。妙妙也好不到哪兒去,四目相對,活像是戰亂裡相攜逃難的妯娌倆,妙妙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殺人機關告一段落,慕瑤的神經也略微鬆弛了一些,揚了揚下巴:「你笑什麼?」

  妙妙伸出髒手往裙子上抹了兩把,低著頭給自己重新紮髮髻,嘴裡叼著碧色絲帶,含含糊糊道:「慕姐姐從來沒有這樣狼狽。」

  慕瑤先是一怔,隨即輕輕一哂:「我狼狽的時候多著呢,你沒見過罷了。」

  她一頓,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半是疑惑半是試探地問:「——阿聲把收妖柄給你了?」

  「……嗯。」

  慕瑤的表情有些複雜,似是欣慰,又似乎是憂慮:「妙妙,你跟著我跳下來,真是為了拂衣?」

  淩妙妙仰頭望著她,呆滯了一秒,嘴裡的絲帶掉下來,她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撈,旋即一臉虔誠地入了戲:「那是自然,我喜歡柳大哥呀,喜歡得天上有地下無,真心實意,真情實感……」

  一番表白滔滔不絕,擲地有聲,活像是宣誓。

  不知道怎麼,她說得過於正式,反而讓慕瑤覺得有些戲謔的味道,總之……有點奇怪,但她一時半刻想不明白其中關竅。

  她點了點頭,打斷了她,似乎是被吵得有些頭暈:「好了,既然下來了,我們便一起把拂衣救出來吧。」

  提到柳拂衣,她的神情有些黯淡。

  他素來很強大,似乎從來都會化險為夷,她便一直有幾分僥倖,覺得他是立於不敗之地的。

  但僥倖總是最不可信,六年前,她也天真地以為有爹娘撐著,慕家即使再衰敗也固若金湯,誰能想到,曾經那麼親近的人,會是偽裝成人的大妖……

  一夜之間,她沒有了家。現在,她不想再失去柳拂衣。

  淩妙妙在拉她的衣角:「慕……慕姐姐……」

  少女的杏眼裡閃爍著恐懼,白皙的臉被紛亂的影子遮住了。

  她扭過頭來,前面立著十餘隻高大細長的地鬼,前前後後,蓄勢待發,宛如一片高聳而密不透風的水杉林。

  ——有影子,就有光。

  地鬼逆著光,他們之間的縫隙中竟然透出溫暖的光亮,隱約可見背後明亮廣闊的廳堂。

  不是牆壁凹槽裡幽綠的火種,而是暖色調的、人間最熟悉的燭火。

  她們竟然走到了地宮的核心。

  妙妙透過地鬼們的幾線間隙向內望,先看到廳堂內一排閃爍的燭光,幾隻梨花圈椅,視線慢慢向右移,主位上坐著穿紅裙的小女孩,兩腿懸空,雙手捧著一杯沒有熱氣的茶,嘴唇血紅,像是偷偷抹了大人胭脂。

  她猛地寶石般閃耀的黑眸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正在望著右邊。

  右邊……

  視線再向右轉,露出骨節修長的一雙手,執著茶盞,那手極其蒼白,似乎經年不見光。

  坐在右邊圈椅上的青年男子長髮披肩,低垂眉眼,神態溫和柔順,像是在認真而禮貌地聆聽主人說話。

  看那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樑……淩妙妙猛地一凜:柳大哥活了?

  他斂袖喝了茶,旋即微笑地注視著幻妖的臉,看起來似乎並無異常,只是嘴唇蒼白得毫無血色。他背後一張繡著四君子的巨大屏風,看起來有些眼熟……

  妙妙再仔細瞅,赫然發覺,這地宮裡的種種佈置,圈椅,屏風,桌上白瓶裡插的紅梅,乃至於立式燭臺的位置和蠟燭的數量,都與李府分毫不差。除卻那假模假樣的窗戶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簡直像是將李府的廳堂活生生搬到了地下。

  妙妙正出神間,猛地被慕瑤拉著向後退。慕瑤忙著與打不完的地鬼纏鬥,還沒顧上仔細看廳堂內的人。

  慕瑤喘得越來越厲害,二人相互拉扯著後退,淩妙妙的後背已經貼住了冰涼潮濕的牆壁。

  地鬼猶如無聲的幽靈,慢慢逼近,不言不語地投下一組散亂的影子。

  「符紙不夠了。」

  慕瑤壓低聲音,反手抓住了妙妙的手,貼住了她的耳朵,「待我數一二三,將這包圍圈撞個豁口,你趁機衝出去……」

  她語氣嚴肅而絕望,似乎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不用了慕姐姐……」妙妙熱得渾身是汗,順手拉住了襖子的前襟一扯,釘在前面的一排暗扣卡啦啦地崩開,她飛速將衣服脫下來揉成個團,準備大幹一場,「沒符紙就用收妖柄,其實我還頂一時半刻……」

  話音未落,一厚遝符紙忽然從她襖子裡掉出來,散落在她腳背上,有的滑到了地面。

  「……咦?」她的動作一頓。

  影影綽綽燭光搖曳,澄黃符紙一張疊著一張,被流動的空氣吹得輕微捲動,紅豔豔的丹砂連成了一片瑰麗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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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3: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一章 大地裂隙(六)(七)雙章合併

  符紙像又薄又利的飛刀,在空中散開,將地鬼纖長的影子劈成幾段。地鬼們墨綠色的稀薄血液四處噴濺,在地上積了一窪一窪的血泊。

  眼下只剩成堆的妖屍,地宮的地面像是殺雞宰魚後的菜市場,一片狼藉。

  「啪,啪,啪。」鼓掌聲響起,中間間隔的時間很長,是帶著濃重嘲諷味道的倒彩。

  小女孩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像是沒骨頭一般,似笑非笑地望著被打散的地鬼們遺留下來的一點煙霧:「竟然讓你們打通了關卡,我該說什麼呢,天無絕人之路?」

  慕瑤死死地盯著主位旁捧茶坐著的那個身影,臉色蒼白得像是丟了魂。可是柳拂衣始終低著頭看著茶盞,甚至沒有抬頭看她們一眼。

  妙妙熱的兩頰發紅,在袖子裡艱難地盲點著剩下的符紙,這遝不知從何而來的符紙多半是慕聲悄悄塞的,她衣服穿得厚,竟然毫無察覺。

  按他的脾性,符紙給的時候應當是分門別類排好的,可惜掉出來的時候弄亂了,當時她和慕瑤就像被逼到絕境的人發現了一箱滿當當的手榴彈,罔顧屬性抓起就用,一遝符紙用得只剩五張了。

  她將那可憐的盈餘拿手指展平,小心翼翼地塞進袖子裡。

  唉,真浪費……

  忽然覺察到一道又濕又冷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茫然抬頭望去,幻妖的臉色有些難看。

  一般反派出場,大都愛裝逼鼓掌,喝完倒彩再羞辱主角一番,彰顯自己掌握全域的霸氣,可是幻妖擲地有聲的一番開場白,眼前兩個人竟然毫無反應:一個目不轉睛地盯著柳拂衣,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另一個貌似在聽,實際上不知正在袖子裡搞什麼小動作,眼神都在飄……

  小女孩瞪著妙妙的手,臉色陰雲密布:「那幾張破符紙,根本奈何不了我。我勸你不要以卵擊石,自作聰明。」

  妙妙臉上愕然:「我就是數一數,也沒打算拿出來用。」

  「你說什麼?」幻妖驟然抬高了聲調。

  「……沒什麼。」妙妙嘟囔著縮在了慕瑤背後,只餘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閃爍。

  慕瑤卻恍若丟了神似的疾走幾步,妙妙躲了個空,心道不妙,急忙跟上了慕瑤的腳步。

  她已經快步走到了青年面前,聲音有些打顫:「拂衣……」

  柳拂衣端端坐著,頭髮柔順整齊地披散在潔白的素紗外裳後,手裡捧著茶盞,一雙眼滿含閒適地低垂,睫毛都一動不動,似乎充耳不聞。

  「慕姐姐……」妙妙緊張地去拉失魂落魄的慕瑤。

  「拂衣……」慕瑤已經抓住了柳拂衣的衣袖,像是個小女孩哄生氣的玩伴一樣,小心翼翼地晃了兩下,聲音越發打飄,「你……你看看我……」

  柳拂衣這才隨著她的動作有了反應,望著被她拉住的袖子,隨即目光緩慢地移動到她臉上,眸中露出了深重的茫然,遲疑地問道:「閣下是誰?」

  他的眉眼還是如此溫柔多情,眸中神色不似作偽。

  「……」慕瑤猛地放了手,彷彿她剛才觸摸的是一團火,整個人蒼白得似乎風一吹就能倒下,「你不認得我了?」

  幻妖慵懶地靠在圈椅上。

  她的頭髮已經不像在李准府上那樣發黃稀疏,髮髻不挽,任憑濃密的頭髮搭在椅背上,泛著紫色的冷光,冷眼望著慕瑤說話,看上去異常邪魅。

  「慕姐姐……」妙妙附耳過去,「柳大哥可能是被控制了,像那些製香廠的工人那樣。」

  跳下裂隙之前,幻妖放了話,要將柳拂衣做成她專屬的傀儡娃娃。

  在這個世界中,幻妖以掏心控制人,心臟離體,也就將七情六欲與記憶全數帶走。

  慕瑤聞言,茫然轉過臉,臉色蒼白得嚇人。

  柳拂衣沒有答她的話,接著低頭認真而柔順地看著手中的茶盞裡,茶盞裡盛著的是褐色不明液體,像是放涼的中藥。

  幻妖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不再理會慕瑤,勾起血紅的嘴唇,嬌聲對柳拂衣道:「不知哪裡來的閒人不請自來,擾人清靜,實在是不知禮數。柳哥哥,我們接著喝茶好不好?」

  小女孩聲音稚嫩,伸出細長的手臂,遙遙一敬,表情挑釁。

  柳拂衣端起茶杯欲喝,唇畔帶著一絲溫柔的微笑:「好。」

  「等一下!」慕瑤叫住他,扭頭看向幻妖,神情慘淡,「你給他喝的什麼東西?」

  幻妖歎了口氣,血紅的嘴唇下撇,幽幽地盯著茶盞裡的茶:「柳哥哥,怎麼辦,她實在太吵。」

  柳拂衣像是聽話的管家,聞言立即擱下茶杯起身,臉上的笑容斂了乾淨,眉宇間帶著一絲陌生的戾氣:「請你即刻離開我與楚楚的家。」

  「楚楚?」慕瑤嘴角一抹苦笑,「你醒醒,她不是楚楚。」

  柳拂衣神色冷淡:「她是誰,輪不到你來置喙。」

  「……」慕瑤抬眸望他,臉色蒼白,眼裡已有淚光,輕輕道,「那你……還是柳拂衣嗎?」

  那語氣有些涼,像清晨凝結的露水慢慢深入家具的縫隙,潮氣一點點侵蝕著木頭,將其泡得發漲、變形。

  傀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迷惘,在那個時刻,似乎是熟悉的柳拂衣回來了。

  「還等什麼,還不動手?」幻妖的語氣忽然變得極其煩躁,她滿臉戾氣地盯著柳拂衣的背影,話音未落,他猛地出手。

  「慕姐姐——」妙妙猛地將她拉開,但還是晚了一步,一陣勁風襲來,傀儡柳拂衣毫不留情地抬起掌,直接將清瘦的慕瑤揮在了地上。

  「你幹什麼?!」妙妙一把將其推個趔趄,隨即蹲在地上去看慕瑤,少女坐在地上,半張清麗的臉都腫了起來,嘴角還淌著血,她手捂著臉,滿眼絕望。

  淩妙妙倒吸一口冷氣。

  打人不打臉……這謎一樣的劇情,似乎矛盾不夠激烈,就不能體現男女主角愛情的多舛似的……

  傀儡怔怔望著地上那個脆弱的人影,眼中再次閃過迷茫的神色。幻妖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步一步走到了慕瑤面前,看著她狼狽的神情,嘻嘻笑道:「打臉都趕不走呢,既然這樣想留,那便住下來吧。」

  住下來——這既是邀約,也是挑釁。意味著她們二人能有機會再次接觸柳拂衣,可也避免不了每天注視著他被幻妖操控,對她唯命是從。

  慕瑤抿緊嘴唇不言語,咽下羞辱,也應了邀約。

  幻妖貼近了她的耳朵,輕笑道:「你不是問我給他喝什麼嗎?沒有心臟的柳哥哥要靠喝血維持生命,既然你來了,從今往後,這項工作便由你代勞。」

  渾身上下都叫囂著疼痛,宛如全身的骨頭都被人揉碎了。

  眼睫微顫,光暈模糊成一片,屋裡漂浮著脂粉香氣,他睜了眼,白紗帳子頂上繡的牡丹,紅彤彤的一片,忽遠忽近,看不真切。

  眼前明明有光,光卻像是冬天的雪花,覆蓋在他眼皮上,沒有一絲暖意。

  好冷……

  雙手用力撐著身下床榻,掙扎坐起來,夏天的竹席子在手掌上印下幾道痕跡,一陣天旋地轉,伴隨著激烈的耳鳴,隨即,耳邊傳來白瓷勺子剮蹭碗邊的碰撞聲音。

  眼前女子茂密的黑髮盤成貴氣而複雜的髻,插一支剔透的翡翠髮簪,兩耳的水滴形耳墜搖晃著,低眉攪著手中的藥汁。

  她的白色外裳在腹部鬆鬆打了個結,赤色抹胸襟口開得極低,幾乎要露出大半酥胸。

  「來,把藥喝了。」她一抬頭,露出妝容精緻的一張臉,雙眼眼尾上挑,像兩隻小鉤子。

  他晃了晃神,面前這張臉猶如洪水猛獸,即刻向後警惕地退去,冷淡地開了口:「……蓉姨娘?」

  出口的卻是幾年前的童聲,還帶著點變聲期的沙啞。

  他記起來了,昨天剛歷練歸來,他受了重傷,需要臥床三日。只是……他環顧四周,屋裡的豪華擺件、脂粉香氣都與他格格不入,他怎麼能睡在了她的屋裡?

  那女人微蹙眉頭,勾人的眸中露出一絲不滿:「小笙兒,你怎麼叫我姨娘,我是你娘啊。」

  「……」男孩怔了半晌,抱膝坐在了床上,小臉半埋在胳膊裡,露出一雙秋水似的黑眸,眸中滿是冰涼的不安和抵觸:「蓉姨娘,你為什麼叫我小笙兒?」

  女人用力將勺子向碗裡一放,似是孩子氣地與他置氣:「娘一直叫你小笙兒的,你不記得了嗎?」

  娘?

  小笙兒……

  頭痛驟然襲來,如浪潮蓋過了他,剛醒來時的眩暈想吐,似乎捲土重來,轉瞬意識模糊。

  眼前再清楚時,女人已經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餵他喝藥。

  勺子靠近了唇邊,中藥濃郁的苦味順著熱氣往上飄,他故意閉緊牙關。

  「喝啊。」她溫柔地哄,見他不張嘴,低頭思索了片刻,點頭高興道,「小笙兒嫌藥苦是不是?娘這就去給你加一塊糖。」

  而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裙擺,十二歲的臉與十八歲的臉重疊交替浮現,分不清楚是莊周夢蝶,亦或是產生了幻覺,他忍著頭痛,問出了聲:「你真的是我娘?」

  「我是你娘啊……小笙兒。」

  天旋地轉……好冷……

  似乎整個人泡在冰窟裡,連血液的流動都被凍得滯澀起來,四肢被困在雪中,棉被一般的雪在融化,冰得手腳生疼。

  恍惚中他在雪地中行走,留下一地整齊的腳印,前方是少女時期的慕瑤,高挑瘦削,模糊成光暈,與天際和雪原融為一體。

  「阿姐……」

  少女驚異而茫然地回過頭:「你是誰?」

  他的頭暈得厲害:「我是阿聲啊,是你弟弟……」

  慕瑤滿眼詫異,許久才笑道:「小弟弟,你怕是認錯人了。我娘膝下無子,蓉姨娘只有我一個女兒,哪裡來的弟弟?」

  她好笑地搖搖頭,回過頭去,拋下他越走越快,身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眼前純白一片,飄落的大雪覆蓋在他肩頭。

  「蓉姨娘只有你一個女兒……」

  「那我……又是誰……」

  頭痛尖銳刺骨,如同植物根系要紮根顱骨,霸佔他整個身體,他在痙攣般的痛楚中反復失去意識,疼痛消退的間隙,才後知後覺地在退朝中記起什麼。

  ——原是夢中夢,是真是幻,他腦子裡混混沌沌,一時間還分不清楚。

  只是,裂隙……

  裂隙下面還有人等著他。

  神智終於盡數回歸。

  天色漸暗,他還泡在冰冷的溪水裡,身上帶著傷,如若此時不抓緊時間起來,等陰陽裂轉到陰面,溪水化作暗河,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少年掙扎地爬向岸邊,用盡全身的力氣靠在了樹幹下,濕透的衣服彷彿有千斤重,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又潮又冷。

  風吹動樹林,青草發出潮濕的清香。林中似有仙子經過,化一陣香風到了他身旁。

  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矮下身,口中哼著天真無邪的曲子,輕柔地靠近了他,她髮上熟悉的梔子香馥鬱,聞著便像醉臥百花間。

  赫然是他心中所想。

  先前他嫌棄這股梳頭水的香氣,現在,它卻彷彿是他活著的唯一證明。

  恍惚中,林中而來的女孩勾著他的脖頸,在他頰邊落下冰涼輕柔的一吻,她柔軟的唇像天邊雲朵,山間流嵐。

  他猛地攬住她的腰,將人抱坐在腿上,扣著她的十指,俯身吻了下去,似乎要將這朵雲禁錮在懷裡,再用力揉進胸膛。

  只要不放她飄走,就永遠屬於他。

  少年緊閉雙眼,纖長睫毛翹起,在她唇上輾轉流連,似乎所有暴烈情緒,都在山間雲間,得以溫柔寄託。

  許久,才將她鬆開,伸出手指,來回撫摸著她紅潤的唇,聲音有些喑啞:「你不是跳進裂隙裡了嗎?」

  她的手指也輕柔地掃過他的頰,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有無限憐惜:「是啊,所以,我也只是你的幻夢。」

  說罷,懷中人影立即消散了。

  月光如銀紗,籠罩著少年蒼白的臉。

  他茫然望著空蕩蕩的膝頭,驟然驚醒,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夢是虛妄。

  劈裡啪啦,樹葉被打得上下搖晃,帶著土腥味的冰涼雨點落在他臉上。

  先前還是豆大的水滴,即刻變成了瓢潑大雨。

  暗河裡滿是濺起的叢叢水花,芭蕉葉被打得抬不起頭來,細密的水霧裡,雀鳥被打濕翅膀,在雨中艱難低飛。

  慕聲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仰頭接雨,水汽氤氳的黑眸在雨簾裡愈顯濕潤,似乎帶上了濕漉漉的潮氣。

  他慢慢垂眸,從在懷中摸索,拿出一個皺成一團的紙包,因為被水泡過的緣故,紙和紙沾連到了一處。

  雨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聚集在蒼白的下巴上,旋即順著下頜流進衣領裡。

  他靜默地掀起兩片紙的邊緣,在大雨中極具耐心地將它慢慢分開,五顆飽滿的紅棗堆疊在一起,只是糖衣有些化掉了,流淌著黏糊糊的湯汁。

  「這是金絲蜜棗,專補血的。」

  「我爹說了,每天吃紅棗,健康不顯老。」

  「留著以後吃。」

  她冰涼的十指餵了他一顆棗,隨即霸道地封住他的唇,不容拒絕地請他感受這份甜。

  陽光從高聳的竹林間落下,像絲絲縷縷的糖,鳥叫啁啾,她的手指,便在他無聲的輕吻之下。

  被打濕的黑髮黏在臉頰上,雨水順著他的髮梢滴滴答答地流下,他臉色有些發青,嘴唇在深夜極低的溫度下不自知地細微戰慄著。

  他緘默地放了一顆蜜棗在嘴裡,感受遲來的甜蜜慢慢化開。

  是甜的。

  黑眸閃動,仰望著不見星星的夜空。

  視野裡無數雨絲自廣袤蒼穹落下,閃爍著銀光,如同降下來的千萬根針,俯衝下來,要將大地戳成千瘡百孔的篩子。

  他忍耐著黑暗和冷,舔了舔唇邊遺留的甜。

  裂隙,總會再開。

  「外面可能下雨了。」

  小砂鍋裡咕嘟嘟沸騰著湯藥,中藥味中混雜著一絲稀薄的血腥氣。淩妙妙拿著扇子,不熟練地俯身瞅著火,鼻頭黏了一小塊灰。

  「你怎麼知道?」慕瑤低眉包紮著手腕上的傷口,臉色有些蒼白,但仍然平和地微笑著。

  「我覺得今天地下格外地潮。」妙妙苦大仇深地盯著爐火,煩躁地扇起了風,吹得那爐火左搖右擺。

  人不愛住地下室,都是有原因的,常年不見陽光和藍天,心情容易變差。淩妙妙在地宮住了三四天,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暴躁。

  地宮構造,與李府佈置一般無二,也可能是幻妖只住過李准的家,所以認為人類的房子合該是那樣,就依葫蘆畫瓢給自己建了座一模一樣的。她們就住在先前住過的對應房間。

  可這地下世界就像是精美的仿製品,即使再巧奪天工,也終究比不上真實世界。

  相比之下,慕瑤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耐性。

  幻妖提出的條件很欺負人,不但晨昏定省招她們來,故意讓她們看著被做成傀儡的柳拂衣為她鞍前馬後,曖昧至極,還要讓慕瑤每天放一點血,給柳拂衣煮藥喝。

  淩妙妙這幾日才感受到女主角外柔內剛的脾氣體現在哪裡:她不僅答應,還堅持了好幾天,忍著心痛如絞,面無表情地等待著時機。

  只是……

  背後落下一個高大的影子,是柳拂衣踱到了廚房。

  三個人擠在廚房,一時有些局促。

  妙妙對傀儡心情複雜,昂起下巴,擋在慕瑤身前:「你來幹嘛?」

  靛藍色袖口中伸出骨節修長的手,他端起案板上擱著的空碗看,像是在緩解與生人對話的尷尬,神色冰涼冷淡:「楚楚讓我看看你們熬好藥沒有。」

  「好了。」慕瑤語氣平靜地垂眸,接過他手上的碗,掀開砂鍋蓋子,用勺盛了一碗,擺在託盤上。

  她白皙的手腕上包著手絹,隨著動作,手絹上透出斑斑點點的血跡。

  傀儡無動於衷地望著那傷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拿去吧。」慕瑤平和地遞過託盤,只是沒有看他的眼睛。

  柳拂衣轉身欲走,一隻手突然攔住了他的腰,低頭,是一雙晶亮亮的杏子眼,女孩兒抬眼瞪著他,像虛張聲勢的小老虎:「慕姐姐放血給你熬藥,不說一句謝謝嗎?」

  他怔了一下,旋即冷淡道:「多謝。」

  柳拂衣謫仙般的身影飄然遠去。

  身旁人影驟然一歪,案板上的勺子被撞掉了,噹啷一聲摔在地板上,妙妙在猝不及防的混亂中,眼疾手快地架住了慕瑤。

  慕瑤的臉色唇色都因失血而蒼白,扶住自己的額頭,眼神渙散。

  意識清醒時,她靠在冷硬的椅子上,一隻碗挨住了她的唇,碗中熱氣漂浮上來,蒸在她臉上。

  「慕姐姐……」她睜開眼,淩妙妙臉頰紅撲撲的,站在她椅子前,將碗傾了傾,熱水灌進她嘴裡,「你可能貧血了。我借用了一下廚房的砂鍋,喝點熱水吧。」

  她急忙抬手接過碗,端起來抿了一口,燙口的水入了肺腑,熨帖人心。

  淩妙妙摸遍全身上下,一時赧然:「呀,紅棗沒帶在身上——」旋即又笑,眼眸亮晶晶的,「廚房裡連塊兒糖也沒有,櫃子裡都是空的,裡面還有這麼長的小蟲子,比蜈蚣腳還多。」她伸出手誇張地比劃了一下,滿臉嫌棄地皺起鼻子,語氣歡快,「幻妖造廚房只造個空殼子,跟堆沙堡似的,你說可不可笑。」

  慕瑤無聲地抿著水,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眼淚落進熱水裡,打出幾叢小小的水花。

  「妙妙,坐下歇歇吧。」

  「……」林妙妙無措地盯著以碗遮臉的慕瑤,難道她的安慰神技不起作用,還把女神給弄哭了?

  她蹲下來,小貓一樣趴在慕瑤膝頭,仰頭向上瞅她的臉:「慕姐姐,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你和柳哥哥成婚了,先在無方城住了幾年,然後繼續遊歷江湖,你們生了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們老打架,女孩長得像你。」

  「慕姐姐,我做夢一向很準的,我們一定能出得了裂隙。」

  「……」慕瑤放下碗,已經很好地掩藏起了眼淚,柔和地望著她笑,「既然我與拂衣成雙成對,那你呢?」

  「我……」妙妙頓了一下,回過了神,「我做孩子乾娘唄……」她眼珠子一轉,露出一個相當鬼畜的笑,「難道姐姐你肯讓我做小,我們姐妹二人共侍一夫?那我倒是沒什麼意見,柳大哥想必也願意得很。」

  這樣離經叛道的話,先前她肯定會目瞪口呆,或許怒火中燒,可現在,慕瑤卻知道她什麼用意,被她逗笑了。

  不見天日的地宮裡,兩個人一蹲一坐,面對面笑了一會兒,笑得像未出閣的小女孩,閨房裡拍著手玩家家酒。

  慕瑤心裡一陣鼓脹脹的暖意,同時也幾乎確定,淩妙妙對柳拂衣無意。

  但她是個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對待。

  只是,真如她所說,她能毫髮無損地熬過此難,與他白頭偕老嗎……

  「慕姐姐。」妙妙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你知道幻妖是怎麼把人做成傀儡的嗎?」

  慕瑤端碗的手顫了一下:「先掏心,再用咒。」

  「那你說……」妙妙開始玩自己的手,漫不經心地問,「要是把掏出來的心安回去了,會怎麼樣?」

  慕瑤似乎猛地一怔,隨即傾過身子,附在她耳邊:「不瞞你說,我正有此意。」她壓低聲音,「這幾日我四下觀察過,地宮構造,跟李府一般無二,只是廳堂裡那屏風後面有些文章。」

  「廳堂後面……是十娘子夫婦和楚楚的臥房?」

  「是。那麼多間房裡,只有那一間門口設了封印。正如你所說,幻妖造的這處地宮是個空殼,按理說也沒有防盜的必要,如果她設下封印,想必只有一種可能——裡面存放了貴重的東西。」

  妙妙仰頭:「比如柳大哥的心臟?」

  二人對視,慕瑤眼裡半是期望,半是深重的焦慮。

  淩妙妙知道慕瑤在愁什麼。她們兩個落在幻妖的地盤,美其名曰做客,其實就是變相囚禁,幻妖陰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隨時可能將她們處以極刑。想要在這種條件下搶出柳拂衣的心臟,無異於天方夜譚。

  但要想主動脫困,再救下柳拂衣,似乎只有這一條路。

  事實上,原著就是這樣發展的。涇陽坡一節的末尾,慕瑤經過數天籌劃,想辦法進入了那一間加著封印的密室,決心奪回柳拂衣的心臟。

  可是幻妖心思九曲十八彎,陰毒至極,其實是刻意做出倏忽的假像,引誘慕瑤上鉤,故意布好了殺局等她。

  但慕瑤畢竟是慕家家主,幻妖為了將她一舉殺滅,不得不向天地日月借力,她自己又不願離開主戰場,於是打開了裂隙,令午夜的月光照進了地宮。

  千鈞一髮之際,守在裂隙旁邊的慕聲趁機跳下,將主角團撈上了岸。

  想起黑蓮花,淩妙妙就頭痛。

  她的穿書對於男女主角的劇情幾乎毫無影響,可是自打慕聲遇到了她,路線似乎就有些走偏了。

  太倉郡一節,慕聲沒有害死淩虞一家;長安城一卷,慕聲又為了她兩度使用禁術,加速了黑化過程。

  到了涇陽坡這裡,她給慕聲嚎的那一嗓子如果起效,可能對他的黑化的時間點產生影響,更別說作為他主戰力之一的收妖柄,有一隻送給了她。

  如果蝴蝶效應成立,現在掀起的可能早就不止一場颶風,恐怕是世界毀滅。她根本不能確定他在上面情況怎麼樣,更無法百分之百保證,他能在那個千鈞一髮的時間點準確地趕來救慕瑤。

  所以……

  「慕姐姐,我們不要再觀察了,明天就去搶柳大哥的心臟吧。」

  慕瑤愣住了:「明天?」

  既然幻妖有意做局,那她趁著陷阱還沒做好,提前出手,打她個措手不及,能不能改變劇情發展,讓主角團少些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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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3: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二章 大地裂隙(八)

  幻妖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修剪指甲,小小的手上,十隻手指都塗了紅豔豔的丹蔻,與她血紅的唇、眉間的戾氣一樣,看起來有輕微的違和。

  不是她酷愛這具五歲女孩的身體,而是天生地長的幻妖,唯一的短板便是無法化人形,只有這一具現成的軀殼能為她所用,為此她還蟄伏了許久,想來也真憋屈。

  這種憋屈,她便發洩到了這幾個自不量力、讓她耍得團團轉的方士身上。

  「柳哥哥……」她眼皮微掀,懶洋洋地喚,「我有些餓了。」

  柳拂衣立在她身旁,如同忠心耿耿的騎士,聞言立即恭順而體貼道:「我去廚房給你拿些吃的。」

  幻妖鼻子裡「嗯」地一聲,露出了詭豔的微笑:「好。」

  柳拂衣走遠,腳步不疾不徐,連背影都流露出一種遺世獨立的氣質。

  幻妖伸手看著自己剪好的指甲:其實,這地宮就是一座空殼,廚房裡什麼食物都沒有,所謂的生活,不過是依照著李府的日子做個樣子。

  只是數百年孤獨寂寞,現在有這個傀儡陪伴,哪怕這人間煙火都是假的,她也覺得十分滿意。

  柳拂衣進了廚房。

  廚房裡只有淩妙妙一個,少女穿著一身淺碧色的衫子裙,側著身子站著,正在低頭看著砂鍋,灶卻是冷的。

  「怎麼不熬藥?」他無聲地靠近了她,偏冷的靛藍色衣擺隨風而動,帶著一股陌生的威壓,淩妙妙抬頭,滿眼惶惶然,欲言又止,怯怯道:「柳大哥……」

  「怎麼了?」他冷淡地問。

  少女伸出細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灶台,吞吞吐吐,:「火……」

  他紆尊彎腰去看,黑洞洞的膛裡,柴火淩亂地堆著,皺起眉頭:「火怎麼了?」

  她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有些縹緲:「火點不著……」

  柳拂衣鬆了口氣,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原來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剛要起身,淩妙妙背在身後的手猛然伸出,手裡握了客廳插紅梅的那隻白瓷瓶,「哐啷」一聲砸在了他後腦勺。

  碎瓷片崩裂一地,點點血跡如紅梅,滴滴答答綻放在碎片上。柳拂衣的身子順著灶台無聲地滑了下去,伏在了地上。

  「柳大哥對……對不住,回頭讓你打回來……」

  淩妙妙心跳不止,兩腳在不自覺地抽筋著,她以一個非常扭曲的姿勢,咬牙拖著柳拂衣的身體,移了個位置,扶著他坐著靠在灶台邊。

  他的幾縷長髮遮住了臉,妙妙將他的臉擺正,頭髮理好,看起來像是坐在地上小憩。

  地上殘局拿腳撥到了一邊,她從袖中抽出僅剩的那五張符紙,因手抖得厲害,抽了三次才抽出來,手心都讓汗打濕了。

  她一面按照慕瑤教她的陣法,繞著柳拂衣在地上貼符,一面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生怕一個不注意,幻妖便聞聲而來,掐斷她的脖子。

  最後一張符紙貼好,幾張符紙上的字跡同時閃爍起來,相互感應,表明她貼得位置沒有偏差,即刻便能生效。

  淩妙妙拍拍裙子站起來,倒退著走出了符紙圍成的圈,臨到門口時,以門邊靠著的竹杆猛地將砂鍋一撥,陶瓷砂鍋從桌上滾落到了地上,轟鳴著破碎,發出巨大的響聲。

  她扔下竹竿,轉身飛快地跑出了廚房,走廊不受光,幾乎漆黑一片,靠著樑上冷紅的六角燈照亮,她拎著裙子敏捷地跑過時,六角風燈便隨風而動,垂下的流蘇來回旋轉。

  她閃身進了廳堂,藏在巨大的屏風後背後。透過屏風的縫隙,能看到正在修剪指甲的幻妖扔下剪刀,跳下圈椅,狐疑地往廚房走去,小小的女孩走路像貓兒,幾乎沒有聲音:「柳哥哥?怎麼了?」

  幻妖走遠了。

  屏風背後,那間始終鎖著的房間吱呀開了一條縫,妙妙透過門縫,看見了慕瑤清冷的琉璃瞳,慕瑤沖她點了點頭,旋即無聲掩上了門。

  六角風燈的搖晃慢慢停止,地上恍惚的一團紅光不再變幻,一切重歸寂靜。淩妙妙濕透的後背貼在了冰冷的牆面上,幾乎把自己站成一根柱子。

  如果運氣正常,幻妖一旦靠近被打昏的柳拂衣,就會被那五張符紙聚成的陣暫時困住。慕瑤要趁此機會進入幻妖的房間,去奪柳拂衣的心臟。

  按她們商量好的,妙妙站在放門口望風,一旦形勢有變,即刻敲三下房門,提醒慕瑤出來。

  她一個人站在屏風背後,惴惴不安地盯著轉角,好幾次盯花了眼,杯弓蛇影地看到了幻妖的衣角。

  房間很大,以一張繡著青竹的屏風為分隔,一分為二。靠門是十娘子和李准睡的大床,這些日子,幻妖令柳拂衣睡在這裡,以便供她隨時差遣。

  床上的帳子規規矩矩地掛著,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床單上不見一絲褶皺。

  ……是柳拂衣的風格,慕瑤淡笑。

  房間本就只靠燭火照亮,還有屏風格擋一層,顯得昏暗曖昧。慕瑤的目光逡巡一周,沒有發現異常,繃緊脊背,繞過了屏風。

  屏風後是一張小床,枕頭旁邊有幾隻被開膛破肚漏了棉絮的布偶東倒西歪,有小老虎,也有娃娃,布偶旁邊是膨起的枕頭。

  ——枕頭對五歲的女孩兒來說,顯得有些高了,慕瑤緩緩靠近,伸出纖長手指,將枕頭掀開了一個角。

  枕下果然有一隻成人巴掌大小的漆黑盒子,她的心跳急促,將盒子抽出來。盒子口上以小兒塗鴉的筆法畫著一隻鎖,卻緊緊閉著,她兩手一掰,沒能打開。

  這鎖,原是幻妖畫的封印。

  她背上汗水濕透衣衫,一手摟住那硬物,一手在懷裡迅速摸出一張符紙,蓋住了鎖,符紙貼上的剎那,扭了一下,起了皺,即刻燃成了灰燼。

  她不信邪,又貼了一張,符紙再次飛速地燒掉了。灰燼滑落的同時,慕瑤忽然發現盒子上畫的鎖消失了。

  她心中一喜,顫抖地手掀開盒子。

  瞳孔驀地放大——盒子裡空空如也。

  恍惚中有微風掠過她頭頂,燭火詭異地四下搖擺,滿室虛影亂晃,她猛地抬頭,柳拂衣面色鐵青似鬼,無聲無息地坐在窗口,正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她倒退兩步,裙擺搖晃,地上閃亮的幾個點驟然浮現,匯成個圓,像鐵籠子的底蓋,等著收網。

  「轟隆隆隆——」

  地宮猛然晃動起來,恍惚中讓人有種船行水面的錯覺,隨即,清暉如水當頭潑下來,潑成了一條銀亮的光帶,月光照亮的地方,甚至可以將屏風上繪畫的幾絲啞墨照射得分毫畢現。

  裂隙開了!

  淩妙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按原著劇情,要等幻妖正面對上慕瑤,才需打開裂隙借天地之力。可是她們都已提前行動,事情還算順利,幻妖一去就沒回來,廳堂裡只有她一個人,裂隙怎麼突然就開了?

  她死死盯著緊閉的那扇房門:難道,在她的眼皮底下,慕瑤還是出事了?

  身前一道黑影掠過,帶過一陣混合著花香和甜膩的氣息,她被人推著倒退幾步,踉蹌著退進了黑暗裡,隨即被猛地壓在了牆上。

  脊背驟然挨住冰涼的牆面,她本能地想要逃離,那人已經貼了上來,用身體將她死死挾制他與牆面之間,在她尖叫出聲之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

  淩妙妙瞪著眼睛看到屏風縫隙裡掠過幻妖紅色的衣角,小女孩陰鬱無聲地走回了廳堂,面無表情地環繞一周,沒有發現他們,又走了出去。

  觸到幻妖掃視的眼神的瞬間,淩妙妙打了個哆嗦。她睫毛輕顫,低眼往下看,黑暗裡伸手不見五指,再看也是枉然。

  心跳一陣紊亂,剛才若沒有這一躲,她就是暴露在幻妖面前的活靶子。

  二人緊緊貼在一起,她的睫毛快要掃到他胸口的衣襟上,她幾乎被慕聲的氣息包圍了。

  看來,只要裂隙一開,他就會來,劇情沒有因為她的自作聰明發生任何改變。

  只是……

  手心滾燙的溫度傳遞到她的唇,簡直像是用電熨斗燙她的嘴。

  這人發燒,還燒得不輕。

  幻妖繞了一圈又離開。慕聲放開手,倒退一步,轉身走到了有光的地方,妙妙離開了牆,提起裙擺跟著他走了幾步。

  慕聲轉過身望著她,聲音很輕,話中譏誚之意,聽起來恍若隔世:「你以為擋住自己的臉,幻妖就看不見你了?」

  「……」

  對哦。她猛然反應過來,屏風下面是可以露出她的腳的,一葉障目不過如是,她怎麼犯傻了呢?

  「怎麼了?」

  他見她低著頭沉默不語,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淩妙妙愕然望著他那雙熟悉的黑眸,旋即慢慢低垂眼睫,目光小心地落在他抬自己臉的手上。

  這樣有侵略性的動作,從前他是不會做的。

  在原著裡,慕聲被一個人留在裂隙上,心裡怨恨姐姐在乎柳拂衣不顧惜性命,再跳下裂隙時,已經是一朵經過黑化的黑蓮花。

  可是現在情況又有些不同,她提前推動劇情,裂隙也跟著提前打開,提前跳入裂隙的慕聲,比原著裡狼狽得多,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顯見是放了血又生著病,讓她有點擔心他會不會下一秒就直接昏倒了。

  如果說黑化了,他不可能放任自己這樣不體面地出現;若說他沒能黑化,現在這種反應又是……

  強迫的四目相對,她的眼睛眨了眨:「你……發燒了。」

  慕聲怔怔地鬆開手,有些迷惘地盯著女孩兒的臉,只覺得心裡混沌一片。

  離得這麼遠,她也能看得出?

  妙妙伸手,想看看他肩上的傷口是否癒合,又怕弄痛了他,便輕輕摸了摸他肩下的衣服。

  是濕的。

  她忽閃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瞪著慕聲,有點生氣了:「……你聽見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

  「不可能沒聽到吧,我喊得那麼大聲,半個涇陽坡的都聽得見。」

  「……」

  「我不是說保命要緊嗎?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他望著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眸,輕不可聞:「……我聽到了。」

  聽到了。是被瞬間釘進木樁裡的釘子,像不容拒絕劃開天幕的閃電,午夜夢回,依然是這脆生生甜蜜蜜的最後一句。

  可是,有什麼用呢。

  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用不了她一分鐘,眼前這人,卻是可以為了柳拂衣跳裂隙的。

  他漸冷的目光落在她腰際,猛然抬眼,眸中有驚怒閃過:「香囊呢?」

  妙妙指指懷裡,一臉無辜:「我裝這兒啦。」

  這個動作有些歧義,恍然間讓他覺得,她似乎是在指著自己的心。

  妙妙隔著衣服摸著懷裡的香囊,嘴裡抱怨:「你這個香囊,要繫就繫緊些,不要動不動就掉了,讓我在地上到處找。」

  他眼中迅速蕩出幾絲奇異的情愫,如同在湖裡飄石子兒,一圈一圈溫柔的漣漪蔓延開來。他長長的睫毛傾覆下來,遮住了眸中情緒:「嗯,回去以後繫個不會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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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4: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三章 大地裂隙(九)

  風聲捲動帳子,將作為格擋的屏風吹得哢噠作響。

  柳拂衣一掌毫不留情地襲來,慕瑤在地上打了個滾,堪堪避開,避無可避,半坐在了陣中。

  順而直的黑髮散落下來,覆蓋了肩膀。

  她的左腳踝已經傷了,站不起來,對峙的後半段幾乎都是貼在地上進行的。柳拂衣的攻擊數次擦著她的臉過去,差一點就能要了她的命,她若不落入陣中,就只能死在他手下。

  她從沒想過,即使到了這一步,她依然捨不得對他出手。

  傀儡收回掌去,冷淡地看著坐在陣中的少女,就彷彿看著一隻終於被關進籠中的鳥。

  「拂衣。」慕瑤竟然沖他笑了笑,笑得破碎而哀傷。

  傀儡空洞的眼中生出了一絲遲疑,似乎在疑惑眼前人為何只守不攻。

  這片刻,窗戶被人推開了,紅裙子的幻妖懶洋洋地坐在了脆弱的窗框上,兩條腿懸在窗邊,輕輕一招手,傀儡頷首,畢恭畢敬地回到了她身邊。

  慕瑤望著幻妖,心裡暗歎一聲。她和淩妙妙都只顧著門,殊不知上了封印的門只是個幌子,窗戶才是進出的通道。他們二人都後院繞進來,不經過廳堂,淩妙妙在外守得再緊,也是白費功夫。

  「柳哥哥,幹得好。」幻妖裂開血紅的唇,綻放了一個詭異的笑。

  柳拂衣站在她身邊垂首:「裂隙已開,是否趁此時……」

  慕瑤的臉色霎時慘白,唇畔浮上一絲絕望的笑。裂隙一旦打開,幻妖可借天地之力將她置於死地。

  而這居然是由他提醒的。

  「不急。」幻妖滿意地欣賞著慕瑤慘淡的神色,「外面還有一個——不,是兩個。」

  她意味深長地望著屏風後緊閉的房門,鮮紅的嘴唇輕啟:「給他們,來個大團圓。」

  地宮裡陰暗潮濕,悶得人心頭發慌。好在裂隙開著,輸送了柔和的月光,一點稀薄的新鮮空氣也慢慢湧下來,帶著濕漉漉的氣味。

  外面的雨應是停了。

  想到這裡,淩妙妙抓著慕聲的衣袖多摸了幾下:「淋雨了?」

  少年掀起眼,半晌才道:「……這你也知道?」

  說這句話時,妙妙恍惚中有種錯覺,覺得眼前的人瞬間變成一隻渾身的毛都濕噠噠的小狗,心裡的委屈都漫成了河,還抿著嘴角一聲不吭,只用烏黑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著她。

  妙妙嗤地笑了,但身在地宮,不敢放肆,她立即捂住了嘴,壓低聲音,亮晶晶的眼裡閃爍著得意:「我聰明不?」

  「……」慕聲看著她,眸中流露的情緒複雜。

  她嬉皮笑臉地追著問:「你怎麼不躲躲雨呀?」

  少年斂眸轉身:「……我送你上去。」

  按照原書中設定,幻妖乃天地托生,是強無敵的反派,除非用柳拂衣的外掛九玄收妖塔將其一舉殲滅,否則只有被吊打的分。

  主角團惹不起,只好躲開。慕聲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想快點把她們送出裂隙,先擺脫眼前的困境。

  「叮——系統提示:角色【慕聲】好感度升至85%,請再接再厲。提示完畢。」

  「叮——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三進度附加任務現在開始,請任務人說服角色【慕聲】拯救角色【柳拂衣】。提示完畢。」

  淩妙妙到嘴邊的「好啊」卡了殼,活生生咽了下去,沉浸在連收兩條系統提示帶來的巨大震撼中。

  原文中黑化的慕聲跳下裂隙,想要將姐姐帶出去,而慕瑤堅持要將柳拂衣的心臟搶回來,軟硬兼施不肯走,慕聲沒有辦法,只好替她去將柳拂衣也捎帶著救了回來。

  沒想到伴隨著攻略階段性勝利的同時,屬於原女主的劇情,莫名其妙也加給了她,難道是系統對於她篡改主線劇情的懲罰?

  她聯想到明明應該被困在陣中,現在卻毫髮無損到處遊蕩的幻妖,心中一沉,本想讓慕瑤少受些苦楚才討巧地篡改劇情,誰知弄巧成拙,難道慕姐姐傷得連這個任務都完成不了?

  她立即搖搖頭,指指屏風後那扇緊閉的房門:「慕姐姐還困在裡面。」

  慕聲順著她的目光一望,眼眸沉了下來:「我知道。你先上去,我將阿姐帶上來。」

  他說著就來拉妙妙的手臂,見女孩惶惶不安地抽開手,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救柳大哥。」

  「……」又來了。他感到自己一陣氣悶,但還是勉強壓制住了火氣,冷聲道,「你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只會添亂。」

  淩妙妙的眼睛在黑暗中極亮,滿眼都是不信任:「那你會幫我救柳大哥嗎?」

  慕聲斂眉,抿著嘴沉默半晌,吐出的話像是被凍住的:「……我憑什麼?」

  其實他與柳拂衣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這一路相攜而來,多少還有些感情,何況他深知阿姐對那人的依賴,未必會棄之不顧。只是此時淩妙妙臉上的不安和懷疑讓他滿腹火氣,簡直要生生炸開,忍不住就此遷怒了柳拂衣。

  「我就知道你不會,你只顧慕姐姐,到時你救走了慕姐姐,柳大哥就沒人管了。」

  女孩黑白分明的眼中罕見地浮現出一層薄薄的水光,在幾步之外倔強地瞪著他,像是在跟他對壘,「所以我不走,死也要和柳大哥死在一起。」

  「你……」

  妙妙睨著黑蓮花的臉,少年臉色都變了,黝黑的眸中彷彿流淌著沉鬱的星河,纖長的睫羽一動不動,四目相對,他眼裡的怒火滔天。

  他半天沒說出話來,也放棄跟她掰扯,直接走過來一把箍住了她的腰,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拖著走,眼眸暗沉,薄唇輕啟:「上去。」

  沒想到黑蓮花居然仗著力氣優勢強行救她,眼看就要任務失敗了,淩妙妙一慌,眼裡的醞釀了半天的委屈淚水沒含住,嘩啦一下流了滿臉:「……別碰我。」

  慕聲驟然放開了手。

  他覺察到她居然在發抖,再回頭一看,整個人僵在原地,彷彿是被人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

  她居然哭。

  被他嚇哭的。

  他冷眼瞧著淩妙妙拿袖子無聲地擦眼淚,手指在袖中攥成了拳,潤澤的眸中先是盛怒,隨即茫然。

  柳拂衣不在,她正常得很,一旦事關柳拂衣,她總是要將他推到敵方陣營,似乎跳著跑著要躲開他,投向柳拂衣的懷抱,似乎一點關係也不想跟他扯上。

  是了,到底柳拂衣才是獨一無二,她心之所屬。

  他的手攥得更緊,關節都悶痛,卻仍是抵不上心口奇怪的酸澀和空洞。

  「你就這麼討厭我?」他的語氣裡含著自己也沒想到的失落。

  少女驟然停止擦淚,碧色髮帶垂在白皙的頰邊,睜著發紅的大眼睛,一臉振奮地望著他,脆生道:「我不討厭你啊,子期,你若是不計前嫌救了柳大哥,那我就更喜歡你了。」

  「……」

  他就像被關在籠中的困獸,只要向前衝便會狠狠地撞在籠子上,偏偏縫隙裡看得到外面誘人的食物,引得他不住地往前衝撞。隨後一隻胳膊伸進來,餵了他一塊肉,又摸摸他的頭,卻是鼓勵他再接再厲,繼續自傷。

  慕聲默然盯著她很久,眸中沉沉,辯不出到底是什麼情緒,淩妙妙提心吊膽地望著他,觀察了許久,心裡也有點急了:

  「子期,抓緊啊,慕姐姐很危險的。」

  他慢慢逼近了她,伸手拍了過來,淩妙妙閉眼一躲,那一掌擦著她的耳朵過去,才發現他是往牆上狠狠拍了一張符。

  隨後,他掀擺蹲下身,以她為中心,在地上描了個半圓。

  淩妙妙的裙擺時而擦過他的衣服,他站起來,望著她半晌,才道:「你站在這兒等我。」

  淩妙妙心中興奮,點頭點得像雞啄米,期望他快點去救慕瑤和柳拂衣的心臟。

  誰知他非但沒走,還欺近幾步,幾乎是將妙妙逼得嵌進牆裡。

  少年低頭看著她的臉,黑潤的眸像是冰涼冷硬的曜石,看上去倒真有一二分威壓,他聲音放得極輕,幾乎是貼著她說話:「要是再亂跑,斷你雙腿,拿鎖鏈牽著,聽見沒有?」

  仰著頭的女孩兒開始還有些緊張地望著他,聽到最後,竟然滿臉無知無畏地笑出了聲:「你若是能救回柳大哥,我讓你遛遛也不是不行。」

  慕聲陡然僵住,黑眸中怒火幾乎要溢出來了。

  真是……好得很。

  妙妙眨了眨眼,看著慕聲滿臉鐵青地指著她的臉,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似乎身子都有些發顫了,僵持了一會兒,他旋身走了,衣袍帶過一陣冷風,像烈烈作響的城上旗。

  站在圈裡的妙妙望著黑蓮花負氣遠去的背影,心裡彌漫出一種意外的酸澀來,她歎一口氣,錘了兩下站累了的腿,伸手摸了摸懷裡鼓起的香囊,好像這樣才能安定一些。

  誰知他又飛速折了回來,又站定到她面前。

  四目相對,淩妙妙駭然放下手,少年的長長的眼睫輕顫,沉默半晌,扔給她一遝符紙,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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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4: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四章 大地裂隙(十)

  三更天,月光最盛。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冷白色的光柱中飛舞,如同冬天飄飛的雪花。

  慕瑤伏在地上,雙目緊閉,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層淺淡的陰影,緞子似的長髮在月光下泛著亮光,如同被囚禁的月宮仙子。

  有人慢慢蹲下身來,伸手托起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扶坐起來,她驟然間驚醒,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收妖柄。待看清眼前人,整個人僵住了,似乎是難以置信:「拂衣……」

  「噓……」裂隙投下的月光照在他面無血色的臉上,照得他濃密的眉毛根根分明,他細細端詳著慕瑤的臉,帶著無盡的貪戀。

  慕瑤握住他手臂,琉璃般的瞳孔在月下越發幾乎像是透明,閃爍著淡淡的光:「你方才與我交手時……便醒了?」

  無心之人,只堪作傀儡。

  可是有的人即使沒有了心,依然不甘願做一具行屍走肉,他們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要掙扎著活過來,為了信仰與至愛。

  他微勾唇角,臉色差得嚇人,幾乎像是已死之人詐了屍。他伸手捧住慕瑤的臉,手也是冰涼的,「真傻,為什麼不還手?」

  慕瑤低眸掩住眼中的淚水:「是我技不如人。」

  她的手也順著他的頭髮撫摸上去,摸到了後腦勺一大塊結痂的傷口,溫聲道:「還疼嗎?」

  柳拂衣笑道:「疼。妙妙那丫頭,一點也不手軟。」

  門外忽然一陣騷動,慕瑤神色一凜,警惕地望向門外。

  「阿聲來了,幻妖暫且能擋他一擋。」柳拂衣輕輕道,「瑤兒,我的時間不多了。」

  慕瑤搖頭:「你的心臟在哪裡,我一定幫你找回來……」

  「瑤兒。」柳拂衣打斷,神色有些疲倦,但仍然是在溫柔地笑著,從懷中掏出小木塔來,放在慕瑤手上,低垂眼睫,「無心之人,怎堪長久。」

  「如果此劫不過,收妖塔你代為保管。」他強行掰開慕瑤攥成的拳,將她的手放在小木塔上,「我把口訣告訴你……」

  「我不聽。」她倔強地抿著唇,臉色蒼白,眼下的淚痣冷清,「你答應過往後不讓我受委屈,說到便要做到。」

  柳拂衣手指放在太陽穴上,似是忍著極大的痛楚。

  慕瑤慌亂地扶住他的手臂:「拂衣……」

  「瑤兒,你聽話。」柳拂衣將手放下來,眼底浮現了淡淡的烏青,反握住住她的手,想說什麼,可要交代的太多,一時竟然不知從何說起,只是重複了一遍:「你聽話。」

  「……」她的眼淚簌簌而下,附耳過去,「那你說,我記著。」

  柳拂衣伸手一攬,猛地將她緊緊抱進懷裡,下頜抵住她髮頂,許久,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在她耳畔念了口訣。

  「記得,正對裂隙,借著四更月光催動收妖塔……口訣……不得外傳……」

  「好……」

  慕瑤依在他懷裡,覺得他衣襟上似乎沾著如霜的夜露,二人偎在一起,沉默地聽著門外幻妖和慕聲的打鬥聲,都沒有說話。

  良久,柳拂衣拍了拍慕瑤的衣襟:「時間差不多了。」

  慕瑤不肯起,淚水倒灌進嗓子裡,是發苦的。

  他也沒有催促,只是望著光柱中蜉蝣似的塵埃,平平淡淡道,「瑤兒,若此劫能過,我們成婚好不好?」

  「……好。」

  他望向門邊,門外一陣詭異的寂靜:「若此劫不過,來世……我許你鳳冠霞帔。」

  門猛地推開,撞在了牆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架子上擺的小瓷瓶滾落下來,嘩啦一聲摔成了碎片。

  幻妖的紅裙如同猩紅的旗幟,雪白的赤足一步一步行在地上,指尖生出刺目的光芒。

  慕聲踉蹌幾步,幾乎是被巨大的力量甩進了屋,扶了一把櫃子才站穩,他迅速環視一周,面色一變。

  阿姐不在。

  幻妖的眸子也掃過了地上的空蕩蕩的陣,眉心暴戾之氣頓顯:「人呢?」

  柳拂衣畢恭畢敬,垂首站在一旁,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中:「人折騰得厲害,我將她下去,關進地窖了。」

  幻妖並未起疑,放下了心,而是扭過頭看著一路與她纏鬥的慕聲,露出個陰惻惻的微笑。

  慕聲順著她得意的目光向下看,發現自己恰好站在幾個閃亮的光點中間。

  幻妖滿臉諷刺,笑得囂張:「果真是姐弟倆,一個兩個都自己往陣裡鑽,省了我好大力氣。」

  慕聲發覺不對,本能地捏緊收妖柄,提氣想要躍出,步子驟然頓住,隨即臉色大變,跌坐在陣內。

  幻妖滿意低頭看他,鮮紅的小嘴微張:「真可惜,若不是關心則亂,你還能再耗我一時半刻。」

  她仰頭去拉柳拂衣的手,臉上換上了無辜的笑:「柳哥哥,說好的大團圓,少一個都很可惜。你把那個女人關在哪裡,帶我去看。」

  心臟離體,這一日又沒有喝人血為引的藥,柳拂衣面無血色,眼底發青,已顯枯敗之色。

  幻妖眉頭皺起,似乎想到了什麼,轉身走到地上的少年身邊,附在他耳邊笑道:「你姐姐的血不行,你的血……想必要中用得多。」

  她的臉與慕聲貼得極近,著意觀察他的表情。

  少年不閃不避地與她對視,白玉般的臉上一雙秋水似的黑眸,眼尾挑起個小小的弧度,帶著難以覺察的嫵媚。

  他眼底竟然含著晦暗的笑,毫無氣急敗壞的意思,他嘴角翹起,那一種挑釁的神色,而且是一種來自於同類的、邪氣充溢的挑釁。

  都已經是手下敗將,還不見棺材不落淚……

  幻妖驟然起身,陰鷙地走出了房間。柳拂衣跟在身後,無聲地反手閉上了門,將慕聲一個人關在了屋裡。

  安靜半晌,少年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輕巧地邁腳跨出了陣,低頭看著地面上的幾個光點,眼底閃過一絲冷笑。

  這陣,早就廢了。

  當時他發覺腳下有異,目光飛速掠過幻妖背後的柳拂衣,那臉色蒼白的傀儡也正在看著他,空洞的眸中瞬間閃過了一絲微光。

  他一向看柳拂衣不順眼,那個瞬間,二人卻默契得驚人。

  ——他指尖收妖柄無聲地反套上自己手腕,狠狠一勒,隨即臉色蒼白地跌坐在陣內,瞞過了幻妖。

  陰陽裂中的涇陽坡溫度極低,遠處不住地傳來妖物的呶呶低語,天上黑紗似的流雲,時而遮蔽月亮。

  慕瑤站在高高低低的草叢中,一手托著小木塔,低眉望著深不見底的裂隙,另一隻手在身側繃緊,手指度日如年地數著秒。

  裂隙向無盡的遠處蜿蜒,如大地張開巨口,裸露的岩石像滿嘴尖利的牙齒,咆哮著要將夜空吞下。

  裂隙之下,淩妙妙眼睜睜看著慕聲進了門,出來的卻是毫髮無損的幻妖和柳拂衣,幻妖臉上還掛著囂張的笑,頓時目瞪口呆。

  ……這是大變活人嗎?

  心念一轉,糟糕,她只顧著門,卻忘了窗戶……

  她忍不住向門裡張望,黑洞洞,什麼也看不清楚。黑蓮花沒事吧,別是被人揪光了花瓣踩在腳下蹂躪了一番……剛想邁腳,驀然想起慕聲的話,她要是敢出圈,腿給她打斷,拿鎖鏈牽著遛。

  邁出的腿默默收了回去。

  裂隙投射的月光條帶有一半照進屋內,連木製家具上交錯的淺白指痕和被白蟻腐蝕的細小豁口都看得清清楚楚。

  風揚起紗帳,燭臺上的白蠟無聲淌著渾濁的熱淚,一點點微弱的暖光搖曳著,在皎潔光明的銀色月光下顯得分外窮酸。

  慕聲在屋裡慢悠悠地踱了一圈,目光深沉地上下打量,慢慢落在了那張小床上,幾隻被開膛破肚的布偶旁邊,是明顯高起的枕頭。

  他望著那枕頭,嘴角一絲譏誚的笑,阿姐救人心切,想必是一腳踩進了這個陷阱。

  幻妖既然狡猾多疑,又怎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線索?

  他伸出左手,指尖一隻細細小小的平安鎖懸了下來,他仰著頭,饒有興趣地看。

  剛才他與幻妖纏鬥,她脖子上無意墜下這個銀光閃爍的平安鎖,讓他借機無聲地勾到了手上。

  這鎖想必是李准夫婦花重金請人特製,鏤刻得極其精心,又輕又精緻,鎖鏈細得像一根線……否則也不會這樣輕易讓他得手。

  他望著鎖上浮現的一絲若有似無的黑氣,低頭拎起床上那隻最大的布偶。

  布偶有些舊了,裙子是拿廢舊衣料做的,空冥的眼睛是兩枚碩大的紐扣。針腳顯得有些粗糙,不出意外,是十娘子親手給愛女縫製的玩具。

  ……如若阿姐再細心一些,她就會發現,這隻布偶,棉花都脫出了,卻還是反常的重。

  他面無表情地一扯,布偶殘存的縫線「嗤拉拉」地脫開,更多的棉花下雪一般落在他腳面上,他將手伸進布偶內,在鼓囊囊的棉花中,用力抽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硬質盒子。

  盒子與他手上銀鎖甫一接近,雙雙嗡鳴起來,旋即「哢噠」一聲,盒子自己打開了,露出了裡面鮮紅的一角。

  還未及看全,少年摁著蓋子,意興闌珊地將其扣上了。

  幻妖自己無心,便要將他人之心強加給自己,即使是這樣,卻還不放心,還要把那人製成傀儡,將鑰匙掛在自己脖子上,從裡到外,在手心牢牢掌握。

  慕聲仰頭,皎潔明亮的月光如霜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照著他臉上譏誚的笑。

  阿姐光風霽月……又怎會像他這種邪物,輕而易舉地明白同類的心思?

  他捏著盒子推門而出,幾步閃到了屏風後。

  圈裡的少女似是站的累了,軟塌塌地靠在牆上,望著地面放空,時不時地敲敲腿,可也不敢蹲著或坐——他畫圈太急,畫得有些小了,幾乎將她鎖在了牆邊。

  她嘴裡偶爾嘟囔些什麼,他不用猜也知道,是在憤憤罵他。

  看來斷腿之約,還是有些威懾力。心中在欣慰之外,居然浮現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膨脹的快感——

  控制著她。

  他晃了晃頭,將種荒謬的念頭排除出腦海。

  淩妙妙驟然見慕聲出來,瞬間瞪大了眼睛:「子期……」

  他將盒子扔給她,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瞧見她的神色猛地變了,死死望著他身後,半晌沒說出話來:「你……你……」

  他卻懂了。

  風聲猛地從身後襲來,他低眸望著地面,猛地偏頭避開,左手收妖柄滑落到了指尖,跨了一大步攬住淩妙妙的腰,瞬間帶著她退到了幾步之外。

  她綻開的裙擺像是暈開在水裡的顏料,隨波浪般起伏擺動。

  幻妖披頭散髮地站在背後,鼻孔、耳中都蔓延出黑氣,兩隻眼睛如同被燒得發紅的鐵,聲音低沉得幾乎脫出小女孩的陰鬱,聽起來像是某種野獸在沙啞地咆哮:「你們竟敢耍我。」

  最讓她接受不了的,大概是柳拂衣即使成了傀儡也依然能背叛她,抵死與故人同心。

  她整個人劇烈的情緒波動,帶動了涇陽坡天地變化,地宮開始搖晃起來,牆上鑲嵌的幽綠火種忽明忽暗,柱子紛紛開裂,發出骨骼破碎的恐怖聲音。

  淩妙妙被慕聲帶著,抱著盒子暈頭轉腦地躲,心中滿是絕望。

  完了……她遇到的劇情裡,已經是強無敵的幻妖,居然還暴走了。

  下一秒,背上猛地被拍上一張符,腰被他攬住向上一托,險些將她五臟六腑勒出來。隨即,腳下像裝上了個發射器,推著她以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直接飛出了裂隙。

  少年冷冷的聲音落遠遠在下面,剎那間便聽不見了:「帶著你的盒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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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4: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五章 大地裂隙(十一)

  淩妙妙像火箭般衝出裂隙,打了個滾兒,猛地撲倒在慕瑤旁邊。

  慕瑤手一抖,險些將收妖塔掉進裂隙,冷汗涔涔,握緊了收妖塔退後一步:「妙妙?」

  淩妙妙一動不動地在地上趴了很久,久到慕瑤蹲下來將她輕柔地扶起來,滿臉憂心地看著她,又急著摸她的額頭:「你沒事吧?」

  少女望著空氣呆滯了一會兒,像是才回了魂,從懷裡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盒子塞進她手裡,上氣不接下氣道:「這是柳大哥的心。」

  「……」慕瑤呆呆地捧著盒子,巨大的驚喜從天而降,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還有,慕姐姐。」淩妙妙的語速幾乎是在百米衝刺,讓慕瑤有些擔心她因為上不來氣而昏倒,她指著慕瑤手上的小木塔,吐字如走珠,「柳大哥教你用收妖塔了吧?你能保證一會兒用它收掉幻妖對吧?」

  面前的女孩兩頰發紅,兩眼明亮,滿臉急切地望著她,一連串的問題幾乎將她繞暈了。

  「是……」

  剛點了個頭,就看見淩妙妙霍地站了起來,幾步跑到裂隙邊上,拎起裙子便毫不猶豫跳了下去。

  「妙妙!」慕瑤大驚,跟著衝到裂隙前,淩妙妙的最後一截衣擺也已經消失在黑暗的裂隙下。

  淩妙妙安然閉著眼睛。

  慕聲送她送得極猛,衝上裂隙的速度像是坐火箭,弄得她胃裡翻江倒海,趴在草地上緩了緩,便開始問候系統全家。

  「系統,我要投訴。」

  「……」

  「讓攻略對象保護穿書任務人,還要系統幹什麼用?我會去信息部給你們打差評的,等著吧。」

  愛惜羽翼的系統對「差評」二字敏感至極。

  「系統提示:系統會保障任務人的絕對人身安全,險境一般分為藍、綠、紅三個層級,一旦遇到高危紅色險境,將直接啟動人身安全保護機制,這是任務系統職責所在。根據記錄,任務人【淩妙妙】目前仍未遇到過紅色險境,因此未在保護範圍內。提示完畢。」

  淩妙妙揪了地上兩棵草,杏子眼裡泛著冷光,聞言將草一扔:「是麼?那行,我現在就遇一個紅色險境試一試。」

  系統:「……」

  話畢,她將盒子往慕瑤手裡一塞,第二次跳了裂隙。

  潮氣順著裂隙向下蔓延,依稀帶著地上植物根系的腥氣,竟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梔子香。

  慕聲被逼到角落裡,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只餘烏漆漆的眼睛含著水色,倒映著一點點亮光。

  他心想,自己一定是昏了頭,才會聞到她髮間的味道。

  空氣中甜膩的味道格外明顯,濕漉漉的液體打濕了他肩頭的衣裳,少年掉頭轉彎時,有一瞬間的眼冒金星。

  不能露半分怯,他的背無聲倚著牆壁,借了幾分力,也趁此機會稍稍休息了片刻。

  幻妖被這種甜膩的血氣味激發了邪性,身上黑氣外溢得愈發磅礡,看起來幾乎像是個披頭散髮的厲鬼。

  自暴走以後,她的攻擊完全亂了章法,多數時候是在對著一大片空氣釋放能量,黑氣像一張細密的大網死命蓋過去,排山倒海,似乎要將眼前這隻漏網之魚擠成肉醬。

  她的喉嚨震動:「慕聲,半個陰陽裂中的妖物都被你屠戮乾淨,你以為這樣的能量,不會反噬你自己嗎?」

  眼前的人依然掛著那種令人瘋狂的挑釁笑容,似乎被逼到死境的人全然不是他。

  慕聲歪頭看她,纖長眼睫下的眸中慢慢浮現帶著殺氣的黑:「可惜,我殺妖的時候,你不在。」

  「好狂妄的口氣。」幻妖冷笑,「你為人從來都是這樣麼?」

  慕聲毫不在意地撥弄自己的頭帶,笑道:「上一個這樣說我的妖物,已經死了。」

  他的手雖然放在髮帶上,心裡卻有一絲忌憚。第三次了……

  眼前似有亮光一閃,慕聲無意抬眼,看見一個熟悉的小鋼圈當空而來,卻不是他放出去的收妖柄。

  那隻收妖柄力道完全不足,從幻妖背後襲來,只勝在她毫無防備,竟然也將幻妖打了個猝不及防。

  驟然挨了一悶棍的幻妖沒有反應過來,揮袖便朝背後胡亂打去。

  自然是沒打準。一個兔子似的身影在刀劍橫飛的攻擊中左閃右避,挽著裙子飛速奔來,慕聲懷裡猛地一沉,女孩已經撲到他跟前,四目相對,懷裡的人氣喘吁吁,兩眼晶亮地望著他。

  她臉上還帶著一路奔跑蒸騰起來的熱氣,髮間香氣幽幽,像初春的花朵開滿枝頭。

  他看清了這一張鮮活的臉,感到一陣頭皮發麻的驚怒,未及自己反應過來,呵斥已經脫口而出:「你回來做什麼?」

  可是驚怒之餘,一絲可恥的喜悅,像縫隙裡生長的植物,破土而出,攀援而上。

  月光都沒有溫暖一絲一毫的裂隙,似乎被這道身影一把火點亮了,她腳印踏過之處,就是生機勃勃的光。

  這樣的亮。

  「知道了知道了,回頭讓你遛遛。」淩妙妙鼓著腮幫子,似乎渾然不知眼前情境有多惡劣,扯著他的袖子,將他從角落裡拉出來,「我照顧病人呀。」

  慕聲氣笑了,黑眸望定她的眼:「照顧我,還是來給我添麻煩?」

  說著,壓著她的腦袋趴下去就地一滾,幻妖打了個空,頭上劈裡啪啦掉下一堆碎石,堪堪落在他們臉邊。

  二人的呼吸交疊在一處,淩妙妙終於不慎落在他懷裡了,柔軟的一團。

  她的臉離他極近,近得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臉頰上細小的絨毛,在這種生死一線的時刻,他竟然也手癢,想摸一摸。

  他的睫毛顫了顫,這樣想著,伸出了手。

  她似乎理解錯了什麼,下巴抵著胸膛,忽然從懷裡拿出一遝符紙,不容拒絕地塞進他伸出的手裡,杏子眼裡波光流轉:「子期,謝謝,這是我還你的符紙。」

  「……」他低眉看著符紙上熟悉的筆跡,滿臉譏誚:「用我的符紙,還我的符紙,虧你想得出。」

  身旁石柱挨了攻擊,幾道裂紋卡啦啦地崩開,震得人耳邊轟鳴。他迅速撐起來,眼疾手快地撈起了地上的女孩,拉著她貼在了牆根。

  轟隆——柱子猛地倒下去,碎石迸濺在腿邊,地宮驟然傾頹半邊,揚塵滾滾。

  身旁的人暖融融軟綿綿地貼在他旁邊,像是個毛絨絨的毯子蓋住了他,他肩上傷口似乎崩開了,只覺得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手臂流下去,竟然只覺得渾身發熱,沒覺得疼。

  幻妖已經幾乎被黑氣吞沒,小女孩的身體無法承受這種磅礡的妖氣,皮肉寸寸爆裂開來,血管肌肉開始外露,像是自燃現場,場景十分可怖。

  「看到了嗎,那就是失控的妖。」慕聲長長的睫羽垂下,忽然插空對她說。

  淩妙妙敷衍地「嗯」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到,抬手抓住了自己的收妖柄,拉起慕聲的手,套回了他腕上。

  少年漆黑的眸裡帶上了冰冷的怒氣:「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妙妙眨眨眼,「我暫時借你的呀,用完了還給我。」

  黑蓮花一直是靠兩隻收妖柄打天下的,若少了一隻,就爆發不出日天日地的戰鬥力了。

  他的臉色驟然轉晴。

  淩妙妙踮起腳尖,冰涼的手猝不及防地覆上他的額頭:「你沒燒糊塗吧?可以保護我的吧?」

  「……嗯。」

  他半晌才答,應得極輕,睫毛淡淡掃到她手掌,有些癢。

  她放下手,撓了撓手心……還是癢。

  地宮地動山搖,淩妙妙兩手空空地站在烏雲邊的黑蓮花身邊,虎視眈眈地盯著暴走的幻妖。

  她手心汗濕,心臟像是極速的鼓點。她有心想找個機會試試紅色險境,卻都讓他們堪堪避過了,就連她可以站在慕聲身前,努力做他的人肉盾牌,都被他一把抓了回去,護在身後,沒被傷到分毫。

  地上的碎石塊大大小小橫亙,像是被炸過的採石場,二人退得踉踉蹌蹌。

  幻妖的攻擊不留餘地,像天上下刀子,避無可避,淩妙妙一不留神,被碎石塊絆了一下,猛然失去重心。

  她還未挨到地面,便猛地被他拽起來,趁此機會,幻妖伸長的血紅指甲暴漲數尺,「噗嗤」一聲沒入慕聲胸膛,他的肩胛被一路頂到了牆上,撞得頭頂幽火搖晃。

  幻妖的指爪用力,開始慢慢旋轉,慕聲咬緊齒根,染血的手指一點點艱難地扶住了牆。

  眼前一道影子閃過,身旁手無寸鐵的女孩竟然伸出手,一把反扭住了幻妖的手臂,冷靜道:「放開他……」

  以卵擊石的反抗,更像是挑釁。

  慕聲瞬間清醒過來,臉色大變,額角青筋霎時暴出,張口想要說話,先從受損的心肺倒灌了一口血,猛地噴在了衣襟上。

  「找死……」幻妖冷笑,甩開慕聲,轉而去教訓這不怕死的小東西。

  她反手一擊,毫不留情地打在她小腹上。

  淩妙妙弓起身子,手指間頓時滲出熱乎乎的血液,踉蹌著退了兩步。

  與此同時:

  「叮——系統提示:已啟動紅色險境防護模式,全方位保護任務人安全,請任務人繼續任務。提示完畢。」

  「我……就是找死。」淩妙妙睨著幻妖,餘光瞥了一下被甩出去的少年,他正在撐著地艱難地爬起來,頭髮貼在臉上,眸中黑得似無星無月的夜晚。

  她倒是沒什麼感覺,只是……完蛋,黑蓮花都吐血了。

  「這麼喜歡掏心玩,你有種……別打偏呀。」她倒退幾步,乾脆捂著小腹,無賴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恰擋在慕聲面前,腰猛地被他摟住,下一秒他就要爬起來了——

  她說著話拖延時間,不住地把慕聲的手指往下撥,只希望他慢點起來。

  系統的防護才是真的強無敵,即便幻妖把她戳成篩子,也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

  只是他若再挨一下,恐怕她的攻略對象血濺三尺,她也不用攻略了。

  「你以為我不敢?」幻妖的手指猛然擊出。

  這個瞬間,閃亮的收妖柄霎時飛來,狠狠撞在她指頭上。

  收妖柄帶過的風如刀子,猛地揚起淩妙妙的髮絲。

  眼前那長長指骨折斷了去,帶著丹蔻的半截指頭軟塌塌地垂著,還晃了幾下,淩妙妙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你敢?」

  少年從她身後直起身來,唇含著一抹未擦淨的血,詭豔至極,眸中流淌著的戾氣,慢慢凝成了深沉的黑。

  他從背後禁錮住少女,強行拉開她的手,一張止血符貼迅速貼在她傷口上,旋即以一種抱孩子的手法,托住她兩肋向上一抱,抱在了自己腿上。

  幻妖突然發出了一陣淒厲的嚎叫。地宮開始地動山搖,碎石塊不住地從四面八方滾下來,猶如滔滔山洪,驚濤駭浪不止。

  四更天,月光轉了角度,光帶裡摻雜了九玄收妖塔刺目的金光。淩妙妙往上掙扎著看,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灼熱光芒。

  慕瑤出手了。

  可是慕聲似乎對眼前景象渾然不知,還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緊緊抱著她。

  淩妙妙從來沒有跟他貼得這樣近,一時大駭,不舒服地轉了個身,被他一把摁在懷裡,髮頂貼在他雪白的下頜上,動彈不得。

  他的動作異常強勢,像是鐵籠子,禁錮著她,不由得她反抗,她越掙,他收得越緊,她一時不敢動了。

  餘光瞥見慕聲的手直奔髮帶而去,心裡悚然一驚,急中生智,放聲喊道:「啊呀,子期,我……我好疼……」

  禁錮著她的手臂頓了一下,隨即一鬆,她趁機掙開束縛,抬頭看到了他的臉,心裡咯噔一下。

  眼前人眼角發赤,面無表情,唇上染著鮮血,眸中深沉的顏色,是永夜的天幕和致命的毒汁,是蟄伏到了盡頭的某種獸類,即將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殺戮至不死不休。

  淩妙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心砰砰直跳:「別,別摘!」

  「別摘……」脆生生的聲音。

  他眸中戾氣慢慢退散些許,有些無措地低頭望著她:「不摘,我只是……」

  只是鬆一鬆……

  「鬆一鬆也不行。」少女似乎是有讀心術,眨巴著一雙杏子眼,憐惜卻強硬地望著他的臉。

  四目相對,她斟酌了一下語言,一字一頓:「你頭髮紮得這樣整齊,鬆了就不好看了。」

  鬆了就不好看了。

  原是這樣嗎……

  原來……不是同姐姐一樣的原因……

  原來不是因為怕他……

  「嗯,就這樣……乖。」

  淩妙妙抓著他的手,像哄孩子一樣慢慢從頭頂放下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慢慢恢復正常的眼睛和表情。

  淩妙妙驟然放鬆,才發覺背後的衣服都被冷汗打濕了。

  原書裡寫慕聲黑化,就是剛才那樣的表現,差一點,就差一點,黑蓮花就在她面前黑化了……

  好險……

  九玄收妖塔金光璀璨,照著淩妙妙的臉,給她的眉毛和髮絲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金邊。

  幻妖化成無數縷黑氣,像是池中爭搶投食的遊魚,一股腦地奔向裂隙上方的九玄收妖塔。

  緊張勁過去,她有些無力地偎在慕聲懷裡,虛脫地閉上了眼睛,等著慕瑤來救。

  慕聲纖長的睫毛卻顫動起來,立即低頭去看她雪白的臉,伸手緊張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捏得她生疼:「不准睡。」

  「沒睡……」淩妙妙強打精神甩開他的手,眼睛半睜著,像一隻精神不振的病兔子,滿臉不耐煩,「放心……死不了。我還等著回去見柳大哥呢。」

  「……」

  真想把她丟出去。

  可是他好冷,好不容易抱緊了一團溫暖的火,怎捨得放開。

  他沒有伸手的力氣,甚至還放任自己將臉貼下來,慢慢貼在她順滑柔軟的發頂。

  梔子的氣味飄散出來,她的衣領,袖口,和長髮,都彷彿化作新鮮馥鬱的花朵。他的意識在鬆弛中漸漸渙散。

  懷裡的人……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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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5: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六章 大地裂隙(十二)

  幻妖既死,眾妖一哄而散,四下奔逃。

  脫去陰陽裂的涇陽坡像是洗去了妖冶濾鏡,山的蒼青、樹的翠綠、天幕的湛藍,都淡了幾個色調,泯然平常天地。

  鳥雀在山間發出一連串啁啾,窗櫺上似乎停了隻喜鵲,一聲疊一聲的叫,吵得人耳朵痛。

  輕而薄的帳子揚起,皂角的味道清香。

  他醒來時,帳子角輕柔地掃過他的臉。

  是李府,他先前住的房間。衣服換過,傷口也被包紮好了,身上妥妥帖帖地蓋著薄薄的被子。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順著聲源扭頭一望,額上搭著的沾濕的方巾滑落下來,掉在了枕邊。

  女孩站在窗邊,將頭探出去,只留下個水藍色的背影。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孔雀藍的襖子,領子毛絨絨的。可能是屋裡熱了,故意半穿不穿,滑落在臂彎,露出裡面薄而透的真絲上襦,背部白皙誘人的凹線若隱若現。

  她耷拉著襖子,伸出袖子到窗外虛打了幾下,似乎在與外面什麼人懊惱地交涉。

  慕聲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背影,豎著耳朵聽,只聽得少女清亮的聲音:「一天三頓餵你穀子,還吵。哪裡築巢不好,搭在人家牆上,也不怕翻下去。」

  喜鵲蹲在窗櫺上,歪頭看她,似懂非懂,啾啾啾叫得更厲害了。

  「噓,安生點——」她氣急敗壞地從窗臺上捏了一把穀子扔過去,「多吃,少說話,叫得又不好聽。」

  鳥兒撲棱棱拍翅前去覓食,叫聲驟停。

  她這才歎口氣關了窗,扭身回來。

  慕聲立即閉上眼睛。

  「咦?」她走到枕邊,撿起了滑落的方巾,卻沒有急於蓋上,而是伸出手蓋在他額頭上拭了幾下。

  半晌,似乎是覺得溫度不夠準,扳住了他的臉,俯身下來。

  她溫熱柔軟的唇瓣貼在他額頭上的剎那,少年陡然僵住,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

  「不燒了。」她鬆了口氣,步伐輕快地起身出門,換了一盆水回來,擱在了桌上。

  無意中一低眼,一雙潤澤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臉,將她嚇了一跳。

  「……醒啦?」

  少年坐起身來,紮起的頭髮滑落到腮畔,半晌才答:「嗯。」

  妙妙愣了半天,白皙的手指曲起來,點點自己的腦袋,語氣嚴肅:「你下次要注意點兒。一直發燒,腦子會燒壞的。」

  「……」慕聲看她,長長的睫毛微顫。

  「懂不懂怎麼注意啊?」女孩的眼睛泛著光澤,臉頰新鮮得像掛著白霜的鮮果兒,看他一言不發,用力彈了一下水盆,恨恨道:「拿水,物理降溫。」

  又看他一眼,恨鐵不成鋼:「淋雨不算。」

  「……」慕聲垂下眸子,印象中最後一幕,就是她半死不活地靠在自己懷裡……

  他立即抬眼:「你的傷……」

  淩妙妙一臉不耐煩:「我沒事,都是皮外傷。倒是你——」

  她懶得再說了。這個人新傷疊舊傷地忍著,大病小病一起熬,精力體力都到了極點,因此才會一昏就是三天。

  他這種活法,就是在挑戰人類極限,得改,從頭改。

  「你先前說過,妖的攻擊不會在你身上留下痕跡……」妙妙斜眼瞅著他肩膀,「這次怕是例外了,你這裡傷太重,估計以後也會留疤。」

  他靜靜聽著,面色平平,沒看出有什麼在意。

  「不過你也別太傷心。」她還一本正經地安慰他,「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傷疤是男人的勳章。」

  「……」

  「你就當多了塊勳章唄。」她自顧自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貓兒,驕傲地抬起前爪,髮絲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瞳孔透亮,滿室都是燦然生輝。

  慕聲扭過頭,有些生澀地說:「你怎麼不去找你的柳大哥?」

  淩妙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彆扭的稱呼,笑道:「柳大哥和慕姐姐在前廳呢。」

  陽光透過窗櫺,灑了滿室。瓶中紅梅換成白色菊花,純粹得幾乎易碎,匾額上挽著的白綢花,在風裡微微顫動。

  幾個人沉默地坐著,室內安靜得聽得見窗外的鳥雀啁啾。

  柳拂衣重傷初愈,臉色還有些蒼白:「李兄,節哀。」

  李准眼下兩團烏青,有些憔悴地坐在圈椅上,盯著地面,喉結滾動了一下,沒發出聲音。

  李府小小姐新喪,棺槨還沒到成年人膝蓋,僕婦童子哀哀痛哭三日,如今有點麻木了。

  「花開花落皆有時,由不得人。」慕瑤的聲音清淩淩地響起,幾乎像是喟歎,回頭望向一旁。

  地上鮮豔如旗的裙擺鋪開,女人的水蛇腰纖細,胸部豐滿白皙,低開的襟口別了一朵白花。

  十娘子坐在地上,纖細的脖頸之上,是尖尖的下頜和紅潤的美人唇,再向上,是高挺的鼻子,精緻的鼻尖,兩隻嫵媚的眼睫毛濃密,波光流轉。

  這張臉,本來傾倒眾生。

  「慕姑娘,我沒有騙你。」她幽幽的甜潤嗓音響起,「我家住靈丘,排行第十,族名斐十娘子。斐氏狐族,不喜出世,子子孫孫,隱居山林,妖氣是狐族中最弱。」

  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撫上了自己紅潤的臉頰:「你們是不是想不到,會有狐妖,活成我這個模樣?」

  李准循聲望著她豔麗的臉,神情複雜。

  「我自小嚮往外面的世界,便私自走出去,浪跡天涯。」

  小狐狸一路輾轉,一路跌跌撞撞,最終停留於如畫的煙雨江南。

  「江南李府,最是奢華,庭院裡有九十九種香花,還有一個瓷娃娃似的小男孩……我捨不得離開,便悄悄地在院子裡打了個狐狸洞,住了下來。」

  慕瑤道:「你對我說的那些,都是你親眼看到的。」

  十娘子哀笑點頭。那年輕的商人,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家財萬貫,風流倜儻,不知愁為何物,見誰都笑嘻嘻的。小時候愛爬上爬下摘下鮮花,與鄰居家的小姑娘們擠眉弄眼;長大以後,竟然最是專情,對髮妻方氏百般呵護。

  那樣的生動——那就是人。

  「我……很早就愛上了他。可我知曉,人妖殊途,遠遠看著他長大,成婚,生子,夫婦和睦,子孫滿堂,應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似乎是不想讓李准這一生過於順遂,老天偏偏奪去方氏性命,她拼死留下的小女兒,也是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李准幾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我看著阿准只剩一個人……夜裡在院中枯坐,抱著楚楚,整日整夜不肯撒手,生怕她夭折在繈褓,散盡家財求醫燒香。可我知道,楚楚活不了多久。」

  那個漆黑的夜,萬物無聲,乳母只是打了一個盹兒,年方一歲的幼兒驟然發病,不到一刻鐘便面色青紫,沒了呼吸。

  她看在眼裡,心急如焚,向三更夜月借力,強行化人,只來得及將身體冰涼的孩子抱起來,四處求醫。

  「我走過滿街的醫館,他們都告訴我,沒救了,孩子已經死了,再晚些,屍體都該硬了……」

  十娘子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美人唇輕啟,「我知道,楚楚死了,阿准必然肝腸寸斷。我怎麼捨得他難過——我想起來,斐氏族中有招魂秘術,可醫白骨活死人,可我年歲尚小,妖力不足,無法使用。」

  「所以……你去找了幻妖?」

  「妖族姐妹指點於我,說涇陽坡幻妖乃天地托生,威力巨大,可以借出大把妖力,只是要付出些代價。」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連夜趕到涇陽坡,求見幻妖,不知怎麼,她一次見我,便十分不喜。」

  幻妖自然不喜。

  她天生地長,幾乎為所欲為,可天地也限制了她的力量——她無實形,不能化人,就連一隻修為不足的小狐妖,都能化出美豔人形,令她妒忌萬分。

  「她答應借我妖力,但開出兩個條件。一是讓我前往長安郊區興善寺舊址,收斂死人屍骨,送至涇陽坡來供她吸食。」她歪過頭去,似有些疑惑,「我曾問過她,她說,這是前一個向她借力的人該給她的報酬。」

  慕瑤點頭。當時陶熒求告無門,轉向歪門邪道,以自己和教眾的性命為代價,央求幻妖為陶虞氏的兩顆牙齒賦予妖力,將假舍利子活生生變為邪力之源。

  因幻妖不能化形,無法走脫涇陽坡,那些教眾屍骨,是由十娘子代為轉移的。

  「第二個條件……」她頓了一頓,諷刺地笑道,「幻妖看上我這張臉。」

  李准哽咽了一下:「你……」

  「其實外貌於我,並沒有什麼。」十娘子仰頭望著梁,「若是能換得楚楚一條命,給它也就罷了。」

  「臉給了幻妖,我只好去別處尋覓,我走了很久的山路,找到了一隻剛死不久的鯉魚精,便借了它的殼子,成為你們看到的模樣。」

  她接著笑道:「我假稱自己是醫女,實際行的是招魂禁術,將楚楚救了回來。只是,這禁術救人代價極大,需要施咒者日日一滴心頭血供養,我只好以醫女身份,暫居李府,每天親自給楚楚熬藥。」

  李准緊抿嘴唇,眸中是頹然的迷茫,似乎同樣沉浸於回憶——她胸前是有一塊疤,他曾經問起,她只含糊地說是小時候不慎弄傷的……

  十娘子看著自己細長的十指。

  緣之一字,誰說得清楚。她美豔如花時,未必討得了李准歡心,可是套了滑稽不堪的鯉魚精的臉,頂著旁人的指點和嘲笑、衣不解帶地照顧小女孩的那段日子,李准反而被她的細心和善良打動。

  有他一人之愛,旁人再多白眼,不過過眼雲煙。

  「當我知道可以常伴阿准左右,做他的妻子,我即日便發誓,要以我性命愛他。他的家便是我的家,他的女兒便是我的骨肉。我做了當家主母,將家裡料理得井井有條,只要我在一日,就要保楚楚一天的性命。」

  「可我的妖力,維持不了這麼久的招魂之術,只好誆騙阿准……舉家搬到了涇陽坡。」

  「但你不知道,幻妖無法套上你的臉,正在氣急敗壞,望見了魂魄半離體的小女孩,便橫出了壞心思。」

  她以禁術救回來的小女兒,慢慢地,不再是楚楚。

  鳩占鵲巢,一切都在無聲中翻天覆地,可是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毫無察覺,還以為花月圓滿,好日子還在前頭。

  李准站起,一步步走到十娘子面前,蹲下身來,寶石般閃爍的黑眼眸,沉痛地望著她的臉:「註定要失去的,強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十娘子淡笑,眼底哀意蔓延:「倘若是你想留住,我拼死也替你留住。」

  「荒唐。」李准冷笑一聲,猛地起身,轉過身去。

  「阿准。」十娘子叫住了他,手指撫摸著襟口的白花,目光空洞,「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眼前這人,竟是二十年前,就已經認識了他。

  廢了大半生周折,生生死死,為他編造了一場幻夢。

  而他始終身處局中,一無所知。五年同床共枕,不識對方真面目。

  「阿准……」十娘子又叫,她睫毛低垂,她斟酌了許久,似乎萬般繾綣,都化成酸澀的一歎,「這五年能做你的娘子,每一天,都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李准沉默不語,手握成拳。

  「我很抱歉,欺騙了你。」她長長歎了口氣,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似乎是解脫了,「大夢一場,終有醒的時候。人妖殊途,現今你我夫妻,一別兩寬……」

  「誰要跟你兩寬?」

  李准猛地轉過身,打斷了她的話,眼眶發紅,「成婚的時候你說了,要陪我過一輩子,你要背誓嗎?」

  十娘子花容失色,兩點晶瑩猛地跌落下來。沾濕了絢爛衣襟。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低眸凝視著她,面色複雜,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他竟在哽咽。

  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剩下一句:「既然從前不識,那就從今天,重新認識好了。」

  「好嗎……斐十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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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樹交錯相連的枝杈被人拉低,枝頭上掛著的紅彤彤的果兒就跟著搖晃起來,簌簌抖動。小手伸出去,艱難地夠到了那一叢紅果。

  樹枝太韌,他將樹枝都壓彎了,還是沒能折斷,背上出了細細密密的汗,身子再往前一傾。

  「啊——」腳下一空,驟然失去重心,隨即天旋地轉。

  他打了個滾跌在地上,手掌和膝蓋都火辣辣地痛,軟綿綿的草葉上的露水蹭了他滿臉。

  他翻了個身,包子臉氣鼓鼓的,仰躺著望天,那紅果子好端端掛在枝頭,彷彿是在笑話他。

  「噯呦,小少爺——」乳母跑過來,大呼小叫地摸他的胳膊和腿,帶著哭腔兒問,「乳娘看看,摔壞了沒有?」

  他眨巴著眼睛搖頭。

  褲腿捲上去,膝蓋蹭破了一片,鮮紅的傷口觸目驚心,乳娘倒吸一口冷氣:「少爺啊——」

  「噓。」他推推她健壯的臂膀,認真打商量,「別告訴爹娘。」

  乳娘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著說:「好好的,爬什麼樹,那麼危險……」

  他笑嘻嘻地指著樹:「方妹妹想要那個紅果果。」

  那個妹妹身體虛弱,只能在窗子裡巴巴地看,他摘一串給他插在瓶裡,也讓她看得清楚些。

  「她就是說著玩玩,你還真……」眼前男孩的一雙黑眼睛好像閃閃發光的寶石,又無辜又純粹,她不再捨得再怪了,「乳娘拿藥去給你塗塗?」

  「嗯。」

  乳娘剛走,他的小腿被什麼東西拱了拱,一低頭,腿邊一團褐色的毛絨絨的東西,正在拿頭頂他的腿。

  他讓腿,俯身饒有興趣地去看。

  小東西仰起臉,毛絨絨的臉上嵌著好亮的一雙眼睛,眼尾翹起來,尖尖的嘴裡叼著一大串紅豔豔果子。

  他試探著伸手去抽那枝條。

  「……你是給我送果子來的?」

  它似乎能辨人言,嘴一鬆,讓他順利地抽了出去,張嘴時舔了舔尖利的牙齒。

  手裡擺弄著果子,愛不釋手:「謝謝你。」

  那毛絨絨的東西看著喜人,他伸出手想摸摸,它倒退一步躲開了,蓬鬆的大尾巴掃了幾下,帶起了草叢中的枯葉,在遠處機敏地歪頭看他,明亮的眼睛似乎想說些什麼。

  「啊……那我不摸了。」他失望地抽回手去,想了一想,俯身認真地看著它的臉,「你等我一下好不好?」

  它的眼睛愈發明亮,柔軟的耳尖動了動,安穩地臥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在草叢中跑來跑去,跑了十幾分鐘,才氣喘吁吁地回來,手裡掐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野花,盤腿坐在毛團旁邊,低頭認真而笨拙地將花結在一起,捏得那花都打蔫了,鼻尖上盈滿了汗水。

  好了——」他將五彩斑斕的小花環輕輕放在了它的頭上,旋即伸出手,將它被壓住的柔軟耳朵撈了出來。

  它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抬頭望他。

  「好漂亮。」小男孩趴在草地上,托著腮與它對視,一雙眼睛溫柔天真,「這個花環送給你吧,狐狸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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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5: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七章 大地裂隙(十三)

  淩妙妙坐在慕聲床邊,攪了攪碗裡的藥,心血來潮舀了一小口嘗了嘗,整張臉頓時皺成一團:「呸呸呸——」

  慕聲滿臉複雜地看著她:「那是我的藥,你喝什麼?」

  「我不得試試溫度嗎……」張嘴抱怨時,她的舌尖還是麻痹的,那股澀然的味道在她嘴裡繚繞不去,忍不住將藥碗墩在桌上,「不行,這藥不能喝。苦死人了。」

  「怎麼不能喝。」他端起來剛準備一飲而盡,突然頓了頓,手一抖,將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麼啦,」淩妙妙瞬間緊張起來,「你手也傷了?」

  少年摸著自己的手腕,頓了一下,才低著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沒記得他手上有傷啊,難道他在裂隙下面拉她的時候太用力,拽脫臼了……

  淩妙妙瞅著他的袖口,「傷哪了?」

  他沉默幾秒,耳尖有些發紅:「說了你也不知道。」

  她頹然歎口氣,蔫搭搭地端起碗來,勺子湊到他嘴邊:「那你下午得叫慕姐姐來看看。現在先這樣湊合湊合吧。」

  慕聲低下頭,非常湊合地喝了藥。

  室內一時安靜無聲。

  喝了兩口,他忽然垂著眸開口:「我頭一直扭著,好累。」

  「……」淩妙妙無語地望著他,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只用動動下巴頦低頭喝藥也能覺得累,「我手舉著還酸呢。」

  他望她一眼,言簡意賅:「你往裡坐些。」

  淩妙妙低頭一看,自己的膝彎都已經抵著床沿了,再往裡……

  索性將兩隻鞋一蹬,直接盤腿坐上了床,都已經上來了,才覺得自己有點過於不客氣了,延遲地補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聲低著頭看著她手裡的碗:「……別廢話。」

  淩妙妙扭了個身,慢慢挪到了他旁邊,他向裡移了移,給她讓了個位置。

  「這樣果然舒服多了。」淩妙妙喟歎一聲,摩拳擦掌,幾乎是正對著他的側臉,勺子伸過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閉,藥汁直接傾灑出去,從嘴角,順著他脖頸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邊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藥汁,順著他的脖頸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邊,乾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還說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該進水的時候閉什麼閘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瀲灩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睫毛纖長。

  四目相對,淩妙妙底氣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覺得這藥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望著她臉不說話。

  她將藥碗放在桌上,一手捂著他的嘴,另一手飛快地從懷裡掏出個紙包,單手展開,拈起兩顆黏連的蜜棗塞進他嘴裡,隨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來,半晌,歪頭問,「甜麼?」

  少年的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開絹子,他已經默然將棗咽了下去。

  淩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來,循循善誘:「良藥苦口利於病,慕姐姐親手給你抓的愛心方子,你還不快點喝完?」她微微張嘴,發誓自己對幼兒園的小弟弟都沒有這麼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張的唇,半晌,吐出一個字:「甜。」

  「……」

  一口氣噎進肺裡,淩妙妙想摔碗。怎麼會有人反射弧這麼長?

  慕聲這次喝藥,喝得十分不順利,一芍藥他要分三口咽下去,催他,他便垂下眼睫,淡淡說:「燙。」

  「我剛嘗過了,不燙。」淩妙妙恨鐵不成鋼,勺子幾乎懟在他嘴唇上,恨不得給他灌下去,「要不,要不你自己吹吹……」

  「……」他看看藥,復又看她一眼,那眼神充滿譴責,看得淩妙妙都有些過意不去了,只得對著窗口吹進來的涼風又耐心地晾了十分鐘。

  再餵,他還是時不時閉口,弄得藥汁橫流。

  「你怎麼連喝藥也不會呀。」淩妙妙惱了,憤憤展示沾滿褐色藥汁的手帕給他看,晶亮的杏子眼氣鼓鼓地瞪著他。

  慕聲望她一眼,沉默了半天才開口,眸中神色委屈:「太苦了。」

  她沒話反駁,想想剛才的味道,這藥確實難以下嚥,只好默然再餵,一腦門的汗又被風晾乾了。

  一碗藥喝完,足足用了三刻鐘,她等得沒了脾氣。

  收了碗,活像打完一場仗,揉揉酸痛的手腕,才想起來什麼:「對啦,我的收妖柄……」

  慕聲聞言,從左腕上卸下她的那隻收妖柄,抬頭一看,卻怔住了。

  她手握成拳,露出纖細皓腕,伸到他眼前。

  她下意識的動作,竟然不是伸手去接,而是……要他戴。

  他躊躇許久,目光不住地被她的手腕吸引,腕側的骨節微微凸起,皮膚光滑細膩,微微透出一點青色血管,向上的整個小臂,都是白皙柔軟,隱在挽起的孔雀藍袖口深處。

  他躊躇了半晌,還是沒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淩妙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被他抓住了手,隨即感覺到他的指腹貼著她的手腕,來回摩挲了幾下,弄得她手上發癢,心頭也彷彿有隻爪子在撓。

  那感覺,簡直就像小孩子抓住了新玩具……

  愛不釋手。

  她腦海裡蹦出這四個字的剎那,渾身一個激靈——怎麼能產生這麼荒謬的錯覺。

  慕聲也猛然撤回手去,目光似乎無處安放。

  淩妙妙還懵懂地伸著手:「剛……剛才這是?」

  他手裡捏著收妖柄,睫毛抖動,語氣卻很平穩:「沒什麼……怕套不上,量量尺寸。」隨即,拉過她的手腕,飛速套了上去,沒再看她一眼。

  淩妙妙心裡一虛,捧了捧自己的臉頰,又比比手腕,嘴裡嘟囔:「我最近的確是胖了些……但也不至於到套不上的程度吧。」她頓了頓,戳他,「那你上一次怎麼沒量?」

  「……」

  他停頓一秒,驟然拉開被子躺了下去,翻身朝著帳子裡,遠遠地躲開她,「你回去吧。」

  「啊?」

  「你走吧……我要睡了。」

  十娘子纖細漂亮的十指執著茶壺,顏色澄清的茶水拉成一線,倒進慕瑤的茶杯。

  「多謝。」慕瑤望著她姣好的側臉,頓了片刻,語氣柔軟下來,「先前是我猜測不實,對你多有誤解……抱歉。」

  桌上擺著四道小茶點,精巧細緻,都是當家主母親手製作,親自擺盤。她作為李夫人,持家井井有條,無可挑剔。

  十娘子濃密的睫毛像忽閃忽閃的小扇子,低而甜潤地笑道:「我還是一次聽聞捉妖人向妖物道歉。」

  慕瑤神色認真而誠懇:「我慕家有家訓,斬妖只為衛道,保百姓安定,絕不無故濫殺。」

  十娘子頷首,語氣溫柔:「捉妖世家慕氏光風霽月,嗯,我略有耳聞。」

  柳拂衣也道:「我也欠你一個道歉,對不住。」

  十娘子笑了:「謊言終歸是謊言,總要有戳破的一天,我本是妖,藏得再好,也會露出馬腳,怎麼怪得到你們?一切塵埃落定,反倒安心了。」

  她將盤子裡裝飾的薄荷葉片耐心地擺好,許久才低眉道:「只是我有一個疑惑,藏在心中許久……」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不妨說說看。」

  十娘子抬起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我等妖族化人,四肢俱全便已覺得是平生所幸,對於外貌,從不刻意追求。但對於人來說,皮囊,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一句話,把兩個人都問住了。

  楚楚夭折那一夜,她戴著兜帽抱著孩子上街求醫,只露半張臉,三更半夜裡,半數醫館都能為她燈火通明,人們與她搭話,大都輕聲細語,畢恭畢敬,唯恐驚著了天上人。身上沒帶銀錢,也有人一大把墊付。

  可她自從套上鯉魚精的殼子回到李府以後,世界瞬間變了個樣子,街上的孩童見她啼哭,婦女見她竊竊私語,男人們避她不及,眉眼中閃爍奇異的厭惡。

  她去抓過幾次藥,同樣的醫館,同樣的夥計,卻是冷言冷語,愛答不理。

  李府內外,她走過之處,處處是角落裡切切察察的笑聲,下人們好奇又畏懼地打量她,當面說話時畢恭畢敬,背地裡卻從不與她親近。

  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她的生活圈裡,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待她如常,如寒冬中的火焰,李准就是其中之一。

  「開始我不懂……後來,漸也明白了。」她苦笑道,「人類的世界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我的臉變了。」

  她撫摸著自己嬌媚的耳垂,目光茫然,語氣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諷刺:「人,有時真的很奇怪。似乎不美麗的人不配得到愛,太美麗的人,也不配得到愛。我竟搞不懂,他們要的究竟是什麼。」

  慕瑤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美麗怎麼會是罪過?難道你從前……」

  「不,不是我。」她解釋,「你難道不知道無方鎮的那一位嗎?我狐族少女,自小便被父母族人耳提面命,這位便是反面例子。阿媽阿爸曾經對我說,皮囊太美麗是不詳,故而我即便化人,也總是擔驚受怕,戰戰兢兢。」

  「無方鎮……」柳拂衣茫然了片刻,目光一凜,「你是說……麒麟山……」

  靈丘就在麒麟山下一隅,斐氏狐族知道「她」,想想也說得過去。

  「現在誰還記得麒麟山?」十娘子目光幽幽地望著他,「活成個笑話,大抵如此:世人只知無方鎮,不識麒麟山。」

  她似乎感同身受,許久才長歎一聲,「美麗豈是不詳?不過是愛錯了人罷了。」

  慕瑤聽了良久,這才反應過來,喉頭發緊:「你見過『她』?」

  十娘子點點頭:「兒時有幸見過的,那時她還沒有走出麒麟山,同樣是天生地長的妖,卻比幻妖強了太多。後來便再無緣見面,只是在妖族姐妹那裡有所耳聞——時至今日,無方鎮那位,想必早已失控了。」

  慕瑤臉色蒼白,不經意間捏緊手上捉妖柄:「她……她在哪裡?」

  十娘子微微一笑:「你們若是想找她,便去無方鎮等吧。那是她緣起之處,也是她夢斷之所,她縱然跑到天涯海角,終究,還是會回到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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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八章 大地裂隙(十四)

  夜幕降臨,路邊蛐蛐兒疊聲長鳴,周遭行道樹,只能看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三輛馬車在晦暗的道路上依次安穩行進,車軲轆旋轉,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涇陽坡副本走到尾聲,主角團和李准夫婦揮手作別。

  李府上下離開荒僻的涇陽坡,浩浩蕩蕩地搬回江南舊宅,而主角團要北往長安城,架不住李准的厚意……蹭了他們三輛馬車。

  李准出手,必然闊綽,車內非常寬敞,塌上墊著柔軟的絲綢軟墊,神似臥鋪,可供行人安穩休息,車夫訓練有素,一路上沒有發出任何噪音。

  淩妙妙蜷縮在車裡,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衣,借著簾子縫隙中透出的一線昏暗的光,翻來覆去地把玩手裡的玻璃片。

  涇陽坡副本和附加任務的獎勵,加起來就換來這麼一個小小的「回憶碎片」,還是她看不明白的回憶——

  那個場景裡,慕府的房間寬敞奢華,寬闊的几案前,長相妖媚的女人穿著層疊繁複的坦領裙,手把手地教黑蓮花學術法。

  那時慕聲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眉眼還留著兩三分稚氣,先前那垂在兩肩的頭髮卻已經拿白髮帶高高紮起來了,露出雪白的耳朵和優美的鬢角,堪堪顯出少年人的輪廓。

  那女人坐在他身後,是一個出人意料的親昵姿態,握著他的手懸筆,從右至左,慢慢在黃紙上畫符。

  筆尖上沾著鮮紅濃郁的丹砂,只拿筆鋒細細勾勒,曲裡拐彎,活像是走迷宮,一筆連綴下來,圖騰似的字符密密麻麻地畫到了左側。

  筆鋒一頓,那女人抽開手,低頭問他:「小笙兒,記住了麼?」

  那聲音如黃鸝嬌啼,帶著向上的鉤子,她的臉幾乎貼住他的額頭。

  慕聲並沒有抗拒之色,只是沉默地望著桌上的黃紙,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女人耐心地從下面抽出一張紙,又將筆蘸滿了丹砂,淡淡道:「若是沒學會,娘再教你一遍……」

  「我記住了。」他答,聲音還是略有沙啞的童聲,「可是……」

  「可是什麼?」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茫然:「阿姐曾對我說過,畫符切不可從右向左,由內往外……」

  女人笑了:「你姐姐說的對,這便是反寫符。」

  少年驟然抬眼,眸中驚異。

  「想問我為什麼教你這個?」

  女人翹起唇角,已經拿起筆,細細密密地在新紙上再次勾勒起來,耐心得彷彿在點妝描眉:「慕瑤根骨極佳,三歲上開始修煉,才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半道兒出家,慕家這些人又不肯好好教你,你若是不自己想些辦法,這輩子都不可能趕得上你姐姐。」

  她已經畫好一張,擱了筆,憐惜地撫摸著他的頭髮:「你不是想要保護姐姐嗎,若是不變得強大,下次,還是只能躲在她背後。」

  慕聲扭頭,沉默地望著她在陽光下清淺的栗色瞳孔。

  她的撫摸愈加輕柔,像是在逗弄一隻寵物,紅唇輕啟,語氣散散慢慢:「小笙兒,你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對不對?」

  「……」男孩抿緊嘴唇。

  「你本就從黑夜中來,還想披一身的光明,哪來的這種好事。」

  慕聲緊握的拳慢慢鬆開,拈起了筆,像是在和誰慪氣似的,一聲不吭地畫滿了一張,只是手有些抖,收尾時線條有些彎曲。

  女人拿起紙來細細看,滿意地「嗯」了一聲,彎起嘴角,「小笙兒果然是最聰明的。」

  ……

  淩妙妙仔仔細細看了那女人的臉,確定她絕對不是先前夢裡的那個。

  那張臉給人的印象深刻至極,縱然淪落風塵,哭花了妝,也美得空靈,不似眼前這個女人,美則美矣,卻是錐子臉,大眼睛,鉤子一樣的眼尾,窄肩細腰,酥胸半露,走的是妖媚惑人那一掛。

  可是慕聲的的確確叫她「娘」,二人的動作親昵如母子,看起來竟然沒有任何違和。

  她接著向下看。

  門被推開了。小童端著託盤上了茶,恭敬地遞到她手邊,似乎不太敢抬頭直視她的臉:「二夫人。」

  「嗯。」她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揮揮手,「下去吧。」

  「二夫人……大小姐回來了,在前廳……」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有些奇怪地看了女人一眼,她正在專心致志地將託盤裡幾碟糕點擺在慕聲眼前,聞言只淡淡道,「我一會兒便過去。」

  小童又好奇地偷瞄了她幾眼,躬身退了出去。

  這個陌生的女人,是慕家的二夫人……印象中慕聲似乎同她說起過,慕懷江確有一房妾室,此女名叫白怡蓉,慕瑤雖然叫白瑾為娘,只喚二房蓉姨娘,事實上卻是這個二夫人的孩子。

  只是,當時他說白怡蓉為人淺薄,他背上那些鞭痕,有一半是這個女人從中挑唆的結果;一旦他沒能保護慕瑤,這個女人便會上手打人,亦或是用別的方法折辱他,簡直就是惡毒繼母的典範。

  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不像他說得那樣,至少這段碎片看來,這個階段,他和白怡蓉已經好到了互稱母子的關係……

  淩妙妙煩躁地翻了個身:究竟是他有所隱瞞,還是此事另有隱情?

  ……

  門閉上,女人見他看著碟子,遲遲沒有動作,便問:「怎麼不吃?」

  慕聲有些遲疑,睫毛顫動:「我……很久不吃甜的了。」

  女人低眉:「吃吧,都是你原先愛吃的。」

  他拈起一塊凝視著,漆黑眼裡滿是茫然:「是麼……」

  她的手有意無意地拂過他頭上髮帶:「你身上的忘憂咒一時半刻解不開,想不全也是正常的,娘怎麼會騙你?」

  她看著他吃糕點,囑咐道:「小笙兒,反寫符的事情,不要跟別人提起。」

  他一頓,隨即點點頭,末了,冷不丁抬頭,神色很認真:「……嫁入慕家,可是你所願?」

  她唇畔微笑淡淡的,和她栗色的眼珠一般漫不經心:「小笙兒不是一直想要個爹麼,現在你有爹也有了娘,還有你最愛的姐姐,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豈不是正好?」

  ……

  馬車忽然一個急剎,馬兒發出嘶啞的長鳴,淩妙妙險些從塌上滾下來。

  掀開簾子,車夫滿臉惶恐,忙不迭地同她道歉。

  三輛馬車一輛挨一輛,前面的兩輛也已經停了下來。淩妙妙仰頭一看,高高的城牆巍峨如山,佇立在夜色中,顯出磚石剛硬冰冷的輪廓,城門上懸掛的燈籠明亮,映照出匾額上遒勁的字體。

  「我們……到了?」

  「回淩小姐,到了……」車夫將馬鞭擱在腿上,掏出方巾擦了擦汗,仰頭看天,語氣有些發愁,「就是到得不太湊巧,晚了。」

  若想進城,大都計劃天黑之前到達,否則容易無處可去。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晚了這一兩個時辰,城門已關了,今晚說不定又要露宿街頭。

  最前面的馬車的車夫吆喝了一聲,打了打手勢,準備掉頭折返,馬兒打著響鼻,疲倦地踢踏著步子。

  忽然空氣中傳來一陣鈍重的金屬摩擦聲,「吱吱——」,隨即是一陣人聲嘈雜。

  車夫勒馬,詫異地回過頭去:「門開了?」

  大門供權貴進出,小門用以百姓通行,右側小門已經向內打開,火把的光亮如夜空中星,一整排次第浮現,眼前驟然明亮起來。

  舉著火把的侍衛迎了出來,待看清柳拂衣的臉,喜不自勝,揮舞手中火把,向城牆上面打著手勢。

  「是柳方士的車。」

  轉眼,火把的光芒如星火燎原,直組成了一隻移動的火龍,無數侍衛在城牆上奔跑起來,一個挨一個地傳遞著消息,直傳遞到宮城深部。

  淩妙妙詫異地望著城門,他們只是去查案歸來做個交接,竟然當得起這麼大陣仗?

  前面的慕瑤顯然也心中疑惑,掀開簾子警惕地看著外面。

  三輛馬車馬車在眾多侍衛的簇擁下被迎進城門,侍衛們歡天喜地的喊聲這才變得清晰起來:「駙馬爺回來了——駙馬爺回來了——」

  一個傳一個,由近及遠,轉瞬響徹宮城內外,整個宮城,似乎都在此刻沸騰起來。

  內監尖而細的嗓音,遠遠傳來,劃破宮城之夜,活像是唱戲:「迎——駙馬——入宮。」

  四周一片山呼海嘯,慕瑤望著前方,臉色慘白。

  「帝姬的事情,說什麼的都有。」

  茶水嘩啦啦地倒進瓷杯裡,店小二壓低聲音添了茶,「具體的,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帝姬好像……」

  他指了指腦袋,聲音越壓越低,「這裡受了刺激,人糊塗了。陛下給她說了門親事,臨嫁人前一晚,她就發瘋了,抱著柳方士的牌位成了親,說自己已經嫁了個死人。」

  妙妙和慕聲坐在一邊仰頭聽著,慕瑤一個人坐在對面,低頭不語。

  「小的相好的在宮裡當值,聽說帝姬逢人便喊叫、摔東西,只有那個大宮女近得了身,叫……什麼雲。陛下也是真急了。」

  面前菜肴,還是初來長安時的金黃酥脆的葫蘆雞、翠綠的小茴香煎餅、赤紅的烤肘子,光滑的釀皮子,卻幾乎沒人動筷子,桌上顯得很沉寂。

  算算時間,柳拂衣跳裂隙後,帝姬大約是親眼見到他被掏心,以為他死了,這才受了打擊,再加上被逼嫁人,就為愛情獻了祭。

  「大家都以為帝姬這瘋病是好不了了,要抱著牌位過一輩子,誰知道駙馬爺活著回來了……」小二搖搖頭,臉上掛著唏噓的笑容,「峰迴路轉,也算壞事變好事。」

  柳拂衣一進城門便被截進宮門裡去了,不論如何,端陽因他而瘋,口出妄語,天子尋遍四海名醫,都束手無策。解鈴還須繫鈴人,只將全部希望寄託在柳拂衣身上,半是懇求半是逼迫地讓他做了駙馬。

  然而,那廂高興了,這廂定然淒苦。淩妙妙知道慕瑤受到的打擊有多大。柳拂衣受詔入宮已三天,杳無音信。照他的性子,想必也看不得帝姬為他失魂落魄,必然要待一段時間,只是需要多長,有無變數,一切都是未知。

  這樣一來,他們曾經計劃過的婚期,不得不延後了。

  捉妖人竟然如水中浮萍,聚散無常,尋求安穩的執念又不太強烈,所以總會被諸事阻撓,光想著都令人著急。

  慕瑤索然無味地吃著飯,心裡卻在思索著另一件事——

  那個晚上,帝姬到涇陽坡來找柳拂衣表白,她也在場,柳拂衣當著她的妙回絕了帝姬厚意,說:「在下已有心悅之人,帝姬這樣的貴女,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早當另覓良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是再愚鈍的女孩也明白其中意思了,帝姬面皮薄,當場大哭一場,哭完抽抽噎噎道:「我……我豈是沒人要的?既然柳、柳大哥並無此意,本宮一國帝姬,氣量宏大,自然不、不會無趣糾纏,只是你救我兩次,這樣的恩情我定會、會償還,我端陽不欠人情!」

  當時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俱是笑了:「是。」

  端陽哭哭啼啼地回宮了,臨走還頂著哭花的小臉,指著他們恨恨道:「本宮絕不祝福你們!」

  ……

  在她看來,帝姬不過是錦繡堆裡心懷幻想、崇拜英雄的小女孩。她的執念,竟然深到了可以抱著死人牌位結婚的地步嗎?

  「阿姐。」她抬頭,是慕聲在喚,「茶涼了,我幫你換一杯。」

  她無力地點點頭。

  慕聲撇了她茶盞中冷水,換了新的,又無聲幫淩妙妙倒滿。

  少女托著腮,圓溜溜的杏子眼跟著慕聲的動作走,「謝謝。」

  他眼裡這才帶上一點暖色,只是望向姐姐時,這點暖色迅速褪盡了:「阿姐,我們先在客棧住幾日,等柳公子幾天,好嗎?」

  咬到「柳公子」三字的時候,他的語氣寒涼如冷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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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5: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九章 蜜柚(一)

  纖瘦的手指執著圓潤的棋子落在棋盤上,半晌不見眼前人有動作,慕瑤抬起頭,少年低頭望著棋盤,似乎在專注地思考。

  她卻知道,這是走神了。

  屈起指,叩了叩棋盤:「阿聲?」

  慕聲無聲地回了神,應聲落子,黑白兩色優劣頓現。

  「……」慕瑤低眼一望,將已經拿起的棋子扔回了棋笥裡。

  「阿聲,」她平靜地望著他,「你這樣讓我,不如不玩。」

  慕聲眸中霎時帶上一絲慌亂:他讓棋向來不著痕跡,只不過剛才跑了神,冷不丁被喚,走得明顯了些,才讓阿姐看出端倪。

  窗外是夜色,桌上的矮燈照著棋盤,光線單薄黯淡。長安酒肆,小隔間清雅精緻,但終究不是家,少了幾分人氣,連空氣中都漂浮著陌生的灰塵氣味。

  客棧提供的棋子是上好的雲子,觸手生涼,他捏著光滑圓潤的白子的時候,想起的是淩妙妙彎起眼睛笑的模樣:「這是雲子,色如嫩牙,白得像慕公子一樣。」

  她閨房十幾盞高高低低的立燈,倒是應了她這個人,誇張鮮活的浪漫,她就坐在那片光暈中,偏安一隅,樂不思蜀。

  他定了定神,手覆蓋在棋盤上,烏漆漆的眼睛從下往上看,帶著幾分討饒的味道:「再來一局,我好好下。」

  慕瑤頓了頓,勉強地勾了勾嘴角。

  這幾日,她的下頜越發消瘦,鎖骨凸出得幾乎鑽出衣領。他知道,因為柳拂衣的缺席,慕瑤表面上若無其事,實際心裡不知道有多傷神。

  這樣的阿姐,從小到大爹娘疼惜,他守護得那樣周全,卻偏偏為了一個柳拂衣吃盡了苦頭……他眼裡漫過一絲冷意。

  「阿聲,你怎麼下棋的?」慕瑤疑惑地望向他。

  「阿姐,我們今次換個花樣,好不好?」他打起精神,「誰先連成五子一線,就算贏。」

  「……」慕瑤皺眉盯著棋盤半晌,似乎不喜他孩子氣的提議,「這是什麼下法?」

  他一頓,隨即耐心地擺著棋:「是五子棋。」

  她執著棋子,無奈地笑了笑,旋即捏了捏眉心,顯得有些意興闌珊:「阿聲啊,你練術法若是也能花這樣的心思,我們慕家也不至於落到此種地步了。」

  「……」慕聲的動作僵住。

  他從慕瑤房間走出來時,臉上還帶著一絲茫然,還有滿心寒涼的疲倦。

  房門裡透出慕瑤窈窕的影子,顯得單薄又寂寞。柳拂衣帶來的巨大空洞,他再多的陪伴,也不過杯水車薪,對她來說像是玩家家酒。

  她的世界,他從來無法融入。同理,他也一向孤獨。

  他走著,不受控制地踱到了隔壁房門口,敲了敲門。

  半晌才有人開門,露出淩妙妙頭髮淩亂的一張臉,見到是他,立即睜大眼睛:「不是說讓你安慰慕姐姐嗎?你找我幹嘛?」

  她的門只開一條縫,將小臉伸出來堪堪一望,是抗拒的姿態。他忍不住用力抵住門,眼眸沉沉:「不能讓我進去嗎。」

  「……」淩妙妙退了一步,滿臉無辜地把人放了進來,環視小房間一圈,屋裡簡潔得像後世標準間。

  她被房間外的涼風吹得冷嗖嗖的,摩挲著手臂跟在慕聲後面:「跟你的房間長得一模一樣,有什麼好看的。」

  慕聲瞥她一眼,走過去閉上了門,「你在睡覺嗎?」

  女孩已經走到妝台前,半彎著腰對著鏡子理頭髮,聞言一愣,有些底氣不足地答道:「……沒有。我……我就是在床上看看書。」

  「看書?」

  她撩開帳子,從亂七八糟的被子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眨巴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赧然地解釋:「外面太冷了,我就……我就蓋著被子看了。」

  看到激動處,也就……在床上簡單地打了幾個滾。

  慕聲看她一眼,又望著她手裡那本封皮上沒字的冊子。

  「哦,我發現一本特別好看的書。」淩妙妙滿臉興奮,「樓下小二借給我的。」

  少年抽過來,一目十行地一翻,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你……」

  淩妙妙滔滔不絕:「這本書就是講一個公子暗戀自己的教書先生,但是先生不斷袖抵死不從,然後公子就軟硬兼施,軟磨硬泡,死纏爛打,先生自殺了兩次都沒成功,也開始發現了自己對公子的感情,他們就突破重重阻礙在一起了……」

  慕聲的黑眸閃了閃,卻是在專注地看她興奮得紅撲撲的臉:「然後呢?」

  「沒然後了,我才看到這兒。」淩妙妙臉上抑制不住的笑,「你喜不喜歡,我看完借你啊。」

  「……好啊。」他依舊盯著她的臉。

  「……」淩妙妙一頓,差點咬了舌頭。

  剛才她就是一時口快,哪個取向正常的男人會看這種書?本以為他可以嫌惡地走開了,可是黑蓮花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她一時沒了詞,頓了頓,彎腰從桌子底下掏出個柚子,吃力地砸在了桌上,眼睛亮晶晶:「對了,我請你吃水果吧。」

  剛好她一人吃不掉,還在發愁。

  慕聲的語氣有些古怪:「這也是樓下小二給的?」

  「是呀。」她拿匕首劃開一道,鼓著腮幫子開始吃力地剝柚子。

  「書,水果……」他的語氣愈發薄涼,「他怎麼不送我呢?」少年冰涼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無端有種危險的壓迫感。

  淩妙妙剝得滿頭大汗,完全沒有看到他的臉色,只覺得他的問題問得奇怪,沒好氣道:「我自己掏錢買的,你要是掏錢,他也幫你買水果。」她煩躁地撒了手,將柚子擱在桌上,朝他一滾,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累死了,你剝一會兒。」

  慕聲沉默地接過剝了一半的柚子,從懷裡拿出一把匕首,「嗤」地插進柚子皮裡,右手拉著皮,旋即嗤嗤嗤幾下,輕巧地將果肉剔了出來,那柚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又快又狠地剝皮抽筋了。

  淩妙妙看得一愣一愣,他的動作卻不停,將柚子掰成了單瓣的,還接著往兩邊撕開薄薄的皮兒,捲起來托著,將整齊飽滿的果肉遞到她嘴邊。

  清香驟然襲來,淩妙妙低著頭,呆住了。

  「不是說要我剝嗎?」少年的聲音低而平淡,語氣出離耐心。

  臉蛋驟然有些發熱,她沒好意思低頭咬,躊躇了半晌,拿手接住了,說話都有些磕絆:「剝、剝剝外面那層就可以了。」

  她有一點隱隱的感覺,他最近變得有點奇怪。

  按理說此時正是柳拂衣撇下慕瑤不顧,姐姐傷心脆弱的關鍵時期,原著裡慕聲已經開始主動爭取姐姐了……可是眼前,她的攻略對象還在一瓣一瓣地替她剝柚子……

  「哎……好了好了。」妙妙抓住他的手腕,「別剝了,小心手疼。」

  他沒有動,任她握著,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上,「我沒用手,用的是刀。」

  淩妙妙尷尬地撒開手,飛快地往嘴裡塞了一瓣柚子。

  柚子清甜而汁水飽滿,令人心情愉悅,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她含含糊糊地問:「慕姐姐還好嗎?」

  慕聲纖長的睫毛低垂,彎了彎唇角,露出坦然的自嘲微笑:「阿姐素來不聽我勸。」

  「那你……勸我唄。」淩妙妙滿臉同情,托腮瞅著他,語氣特別真誠,「我聽你勸。」

  慕聲呆了一瞬,旋即道:「勸什麼?」

  「無論柳大哥娶了慕姐姐,還是娶了帝姬,我都不高興。」她撇了撇嘴,恨恨道,「不高興死了。」

  「……」

  「勸吧。」她眨眨眼。

  少年的臉色幾番變化,許久,才乾乾道,「那你換個人喜歡吧。」

  淩妙妙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我應該喜歡誰?」

  「……」

  他覺得這段對話有些熟悉。當時在涇陽坡李府,坐在他的床上,女孩滿眼醉意,憐惜地捧著他的臉,他冷靜地問:「我應該喜歡誰?」

  「喜歡我呀,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

  他睨著她,心裡百轉千回,半晌才冷冷答:「總歸不是柳拂衣。」

  「子期,你該不會是這樣勸人的吧?」淩妙妙滿臉失望,「難怪勸不動慕姐姐了,這也太直接了。安慰人也要講究語言藝術的……」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她哪裡知道,面對阿姐時的舌燦蓮花,在她這裡,全都使不出來,心裡又乾又澀,說多錯多。

  淩妙妙邊說邊吃,吃得累了,遞他一瓣柚子:「你怎麼不吃?」見他半晌不接,直接拿起來抵在他唇邊,「嘗嘗唄。」

  他頓了一下,乖乖地張嘴將柚子吃了下去。水果冰涼而甘甜,吃完了,她又耐心地餵他一塊。

  他乾脆刻意不伸手了。

  淩妙妙無知無覺,邊餵邊趁機教育:「慕姐姐多可憐呀,柳大哥不在,她只有你一個弟弟了,你不陪她,誰來陪她?」

  「你和阿姐不是也玩得很好嗎,你怎麼不勸?」

  「我……我哪像你,我又不知道慕姐姐喜歡什麼,也不太清楚怎麼討她的歡心。」

  她說話有些心虛。

  原著寫到主角團回長安,柳拂衣缺席,慕瑤黯然傷神,黑化慕聲意欲取而代之,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向姐姐自陳身份,表白心跡。

  狼人自爆,還能討得了好?慕瑤無法接受撕掉面具的弟弟,甚至對身邊蟄伏偽裝了這樣一個低劣的人感到崩潰和噁心,矛盾激化,姐弟二人從此決裂,黑蓮花徹底黑化,搖身一變,徹底晉升為後期的反派角色。

  按照現在的劇情發展,他未必一定黑化,可決裂和矛盾看來不可避免。

  對一個長年暗戀的人來說,倘若不被當面拒絕,就不會徹底斷了念想,藏在心裡,就總覺得還有希望。

  所以,這段日子,她非但沒有阻撓,反而刻意促成慕聲與慕瑤的單獨相處。她從心裡希望他能邁過這個坎兒,只有他決絕地邁過了慕瑤這段歷史,她才能有勇氣面對嶄新的他。

  只是,看著黑蓮花像貓兒一樣乖巧地吃她餵的水果,潤澤的眸中難掩失意和疲倦,她心裡又有些愧疚,彷彿為了自己的私心,做了傷害他的事似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如何討阿姐歡心。」

  少年的聲音漸低,「無論我怎麼做,她都不會開心。」

  「那你就再接再厲……」

  「只因為那個人是我。」

  淩妙妙微蹙眉頭,一塊柚子猛然塞進他嘴裡,阻止了他後面的話。

  「太好了,一點也沒浪費。」她樂不可支地擦去手上的汁水,慢吞吞地將柚子皮攏在一處。

  「……」覺察到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臉上,她才隨意道,「你不要總是這樣自貶嘛,你哪裡不好了……」

  她屈起手指比劃了一下,杏子眼裡帶著笑意,「是比柳大哥差那麼一點點,但也沒你說的那麼差,慕姐姐很喜歡你的,我能看出來。」

  「是嗎?」他垂下眸子,復又抬起眼來望著她,低聲重複了一遍,「我……沒有不好……」

  淩妙妙傻乎乎地笑了:「你怎麼跟小孩學說話似的呢。」

  「……」

  梆子聲隱約傳來,淩妙妙走到窗邊往外看,鉤子似的月亮掛在樹梢。

  她伸了個懶腰:「都這麼晚了,快回去睡覺吧。」

  已經很晚了嗎?他站起身來,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失落,漫成了海。

  淩妙妙已經毫不留戀地把他往門外推了:「就在隔壁,我就不送你了,快去快去……」

  夜燈單薄纖弱,微光如豆。

  少年一人站在房間裡,環顧四周,捲起帳子的床榻,圈椅,黑褐小桌,和桌上插瓶的乾花……正如她所說,房間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可是又截然不同……沒有她的氣息,便是蕭索如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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