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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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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8-14 08:22:20
第十三章神明是如何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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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迄今未止,想象出來過無數個神明。

    但真正有據可查、真實存在的隻有這一個。

    哪怕是從朝天大陸飛升的仙人對這位神明也會無比好奇,想象過很多次。

    趙臘月與柳十歲也是如此。

    此刻看著那個年輕軍官,他們難免有些吃驚。

    如果神明就長這樣,那也未免太普通些了吧?

    花溪看了那名年輕軍官一眼,轉身便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似乎很不感興趣。

    事實上,很多年前她時常來看他。

    隻不過看的次數太多,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話,她終究還是接受了那個事實。

    這個他不是真的他。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意思。

    那名年輕軍官的視線移動了會,最後落在了輪椅上,微笑說道:“問吧。”

    井九說道:“介紹一下你自己。”

    那名年輕軍官說道:“我叫許樂,今年……不知道多少歲,我出生在帝國,嬰兒時期經由百慕大通道被送往東林星,在那裏長大。”

    花溪在旁補充道:“就是你們住了一年多的那顆望月星球。”

    那位叫許樂的年輕軍官頓了頓,說道:“這個名字改的不錯。”

    花溪生氣地喊道:“改名字的時候,我就來這裏告訴過你!”

    許樂想了想,說道:“是嗎?可能是數據整理出了問題。”

    這個立體投影再如何逼真,終究不是真人,隻是信息流罷了。

    井九說道:“繼續說說你。”

    許樂接著說道:“我在東林的父母以及妹妹都死在了一次事故當中,就成了孤兒,在電子維修鋪裏認識了一個老師……”

    當神明還是凡人的時候,就已經顯現出了不凡的一麵,不是帝國太子的身份,也與那些離奇的經曆無關,主要在於那些選擇。




    每個選擇都是一個還算有趣的故事,如果要講完那些故事,完全可以寫一篇三百多萬字的,當然也可以隻用簡單的幾段話便說完。

    “很正常的英雄的一生。”

    井九做了一個簡單的總結。

    許樂說道:“是的,我覺得我當時做的那些事情都很正常,是別人不正常。”

    柳十歲連連點頭,說道:“不錯。”

    許樂看著柳十歲笑了笑,繼續說道:“那些都是死之前的事了。我願以為不管正常還是不正常,隨著死亡都會歸於寧靜,根本想不到後麵還要思考。”

    “你死亡的那一刻是什麼感受?”井九問道。

    許樂說道:“既然我認為一切會歸於寧靜,自然感受也是寧靜的。我愛的那些人在我之前都死了,我不相信有天堂,也希望能與他們相會。”

    井九說道:“是的。”

    許樂說道:“但我沒想到自己沒能死成。”

    這句話現在聽著很尋常。

    想著當時的具體情景,卻會令人極度震驚。

    有什麼能戰勝死亡的力量?

    “你聽了我前麵的故事,知道我的思維與意識一直與憲章網絡相連。就在我死亡……準確說肉體死亡的那一刻,我的意識便忽然全部轉到了憲章網絡裏。”

    許樂說道:“換句話說,憲章網絡變成了我的身體,我與小飛變成了一樣的存在。”

    花溪低頭踢著石頭,咕噥道:“哪裏一樣了,我是女生。”

    許樂笑了笑,繼續說道:“你能夠想象當時的我有多麼慌張。”

    趙臘月說道:“難道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許樂應該沒有聽過這個問題,想了想說道:“還是慌張……確實有慶幸,於是更加慌張。他們都死了我卻還活著,而且高興自己活著,這讓我有些不舒服。”

    這是比較複雜的精神層麵的問題。

    井九聽懂了,說道:“繼續。”

    “看到真實的自我,令我慌張,這種存在形式也讓我慌張。”

    許樂繼續說道:“我思考了很長時間,這個我還是不是我。當我想明白這個問題後,慢慢開始適應這種存在形式。當完全適應了之後,我開始思考存在的意義,並且對自己產生了很強的警惕,所以我暗自發誓,什麼事情都不能做。”

    憲章電腦不能進行物理操作,但他可以。

    花溪說他們的存在形式不同,真正的區別在這裏。

    以意識形態生活在憲章光輝裏的他,不受任何規則的限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隻要他願意,便可以成為神明。

    一個凡人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神明,有的可能會狂喜,有的可能會精神失常。有人則會對自己生出很多的警惕,比如許樂。

    ——不受製約的神明,隨時可能會成為惡魔。

    能夠想到這些並且警惕,可能恰恰是他能夠成為神明的原因。

    許樂說道:“神明的力量以及沒有邊界的權力容易讓我們這種生命意識沉醉,使用的越多,沉醉的程度越深,所以在開始的那段時間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做。”

    不管帝國與聯邦的戰爭會不會因為他的死亡而爆發。

    不管HTD局被解散會不會引發生態災難。

    不管憲章局的改革會不會帶來想象不到的問題。

    他是真的準備什麼都不做。

    隻是靜靜地看著。

    問題在於。

    “可拉倒吧你,還那段時間……不就是三天你就忍不住了!”

    花溪一臉嘲諷說道:“能忍得住,那還能是你嗎?就因為一件小事兒,你毫不猶豫開始進行物理操作,用戰艦的激光炮轟平了臨海州的一個小島。”

    至於那座小島上究竟發生了怎樣令人不忍的慘事,她沒有說。

    井九也覺得那不重要。

    殘忍的事情到處都有,隨時可能會有。

    作為人類的許樂死後,不管是聯邦還是帝國都以為擺脫了他的影響力。

    那些事情也漸漸蘇醒過來。

    “嗯……主要是那座小島是我一個朋友很喜歡的地方。”

    許樂解釋了一句,然後繼續說道:“既然已經做了一件事,那就繼續做吧,最後我就統一了帝國與聯邦,改名叫做了星河聯盟,我知道這名字起的不好……”

    這句話的描述方式很有趣,從小島直接便轉場到了帝國與聯邦統一,就像前一刻說他開始學著怎麼種地,下一刻便成為了多顆星球的主人。

    所有的細節都被他省略了。

    不過很容易便能想到,當他開始展露自己的力量後,聯邦的惡性案件肯定會變得非常少,社會治安會非常好。不管是七大家的殘餘分子,還是三一協會的追隨者,都不可能掀起任何風浪,再往後便是憲章光輝向著帝國推進。

    當帝國也沐浴在憲章的光輝下,自然漸漸與聯邦合為一體。

    白槿懷氏在帝國民眾心中本來就是如神明般的存在。

    他在那邊率先封神。

    無數教士順著憲章光輝,去往百慕大,去往聯邦,去到東林聖地,宣揚他的神跡。

    他成為了全體人類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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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離開前應該有一場盛大的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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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河聯盟已經被趙臘月與青兒控製,青山祖師已去,此刻再無威脅。

    雪姬與井九的協議已經結束,那接下來怎麼辦?

    暗物之海會帶來的滅頂之災還在數百年後,她卻就在這裏。

    那她會不會成為人類最大的威脅?

    趙臘月看著童顏說道:“若不是為了雪姬能活著,我們不會在這裏。”

    如果井九想要雪姬死,先前隻需要留在火星,等著太陽係劍陣崩塌、星河聯盟的艦隊開進來就行,何必冒險來到祖星,現在落得如此下場。

    童顏麵無表情說道:“情勢已移,現在是殺死雪姬最好的機會。”

    彭郎說道:“我不這樣認為。”

    童顏沉默了會兒,說道:“隻是開個玩笑,何必如此認真?”

    他很難得會說這樣的俏皮話。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因為他看清楚了彭郎的態度、算明白了想要此刻殺死雪姬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但也聽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放鬆。

    祖師已死,天下無事。

    隻有井九麵臨著死亡的危險。

    所有人的視線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他慢慢掀開身上的毛毯。

    動作很緩慢,或者說笨拙,就像不知道應該怎樣舉起手臂,張開手指。

    就像很多年前他從那道瀑布裏走出山腹,走到岸邊開始砍柴時那樣。

    他看了柳十歲一眼。

    柳十歲明白了他的意思,用最快的速度取出萬魂幡,輕輕蓋在了他的身上。

    萬魂幡被沈青山的劍意斬的破爛不堪,蓋在同樣破爛不堪的身體上。

    畫麵淒慘而難看。

    無數道極其幽暗的魂火離開幡布,向下沉降到那個身體裏。

    井九的神情舒服了些。

    趙臘月扯下一截袖子,從空中抓了些水打濕,開始細心替他擦拭血汙。

    井九說道:“讓青兒走一遭。”

    趙臘月嗯了一聲。

    青兒飛了出來,看著井九的模樣,不由嚇了一跳。

    她還來不及問些什麼,便聽到了趙臘月的話。

    “去太陽那邊告訴阿大這邊沒事了,回來吧。”

    青兒忍不住又看了井九一眼,揮動透明的翅膀向著天空飛去。

    數息之後,她變成青鳥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外。

    太陽係劍陣快要完全毀滅,太空裏沒有劍意縱橫,她可以很快飛到太陽的那邊。

    “劍陣崩塌已經結束。”

    趙臘月算了算時間,對井九說道:“艦隊應該要到了。”

    井九沒有說話。

    看著這幕畫麵,大家都有些束手無策。

    現在他的身體就像一個滿是破洞的屋子,隻能任由寒風穿行。

    那個小孩般的神魂就像屋子裏的一盞燈火,在寒風裏堅持著。

    現在屋子隨時可能崩塌,燈油也快沒了,如何才能讓那道火苗不會熄滅?

    “做頓火鍋吧。”井九忽然說道:“既然還要等段時間。”

    卓如歲吃驚說道:“以前沒看出來你喜歡吃火鍋啊?難道飛升後性情大變了?不是……你就算想吃現在怎麼吃?吃啥都要從肚子裏漏出來……”

    趙臘月瞪了他一眼。

    井九說道:“我想看你們吃。”

    ……

    ……

    不管是臨死前的最後一頓飯,還真的隻是想看看,他既然提了要求,弟子們自然隻能照辦,而且要辦得漂漂亮亮的。

    卓如歲從洞府裏搬出了桌椅,又不知從哪裏弄來了調料以及幾樣食材。

    柳十歲去了島深處的森林摘了些新鮮蘑菇,還有些青菜。

    恩生站在海邊,不知道在想什麼。

    沈雲埋站在水池邊,在想自己的父親。

    花溪坐回小板凳上,麵無表情地開始釣魚。

    趙臘月在輪椅邊與井九輕聲說著話,神識卻一直盯著她。

    沒用多長時間,該準備的東西都弄好了。

    柳十歲彈了彈手指,一道魔焰聚於鍋底,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熱量。

    卓如歲把椰子切成塊與清水同煮,再加入椰汁,漸有清甜香氣生出。

    趙臘月看著花溪釣上來了幾條魚,說道:“我去向她要些。”

    眾人想著先前沈青山與沈雲埋父子的頭顱在水池裏飄浮的畫麵,連連搖頭。

    趙臘月說道:“難道要清水煮蘑菇?這可不好看。”

    這頓火鍋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看的,那麼好看便很重要。

    彭郎帶著幾劍道劍光從海裏飛了出來,手裏提著一大堆龍蝦與螃蟹之類的東西。

    卓如歲如蒙大赦,趕緊說道:“椰子海鮮鍋,看著極其清爽,他肯定喜歡。”

    ……

    ……

    鍋裏的清湯剛剛沸騰,天空裏的雲層也隨之沸騰起來。

    烈陽號戰艦破雲而落,給剛剛平靜不久的星球表麵再次帶來了大風與不安。

    戰艦沒有直接降落到海麵上,隻見十餘道清光閃過,沙灘上便多了一些人。

    那些都是被烈陽號戰艦從火星接過來的仙人。

    仙劍恩生迎了上去,與神打先師等人會合,開始講述此間發生的一切。

    雀娘等人自然向著那桌火鍋而去,看到井九現在的模樣,頓時驚呼出聲。

    神打先師等前代仙人確認了祖師的死訊,震驚異常,難過無比。

    海邊安靜得像是墳墓一般,火鍋桌邊的驚呼聲與言語聲難免有些刺耳。

    黑衣妖仙顧右望向那邊,麵無表情說道:“這是在慶祝嗎?”

    “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麼可慶祝的呢?”恩生看著那邊感慨說道。

    雀娘等人都圍在那輛輪椅的旁邊。

    一道極深傷口從井九的左眼角開始,經過臉與頸繼續往下。

    曾經完美無缺的容顏,現在看著有些恐怖。

    他蓋著那件破爛的萬魂幡,就像個死人。

    是啊,能慶祝什麼呢?

    ……

    ……

    “我還沒死,就不要哭喪。”井九有些不耐煩說道:“吃你們的去。”

    趙臘月沒有吃,隻是看著他。

    童顏什麼都沒有做,也不打算吃,坐在一棵椰樹下休息。

    雀娘等人哪敢不聽話,紛紛拿起了碗筷,桌邊頓時顯得擁擠起來。

    這幾百年裏,蘇子葉一直以神末峰嫡係自居,見著趙臘月便喊大小姐,很是在神末峰混了幾頓火鍋,非常熟悉地加入了進來,隻是不時會看井九一眼他心想萬魂幡就算沒有廢,隻怕也帶不走了,大小姐肯定會讓它給井九陪葬。

    鍋裏的湯汁不停沸騰,生出霧氣,還來不及進入雲裏便告消散。

    弟子們拿著筷子不停地吃著柳十歲下的菜,除了不怎麼說話、氣氛不怎麼熱鬧之外,與以往神末峰吃火鍋時的場景還真有些相似。

    那些前代仙人不清楚,神末峰吃火鍋一般不是為了慶祝做成了什麼大事,而是做大事之前的習慣動作比如青山內亂,比如井九飛升,再比如此刻他可能要死了。

    吃著吃著,眾人忽然發現多了一個人。

    花溪不知道什麼時候擠了進來,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夾著菜。

    “沈青山剛死,你也吃得下去?”

    蘇子葉有些吃驚說道:“而且大家都站著,憑什麼你坐著?”

    花溪不理他,不停地往嘴裏送著菜。

    她現在就是個普通人,吃的急了,竟險些噎著。

    一雙筷子從旁邊伸過來,阻止了她夾菜的動作,同時響起了一道溫和的聲音。

    “慢點,慢點。”

    談真人端著碗筷走到桌邊。

    眾人震驚異常,心想您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童顏在椰樹站起身,對著這邊認真行禮。

    談真人擺了擺筷子,示意他不用過來,坐到柳十歲端來的椅子上。

    不管是輩份還是今日的大功臣身份,他都有資格坐在首位。

    簡單吃了幾口龍蝦肉,談真人望向輪椅上的井九,歎了一口氣。

    接著他吃了些蔬菜,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很明顯,他對井九現在的情形也沒有任何辦法。

    火鍋繼續沸騰,氣氛繼續壓抑,卓如歲有些受不了,轉身對著不遠處的機器人喊道:“你也算是青山弟子,要不要來吃兩口?”

    沈雲埋說道:“不吃。”

    卓如歲說道:“節哀啊,人總是要吃飯的。”

    “我爹剛死,你們就吃火鍋,我不在意,因為上墳吃東西也算禮數。”

    沈雲埋罵道:“問題是我他媽的能吃東西嗎?”

    ……

    ……

    “不看了。”井九說道。

    所有人的筷子都停了下來,望向了他。

    井九望向花溪說道:“他說有些東西我應該看看。”

    這是沈青山臨死前說的話。

    花溪沉默了會兒,說道:“其實沒什麼值得看的,不過你想看便看吧。”

    井九說道:“我想應該就在祖星。如果要回主星,我可能做不到。”

    哪怕是最快的戰艦,也無法在九天的時間裏從祖星飛到主星。

    他的神魂也許可以,但更大的可能是消散在宇宙中。

    “我在每個星球上都放了一個,所以你在哪裏都能看到他。”

    花溪放下筷子,起身向洞府走去。

    趙臘月推著輪椅跟在後麵。

    很多人都猜到花溪帶井九去看的東西應該與神明有關,很是好奇卻不敢跟著。

    卓如歲踢了柳十歲一腳,說道:“還不快跟著去看看!回來告訴我們!”

    柳十歲應了一聲,趕緊跑了過去。

    ……

    ……

    兩雙手推著輪椅進了洞府,跟著花溪來到一處靜室。

    靜室的門無聲關閉,地麵開始沉降,速度越來越快。

    當沉降停止的時候,趙臘月與柳十歲同時算出來,應該已經到了地底一千米的地方。

    靜室門開啟,眾人走入空曠的洞穴。

    穹頂與四壁都是石頭,看不到什麼人工痕跡。

    滿地石頭裏,擱著一個黑色的盒子。

    花溪走過去,有些無禮地踢了一腳那個盒子。

    盒子裏射出無數道光線。光線不停移動、交彙、融合,最後出現了一個立體的三維成像,非常逼真,看上去就像是個活人。

    那是個年輕男人,穿著不知是何年代的軍裝。

    他的容貌很普通,眼睛有些小,單眼皮,雙眉很直,末梢微翹,就像飛刀。

    趙臘月和柳十歲有些吃驚,心想這就是神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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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我們的靈魂要去何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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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有點疼。”

    “小時候你讓我看那些書,我記得有個故事叫鑄劍,裏麵那個家夥最後就是腦袋掉進了鍋裏,咬死了仇人。我說這書瞎寫,隻剩一個腦袋還怎麼活。你對我說隻要腦袋留著就行了。喂!你是不是那時候起就開始騙我?”

    “是啊。”

    “果然是這樣啊……現在你和我一樣,也隻剩個腦袋了,哈哈哈哈。”

    “抱歉啊。”

    ……

    ……

    聽到父親的道歉,沈雲埋沉默了會兒,低聲說道:“……沒事兒,過段時間就能適應,就像我,這麼多年也不過來了?”

    沈青山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說道:“我沒時間了。”

    沈雲埋麵無表情說道:“我為何要和井九把關係處這麼好,不就為了這時候用嘛,我早就知道你弄不過他,連我都不如他,你怎麼弄?”

    沈青山說道:“我老了,就該死了。”

    沈雲埋冷笑道:“難道要我咬死你?那太惡心。”

    卓如歲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水池邊,跪在了沙地上。

    他也看過那個故事,知道沈雲埋說的是故事裏的情節。

    “那個作者還說過一句話,做了人類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不管他是在嘲諷還是如何,其實想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

    沈青山望向卓如歲說道:“你的問題反而是想的太多,卻總是不緊要的事。”

    卓如歲想著數百年來的修道生涯,背生冷汗。

    其餘人也陸續走了過來。

    恩生跪到了地上。

    “遺言到底要交待多久?”沈雲埋沒好氣說道:“老頭兒,你死前給我句老實話,那次你對我下毒手,到底是要放逐我,還是想給人類留點火種?”

    沈青山說道:“我做過推演,本想直接殺了你,又覺得有些可惜,畢竟你是兩個文明最好的結合,所以選擇了放逐,當然也就是給人類留一口氣。”

    沈雲埋震驚說道:“推演?就因為算命這種事情你居然就要殺死自己的親兒子?”

    沈青山說道:“隻怪當年給你取的名字不好。”

    雲埋青山。

    這個名字的意頭確實有些不吉利。

    現在看來,這句話還真的成了真。

    “你自己的名字又能好到哪裏去?沈青山……”

    沈雲埋冷笑說道:“你親手創建的青山宗注定要沉在你自己手裏。”

    “是啊,我這名字也取的不好。”

    沈青山說道:“不過青山是劍,不是舟,可以斷,又哪裏會沉呢?”

    池水輕蕩,帶著他的頭顱緩緩轉動。他的視線在恩生、趙臘月、柳十歲、卓如歲、彭郎、童顏等人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在輪椅上的那個小孩身上。

    這些人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他的弟子。

    青山以他為名。

    依然在。

    這也是一種永生吧?

    他閉上眼睛。

    水池裏生出一道金光。

    這道古往今來最強大的神識散去時自然會引發異象。

    奇妙的是,天地卻很安靜。

    小島再次寂靜。

    沈雲埋看著金光消失的地方,沉默不語,麵無表情。

    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應該有怎樣的表情。

    童顏把手伸進水池裏,把他的腦袋提了起來。

    沈雲埋驚醒過來,下意識裏開始破口大罵——罵的內容不外乎是我爹剛死,你讓我悲傷一會兒怎麼嘀?你怎麼就敢用一隻手提我,學當初井九提包包嗎?

    直到童顏把他放回機器人的控製室裏,他才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機器人伴著難聽的摩擦聲跪倒。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包括趙臘月與童顏、彭郎。

    想必火星上的那些仙人感應到了祖師的離去,也已經跪在了崖邊或是雲船裏。

    不用說那些豐功偉績,隻憑人族第一個飛升者的身份,沈青山便有資格接受這些。

    ……

    ……

    那個小孩坐在輪椅裏,兩隻手有些勉強地搭在扶手上,沒有跪。

    花溪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也沒有跪。

    她看著池水裏那些茫然的魚兒,神情也有些茫然,問道:“接下來你怎麼辦呢?”

    小孩說道:“不知道……還沒想好。”

    趙臘月起身走到輪椅邊,取出青天鑒。

    其餘人望了過來。

    小孩的光影已經非常淡,快要接近透明。

    “不要。”小孩說道。

    趙臘月說道:“別相信沈青山的話,青兒不會害你……乖。”

    最後這個字她說的很別扭,因為她沒有哄過他。

    在外人眼裏看著冷漠無情且霸道無趣的她,在井九麵前永遠是被哄的那個。

    柳十歲也很擔心,說道:“我的這些法寶可以用嗎?”

    “不用擔心,我……應該不會死。”

    小孩從輪椅上飄起,以難以想象的速度來到海邊。

    不像是幽冥仙劍、天地遁法那種瞬移,更像是空間位置的自然轉換。

    看到這幕畫麵,眾人很是吃驚。

    小孩也有些意外,稚聲說道:“意至便身至,原來如此。”

    說完這句話,他跳上另外那輛輪椅,轉身便躺了下去。

    劍光漸漸斂沒,露出渾身是血的井九。

    趙臘月抓起毛毯蓋在他的身上,避免那些血腥的畫麵露出來。

    井九靠著椅背,沒有說話。

    趙臘月問道:“這具身體還能撐多久?”

    井九說道:“九天。”

    還在震撼茫然於祖師仙逝的人們,聽到他的這句話,頓時驚醒過來。

    柳十歲與彭郎來到椰林畔,擔心地看著輪椅裏的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景陽的神魂與萬物一劍合在一起才是井九,本就不可分離,為了讓神魂脫離這具身體,他對自己做的破壞非常徹底,萬物一劍再如何強大,也快要到了解體的那一天。

    難道九天後他真要落個靈魂無處安放的悲慘下場?

    “你在做什麼?”柳十歲忽然吃驚問道。

    童顏正在收集沙灘上散落的那些東西。

    那些東西看著清澈透明,有的晶瑩奪目,還有些好看,但想著本質是井九開膛剖肚取出的內髒,難免有些惡心,為何他要收起來?

    “如果要試著修複萬物一劍,肯定需要這些。”童顏說道。

    井九說道:“就算能夠修複,我也不會要。”

    童顏說道:“人類需要,也許三百年後還要靠它來點燃恒星。”

    卓如歲說道:“祖師說沒人能修複萬物一。”

    童顏說道:“那也是極珍貴的材料,不能浪費。”

    卓如歲想了想,說道:“有道理。”

    童顏把那些東西全部放進了蒼龍的胃裏,遞給了柳十歲。

    卓如歲看著這畫麵,下意識裏想要說這與肚包雞有些像,但想著祖師剛剛仙逝,井九也眼看著要死,強行忍住了說話的欲望。

    童顏望向井九,問道:“雪姬你打算怎麼安排?”

    現在沈青山已死,太陽係劍陣正在崩解,過不了多長時間,星河聯盟的艦隊便會開進來,到時候,井九就會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哪怕他很快便會離開這個世界,但怎樣安排這個世界也是他的責任。

    “你是要他交代遺言?”趙臘月看著童顏說道。

    童顏說道:“不,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把雪姬殺了。”

    彭郎望了過來,認真說道:“我在這裏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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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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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贏了?

    這怎麼就贏了?

    卓如歲險些把這句話喊出來,但看著趙臘月等人的神情,看著沈雲埋那個腦袋上複雜的表情,強行把這句話咽了回去,卻依然有很多不解。

    那個小孩一路蹣跚向著輪椅走去,輪椅就不停後退,然後現在小孩跳了上去,這場理應壯觀、而且確實很是壯觀的劍爭……就這樣分出了勝負?

    “你沒用南趨的劍鬼之術,隻是神魂離體,為何能如此之強?”

    沈青山看著膝上的小孩問道:“難道這條路真的能走通?”

    “我們走的都是同樣的路。”

    小孩看著他說道:“隻不過我比你走的更遠些。”

    彼岸並非大道的盡頭,隻是過了一條小河而已。

    河那邊還有無數座高山,大家都在爬山。

    上山可能有很多條道路,但峰頂都是同一個。

    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的選擇,修道至此,似乎都要漸漸遠離實在。

    沈青山的身體早已老朽,又無法找到轉移靈魂的完美方法,所以選擇了把意識放在萬物劍陣裏,隻不過依然保留了本體的一部分,不敢完全離開。

    可能是因為畏懼未知的存在形式,可能是因為他還有時間。

    “為何你可以?”沈青山問道。

    小孩說道:“你走後,朝天大陸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人物,比如南趨,比如太平師兄,比如前代冥皇,他們的道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比你走的更穩,更堅決。”

    這段對話裏他們說的路,就是不要身體的路數。

    簡而言之就是那句話。

    “脫了衣服去……”

    沈青山靜思片刻後說道:“我想起來了,幾十萬年前人在這裏說過一樣的話。”

    花溪坐在小板凳上說道:“不是這裏,是另一座山。”

    “噢,那就是另一座山。”

    沈青山對小孩說道:“你可能不知道,這座島很多萬年前也是一座山,我們在的地方是山頂,人類文明不停輪回,祖星表麵不知道毀了多少次……”

    小孩沒有說話,也沒有催促,哪怕現在的身體已經淡得快要消失。

    “如果你能活下來,有些東西你應該看一下,然後……盡量讓人類活下去吧。”

    沈青山看著小孩說道:“你覺得自己就是人類的話。”

    “那你呢?”花溪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麵無表情說道:“你就不管了?當年你不是說你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

    沈青山說道:“前些年我在某處遺址裏翻到了一首古詩。”

    眾人心想這都什麼時候了,您居然還有念詩的心情?

    沈青山自然不會理會這些人。

    他看著花溪的眼睛最深處的那個靈魂,輕聲念了起來。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隻屬於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隻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注)

    ……

    ……

    姐姐?

    難道這就是沈青山當年飛升離開朝天大陸,來到這個世界後對那位少女的稱呼?從生存年歲來看,這麼稱呼當然沒有錯,但是……不知道當年曾經發生過多少故事。

    小島寂靜無聲。

    劍意還在天地間飄著。

    花溪的睫毛顫了顫,然後無力地鬆開了手。

    她的手裏一直抓著那塊在海邊揀起來的石頭。

    那塊石頭來自月亮,殘缺微焦,某個角很銳利。

    她把這塊石頭在小手裏藏了很長時間。

    “抱歉。”

    她對沈青山說道:“當他們用我威脅你的時候,我沒舍得殺死我自己。”

    沈青山說道:“若我如你一般有可見的無盡生命,也不會這樣做。”

    花溪自嘲一笑說道:“你覺得我還能活著?”

    沈青山說道:“以我對青山弟子的了解,承諾過的事一般都能做到,當你對他們沒有威脅的時候。所以你應該能夠活著,而且祝你能活很多年。”

    “是的。”趙臘月在遠處說道:“你會活著。”

    柳十歲接著說道:“這是我們的承諾。”

    沈青山望向膝上的小孩,說道:“看,你說青山宗與我無關,你錯了。”

    小孩說道:“也許。她確實會活著,你會死。”

    沈青山笑了起來,說道:“當年我以劍悟道數百年後開派立宗,道法漸深,心裏某個疑問也越來越深,離山周遊大陸,尋訪那些新宗派,遇人便問。”

    “什麼問題?”井九說道。

    沈青山說道:“我問那些人,你想死嗎?”

    聽到這句話,眾人自然想起來青山宗那句著名的口頭禪,不由神情微變。

    沈青山接著說道:“我是真的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大多數修道者卻覺得我是在羞辱他們,免不得便要做一場,於是他們便死了,我就在想難道他們真的想死?”

    眾人的臉色變得更加精彩。

    直到今天他們才知道,青山宗那句著名的口頭禪竟是由此而來。

    青山宗的凶名隻怕也是由那些血雨腥風而來。

    “誰會想死呢?既然不想死,為何大家不努力爭取一直活著呢?”

    沈青山看著小孩說道:“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曉,這與天賦無關,也與規則無關,隻是就算你不停活著,也是會衰老的,而老了,自然也就想死了。”

    卓如歲的視線落在他的膝上,想著這一年多時間裏看到的畫麵,有些黯然。

    “我的那個身體沒有什麼感覺,比衰老還要可怕。”

    小孩對沈青山說道:“但我還是不想死。”

    “雖然不知道你活著的理由到底是什麼,但你確實比我堅定。”

    沈青山說道:“不過現在的我總之是不怕死了,所以來吧。”

    話音方落,那位年輕樵夫的砍柴刀終於落了下來。

    無聲無息,刀鋒斬過一片虛無。

    小孩撲到了沈青山的懷裏,就此消失無蹤。

    年輕樵夫收回砍柴刀,插進腰帶,不舍地看了沈青山一眼,轉身走入劍意裏。

    滿天劍意驟散。

    風平浪靜。

    ……

    ……

    卓如歲懂了。

    所有人都懂了。

    為何沈青山不敢讓那個小孩靠近自己。

    那個小孩此刻就在他的身體裏。

    這就是奪舍。

    井九沒想過讓這具老朽的身軀成為自己神魂的第三個寄居地。

    他隻是要毀掉這個身體,繼而毀掉那道神識的本源,徹底地殺死對方。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小孩稚氣的聲音在天地間飄著。

    沈青山說道:“別的呆會兒再說。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脫了衣服,還能穿上嗎?”

    小孩說道:“我打算再穿幾天,然後就不穿了。”

    沈青山沒有再說什麼。

    井九準備怎樣殺死他?

    不二劍破空而起,飛到輪椅前。

    沈青山伸手握住劍柄,橫在頸上,輕輕一割。

    啪的一聲輕響。

    他的頭顱掉落到了水池裏。

    無頭的身軀在輪椅裏漸漸消解,變成沙粒被風拂走。

    小孩在輪椅裏現出身形。

    與他的身體相比,輪椅很大,很空曠,也很冷清。

    ……

    ……

    小島寂靜,卻有水聲。

    那是沈青山的頭顱在水池裏沉浮。

    那些很少被他釣起來過的魚兒,驚恐地避向四角,不知隨後會不會撲過來。

    沙灘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那台破爛的機器人終於動了、跑到了水池邊。

    機器人有些笨拙地向前探出身體,似乎想要把裏麵的畫麵看清楚。

    控製室沒有蓋子,沈雲埋的頭顱也撲通一聲落入了水裏。

    父子的頭顱在水麵飄著,不遠不近,眼對著眼。

    沈雲埋想要抱怨為何遺言不對自己交待卻與那個小姑娘說,張嘴便咕嚕咕嚕吞了幾口池水,趕緊仰頭望向天空,免得鼻子進水不舒服。

    “喂!你疼不疼啊。”他看著天空問道。

    ……

    ……

    (注:節選自海子的詩《今夜我在德令哈》。我知道這已經被人用爛了,但實在是太適合用在他們之間,猶豫了半年時間還是決定用。這時候我還管那麼多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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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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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文明不管如何發展,或者說進化、改造、修行,終究就是不停選擇。

    井九與青山祖師在自身與世界的關係之間選擇了不同的道路,都走到了最高的位置、最深的領域,用不是很準確的形容來說,他們就是人類文明的前人與後者。

    從始至終,他們之間的這場戰鬥是靜止的,所以海浪如雕,椰林如畫。

    沈青山的身體已經很虛弱,隻能用神識控製萬物劍陣。但他的神識真的是強得難以想象,萬物劍陣統馭一切規則,不管是彭郎還是趙臘月等人,都無法觸及他的身體。

    井九的身體是完美的,卻成為了自身的枷鎖,被沈青山用承天劍控製,根本無法做什麼,隻能坐在那輛輪椅上。

    兩輛輪椅在海邊,就像是坐而論道,卻比任何戰鬥還要更加凶險。涉及到了靈魂的禁區、大道的彼岸、那位神明的意誌、人類的命運,甚至還有那個未知文明的遺產。

    最大的可能存在於放棄裏。

    井九放棄了自己的身體,卻成功地從輪椅裏站了起來,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沈青山盯著那個小孩,神情異常認真問道:“什麼感覺?”

    那個光影凝成的小孩應該就是井九的神魂,一道神魂該如何回答問題?

    “感覺……有些怪,也有些意思。”

    小孩的聲音就是井九的聲音,隻不過有些稚嫩。

    更重要的區別在於這聲音明顯不是空氣震動發出來的,卻能清楚地讓人聽見,比普通的聲音更加飄渺,有些接近人類想象中的仙音。

    “是嗎?”沈青山身體微微前傾,眼神有些複雜。

    小孩沒有再說話,搖搖晃晃抬起左腳,向著前方再次邁出一步。

    仿佛由清光凝成的小腳丫落在沙地上的那一刻,天空裏響起無數道雷霆。

    無數劍意自天而降,泛著寒光,斬向小孩。

    靈魂是什麼,沒人完全明白,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那是非物質的存在,或者說是一種不能稱為存在的存在。

    如果是飛劍,自然無法斬中靈魂,但那些劍意自萬物裏來,在虛實之間。

    無聲無息,海邊的浪花碎了幾朵,小孩的身上出現了數道白色的痕跡。

    那些白色的痕跡不是物質的,應該是某種空間扭曲造成空氣裏出現極小的湍流連線。

    小孩低頭望向自己的身體,伸出小手摸了摸。

    卻摸了一個空。

    很明顯,他還在適應這種全新而陌生的狀態。

    下一刻,無數道劍意自海上來,如春風般拂上他的身體。

    那些白色的線條,頓時被溫柔地抹去。

    劍意來自萬物間。

    祖星的萬物是沈青山的,也可以是井九的。

    不,萬物是它們自己的,隻是能夠被這兩個人所用。

    井九不再受承天劍的控製,隻是一道神魂,自然能夠施出萬物劍陣。而且不知道是神魂與萬物的聯係更加直接還是別的原因,他動念出劍的速度甚至比沈青山更快。

    數道劍意飄然來到沈青山的身前,綻出花來井九無聲還了數劍。

    想不到的是,他沒有繼續向沈青山出劍,抬起另一隻腳笨拙地試圖再次前行。

    更想不到的是,沈青山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孩的第三步走的有些不穩,險些摔倒,張開兩隻細細的手臂,搖晃了半天。

    看著就像是跳舞一般,很是可愛。

    沈青山神情冷峻,身下的輪椅無聲向後退了一步。

    井九為何要走到輪椅前?

    他又在怕什麼?

    小孩繼續向前走去。

    沙灘上沒有留下足跡。

    他走的越來越穩,也越來越快,越來越興奮,頗有些手舞足蹈的感覺。

    就像是在朝歌城皇宮裏與宮女玩耍。

    就像是在上德峰與萬物一劍玩耍。

    沈青山的輪椅不停後退,也退得越來越快,在沙灘上留下一道清楚的弧線。

    啪的一聲輕響,輪椅被硬物硌住,竟是已經退到了那個水池邊。

    水池裏的魚靜止不動,就像被封在了藍色的玻璃裏,又像是懸浮在天空裏。

    幾根竹竿插在沙地裏,無力垂著腦袋。

    花溪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撐著下巴,眼神疏離而惘然地看著這一切。

    到了池邊並不是真的無路可退,以沈青山的神通,完全可以讓輪椅像電影裏那樣飛起來,飛過島上的崖山,飛過大海,飛過殘缺的月亮。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退了。

    微風從他的身體裏生出,吹得那些竹竿微微顫動。

    池水裏的魚仿佛要活了過來。

    海邊的浪花裏生出無數道極細的微光。

    一道凝純而強大至極的神識籠罩住了整個星球。

    萬物生出無數道劍意,如無形的雨點填充著所有的空間。

    一個年輕人從滿天劍意裏走出來,衣著樸素,手裏拿著把柴刀,看模樣是個樵夫。

    沈青山看著身前的小孩說道:“看看我們誰能走的更遠一些。”

    說完這句話,那名年輕樵夫走上前來,一刀砍向小孩的頸。

    刀落無聲,也沒有帶出什麼光芒,就像並不真實存在。

    那個年輕樵夫不是劍意凝成的虛像,而是沈青山神識的外顯。

    萬物劍意對他與井九來說是公平的,皆可用之,那麼現在就要看到底是他的神識更強,還是那個小孩子也就是井九的神魂更強。

    年輕樵夫的刀沒能直接落到小孩的頸上。

    刀鋒距離稚嫩白皙的皮膚還有半尺的時候,就停了下來。

    祖星表麵出現了無數道劍光,緊接著響起無數道劍鳴。

    劍鳴之聲連綿不絕,有如雷霆落在眾人的耳裏,又有如雲裏漏下的天光照在他們的心上,不管是趙臘月還是卓如歲、童顏都承受不住這道威壓,跌坐到了沙灘上。

    彭郎與柳十歲神情微變,向著海裏再退數步,帶起嘩啦的水聲。

    不遠海麵反射的天光變成了無數道細線,彼此相依然後相交,綻出煙火般的碎光。

    水池裏那些靜止的魚有的動了起來,鱗片反射的天光也是那般的碎而燦爛。椰林不再靜止,隨風輕輕搖擺,把天光搖碎,搖得眾人視線有些不安。

    有的浪花直接像解凍的冰雕般垮塌了,裏麵的白色線條飄了起來,就像是柳絮,又像是遠方海麵上忽然躍出來的銀色魚群。

    劍仙恩生擦掉唇角溢出的鮮血,轉身望向大海深處,眼裏生出一抹讚歎的神情。

    在場的所有人都與他有相似的心情,因為大家都是學劍的,都看得懂這些畫麵。

    浪花繼續消融,開始起伏,緩緩拍打著沙灘。

    無數劍光繼續閃耀,劍鳴繼續響起。

    這顆星球已經變成劍的世界,到處都是劍意。

    觀之不盡。

    不絕於耳。

    美不勝收。

    ……

    ……

    再美的畫麵,也不能長時間吸引眾人的視線。

    恩生很快便轉過頭來,望向水池邊。

    趙臘月更是盯著那邊,一刻都沒有離開過。

    沈青山坐在輪椅裏,身體微微前傾,看著前方的小孩。

    年輕樵夫站在小孩的身後,手裏拿著那把砍柴刀,正在砍落。

    小孩張著雙臂,似乎準備起舞。

    這畫麵看著有些滑稽,又似乎有很多深意,如某些實驗性話劇一般。

    眾人知道在這幕畫麵之外,隱藏著無數凶險。

    那些凶險在小島上,更在天外。

    這場戰鬥發生在這顆星球的所有地方。

    有可能是一隻翻車魚正試圖咬死一隻銀蝦。

    有可能是一株草想要吞掉一隻蒼蠅。

    有可能是一塊石頭要從崖邊落下,砸死下方的雪蓮。

    有可能是山間的霧氣剛剛升起,便要被雲層吞沒。

    無人知曉最後獲勝的究竟是霧氣還是石頭,又或者是那隻蝦。

    場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

    趙臘月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因為那個小孩的光影越來越淡,漸漸要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

    那是神魂渙散的征兆。

    靈魂果然很難長時間單獨存在於物質的世界裏。

    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嗎?

    原來這才是沈青山的意圖。

    那輛輪椅不停後退,滿天劍意裏走出他的神識,都是為了消耗時間。

    時間是真正的神器,也是那個小孩最害怕的東西。

    年輕樵夫手裏的柴刀慢慢向下,漸漸靠近小孩的頸。

    小孩的身影越來越淡,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

    下一刻,他忽然用稚氣十足的聲音、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歌。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

    很明顯這是一首恐怖童謠。

    這畫麵真的很詭異。

    伴著令人發寒的歌聲,小孩的身體與腳也動了起來。

    不是跳舞,而是跳繩。

    輪椅前仿佛有根無形的線,他的腳步就在那根線上不停來回。

    就像個調皮的小孫子與爺爺在玩耍。

    啪的一聲。

    小孩跳了起來,落在了沈青山的膝頭。

    他站在膝頭,剛好與沈青山平齊。

    小孩看著沈青山的眼睛,用清稚的聲音開心說道:“我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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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8-9 09:02:53
第八章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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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在西海的時候,井九的境界實力很低,依照劍隨人起的道理,他的身體比普通修道者堅固無數倍,但依然不是完美的,所以才會險些被西來全力一劍斬斷。

    後來他便再也沒有受過那麼重的傷,直到與南趨一戰時,耳垂才崩落了一塊,最後與白淵的那一戰裏,耳垂又崩了一小塊。

    他的耳垂是這具完美身軀上唯一的缺損處,也是弱點。

    而且招風耳很容易被揪住。

    於是很容易撕下來。

    事實上這個動作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但沙灘上的人們好像都聽到了某個頗具韌性的事物被強行扯碎的“嘶啦”一聲,頓時不寒而栗。

    井九像扔廢紙一樣把那半截耳朵扔到地麵。

    接著,他把另一個耳朵撕了下來。

    他的動作真的很連貫,看似隨意卻又給人一種嚴謹的感覺。

    無論是臉色蒼白的趙臘月還是神情冷峻的童顏,都來不及做些什麼,比如叫停。

    兩道細細的血從斷耳處淌落。

    就像山間的小溪。

    那些血不多,裏麵混著些晶瑩的微粒。

    這看著並不如何血腥,反而有些詭異的美感,就像是佛經故事裏的某些畫麵。

    那根象征著承天劍的青色光繩,從井九的手腕移到手臂,現在則落在了他的頸上,取代了先前的弗思劍。

    隨著他的手臂斬落、兩耳撕落,青色光繩明顯黯淡了一些。

    承天劍不管是劍鞘還是程序,它存在的目的便是控製萬物一劍。如果萬物一劍都毀了,那它還有什麼用呢?

    從哲學與邏輯上來說,這當然是破解承天劍最簡單、最不可阻擋的方法。

    問題在於,這具完美的身軀被完全摧毀後,井九還能活著嗎?

    “你果然想的是這個鬼辦法。”趙臘月看著他臉色蒼白說道。

    井九看著她認真解釋道:“這個辦法做起來也有些難,這身體真不錯。”

    萬物一劍的身軀當然很不錯,就算他的右手是萬物一劍的劍鋒,是宇宙裏最鋒利的事物,想要切斷自己也非常困難。

    “不過你應該還記得,我這身體還有些別的弱點。”

    井九舉起右手,用指尖指著眼角。

    趙臘月神情微變,想要阻止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的眼角有一個非常小的裂口,比發絲都要細很多,用肉眼很難看到。

    就連神末峰上的那些人裏大概也隻有趙臘月知道這件事。

    井九的手指向著眼角摁去。

    一道劍光從指尖生出,進入那道極小的傷口。

    手指緩緩向下滑動,沿著鬢角直至下頜,然後繼續向下。

    血水順著他的指尖溢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井九的手指沒有停留,繼續向下經過頸間,經過胸腹,然後越來越深。

    嘩嘩啦啦。

    大海還是凝固的,自然不是浪花的聲音。

    一些看著像寶石、玉髓般的內髒順著他的右手流淌了出來。

    他的神情依舊平靜,眼裏看不到半點痛苦。

    誰都知道,那必然是極致的痛苦。

    就算身體不痛,神魂又如何躲得過去?

    ……

    ……

    “這畫麵我好像在什麼故事裏看過。”

    沈雲埋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卓如歲說道:“好像是個古時候的娃娃犯了天條,連累家人,隻好削肉還骨。”

    沈雲埋聲音微顫說道:“想起來了,但……看著完全不同。”

    卓如歲沉默了會兒,說道:“是啊。”

    那個故事裏削肉還骨的情節是高潮部分,顯得格外悲壯甚至是慘烈。

    井九做的是同樣的事情,但動作與情緒都是那樣的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機械。

    童顏忽然想到多年前在朝歌城梅會,自己與井九第一次下棋時的感覺。

    井九就是這樣的人。

    不管下棋還是別的任何事情,哪怕是此刻都必然有著清楚的目的與準確的行事步驟。

    他絕對不是真的煩了這些事,所以破罐子破摔幹脆毀了這身體,必然有別的想法。

    “夠了!”沈雲埋看著自己的父親寒聲說道:“你還不明白他的意思嗎?”

    “一哭二鬧三上吊?”

    沈青山看著井九微嘲說道:“用這種潑婦手段威脅我,倒真是有趣。”

    “我確實不想要這個身體了。”井九說道:“另外我還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為了拿到我的身體去拯救世界,還是為了收服我以維持自己統治這個世界的權威?”

    沈青山說道:“有什麼區別?”

    “如果是前者,我毀了這具身體,你拿什麼點燃恒星,拯救人類?”井九問道。

    沈青山看著他麵無表情說道:“這身體不是你的,你隻不過是個客人。”

    有句被說了無數遍的話:每個生命都是天地間的過客。

    還有類似的形容: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這裏的逆旅就是客棧的意思。

    都是在說同一個觀點,我們都是客人。

    如果萬物一劍是個容器或者說載體,那麼活在其間的井九的神魂,自然是客人。

    不管是賣掉還是毀掉,客人有什麼道理去處置客棧?

    “也不是你的。”井九說道。

    沈青山說道:“就算你不認可這把劍是神明給我的,那也應該承認它是屬於平詠佳的,不要忘了他才是真正的劍靈,你不經過他同意就毀掉萬物一,是何道理?”

    “萬物一劍就像是母體或者子宮,他是劍生的孩子,就像青兒與青天鑒的關係一樣,如何能說這劍就是他的?”

    井九說道:“萬物皆無主,你我皆過客,而現在我住在這裏,當然是我說了算。”

    靈魂都是肉體的過客?

    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物質的過客。

    “所以你用自殺來威脅我?”沈青山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為什麼都認為我是在用自殺威脅你?我不會做如此無美感的事情。”

    井九看著他問道:“你先前說曾經看過我的書,那你可還記得結尾時的情節?”

    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寫於星門基地民生街區公寓裏。

    故事自然截止在他飛升的那一刻。

    他從朝天大陸飛升之前,修行界所有宗派都到了青山,參加了那場大會。

    在離開之前,他對修道者們說了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曹園的身世,說的是修道要“想得開”。

    第二個故事是蘇子葉的身世,說的是“人死屌朝天,不死萬萬年”。

    第三個故事是他自己的生平,說的是“要脫了衣服。”

    那句原話裏還有兩個類似的例子。

    舍了道身。

    扔了棍子。

    ……

    ……

    那三個故事是井九飛升離開前留下的最後話語,朝天大陸修行界各宗派自然奉為至理,已經研究了幾百年時間,不知由此生出多少說法。

    童顏柳十歲等人聽他發問,自然便想起了那三個故事,甚至想起了那個故事裏的很多原話,比如那句——總有一天,我要舍了這道身。

    想到這句話的意思,再看著此刻渾身是血的井九,眾人震驚無語。

    趙臘月最為震撼。

    在朝天大陸的時候,早在飛升的百年之前,她便與柳十歲、童顏、卓如歲開始商量飛升後的事情,當時便是想著以井九的性情,隻怕會與那些前輩仙人起衝突。

    現在她想著井九在戰艦裏說自己飛升前就想好了殺死祖師的方法,才知道竟是真的,他那時候就在警惕祖師的存在,想好了要怎麼辦!




    他的神魂與萬物一劍密不可分,無法像南趨那樣劍鬼離體而戰。如果飛升後遇著有人可以控製萬物一劍怎麼辦?朝天大陸的承天劍被他毀了,但承天劍是祖師煉製出來的,他難道不能再煉一把?就算祖師不在,別的青山前輩仙人有沒有可能再煉一把?

    原來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識到了這具完美身軀的隱患。

    “這劍是被太陽曬熱的池水,我是青蛙。這劍是衣裳,我是愛美的女子。這劍是棍子,我是不敢離開的火焰。想要跳出池塘、脫了衣服,燒了棍子需要很大勇氣……”

    井九看著沈青山說道:“你的手段確實不錯,最終把我逼到了這一步,逼我要踏出這一步,讓我生出放棄的勇氣,對此我表示感謝。”

    ……

    ……

    如果萬物一劍化作的完美身軀就是衣服,那便脫了去。

    他幫助雪姬離開朝天大陸,幫助青兒離開青天鑒,幫助平詠佳離開萬物一。

    都是如此。

    隻不過雪姬、青兒與平詠佳都是天生靈體,可以單獨存在。

    他是人類,神魂與萬物一劍無法分離,那該如何辦?

    沒有什麼不可分離。

    把身體毀滅了,留下的自然就是單獨而自由的靈魂。

    池塘邊的花溪忽然抬起頭來,向這邊看了一眼。

    “脫了衣服去……這句話好像在哪裏聽過。”

    沈青山想了會兒,接著說道:“但自由的靈魂如何能夠長久?”

    不管是劍鬼還是元嬰,都無法長時間離開修道者的身體,而且在體外非常弱小,就像風中之燭,隨時都可能熄滅,當年洛淮南就是這麼死的。

    沈青山說過,南趨自忖大限將致才會用劍鬼離體之道。現在井九要做的事情是徹底毀掉身體,隻留下神魂,那他打算怎麼繼續活下去?

    井九說道:“大道至此無人行過,隻能且行且看。”

    “你的運氣足夠好,可以把神魂轉到萬物一劍上,結果現在卻要離開?如果你離開萬物一,準備去哪裏呢?奪舍?沒有任何身體能夠承受得住你的神魂。”

    沈青山說道:“還是說你準備進入青天鑒或者大涅盤?到時候你隻能成為青天鑒靈或者歡喜僧控製的怨鬼,與你最畏懼的情形有何兩樣?”

    沈雲埋的聲音響了起來,前所未有的嚴肅認真。

    “我也覺得你要謹慎一些。老頭子像你一樣怕死,做了很多靈魂方麵的研究,甚至比歡喜僧走的更遠。記得火星上那對黑衣仙人兄弟嗎?還有童顏你在老宅看到過的那些複製人。他做過無數實驗,就想靈魂能夠完美轉移,或者永續存在,但都失敗了。”

    井九知道沈青山的警告與沈雲埋的提醒都有道理——朝天大陸有青兒這樣的靈體,也有那些怨魂般的存在。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單獨存在的神魂。放眼整個修行界的曆史,除了禪子轉世,便隻有他嚐試過一次神魂轉移。




    師兄太平真人的羽化有極大問題,最終不能算成功。禪子轉世後保留著前世的一些記憶,卻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這兩種狀態他不會接受。

    萬物一劍終究是特殊的。

    而且他本來沒有想過讓自己的神魂再次轉生。

    ……

    ……

    滿天劍意如海雨天風而來。

    來到這個萬物皆靜的世界裏。

    井九的身體散發出越來越明亮的金屬光澤,甚至要把身下的輪椅都吞噬了進去,那些鮮血與淒慘的傷口,更是無法看到。

    萬物一劍本體漸現。

    “好一把絕世之劍。”沈青山感慨說道:“真是多年未見了。”

    當年太平真人說過類似的話。

    熾烈的光線裏,隱約可以看到井九的右手繼續落下。

    這把絕世之劍真的就會這樣毀滅嗎?

    “人無法提著自己的頭發站起來,一把劍又如何把自己斬斷呢?”

    沈雲埋看著那處,有些惘然又有些興奮說道:“真想知道最後是怎樣的畫麵。”

    沒有人看到最後的畫麵,因為劍光太過明亮,非常刺眼。

    在那團劍光裏走出了一道光影。

    那道光影不高,是個小孩子,隻是看不清楚容顏,也分不出性別。

    這就是井九的神魂嗎?

    那個小孩的赤足落在了沙灘上,有些笨拙地向前走了一步,就像是剛剛學會走路。

    這可能是小孩的第一步。

    也是人類最重要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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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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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思劍就這樣碎了,然後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天地的枷鎖也仿佛被砸開,陽光變得清麗無比,格外精神。

    這一切自然是因為井九的變化。

    一道淡雅純正的仙意從他的身體裏散發了出來。

    他再次成為了完全的自己。

    趙臘月盯著他的手腕。

    那根青色光繩本來極淡、極細,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這時候,那根青色光繩的顏色開始變濃,變的更加“真實”果不其然,隨著他真正醒來、意識開始活躍、仙意開始散溢,新承天劍也開始了自己的攻擊。

    眾人的視線落在他的手腕上,很是不安。

    這是大家最害怕、最想避免的事情。

    弗思劍索碎了,雪姬不在,井九該怎樣對抗祖師的意誌?

    時間的流動仿佛迅速加快,那道青色光繩變得越來越有如實質,而且漸漸束緊,向著他的皮膚裏陷入,看著很是詭異。

    井九的臉色還是那樣蒼白,神情依舊淡然,眼神最深處卻隱現痛意。

    沈青山靜靜看著他,眼裏隱有劍光閃動。

    遠處的海上有劍光。

    高處的浮雲裏也有劍光。

    太陽係劍陣正在瓦解,但他在的地方便有萬物劍陣。

    他的神識所及之處,便是劍陣覆蓋的地方。

    正在試圖控製井九身體的那段程序是他煉製的新承天劍。

    現在那把承天劍也是萬物劍陣裏的一環。

    井九的意誌力再如何強大也無法抵抗住這種控製。

    也沒有人能夠打斷這個過程。

    趙臘月等人的臉色比井九更蒼白,卻隻能站在原地看著。

    雪姬不在這裏,看來誰都無法阻止這一切了。

    ……

    ……

    遙遠的宇宙空間裏,在太陽的那一邊。

    那艘橢圓球狀的超級戰艦已經盡數被拆解成了碎片。

    那座黑碑靜靜懸浮在無數碎礫裏,不再像曾經表現的那般靜穆,更像一個死物。

    青山祖師果然很在意花溪的生死,沒有做任何手腳。

    阿大帶著那個金絲鏤空小球來到這裏,果然讓那座黑色石碑平靜下來。

    但他們也付出極大的代價。

    雪姬蹲坐在碑麵上,渾身濕透,閉著眼睛,顯得虛弱至極。

    屍狗趴坐在黑碑的另一邊,閉著眼睛緩慢呼吸,不停地養著傷。

    阿大抱著碑頂的尖角,閉著眼睛打盹,長毛脫落了很多,看著極其淒慘。

    寒蟬坐在它的頭頂,緊緊抱著那隻金絲鏤空小球,無數個靈動的眼睛用不多的光澤表達著餘悸未消與緊張萬分的情緒。

    忽然,它那些眼瞳裏的情緒盡數都變成了惘然與不安。

    阿大睜開眼睛向太陽那邊望去,眼瞳被陽光照的金黃一片。

    那是落葉的顏色。

    它感覺到了強烈的恐懼與不安,怯怯地喵了一聲。

    雪姬與屍狗同時睜開眼睛望向太陽那邊,沉默不語。

    ……

    ……

    風平浪靜。

    沙堆如墳。

    兩輛輪椅相鄰。

    井九與沈青山對視著。

    兩道可怕的意誌對峙著。

    這種對抗很平靜,也很辛苦。

    絕對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超越痛苦這個詞意義的感受,正在不停侵蝕他的道心。

    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神越來越暗淡。

    與之相反的是,他的眉眼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完美,而且更加立體。

    不管是微微挑起的眉,還是眼角,都流露出鋒芒的痕跡。

    甚至就連他身體裏散發出來的仙意也已經被劍光替代。

    他渾身仿佛鍍著一層金屬的光澤,漸要變成一把人形的劍。

    看著這幕畫麵,眾人的心情沉重而且擔心,知道他被控製的越來越深。

    就像那道青色光繩在他的手腕上陷入的越來越深。

    用不了多久,他的意識便會消散,成為或者重新成為那把萬物一劍。

    “這不是意誌可以對抗的,也不是劍意能夠斬斷的。”

    沈青山看著井九說道:“因為那不是鎖鏈,不是鐐銬,甚至連劍鞘都不能算,而是你的主程序,你天生就該被它控製。”

    井九說道:“當年神明點燃那些恒星的時候,這劍不過是劍罷了,哪有什麼主程序,他根本不需要控製。隻不過後來這劍在朝天在陸生出真靈,你揀到手裏,擔心他不聽你號令,才用了那多年時間想了這麼個陰賊手段。”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

    萬物本生來自由。

    沈青山被他揭破真相也不惱怒,說道:“但你終究是無法擺脫這種控製,除非神魂自散而死。但就算你死了,你的這具身體我也會好好用的。”

    這句話的意思也很清楚。

    萬物應為人所用。

    井九望向自己的右手。

    這隻手是完美的。

    就是字麵意思上的完美。

    誰看著都會生出讚歎的情緒。

    與七二零棟裏的藍衣少年相比,這手才更適合彈鋼琴。

    當然,這隻完美的手適合做任何事情,比如製陶器,比如畫畫,比如溫柔地撫摸臉頰,比如輕輕拍打後背,比如穩定地握住劍。

    看著這隻完美的右手,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很多很多年前,他從朝歌城被道緣祖師帶到青山開始修道。

    前世的那些故事暫且不提。

    這一世他從小山村到了南鬆亭,再進了神末峰,很多畫麵在眼前閃過。

    他用這具完美的身體行走天下,吸引了無數人的視線,在小溪邊坐著,在熾熱的岩漿裏浸泡著,在鎮魔獄裏終於飄了起來……

    他舉起右手向下斬落。

    一道明亮的劍光從手掌邊緣生出。

    劍光照亮了沙灘,照亮了海麵,照亮了天與地。

    擦的一聲輕響。

    他的左手齊腕而斷。

    沙粒微濺。

    斷手落在了地麵上,濺起幾滴金色的血珠。

    ……

    ……

    誰都沒有想到,井九的第一劍居然不是斬向沈青山,而是斬向了自己。

    片刻死寂後,沙灘上響起數聲難以置信的驚呼聲。

    趙臘月臉色蒼白,大概猜到他想做些什麼。

    其餘人也漸漸明白了,但看著沙灘上的那隻斷手,還是震撼至極。

    井九的身體很堅硬,飛升成仙後更是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星河聯盟實驗室用盡手段,都很難從他的身體裏取下哪怕一點點材料。

    從朝天大陸到這個世界,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他的身體出現如此嚴重的缺損。

    西海那次沒有人見到,那人不在了。

    左手斷落,那根青色光繩自然隨之落下,被沙粒半掩,然後漸漸消失。

    “如果這般簡單便能擺脫承天劍的控製,你又何至於猶豫到前一刻?”

    沈青山的這句話打碎了柳十歲等人震撼之餘生出的期盼。

    下一刻那道青色光繩再次出現。

    這次青色光繩來到了他左臂的上方,靠近肩部的位置。

    新承天劍如果真是鐐銬,那也是靈魂的鐐銬,無法通過物理的手段消滅。

    井九當然事先便想到了,沒有在意對方的話,舉起右手再次斬落。

    又是一道明亮的劍光從掌緣生出,然後準確地落在他的左肩處。

    擦的一聲輕響,左臂齊肩而斷,落到沙灘上發出一聲悶響。

    不管是斷手還是斷臂,他的神情都是那樣淡然,動作是那樣的自然。

    不是行雲流水那種自然,是像程序運行那種邏輯緊密,步驟清楚而連貫。

    即便已經看到了斷手那幕畫麵,眾人還是再次被震驚了。

    就連一直沉默的劍仙恩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

    ……

    仙人自然不會在意這種程度的損傷。

    星河聯盟的醫療與科技高度發達,仿生機械臂也很好用。

    但這樣眼睛眨都不眨,便斷了自己的手臂,依然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普通的仙軀,而是古往今來最完美的一具身體。

    萬物一劍能以萬物的姿態在天地間生存,當年景陽真人轉劍生後,自然變成了一個完美的人類身體,不管是外形還是內在都是絕對的完美。

    在朝天大陸的時候,人們看到這具身體的時候反應不一樣。有人沉默,有人豔羨,有人向往,有人沉醉,但都難以生出嫉妒的心理,因為太美。

    更不要說那些無所不破的鋒利、無物能破的強大劍身。

    如此完美的身體此刻卻被他隨意切割開來,扔在了沙灘上。

    就像是丟垃圾一般。

    看著這幕畫麵,眾人生出極其複雜的感受。

    有些難受,有些悲涼,甚至有些害怕。

    要對世界無情到何等程度,他才會對自己如此冷酷?

    “西來說,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存在於自我放棄之中。”

    井九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說道:“所以在霧外星係的時候,他放棄了生命。”

    沈青山眼神微冷說道:“所以今天你準備放棄身體?”

    “無限可能性有很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我麵臨著失去所有可能性的時刻。”

    井九說道:“而且我斬過他一條手臂,他卻助了我一臂之力,今天剛好還他。”

    沈青山問道:“你寧肯舍了這具身體,也不願意接受我的控製?”

    井九沒有說話,因為覺得不需要解釋,而且也沒有力氣了。

    “不自由,毋寧死。”

    海水送來了柳十歲的聲音。

    劍仙恩生眼簾微垂。

    沈青山微嘲說道:“自由?”

    “是的,自由。”柳十歲看著他認真說道:“人類為何要修道?修道為何要飛升?公子為何要永長?因為這就是對死亡的自由。”

    “這話我喜歡,但我沒想這麼多。”

    井九看著沈青山說道:“隻是你們總說這具身體是神明留下來的武器,是對付暗物之海的唯一手段,是人類唯一的希望。我聽煩了,所以不想要了。”

    說完這句話,他用右手捏住耳朵,慢慢撕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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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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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們在師長的帶領下繼續參觀小樓,一路行禮不止。

    從最後那幅卓如歲的畫像開始,接著是趙臘月,再往前是廣元真人,然後便是陰鳳——青山鎮守的地位畢竟有些特殊。

    繼續往前便是井九。

    值得注意的是那張畫像就是井九,而不是把前麵的景陽真人畫像移到了後麵。

    越過元騎鯨、柳詞的畫像便是景陽的畫像。

    兩張畫像分開是南忘的要求。

    再往前便是沉舟真人、道緣真人。

    到這裏,那些年輕弟子們對那些畫像與名字便很不熟悉了,漸漸加快了腳步。

    那些畫像快速地向後退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樓終於走到了盡頭。

    有一幅畫像單獨擺在那麵牆上,比別的畫像都要大不少。

    那幅畫像裏的中年人神情漠然,嚴肅至極。

    弟子們紛紛跪下行禮。

    畫像裏是青山祖師沈青山。

    那些剛入門的弟子們離開後,平詠佳與南忘從牆後走了出來。

    他看著畫像裏的祖師,沉默了很長時間。

    南忘問道:“怎麼?想一把火燒了?”

    平詠佳搖了搖頭,說道:“如果燒了這畫像能夠影響到他,燒了倒也無妨。”

    ……

    ……

    沒有什麼能夠影響到沈青山。

    太陽係劍陣正在崩解,但他依然是無敵的。

    那些年輕的天才們都敗的很徹底,倒在了沙灘上,再沒有還手的可能。

    朝天大陸已經從夜晚到了黎明,對這裏的人們來說隻不過是一瞬間。

    沈青山蒼老的聲音與海水一道在沙灘上響了起來。

    “我在這顆星球生活很多年,發掘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我最喜歡的是那些神話故事。人類文明真正的童年時期,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非常有限,反而不會受到那些知識、認識的束縛,對世界本源的想象是那樣的放肆而誇張,很是有趣。

    那時候的人類對造物主的想象都有很多種,全知全能之外更有很多細節方麵的描述,比如有個宗教說這個世界是神明的一個夢……




    禪宗,也就是外界的佛家有類似的說法,比如一念一世界。我不會狂妄到以神明自況,也不會像井九一樣狂妄說自己就是人類,我隻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但我在的地方就有青山劍陣。這座陣的所有規則都由我確定,所以我隻需要想一想。”

    這段話的意思非常清楚。

    祖師早就與大原城時的井九一樣,抵達了真正的萬物一劍境界。

    用西來當時的話來說,這種萬物一劍更像是一座劍陣。

    井九說那就叫萬物劍陣吧。

    沈青山在哪裏,哪裏就有萬物劍陣。

    在這座劍陣裏,萬物隨他心意成劍,那與神明有什麼區別?

    沒有人能在這座萬物劍陣裏擊敗他。

    宇宙裏唯一與他境界相仿、也擁有萬物劍陣的那個人現在又是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難怪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在意井九的威脅,卻同意那個協議。

    一切都在掌握中,他當然願意用雪姬換取花溪活著。

    趙臘月望向輪椅裏的井九,心想已經走到了最後,你在戰艦說自己有方法……真的有,還是在安慰自己?

    其餘人也望了過去,心想你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井九這時候也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的是那年掌門大典,師兄借著柳十歲回到青山,曾經在某座峰上說過幾句話。

    “我想呼風喚雨,我想一日萬裏……”

    後來他要去東海拯救世界,舍棄一切把自己交給了平詠佳的時候,也說過這句話。

    沈青山說這個世界是神明的一場夢,難道他想活在夢裏?

    “我不想。”他輕聲說道。

    海浪忽然變大,轟隆如雷,不停地拍向沙灘。

    ……

    ……

    離開小樓後,那些新入門的弟子被帶回了洗劍閣。

    接下來他們便要正式開始學習青山劍道,房間裏非常安靜,少年們有些隱隱興奮,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晨光漸盛,穿過窗戶,落在書桌上明亮異常。

    一位英俊的少年接過師長發下來的書籍,看著上麵寫著的劍典二字,險些被晃了眼。

    他往後挪了挪凳子,避進了陰影裏,有些緊張地翻開第一頁。

    青山劍典的第一頁上寫著四個字。

    “萬物一劍”。

    那四個字寫的極好看,而且仿佛有種魔力,也許下一刻便會飛起來。

    少年看著那四個字,怔然出神,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呢?

    ……

    ……

    海浪的聲音很大,井九的聲音有些虛弱,有些難被聽清。

    眾人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陽光灑落於此處,就像雨落在荷葉上,很是好看,仿佛有種魔力,也許他下一刻就會站起來。

    “你說什麼?”沈雲埋喊道。

    “我說我……”井九輕聲重複了一遍那個詞:“不想。”

    隨著這兩個字出口,海浪驟靜,再次變回那種藍色的琉璃。

    椰林也靜了下來,沙灘上的水痕都不再變化。

    天地間的那座劍陣忽然出現了一些鬆動。

    彭郎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後連退數步,與柳十歲站在了一起。

    卓如歲哪裏還有半點困意,連滾帶爬,躲到了那台破爛機器人的身後。

    童顏的臉色也好過了些。

    隻有趙臘月一直盯著井九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他究竟準備用什麼方法。

    唯萬物能製萬物。

    世間就隻有井九能用萬物劍陣對抗沈青山的萬物劍陣。

    “弗思,就是不想。”

    井九說道:“我也是被人教了,才想到這個意思。”

    沈青山說道:“你是想讓我不想,這也是想。先前是你漏出來的一些意識,最多就能改變你身周這點地方,連這座小島都影響不到,又怎麼改變得了大局呢?”

    如果井九真的什麼都不想,又如何能夠構建自己的劍陣?

    井九說道:“是的。”

    沈青山看著他頸間的紅色劍索說道:“你要是解開,或者可以試試。”

    沈雲埋在遠處喊道:“別聽他的!”

    沈青山說道:“你看,像那個逆子都知道不行,你又如何能不知道?”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根劍索不能解開。

    這與勇氣無關,隻與最簡單的邏輯有關,那是無法解決的本質問題。

    如果趙臘月解開劍索,井九便會重獲自由——身體上以及精神上的——在他施出萬物劍陣之前,精神便會被承天劍擊垮,身體被控製,成為沈青山的劍。

    “除了神話,這顆星球還有一些別的故事。據說所有的狗最早都是狼。那些狼都很凶,行千裏吃肉,絕對不會吃屎。直到後來這些狼被人類捕獲,用棍棒打到不敢反抗,再在頸上套上鎖鏈,接著給它們肉吃,就這樣馴化成了狗,而當它們習慣了做狗,就算解掉鎖鏈也不敢、不想跑之後,人類給它們屎,它們也一樣隻能吃。”

    沈青山指著他的頸間說道:“你不覺得這就很像狗項圈?”

    “這個故事不錯,但不能用在這裏。”

    井九說道:“這根劍索對我來說是呼吸機,可以支撐著清醒的我來到這裏。”

    沈青山問道:“清醒很重要?”

    井九說道:“隻有清醒,才能想清楚。”

    沈青山說道:“想清楚來不來見我?”

    井九說道:“是的。”

    沈青山說道:“然後?”

    井九說道:“自然是殺了你。”

    這句話聽著很沒道理。

    怎麼看都沒道理。

    沙灘卻陷入了死寂。

    剛好海浪都停了,樹也靜了。

    在那艘戰艦上他就說過,早就想好了對付祖師的方法,甚至是在飛升之前。

    趙臘月不怎麼相信,或者說非常清楚,如果真有那個方法,對他來說肯定極為危險。所以她就當作不知道這件事情,直至此時終於被他自己挑明。

    那麼到底是什麼方法?

    “那你為何看著這些晚輩受傷?”

    沈青山說道:“這隻能說明,那個方法有可能會要你死。”

    “有可能。所以我需要思考的時間。”井九說道:“因為我不是聖人,不是佛,不是神,隻是一條命。遇著這種事情當然要多想想,當然也有些貪心,萬一這些家夥忽然厲害起來把你殺了,又或者你剛好就在這一刻老死了,那豈不是省事兒?”

    沈青山忽然說道:“你想學南趨嗎?”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等人很吃驚。井九離開朝天大陸後多年,南海霧島禁製破除,柳十歲帶著他們去了那裏,憑西來留下的信物以及自己的劍拿到了南趨的劍道傳承,其後他們又深入雪原,與雪姬、彭郎參詳多年,終於開創出屬於新一代的鬼劍道。

    聽到祖師的話,他們很快便猜到了井九想做什麼。

    井九如果能像當年南趨那樣,把劍鬼與身體分開,似乎真的就可以無視身體被承天劍控製,隻要他的劍鬼能殺了祖師,自然就可以破了此局。

    “問題是你沒辦法學南趨,因為你根本沒有劍鬼。”

    沈青山平靜說道:“劍鬼是修道者神魂與飛劍融合的產物,你本來就是景陽的神魂與萬物一劍的產物,你就是一個劍鬼,又如何再弄一個出來?”

    井九說道:“你能想到這點,我不意外。”

    沈青山說道:“我看過你寫的那本書。”(想到邰之源看過帕布爾的書。)

    在轉世重生,再次進入青山修行的數百年歲月裏,井九沒有遇到過任何修行方麵的困難,隻是在無彰境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問題。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深入朝歌城鎮魔獄,找到前代冥皇學習控製魂火的方法。兩位了不起的人物用了數年時間,才終於開創出了幽冥仙劍。




    付出了那麼多時間精力與代價才解決的當然不是小問題。那個問題就是他沒有辦法養出自己的劍鬼,所以他沒有辦法像南趨那樣以劍鬼離體。

    景陽真人的神魂與萬物一劍融合,就是井九。

    這是一個無法被切割、分開的整體。

    就像一束鮮花的顏色與香氣。

    這具完美的身體給他帶來了無數好處,最終卻帶來了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沈青山清楚這一點,才會確定承天劍能夠完全控製他。

    “他的神魂去過青天鑒。”趙臘月說道。

    沈青山說道:“那隻是感知的延伸。”

    沙灘更加死寂。

    海浪靜如琉璃。

    椰林如畫,不動的那種畫。

    “既然要殺你,我自然有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井九舉起了右手。

    沙灘上響起數聲驚呼。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的手上。

    ——看著那隻手慢慢抓住毛毯,有些吃力地掀開,輕輕放到輪椅旁的沙灘上。

    趙臘月也很吃驚。

    弗思劍以殺意為粒子流,控製住了他的絕大部分意識。

    這些天他就是個高位截癱的病人,就連手指頭都不能動一下。

    為何這時候卻忽然能動了?

    井九的右手繼續上移,緩緩伸向頸間。

    紅色的劍索在那裏,就像一個好看的項圈。

    趙臘月猜到他要做什麼,神情微變。

    沈雲埋喊了起來:“冷靜!”

    卓如歲也喊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話:“別開玩笑啊!”

    柳十歲與彭郎站在海水裏,有些茫然地想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童顏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的指尖。

    場間的氣氛變得無比緊張,真的有些令人窒息。

    這個時候,很久沒有說話的花溪忽然說道:“你……真的想好了嗎?”

    井九靜靜看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七二零樓裏的那些日子,嗯了一聲。

    花溪轉身離開海邊向沙灘上方走去,走到水池旁邊,坐到小凳子上。

    ……

    ……

    井九的指尖碰到了頸間的劍索。

    劍索可能是有些微涼,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

    哪怕他現在是虛弱的病人,這種畫麵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依然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那根指尖有些艱難地擠進了劍索裏,然後慢慢向外拉開。

    沙灘上再次響起驚呼聲以及沈雲埋、卓如歲的大呼小叫聲。

    如果劍索開啟,他的意識活動趨於正常,那段程序便會立刻活躍起來,就像承天劍鞘裝進萬物一劍那樣,控製住他的身體。

    到時候會怎麼辦?

    沈青山靜靜看著這一切,什麼都沒有做。

    萬物劍陣強大至極,想要毀掉井九的身體也比較困難。

    他自然願意靜觀其變。

    趙臘月比所有人更早猜到了他的想法,臉色蒼白說道:“我不會幫你。”

    井九認真說道:“這是我的劍。”

    柳十歲終於反應了過來,想要阻止他,聲音微顫說道:“公子……”

    井九說道:“你拿的也是我的劍。”

    說完這句話,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

    接著是叮叮當當的撞擊聲。

    血色的劍索從中崩斷,斷成了數十截。

    斷裂的碎片互相撞擊,發出慶祝的聲音,向著天地四周濺射而去。

    就像水珠躍入天空,被陽光照亮,無比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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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天上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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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群峰沐浴在晨光之中,洗劍溪泛著金光,就像是一條鞭子。

    新入門的弟子迎來了第一天。

    剛剛睡醒的他們站在溪邊,看著如斯美景議論紛紛,說的最多的當然是景陽祖師當年用這條鞭子捆住了白刃仙人,然後用青山劍陣殺死了她。

    數百年後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雪姬在那場驚天之戰裏扮演的角色,更是沒有誰知道那條真正的鞭子已經被柳十歲飛升的時候帶走,這裏留下的隻是一道真的溪水。

    當朝陽從遠方完全升起的時候,二十餘名新入門的弟子,在兩名師長的帶領下,離開洗劍閣,去了終年雲霧繚繞、看著便令人害怕的劍峰。

    “照舊年間的規矩,所有新入門的弟子都必須自行上山尋劍,直到昨夜掌門真人才頒下諭旨,把尋劍放在了第一項,而且由我們帶著入峰遊曆,你們的運氣真是不錯。”

    一位師長看著年輕弟子們笑著說道。

    這裏已經是劍峰高處,雲霧以及淩厲至極的劍意都被另一名師長手裏拿著的劍符排開,年輕弟子們才能停留,但聽著峰頂傳來的鐵鷹叫聲,他們還是被嚇了一跳。

    兩位師長帶著弟子們來到一處崖壁前跑下。弟子們不知所以,隨著跪下行禮。一位師長帶著向往與敬慕之意說道:“臘月真人便是在這裏修成了後天無形劍體……”

    ……

    ……

    祖星海邊。

    兩道弧形的劍光悄無聲息斬向那輛輪椅。

    沈青山沒有回頭,仿佛無所察覺。

    青兒卻看到了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沉靜,最深處卻有無數道雷霆。

    她的心裏生出無限恐怖。

    如果她這時候在朝天大陸,看到碧湖峰頂的那些雷暴,便會知道那是一樣的。

    轟轟!根本來不及反應,那些劍意蘊成的雷暴在她的意識裏炸開。

    沈青山沉靜的眼神變成了漠然無情。

    青兒靈體驟虛,發出一聲哀鳴,竟有了性命之憂。

    沙灘上的那些劍光驟然停頓,隱約可以看到一隻手伸了出來。

    青兒被召喚了回去。

    受此影響,趙臘月的劍勢略滯。

    從沙地裏冒出來的初子劍啪的一聲,被無形的力量橫拍到了地麵,無法掙動。

    劍光微斂,她出現在輪椅側方,拿著青天鑒砸落。

    青天鑒如山般落下,幽暗而繁複的花紋間,忽然伸出一道火焰。

    有隻紅色的鯉魚乘火而出!

    沈青山終於動了。

    他轉頭看了一眼。

    紅色鯉魚的靈體上頓時出現了無數道裂痕,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回憶起數百年前在東海通天殺陣裏的最慘經驗,恐懼至極地擺尾而回。

    已然成年的火鯉大王乃是真正的神獸,也是趙臘月在青天鑒裏隱藏著的最強後手,竟然還是擋不住沈青山的一眼,慘敗而歸!

    沈青山的視線穿過青天鑒帶來的陰影以及青天鑒本身,落在了趙臘月身上。

    無形劍體驟然被天地間的無盡劍意所破!

    趙臘月倒飛而起,落在沙灘上,單膝跪地,噴出一口鮮血。

    ……

    ……

    西邊的天空紅豔異常,仿佛血色。最高的天光峰紅暖一片,某個洞府外有一片竹海,如同被點燃了一般,每根挺拔的翠竹都像是一把燃燒的劍。

    竹林深處正在發生一場爭執。一名年輕弟子低著頭站在原地聽著師兄們的教訓。

    “居然敢砍竹子!你腦子是怎麼想的?”

    那名弟子低聲說道:“我就是想做個竹床,也沒砍兩根就被……”

    “就被抓住了?你也知道這是抓?”一名師兄看著他惱火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這是我們青山宗的聖地?這些竹子誰敢隨便動?”

    那名弟子有些不服說道:“門規裏又沒有說這裏的竹子不能砍。”

    另一名師兄氣極反笑,問道:“你知道這裏的竹子是誰種的嗎?這是柳聖人當年在這裏種的,你也配用?”

    那名年輕弟子聽著配這個字,再也忍不住了,說道:“不就是根竹子嗎?柳聖人又不是我們青山宗的,何至於此。”

    那名師兄冷笑一聲,說道:“你去修行界隨便問問誰,看看柳聖人與我青山宗是何關係再說,而且你可知道他種這些竹子是給誰用的?不懂就問,別犯渾。”

    ……

    ……

    柳十歲不知道青山宗的晚輩正在因為自己種的竹子爭論不休。

    如果知道這件事情,他肯定會認為那個年輕弟子砍些竹子不算什麼。

    幾叢翠竹早就變成了竹海,成為了天光峰著名的一景。

    公子隻有一個,哪裏用得了這麼多。

    至於那個年輕弟子有些犯渾……他更沒資格有什麼意見。

    他是個看似老實沉穩甚至木訥的家夥,但真正遇著事情的時候比誰都要渾。

    比如現在他站在輪椅前,看著祖師仿佛什麼都沒有做,青兒的靈體便險些被震碎,看著火鯉大王驚恐而回,看著趙臘月的無形劍體被破,重傷落地……但他還是想都沒想到,拿出法寶便向祖師砸了過去。

    隔著如此近的距離在身前用法寶,這是很罕見的事情。

    當然,那些法寶是朝天大陸層階最高、神通最厲害的存在,本來就很罕見。

    更震撼的是,他竟是同時把所有法寶都祭了出來。

    最純正的佛光與最凶煞的魔焰從他身後生出,變成了十幾隻手臂。

    每隻手臂上都抓著一件法寶。

    缺了一角的冥皇之璽、殘鞭、破幡、龍尾硯、管城筆……如暴雨般向著輪椅砸落。

    帶著怯意的不二劍,從他唇間閃現,射向沈青山的眉心。

    轟轟轟轟!恐怖的氣息波動在沙灘上炸開,法寶光毫如煙花般四射。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切終於回複平靜。

    法寶光毫斂沒,那些佛光與魔焰凝成的十餘隻手臂逐漸崩解,然後消失。

    柳十歲退到了海水裏,臉色蒼白,忽然噴出一口鮮血。

    海水頓時被點燃,形成一片霧氣。

    霧氣裏隱約可以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沈青山。

    輪椅的輪子向著沙灘上陷落了一些。

    沈青山沒有任何變化,看著海水火焰裏的柳十歲,眼裏流露出一抹欣賞。

    ……

    ……

    晨光點燃了天光峰的竹海,也點亮了群峰間的黑玉盤。

    那是上德峰曾經存在的地方。

    以前那裏還有劍獄,還有隱峰,都已經不複存在。

    屍狗在這裏工作生活了很多年,阿大在這裏做過盜墓慣犯,雪姬做過囚犯。

    當年的上德峰是黑色的,卻覆著白雪,看著頗為單調。

    隻有很少人知道,童顏也曾經在這裏停留過很多年。

    ……

    ……

    太陽係劍陣崩塌的波動已經遠離,火星回複了從前的荒涼。

    元曲與玉山坐在崖石間,對視一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上德峰第一次夜話的畫麵。

    人類在某些特定時刻比較容易回望舊事。

    比如遇著某些大事的時候。

    他們很擔心去往祖星的井九與那些家夥,還有屍狗。

    雀娘盤膝坐在地上,低著頭繼續算著什麼,臉色越來越蒼白,覺得無解。

    ……

    ……

    沙灘是白色的。

    眉毛是黑色的,哪怕再淡。

    滿天的黑色棋子卻在變白。

    不是陽光造成的錯覺,而是劍意的侵蝕。

    童顏的棋道在雀娘之上,這方麵本事也遠勝於她,卻依然不行。

    天空裏的黑色棋子盡數變白,靜懸不動。

    “有些意思。”沈青山說道。

    滿天棋子被劍意切碎,簌簌落下,就像是上德峰的雪。

    童顏緩緩坐回沙灘,臉色比雪還要白。

    ……

    ……

    沒有一名年輕弟子能夠拿到屬於自己的劍。

    他們在師長的帶領下離開了劍峰,卻沒有回洗劍閣,而是去了某個小樓。

    小樓裏擺著很多張畫像,大多數都是列代掌門真人,還有一些為青山宗做出極大貢獻、在修行界曆史上享有盛名的前輩祖師。

    最後一張畫像當然是飛升的前代掌門真人卓如歲。

    年輕弟子們看著那張畫像裏的中年人,心裏生出有些奇怪的感覺,卻不敢說什麼。

    “是不是覺著卓祖師耷拉著眼皮,像是沒有睡醒?”師長笑著說道。

    年輕弟子們不敢接話。

    師長搖搖頭說道:“卓祖師哪裏會在意你們想什麼,行禮吧。”

    年輕弟子們趕緊跪下,對著畫像裏的卓如歲參拜,心思純淨。

    ……

    ……

    卓如歲在沙灘上已經坐了段時間。

    那些沙塔被毀,他也被祖師劍意奪了神魄,根本無力再做什麼。

    他看著談真人來了,談真人走了,井九和這些家夥來了,然後開始聊天,已經困的不行,眼皮子耷拉的很厲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著。

    修道者不需要長時間休息,更不會犯困,何況他是一位得道飛升的仙人。

    那些家夥都知道他困意十足的時候往往隻意味著兩種可能。

    他想逃避什麼事情。

    或者他下一刻就要殺人。

    那麼這一刻他耷拉著眼皮,到底是哪個原因呢?

    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遙遠的朝天大陸、那些剛入門的弟子跪在了自己的畫像前,卓如歲抬起頭,也完全地睜開了眼睛,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對著輪椅伸出了手。

    無數道細密的劍意離開他的手指,以極快的速度構成了一座承天劍陣。

    這裏的一切都是祖師的劍意,而且隨其心意而合一,那麼按照井九當年在大原城的說法,這就是一座萬物劍陣。

    怎樣才能破解萬物劍陣?他想用承天劍陣試試。

    是的,卓如歲不再犯困,但也不敢去想能不能殺死祖師,隻是想要試試。

    至少,他不再逃避了。

    果不其然,當那些劍意離開他的手指,構成承天劍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到了明確的凝滯意味,那意味著他終於真切地接觸到了那座萬物劍陣。

    沙灘上出現無數道線條,織成一座網。

    那片無形劍網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向四周侵蝕,來到了他的身上。

    衣衫破碎,仙軀上出現了淩亂的劍意,深刻入骨。

    卓如歲沒有咳血,因為血都從那些劍口裏流了出來,點燃沙灘。

    那些沙粒很快被燒成了琉璃狀的事物,因為裏麵的雜質,看著有些髒。

    他看著那些事物,歎了口氣,眼皮重新耷拉了下來。

    ……

    ……

    至此,曾經有青山宗正式弟子身份的幾個人都出手完畢。

    還有一個人沒有出劍。

    當代朝天大陸無可爭議的人族第一強者。

    彭郎提著劍,向著祖師走了過去。

    他沒有用與趙臘月、柳十歲等人一道參詳出來的鬼劍道。

    他也沒有用井九那天夜裏教他的青山劍道,甚至也沒有用無恩門的劍法。

    他的腳步落在沙灘上,速度不快,腳印很清楚,滿天劍意卻沒能攔住他。

    看著這幕畫麵,劍仙恩生神情微變。

    很多年前,無恩門還在封山。

    白真人在舊皇陵裏設伏,傷了井九。

    其後二人去了別處繼續戰鬥。

    蕭皇帝從陵墓裏走了出來,遇著一個入門不過百餘年的無恩門年輕弟子。

    那個年輕弟子就是彭郎。

    當時他就是這樣向著蕭皇帝走了過去,刺出了手裏的劍。

    蕭皇帝就那樣死了,化作滿天黃葉。

    不久前在火星上,他被陳崖設局重傷,就是這樣走了回來。

    不管前麵的是和仙姑還是神打先師,還是自家祖師,他都是這樣一劍刺過去。

    彭郎走到了輪椅前,一劍刺了過去。

    沈青山的神情明顯認真了起來。

    他第一次真正出手。

    兩根枯瘦的手指出現在空中,夾住了那道劍光。

    不能用兩座山來形容,因為山絕對不可能擋住這道劍那劍看似普通,卻是平詠佳在劍峰裏專門挑的,而且握著劍的人是彭郎。

    那兩根手指就像是天與地。

    天地合。

    事實上沒有相遇,還隔著一段距離,劍被夾住了。

    這是彭郎的劍第一次無效。

    啪的一聲輕響。

    那劍越來越彎,驟然斷裂,然後碎成無數碎片。

    碎裂繼續向前,直至劍柄,然後蔓延至彭郎握著劍的手。

    不知道為什麼,碎裂到此為止,沒有繼續向前。

    沈青山收回視線。

    海風吹拂著他花白的頭發。

    他的身體看著是那樣的幹瘦老弱。

    他的神識卻是那樣的強大無敵。

    驚天動地。

    曠古絕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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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8-4 21:18:45
第四章坐而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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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如歲等人一直在沙灘上盯著海邊的兩輛輪椅。

    這場對話必然會寫在人類的曆史上,怎能不被聽到,然後記錄下來?

    所以他們都在偷聽,緊張而且隱隱興奮,就像做壞事一樣。

    為了不打擾那場對話,他們的交流都是在神識裏完成的。

    數道神識彙在一處,影響了空氣的流動,形成一個模糊的氣團。

    “掌門真人果然還是這般囂張。誰先出手?居然說得出我就是人類這種話!”

    “老頭子讓你看了童話,難道沒看那些曆史書?誰能搶得過那個女人?有個皇帝說過類似的話。”

    “祖師這句話來的犀利啊,該怎麼應?我殿後。難道掌門真人要承認自己是水母?”

    “公子應的真好,我就是所有的生命……如果能不打就好了。”

    “他又聽不到,十歲你能不能不要拍馬屁?待會不準手軟,法寶一起扔出來。”

    “這一劍不錯。如果說代表人類的進化方向,那也應該是平詠佳或者那個小姑娘。”

    “青兒姑娘算不算?說起來她人呢?她會參戰嗎?”

    “平詠佳與這個世界無關?這是什麼意思?萬物一劍有別的來曆?他在就好了。”

    “掌門真人居然說這不重要,轉話題如此生硬,真是有些無恥。”

    “他真能擺脫承天劍的控製嗎?”

    “掌門真人居然在朝天大陸的時候就想殺祖師?為什麼?難道他真有辦法?”

    神識交談至此結束,因為已經商量完畢。

    “真是無趣。”沈雲埋說道:“人類的本質果然就是重複。”

    柳十歲認真請教道:“何解?”

    沈雲埋說道:“生命、進化……這些應該是小時候就應該想明白的事情,兩個活了不知道多少歲的老家夥還如此認真地討論,拖時間還是真的太無聊?”

    “是嗎?”柳十歲與彭郎有些茫然,“我們從來沒有想過。”

    沈雲埋嘖嘖出聲,正想嘲弄幾句,忽然發現趙臘月有些不對勁。

    趙臘月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一直注意著海邊的花溪。

    花溪的位置離那兩輛輪椅有些近。

    祖師若出手,她便要動念殺人。

    小姑娘偶爾蹲下拾貝,海風拂動發絲與斷袖,蒼白的小臉被曬的有些紅,汗珠漸生。

    誰能想到,這麼可愛的她隨時會死呢?

    數道劍光自衣袂間亮起。

    趙臘月從原地消失,瞬間來到花溪身邊。

    柳十歲等人反應極快。

    又是十餘道劍光在沙灘上平空而生,他們也到了趙臘月身邊。

    童顏用天地遁法也飄了過去。

    隻剩下那個機器人依然站在沙灘上。

    沈雲埋罵了幾名髒話,坐了下來。

    ……

    ……

    趙臘月等人警惕地看著海上。

    一場極小的風雨自海上來,然後立刻消失。

    海麵微隆,一個穿著黑色道衣的男子走了出來,正是劍仙恩生。

    離開火星的時候,他抓著阿大的毛,一路懸掛著過來。阿大一直沒有做什麼,直到抵達祖星大氣層的時候,才驟然發難,把他遠遠地擊落到極遠處的大海裏。

    它不想恩生參與到隨後的戰爭裏,才會這樣做,卻沒有想到,井九與祖師見麵後沒有立刻動手,而是用花溪的性命與雪姬的性命做了交換,然後開始閑聊。

    即便是無垠的大海,這麼長時間也足夠恩生找了過來。

    眾人警惕地看著他,就連彭郎也是如此。

    誰也不知道劍仙恩生會不會打破短暫的寧靜。如果他不是想要救出花溪,而是殺死花溪,從而幫助祖師獲得自由出手的權力怎麼辦?

    恩生沒有理會他們,直接走到不遠的椰林邊,看著輪椅裏的井九說道:“雖然現在再來說這些話沒有意義,但我還是想說一句話,沒有祖師開創青山劍宗,就不可能有現在的你,更不可能有這些晚輩,你們是不是對他缺少基本的尊重?”

    聽著這些話,柳十歲低下頭去。卓如歲也覺得好生不自在。彭郎想著如果沒有恩生祖師在天壽山開宗,也不可能有現在的自己,不由歎了口氣。

    趙臘月與童顏亦是沉默不語。他們都學過青山劍道,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應該算是受過祖師的恩惠,現在卻是在圍攻祖師,感覺確實有些不對。

    隻有一個人不這麼覺得。

    “他隻不過剛好在山裏揀到了那把劍而已。”

    井九說道:“換成別人揀到那把劍,也會有青山宗出現。”

    這句話是回應劍仙恩生的說法。

    既然祖師不是他們這些後人存在的必須條件,那麼何必感激?

    “換成別的人拾到那把劍,可能用來砍柴。”

    恩生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祖師是被命運選中的人。”

    “被命運選中的人叫做命好,如果命好指的是揀到了那把劍,那劍當然才是關鍵。”

    井九這句話的意思也很清楚。

    恩生看著他冷笑說道:“青山宗的名字便是自祖師而來,你何必強辭奪理?”

    井九說道:“數萬年前若是卓如歲揀著了這把劍,那就叫如歲宗,十歲揀著就叫十歲宗,我若揀著了,便叫九宗,叫什麼很重要嗎?”

    卓如歲苦著臉說道:“還是比較重要,這些名字太怪。”

    沈雲埋在遠處說道:“那是沈青山的名字剛好合適,得感謝我爺爺奶奶。”

    “就算沒有人揀到那把劍,青山宗從來沒有出現過,又算什麼呢?”

    井九沒理會這兩個無聊的家夥,看著恩生繼續說道:“我可以去雲夢山、果成寺,可以去大澤、鏡宗,就算去昆侖派,我同樣會天下無敵。”

    趙臘月都聽不下去了,倒不是因為他的自戀而感到肉麻,主要是對某個宗派有意見。

    “昆侖派不行。”

    “好吧,那我就自創一個景園派又如何?宗派有什麼重要的呢?”

    井九說道:“青山宗確實對我不錯,所以我一直沒有離開,但那是後來的青山宗,與小樓裏的那些畫像並沒有什麼關係。”

    他對青山宗的記憶以及感情自師祖道緣真人開始。如果說隻要是青山宗的人,便天然親近有情……他與師兄、屍狗陰鳳那年殺的那些師伯師叔算什麼?

    “你開創青山宗是你自己的事,又不是為了我。”

    井九看著沈青山說道:“你都不知道數萬年之後世上會有一個我。”

    古代的皇帝修那麼大一個皇宮,那是為了自己住的舒服敞亮。後世進皇宮參觀的遊客,難道還要感謝他為人類、自己留下了這個偉大的建築?

    “歪理。”沈雲埋的聲音裏有著難得的認真嚴肅,“但我喜歡。”

    沈青山靜靜看著井九,沒有說話。

    海邊忽然進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眾人的感覺非常不好。

    討論人類的時候他還說了不少話,為何現在隻是看著井九?

    他明顯不是覺得井九說的這些話沒有意義,更像是看著一個死人。

    都要死了,那就隨便說吧。

    井九的話也確實太多了些,和他的性情完全不符。

    人之將死,其話也多?

    忽有微風起。

    椰林迎風而響。

    這風來自海麵,來自天空,來自大氣層外,帶來了一道微渺而明確的信息。

    那道遠方的信息是封平安信。

    阿大不負眾望,真的解除了那邊的危機。

    海邊的氣氛卻沒有變得輕鬆起來,反而更加緊張。

    那邊的危機解除,意味著協議結束,也就意味著這邊的寧靜將要不複存在。

    緊張的氣氛與若有似無的壓力甚至影響了海。

    海浪湧至沙灘,忽然變得粘稠起來,然後浪花漸凝,如靜止的雕刻。

    花溪蹲下身去,用手指輕輕扳一塊,發現不是冰,而是某種玉般的存在。

    祖師望向井九。

    井九輕輕嗯了一聲。

    趙臘月望向海邊仿佛什麼都不關心的小姑娘,收回了那數道劍意。

    花溪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片刻後,她緩緩站起,轉身望向椰林邊,視線落在了沈青山的臉上。

    沈青山沒有看她,還是看著井九。

    海邊的安靜忽然被腳步聲打破。

    趙臘月沒有理會,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那幾道從花溪腦裏取出的劍意就像薄冰般躺在生著薄繭的掌心,是那樣的安靜而輕柔,就像寒蟬的翼。

    那腳步聲很穩定,間隔完全一致。

    沙灘上出現一排足印,很明顯是赤足。

    灰格子襯衫早已殘破不堪,鞋子又哪裏保留得住。

    柳十歲走到輪椅前行了一禮,說道:“晚輩還想請祖師賜教。”

    看著這幕畫麵,卓如歲神情微變,心想最先出手的不是趙臘月嗎?

    “去吧。”趙臘月在心裏說道。

    她掌心的那幾道薄冰般的劍意忽然消融,變成了兩道劍光。

    那劍光微微彎曲,如弧光一般。

    下一刻,那兩道弧光出現在了椰林旁、輪椅的後麵。

    弧光之下漸生真實,那是兩道薄膜,其間隱隱有著絲狀的結構。

    那是雙透明的翅膀。

    在青兒的身上。

    原來不是那兩道弧形劍光自行離開,而是青兒把劍光粘在了翅膀上。

    然後她悄無聲息出現在沈青山的身後。

    這比中州派的天地遁法還要玄妙無蹤,比幽冥仙劍的速度還要快。

    透明薄翼無聲而落。

    帶著那兩道劍光斬落。

    與此同時,沈青山輪椅下方的沙地裏探出了一抹劍尖。

    殷紅如血。

    正是被趙臘月以血開鋒的初子劍。

    趙臘月的眼眸深處亮起無數道劍光。

    那些劍光穿透黑白分明的眸子,塗抹了一道極其凜然的意味。

    她鬢角飄起的發、領口的布帶上,都生出了數道劍光。

    無形劍體為何如此鬼意森森?

    ……

    ……

    滿天繁星點綴在夜穹之中,青山群峰寧靜而有些乏味。

    南忘坐在清容峰頂的黑石之上,看著星空,沉默不語。

    與往年相比,她終還是有了些變化,就像黑石旁的花樹不知生出了多少新枝。

    比如她沒有躺在黑石上,也沒有喝酒,更重要的是沒有唱歌。

    她收回視線望向不遠處的神末峰,發現比自己這裏還要冷清。

    那些人都已經飛升離開,或者去了海上。

    崖畔時常能夠看到的畫麵,早已不複存在,想來也不會再出現。

    星光忽然變得黯淡起來,夜空忽起大風,天地氣息微亂。

    南忘神情微凜,望向碧湖峰的方向。

    三十年前被平詠佳修好的青山劍陣,為何會出現如此大的反應?

    無數陰雲自天地四周彙聚,遮住了星光,如蓋子般壓在了青山群峰之上。

    一道塵龍自天光峰頂生出,迅速來到清容峰頂。

    平詠佳對著她行了一禮,說道:“稍後會有天雷。”

    天雷不是天劫,卻也是極罕見的天象,往往意味著什麼重要的事情。

    南忘挑眉不解問道:“掌門真人可知是何緣故?”

    平詠佳沉默了會兒,望向遠處的碧湖峰,說道:“看看再說。”

    碧湖峰頂的天空,便是青山劍陣的陣眼所在。

    沒過多長時間,無數道雷霆從雲層裏落下,明亮的閃電把青山群峰照的非常清楚。

    各峰弟子都已經接到了命令,嚴禁於今夜雷暴裏洗劍,都留在了各自的洞府裏。

    絕大部分閃電都落在了碧湖峰頂。

    湖水動蕩不安,浪濤不斷,偶有道道水霧生起。

    今夜的雷暴確實太可怕了,那座宮殿裏的雷魂木,竟是在很短時間裏便煉成了兩根。

    “看出什麼沒有?”南忘看著平詠佳問道。

    平詠佳臉色蒼白,神情有些不對,說道:“外麵有事。”

    南忘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也不由變了。

    平詠佳能夠看出來,是因為數萬年前他見過很多次那人無情的眼神。

    沒有過多長時間,天雷便停了。

    陰雲驟散,星光灑落,仿佛先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平詠佳低頭抱膝坐在黑石上,像小孩子一樣害怕。

    南忘麵無表情說道:“既然我們改變不了什麼,做好自己就是。”

    平詠佳怔怔說道:“那我該做些什麼?”

    南忘說道:“明天會有新的洗劍弟子入山門,你是掌門,當然要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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