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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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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6 23:02: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江涯爭地

    這一段江堤都是嶙峋石涯,有十一二丈深,馬蹄響過,晉安侯江寧進奏使奢飛虎之妻宋佳從岸上探出千嬌百媚的臉來,林縛看了嚇一跳,心裡想這娘們在春寒料峭的天氣跑到荒郊野外來做什麼,難道跟野漢子私會?

    宋佳探頭看見江涯下停著一艘烏蓬輕舟,林縛與一長一少兩個文士打扮的男子坐在船頭飲茶,她也嚇了一跳,看著船尾還站著三名彪健漢子,其中一人在集雲居見過,想來是林縛隨扈。

    奢飛虎、杜榮等人下了馬,沒有注意到江涯下有艘船,招呼著隨行護衛將繩索拿過來在江邊老樹上系實,讓四名護衛拿繩子一頭繫在腰間下到江灘去,這才注意到下面那艘烏蓬船,都相當的意外。

    林縛看著奢飛虎、杜寧相繼探出頭,他們還讓四個漢子拿繩繫在腰間從陡峭的石涯上放下來,瞬間想明白他們出現在這裡的目的。

    林景中腦子裡也閃過一個念頭,抬頭看著江涯之上,跟林縛說道:「他們難道也想在這裡建碼頭?」

    「多半如此,」林縛輕聲說道,奢飛虎到江寧當然不會老老實實的在城中當他的江寧進奏使,聯絡各方、招攬人才、暗蓄實力才是奢飛虎來江寧根本之目的。慶豐行總號設在城裡,就算能暗藏三五百精銳,但在守備森嚴的江寧城中限制也太大,在城外要有幾處莊園,不單更方便隱藏實力,要做什麼事情也方便,自嘲的跟林景中、林夢得說,「不知道這能不能說是英雄所見略見?慶豐行這兩年來的船隊擴張很快,他們在城南龍藏浦有一處貨棧,但是太小了,另外,那裡就在江寧守備水營的眼皮底下,他們想做什麼勾當也不方便……」

    「奢家暗中跟東海盜勾結,倒是不怕朝天蕩藏匪納寇衝擊他們的貨棧……」林夢得說道。

    林縛笑了笑,手撐著小桌子站起來,朝江涯上施禮道:「少侯爺、少夫人今日也有雅興到郊外來賞江景,林縛在此有禮,船上無所物,唯一壺熱茶,若是方便,請少侯爺、少夫人到船上來共賞一派江景……」奢飛虎在年節前剛拿一千六百兩官銀跟四粒龍眼大的南珠拿厚禮相贈,林縛在郊外遇到奢飛虎自然要講一講禮數。

    「哈哈,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煩林公子稍等片刻,我們這便下來……」奢飛虎朗聲說道,林縛能猜到他們出現在這裡的意圖,但他們很難猜到林縛等人坐船停泊在此處的用意,見林縛站起來相邀,奢飛虎便起意到船上相會。

    「少侯爺……」杜榮遲疑的攔了奢飛虎一下,他與奢飛虎還有少夫人上船去,烏蓬船上便沒有多少空地,頂多再讓兩三名護衛上去,要是林縛有什麼歹心,在船上他們便只能受制於人了。

    奢飛虎給杜榮攔了一下,瞬時明白他的擔心,也遲疑了一下。宋佳在旁邊輕笑道:「沒膽子的兩個傢伙;便是林縛要將你們倆生剮了,又能賣多少錢去?」

    奢飛虎給妻子譏笑得老臉一紅,將護衛手裡一根繩子繫在腰間,又一手將妻子挾在腋下,讓護衛放他們下了江涯,杜榮也只有硬著頭皮從護衛手裡拿來一把腰刀繫在腰間跟著下去。林縛也吩咐周普等人將船板伸到江灘上,將奢飛虎、杜榮還有宋佳以及兩名護衛接上船來。

    「少侯爺、少夫人請坐,春風拂面不寒,正是賞江景的好時節,在岸上策馬總是不及船頭行水……」

    林縛招呼奢飛虎與宋佳坐下,又讓林夢得坐下來陪同:「林公諱夢得是林縛的族叔,也是難得有閒情逸致到江邊一遊……」硬生生的杜榮丟在船頭不理會,連個正眼也不看他。

    倒是一同站在船頭陪侍的林景中不忘招呼杜榮:「杜財東多日不見了……」

    杜榮老臉僵硬著,他知道林景中是集雲社的管事,但是集雲社跟慶豐行比起來算個狗屁,不要說林景中了,便坐著的林夢得平時遇到也只有給他提鞋的資格,此時的杜榮恨不得一頭跳揚子江裡去,又恨不得把腰刀拔出來將林縛剁上十塊八塊,偏偏這滿肚子的委屈發洩不出來。

    奢飛虎、宋佳也知道杜榮心裡委屈,但是林縛來江寧前夜在朝天驛當著眾人的面跟杜榮誓不兩立,此時沒將杜榮趕下船去已經是十分的客氣了,杜榮心裡的委屈,他們只能裝作看不見。

    「這是林縛家鄉的鐵幕茶,尋常的高沫,林縛待友之道,平常心待之,」林縛接過周普遞過來剛燒沸的熱水,拿乾淨杯子替奢飛虎、宋佳沏上茶,「請少侯爺、少夫人品嚐一二,不要嫌棄茶品低賤……」

    奢飛虎端起茶碗,小心吹去碗邊的茶沫,飲了一口,這茶當真是普通之極,只是林縛杯中也是這普通之極的茶葉,心想林縛在船上沒有備好茶也沒有什麼好見外的。

    宋佳飲茶時,拿袖輕掩朱唇,姿態優雅得很,靈動的雙眼,看著江上的風光,果真跟岸上有很大不同。

    他們上船後,林縛便讓人下了錨,將船停在這江涯之下,往東北望去,金川獄島就橫亙在一里開外的江面上。

    顧悟塵雷霆萬筠的對金川獄島進行清獄、一舉緝拿近兩百吏卒入城算是今天轟動全城的大事件了,這也是楚黨新貴到江寧後做的第一件大事,他們也是在出城之前就聽說了。

    年節之前,就傳出林縛要到江島大牢擔任司獄官的消息,在很多人眼裡,小小的從九品司獄官在滿街官員多如狗的江寧城裡實在算不了什麼。就是林縛正月十八正式擔任江島大牢司獄,但是東陽鄉黨內部也沒有當成多大的事情,但是今天這麼一來,意味就深遠多了。

    宋佳秀美的眸子望著橫亙在視野裡的金川獄島,她在考慮兩個問題:顧悟塵到江寧想做什麼,林縛在這金川獄島上的權力會有多大?

    「舟停在這涯下,除了這邊風景絕佳之外,我與族叔還覺得這裡建一處貨棧碼頭最是合適,」林縛端起茶碗,慢悠悠的將飄在碗邊緣的茶沫吹開,瞇眼看著奢飛虎說話,「少侯爺覺得如何?」他倒是不怕讓奢飛虎知道他們停船在此的目的,日後若是要爭這塊地,要在這裡建貨棧,也瞞不了別人。

    「啊!」宋佳在旁邊聽了一驚,不小心給熱茶燙了一下嘴,失手讓茶碗滾了下來,砸落在小桌上,林縛、奢飛虎、林夢得都避不及,給濺了滿身,奢飛虎、林夢得給嚇了一跳,站起來避開,林縛倒是鎮靜,手背給熱水燙了一下,卻及時將剛要滾下桌子的茶碗接住,將自己的茶碗放在桌上,將臉上幾點茶水抹掉,說道:「船上就備了四隻杯子,少夫人要砸了一隻,就只能讓少夫人跟少侯爺共用一隻杯子飲茶了……」將茶碗遞給宋佳。

    宋佳再是大膽潑辣,這時候也滿臉羞紅,伸手去接茶碗,手指跟林縛輕觸了一下,不知怎的,輕麻了一下,眸子閃過去,避開林縛的眼神。心裡想初次相遇時,就算全身給這傢伙拿手搜過,也沒有覺得異樣,現在手指相觸倒是有酥麻感,真是奇怪。她瞥了一眼只顧擦拭臉上熱水的奢飛虎,朝林縛頷首致歉,說道:「卻要怨林公子言出驚人呢,這江邊怪石嶙峋,站個腳都不穩,怎麼能建碼頭?」

    「少侯爺跟少夫人出身海邊,海港碼頭跟江港、河渡的營建之法有很大差異,少夫人怎麼考較起林縛來了?」林縛笑著問,「說起來要怎麼建碼頭,我還要跟少夫人、少侯爺請教呢,」他指著背後的金川獄島,「金川島上,有一座碼頭,與九甕橋碼頭相接,要多走十七八里水路才能上岸,有很多的不方便。我想著在這裡選一處石涯,開條石階到江灘上來,建個簡易碼頭,使金川島與岸上往來便利一些,少夫人跟少侯爺覺得如何?」

    奢飛虎與站在一旁的杜榮都驚疑不定,他們今天來這裡,的確是杜榮早就相中這裡建碼頭、貨棧,他與妻子宋佳是來這裡實地查訪的,沒想到林縛會船停江涯下,更沒有想到林縛也相中這裡。

    奢飛虎、宋佳、杜榮等人給林縛的話打亂心思,奢飛虎便借口身上衣裳給茶水潑濕了,告辭離去,又藉著繩索上岸去。林縛看著奢飛虎身上背著個人緣繩而上還如此敏捷,想來是個虎將,杜榮平日也是文士裝扮,這時候倒能看出他身手敏捷。

    林夢得站在林縛身邊,問道:「他們會不會打消念頭?」

    「這個可不容易,」林縛說道,「奢飛虎來江寧,其志甚大,哪裡會給我們這點小挫折擋住去路?」

    「我們要怎麼做?」林景中問道,他打心底裡還是不怕跟堂堂的晉安侯府爭鋒,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這段江岸,我們相中了,當然不能相讓,」林縛說道,「天氣回暖,江水還沒有漲起來,再過兩天挖水道正是合適,再拖,等江水漲起來,就到拖到明年了,不能拖。挖水道的事情,你立即組織人手來做;買地的事情,你也去做,這段江涯往裡的地,要盡可能多買些下來;慶豐行要是跟我們爭,自有應付之計。你要知道,現在不是我們頭疼他們,而是他們頭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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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6 23:03: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銳氣初挫

    奢飛虎、宋佳、杜榮以及眾護衛上了江涯,奢飛虎眉頭微蹙著,他原想以慶豐行的名義在這裡修碼頭、貨棧不會驚動誰,哪裡想到有個林縛跟他們想到一塊去了,真是棘手。

    「你說林縛能知道我們的用意?」奢飛虎問道。

    「怎麼看不出?杜先生跟我們在一起,他臉上有半點驚詫表情沒有?」宋佳也不用人扶就騎跨上馬背,她穿著旋褲,這種褲子穿了站在地上,看上去跟襦裙沒有什麼分別,但是襠下分開,方便女人穿了好騎馬,「不然也用不著直接跟我們透露他們也要在這處修碼頭的意圖……」到了岸上,風更大一些,宋佳伸手將臉上的亂絲撩到耳根後,看到江涯下林縛他們起錨遠去,遠遠的看著林縛坐在船頭,還感覺到接茶碗時手指相觸的感覺。

    「真是棘手啊。」奢飛虎輕歎道。

    「他們或許沒有想到,這江邊的地已經在我們手裡了。」杜榮說道。

    「只怕沒用,」宋佳搖了搖頭,說道,「官征民地,從來沒什麼道理好講的,秣陵知縣陳元亮恨不得在腦門上貼張楚黨門人的標籤,奢家又不能公開站出來。」

    要說權勢,晉安侯府比林縛小小的從九品司獄不知道要強上多少,但是朝中對奢家有很強的警惕心,原先他們想不動聲色的以慶豐行的名義將碼頭修了、將貨棧建了,只要有足夠的銀子砸下去,自然能讓江寧的官員裝糊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這時候林縛公然站出來跟他們爭這塊江邊地,可以說江寧沒有哪個官員敢公開站出來支持他們奢家。再說林縛剛才那番話也說得很明白,林縛是要以金川獄島的名義拿下這塊地,說白了就是顧悟塵在背後支持他。

    「這個林縛是不同一般啊,以前真是小瞧他了,」杜榮從護衛手裡接過韁繩,騎到背上,輕勒住韁繩,皺著眉頭說道,「金川獄島需要物資,從九甕橋碼頭運送,就算麻煩些,又能有多少麻煩?這邊建碼頭、修貨棧,還要另築一條馬車便道跟東華門外的官道相接,不是要麻煩十倍、百倍?他是嫌九甕橋碼頭太小,不夠用,也嫌九甕橋碼頭只停官船,不能停民船!」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又知道背地裡集雲社跟顧家有多深的勾當?」奢飛虎說道,「林縛到獄島才幾天,顧悟塵就對江島大牢進行清獄,不就是方便他在獄島上隻手遮天?別人看不起小小的從九品司獄才是個芝麻大的官,但要說麻煩,還真是個麻煩啊。」

    「是不是可以給他們找些麻煩?顧悟塵清獄之後,獄島就添了亂子,顧悟塵總要有所交待……」杜榮說道。

    「怕是不行,林縛不是輕易給折服的人,顧悟塵流放充軍近十載,性子也不會弱……」宋佳蹙著眉頭說道,「我看他也是個有野心的人,未嘗不能坐下來談一談……」

    「已經塞了一顆甜棗,接下來就要打一棍子,不能將別人的脾氣給慣壞了,」奢飛虎眉頭皺起來,斷然說道,說實話他聽妻子如此重視林縛心裡有些不舒服,跟杜榮說道,「你去安排,不過你要曉得,不能用我們的人……」

    「我曉得。」杜榮說道,林縛背後畢竟站著顧悟塵,楚黨執掌中樞之後,顧悟塵多半會接任按察使,他們斷不能現在就跟顧悟塵鬧崩了,不然他們以後在江東做什麼事情就會處處受制於顧悟塵。

    宋佳抿著粉潤紅唇,也不再吭聲,心裡想林縛這麼號人物,肯定是心高氣傲的,要是不遇到些挫折,只怕也難為奢家所用。要是可以,她恨不得拿著鞭子抽他兩下心裡才叫爽快,不自覺就是幻想起將林縛扒光上身拿鞭子抽打他的情形,心間有些微異樣的感觸流過,竟是十分的期待。

    奢飛虎見嬌妻突然不吭聲,粉臉上飛起輕紅,神態怪異得很,問她:「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宋佳回過神來,又回頭看了一眼漸遠去的烏蓬船,說道,「要怎麼做都隨你們,我一個婦道人家可管不著。」

    *************

    林縛如今在獄島沒有多少忌諱,明天要送林景中跟林夢得過江去,就直接留他們在獄島上過夜。

    去年,北方晉中、西秦等地受災府縣要多於往年,但是奢家裂土封侯之後,東南戰事平緩,朝廷得以從東南抽調大量精兵強將加強北方的軍備,不僅加強了燕山一帶對東胡人的防線,也加強對西北等地抗租抗捐等鬧事民眾的鎮壓。

    往年西北等郡農民總要過了春種才會大規模的逃春荒,但是持續苦寒乾旱,不要說青黃不接的春荒了,很多農民家無餘糧連冬天都挨不過去,在精兵強將的鎮壓之下,又不敢輕易的聚眾鬧事,只得早早的出來逃荒了。

    年節後江寧城裡的流民明顯要多於往年,這還是有茫茫三五十里闊的朝天蕩擋著,江北岸聚集的流民更多。沿江府縣對流民嚴防死守,除了投親靠友的流民,官府控制的渡口都嚴禁流民渡江。

    集雲社要在江南岸開碼頭建貨棧,還要修從碼頭跟東華門外官道相接的車馬便道,這都需要用到大量的人手,乘船到江北從流民挑選健壯僱傭是最合適的。不過建碼頭之事還沒有正式提到日程上,集雲社不能拿這個名義招募流民,不過集雲社從秣陵縣拿到商帖之後,不僅可以募四十名帶刀護衛、備十張軟弓,還可以光明正大的雇百多名夥計、腳夫、力役。

    林景中明天就去江北為集雲社挑選這些人手。

    按說商號或者鄉豪都是禁止直接招募流民的,以免民間有人借此養名望蓄死士,但是法弛禁廢,有一百條禁令,不能嚴格落實、執行,就能生出一百條變通之法來。

    林縛這邊做事還是相當上規矩的,他早讓林景中跟秣陵縣打好商量,集雲社挑選中的流民,秣陵縣這邊都先負責將這些流民及其家屬列入縣黃冊,算是讓他們先在秣陵縣正式落戶再給集雲社僱傭。

    這對秣陵縣也算是一項政績。每年大量的流民南湧,除了組織人手將流民遣回原籍之外,朝廷也希望地方官府能盡可能多的原地安置一部分流民,以緩解北方的壓力。對地方官府來說,讓流民入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大量無地流民的湧入對地方治安的衝擊非常大,另外當地人跟流民的矛盾也是官府很難調和的問題。即使安置流民要算政績,但是地方官府卻很不容易接受這些失地、破產流民。

    ************

    回到金川獄島,金紅色的夕陽在遠處山巔搖搖yu墜,林縛帶著林夢得、林景中、周普、吳齊等人進了司獄廳的院子,長孫庚以及其他在前廳當差的吏卒看到也不說什麼。

    按照本朝刑律只是嚴禁私人進監房,沒有說司獄廳的院子都禁止私人入內。有些老規矩只是獄島上的老規矩,如今林縛在獄島上隻手遮天,律例之外的規矩自然由他來定,就算律例,逾越幾分也無妨的。

    林縛逮住長孫庚問楊釋、趙虎此時在那裡。

    「在後面武卒院操練,職下將他們喊來?」長孫庚問道。

    「我們自己過去就是。」林縛說道,他領著林夢得、林景中等人就朝後面的武卒院走去,林夢得、林景中跟楊釋也不算陌生,他以後要用楊釋訓練武卒,自然是要搞好關係。

    聽著雜亂叫喝聲,林縛走進武卒院,站在院子口就看見楊釋領著近三十名不當值的武卒在院子中間整齊的操練一種軍營通習的拳術。林縛走進來時,諸武卒打起精神來,動作看上去也整齊,究其實質,跟千年之後哪所中學的學生一起做廣播體操的情形相差無幾。

    林縛就站在院子口看著,由於他離開時讓趙虎跟著楊釋,這時候趙虎也老實的跟在楊釋後面練習打拳。一通拳六十四式練完,楊釋讓諸武卒排好隊列站到場地邊,他與趙虎走到林縛身邊,臉上神色頗為自得,說道:「林大人回來了,可有什麼訓示?」

    「你挑五個拳打得好的……」林縛說道,他知道這些人已經是按察使司治下的精銳武卒了,也知道楊釋跟顧悟塵、楊樸他們從小在北線軍營長大,有些見識,但是也不過如此。

    楊釋看了林縛身後的周普一眼,只當林縛要周普考究他手下這些武卒,也不多說什麼廢話,點名挑了五個精壯的武卒站到場地中間來,跟林縛說道:「他們拳術練得不錯,請林大人檢驗。」

    「好,我就親自檢驗檢驗他們的拳術,」林縛將腰刀解下來給周普拿著,又將青衫公服脫下來,只穿著裡面的短褂子,走到場地當中,站到五個武卒面前,「我們這就開始了……」話音剛落,探手就是一拳,直擊當中一名武卒的胸口。他這一拳力大勢沉,那名武卒措不及防,硬生生的挨了一記,連退了兩步,一口氣沒有喘上來,「撲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給打蒙似的看著林縛,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敵人可不會提前跟你們招呼一聲,」林縛伸手將一屁股坐地上的那名武卒拉起來,說道,「你們不敢朝我動手,你們到底有多少實力,我終究檢驗不出來,」指著身後的趙虎說道,「你們動手打他,不用顧忌什麼。今天你們要將他打得鼻青臉腫還不了手,每人賞五百錢;要是你們五個人一起打他,反而給打得鼻青臉腫還不了手,你們這個月餉銀就不要領了!」林縛雙手剪在身後走回院子口,臉色沉毅的盯著場地當中看,也沒有看楊釋一眼。

    楊釋這才明白林縛原來是對這些武卒很不滿意,他臉色訕然的站在林縛身後。

    說起來楊釋跟他父親隨顧悟塵到江寧來,直接到按察使司衙門頂了典尉的武職,這些個武卒的戰鬥力好壞跟他跟他父親都沒有直接的關係,就是在昨天之前,楊釋更多的是在顧悟塵身邊跑腳,都不負責這些武卒的日常操練。但是顧悟塵讓他率領諸武卒戒備獄島,好像長期在軍營生活的他夢想突然有了寄托,他打那一刻起就將這些武卒當成自己的兵,林縛的神態就像是在他心裡猛抽了一鞭子,他很不服氣,希望場地裡的五個武卒能將趙虎狠狠的教訓一番。

    事實總是讓人失望,趙虎打小就身強力壯,長大後三五名漢子近不了身,進鄉營這幾年緝匪捕盜積累了好些實戰經驗,甚至還當上頭目,真正能用於實戰的技擊格鬥水平以及體能卻是這三四個月的時間大幅提高,踏足進場精神氣就緊崩得像頭猛虎,在軍營裡只習操練、打拳打得跟廣播體操似的、從未有實戰經驗的武卒只憑著身體健壯哪裡是他的對手?關鍵是這五名武卒之間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配合,爭先而上,擺開招式要將趙虎打倒,趙虎拳下卻是沒有什麼架式,始終移步走斜角,避免給對方包圍,出手時,提拳抬腳也沒有什麼美感可言,唯有乾淨利索而已,出手也毫不留情,在眨眼間的工夫打得一名武卒鼻血橫流、一名武卒捂腹蹲下來疼得站不起來,一名武卒胯部給狠踹了一腳,跌開四五步遠,也愣是沒能站起來,剩下兩名武卒給打得膽怯,不敢上前去……

    林縛這才揮了揮手,讓他們停下來,說道:「你們這樣的水平,我都不好意思扣你們的餉銀,但是我更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你們就是這獄島的武卒精銳,」跟身邊臉色很難看的楊釋說道:「要說武卒的戰鬥力,一個個的排著隊站在那裡打拳打得再整齊都是假的,在戰場上殺人或者被殺,都是一刀兩刀之間就能解決的問題,不需要三十二式或者六十四式。這些個武卒,我暫時不提太高的要求,我教你們一個動作,你們要是不停息的做六百組,還能整整齊齊的站在那裡將剛才那一套拳不走形的打一遍,再來跟我談戰鬥力的問題,」林縛跟趙虎說道,「你把全蹲練息式示範給他們看……」

    趙虎做了一個很簡單的全蹲動作,又將動作的要領跟楊釋以及眾武卒講解了兩遍:闊胸、深呼吸,手自腰後自然下伸時下蹲,下蹲到最低點時手觸地,手臂自然劃弧到體前站起吐氣,手臂抬到肩平氣吐盡,一個全蹲動作算是完成。

    這個全蹲動作簡單得很,場地裡的近三十名武卒,每個試做了兩三個,動作基本上都能做到位。林縛也不為難楊釋,讓趙虎站在場地前示範,只讓他監督這些武卒將六百組深蹲不停息的做完,他過一會兒再來看。

    林縛帶著林夢得、林景中等人到中院,讓雜役給他們準備過夜的客房,用過晚餐之後,再回到武卒院,幾乎就沒有看到還能站起來的人。

    林縛站在院子口就看了一眼,沒有說什麼話,就退了出去,心高氣傲的楊釋差點都哭出來。剛才趙虎在前面示範,他想著為將之道就應要身先士卒,也跟著一起做全蹲動作,絕大多數武卒只能支持連續做兩百組到三百組,他硬生生的跟著趙虎不停息的將六百組做完,看著林縛出現在院子口,他連手撐著地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讓他心裡如何能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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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隻手遮天

   楊釋強忍著渾身肌肉的酸疼,到司獄廳中院來見林縛。

    院子四角上的懸掛著兩串風燈,昏黃的火光照得天井裡暗影浮動,周普與趙虎在院子裡練拳,吳齊沒正形的蹲在廳前簷下的欄杆上看著,他們看見楊釋過來就收了手,回到走廊上來。

    楊釋見趙虎不停息的做完六百組全蹲動作這會兒還有力氣跟周普打拳,有些尷尬,他以前挺瞧不起趙虎的,當趙虎只是在鄉營裡廝混過兩年、粗習拳腳的粗魯漢子,今日卻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看不起別人,摸了摸鼻子,問趙虎:「林大人在裡面?」

    「大人說了,楊典尉過來就直接進去。」趙虎幫楊釋推開前廳的門。

    楊釋探頭往裡看了看,林縛正與林夢得、林景中坐在案前商議事情,書辦長孫庚也坐在一旁。

    「你過來了,有什麼事情也別站著,先進來坐。」林縛招呼楊釋進去坐下,不忙著跟他說事情,繼續跟林夢得、林景中還有長孫庚商議。

    楊釋坐在旁邊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林縛找林夢得、林景中還有書辦長孫庚過來是在商量置辦棉紡車的事情。

    楊釋對紡車也不陌生,他家跟顧家在塞北流軍時,日子過得窮,他娘跟顧夫人兩個婦道人家不便拋頭露面,就請手藝師傅做了兩輛手搖紡車紡棉、紡麻補貼家用,除了吃飯睡覺,兩人一天不停息能紡兩斤棉,一天辛苦能換兩三斤糙米。

    楊釋想著獄中有近五十名女囚,添置五十輛紡車,役使來勞作,每日總共大概能得兩三百錢,倒是能折抵她們在獄中的吃食,心裡想這種求財做法雖然保險,卻未免太笨拙了些;難怪前司獄葛祖信與書辦周師德等人要跟外界秘密勾連起來迫囚為妓,稍有姿色的女囚強迫到妓館賣身一夜就能拿到兩三百錢。對於求財的人來說,這種做法雖然卑劣,卻是更有效,要是別人知道林縛役使女囚紡紗從中牟財,大概會譏笑他迂腐、迂氣吧。

    林縛不知道楊釋坐在旁邊在胡思亂想什麼,事實上楊釋才聽到他們的商談一部分。

    林縛的案頭擺著永瞻帝時期的工部侍郎張世禎所著的一部《農書注》。林縛找林夢得瞭解情況,知道江寧周邊農家多用手搖單錠紡車,一個農家婦女晝夜辛勞能紡一斤棉紗,倒是在張世禎所著的《農書注》介紹四十多年前平江府就有人改進了剝棉、彈棉以及紡車技術,使婦人晝夜能紡棉紡三斤有餘。

    這都讓林縛對當世的技術推廣速度都快絕望了,平江府就跟江寧府挨著,平江府在四十多年前就有人大幅改進了紡棉技術,將棉紡工作效率提高了三倍多,竟然這麼長的時間都沒有推廣到江寧府來?

    張世禎也是十足的文人脾氣,《農書注》的用筆十分簡練,幾段賣弄文句的介紹,根本讓人看不出平江府紡棉工藝到底比江寧府先進在哪裡。

    獄中女囚有平江府織戶出身,林縛剛才使書辦長孫庚將女囚從獄中提來詢問,才知道平江府不僅有腳踏紡車,還有工場作坊甚至採用一種兩到三人同時協作的大紡車。

    集雲社沒有什麼人手,林縛想請林夢得派人幫忙去平江府瞭解情況,最好能聘請兩名師傅過來,實在不行,買兩件紡車實物回來找江寧的木作仿製。

    林景中在旁邊倒會算賬,想著要是真像那名織戶出身的女囚所說,一架大紡車三人協作,每天能紡二十斤紗,平攤下來,一人辛勞產出足足比江寧城郊的普通農戶高出七倍。獄中五十名女囚每日紡棉紗就能有兩千錢的收入,一年差不多能掙七百多銀。乖乖,便是在城中開一家生意紅火的大酒樓,都未必有這麼好收入。

    再說了,誰說只有女人能役使來紡紗的?那些男的在外面可以擺譜,不干女人活計,在這監牢之中,還能自己做選擇?兩百多個囚犯,要都役使來紡棉紗,每年從中摸兩千兩銀子來是少說的。

    想想集雲社通過顧悟塵的關係壟斷顧家茶貨的行銷,滿打滿算每年頂多能淨得兩千兩銀,誰能想到獄中藏著這麼大的財源?林景中此時才明白林縛為什麼之前如此重視雜學匠術,對商賈來說,錢財完全能從雜學匠術中來。

    林縛心裡歎息,從女囚口中得知,便是這種用來甚便的大紡車在平江府也不普及。這段時間來,林縛對週遭世界也有深刻的瞭解,倒是能明白其中的緣由。

    大紡車在當世仍然要算相當複雜的器械,當世的匠戶制度、工場主被官府盤剝的現狀以及傳統的小戶經營習俗,都嚴重限制了這種複雜器械的推廣。即使有能力去推廣這種先進生產器械的人或者勢力,又嫌這麼做來錢太慢了,

    林縛知道當世主流視雜學匠術為奇巧yin技加以鄙夷與後世唯生產力論加以推崇兩者所形成的巨大落差在哪裡。林景中、林夢得還好一些,長孫庚眼裡就有許多疑惑,坐在一旁的楊釋眼神都有些不屑了,林縛才不跟他們長篇大論的解釋什麼,他一力行之,旁人看得明白,心裡自然就明白了,不然費再大的口舌,也很難去改變別人頑固的想法。

    說完紡車的事情,又說菜園子、牲口棚子的事情。這天氣馬上就要回暖,這些事馬上就要做起來,獄島上不愁勞力,但是建菜園子、牲口棚子的竹木磚石等營造原料,還有菜籽、菜苗、雞鴨羊豬崽等等,都要岸上提供,集雲社沒有什麼人手,要林記貨棧派人先幫忙做這些雜事,林縛跟林夢得說道:「夢得叔,這些什麼的,都照市價結算,你畢竟是替林家在江寧主事,我再怎麼說也是林家的子弟,獄島上有幾分好處,斷不能少了林家的一分……」說這些話,也不避楊釋,這些事情說完,林縛也沒有讓長孫庚他們迴避,側過身跟楊釋說道:「今天在武卒院,你挑選出來那五個精通拳術的武卒,你要他們明天一早到我院中找周普報道,我要用他們當護衛……」

    楊釋臉有些紅,他剛才選出五個精通拳術的武卒給林縛檢驗,卻給趙虎一人打得人仰馬翻,想來更不是林縛身邊那個周普的敵手。按照慣例,林縛從九品司獄,頂多用兩名護衛隨身,但是慣例也好、規矩也好,從來都是給強勢者破壞、踐踏的,林縛開口就要五名武卒給他去當護衛,楊釋只是覺得尷尬,沒覺得有其他不妥,點頭說道:「好,這五人從今之後只聽大人一人命令。」

    林縛從案頭翻出一疊書稿來,推到楊釋面前,說道:「關於練兵之法,我寫了一些文字,我希望你看一看……」

    楊釋將書稿接過來,粗略翻看了幾頁,正襟危坐的說道:「卑職一定會認真體悟。」

    「也許跟你在軍營裡所學有很大不同,你未必能接受,」林縛聽楊釋話說得言不由衷,也不介意,直接將自己的意圖說出來,「這樣好了,除了給我當護衛的武卒外,其他人分成兩隊,一隊你來負責訓練,一隊就交給趙虎來訓練,期限三個月,到時候看誰更有成效,你覺得這樣如何?」

    「……」楊釋滿肚子委屈,林縛這麼做明明是將他的兵權分掉一半,雖說手下才五六十個武卒,這兵權也沒有什麼爭頭的,只是心裡憋得慌,但是武卒院裡現在還有十多個武卒腰酸背疼站不起來,他就是有滿腹的委屈也抱怨不出來。另外,林縛對他不藏私,與長孫庚、林夢得、林景中他們議事也不避著他,訓兵之法的書稿也抄錄一份給他看,楊釋心裡唯有一個念頭:就是利用三個月的時間將一隊武卒訓得比趙虎更強、更精悍才能揚眉吐氣。

    楊釋與長孫庚離去,趙虎入了武職,夜裡要去監房當值,周普與吳齊以家僕的名義,林夢得、林景中是客人,都隨林縛住在中院。

    林夢得也是上島之後,才真正感受到林縛在獄島之上隻手遮天,不要說書辦長孫庚了,被顧悟塵視為子侄的楊釋在林縛面前也完全露不出銳氣來。

    *********

    次日清晨,聽著外面說話聲,林縛穿衣推門出來,昨天給趙虎打得鼻青眼腫的五個武卒都站在院子裡等候訓示,他們的身體素質在這批武卒中算是強的,身手相當靈活,不然昨晚楊釋也不會將他們挑出來,但是真正的實戰技擊是普通軍營訓練不出來的。

    林縛並不想讓楊釋掌握獄島上的武卒,一方面林縛也不知道自己會跟顧家走到何時就分道揚鑣,一方面楊釋並不是統領獄島武卒的合適人選,但是這時候不能將給顧悟塵視作子侄的楊釋排擠在外,所以要盡可能不動聲色的將武卒分化成幾部分。除了護衛武卒之外,將守獄武卒也分成兩隊分別由楊釋、趙虎負責訓練,日後有機會,林縛還會在身邊再多增加些人手。

    「我用你們當護衛,不是你們很強,但是你們有可能變強,我不管你們能不能吃得下這苦,在我身邊做事,你們就是心裡再苦也給我先忍著,」林縛厲聲訓示道,又側頭吩咐周普,「你幫我去拿幾把木刀來,這些人暫時沒有其他用處,拿來練習劈擊術卻是有用的。在他們給我練刀之前,你將劈擊術的要點給他們講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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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夾藏私帶

    楊釋心裡不願,還是按照林縛的吩咐,將餘下武卒分作兩隊,分由他跟趙虎兩人統領,輪流當值跟訓練。清晨是趙虎當值,楊釋也是發了狠心,要在三個月內訓練一支精銳出來好揚眉吐氣,大清早的就趕著武卒披甲到高牆外的空地上操練。

    長孫庚及史、毛兩班頭從沒有看到以往守獄武卒如此勤奮操練的,那些個不當值的差役都好奇的出來站在一旁圍觀。

    林縛先讓停在島上的烏蓬船將林夢得送回南岸去,等烏蓬船回來,他才帶著周普、吳齊、林景中還有五名早上練習劈擊術給打得鼻更青眼更腫的護衛武卒出司獄廳,打算坐船到朝天蕩北面的朝天驛渡口去。

    走出大牢的轅門,島上的差役嘻嘻哈哈的站在一旁看著楊釋在空地裡操練武卒,林縛讓一名護衛武卒留下來,指著站在一旁嬉笑的眾差役,說道:「你留下來,以軍營之法操練他們,誰要是不聽話,棍棒加之……」

    那個護衛武卒昨天之前還只是普通小卒,只因身體精壯、粗習拳術給楊釋挑出來,又給趙虎飽揍了一頓,夜裡就接到通知說給司獄官當護衛,說是當護衛,今天清晨卻給司獄大人拿木刀劈得人仰馬翻,這時候渾身酸疼還要一起護送司獄大人去北岸辦事,卻突然給指定留下來訓練這些差役……那個護衛武卒愣在那裡,茫然不知所從,想要跟司獄大人說他哪知道什麼是軍營訓練之術,看著司獄大人已經率眾人朝碼頭走去,完全都沒有聽他解釋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朝眼前八九名差役喝斥道:「都給站好了……」

    倒是清獄帶來的惶恐以及對新司獄官的畏懼,讓諸差役不敢忽視這名武卒的命令,雖然都不知道要怎麼站才算好,還是不敢耽擱的迅速在這名護衛武卒身前立正站直。這世間的自信來得也簡單,看著諸差役神情緊張,神色恭敬,這名護衛武卒心裡就放鬆下來,心裡想操練這些龜蛋兒子也簡單啊,哪個不聽話,抽他丫的一棍子,極力回憶起自己剛進軍營是怎麼給操練的來……

    林縛不管身後如何,與周普、林景中還有四名護衛武卒上了船,上船後跟周普、林景中說道:「不要說要操練差役,以後獄中的囚犯也要進行一定程度操練,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步一步慢慢來吧。」

    *************

    從獄島到北岸朝天驛有近四十里的水路,船到朝天驛渡口,才真切的感受到今年的流民要多於往年。沿江府縣都嚴防流民過江,大量流民淹留在江北岸,年輕力壯的漢子不甘願乞食為生,大多到渡口碼頭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力氣活可做,渡口上湧動著都是出來找活幹的力棒子,春寒天氣,都衣裳襤褸。林縛他們的船靠岸來,力棒子們就湧過來,沒等他們開口討活幹,四名護衛武卒就先跳上碼頭將他們驅趕開。

    朝天驛渡口的戒備也緊於往時,林縛身高眼尖,看見秣陵縣戶房書辦跟兩名皂衣衙役站在渡口一頭等候,招手喚道:「陳書辦,讓你久候了……」

    「談不上,陳大人吩咐的事情,陳某哪敢怠慢?」陳書辦與衙役走過來給林縛施禮。

    林縛與秣陵知縣陳元亮說妥,他與林景中來北岸從流民中挑選身強力壯者進集雲社當力夫,秣陵縣將這些流民及其實屬編入縣黃冊算是給他們落戶。約好時間,陳元亮特意讓縣戶房書辦領著衙差到北岸聽林縛的安排,陳書辦與兩名衙役午前從攝山渡口直接坐船到北岸來的。

    「景中,你陪陳書辦還有兩名衙役大哥先去用餐休息一下,其他事情下午再說,」林縛拍了拍陳書辦的肩膀,說道,「我還有些小事要辦,中午這頓飯恕失禮不能陪了……」

    「林大人有要緊事先忙,不用管我們。」陳書辦說道。

    林縛讓四名護衛武卒跟著林景中他們一起走,吳齊上岸後就先行離開了。

    林縛與周普在朝天驛渡口北面找了個茶棚子裡喝茶,茶棚子甚是簡陋,幾根毛竹竿子插地上支起一個茅草屋頂,東北西三面拿漆布圍著擋風,但還是有風漏進來。

    春寒料峭,除了林縛跟周普,沒有其他人在茶棚子裡吹冷風,喝過一碗茶,吳齊就帶著曹子昂、胡喬中過來。

    「林大哥……」胡喬中很長時間沒看到林縛,熱情的喚道。

    「又瘦了,又黑了,」林縛手搭著胡喬中的肩膀,打算著他,說道,「恩澤在南岸,等過了江,你們就能相聚了。」

    崇州肉票少年中,胡喬中還有他的堂兄弟胡喬冠跟陳恩澤三名少年是最有膽色也最知權變的,林縛將陳恩澤帶在身邊,長山島那邊這次也讓胡喬中跟曹子昂離島辦事。

    林縛請曹子昂坐下說話:「曹爺什麼到的?」

    「喚我名子便可,」曹子昂說道,「約好今日在朝天驛見面,差點沒趕上趟,洪澤浦那邊封漁了,差點鬧事,我們多繞了一天的路!」

    「封漁?洪澤浦封漁是怎麼回事?」林縛問道。

    「怕你們在江寧的官員也不知道這些消息,」剛從北方轉了一大圈才到江寧來的曹子昂說道,「奢家歸順後,去年初冬,朝廷就秘密將李卓所部陳芝虎一萬精銳調入晉中。陳芝虎手段狠du,他率部過晉中武縣時,恰逢武縣鄉民聚眾抗捐,他先命令三百騎衛衝擊封堵官道抗捐民眾,殺人血滿溝壑,後以叛亂大罪將附近幾個村寨近千人屠了乾淨。鄉民畏其如蛇蠍,鄉豪卻視如甘霖。北地連年災荒,有多少人沒幹過抗捐、抗租、吃大戶的事情?只是北地民風彪悍,加上晉中、西秦等地的精兵都給抽調到加強北方防線,所以鄉民因災鬧事,地方上都是隱忍、安撫。如今有精兵強將從東南戰場調出來,地方上就不再隱忍,非但不再隱忍,還將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翻出來。鬧過事的村子也不問首罪、從罪,過去抓人,稍遇抵抗就格殺勿論……去年初冬到年節,東南戰場共有四萬精銳調往北線,這四萬精銳並沒有急著去加強燕山一帶的防線,都是先去西秦、晉中清匪,特別是舉過旗鬧事的府縣,軍隊清匪更是雷霆火爆。什麼匪不匪,北地的土圍子特別多,鄉民建土圍子本來就是防匪防盜的,這次聽說只要有人參與抗捐的土圍子,多半要給當成匪寨撥掉。去年秋冬,我們幸好沒去中州,中州那邊捕殺得更厲害,幾乎成年男子都逃出界避難。」

    「蠢,蠢不可及,」林縛說道,「難怪塘報裡最近不怎麼有北線戰局的消息,想來策劃此事的人也知道消息洩漏出來,會給天下人唾罵,哪有跟治下子民翻舊賬的道理?攘外先安內也沒有這種安法的!」

    「嘿嘿,」曹子昂冷笑兩聲,說道,「流民南湧,淮河沿岸府縣治安壓力大增,緝盜營大肆擴張。擴張無需是增加兵力,要養兵的錢,不單洪澤浦,淮河中上游府縣都默許緝盜營在各自轄區內封漁收河捐……河捐之事本是李卓在東南為籌措軍餉在江東、兩浙、江西所行的權宜之計,從未在洪澤浦以北地區實行過。此次封漁收捐,一下子要跟江東等地看齊,洪澤浦、淮河裡的漁船自然承受不了,我們這次過來時,在石樑縣北面,就有大量漁民聚集不散,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情……」

    林縛沒想到北邊的情勢會如此嚴峻,有些事情他知道,知道的也沒有曹子昂親自從北地走一趟瞭解得更清楚;有些事情塘報裡沒有記載,但想必顧悟塵是知道的,也想必顧悟塵認為有些中樞機密沒有必要讓自己知曉。想著朝中從東南戰場抽出精銳之後沒有立時加強燕山戰場,而是先分散到西北清匪,說不定也是擔心從東南戰場調出來的精銳繼續抱成團,所以才先分之清匪,再散入北部防線之中,那些人在中樞做決策的人卻不知道精銳唯有抱成團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要是燕山防線再給東胡人突破,朝廷再防備權臣擁兵自重又有什麼意義?

    林縛微微一歎,說道:「這些事情,我們也管不著,子昂此行可有收穫?」

    「我離開長山島時,秦先生跟烏鴉還沒有回來,沒能說上話,不過與我預先所想相差不遠,」曹子昂說道,「剛才聽吳齊說,你此次能安排百戶流民到南岸秣陵縣落戶,那安插三十人進去應該沒有問題吧?」

    「只要身家清白,都沒有問題。」林縛笑著說道。

    秦承祖這一股流馬寇去年給官府誘殺,損失慘重,全部撤到長山島後,精銳戰力就剩下四十餘人,想要在長山島海域長久立足很困難,但是秦承祖他們在淮上縱橫十載,在民風彪悍的淮上影響極大,曹子昂此次北上是豎竿子拉人馬的。

    「湊巧趕上北地又是清匪又是荒年,早早的就形成流民潮,」曹子昂說道,「路上十個銅子、兩升白面就能換一個貨真價實的牙牌,這三十人或扮成父子、或扮成叔侄、或扮成兄弟,共湊成九戶。他們的家眷都從清江浦直接出海上島,不過真正知道林爺身份也只有兩三人,到江南岸自會拜見林爺你,其他人都不知細情,只會當你身邊有人是我們收買的內線,等會兒在渡口林爺看著記號挑選人就是,我以後也算是投靠林爺你了……」

    「說哪裡話?拜不拜見我都無所謂,家眷上島,基本上就可靠了,」林縛說道,「到南岸後先用小船操練,一個月內,我給子昂你們備條三桅船……」

    現在每兩個月就要直接運送一批物資上長山島,倒不是怕水路給盤查,而是擔任船太小扛不住風浪,但是船大了,又沒有這麼足夠守口如瓶的押運人手,現如今曹子昂親自率領三十人進來,一條三桅千石載重的貨船水手、護衛、雜工就都齊全了,而且這條船在江寧就能作為集雲社的秘密戰船使用。

    「子昂讓人將嫂子跟龍仔子從島上接過來了。」烏鴉吳齊說道。

    「啊,」林縛看著曹子昂,「江寧危機四伏啊,怎能讓嫂子跟侄子涉險?」

    「豹子沒有根腳,烏鴉沒有根腳——這兩個光棍,讓他們找婆娘都嫌累贅——我再沒有根腳露給別人看,怎麼行?」曹子昂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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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募工

    與曹子昂約好之後,林縛便與周普、吳齊再回到朝天驛渡口.這邊的渡口是南渡到江寧城的主渡口,石樑河也從此處匯入朝天蕩,另有南北東西驛道交錯著橫穿過去,即使沒有南湧的流民也是熱鬧非凡。林縛三人就在渡口隨便買了幾張肉餅裹腹,等林景中將秣陵縣的陳書辦跟兩名衙役招待好再領過來。

    「剛在酒樓那邊看到藩家的人,」林景中過來跟林縛說道,「他們在路那頭挑人,聽陳書辦說藩家在上元縣有好幾座田莊,他們從流民中僱傭莊客,說是找莊客,不如說是找武夫,百十斤的石鎖就擱在路邊,雙手都提一隻走上百十步氣不喘,當場就發一斗米……」

    「隨他們去,」林縛說道,「跟我們不搭界。」

    永昌侯世襲封地在江西永昌縣,本朝對世襲王侯爵的限制甚嚴,府邸與封地分開,封地也由地方官府代征租銀,嚴禁封爵子孫插手,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的限制條件,但此時法弛禁廢,已經極少有人再恪守本分了,按說藩家即使從永昌侯府脫了奴籍買地買田莊養莊客也是很犯忌諱的事情,卻無人再會去細究這些旁枝末節;再說也不是只有集雲社跟藩樓兩家來北岸募人。

    「林大人,是否可以開始挑人了,要不要我讓他們幫著吆喝兩聲?」秣陵縣戶房陳書辦問林縛,希望帶過來的衙差也能幫上忙。

    「吆喝的粗活,我們來做就行了——」林縛看著曹子昂他們的身影出在碼頭那頭,笑著跟秣陵縣戶房陳書辦說道,「我們選人,陳書辦將他們的名字、鄉籍錄下,還要煩陳書辦明天帶他們過江去,就要耽擱陳書辦跟兩位衙役大哥夜裡不能回秣陵縣了……」

    「林大人真是客氣,你這邊事情要緊,要是可以,我還想到你林大人手下當差呢,耽擱兩三天算什麼——不過,這話可不能跟陳知縣說啊!」陳書辦笑道,本來知縣陳元亮吩咐下來的事情,他與兩名衙役都不敢馬虎,剛才在酒樓吃酒,林景中給他們三人每人送了一粒銀錁子說是這兩天的酬勞銀子,心裡更是樂意了。

    林縛他們在碼頭邊找了一間茶肆,拿一兩銀子將茶肆下午的生意都包攬下來,林縛他們在獄島上就寫好十幾張募工告示,請茶肆的夥計幫忙張貼到碼頭上去。才一盞茶的時間,茶肆門口就給趕來應聘的力棒子圍了個水洩不通,所幸林縛帶了四個護衛武卒還有秣陵縣兩名衙役維持次序,不然茶肆都要給這些力棒子們擠爆掉。

    到碼頭、渡口做苦力的力夫、力棒子們,有當地人,但更多是此次流民潮中南湧的流民。漕路不通,南方魚米之鄉一升米才三四個銅子,北方災荒嚴重之地,一升米卻是三倍、四倍甚至十倍的高價,直把人往死裡逼,今年看年景又將是荒年,官府又加大清匪力度,他們只能拖家攜口往南湧,要找條活路避免給餓死,給堵在江北岸不能再南下才發現過來謀活路也不容易。

    力棒子已經賤價到一天就是死命的幹活也只能掙兩升米的地步,要是每天都能掙兩升米錢,倒也罷了,至少還能將家人養活過去,關鍵碼頭上這麼多人,平攤到每人頭上,能三四天覓到一件活做就不錯了。

    不要說能入縣黃冊,就是能有個長期干的活計,都掙破了頭。甚至只要拖家帶口過江去,哪怕是乞食為生,也比給堵在江北岸這麼多人掙一口食吃強上百倍。

    藩家田莊在路邊那頭說要募莊客,數千人圍過去,有些身體弱的,雙手提著兩百多斤走上百步直要吐血,還在招募莊客的管事面前強撐著裝沒事,但是掙那口飯吃的人太多了,聽說這邊也在募工,當然都湧過來看看這邊有沒有指望。

    看著門戶外密攢攢的人頭,林縛心裡感慨,亂世人力賤、人命也賤,他們本來就怕擠過來的人太多,告示裡開出的工食錢每月才兩百錢,折合一天兩升米錢,摻些稻糠跟野菜,勉強能維持一家人不餓死,這個工價比江寧城郊都要賤一半以上,但茶肆還是給應聘來的力棒子擠了個水洩不通,林縛讓周普與吳齊都要門口去維持次序,也是確保曹子昂他們安排的人能進來應募。

    「你拿十兩銀去換成銅錢來,」林縛吩咐林景中拿銀子走後門去銅錢來,「等會兒募工,不管收不收,只要進茶肆來,每個發一斤米錢……」

    「好咧!」林景中答應道,忙拉了個人陪他一起出去換銅錢,十兩銀子揣在懷裡沒有感覺,即使換成十枚一兩銅的通寶錢,也要八九十斤重。

    十兩銀子,藩樓一席酒錢,能買米三十石,摻糠拌野菜,卻能供三千個家庭糊過一天去。

    林景中換好銅錢來,林縛又讓茶肆裡的夥計拿幾個鐵盆子淺淺裝著河沙放在桌前,要測試人識不識字,拿根樹枝讓人在沙上畫兩筆就行。準備齊當,林縛就讓外面放人進來,一名衙役在門口那張桌前檢驗應聘流民的身份牙牌,林縛與林景中分別跟進來的力棒子問幾句話,就目視看看身體健不健壯,有沒有力氣,眼睛神態靈不靈活,識字的就讓人在桌前沙盆上寫幾個字,不合格的每人發三個銅子從後門放出,合格的人就到秣陵縣戶房陳書辦桌前錄名字,領三個銅子,再領一根特製的竹籤子走,讓他們明天清晨將家室都領到茶室來準備過江去。

    秣陵縣戶房陳書辦還以為將上百號人招募齊,少說也要干滿三天,哪裡想到林縛等人在茶肆動作這麼快,看人招募跟流水一樣,兩個時辰就放了近五百個人進來看過,這邊還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都說看人看細處,陳書辦心裡暗想,這林縛到江寧短短數月就掙下如此的聲名,看來真不是徒有虛名。

    林縛讓外面暫時停止放人進來,讓茶肆夥計拿茶湯及點心過來,讓林景中他們休息一二,將陳書辦錄好的名冊拿過來看,說道:「看來還要再辛苦兩個時辰才能將事情做完……」雖說名義只能招募百名腳夫、力役,不過他與林景中都使了心眼,招募之人,要麼有兄弟,要麼父子都是壯年,再說窮人家庭,哪有女子不出戶的講究?那些勤勞健康的農村婦女,幹活潑辣、利索不比男人差半分,募滿百人,實際上能使用的人手要有三百多。

    稍作休息,吃了些茶點填腹,林縛讓茶肆夥計幫忙在門內外點亮風燈,他們繼續幹活,趕在子時之前,將百人募滿。這時候茶肆外面還圍滿應募的流民,林縛對此也沒有辦法,至少表面上集雲社只能募招百人,他在江寧還沒有資格放肆的去踐踏那些說起來也只是表面唬人的規矩,事實上他親自過江來參與募工之事,也只是確定曹子昂他們能順利的將人塞進來。秣陵縣戶房陳書辦與衙役從今日的募工過程中也絲毫看不出疑點;說實話,即使有什麼疑點,他們拿了酬勞銀子也多半會睜隻眼閉一隻眼,知縣陳/元亮吩咐他們配合做的事情,他們哪管多說半句話?

    林縛讓林景中留在茶肆裡將剩下的幾千銅錢發放完再收場,他先陪同秣陵縣戶房陳書辦及兩名衙役到驛館去用餐、休息。

    林縛他們走茶肆後門出來,繞到前頭官道上,茶樓前還圍著人,通往朝天驛的官道兩側都流民搭建的屋棚子,都非常的簡陋,樹樁、竹竿子當柱,茅草頂,四壁有條件的夯上土牆,沒有條件,就拿樹枝茅草編個牆籬遮風閉雨。

    天上無月,星光卻亮,林縛找了一處高地,望下去,這種雜亂的草棚子從官道一直延伸到朝天蕩的水邊,在星夜下密麻麻的,看上去就如萬座野墳一般淒涼。與去年冬天經過這裡看到的景象相比,短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變化太大了。

    春水將漲,官道下去絕大部分的灘地都會給水淹沒,但是這些流民卻管不著這些,也只有官道往南到朝天蕩水邊的灘地是無主之地可任他們暫時駐足。

    時至深夜,本應該靜寂無聲,然而林縛他們走回朝天驛這一小段路,就遇到幾批官兵抓捕流民經過。江寧府以及江北岸屬縣也加強戒備,林縛他們深夜返回,路上還有不少巡卒。

    秣陵縣戶房陳書辦看著官兵抓捕人經過,跟林縛開玩笑說道:「林大人,今年江島大牢只怕是要比往時熱鬧……」

    「嗨!」亂世氣象,獄牢總是爆滿,流民要討活路,盜搶偷竊,身子結實又無牽無掛的能挨得衙門一頓肉棍的,甚至主動找事進監牢去吃囚糧,林縛只覺得心裡有些淒涼,卻要跟人笑顏說話,「各衙門綁人來,我們只負責收納,囚糧也由宣撫使司撥付,不用我自己掏腰包養囚犯,哪管這些?明日過江,眼不見清淨。」

    林縛他們走到驛館前面,有幾個黑影子從路邊竄出來截住路。

    「吃了豹子膽劫道,滾開!」周普當即拔出刀沖擋在眾人之前,林縛在後面也將腰間刀解下來。

    「小人們沒歹意,只求大人老爺收留賞口飯吃!小人們其他什麼都沒有,就一膀子力氣供差使。」竄出來幾個黑影子也沒有別的動作,當道趴下叩頭懇求收留。

    在驛館轅門產旗桿高挑風燈的照耀下,跪在道中間的五個人,前面兩個一個是面黃肌瘦的少年,一個卻是穿著破襖子的小姑娘,另三人卻是壯年漢子,這三人即使穿著厚實的破舊寒衣,也能看見他們個個虎背熊腰、雄壯彪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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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募工(二)

    「你們有什麼事情站起來說話。」林縛暗中警惕,讓在驛館前截住他們的五個人站起來說話,驛館前的那幾個守卒往這邊看了片刻,終究沒有走過來盤查。

    「謝…老爺賞的銅錢,小…小人買了一米斤回來,我娘讓我過來給老爺再叩個頭!」後面三個壯漢卻竄掇那個少年跟那個小姑娘站到前面回話,那少年面黃肌瘦,在陌生人面前說話結結巴巴,又跪下叩了三個響頭,才沾著一身土的爬起來說道,「小…人真的有幹活的力氣,我不要那麼多錢,我跟我妹子給老爺幹活,只要一個人的工錢就成,沒有錢拿賞口飯吃也成,就求老爺收下我們,再沒有糧吃,俺娘、俺妹就要餓死了……」那少年說到這裡,就拿又髒又破的袖子抹眼淚。那小女孩子看上去十三四歲,眉目秀氣,只是太瘦,小臉看上去還有些嚇人,她膽子更小,抓住少年的人,盯著林縛看,連句話都不敢說,給眼淚糊住眼睛。

    聽著少年的說話口氣,他們也去茶肆應募過,只是給篩選出去了,這時候又來哀求收留,今天過眼的人差不多有上千,林縛記性再好,也無法將上千號人都記住。

    「大人老爺,你們就行行好,收留我們吧,苦伢子他娘躺棚子裡病好幾天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不然就是爬也會爬過來給大人老爺叩頭的……」這時候那三個健壯漢子才有一人站出來給林縛答話,「大爺要是收留我們,也請將苦伢子帶上,他力氣小,有什麼活,我們多幫做些就是,再沒有一口飯吃,他們家三口真要餓死在這路邊了。」

    林縛對少年沒有印象,但看他也不似在作偽,但是這三名漢子卻絕對沒有在茶肆裡見過。流民一路過來討活路,都非常的苦,就算曹子昂要塞進來的那些個人,也都臉帶風霜寒色。大寒天氣,上千里路走下來,風餐露宿的,就算是頭騾子也要掉幾十斤膘,何況是人?這三名健壯漢子即使穿著破舊衣裳在燈下精氣神卻是十足。

    林縛心裡暗想,到底是誰要往自己身邊打暗樁子?想來奢飛虎也不會心甘情願的將江邊那塊地讓出來不爭,這三人是慶豐行派來的暗樁子?

    林縛為難的看向秣陵縣戶房陳書辦,說道:「應募的人數已經滿了啊……」

    陳書辦只當林縛看到眼前三名壯漢心裡喜歡,集雲社可以募四十名攜刀武衛為商隊、店舖防賊防盜,甚至可以攜十張弓,如此身強健壯好漢恰是集雲社要極力招攬的對象,他笑著說道:「不是卑職瞎說,天下奉公守法如林大人者,真沒有幾個了。縣上許林大人招募百人,林大人便是多招幾人,我們還能走到大街上喊去?也就頂多再添兩筆字的事情。」

    「哈哈哈……」林縛朗聲大笑,從身上摸出一張名帖來,遞給為首的漢子,說道,「你們明天拿我的名帖直接到茶肆前待著上船,」又從身上摸出幾十枚銅子給少年,「你拿去看看夜裡能不能找到郎中給你娘診治一下,買些好吃的。」

    這五個人又一起跪下來謝恩後離去,林縛與周普請陳書辦與兩名衙役進驛館用餐,陳書辦與兩名秣陵縣衙役也沒有注意到一直跟在他們身邊的吳齊並沒有跟他們進驛館。

    林縛送陳書辦三人在驛館裡用過餐,他沒有留下來過夜,而是連夜與周普過江去,連去茶肆跟林景中言語了一聲,暗樁子的事情沒有跟林景中說,怕他經驗不足露了形跡,四名護衛武卒先留給他使喚,護衛武卒也不敢有什麼異議。官員差使手下的兵卒做雜務已經是見怪不怪的常態了,這也是當世鎮軍、地方軍隊戰力孱弱的一個原因。

    林縛沒有這麼多時間可以耽擱,明天林景中帶著這些招募的人過江去,在秣陵縣裡會停留一天兩天,然而就直接安排到金川河口去,現在金川河口連個茅草棚子都沒有搭起來。雖說南岸有林夢得幫忙,有錢小五跟著跑腳,但是事多雜亂,需要更多的人手。曹子昂他們要跟著林景中他們過江,這兩天他們也幫不上忙;再說奢飛虎跟杜榮肯定不會老老實實的將那段江岸讓出來。人在南岸,要是獄島發生什麼事,就一兩里水路,眨眼就能趕過去應急;要是留在北岸,有四五十里水路,獄島上發生什麼事情,再趕過去,黃瓜菜都涼了——現在獄島上,無論是趙虎還是長孫庚還是楊釋都不能獨擋一面。

    林縛這時候輕易不能在北岸過夜,就是在再晚,還是趕回南岸去心裡踏實。

    吳齊趕在烏蓬船離開碼頭前趕到。

    「那少年跟小姑娘沒有問題,是中州過來的流民,其他三人是暗樁子,他們竄掇著少年跟小姑娘過來打掩護,一時也查不出是哪家的?」吳齊將他離開這會兒打聽來的消息說給林縛聽,又從周普接過一張肉餅,也不管又冷又硬,嚼吃起來。

    「怎麼辦,是不是先讓他們混進來,暫時不打草驚蛇?」周普問道。他們要嚴守秘密的,就是將來要給曹子昂安排的那條船,那條船也不會用不可靠的外人,集雲社其他就沒有特別要嚴守別人窺伺的地方了。

    「我們能有這麼好欺負?」林縛笑道,「獄島上那麼多監房空著呢,還有上百副枷鎖一時沒有用處,先把那三人帶過江再說,以後有誰來贖人,一人一百兩銀子賣出去。」

    周普、吳齊嘿然一笑,沒再說什麼,任船逐流前往獄島,他們三人在船艙裡和衣而睡養精蓄銳。

    ************

    林縛他們們船到獄島,已是次日清晨。

    林夢得的動作很快,從金川河口駛進去到九甕橋再往東南行十二三里,就在龍興湖西北畔,就是江寧城外二十四市鎮之一的曲陽鎮,曲陽鎮商賈雲集、物齊四海,獄島之上所需之物,林夢得帶著人到曲陽鎮一天就購置齊當。林縛他們回到獄島之後不久,林夢得就押著一艘裝載滿物資的船到島上來,獄島這邊派出二十名囚犯勞作了一早上,才將滿船的物資卸下來。

    金川獄島即使以秋季訊期的水位線計算,全島佔地也有兩千餘畝,整座江島大牢雖說是以牢城規模來建造,也只佔地八百餘畝,高牆外尚有一千二三百畝的空地,要算是低淺的江灘江汙,面積還要大上三四倍不止。島西北地勢較高,有雜林,當初建大牢時,就在島上燒土製磚、伐木作梁。如今舊窯雖有崩坍塌,卻大半還存,能伐來作檁梁的樹林還有三四百畝,也還有大片的竹林,只要有了工具,島上有足夠的人力可差使,可制磚,可伐竹木,不僅能供獄島自身所用,也能供給金川河口建貨棧所用。

    事事開頭難,一旦起了頭,事情就會變得簡單。

    林縛起初挑了十名囚犯到獄島北灘捕魚,在長孫庚等人看來,這些已經逾越規矩。一方面林縛是大權獨握的司獄官,一方面林縛令武卒嚴加防範逃監發生,別人也不好說什麼。待每日能捕三四百斤肥美江魚補貼監牢物用,吏卒以及囚犯伙食都因此能大幅改善不至於產生虧空之中,這七八天的時間,長孫庚等人就視監押囚犯到江灘捕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說起來,這背後還是利益誘導。

    林縛下一步的動作就是在高牆外開僻一座菜園子、一座牲口圈棚。

    島上高牆外有的是空曠土地,另外,宣撫使司配合的囚糧中搓雜大量的陳谷爛米,林縛嚴禁將爛米摻給囚犯食用,但是這些陳谷爛米以及從江灘撈取大量的水草、細螺、雜魚都可以拿來餵養豬羊等牲口,林縛想爭取在夏季來臨之前解決掉獄島上的蔬菜跟肉食供應問題。

    這些事情都要役使監牢裡的囚犯來做,有之前的捕魚打底,林縛將建菜園子、牲口圈棚的事情跟長孫庚提出來,長孫庚倒不覺得特別難接受,關鍵是如何役使囚犯並防止囚犯逃監的問題。

    兩百多囚犯關押在高牆裡,六十名武卒加二十多個差役監管是足夠了,甚至有江匪過境,這邊將獄門緊閉,也不怕江匪會上島來攻打大牢。但是將兩百多囚犯都放到高牆外勞作,六十名武卒與二十多個差役監管就有些不夠了,一旦發生逃監事件,對守獄官吏來說就是重大事故。

    無論是從長孫庚的廉直、資歷、學識以及在原有班頭、差役中的威望,林縛都要用他作為自己在治理獄島、管理囚犯方面的主要助手,甚至在自己暫離獄島之後,要長孫庚來主持獄島上的事務。

    在清獄之後,林縛專門找時間跟長孫庚詳細解釋以囚治囚、分罪治囚的治獄思路。

    根據坐監罪名、囚犯服刑以及家庭情況以及剩餘刑期的長短等諸多因素,將獄中囚犯進行分級、分監管理。逃監風險低的囚犯,可以役使到高牆外勞作;逃監風險高的囚犯,則在高牆內建工場作坊役使勞作;嚴重危險的囚犯,那就關入內監嚴加監視,甚至可戴上枷鎖幹活。

    杜絕虐囚事件發生、改善囚犯生活衛生條件以及起用一些表現良好的輕罪囚犯去管理監房都能有效防止逃監行為的發生。

    當然,即使事情做得再細,囚犯逃監一事仍然不能完全的杜絕,但是大越朝有不發生逃監的大牢嗎?不要說逃監了,隔三岔五就有囚犯莫明暴病而亡的大牢才是大越朝正常的大牢,獄島要防範的不過是大規模的逃監行為罷了。

    長孫庚也是有學識的人,即使林縛的治獄思路跟傳統有著迥然的不同,但林縛詳細解釋過後,長孫庚還是能接受一些新事物、新思想。一方面也是有利益、實惠引導,一方面也是清獄給他帶來的觸動極大,就算林縛不在獄島上,長孫庚還是能很好的去執行林縛的治獄思路。

    除了這些事情之外,林縛還讓長孫庚注意將有一技之長的囚犯挑選出來,畢竟獄島以後要做很多事情,無論是捕魚、種菜、餵養牲口還是紡紗、織布、製衣、打鐵、行船、做木工活,有一技之長的囚犯能替他們解決很多的麻煩。

    獄島在押囚犯不多,長孫庚先花兩天時間對所有囚犯進行徹底的梳理,還特意在囚犯中設置牢長一職,就用林縛最初選出來的那十名囚犯擔任,負責牢門內的日常管理以及監視其他囚犯間的異動甚至有權監督獄卒在監房內的行為,嚴厲打壓之前在監房里長期作威作福的牢頭獄霸。

    事實上也是林縛用新規矩大幅改善囚犯坐監條件之後,這些絕大多數都是因為交不起贖罪錢才來坐監的囚犯就頓時變得好管理多了。

    林夢得將物資、工具運上獄島,長孫庚就役使逃監危險程度最低的四五十名男囚跟所有女囚出高牆伐竹木、開荒地建菜園子、牲口圈棚。

    一直到第五天,林景中才帶著那些個招募來的流民拖家帶口近四百多號人過來。

    雖說這些人都在秣陵縣落戶,但是秣陵縣沒有餘地分給他們,他們的活路都要指望集雲社來解決。原以為兩三天能解決的事情,但是這麼多人拖家帶口之後,每戶人家還都有亂七八糟的家當,就會冒出很多麻煩事來。在朝天驛渡口就拖了兩天,人才聚集齊當;到秣陵縣後入黃冊,又趕上募工流民中有個家人沒能熬過去在縣城裡病死,在秣陵縣又拖了一天,最後還從秣陵縣雇了十幾輛大車,才將這四百多號人拖家帶口的領到金川河口。那個病死的流民家人,林景中也買了棺木拿牛車運到金川河口來埋葬,花了不少錢,就算是收買人心吧。

    林景中他們趕到金川河口,就看見他們之前在金川河口買下的十幾畝地裡已經搭建了幾座簡陋的茅草棚子,茅草棚子後面的空地上磚石竹木整整齊齊的堆了一大攤,錢小五與林夢得借給集雲社使喚的四名夥計守在那裡,沒看見林縛,也沒有看到林夢得。

    「嗬,你們的動作也不慢啊!」林景中看著這些搭建房屋的材料都已經準備齊當,攔住錢小五問道,「公子跟夢得叔他們人呢?」

    「都在島上,林爺剛送一船豬崽到島上去,」錢小五說道,「公子吩咐過,你過來,讓你領那幾個拿他名帖應募的流民一起坐船到島上去……」

    「呃……」林景中摸了摸腦門,想了片刻,才想來在朝天驛渡口的第二天早晨有五人拿著林縛的名帖過來應募,秣陵縣的陳書辦也說是林縛在朝天驛館前答應收留的,他沒有多想就直接帶過江來,他這些都忙暈了,要不是錢小五提起,他都忘了有這五人,他趕緊吩咐林縛留給他的四名護衛武卒去將人喊過來,他不明白林縛這時候不讓曹子昂他們坐船過去相見,卻要帶這五個人到獄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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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6 23:07: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暗樁子


    找來拿林縛名帖應募的那五個人,三名健壯漢子,一名少年、一名黃瘦的小姑娘,林景中不清楚林縛要這五人到獄島上去做什麼,但是錢小五這麼帶話,他自然先把人帶上島再說,曹子昂那邊也不作安頓,先讓他們跟其他應募流民都混雜在一起。

    眺望過去,獄島南端的碼頭上停了兩艘船,河口這邊河灘上也還停了一艘烏蓬船備用,林景中帶著人上船,林縛的護衛武卒自然也跟著上船回獄島去。那三個漢子也不知道為什麼單他們五人要坐船到島上去,從領頭的林景中臉上也看不出什麼,心裡驚疑不定,除非撒開腳丫子跑路,不然無法拒絕林景中的安排。

    從河口過去一里多水路,搖櫓緩行,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船靠上獄島的簡易碼頭,林景中帶著人上了島,才發現離開獄島才六七天的工夫,獄島跟以往就大不一樣了。

    之前高牆外就大牢門到南頭碼頭之間開闢出三百步見方的空地,平時也當作武卒操練的校場使用,空蕩蕩的,除了風吹起的灰塵,沒有其他東西。這時候校場給隔兩塊,大獄轅門前的還當校場使用;西邊豎了十幾根木樁子,扎上箭靶子,場地上拿石灰畫了線,已經做了射箭場。林縛正一身短緊打扮,在那裡張弓射箭呢,周普、林夢得等人站在旁邊看著他射箭。

    林景中上了碼頭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見林縛十支箭倒有四支脫了靶,笑著搖頭,帶人朝射箭場那邊走過去。

    「才幾天工夫,這邊就大不一樣了。」林景中感慨的說道。

    「呵呵,看到你們到河口了,」林縛笑了笑,將弓箭交給身邊侍候的護衛,又看了看那四個跟林景中在外面跑了五六天的護衛武卒,說道,「你們歸隊吧!」那四個護衛武卒便與那名幫林縛拿弓箭的護衛站到一起。林縛又看了看那前些日子在驛館前截道求收留的五人,指了指周普跟他們說道:「你們趕過來也辛苦了,跟他先進去用餐休息一下,等會兒我有事吩咐你們做……」讓周普將人帶去大牢轅門裡去。

    「他們什麼人?怎麼單叫他們到島上來?」林景中看著給周普帶走的五人身影消失在轅門裡,疑惑的問張恪。

    「不知道是哪家塞進來的暗樁子,讓周普領著進去收拾……」林縛說道。

    「啊……」林景中愣怔了一下,他這幾天倉惶忙碌,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還真沒有發現這事,這幾個人是拿著林縛名帖過來應募的,他當時也不會多想什麼,他又問道,「那少年跟那小姑娘也是?不像啊!他們還有個病得快要死的老娘,連路都走不了,用牛車拉過來,說是請郎中的錢你給的……」

    「這兩個不是,等會兒你再領他們回去,好生安頓他們就是……來,先不管這個,我先領你去看看島上的變化。」林縛笑著說道,根本不去理會給周普帶進高牆去的三個甕中之鱉,與林夢得領著林景中往校場東面走。

    這五六天的時間裡,校場東邊高牆外開荒建菜園子已經開出四十多畝地,都種上菜仔,剛澆過水,拿竹竿跟樹粗枝建圍欄的牲口圈棚也建了有七八畝地大,分成七八欄,每欄中都有十二三頭仔豬,林景中來之前聽錢小五說過,林夢得今天才用船將仔豬送來,再細看,圈棚裡還有種豬,圈棚前有兩個穿囚衣的犯人在忙活著。

    「那兩個人坐監之前當過豬倌,都給村上富戶養過豬,知道江裡哪些水草豬能吃,哪些豬吃了會生瘟,細螺、雜魚都能拿來餵食。母豬一年能生幾胎,一胎能生幾仔,這兩人也說得頭頭是道,算下來這圈棚倒要十二三頭母豬留種。這些都是有用的學問,不過城裡的道德先生們都視之如糟粕的——如今宣撫使司每給獄島一斤囚糧裡差不多要搓三成的爛米,這一天差不多就是一石的爛米,人不能吃,拿來摻進水草、細螺、雜魚餵豬,就能養一百頭豬,過段時間,這島上兩天就能宰一頭肥豬改善伙食……」林縛笑著說道。

    林景中腦子習慣性的計算起來,江寧城裡,豬肉一斤三十錢,一頭豬六個月養肥能殺一百斤肉,值三千七百五十錢,一百頭豬就是三十萬錢,折銀約二百五十兩。囚犯撈水草、江螺、雜魚總不用計本錢,養豬的人工也不用計本錢,六個月所消耗的不過一百八十石爛米,也就值十五六兩銀子,就那淨得兩百三四十兩銀子,一年養兩欄豬,就是將近五百兩銀子。

    林景中心裡一本賬算得嘩啦啦的響,兩眼放光,這生意賊是做得,他說道:「市集上爛米不值錢,一錢能買一升多,要不我讓人每月送一船到島上來……」

    「你在貨棧當了幾年的賬房,整個人落錢眼裡去了,」林縛笑了起來,說道,「你一船一船的爛米送上島來,我不要讓大量的人手去江灘撈水草、細螺?圈棚這邊也要專門的豬倌照顧。哪裡有這麼多人手?我現在籌劃做什麼,先顧著島上所需,多餘的才供給集雲社,這也是我跟顧大人說好的。」

    林夢得在一旁也臉帶笑意,心想林景中當集雲社的管事倒是稱職,但論生財之道,旁人還真是不及林縛。這江島大牢建成快有十年了,前司獄葛祖信只想到迫使女囚到曲陽鎮的妓館賣身取利,卻不知道這島上一千多畝好地、兩三千畝灘地以及無本役使來勞作的囚犯都是生財的根本。此時在島上才關押兩百多囚犯,一旦顧悟塵真在江東重開牢城,島上關押囚犯將數以十倍計,那時能役使的勞力將更加的富裕,關鍵是有的勞力能放出來用,有的勞力要監管著用,生財的路子要多琢磨幾條出來配合著用。

    林景中摸著鼻頭,知道獄島上要考慮的因素太多了,眼睛只看到一樣好處是不行的。他跟林縛、林夢得他們繼續往東邊走,還有二三十名囚犯在菜園子東邊繼續開荒,牲口棚子背後還有幾名囚犯在挖土坑,看挖的那圈淺土,這土坑還不小。

    這邊囚犯幹著活,只有五名武卒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持械警戒。

    林景中擔憂的問道:「外面這麼多囚犯在外面幹活,只有五名武卒戒備,萬一有幾人同時撒開腿往江水裡扎猛子,怎麼追得及?」

    「現在放出來幹活的都是些輕罪、表現良好的犯人,入監都是分房關押,串聯集體逃監的可能性很低……」林縛解釋道。

    林景中微蹙著眉頭,有些林縛嘴裡說起來很尋常的事情,總要讓人琢磨半天才知道其中的一些妙處。

    林縛不管林景中走神想什麼,拉著他繼續走,邊走邊比劃著解說一些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要在高牆外再建一座倉庫儲存物資,還要將武卒院搬到高牆外面來,司獄廳也要搬出來,讓高牆內空出更多的地方來。倒不是為了關押更多的囚犯,而要在高牆騰出地方來建工場,畢竟要防止大規模的逃監發生,在高牆內役使囚犯,管理更方便一些。

    這會兒,周普從轅門裡走過來,林縛問他:「解決了?」

    「甕裡捉鱉,」周普輕鬆的說道,「都綁了起來,一時從嘴裡掏不出什麼東西來,你要不要看一眼去?」

    「我看什麼看去?」林縛搖頭說道,「我去了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

    「會不會是慶豐行的人?」林景中問道。

    「慶豐行有最大的嫌疑,」林縛說道,「只是事情還透露著古怪。即使慶豐行要給我們惹麻煩,但也不該留下痕跡才對。奢飛虎在江寧城裡還沒有站穩腳呢,就算他們要爭那段江堤建碼頭、建貨棧,但是他敢為這事公然惹到按察使司頭上來?」

    「先以潛入獄島的罪名將他們上枷鎖送到內監關押起來,」林縛說道,「要是過些天沒有人出來交涉,再送到按察使司衙門去,那邊自有剝皮蝕骨的肉棍伺候他們……」不管這三人是哪家派出來的,林縛都不想他來將事情做得太過,集雲社在江寧的根基還是太淺,要是場面鬧得太血腥,顧悟塵就未必會包攬到他身上去。

    *****************

    將三名暗樁子果斷扣押下來,林縛便不再耽擱,與林景中、林夢得、周普等乘船返回南岸,也將那對少年兄妹帶回到南岸。

    這幾天除了搭建了幾座茅草棚子之外,岸上再無片瓦可遮風雨,但是林景中拖家攜口帶回來的流民近五百號人,幾座茅草棚子可擠不下這麼多人。林縛也不會將這些流民送進江寧臨時安置,這些人都要在河口原地安置,一天沒有搭建足夠遮風閉雨的窩棚出來,就有部分人要餐風露宿。

    船在河口灘地前下了錨,這邊的河灘地拿磚木鋪了一層,開闢了一條通往岸上的土階路,簡易的碼頭可以讓三四丈長的載貨木船直接停靠,河灘上還擱淺了幾十根原木。

    「從朝天驛渡口到金川河口直線才四十多里水路,四百多號人拖家帶口就折騰了五六天,衣食住行無一不要操心,我都感覺自己這幾天瘦了一圈,實在無法想像那些動則上萬人的軍隊轉移千里是如何做到的?」林景中一邊跟在林縛身後上岸,一邊將這幾天的辛苦嘮叨出來。

    「……本來可以走得更快一些,由小及大,再大規模的軍事轉移,也是由人、車馬、物資等組織,」林縛笑了笑,後勤管理跟組織,歷來都是棘手的難題,回頭跟林景中說道,「擇健壯者編伍而行,健壯村婦也可以組織起來專門看管牛車、物資、稚童、病老以及負責給眾人準備餐食,在遇到事情之前就要足夠的預測,每件具體的事務都要指定專門的負責人手,大類的事務再設一名管事,不能事無粗細都由你一個人來做,按照這樣的思路,再複雜的事務都能梳理出來——要讓你多跑幾趟就會有切身的體會。」

    林景中跟在後面邊走邊想,沒注意一腳踩在軟土上,塌了一塊,差點滾下去。周普從後面將林景中托住,林縛回頭看著林景中笑著說:「腳下悠著點,這段梯路太簡陋,泥土又鬆軟,要是下場急雨,就沖得不成形,也沒法子鋪磚木,這邊臨時用著,等西邊的石階開出來,就好多了。」

    林景中跟著上了岸,岸上已經動了起來,錢小五與從林夢得那裡借用的幾個夥計正指揮流民將竹木磚石漆布等材料往西邊搬,他跟林縛說道:「西邊可不是我們的地,東西堆過去,地主可要找上門來……」

    「不單將東西堆過去,我們還要在那裡搭建窩棚,先將這些人都安置下來,」林縛笑著說,「前天我回了一趟城,拿到按察使司准許金川島大牢在西邊江堤建堆棧碼頭的正式公文。名義上,河口的這些募工現在都已經由金川島大牢徵用了。江堤上的那些地,自然也都徵用下來臨時安置雇工,地主要是找上門來,賠償青苗錢就是……」

    見林縛說得輕描淡寫,林景中也放下心來,這年頭權勢再大、大不過衙門,江東地界上,要是拿按察使司衙門的名義都辦不成事情,也就沒有多少人能辦成事情了,佔用幾十畝地算屁大的事情。

    林景中倒想一件事情來,跟林縛說道:「說起來也奇怪,西段江堤上去那片地的地主究竟是誰,我找了這些天,愣是沒找到人。從秣陵縣的地籍冊查詢地主,發現河口這片地這幾十年來轉手不下十趟,從地籍冊已經查不到現今的地主了。找到村子裡,佃戶每年只是將田租交到收租棧,地主是誰,佃戶都不清楚,收租棧卻不肯透露地主的姓名……看來也只有逼著他們露面了。」

    江寧城裡十多萬戶人丁,家有餘財有習慣將銀子積攢下來埋地窯的,也有習慣到郊縣置地放出去給佃農種收租子食利的。城中大多數中小地主手裡的土地比較零散,形不成大規模的田莊,每遇收穫時親自下鄉收租交稅賦十分的麻煩,特別是遇到抗租之事,這些寓公型的中小地主通常也是束手無策,就算告到官府,首先自己要給官吏盤剝一番。有需求就會促進新事物的產生,這種情況下,城郊市鎮就有代替城中地主向佃農收田租的收租棧出現。便是地方上的許多當地田主也嚮往城中的奢華便利生活,便將手裡的田地交給收租棧管理,拖家帶口住進城裡當寓公去了。收租棧通常都是地方上的鄉豪勢力,也有許多收租棧本身背後就有官府的背景。由於縣地籍冊二三十年才更新一回,無法及時反應二三十年間的土田交易過程,佃戶與地主之間又隔著收租棧,想要查明一塊的地主是誰,還真是要費一番周折。

    林夢得抬頭看了看天,說道:「我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城去,就不耽擱了。」

    「那行,夢得叔路上小心一些。」林縛說道。

    林夢得這些天來,花了很大的精力幫林縛做事,但他始終是林家在江寧的主事人,林記貨棧還有許多事務等著他去做。

    雖說當初林夢得默許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是迫於無奈的形勢,但是數月相處下來,特別是看到林縛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手段與膽色還有常人遠不及的學識以及跟顧家的密切關係,林夢得心裡只是遺憾林縛不是本家子弟,不然他死力都會助林縛奪下家主之位的。

    林夢得坐上馬車,在隨從揚鞭之前,他回頭望了一眼,心裡輕歎一聲:林庭訓還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不知道最終是誰來主持林家,一旦林族由新人掌權,只怕會派其他人來江寧接替自己的位子吧。

    林夢得是有些戀棧不去,人都有私念,在江寧管事七八年,誰願意再回到上林裡給當成旁支子弟給排擠出林族核心事務之外?想想自己也沒有像林縛這般自立門戶的決心跟機運。

    種種因素,都使林夢得決心助林縛一臂之力,也算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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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6 23:08: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填平之策

    林夢得離開後,林縛與周普下了江灘,踩著硌腳的卵石,走到他們選定建堆棧碼頭的江涯下,將護衛武卒支開到一邊警戒;過了片刻,林景中將曹子昂、胡喬中以及兩個衣衫襤褸、腰間紮著草繩的精壯漢子領到下面江灘來。

    「林爺,這二位是前些日子我跟林爺提起的葛存信、葛存雄兄弟,他們的真姓名外人極少知曉,旁人都稱白浪鰍,又稱大鰍爺、小鰍爺,很得淮上漁戶擁戴,卻給官府恨之入骨,安排進入集雲社的三十名人手,多是大鰍爺、小鰍爺手下的兄弟……」曹子昂介紹說道。

    「什麼白浪鰍,爛泥裡的泥鰍魚罷了,在淮上混不下去,存信、存雄請譚爺收留。」葛氏兄弟抱拳給林縛行禮。

    林縛微微一怔,瞬即想明白過來,葛氏兄弟只當林縛是他的化名,東海狐譚縱才是他的真實身份,朝葛氏兄弟抱拳還了個禮:「客氣了,無非是苦兄弟一起混日子,在江寧還是喚我林縛吧……」

    「曹爺早有吩咐,我們在江寧喚譚爺為林大人。」葛存信說道。

    「呵呵,喚什麼無非稱謂而已……」林縛笑了笑,就站在江灘邊討論起葛氏兄弟手下兄弟多少人編入集雲社護衛多少人編入船隊水手合適,最終要保證曹子昂跟葛氏兄弟能完全控制一艘三桅千石大船。

    大鰍爺葛存信年紀若有四十出頭,整日風裡來浪裡去,臉黝黑粗糙,鬍渣子毛刺刺的,他們棄船跟著流民潮走陸路,瘦尖了下巴,人站在那裡卻很壯實,雙目炯炯有神,他的印象直接當商船護衛頭領正合適;小鰍爺葛存雄才三十出頭,除了跟他大哥臉形相肖外,形象要廝文多了,可以跟曹子昂一起當商船管事。

    事實上,小鰍爺葛存雄還真是入縣學讀過幾年書。葛家在淮上許昌府要歸入「豪民勢家」一類,雖說是平民身份,但是在南汝河流域的漁戶中影響力很大。許昌府設河泊所開徵河捐之後,葛存雄作為進過縣學的葛家子弟也因此給委任為河泊所攢典。北線戰事吃緊以來,奢家又在東南起兵釁,中西部地區對民眾的抽稅越發嚴重,許昌府河捐從最初的每艘漁船兩百錢提高到六百錢,除河捐之外,還加征魚稅,漁民生存維艱,與官府矛盾尖銳。葛家果斷站在漁民這邊,葛存雄便棄了官,與兄長葛存信以及其他葛家子弟暗中組織漁戶偷漁抗捐。

    流馬寇陳韓三歸順官府後,許昌府一帶緝盜營勢力大增,葛家遭受到的打擊也非常的大,葛存信三個兒子給緝盜營絞死了兩個,葛存雄的妻子也撞柱死於官衙之前。

    曹子昂這次回淮上拉人馬,除了葛氏兄弟帶著近三十人直接到江寧混入集雲社外,還有葛存信的長子葛長根率領漁戶拖家攜口三四百人分批沿淮水出海去長山島。

    「陸陸續續的有人上島,長山島很快就要超過千人——光是從江寧這邊單方面往長山島輸入物資消耗太大,一方面賬做不平容易引起他人疑心,另一方面,集雲社要長久運營下去,才能長久的作為長山島的後盾,」曹子昂微蹙著眉頭,臉上帶著憂慮的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在考慮這件事,長山島有什麼物資往江寧輸送,才能維持平衡……」

    「做夾艙,運鹽過來!」林縛說道。

    「私鹽?」曹子昂眉頭一跳,問道,「會不會太冒險?」

    本朝鹽鐵茶馬等貨由官府專營,鹽商向鹽鐵使納銅三千錢領鹽票一張可向鹽場領鹽兩百斤,也就意味著不計算生產、行銷成本,僅直接向鹽鐵使衙門繳納的鹽稅就達到每斤鹽十五錢,最終使江寧等地的鹽價達到與肉、油等價的水平。

    雖說本朝刑律販私鹽三十斤可就地正法,但是如此暴利引誘,私鹽販子也是屢禁不絕,淮安府等地甚至有世代販私鹽的豪民家族。秦承祖他們在清江浦救曹子昂、四娘子時,就從當地的私鹽販子手裡獲得一些援助,秦承祖他們要搞到私鹽自然不難,甚至可以在長山島組織人手煮海制鹽。

    搞到私鹽甚至偷運到江寧都不成問題,但要在江寧將私鹽秘密行銷出去卻是千難萬難,集雲社根本就沒有這個基礎,跟其他私鹽販子合作,又太冒險了。

    「獄島上每日役使十名囚犯拿網兜、釣桿等簡單工具,每日就能捕三四百魚,要是添加人手用漁船拉網,甚至直接向附近漁民收購鮮魚,曹爺說獄島每天能用多少斤魚來制醃魚?」林縛笑著問。

    「妙,真是妙計,枉我這些天耗盡腦汁,都不及林爺這瞞天過海之策……」曹子昂給林縛一語點透,壓著嗓子大呼其妙,「醃魚一斤耗鹽二兩,每日醃鮮魚兩千斤,需鹽四百斤,即使購一百斤官鹽來掩人耳目,也可摻入三百斤私鹽,一個月就能摻入上萬斤私鹽……」

    葛氏兄弟在旁邊聽了也是眼神炯然,曹子昂拉他們入伙時帶來秦承祖的書信,信裡說東海狐是何等謀略卓絕、雄才絕世,他們心裡存疑過來,此時見林縛隨意就說出用醃魚藏銷私鹽的妙策,心想秦承祖或許沒有亂吹牛。他們聽曹子昂說過獄島跟集雲社的情形,運鹽、捕魚、醃魚以及運銷幾個環節分隔開來,外人怎麼可能看出他們在醃魚裡做手腳?

    「長山島要是每月能運一百石鹽過來,差不多就能將賬做平,」林縛笑著說道,他也是費盡腦汁去想這些事情,長山島維持上千人的規模並要保證足夠的戰力,就要有足夠的物資保障,不然秦承祖他們再有訓兵、帶兵的才能,也不能使餓兵如猛虎,林縛又說道,「除了醃魚,還有許多地方用鹽,便是在島上餵豬,百十斤草料裡也要添加斤把鹽才能讓豬長得更快,只是這官鹽太貴了,不單人吃不起,豬也吃不起……」

    林縛說醃魚養豬這些話合葛氏兄弟的脾氣,聽了都笑起來。

    林縛又問曹子昂:「嫂子跟文龍賢侄呢?」

    林縛會以集雲社的名義置辦一艘千石大船給曹子昂全權負責,至少在名義上,曹子昂在集雲社是一號重要人物,其他勢力要打探集雲社的根底,根本會清查集雲社的重要人物,曹子昂若是孤身一人,就算牙牌戶籍編造得再完美,也會讓人起疑心,他才特地將妻子從長山島接來做掩人耳目的根腳。

    「在岸上,暫時還是跟募工流民混在一起,你嫂子跟我吃慣了苦,這邊條件算是好的。」曹子昂說道。

    林縛便暫時不去特意去給曹子昂妻、子做特別的安排,他們商議完事情,就找了一處平緩些的地方上了江堤。這些多募工流民,肯定要臨時先選一些人當頭目,才能將這麼多井井有條的組織起來,所以林縛、林景中將曹子昂、葛氏兄弟等人喊過去說話,其他人也不會覺得有異常。

    上來之後,曹子昂、葛氏兄弟又散入募工流民之中。

    這時候江岸上募工流民們人頭攢動,有些一路勞累的流民家人坐在地上休息,不過更多的人都在抓緊時間多搭建幾座可以遮風擋雨的窩棚出來;再稍遠些,有人掘地為灶,壘起磚石,架上鐵鍋燒熱水,也有人拿著桶到江邊來汲水、淘米準備燒飯。

    為了準備這些人過來,林縛在林夢得的幫助下,在河口準備了大量的物資跟工具,這時候錢小五組織人將兩根旗桿子豎了起來,拉了繩子,等著天黑就將風燈點燃掛上去。今天的天色較好,但是誰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下雨,天氣還沒有轉暖,要是下雨,這左右都沒有避雨的地方,情況就會變得嚴峻,還是要趕夜搭建窩棚,這個一刻都不能停息的。

    ************

    雖然說知道河口事務極雜,在天黑之後,林縛還是將河口這邊交給林景中,他與周普回獄島上去,所幸曹子昂、葛氏兄弟等人正式給挑選出來當募工流民頭目協助林景中,還讓人稍放心些。

    回到獄島,也是有很多的事情等著處理,林縛跟周普回宅子剛要吃晚飯時,楊釋就拉了趙虎一起過來跟他匯報事情。

    楊釋是訴苦來的,武卒每日要操練、要當值、要外出監備囚犯勞役,特別的辛苦,之前給武卒的定量伙食配給已經不能滿足每天的消耗了。由於這批武卒是新調上島的,有些怨氣,但還不嚴重,但楊釋是清楚其中辛苦的,知道長期以往下去肯定不行,這些個武卒都瘦得脫形、尖嘴猴腮的,怎麼能練成精銳之師?林縛是獄島上的最高長官,他只能過來找林縛幫他增加給武卒的伙食供給。

    趙虎給楊釋拉來也不會吭聲,聽完楊釋的訴苦,林縛問道:「這會兒武卒院在用餐吧?」

    「還沒有開始,要不你親自去看看?」楊釋說道。

    「好,」林縛門戶伺候的差役喊進來,指著他與周普還沒有動筷子的一桌子菜,說道,「把這些菜端到武卒院去,我今晚跟守獄武卒一起用餐!」

    林縛與周普晚上的用餐算不上奢侈,才三個菜一盆湯,但是有盤紅燒魚、有碗紅燒肉,就算是十分豐盛了。楊釋心裡想,除了當值的武卒,武卒院有四十名武卒準備用餐,一人一塊肉都分不到,他要看林縛準備去跟守獄武卒共餐去……

    進了武卒院,沒有進用餐房,林縛站在門口外就聽見裡面武卒都在抱怨油水寡、吃了不抵餓。他們都是因為身材高大、身體健壯挑選出來的准精銳,飯量本來就要比常人大,更何況操練強度這麼大,還要日常當值、監備。

    「精兵之道有很多的因素,一個根本就是不能讓兵卒們餓肚子,」林縛跟楊釋、趙虎說話,讓護衛武卒先將菜端進去,「都說當將帥要如何的善謀略,我翻閱前人筆記,倒是說出一個事實,那些個名將名帥做得最多的事情還就是如何解決兵卒們吃飽肚子的問題。」

    聽說林縛往武卒院跑,只當有事情,長孫庚也跑了過來。

    看到有人將飯菜端進去,裡面的武卒們就知道長官站在門外,頓時鴉雀無聲,落針的聲音都能聽見。

    「這幾日嚴格操練還是有效果的啊。」林縛邊跟楊釋、長孫庚等人笑著說話,便推門走進去。

    十張大方桌,四十名武卒圍滿五張桌子,還有一張桌子是楊釋與趙虎兩人所坐,林縛讓人端來的四樣湯菜就放這張桌子上。

    林縛走過來,面向諸武卒坐下來。楊釋站在門口,中氣十足的訓示道:「林大人體恤諸位操練、監備辛苦,特來與諸位共進晚餐——謝林大人體恤!」

    「謝林大人體恤!」諸武卒齊聲說道。

    「什麼體恤不體恤的,沒能讓諸位吃飽飯去操練、去守值,諸位沒有在背後罵娘,就算是對林某人很客氣了,」林縛說話粗爽,倒是讓諸武卒神色輕鬆下來,林縛指著桌前空位,跟楊釋、趙虎說道,「只有這一桌菜豐盛些,也坐不下全部的人,你們每人推舉三個平日操練、當值最刻苦的武卒坐過來……」又指著身邊的位子,跟長孫庚說道,「長孫書辦,你也來一起用餐,楊典尉與趙虎先等著。」

    長孫庚依林縛所言坐過去,心裡想林縛有些做事的細節倒是要讓這些個武卒認識到趙虎跟楊釋在獄島上的地位是平等的。

    林縛又說道:「今日立兩個新規矩,我只要在島上,就不用單獨給我準備飯菜,我過來跟大家一起吃飯;還有一條就是,諸武官要在武卒們都用過餐之後再用餐,要是武卒們都餓著肚子,斷沒有讓諸武官吃飽飯的道理——你們覺得如何?」

    「謹遵大人所令。」楊釋與趙虎朗聲應道,楊釋本身就有著做名將的夢想,銳氣也足,林縛說的這些,他不難接受;趙虎則更無所謂了,說實話,他還有些不習慣武官在諸武卒面前公然吃小灶。

    楊釋與趙虎各自從所率領的武卒裡挑選三名平時操作、當值認真的武卒出來跟林縛、長孫庚一起用餐。

    林縛夾起碗裡一塊紅燒肉,倒沒有急著放入口中,就放在身前盯著看了一會兒,才悠悠說道:「俗話也說皇上不差餓兵,長孫書辦,這麼小塊的肉,要確保武卒們兩餐都能吃到三塊,每桌都要有條魚,炒菜油加倍,白米飯管夠,早晚兩次操練,要用饅頭、花卷或者肉包子加餐,能不能做到?」

    長孫庚丟下碗筷恨不得走出去,不當家不知油鹽貴,囚犯撥囚糧,差役撥工食銀,武卒撥餉銀及糧,皆有定額,定額之外還要加給,就是江島大牢的虧空。周師德被捕之後,大牢裡就剩長孫庚一名書吏,事情最終是由林縛決定,但是獄中賬目卻要讓長孫庚頭疼。

    武卒供糧供菜標準已經跟普通差役看齊了,要是按照林縛所說管飽再加餐、加肉的標準,向上頭申請將標準放寬兩倍也未必管夠,魚能讓囚犯去捕,可以不計成本,四兩肉就抵三斤米錢。顯然上頭是不可能同意放寬哪怕一寸的,那虧空就由獄中來承擔。

    給囚犯改善生活所產生的虧空其實有限,畢竟役使囚犯勞作能彌補這部分虧空還有餘,但是武卒放開肚子吃就足以將江島大牢吃個大窟窿來,何況武卒是要逐漸補齊足一百五十名的。就算再額外只給武卒多準備四兩肉、一斤米、半斤面,待補足武卒後,一年差不多要差一千兩銀子的虧空。前司獄葛祖信與周師德等狼狽為奸,強迫女囚到曲陽縣妓賣身,每年也不過貪得千餘兩銀子橫財而已。

    長孫庚心裡再苦,眾武卒卻聽得歡欣雀躍,振奮異常,一起大呼:「謝大人體恤!」

    長孫庚本來覺得在高牆外養豬是件骯髒事,這時候卻想拔腿跑到外面去看上幾眼;不過他也同時確認林縛不是個貪財的人,真要貪財,每年摟一千兩銀子進個人囊中。一千兩銀子在秣陵縣能買百餘畝地,抵得上一戶富裕人家的家產了,林縛竟是毫不心疼的讓武卒們吃進肚子裡去,他還要千方百計的想辦法去彌補這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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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6 23:09: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三伍編卒

    雖然這一餐才六名武卒跟林縛同座吃上肉,但是所有武卒都異常的興奮、士氣大振。

    用過餐,林縛回到中院,讓楊釋與趙虎吃過飯再去見他。

    看著楊釋跟趙虎進來,林縛將手頭的事情放到一邊,語重心長的說道:「顧大人將來是要重開牢城的,除了管理好監牢外,守獄武卒是個關鍵,我在大人面前誇下海口,要替他練五六百精銳來,話說起來簡單,每年卻是要砸近萬兩銀子進去。練兵的事情,你們抓緊些,銀子的事情,我來想辦法。」林縛這麼跟楊釋說也是半真半假,眼下籌銀子最大的用處的確就是用來練兵,也因為他在獄島上做的一些事情瞞不過楊釋的眼睛,把這些挑開來說明白也是要楊釋心裡有個底,每年上萬兩的練兵銀子不是從天上憑空無故的落下來。到底是不是只為了顧悟塵練兵?林縛沒有這麼單純,若是志同道合,他自然不會介意為顧悟塵鞍前馬後奔波效勞;他日若是分道揚鑣,林縛希望費盡心機籌銀子練的精銳能為自己所用。

    又問了一些操練的事情,林縛就讓楊釋去監房巡視去,將趙虎留下來說話。

    「說是三個月為限比較誰的操練方法為佳,楊釋這小子近兩天卻偷偷摸摸的將你寫的訓兵法子摻揉進去操練武卒,他倒是當真以為旁人看不出來。」趙虎跟林縛說起楊釋偷用他書稿裡的法子練兵。

    「我還就怕他頑固不化,不用我的法子,」林縛笑道,「誰沒有點心高氣傲的xing子?這事就先不要說破了。」讓趙虎陪他到院子裡走一走,周普正在院子裡教訓那五個護衛武卒練習最基本的劈擊動作,他們看見林縛走出來都收了手。

    「陳花臉,你過來,」林縛站在簷下,喊院子裡一名護衛武卒,這武卒臉上有一道暗紅色胎斑將他的左臉上角連眼睛一塊都遮住,所幸皮膚也黑,夜裡看上去不是很刺眼,軍戶出身的他從小也沒有什麼大名,同營武卒都喊他花臉子,軍冊上錄寫的大名就是陳花臉。實際上林縛身邊這幾個護衛武卒都是江寧軍戶出身,都沒有什麼正經的大名。李二狗跟李柴是親兄弟,李二狗原來的名字叫李狗皮,給徵募時嫌李狗皮太難聽,就改名叫李二狗,也沒有好聽多少。剩下兩名武卒一個叫姚麻子,一個叫馬星子,聽上去都是諢名。林縛招手讓陳花臉到跟前來,說道,「他們四個剛剛從外面回來,你跟他們說說這幾天來操練差役的事情……」林縛乘船過朝天蕩到北岸之前,看到不當值的差役嘻嘻哈哈游手好閒,當時就讓陳花臉留下替他操練這些差役;等他回來後,就訂下規矩,不當值的差役早晚都要操練半個時辰。

    陳花臉年近三十的漢子,站在那裡像座黑塔,臉上長著胎印子又有橫肉,看上去凶悍得很,聽到林縛讓他將這幾天來的操練事跟其他人說說,臉就瞬間漲成紫色。

    「你緊張個鳥啊,」林縛笑著踢了他一腳,「看你拿棍子抽那些差役時,倒沒見你緊張。李二狗、李柴、姚麻子、馬星子,哪個人讓你緊張?」

    給林縛罵了一句、踢了一腳,陳花臉就緩過勁來了,腆著臉說道:「我從小就給屯裡的差役欺負慘去了,操/他們當然來勁,其他的,還真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過話,舌頭就打結慌得很,捋不順!」

    其他四個護衛武卒這幾天都跟林景中在外面奔波,沒想到花臉子跟在大人身邊廝混了幾天就如此熟絡了,心想這個長官還是很好相處,剛才看到林縛走到院子來時的忐忑就少了三分。

    林縛讓其他人都到跟前來,說道:「做什麼事情都要有個規矩,只要不壞了規矩,在我身邊辦事不用太拘束。我不單讓陳花臉每天替我去操練差役,你們四個都要輪著去做這事。也沒什麼難的,陳花臉這幾天就做得挺好,先讓陳花臉將一些東西跟你們說說,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你們都可以向周爺請教。你們都是軍戶出身,入營是本分,另外也是要餬口飽飯吃。除了這些之外,我希望你們也多用些心思,旗頭目標有些淺,掙個勳名當個武官也不是多難的事情……」林縛放下架子跟五個護衛武卒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便讓他們再去跟周普練刀去,又跟趙虎說道,「你平日要看到哪個武卒是個苗子,就送到我這邊來,讓周爺親自調教一段時間——另外,大牢裡每日放囚犯出去勞役,我讓武卒五人一組戒備,是有用意的,你日常操練時,也要注意如此編組。一般卒伍還看不出什麼不同來,但是對於歷經百戰的老卒或者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精銳之卒,五人分組或許會有更多的好處……」

    本朝視開國名將蘇晉元所著的《武學七經注》為兵法聖典,蘇晉元在前人「什伍制」的基礎提出「使六十人為一中隊,小校或典尉為目,合四小隊,選壯勇善qiang者為旗頭」的結隊法。當卒伍訓練水平較低、步兵戰術更側重陣形時,這種編隊法是合適的。冷兵器戰爭往往在誰先衝垮對方陣形的那一刻就決定勝負,戰鬥缺乏可持續xing。

    雖說後世的三三製作為優秀的步兵戰術經歷了長期戰爭的考驗,但是林縛並不肯定就三三制就一定適合於冷兵器為王的當世。考慮到長短相制、遠近相錯的特點,林縛想嘗試一下「三伍」新編隊法,在當世十五卒編隊的基礎上,再細分三個戰鬥小組,五卒為一組,這種新編隊法對原先的衝擊也小。

    之前十五卒編伍選壯勇善qiang者為旗頭,他現在挑選一些人出來擔任護衛武卒的同時也由周普跟他自己來親自教習刀術跟一些基本的戰術知識,將來就可以逐步使這些壯勇善刀者成為五卒之首,成為旗頭,發揮出更高的戰術指揮作用來,也更有利他直接掌握武卒。

    也許身處「隔岸猶唱後/庭花」的江寧城裡還感覺不到亂世之秋的跡象,到北岸走了一趟,就深刻的感覺到大越朝已經是病入膏肓了。林縛也有要做一番大事業的心思,但是在亂世之時首先還是要考慮自保。兩世為人,林縛更想將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他並不想卑恭屈膝的投靠東投靠西。在他看來,想要自保無疑是要擁有一支精銳武力,亂世將來,即使個人無力挽天,也可以退到長山島,或者再尋一處更遠的海島靜待亂世平息。

    林縛望著北方的夜空,心裡歎了一口氣,這夜裡還有些冷,他想進屋去將手頭的事情處理完,這時候,南邊傳來喧嚷的雜鬧聲。

    聲音是從河口方向傳來!

    趙虎聽著聲音站起來,周普在院子裡也住了手。

    金川河口出事了,他們在院子裡給高牆擋住視線。

    趙虎忙進屋幫林縛將腰刀;林縛就將刀拿在手裡,帶著趙虎、周普以及五名護衛武卒往大牢轅門走去,命令當值的守門武卒將大門打開。

    金川河口募工流民駐營本來有旗桿懸掛好幾串風燈徹底照燈,這時候風燈竟然一齊熄滅,聽著雜喧哭喊聲,竟是有人襲營先將營火悉數撲滅然後趁亂打殺。

    「……」林縛恨恨的啐了一口唾沫,將手裡腰刀抓得死緊。

    「除當值者,武卒列隊!」楊釋也聽著聲音趕到大門口觀望,確認是有人趁夜襲擊對岸的募工流民駐營,他下令武卒出來整隊,又請示林縛,「請大人下令備船,我率領武卒渡江去支援!」

    從這裡去河口就一里水路,即使搖櫓緩行也就一盞茶工夫;操槳的話,片刻便至。

    「……」林縛搖了搖頭,船就有兩艘繫在碼頭上,一艘是烏蓬船,一艘是快槳輕舟,但是對岸營火熄滅,今夜又沒有星月,這邊趕去支持,只會讓場面更加混亂。要說戰力,有曹子昂與葛氏兄弟三十多名人手在,吳齊也在對岸,要遠遠強過三十四名武卒支援,關鍵是今夜搶著搭建窩棚,募工流民拖家攜口近五百人都沒時間有效的組織起來,甚至給外人混進來都無法辯別,也可以說林縛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有人在今夜偷襲募工流民駐營。一旦給襲營者先滅了營火製造了混亂,就算他本人在對岸也無法在短時間裡控制局面。再說江面上一片漆黑,襲營者有沒有另藏戰船準備伏擊還不得而知,他如何能從獄島上抽調武卒去支援對岸?林縛現在不擔心曹子昂、葛氏兄弟他們,就擔心林景中、錢小五/不要在混亂中出事。

    林縛皺眉聽了片暇,聽得對岸襲擊者人數其實不多,只是募工流民缺乏有效的組織,驚慌四逸進一步加劇了恐慌,這才下令說道:「漿船上多備松脂、火油,我與周普及護衛武卒過去,長孫庚及楊釋、趙虎共率武卒嚴守大牢,不得離島!」

    「林大人……」長孫庚文士出身,聽著對岸喊殺聲雖說不至於腿肚子打軟,但是聽到林縛要摸黑去對岸,忍不住開口勸他。

    「我不會有事的……」林縛說道,讓身邊快去準備,要是江面上遇襲,他大不了跟周普他們跳水避敵!

    趙虎不說其他的,將身上皮甲脫下給遞給林縛;楊釋讓身後一名身材跟周普差不多的武卒將皮甲脫下來給周普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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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襲營


    林縛與周普坐上槳船,就將刀橫在膝前,靜聽漆黑江面上的動靜,兩名護衛武卒守著他們身側,另三名護衛武卒助船工划槳操舟往南岸駛去。江面上漆黑一片,也看不清南岸的情況,只是循聲前往。

    漆黑夜裡的混亂傳染是相當恐怖的,何況河口停駐的這數百人都是未曾訓練的流民,拖家帶口的,老弱婦孺皆有,林縛他們在江上沒有遇到殂擊,船近南岸,岸上已經是亂成一片。驚恐的流民四處逃避襲擊,田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動不動就摔倒,撞到一處,又是尖叫,為自保甚至辯不清對方究竟是敵是友就打成一片、自相殘殺,還有窩棚架子倒塌、碗盆物什打翻、打碎的聲音。偶爾有人想起要點亮火照明,這些人卻又成為襲營者的攻擊目標,就看見微弱火光裡刀光劍影,營地瞬時又歸入令人驚恐的黑暗之中。襲營者就是要製造混亂,在漆黑夜裡打砸殺人,嚎叫聲、慟哭聲甚至還有嬰兒啼哭混雜成一片,根本讓人難以分辯岸上的虛實。

    林縛他們蹲在船頭也只能勉強辯清江涯的影子,牙齒咬進肉裡,心裡卻清楚上岸去也於事無補。

    「西邊灘上有荒草……」周普說道。

    「往西走……」林縛下令道。

    這時候最重要的是光亮,只要火光將遠處照亮,他們就能平息恐慌、組織反擊。能確認襲營者人數不會太多,主要還是襲營者引起的驚慌在漆黑夜裡就像瘟疫一樣傳染,這些流民輾轉千里到江寧,精神狀況本就緊繃疲憊到極點,今夜才稍能放鬆一下,卻又突然遭遇襲營,

    林縛他們只能勉強看清江灘上嶙峋涯石的暗影,船底板時不時從江底灘石上擦過,發現沉悶摩擦的聲響,行進間船身猛的一頓,撞到一塊尖出的涯石上,聽著木頭碎裂的聲音,船頭已經給涯石撞破。

    看見前方蓬鬆黑影,林縛與周普他們將裝有燈油的陶罐砸過去。船頭開始進水,林縛下到水裡,踩到江底石灘上,不顧刺寒的江水浸到腰間,與周普深一腳淺一腳的爬到灘上,摸著火鐮將浸油的灘草點燃起來。

    這邊灘草都是經冬的枯草,這幾日天干物燥,又澆了燈油,一點就燃,護衛武卒跟船工手裡拿著松脂木,他們邊往東邊撤,邊將灘上的草叢放火點燃。片刻之間,江涯下的江灘就燒成一片,火勢又迅速將涯壁上的灌木燒著,林縛他們撤到河口時,河口江灘已經通明如晝,夜天給燒得通紅。

    江灘上燃起大火,岸上的襲營者就點燃窩棚、物資堆棧開始撤退,林縛他們爬上河堤之時,亂糟糟的營地上到處都是驚慌失措或四散奔跑或跪地無助的流民,已經看不到半個襲營者的蹤跡。

    「賊他娘!」林縛抽出刀狠狠的將河堤一株歪脖子楊樹一劈兩斷髮洩心裡憤恨。

    火燒起來,有了亮光,襲營者又都撤走,有人開始自發的站出來制止混亂,組織人手救火、救人。林縛與周普守在河堤上不敢輕易妄動,他們擔心還有襲營者藏身在流民之中,就守在河堤上持械警惕,至少震懾襲營者不敢再輕易妄動。再說他們這時候也根本無法去核實眾人的身份,這些天流民都聚集到一起才五六天的時間,這幾天來他們從江北到秣陵縣,又從秣陵縣到金川河口來,也根本沒有時間互相之間完全熟悉。

    拿漆布臨時蓋住防雨的糧倉、草氈堆、檁木堆等一宗宗堆放在營地裡的物資都給襲營者在撤退之前趁亂點燃。人命低賤,那些流民並沒有最先去搶救傷者,而是去撲滅糧倉的大火。看著火勢,這些天來準備的物資要損失大半,林縛不心疼這個,滿地狼籍的傷者讓他觸目驚心,好些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已經嚥了氣。

    「你們快去島上將醫官接來,將傷藥都帶上……」林縛命令護衛武卒返島將獄醫接過來,他沒看見林景中、錢小五、曹子昂等人的身影,也許是在混亂發生後及時撤了出去。林縛顧不及等林景中他們折返,看著有人在那頭組織滅火,看那人臉面像是在入夜之前見過,將他喊過來,說道:「糧食燒就燒了,人命關天,先組織救人,燒熱水,準備乾淨布,傷者不忙著抬動,盡可能將大創口朝上,拿乾淨布摀住傷口……除了點名集合的人手,其他人都原地坐著不要亂走動。」

    林縛顧不上將濕衣換掉,將礙手腰刀交給護衛武卒陳花臉拿著,他蹲下來檢視被襲流民的傷情,幾乎都是給尖銳利器刺傷或捅傷,傷心又小又深,最先給捅傷的流民幾乎已經絕了生機,那些傷口還大股流血的傷者在這種條件也很難救命,林縛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以最快的速度給這些傷者包紮傷口止血。

    「我對不起你,我真沒有用,我當時就慌了,不知道怎麼辦好,曹爺不該救我,讓我死在這邊心裡舒坦些……」林景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他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跌擦傷,駐營的狼籍與滿地傷心令他沮喪絕望,跌跌撞撞的走過來,只覺得對不住林縛對他的信任。

    林縛見林景中、錢小五、曹子昂他們安然無恙的回來,放下心,手按著林景中的肩膀,安慰他說道:「不關你的事情,我也沒有想到有誰會下這樣的狠手,要說過失,我也有過失。這筆債是誰欠我們,我必會去查清的,也必會去討回來的。」林景中並沒有處理這種情況的經驗,又怎麼能責怪他呢?

    林縛讓錢小五去組織人手配合獄醫繼續搶救傷者,問曹子昂:「有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營地突然遇襲,頓時就陷入混亂之中,我們一時也無法辨清敵我,只能先撤出營地避免給衝亂,當時情況危急,只來得及將林管事跟錢小五帶出去,」曹子昂將剛才被襲的情況跟林縛細說了一遍,「烏鴉判斷必有人藏在暗處指揮,我們散出去在西南角楊樹林外摸到三人,都綁了起來,怕還有人在暗中監視,就將人繞前東南角的溝裡藏起來,大鰍爺跟小鰍爺帶著兄弟也藏在那條溝裡。襲營者往楊樹林撤退時差不多有四十餘人,烏鴉帶了一名兄弟在暗中綴著,沒敢硬將他們留下來……沒能制止混亂蔓延,對不住林爺你。」

    林縛微微搖了搖頭,曹子昂他們為避免攜帶兵器露了形跡,與葛氏兄弟他們三十餘人,就藏著幾把匕首在身邊,如何去制止襲營者製造混亂?這些襲營者都相當的有經驗,進退有據,曹子昂及時帶人將林景中、錢小五等人也撤出營地避免受到衝擊才是他應該做的選擇。

    要說曹子昂有什麼不當的地方,就是他們在撤出時,應該先放火將窩棚跟糧倉等都點燃,就可以有效制止襲營者製造更大的混亂跟驚恐,但是也不能怪曹子昂,誰捨得將數千斤糧食跟辛辛苦苦搶建了一宿的容身之所燒掉?也許曹子昂他們一開始在撤出之前也沒有預料到襲營者會如此的老練跟配合默契。

    「爹,爹,娘她快不行了……」一個半身沾了血污的少年跌撞跑過來,衝著曹子昂驚惶哭訴。

    曹子昂聽了臉色大壞,來不及自責,拉著少年往西邊跑。

    林縛這才知道曹子昂他們撤出時,只將林景中、錢小五等人帶走,竟然沒有顧及妻、兒,嘴裡罵道:「這混帳!」與周普撒腳跟著曹子昂父子後面跑過去,在一處給燒成灰燼、只剩殘火的窩棚前,看見曹子昂之妻穿著粗麻布衣無力躺在地上,地上流著一大灘血。

    林縛見火光時曹妻眼睛還勉強掙著,還沒有出現失血性休克,忙將旁邊兩個婦人拉開,對周普說道:「將獄醫官喊來,人還有救!」

    將雜人趕走,曹子昂蹲下來親自給他妻子處理傷口。

    曹子昂之子曹文龍在旁邊拖著哭腔講述襲營時他與他娘臥身躲在田地裡沒有動彈,但在襲營者撤走時,他終究是年少氣盛仗著手裡有短刀想偷襲落在後面的襲營者,出手時給發現,反而遭到追殺,他娘替他纏住敵人挨了幾刀,幸虧襲營者急於撤離,沒有多糾纏就走了。

    流民命賤,傷者有男有女,不知道曹妻身份,獄醫官自然先救治男性傷者,林縛將他喚來,他自然將最好傷藥用來給曹妻處理傷口,還切了兩片老參塞曹妻嘴裡吊命。

    林縛知道老參吊命是無稽之談,但是聊生於無,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曹妻,見曹妻傷情穩定下來,才鬆了一口氣,沒有出現失血性休克就好,不然在現在的衛生條件下,輸蜂蜜鹽水都是極危險的事情,拿鵝毛管子利用重力輸血更是在賭命了。

    當天地蒙著青濛濛的晨光時,營地才恢復了些次序,傷者逾百,當場給刺死以及搶救不及失血而死的流民多達三十六人。襲營者有三人給曹子昂劫了下來,林縛一時顧不上,讓葛氏兄弟領著手下將人藏到船上去,讓他們注意不要驚動任何人。這邊深夜大火勢必會驚動秣陵縣跟江寧城,天一亮,城門開啟,江寧府兵馬司跟秣陵縣勢必會派人來查看,林縛可不會將仇敵交給江寧府或者秣陵縣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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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7 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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