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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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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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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39: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繼位

  皇后走出皇帝的寢殿,向面色煞白的太監劉青瑣道:「陛下服了藥又昏睡過去了,勞駕劉公公好好伺候陛下。」

  劉太監用袖子掖掖額上的虛汗:「老奴遵命。」

  他們都心知肚明,皇帝這一睡就不會再醒來,夜裡醫官來請脈,便會發現他腑臟開始衰竭,藥石罔效。他會在床上一直昏睡,直到油盡燈枯。

  皇后會焦急萬分地請股肱之臣入宮商議,但太子已廢,新儲未及冊立,皇帝不曾留下詔書,齊王如今居嫡又居長,且戰功赫赫,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最適合的新君人選。

  僅存的問題是齊王不願繼位,他還有兩個離成人並不太遠的庶弟。

  皇后知道三子早晚要來求她,亟待解決的是後者。

  她走下台階,遠遠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跑來,是她親信的大太監王遠道。

  王太監辦事一向讓人放心,皇后眉頭微微一鬆:「如何?」

  王遠道躬身一禮,迅速眨動幾下眼皮,低聲道:「回稟娘娘,六皇子和七皇子在崇文館中染上時疫,一病不起,恐怕回天乏術……」

  皇后點點頭,淡淡道:「時疫可大可小,皇子們近來還是不要出十王宅的好。」

  王遠道忙道:「老奴已命人將十王宅看守起來,若無娘娘手諭,一概不得出入。」

  「很好。」皇后讚許地瞥了他一眼。

  按照宮中的規矩,只有嫡皇子和四妃之子才有資格建王府,其餘皇子長到十來歲便從後宮遷到蓬萊宮附近的十王宅中居住,府邸中的內侍宮人皆由宮中派遣,本是防備之意,如今倒是替她省了不少事。

  除了六七兩位皇子之外,其餘皇子年紀尚幼,威脅不到她什麼。

  至於桓煊……

  想到那桀驁不馴的三子,皇后眼中閃過一抹陰鷙之色,只要有蕭泠這軟肋在,她就不怕他不服軟。

  本來她還沒有必定成事的把握,但那天在溫室殿外遇見蕭泠,她便知道老天都在幫她。

  她一眼就能看出她已中毒,這種毒物初時的症狀和脈象都類似風寒,但中毒者的雙目會微微充血,脖頸有細疹——很多人都不會留意,只當是睏倦致使雙目發赤、疹子是由風寒體弱引起,尤其是細疹,數日後便會消退,甚至連尚藥局的醫案中也沒記下這兩個特徵。

  在世的人中大約只有她知道這個秘密,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那種毒藥引發的症狀,因為只有她會敏銳地注意到燁兒身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他病重時也是她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榻前,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衰弱枯萎,看著生機一點一滴從他身體裡流逝。

  皇后揉了揉額角,回身望了一眼皇帝的寢殿,紅日即將西沉,如血的殘陽把琉璃瓦鍍成一片輝煌耀目的金紅。

  皇后撥動手中雪白的硨磲佛珠,自言自語道:「晚課的時辰快到了。」

  說著向西配殿走去,因她近來一直在溫室殿中侍疾,皇帝命人從寶光寺請了尊金佛來,將西配殿佈置成佛堂,免得她為了做早晚課來回奔波。

  皇后走進佛堂,屏退宮人和內侍,闔上門扇。

  檀煙繚繞的大殿中只剩下她一人,皇后終於雙膝一軟,跪伏在佛像前,輕聲啜泣起來。

  ……

  桓煊到溫室殿時,正是皇后做晚課的時辰。

  皇后虔心禮佛,早晚課時任誰也不能打攪。

  桓煊卻似全然忘了這規矩,徑直向西配殿走去。

  王遠道忙迎上前來:「啟稟殿下,娘娘正在做晚課,還請殿下先去朵殿用杯茶,娘娘做好晚課便請殿下去說話。」

  桓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王遠道只能硬著頭皮攔住他:「殿下,娘娘晚課時不喜有人打擾……」

  桓煊頓住腳步。

  王遠道暗暗鬆了一口氣。

  卻不想桓煊掀了掀眼皮,二話不說從腰間拔出佩刀。

  王太監只聽「鏘」一聲響,瞥見寒光一閃,不等他回過神來,刀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桓煊冷冷道:「不知皇后娘娘喜不喜歡佛堂前灑上狗血。」

  冰冷的刀鋒抵著脖頸,齊王的眼神比刀鋒更冷,王太監從未感覺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鐵青著臉,顫聲道:「老奴該死,殿下恕罪……」

  桓煊冷哼了一聲,還刀入鞘。

  王遠道踉蹌著後退兩步,雙股打顫,一個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桓煊不去理會那為虎作倀的老太監,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佛堂前,「砰」一聲推開門扇。

  殿中檀香氤氳,蓮花燈散發出幽幽的光芒,佛像端坐蓮花台上,微微低首,似在用悲憫的眼神俯瞰芸芸眾生。

  皇后正端端正正地跪在佛像前,她已拭淨了淚痕,緊闔著雙目,神色莊嚴,只有微微紅腫的眼皮能看出哭過的痕跡。

  聽見動靜,她並未回頭,手裡撥動著念珠,口中念著經文。

  桓煊走上前去,淡淡道:「皇后娘娘成日念經,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麼?」

  皇后雙手一頓,睜開雙眼:「我說過你會來找我的,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桓煊道:「為何要對她下手?」

  皇后將最後一段經文誦完,這才緩緩站起身:「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去堂中。」

  桓煊道:「娘娘既做得出這些事,難道還怕佛祖聽到?」

  皇后眼中閃過一抹慍色,隨即替之以慈和:「誰叫你不聽勸,阿娘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雖然這些年你我母子多有隔閡,但你終究是我的骨肉,我自然要替你著想,為你籌謀。」

  桓煊道:「娘娘以為害死蕭泠就能逼我就範?」

  皇后扶了扶鬢髮,寬容地一笑,彷彿只是被個不諳世事的稚子無意頂撞了一下,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害她性命做什麼,」她嗔怪地看了眼兒子,「她身份非同一般,若是輕易動她,引起三鎮叛亂,我豈不成了大雍的罪人?」

  她頓了頓道:「你放心,此毒並非無藥可解,她中毒不深,毒發後一個月內不會有性命之危,只要服下解藥,悉心調養,將體內餘毒清除乾淨,對身體不會有什麼傷害。阿娘只是因你做出不智之舉,不得不略施手段……」

  桓煊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此言當真?」

  皇后道:「你父親聽信庸醫,貽誤病情,如今病勢沉重,清醒的時候越來越短,六郎和七郎又染上時疫,眼看著藥石罔效……」

  桓煊聞言瞳孔一縮,他雖然與庶弟們不親近,但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若說皇后向皇帝下手是為了不讓儲位旁落,雖狠毒,總算有理由,但六皇子和七皇子尚未成人,也不曾做過什麼,在朝中更無根基勢力,她迫不及待要他們的命,甚至不能稱之為自保。

  除掉兩個庶子對她而言也許和殺死兩頭羔羊差不多。

  皇后用潔白無垢的手指輕輕撥動著佛珠,全然沒有心虛愧疚之色:「國不可一日無君。」

  桓煊遍體生寒:「皇后娘娘手段高明,何不傚法前朝昭文太后故事。」

  皇后笑道:「昭文太后無所出,只能扶立庶子登基,垂簾聽政。我有個文武雙全的兒子,為何還要越俎代庖?何況明皇帝親政後,昭文太后是什麼下場?」

  桓煊道:「皇后如今這樣逼迫我,就不怕我登基後傚法明帝?」

  皇后笑道:「本朝不比前朝,高祖以孝道治天下,你總不能送本宮去守皇陵。何況阿娘知道你的為人,你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長兄的恩情你念了這麼多年,阿娘不得已拆散你和蕭泠,不過是為你好。

  「待你秉鈞執軸幾年,嘗到了政出一人、萬民景仰的滋味,便知阿娘今日的用心良苦。」

  她輕輕嘆了口氣:「當年你伯父讓出儲位,你父親亦頗為忐忑,害怕難當大任。他年輕時並非戀棧之人,後來如何,你也看到了。」

  桓煊道:「皇后想讓我變成第二個陛下?」

  皇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我的骨肉,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縱然你如今怨我,我也不能看著你行差踏錯,這是為人母的責任。你生在天家,也有你自己的責任。」

  桓煊聽她提到「責任」兩字,只覺荒謬到可笑,於是他便笑了:「受教了。」

  皇后悠然道:「自然,你若一意孤行,執意不肯聽我逆耳忠言,放任蕭泠毒發身亡,引得三鎮與朝廷為敵,棄社稷萬民於不顧,我也沒有辦法逼你。」

  她胸有成竹地望著兒子:「但阿娘知道你不會的。」

  她看著兒子的眼裡的光漸漸暗淡,看著他的眼神一寸寸灰敗下來,感到難以言喻的暢快,猶如飲下甘醴。

  自從長子為了蕭泠忤逆於她,皇后便覺自己這一生分崩離析成了一把沙子,不停地從她指縫中流走,她越是拚命攥緊,沙子流得越快。

  看著三子痛苦的神情,她感到手中的沙子多年來第一次停止流動,重新凝實,盡管凝成一塊尖石,割得她掌上血肉模糊,可至少她又重新握住了點什麼。

  「你可以仔細想想,」皇后將佛珠掛回胸前,好整以暇道,「這麼大的事,深思熟慮是好的。」

  桓煊的神色越發痛苦,皇后靜靜地欣賞著,好像在欣賞一頭困獸在籠中掙扎。

  良久,桓煊道:「好,我答應你,把解藥給我。」

  皇后臉上滿是欣慰之色:「阿娘知道你是個乖孩子。不必著急,蕭泠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性命之虞。待你順利繼位,我自會信守諾言,將解藥給你。」

  桓煊道:「皇后難道還怕我會出爾反爾?」

  皇后和藹道:「不是阿娘不信你,只是擔心你一時糊塗做出傻事來。」

  她向外望了一眼:「去看看你父親吧。」

  桓煊一言不發地走出佛堂,向皇帝的寢殿走去。

  ……

  皇帝的身子骨比料想的更孱弱,陷入昏迷後,他只撐得不到三日便駕鶴西遊,未及立下新儲,亦未留下遺詔口諭。

  戰功赫赫的齊王以嫡長身份成為當仁不讓的新君,繼位於大行皇帝靈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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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39: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瘋了

  大行皇帝停靈在太極宮太極殿中。

  靈堂中絳幡高懸,御床設在楹間,大行皇帝已換下死衣,覆上了大殮衾。氣候已有些熱了,床下置了冰,絲絲冒著白氣。堂中烏壓壓地跪滿了人,汗味混雜著龍涎、沉檀的香氣,還有隱隱約約的屍臭,令人幾欲窒息。僧道們嗡嗡的誦經聲更讓人頭暈腦脹、昏昏欲睡。

  帝后伉儷情深,皇后自大行皇帝駕崩便粒米未進,只用了些稀薄粥湯,大行皇帝更衣、沐浴、理鬚、剪甲等一應事,她都親力親為,不肯假手於人。

  小殮禮後,新皇繼位,她便有些支撐不住,跪在靈柩前臉色青白,搖搖欲墜。

  新帝孝順,便即勸太后去配殿中歇息,太后堅辭,新帝再請,百官都勸太后保重玉體,太后這才讓兒子攙扶著去了配殿。

  太后躺在榻上,慢慢地飲下一碗山參鹿茸湯,這才屏退下人,向兒子道:「如今你已登基,後宮不能一直空著,待你父親大祥,便該立后冊妃了。」

  她頓了頓道:「對了,我已將阮三娘安置在報德寺中。眼下你剛繼位,朝臣的眼睛都盯著你,過了這段時日,便給她換個身份入宮吧。」

  太后說著莞爾一笑:「她與蕭泠是表姊妹,又與你一同長大,你起初看上的也是她,既然你與蕭泠有緣無份,當作慰藉也好。」

  桓煊神色漠然:「太后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太后嗔怪似地看了三子一眼:「你放心,我既答應你在登基後便將解藥給你,自然不會食言。」

  她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隻青瓷小瓶遞給他:「叫人給蕭將軍送去吧。」

  桓煊卻不立即去接,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我有一事不明,望太后解惑。」

  太后目光微動:「你說。」

  桓煊道:「毒是何時下的?」

  太后笑道:「解藥已給你,問這些事有何用。」

  桓煊道:「兒子只是不解。」

  「罷了,」太后從榻上坐起身,「你我母子,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頓了頓道:「是她入宮辭行那日,在你父親寢殿中用了點糕餅菓子。」

  桓煊點點頭:「原來如此,太后果然好手段,連蕭泠那樣警覺的人都著了道。」

  太后微微一笑:「我畢竟是你們的母親,她的防備心難免弱一些。」

  桓煊接過藥瓶,拔開軟木塞,只見裡面裝著半瓶硃砂色的小藥丸,每顆只有紅豆大小。

  他倒了兩顆出來,在掌心滾了滾,若有所思道:「她是重情之人,想必也不會提防我的親信送去的藥。」

  太后臉色一僵,隨即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彷彿他在說笑話:「莫非你懷疑這藥有毒?」

  桓煊不說話,只是目光如刀地看著她。

  太后面露慍色:「你若不信,便找條狗或找個人來試一試,看看究竟有沒有毒……」

  桓煊打斷她道:「不必,我試就行。隨便找個未中毒的人來,自然不會有事。」

  太后神色一凜:「你……」

  桓煊不等她把話說完,便要將掌中的藥丸往口中送。

  太后忙拉住他的胳膊:「不可……」

  話音未落,她便知自己露出了馬腳。

  桓煊將掌中的藥丸倒回瓷瓶中,塞上木塞:「我沒猜錯吧?太后給我的解藥才是致命的毒藥,已經中了那種毒的人服下此藥,只會更快斃命。」

  皇后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我與她只見過幾面,無冤無仇,為何要置她於死地?我不過是為了逼一逼你,免得你做錯事罷了……」

  桓煊道:「我也想知道太后為何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他冷冷地看著她道:「太后將下了毒的經卷給她時,桓熔還是你的好兒子,難道太后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他日可以用蕭泠的性命脅迫朕?」

  皇后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了一下,他在說出「朕」字時,她莫名感到了一種懾人的壓迫——來自權位的壓迫。

  她皺起眉,厲聲道:「這都是無稽之談!我給她那卷經書,不過因為那是你長兄的遺物,我留給她作個紀念罷了。」

  桓煊道:「若非是長兄的遺物,她也不會打開。」

  皇后道:「就算她已經中毒,若我真要她死,只要不拿出解藥即可,又何必多此一舉。」

  桓煊道:「一來,毒下在經卷中,與服食自有不同,太后不知道她看過多久經書,接觸的毒物是否足以致死;二來……」

  他掀了掀眼皮:「太后想要我親手害死她。」

  皇后勉強笑道:「我為何要這麼做?若她服了你給的藥立即斃命,三鎮說不定會反,於我這大雍太后有何益處?」

  桓煊道:「太后何嘗在乎過社稷和百姓?你知道若是拿出解藥,蕭泠安然無恙,我即便登基仍然可以讓位佯死去河朔找她,你大費周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二來,蕭泠若死在我手中,三鎮動蕩,我無法坐視不理,到時候這皇帝不想做也得做下去,還要與蕭家的軍隊兵戈相向。」

  皇后道:「若真如你所言,你必定不會放過我,於我有何好處?」

  話雖如此說,她的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額上也冒出了細汗。

  桓煊凝視著她的雙眼道:「因為你只想害死她,折磨我,並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好處。你對桓氏只有恨,你也不關心社稷和百姓,無論三鎮覆滅還是桓氏覆滅,你都樂見其成。」

  他頓了頓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何太后一定要她死?」

  太后沉下臉來,她的臉還是那張臉,但已似變了個人,就像揭下了一副面具,面具下面空無一物,只有恨。

  她忽然一笑:「你果然是來剋我的,不料到頭來最瞭解我的還是你。」

  她盯著兒子的雙眼:「其實四個孩子裡最像我的還是你。」

  桓煊只是一哂。

  太后一字一頓道:「我要殺她,因為她不該活著。」

  她眼中的恨意似要凝聚成毒液流淌下來:「燁兒本是天之驕子,若沒有遇到她,他一生都會生活在光輝榮耀中,定能成為一代明君。燁兒為了她不惜捨棄儲位,忤逆母親,最後又為了她丟了性命,他孤孤單單地躺在地下,憑什麼她可以逍遙自在?」

  彷彿有一隻利爪撕扯著桓煊的心臟,長兄死後,他的綏綏何嘗有過一日自在逍遙?

  提到長子時,太后的神色忽然變得溫柔,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幾十年的歲月彷彿瞬間消彌,她又回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桓煊看著只覺脊背發涼。

  太后夢囈般道:「知道嗎?蕭泠入京那日,燁兒入我夢來,他說黃泉下很冷,很孤單,他想要蕭泠去陪他。他什麼都好,就是被這女子迷了眼,哪怕到了黃泉下還念著她。」

  她頓了頓道:「雖然她不配,可誰叫燁兒喜歡呢?只要是燁兒喜歡的,我都要給他尋來……」

  桓煊冷聲道:「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太后無聲地一笑,目光忽然凝成利箭,「你不該動燁兒的東西!你這畜生!」

  桓煊道:「你口口聲聲為了大哥,其實你根本不在乎他,你只在乎你自己。」

  太后眼中閃過戾色,隨即又笑起來:「無論如何你都救不了她,你猜得沒錯,解藥是假的,那是毒藥,只會加速毒發罷了,我根本沒有解藥,唯一知道此藥配方的趙昆已死,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這賤婦,她遲早要去地下伺候我的燁兒,不過早些晚些罷了。」

  她眼裡滿是譏誚的笑意:「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等死。」

  桓煊的眼中卻沒有露出她意料之中的恐懼和絕望,他的神色稱得上平靜:「就算我什麼都做不到,也可以陪她一起死。」

  他頓了頓道:「太后以為我方才是在詐你?」

  太后忽然注意到他雙眼有些充血,他連日為皇帝的喪禮操勞,又為蕭泠的安危憂心,即便雙眼中佈滿血絲,她也不會往中毒上想。

  她忽然扯開他的衣領,果然看見他的脖頸上有點點細疹。

  桓煊道:「太后以為只有你能取得這種毒藥?若你疑心我在騙你,不如等幾日看看。我服下的毒肯定比蕭泠接觸的多,想來發作也比她快。」

  太后臉色煞白,聲音微微顫抖:「你真是瘋了,你為了這個賤婦,連命都不要了……」

  桓煊整理了一下被太后扯皺的衣領,淡淡道:「距離毒發大約還有幾日,太后不妨考慮一下,是將解藥交出來,還是……」

  他抬起眼皮,冷冷地注視她:「眼睜睜看著這張臉徹底從世上消失。」

  太后踉蹌了一步:「我說過我沒有解藥……」

  桓煊若無其事道:「沒有也無妨,大不了一死,我和她一起走,黃泉路上不會孤單。」

  太后道:「你不會棄社稷百姓於不顧……」

  桓煊道:「太后既然能為了大哥棄社稷百姓於不顧,我又為何不可?」

  他話鋒忽然一轉:「不過太后的話也有道理,身在天家,我也有我該承擔的責任。所以我不會眼看著大雍江山落到你這樣的人手裡。這還要多謝太后,將我推上皇位。朕已擬好遺詔,待朕死後,便將皇位傳給十皇子,令長公主監國。自然,待長公主平安誕下孩兒,駙馬便會將太后的所作所為全都告訴她。

  「至於太后……太后因大行皇帝駕崩哀毀過度,自請去皇陵相陪。」

  他看見皇后的眼神,哂笑道:「朕知道太后不懼一死,但朕是孝子,一定命人寸步不離地陪著太后,以免太后因悲傷做出過激之事,務必要讓太后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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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40: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解藥

  佛院中,斜陽照在屋脊上,晚課的鐘聲響起,太后向佛殿走去,身後跟著兩個健碩的宮人。

  太后在堂前停住腳步,轉身向那兩個宮人道:「本宮禮佛時你們等候在廊下。」

  她惱怒道:「你們不必盯著本宮,本宮不會在佛祖面前自尋短見!」

  那兩個宮人只是不發一言地斂衽一禮,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依舊緊緊跟著她。

  無論她怎麼震怒驅趕,他們也不會離開半步,因為他們是新帝派來的人,只聽命於新帝,新帝要他們如影隨形地跟著太后,防著太后因哀毀過度而尋死,他們便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太后向垂手立在遠處的內侍叫道:「來人!把他們給我拉走!」

  那些侍奉她多年的「忠僕」只是低下頭去,彷彿沒聽見她的命令。

  下人們都知道,新帝可不比他的兩個兄長,他並非由太后親自撫養長大,母子倆甚至有好幾年連面都不見,哪有什麼情分可言。新帝登基後沒幾日,便殺了太后身邊的大太監王遠道和另外兩個太后的親信,理由是讒言惑主。如此一來誰都知道太后已經失勢,新帝連母親最信賴的大太監都殺,可見絲毫不會顧忌孝道。

  太后怒道:「狗奴!」

  可她除了發火什麼也做不了,那些奴婢一向拜高踩低,雖然還是一般伺候,眼角眉梢卻總是隱隱約約地帶出一點輕視和敷衍。

  想到餘生她都要活在這種輕蔑的目光裡,她便感到一陣不寒而慄,她不怕死,可如今她連死都死不成。

  不得不說那逆子很瞭解她,知道讓她這樣毫無尊嚴地活下去原比死還難受。

  太后走進佛堂,堂中昏暗,只有白玉佛像前的蓮花燈發出幽幽的光。

  她在佛像前跪下,一邊默誦經文一邊撥動著手中的佛珠,卻有數次因為心神不寧念錯了經文。

  她不願去想那逆子,她已打定了主意,他既然心甘情願陪那賤婦去死,她就當沒生過他,誰也別想要挾她拿捏她。

  她既然能殺死親手養大的二子,當然也能看著三子去死,他們都是她生的,她要他們生就生,要他們死就死。

  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每次聽見佛鐘響起,她都會忍不住心驚肉跳,恍惚間彷彿又聽見了燁兒走時喪鐘的聲音。

  她恨這個不聽話的三子,恨不得他去死,可她從來沒有真的想要他去死,她只想讓他彎下脊樑,徹底屈服。

  可如今她才知道,有的人是寧可去死也不會受制於人的,桓煊恰好就是這種寧折不彎的人。

  佛殿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太后心頭不覺一凜。

  門扇「吱嘎」一聲打開。

  「阿娘……」有人輕聲喚道。

  是長女的聲音。太后轉過頭去,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只見她雙眼紅腫,顯是哭過。

  太后看了看她尚未顯懷的小腹,皺起眉頭冷冷道:「你不在府裡安胎,到這裡來做什麼?」

  長公主向那兩個宮人道:「你們先退下。」

  宮人們對視一眼,默默退至殿外——陛下的命令是盯著太后以免她自尋短見,大長公主當然不會看著親生母親死。

  待那兩個宮人離去,門扇重新闔上,長公主方才哽咽道:「三弟……三弟快不行了……阿娘就把解藥拿出來吧……」

  她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阿娘難道真的忍心對自己的親骨肉見死不救?」

  太后心頭一凜,隨即橫眉道:「那逆子自尋死路,與我何干?莫說我根本沒有解藥,就算我有也不會給他!」

  長公主淚眼婆娑地望著她,眼中滿是哀傷和難以置信:「阿娘,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知道母親這些年來變得越來越偏激執拗,尤其是在桓燁走後,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她竟會向蕭泠下毒,逼得三弟不得不用性命做賭注。

  太后緊抿著唇不作聲,深刻的法令紋宛如刀刻,幾乎延伸至下頜。

  長公主又道:「若燁兒泉下有知,他會怎麼想?」

  太后道:「不許你提燁兒!」

  長公主道:「燁兒自小仁善,總是替人著想,若知道他敬愛的母親為了他做出這些事來,他會開心,會欣慰?」

  太后道:「我不管,燁兒為了那賤婦連命都沒了,她若是還有良心,就不該獨活!」

  她頓了頓,瞥了一眼女兒的小腹:「你現在不懂,等你自己做了母親就懂了。」

  長公主將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眉眼柔和又堅定:「我永遠不會懂阿娘的想法。我只願我的孩子一生自在,我將孩子帶到人世,不是為了要他/她做我的傀儡。」

  太后身子一震:「你也在指責你母親?」

  長公主低眉道:「女兒不敢,女兒只是懇請母親三思,免得悔恨抱憾終身。」

  太后厲聲道:「用不著你來教我怎麼做,你出去!」

  長公主用絹帕拭了拭臉上淚痕,抬起眼道:「母親莫忘了燁兒是怎麼死的,你一定要重蹈覆轍,沒有人能逼你。」

  不等太后說什麼,她斂衽一禮:「女兒言盡於此。」

  長公主退出佛堂,不知不覺已是掌燈時分,晚霞褪得只剩淡淡一抹。

  太后想將剩下的一半經文誦完,卻是心亂如麻,原本倒背如流的經文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那兩個影子似的宮人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

  太后站起身,快步走出佛殿,回到自己的禪院中,徑直走進草木深處的小佛堂。

  這是她靜修之所,燁兒走後,她曾在這裡度過了無數個寂寥的長夜。

  小佛堂裡空空蕩蕩,除了席簟蒲團和一隻香爐,便只有一尊半人高的白玉佛像,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尊佛像的面貌栩栩如生,與故太子竟有八九成相似。

  自從桓煊派了那兩個宮人來,她還是第一次打開這小佛堂,因她不願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秘密。

  可眼下她已顧不得了,她太徬徨,太恐懼,太需要慰藉。

  太后抽出三支香點燃插進香台,久久凝望著佛像的面容。

  她做錯了嗎?她當然沒做錯,錯的是他們。

  若是她的燁兒還在,她就不會如此孤立無援。

  正想著,一支香忽然滅了。

  她心頭一跳,忙起身在油燈上點燃。

  片刻後,香又滅了。

  她忙起身換了一支,還未點燃,那支香在她手上斷作了兩截。

  太后手一顫,斷香落在地上,她頹然地跌坐在蒲團上。

  「連你也覺得我錯了?」她抬頭看著佛像,「連你也怪阿娘?」

  佛像慈悲莊嚴的面容在她的淚光裡微微扭曲,顯得哀傷悲慼起來。

  太后心中大慟,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許久,她停止了哭泣,起身擦乾眼淚,向那兩個宮人道:「備駕,本宮要去太極宮。」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即便長女神情不似作偽,她還是要親眼看見才相信。

  先帝的喪禮之後,桓煊便住在太極宮的兩儀殿中。

  步輦行至殿外,天已深了。

  太后一下輦便聽見寢殿中傳出僧人誦經驅邪的聲音,她的心便是一沉,桓煊並不信佛道,只有在帝王病入膏肓的時候,才會請僧道來做道場。

  她向寢殿中走去,太監總管高邁迎上來。

  「皇帝如何?」太后道。

  高邁腫著眼皮:「回稟太后,陛下已昏睡了一日一夜。」

  太后皺起眉:「帶本宮去看他。」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殿中,繞過床前屏風,高邁撩起御床前的帷幔。

  殿中燈火如晝,皇后往榻上看了一眼,頓時如墜冰窟——這儼然就是當年的噩夢重現。

  她定了定神道:「醫官怎麼說?」

  高邁一開腔,眼中便淌出淚來:「鄭奉御說若無對症的解藥,恐怕……」

  他哽咽了一聲:「恐怕就在這兩日了……」

  太后身子不自覺地一顫。

  其實她根本不用問,在世的人中或許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種毒藥引起的症狀,她不但曾寸步不離照顧中毒的長子,在向蕭泠下毒前也在宮人身上試過。

  自先帝大殮又過了六七日,她一看就知道他已到了彌留之際,即便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夠。

  要想用苦肉計騙她沒那麼容易,桓煊甚至不屑騙她,他是真的心甘情願陪蕭泠去死。

  她忽然一刻也待不下去,「騰」地站起身,轉過身快步向殿外走去,彷彿背後有惡鬼在追趕。

  待她走後,桓煊緩緩睜開眼睛。

  他醒著,但確實中毒已深,沒有幾日可活。

  高邁抹著眼淚:「陛下,要是太后真的沒有解藥怎麼辦?」

  桓煊只是虛弱地笑了笑:「我本來就是在賭,願賭服輸。」

  高邁道:「陛下為何猜測太后藏有解藥?」

  桓煊微微偏過頭,看著他道:「當初桓熔買通了陳王府的方士給大哥下毒,他自己也服了半碗有毒的七寶羹……」

  他喘了口氣接著道:「根據趙昆留下的醫案,這種毒藥即使少量吞服也會留下遺症,若是份量拿捏不好,中毒身亡也難說……桓熔這麼惜命的人若沒有解藥,怎麼會為了洗脫嫌疑服下毒羹?」

  高邁道:「即便有解藥,未必在太后手上……」

  桓煊點點頭道:「所以我是在賭。」

  他頓了頓,眼中流露出些許譏誚之色:「你不知道太后這個人。她一輩子都想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不到最後一刻都會留著後手以防萬一,何況……」

  他捂著嘴咳了一陣,從高邁手中接過絹帕掖掖嘴角的血跡:「她在為先帝侍疾的時候,每日親嘗湯藥,你看她可有半點中毒的跡象?」

  ……

  太后坐著馬車回到蓬萊宮,在榻上輾轉反側至半夜,一閉上雙眼便是方才在兩儀殿中看見的情景,那張與燁兒肖似的臉龐在眼前揮之不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她從床上坐起身,向內侍道:「請長公主入宮一趟。」

  長公主聞訊便馬不停蹄地往蓬萊宮中趕,到達母親佛院時,朝陽才剛升起,草木上的露珠在晨曦中閃著晶瑩的光,大長公主不顧有孕,提著裙裾快步走上台階。

  皇后跪坐在蒲團上,脊背微微佝僂,一夕之間她的頭髮似乎又白了許多,穿著一身青布禪衣,看起來已與尋常老嫗無異。

  她整個人像是個泥塑的空殼,眼中只有深深的疲憊。

  長公主心中五味雜陳,輕輕喚了聲「母親」。

  太后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將身前小几上一個小瓷盒向她推了推:「解藥在這裡。」

  長公主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幾乎喜極而泣。

  可旋即太后的話便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但你還是救不了他。」

  長公主臉色一變:「為何?」

  太后道:「因為當初從桓熔那裡抄出的解藥一共只有兩顆,我已服了一顆。」

  長公主將信將疑。

  太后道:「你不必疑我,我向佛祖起誓,若此言有假,便叫我死後魂魄俱散,再不能與燁兒相聚。」

  長公主沉默下來,她知道對於母親而言,這是最毒的毒誓。

  太后冷冷道:「並非我不想救他,但你也知道你這弟弟,只有一顆解藥,他一定會給蕭泠。」

  長公主冷汗如雨:「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

  太后從袖中拿出一張巴掌大的箋紙:「這是趙昆幾年來配出的解毒方。」

  長公主雙眼頓時一亮。

  太后接著道:「你別高興得太早。這方子解不了毒,只能暫時剋制毒性,若是中毒不深,每日服藥或許能苟延殘喘下去。」

  她頓了頓道:「桓煊毒發這麼快,服的毒肯定不少,這方子也只能續他十天半個月命罷了。不過……」

  長公主何其聰明,立即明白了太后的暗示,蕭泠並未直接服食毒藥,或許中毒不深,或許能用這方子保住性命,那麼解藥就可以留給弟弟。

  人都有私心,大長公主也不能例外。

  但是若讓桓煊知道此事,他一定不會答應,只有騙他先服下解藥……只要蕭泠能活下來,他便不會再殉死。

  太后看女兒神色,便知她已經懂了,淡淡道:「我已將所有的底都交了出來,信不信由你們。」

  她看了眼女兒道:「你走吧,從今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我只想一個人清清靜靜直到死。」

  長公主神色復雜地看著母親,嘴唇微動,最終沒說什麼,拜了三拜道:「母親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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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4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三章 送藥

  長公主出了太后的佛院,登上步輦,一路行至蓬萊宮建福門,剛在宮門前降輦,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上前來。

  「你怎麼來了?」她看著崔駙馬,鼻根一酸,幾乎哭出來。

  崔駙馬扶住她,神色依舊淡淡的:「今日台中沒什麼事,聽說你去東內,我便告了假來看看。」

  長公主點點頭,他們成婚多年,許多話不必說出口。

  崔駙馬扶她上了馬車,放下車帷,這才道:「我先送你回家。」

  長公主把臉埋在雙手中,雙肩輕輕顫抖,搖搖頭甕聲甕氣道:「我先去太極宮。」

  崔駙馬道了聲「好」,撩開車簾吩咐了隨從一句,輿人便驅馬向太極宮的方向駛去。

  長公主慢慢鎮定下來,抬起頭,發現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素帕遞到她眼前,執帕的手也白淨修長,指甲修得很短,一看便是舞文弄墨的手。

  長公主接過來拭了拭淚:「你不問我出了什麼事?」

  崔駙馬道:「你想說時自然會說的,你不想說的我去問你,不是自討沒趣,我從不做自討沒趣的事。」

  長公主心頭彷彿壓著座大山,仍舊叫他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微微一笑:「還以為駙馬轉了性。」

  她湊近他佯裝嗅了嗅:「嗯,還是這股酸溜溜的味道。」

  崔駙馬想說什麼,目光落在她紅腫的眼皮上,忍住了。

  長公主往軟墊上靠了靠,輕嘆了一聲:「駙馬,我遇上了個難題,不知如何是好。」

  崔駙馬道:「以公主的聰明才智,一定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長公主垂下頭,抿了抿唇道:「這件事任誰也沒辦法兩全其美。」

  崔駙馬將手輕輕覆在她手背上。

  長公主苦笑:「怎麼選都是錯……」

  崔駙馬沉吟片刻,深深望著她的眼睛:「公主一定會做正確的事。」

  長公主道:「駙馬為何這麼相信我?」

  崔駙馬撇過臉;「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可是這次我恐怕要辜負駙馬了。」長公主輕聲道。

  「那公主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駙馬握了握她的手,「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公主。」

  崔駙馬內斂又有些別扭,成婚多年連情話都不曾說過,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出這樣近乎山盟海誓的話,話音甫落,臉已經紅到了脖子根。

  長公主卻難得沒有取笑他,默默點了點頭,輕輕靠在他肩頭,兩人都不再說話,外頭「嘚嘚」的馬蹄聲和轆轆的車輪聲變得遙遠,狹小的車廂彷彿一隅寧謐的天地,時間似乎都靜止了,

  然而時間不會靜止,彷彿還過得特別快。似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長公主府的馬車便停在了太極宮前。

  崔駙馬看了妻子一眼,溫聲道:「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從始至終他也沒問她究竟要去做什麼。

  長公主感激地看了駙馬一眼,降車等輦,向著兩儀殿行去。

  一走進殿中,她便聞到一股濃重的檀香氣味,佛鈴和誦經聲縈繞在耳畔,可非但不能讓人平靜,反而加重了心底的不安,長公主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在小腹上。

  高邁迎上前來行禮,長公主道:「陛下今日如何?」

  高邁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長公主默然片刻道:「陛下今日醒過嗎?」

  高邁道:「回稟貴主,陛下清晨醒過半個時辰,服了點清毒安神的湯藥,又睡過去了。」

  長公主道:「有醫官在麼?」

  高邁道:「兩位奉御輪流候在御床前,眼下是鄭奉御守著。」

  長公主點點頭:「我去看看他。」

  高邁行個禮道:「貴主請隨老奴來。」

  數道帷幔和屏風將內殿與外頭隔絕開,誦經聲漸漸微弱,檀香的氣息也淡了不少,長公主的心卻越揪越緊。

  高邁道:「貴主剛從府上來?可用過早膳了?」

  長公主醒來便去蓬萊宮見太后,然後立即往太極宮趕,哪裡顧得上用早膳。不過她眼下也沒什麼胃口,點點頭道:「我從蓬萊宮來。」

  高邁眉頭動了動。

  長公主知道他是桓煊最信賴的中官,無意瞞他:「太后將解藥給了我。」

  高邁不由喜出望外,嘴唇哆嗦了兩下,兩行老淚便淌了下來,望天拜道:「蒼天有眼,佛祖保佑……多虧貴主說服太后,這下子陛下和蕭將軍終於有救了……」

  長公主一顆心越發沉重,勉強笑道:「還要請醫官驗過。」

  高邁用袖子揩著眼淚:「是是……貴主想得周全……」

  兩人走到床邊,長公主從袖中取出裝著解藥的瓷盒交給鄭奉御:「有勞奉御看看這解藥。」

  鄭奉御不敢有絲毫輕忽,鄭重其事地將瓷盒置於小几上,打開盒蓋,只見裡面有一顆拇指指甲蓋大小的檀色藥丸。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氣味,叫內侍去池子裡撈一條活魚來。

  藥僮給魚餵了些毒藥,魚服下毒藥,游動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接著醫官用薄如柳葉的小刀從藥丸上刮取少許粉末,用魚食包裹著投進水裡。

  魚將解藥吞下後,鄭醫官耐心等待了半個時辰,見魚仍舊活著,方才點頭:「可以給陛下服藥了。」

  不管這解藥有多少效驗,至少要確保無害,無論用什麼藥都須先用活物試過。

  長公主道:「我來。」

  她用香湯洗淨手,拿起裝著藥丸的瓷盒走到床邊。

  內侍將床帷撩起來,她便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弟弟。

  他自毒發後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每日只靠一些稀粥湯羹來維持生機,瘦削的臉頰毫無血色,眼窩微微凹陷下去。

  他顯然很痛苦,睡夢中仍舊微微蹙著眉頭,額髮被冷汗濡濕。

  長公主心中酸澀,他們姐弟四人,如今只剩下他們兩人,父親駕崩,母親又變得面目全非,如今只有她和三弟了,若是不能保住他……

  她垂眸看著盒子裡的藥丸,人都有私心,她怎麼能例外?只有一顆藥,自己的親弟弟危在旦夕,她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她咬了咬牙,從盒子裡取出藥丸。

  她的手不住顫抖,幾乎拿不穩藥丸,但她還是拿住了。

  內侍已經輕輕托起桓煊的頭,準備用玉板撬開他齒關。

  長公主感到冷汗沿著脊背往下淌。

  她驀地收回手,將藥丸放回盒子裡,迅速闔上蓋子,彷彿生怕自己反悔。

  「我不能……」她無力地垂下手。

  她不能代替桓煊做決定,這是他的性命。若是易地而出,她和駙馬只有一個人能活,她也會將生機留給駙馬,若是有人阻止她,只會讓她痛苦萬分。

  就在這時,榻上之人緩緩睜開眼睛,他連眼神都虛弱無力,彷彿睜開雙眼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下一刻就要一睡不醒。

  長公主先是一怔,隨即皺起眉:「你醒著?!」

  桓煊眼中掠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長公主惱道:「你還笑!你既然醒著為何裝睡?」

  桓煊道:「我替阿姊高興。」

  長公主臉色微變:「你……」

  桓煊道:「太后是不是只給了你一個人的藥?」

  長公主詫異道:「你怎麼知道?難道她……可是她都用大郎起誓了……」

  桓煊扯了扯嘴角:「你一個孕婦親自跑來給我餵藥,還有什麼理由?」

  長公主啞口無言。

  桓煊道:「真假都一樣,總之太后不可能拿出更多解藥。」

  長公主也明白,即便太后還有別的解藥,宮中能藏東西的地方實在太多,他們根本沒有時間掘地三尺去搜,何況她只要不想給,盡可以將剩下的解藥燒了或倒了。

  她從袖中拿出藥方:「這是趙昆生前配出的解毒方子,蕭泠並未直接服毒,也許中毒不深,可以用藥壓制毒性……她還是可以活下去。可你中毒太深,只有解藥能救。」

  她說著將藥方拿給內侍,讓他去交給鄭奉御:「去請醫官看一看。」

  內侍剛走,桓煊便輕輕搖搖頭:「壓制,意思就是解不了。」

  長公主只能承認道:「也許身子會變得弱一些,可你定能好好照顧她,一輩子不負她……」

  桓煊道:「我能。」

  若是蕭泠因中毒體弱,不適合再領兵,入宮為后也許是最安穩的退路。

  他笑了笑:「可我不願。她就該策馬疆場,縱情恣肆,不該困在深宮裡。何況她本就是受牽連,是我們家對不起她。」

  長公主看他眼神便知他心意已決,眼眶發紅:「要是我來時你剛好睡著,或許藥就餵成了。」

  桓煊眼中又露出方才那種狡黠的笑意:「若我睡著,阿姊更沒機會給我餵藥。」

  高邁抹著眼淚道:「陛下一早便交代過,不管太后還是長公主送解藥來,都要先把給他的那份拿去送給蕭將軍。」

  桓煊道:「把藥給宋九,叫他快馬加鞭送去給蕭將軍。叫他多帶些人馬。」

  高邁小心翼翼地長公主手上接過藥,趕緊退了出去。

  長公主惱道:「那你何必佯裝睡著戲弄、試探於我!」

  桓煊道:「我不是試探阿姊,我知道你不會變成第二個太后。」

  長公主聞言輕輕一顫,旋即埋怨道:「你倒好,將這麼大個包袱甩給我。」

  桓煊道:「我這皇帝做得不情不願,命又短,至少要把社稷百姓交到可靠的人手裡。」

  長公主這才知道他明明一早就打算服毒,卻還是順水推舟地當了皇帝,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擬遺詔,決定把權柄交給誰,否則他一去,太后大可以扶立個年幼的庶子登基,自己垂簾聽政,絕對輪不到她這個長公主來攝政。

  她嘆了口氣道:「我為了你雙眼都快哭瞎了,你倒把我算計得明明白白。你怎麼知道把江山交到我手裡能放心?我看你這麼深的心機不當皇帝倒是可惜了。」

  桓煊搖搖頭:「你愛百姓,心中有大義,只這一條就勝我許多。再說還有駙馬這御史大夫盯著你,我有什麼不放心?」

  長公主一怔,駙馬如今還是殿中侍御史。

  桓煊道:「我已與張相商議好,擢崔駙馬為御史大夫,敕詔不日就會擬好。」

  長公主哭笑不得:「好你個桓子衡,你這是要我們夫妻反目!」

  桓煊說了一會兒話,顯然已有些吃力,眨動雙眼越來越慢。

  長公主道:「你別多說話,好好歇息,待醫官驗過方子沒什麼問題,你千萬要好好服藥。」

  解藥已經叫他送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桓煊道:「阿姊放心,能苟延殘喘幾日也好。」

  最好能拖到蕭泠將養好身子回河朔。

  他看了看長姊,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阿姊,我想回山池院。」

  雖然身份是假的,情意或許也是假的,可回首此生,他最歡喜安寧的時光還是在那裡度過的。

  長公主微微一怔,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避過臉去不讓弟弟發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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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42: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四章 昭應

  入夜時分,昭應驛的主院中燈火通明,廊下風燈照出階前半樹梨花。

  榻上的女子雙目緊闔,臉色比梨花還蒼白。

  春條絞了把帕子掖去隨隨額上的薄汗,她動作輕柔,彷彿拭去梨花上的露珠。

  隨隨的睫毛輕顫了兩下,睜開眼睛,眼神有些茫然,彷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好一會兒才逐漸清明起來:「春條,什麼時辰了?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不久,才戌時,」春條道,「可是奴婢把娘子吵醒了?」

  隨隨搖搖頭:「我自己醒的,春條姊姊也去歇會兒吧。」

  她眼中掠過一絲促狹的笑意:「臉都不圓了。」

  春條扯了扯嘴角,彷彿想笑,可笑容比哭還難看:「娘子這時候還取笑奴婢。」

  隨隨道:「對不住,一看見你就忍不住逗一逗。」

  春條道:「娘子餓不餓?廚房煨著粥,奴婢叫人盛碗來。」

  隨隨搖搖頭:「我現在不餓,就是有點乏。」

  這毒剛發作時來勢洶洶,可高熱並未持續太久,沒幾日就變成低熱,沒有什麼痛楚,就是渾身上下沒什麼力氣,總是犯睏,若非隨行的大夫診出有中毒之相,還在皇后給她的藥師經中找到極細的毒粉和毒物熏染的痕跡,她可能會誤以為自己只是風寒加上春睏。

  她看得出皇后對她有怨,但不曾想到她的恨意這樣深,不惜將愛子的遺物當作下毒的工具,她更想不到她帶髮修行、「虔心」禮佛這麼多年,竟然會褻瀆神明,在佛經中下毒。

  不得不說皇后算得頗準,若那佛經不是桓燁的遺物,她多半根本不會打開,若那卷帛書不是佛經,她也未必會這麼理所當然疏忽大意。

  春條道:「娘子放心,齊王殿下……」

  話出口她才想起如今齊王殿下已經登基成了新帝,先帝的訃告和新帝登基的詔書幾日前就快馬發往各州縣,他們住在驛站,早就得到了消息,何況蕭泠在長安城裡還埋著不少眼線。

  「陛下那麼聰明,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她安慰道,可聽上去自己也沒什麼信心,「尚藥局有那麼多厲害的醫官,既然知道了是哪種毒,一定能配出解藥……」

  隨隨笑著點點頭。

  她自然知道春條只是安慰她,當初桓燁中的就是這種毒,以一國儲君之尊,尚藥局一眾醫官卯足了勁也沒能救下他,她這回想必是凶多吉少。

  一個年紀輕輕的武將不能戰死黃沙、馬革裹屍,卻要在京畿的驛館中等著生命一點一滴流逝,自有無限的悲涼,她直到如今才切身體會到父親當年的不甘和無力。

  可事已至此,她更擔心的是三鎮和朝廷兵戎相見,薛郅之亂才過去不久,這時候若是再來一場禍亂,定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因此她將中毒的消息捂得嚴嚴實實,只有幾個親信知道內情,其餘侍衛都道她是風寒突然發作,這才在驛館中多逗留幾日。

  她已對解毒不抱什麼希望,也打定主意要將中毒的秘密帶到泉下,對外只稱病故。

  她不願給身邊人徒增悲傷,即便知道時日無多,還是如往常一樣與他們說笑,彷彿她得的真是一場不日便會痊癒的風寒。

  春條與她相識多年,哪裡猜不到她的心思,越是看她故作輕鬆地微笑,心裡越是酸澀,眼中不知不覺又蓄滿了淚。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藥應該煎好了,奴婢去廊下看看。」

  說著起身退到屏風外,連忙用手背揩了揩眼淚。

  她剛走到廊下,迎面遇見一身勁裝、腰配長刀的田月容。

  「大將軍眼下如何?」田月容看著鎮定,但眉宇間有幾分焦急,蕭泠身邊的親衛近來都是如此。

  春條垂下眼簾,搖搖頭,隨著她搖頭的動作,一顆淚珠搖落下來。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頭,本來渾圓的肩頭薄削不少,連下巴頦都尖了。

  「春條姊姊也歇歇吧,」田月容道,「大將軍身邊不缺人伺候。」

  蕭泠總覺得春條比她嬌多了,他們與其說是主僕,倒更像姊妹。

  春條道:「我心裡亂得很,手裡有點事做倒好些,回屋躺著也是胡思亂想。」

  田月容暗暗嘆了口氣,點點頭:「你自己小心些,別到時候娘子好了,你卻累倒了。」

  春條別過臉去,從腰間抽出手巾揩了揩眼睛:「只要娘子能好,我累一些又算什麼。」

  她吸了吸鼻子,滿懷希冀:「陛下那裡可有什麼消息?」

  田月容:「天子在太極宮中,寢殿四周禁衛森嚴,我們的人進不去,不知裡面什麼情況。」

  春條道:「關統領那邊也沒有消息嗎?」

  田月容道:「也沒有,宮裡沒有消息來,關統領只是每日派人將大將軍的消息送去宮裡。」

  關六郎奉命領了一隊侍衛守在昭應驛,按說他是桓煊親信,與太極宮應當有聯絡,可連他也對宮中眼下的情勢一無所知。

  「你別太擔心了,大將軍在戰場上好幾次九死一生,」田月容道,「這次也能逢凶化吉的。」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信,戰場上是明刀明槍,不比下毒這種鬼蜮伎倆,躲得過前者,未必不會栽在後者上。

  一國皇后、太后竟對執掌雄兵、威震一方的節度使用這樣不入流的手段,真是叫人不齒。田月容恨不得領兵衝進宮去將她千刀萬剮,奈何為了大局不得不忍。

  「我去看看娘子。」她道。

  話音甫落,她忽然側耳傾聽:「我似乎聽見了馬蹄聲。」

  春條心中燃起希望,可又生怕再一次落空:「許是投宿的官差,或是過路的行旅。」

  田月容道:「多半是。」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向院外走去:「我先去看看。」

  不多時,馬蹄聲越來越近,顯是往驛館來,聽著總有十來人。

  春條心跳驟然加速,不一會兒,院外響起腳步聲。

  兩人推門而入,一個是田月容,另一個卻是桓煊的親衛宋九郎。

  春條既驚且喜:「宋大哥!」

  宋九郎平日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意,此時卻是說不出的疲憊。

  他勉強笑了笑:「春條姑娘,許久不見。」

  春條道:「可是陛下那邊……」

  宋九郎道;「陛下派我給蕭將軍送解藥來。」

  春條雙眼倏地一亮,隨即湧出眼淚,顫聲道:「當真?」

  宋九郎點點頭,從袖中取出用蠟封好的瓷盒,看了看盒子,目光中閃過一絲遲疑和痛苦,不過還是將盒子交給了田月容:「這便是解藥,請給蕭將軍服下吧。」

  他頓了頓道:「藥已由奉御試過毒了,可以請大夫再驗一驗。」

  田月容接過瓷盒道了謝:「宋統領鞍馬勞頓,請去歇息一會兒,用點酒食,在下先伺候大將軍服藥。」

  說著叫來個年輕侍衛吩咐道:「帶宋統領去用膳。」

  宋九郎知道蕭泠的親衛謹慎,定要讓大夫再驗一次毒,他在這裡恐怕多有不便,遂道:「在下便卻之不恭了。陛下還在下帶了幾句話給蕭將軍,還有一樣東西要親自交給將軍,待將軍方便時,勞駕田統領通稟一聲。」

  說罷便跟著那侍衛走了。

  等大夫驗過毒,春條方才將藥送進去給隨隨服下。

  只這一會兒功夫,隨隨又已昏昏欲睡,服了藥之後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翌日清晨。

  一睜開眼,春條和田月容都守在她床前,巴巴地望著她。

  「娘子覺得如何?」春條道。

  隨隨啞然失笑,雖說是解藥,也不是服下去便立竿見影的,她仍然感到虛弱無力,不過還是不忍潑他們冷水:「好多了。」

  春條見她還是有氣無力的,心下不由懷疑那解藥究竟靈不靈,不過若是連這藥都無效,他們便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田月容道:「陛下還送了一張藥方來,已叫沈大夫看過了,是養肝解毒的良方,娘子配合解藥服上一段時日。」

  隨隨點點頭:「好,宋統領走了麼?」

  田月容道:「宋統領昨夜下榻驛館中,他說陛下命他帶了幾句話給將軍。」

  隨隨道:「扶我起來洗漱更衣。」

  田月容道:「大將軍要不要再歇息會兒?」

  隨隨道:「無礙。」

  洗漱更衣畢,隨隨讓春條扶她到堂中,請了宋九郎來。

  宋九郎前一夜顯然沒睡好,臉色青白,雙眼中滿是血絲,與隨隨印象中那個總是嬉皮笑臉的侍衛判若兩人。

  她一眼就看見案上巴掌大小的紫檀匣子,目光動了動。

  「小人拜見蕭將軍,」宋九行個禮道,「大將軍好些了麼?」

  隨隨點點頭:「已好多了,多虧陛下賜藥,有勞宋統領奔波。」

  宋九郎道:「將軍言重,能為將軍略效微勞是小人之福。」

  隨隨向那隻匣子看了一眼:「陛下可有什麼吩咐?」

  宋九郎道:「陛下命小人帶幾句話給大將軍。」

  他頓了頓,盡量不讓聲音顫抖:「陛下說時移事易,當初立下放燈之約時低估了自己的戀棧之心,直到皇位擺在眼前才知權勢在他心裡的份量。」

  宋九只覺字字如刀,每說一字都割在他心上,可他不得不說下去,還不能露出異樣神色。

  他從案上拿起匣子,呈給蕭泠:「陛下說,與大將軍的放燈之約只能作罷,本該親自向蕭將軍致歉,奈何朝政繁忙,不便前來相送,只能令屬下代為轉達,望蕭將軍永享嘉福,長樂無極。」

  隨隨接過盒子,輕輕打開,只見織錦墊上臥著盞琉璃蓮花燈,仍舊玲瓏剔透,可惜已摔碎了。

  她不忍看第二眼,匆匆闔上蓋子,微垂眼簾:「我知道了,請宋統領轉告陛下,望陛下保重御體,末將遙祝陛下福澤延綿。」

  宋九郎道:「多謝蕭將軍,小人定然將話帶到。」

  隨隨對著匣子看了許久,將這盞殘破的琉璃燈放進箱籠中。

  她當然不相信所謂的戀棧和貪慕權勢,桓煊這麼說不過是要她死心,或許是太后用解藥逼迫他就範,也或許是她故技重施,以性命相逼,以孝道壓人,讓桓煊不得不聽從。

  但無論有什麼內情,都已成了定局。

  宋九郎辭出堂中,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陛下令他切不可露出馬腳,可要穩住心神談何容易。

  臨走前陛下將他叫到御榻前交代他那番話時,他感到疑惑:「若是蕭將軍不信怎麼辦?」

  陛下只是笑道:「她那麼聰明,當然不信,可我不去見她,她難免要懷疑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那樣同她說,又把琉璃燈砸碎了給她,她便會以為我是想讓她死心,這才避而不見……」

  「可她早晚要知道的。」宋九道。

  「能瞞幾日算幾日。」桓煊道。

  她眼下需要安心修養,太后給他的湯藥方或許還能替他延上一兩個月性命,到那時她的毒解了,身子調養好了,便是知道了難過一陣,也不會有多大妨礙。

  ……

  隨隨在驛站中又歇息了半個月,庭中的梨花開了又謝,不覺已是陽春。

  那解藥確實有效,服下三日,持續多時的低熱便消退了,配合桓煊送來的藥方又服了十多日,她的脈像已漸漸恢復正常。

  雖然身體還有些虛弱,但坐馬車慢慢行路已無大礙。

  終於到了啟程的日子。

  隨隨由田月容攙扶著登上馬車。

  車帷降下,隨隨靠在廂壁上,她的手邊放著個巴掌大的琉璃燈。

  自那日起她再也沒有打開過盒蓋,可那一瞥似乎已將琉璃燈破碎的模樣印刻在了她腦海中。

  車輪轆轆地滾動起來,馬車漸漸駛出驛館,上了驛道。

  不知為何,連日來她心裡總是有種莫名的不安,彷彿漏算了什麼事。

  她輕輕用指尖摩挲著紫檀匣子,突然坐直身子。

  她終於知道那種隱隱的不安來自何處。

  桓煊為什麼要拿那套她顯然不會信的說辭來騙她?他那麼聰明,又那麼瞭解她,用明顯的謊言騙她有何意義?

  太后給她下毒時桓熔還是太子,她是真的要取她性命,難道僅僅因為桓煊願意踐祚就拿出解藥?若她只是為了脅迫桓煊登基,那麼桓煊登基後就該取得解藥送過來了,可中間分明隔了好幾日。

  這幾日裡發生了什麼?桓煊做了什麼?為什麼太極宮嚴防死守,她的人一點消息也沒打探出來?

  隨隨越想心越往下沉,她撩開車帷,向田月容道:「停下,回長安。」

  她不知道桓煊做了什麼才得到解藥,但他肯定有什麼重要的事隱瞞他,他讓宋九帶話,砸琉璃燈,都是為了阻止她去見他。

  所以她一定要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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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4 11:43: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五章 依靠

  正是鶯飛草長的時節,城南常安坊山池院中春草蒙茸,後園池畔柳絲綿長,時不時有春燕掠過水面,或是水蟲躍出,蕩起一圈圈漣漪。

  桓煊回到山池院已有十多日,氣候晴和的日子,他會坐著步輦去園子裡看看,在池上水榭裡坐一會兒,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地望著水面出神。

  在雨中放舟垂釣、策馬射箭似乎就在昨日,她在馬背上回眸一笑的模樣還宛然在目,可仔細一想,方才驚覺已是幾年前的事了,連畫舫都已被他一把火燒了,好在那匹黑馬在她身邊,他始終最喜歡她騎馬的樣子,那麼奪目,那麼驕傲,就像盛夏的太陽。

  然而他再也看不到盛夏的太陽,看不到滿池蓮荷開放,也看不到晴朗夏夜的繁星,更看不到他的隨隨。雖已知道她的真名,可他還是忍不住偷偷在心裡叫她隨隨,踽踽獨行的失耦狐狸太過孤淒,可惜他再不能追隨她,只能遙遙地祝願她擺脫心上的桎梏,從此隨心所欲,從此再不孤獨。

  他靜靜地看著對岸,池畔的桃花和杏花在他眼中氤氳成一片水墨。

  高邁小心翼翼道:「陛下,水邊風涼,老奴扶陛下回房歇息吧?」

  桓煊點點頭:「好。」

  他知道身邊人還存著點希望,只因太后拿出來的藥方的確有些效驗,服了三五日,他的神智清醒了許多,昏睡的時候少了,甚至還能下床走幾步,高邁和高嬤嬤他們難免暗暗喜出望外,指望這藥湯能救他一命,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其實是每況愈下,雖然清醒的時候多了,但他只要醒著,渾身上下都在作痛,彷彿有人不停地用尖錐鑽著他的太陽穴和骨頭縫,連醫官都不知道他眼前彷彿蒙了層白翳,看東西越來越模糊。

  起初他以為眼前有東西,揉了半天才發現問題出在他自己的眼睛。

  那湯藥治標不治本,只是吊著命罷了,這樣痛苦地活著,清晰地感覺生機一點一滴流逝,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可桓煊卻甘之如飴,至少他每天都能收到關六郎從昭應遞來的消息,知道隨隨的情況逐漸好轉,也知道她已經準備啟程回河朔。

  內侍用步輦將他抬回清涵院,桓煊躺回榻上,急促地呼吸,半晌才平復下來——每次去園子裡一趟都會痛去半條命,可他依舊想多看看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待他緩過氣,內侍替他除下被冷汗浸透的中衣。擦了身,換上乾淨衣裳,又伺候他飲了一碗藥湯,他這才無力地闔上眼。

  一覺醒來已是紅霞漫天的時辰,溫暖的夕陽將帳幔裡映得一片橙紅。

  他聽見外頭內侍在向誰行禮,但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不知是中毒還是體虛的緣故,他的耳力也大不如前了。

  知道他在山池院的只有幾個人,他在離開太極宮前已將政務移交給長公主,她能者多勞,每日忙得腳不沾地,能來看他的時候不多,昨日才剛來看過她,想來不會是她,那就只有桓明珪了。

  這閒人本來打算啟程去江南,得知他中毒推遲了行期,大約知道蹭吃蹭喝的機會所剩無幾,幾乎天天都往山池院跑。

  桓煊面上雖嫌棄,心裡卻有些盼著他來,他獨來獨往一輩子,可真的死到臨頭,卻不想走得太孤單。

  來人走到了床前,泥金寶相花紗帳上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桓煊蹙了蹙眉,佯裝不耐煩:「怎麼又來了?你豫章王府是揭不開鍋了?」

  來人身形一頓,卻不說話。

  桓煊心下有些詫異,不等他說什麼,那人又上前兩步,輕聲道:「是我。」

  桓煊只覺心跳漏了一拍,腦海中一片空白,隨即冷汗從他額上沁出來。

  兩人都一動不動,如兩尊雕像隔著紗帳對望。

  許久,桓煊道:「剛睡醒沒看清,蕭將軍不是今日一早啟程回魏博麼?怎麼來長安了?」

  紗帳很薄,隨隨站在這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帳子裡的桓煊,且她和桓明珪的身形相差不少,他不應該認錯人。

  隨隨已猜到他的目力出了問題,但她沒揭穿他,只是道:「你打算瞞我多久?」

  她說著便伸手去撩帷帳,桓煊不自覺地背過身去,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形容。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臉,更因他和長兄中的是同一種毒,看見他難免想起長兄彌留之際也是這副形容,不啻在她舊傷上又劃一刀。

  隨隨心尖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又酸又疼,她二話不說把他的肩膀掰過來:「這麼怕見我?」

  雖然心裡早有準備,可真的看見他的臉時,她還是一怔。

  他的臉色白得已近乎透明,嘴唇毫無血色,只有眼下透出不祥的青黑,最叫人心驚的要屬那雙眼睛,點漆般的眼瞳不復昔日的明亮,像是蒙了層灰的琉璃珠,鑲嵌在深陷的眼窩中。

  他們離得那樣近,他的眼神卻是散的,他輕輕眨動著眼睛,似乎在努力把目光對到她臉上。

  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別擔心,我是裝的。」

  話音未落,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落在他臉頰上。

  他抬起手,似要替她拭淚,可還未觸及她的臉頰,便因無力垂落下來:「別哭。」

  他有些氣促,說兩個字便要停頓一下喘口氣:「是長姊告訴你的?她也蒙在鼓裡……」

  隨隨的聲音有些顫抖:「到這時候你還想騙我?」

  桓煊笑起來:「你騙了我那麼多次……我好不容易……騙你一次,還沒騙成……,都怪你太聰明……」

  隨隨道:「不是我太聰明,是你太傻。」

  桓煊點點頭,竟然也就認下了:「是,你比我聰明……所以我弈棋……也輸給你……」

  隨隨道:「我們還沒真正好好對弈過一局。」

  桓煊道:「若你想對弈,我還有力氣……」

  隨隨氣得心口抽疼,要不是看他已經奄奄一息,她恨不得將他從床上拖起來打一頓。

  桓煊繼續火上澆油:「對弈完了你……就趕緊回河朔吧……」

  隨隨點點頭:「好。」

  桓煊一噎,雖然他是真心實意不想讓她留下,看著他一天天衰弱下去不過徒增傷懷,可她答應得這麼爽快,他心裡難免有些發堵。

  但他自然不會承認,強撐著道:「你忘了我吧,若有合心意的人……」

  隨隨不等他說完,斬釘截鐵道:「不必。」

  桓煊心裡既酸澀又熨貼,誰想她繼續道:「不用找,現成的就有,上回禮部侍郎給我送來十幾個人呢,那對雙生子就不錯,生得俊俏又水靈,明年上元我就帶著他們去放燈。」

  她頓了頓,掀了掀眼皮道:「再養上七八十個面首,天天逍遙快活,到明年上元哪裡還記得為我連命都不要的傻子是誰。」

  桓煊明知她故意這麼說氣他,還是心如刀絞,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直接一命嗚呼,但他還是道:「那我就放心……」

  話未說完,他的雙唇已被封住。

  桓煊疑心自己在做夢,可夢裡的她哪有那麼真實的觸感,柔軟溫暖得不可思議。

  可惜他只陶醉片刻,唇上便是一痛。

  隨隨這一口咬得不輕,只差一點就要破皮,桓煊痛得不由自主泛起淚光,蒼白的嘴唇頓時有了血色,一抹紅痕襯著蒼白如紙的臉色和水光瀲灩的黑眸,倒像是傳奇故事裡的豔鬼。

  桓煊道:「我是病人……」

  隨隨道:「明明又小氣又霸道,裝什麼大方。」

  桓煊別過臉去:「我沒裝。」他除了大方又能如何?但凡他有一口氣可以苟活下去,他也要緊抓著她不放,可他已做不到了。

  方才痛出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真是說不出的淒涼。

  隨隨將他的臉掰過來,逼他直視她的雙眼:「既然這毒有藥可解,我一定會把解藥找出來。」

  桓煊搖搖頭:「知道藥方的人都死了……」

  隨隨道:「太后也許還有。」

  桓煊口中發苦,搖搖頭。

  隨隨心裡也明白太后那裡多半是沒有的,他已把解藥給了她,太后害她不成,沒必要藏著解藥讓自己親生兒子去死。

  可不到最後一刻,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

  她道:「太后那裡沒有,就從別的地方找,毒是陳王府來的,你下個手諭,我帶人去把那宅子翻個底朝天。」

  桓煊苦笑,他怎麼會想不到,陳王府已被他和長公主的人翻過幾遍了。

  「已經沒有解藥了……」他道,「能找的地方我都已找過。」

  隨隨道:「你找不到我未必就找不到,因為我比你……」

  桓煊道:「我知你比我聰明……」

  隨隨睨他一眼道:「我不比你聰明,但我比你更看重你這條命。」

  桓煊心頭像是被人用火鉗夾了一下,又酸又疼又暖熱,一時竟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可他知道懷著希望再一點點破滅的感覺,實在太痛苦,他不願讓她承受。

  他道:「我這條命本就是你救的,如今就算是報答你救命之恩。」

  隨隨道:「既然你的命是我的,我說了才算。」

  桓煊一時無言以對,半晌道:「綏綏,讓我抱抱。」

  隨隨睨他一眼:「等你自己能爬起來再抱。」

  她頓了頓,堅決道:「不到最後一刻你都給我好好活著。」

  她從袖中取出一小團東西扔到他枕邊:「說了自己的東西自己保管好。」

  桓煊不打開便知是那盞破碎的琉璃燈。

  「有別人陪你放更漂亮的燈……這盞破燈已用不著了。」他酸溜溜道。

  隨隨涼涼道:「陛下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說罷她在他唇上輕觸了一下:「我還是喜歡這盞舊的,看久了順眼,破了也可將就一下。」

  桓煊想伸手攬住她,奈何力不從心,她只是輕輕一觸便已離開,就像一陣春風拂過,吹散了陰雲,吹化了他心裡的冰雪。

  「你安心躺著,」她握了握他的手,「其餘的事交給我。」

  桓煊一怔,他自小聰慧,在其他孩子懵懂的年歲已知道他沒有人可以依靠,身邊照顧他、對他好的人反而要靠他為生。

  在戰場上他也是全軍上下的主心骨,只有別人依靠他。

  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什麼也不用擔心,他也有人可以依靠。即便心知找到解藥的希望微乎其微,他還是莫名覺得安心。

  隨隨很明白他這種感覺,因為她也一樣,從記事起她便習慣依靠自己,父親自小便是這麼訓練她的,因她的命途注定不會平坦,無論是上陣殺敵還是嫁給太子入深宮,她都沒有別人可以依靠。

  桓煊是第一個會在危急時將她往身後攬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會用自己的性命為她賭一線生機的人。

  她握了握他的手,嘴唇動了動,正要說什麼,屏風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高邁小心翼翼稟道:「陛下,豫章王來了……」

  桓煊從來沒有覺得桓明珪如此礙事,對高邁道:「叫他去東軒等著,就說我剛睡……」

  話說到一半,便聽有人在窗下道:「陛下醒了?小王聽見陛下聲音了。」

  頓了頓又道:「噫,蕭將軍也在麼?」

  桓煊知道他是明知故問,只覺牙根發癢。一想到桓明珪說不定還在打他綏綏的主意,他心裡就好似有燒滾的醋在翻騰。

  隨隨起身道:「正好,我本來也要去找他。」

  桓明珪這個閒人和桓煊幾個兄弟都很熟稔,陳王向桓燁下毒時桓煊年紀還小,很多事未必有桓明珪清楚。

  桓煊警覺道:「他這人滿口花言巧語,不是良配……便是我死了你也別理他……」

  隨隨道:「誰騙誰還不一定。」

  桓煊無法反駁,只能道:「他太老了。」

  隨隨道:「老有老的好處。」

  桓煊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氣得腮幫子都快鼓起來了:「不行,除非你要我死不瞑目……」

  隨隨道:「所以你最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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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7: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六章 吃醋

  不管桓煊怎麼不情願,豫章王還是如一隻花孔雀般翩翩飛進了他的寢殿裡。

  桓明珪這富貴閒人日子過得舒心,也就得歲月眷顧,光陰沒在他臉上留下什麼痕跡,年屆而立的人看著還和二十來歲的俊俏小郎君似的,一身青綠春衫襯得他好似剛抽出節的嫩竹子,和一臉病容、黃土埋到脖子的桓煊比起來越發顯得生機勃勃。

  桓煊片刻前還說人老,此時兩眼直冒火,這廝來看他一個行將就木的人還穿成這樣,莫非是知道綏綏在這裡?

  這卻是冤枉了豫章王,他的衣裳就沒有不鮮亮不華麗的,他已經顧及堂弟的心情,挑了件最不起眼的,奈何天生麗質難自棄,穿什麼也掩蓋不住一身倜儻風流。

  豫章王見堂弟目光灼灼,面頰似乎也有了些許血色,與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比起來判若兩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心裡突然咯噔一下,難道是迴光返照?

  見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了卻了在塵世的最後一點心願,安安心心地上路……

  桓明珪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忍不住偷覷蕭泠。

  桓煊雖然雙眼都快瞎了,但莫名感覺那登徒子在看他的隨隨,恨不得從病榻上爬起來擋在他們中間。

  桓明珪見蕭泠神色沉肅,除了眼眶有點紅之外沒有絲毫異樣,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便向她道:「蕭將軍玉體可好些了?」

  隨隨道:「承蒙大王垂問,已無礙了。」

  本來是正常的寒暄客套,奈何豫章王憐香惜玉慣了,與美人說話不經意間便帶了溫柔款款的意味,桓煊在一旁聽著,就如一根根綿裡針直往他耳朵裡刺。

  他很瞭解這登徒子堂兄的為人,關懷他是真的,看見佳人走不動道也是真的,他懷疑等他一閉眼,這花孔雀撐不到他頭七就要向著綏綏開屏。

  他拚命盯著隨隨,卻不知自己眼神渙散,壓根對不到人臉上。

  桓明珪卻不知榻上病入膏肓的堂弟恨不得用眼睛在他臉上鑿兩個窟窿出來,在榻邊坐下,放柔了聲音道:「子衡今日如何?」

  桓煊道:「托賴堂兄,僥幸有一口氣尚存。」

  桓明珪一聽他還有力氣酸來酸去,頓時恍然大悟,原來不是迴光返照,是醋呷多了精神。

  他心弦一鬆,眼中閃過促狹的笑意,將聲音放得更柔:「藥吃過了麼?」一副不同病人計較的樣子。

  「吃過了,」桓煊涼涼道,「時辰已不早了,有勞堂兄這麼晚來看我。」

  頓了頓道:「害堂兄天天往我這裡跑,不能在伯母跟前盡孝,我實在過意不去……」

  桓明珪卻似聽不懂他的暗示:「你伯母還嫌我成日在跟前轉悠礙眼呢,我一個沒家室的閒人不打緊的。」

  你沒家室,別人難道個個同你一樣沒家室?桓煊心裡這麼想,嘴上當然不能說出來。

  桓明珪彷彿察覺不到自己不受待見,轉頭向蕭泠道:「蕭將軍還未用晚膳吧?不如我們一起用點便飯,小王這就叫人去備膳。」

  桓煊胸口一窒,重重地咳了兩聲,他這正經主人還沒死呢!

  隨隨道:「那便勞豫章王大駕了。」

  桓明珪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便即差內侍去廚房傳膳,他時常來蹭飯,對桓煊府上皰人的拿手菜餚如數家珍,向內侍道:「難得蕭將軍在,叫皰人加一道仙人臠,再加一爐貴妃紅。再開一壇燒春。」

  桓煊終於找到機會,立即拉住隨隨的手:「你身子還沒好全,不可飲酒……」

  桓明珪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是小王思慮不周,忘了蕭將軍尚未痊癒。」

  隨隨客套了兩句。

  不多時,晚膳備好了。

  桓明珪向蕭泠道:「請蕭將軍移步堂中用膳。」

  桓煊道:「叫他們把晚膳送進來便是。」

  桓明珪道:「陛下一向不喜歡臥房裡有菜餚的氣味,小王和蕭將軍還是出去用膳吧。」

  隨隨見只要桓明珪在場,桓煊便鬥志昂揚,一副立刻就要從床上跳將起來與人打一場的模樣,生怕他太耗費精神,何況她要問豫章王的事涉及桓燁,在這裡說他難免又要多想,於是道:「陛下閉上眼睛歇息會兒,我去去就來。」

  桓煊盡管滿心不情願,還是輕輕「嗯」了一聲,只是巴巴地看著她,彷彿在用眼神叮囑她早些回來。

  由於視野模糊,他的眼神不似以前那般鋒利,水霧迷濛的,隨隨心頭驀地一軟,語氣不由放輕緩:「我知道了。」

  走前還替他掖了掖被角。

  桓煊的目光一直追著追著他們出了屏風,聽著腳步聲遠去,這才抱緊藏在被窩裡的半件舊綿袍,沉重的眼皮終於慢慢闔上——情緒大起大落,他已十分疲憊,便是不放心桓明珪也撐不住了。

  隨隨和桓明珪到堂中坐下,短暫的放鬆轉瞬而逝,兩人的神色都凝重起來。

  桓明珪給隨隨斟了杯茶,往自己杯中注滿酒液,燒春芳烈的香氣頓時四處彌漫。

  隨隨以茶代酒,向桓明珪敬道:「這些時日多謝豫章王常來探望陛下。」

  本來他們是堂兄弟,隨隨是外人,本來不該由她道謝,可說者理所當然,聽者也不以為怪。

  桓明珪道:「是小王分內事,蕭將軍不必客氣。」

  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沒想到姑母竟偏激至此。」

  他頓了頓道:「大哥在時,她性子雖有些執拗,但為人還算通情達理,也沒聽說過她磋磨下人、虧待庶子女。」

  他苦笑了一聲,補上一句:「大約只有對桓炯是個例外。」

  隨隨執杯的手微微一頓:「太后與淑妃可有什麼恩怨?」

  她聽桓炯說過事情的起因,仍舊有些難以置信,一國之母會僅僅因為所謂高僧的一句話處心積慮毀掉一個孩子,那句話甚至稱不上讖言。

  桓明珪沉吟道:「淑妃性情柔順軟弱,唯太后馬首是瞻,太后讓宮人將桓炯養成那副樣子,她這做母親的不可能一無所知,但一直退讓容忍,桓炯十二歲做出『姦污』宮人的荒唐事,其實誰都覺得有蹊蹺,淑妃還是忍氣吞聲,若說太后與她有什麼仇怨,恐怕是……」

  桓明珪說到一半打住,隨隨知道他是為尊者諱,有的人的確是這樣,自己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反而會恨上受害之人,太后大約就是這樣的人。

  她點點頭:「所以太后針對桓炯,的確是因為那高僧一句話。」

  桓明珪道:「是也不是。太后懷子衡時很辛苦,生產時又虧了身子,加上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先帝去後宮的時候少了,兩人難免疏遠,加上四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在那段時日出生的,太后對這兩個庶子難免有些心結。那次高僧來朝,我也在,是什麼情形依稀還記得。」

  他頓了頓道:「太后最疼愛大哥,自然希望高僧說幾句吉利話,可那僧人看了大哥半晌只是沉默……」

  他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也記得當時的氣氛尷尬又凝重。

  「太后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桓明珪蹙著眉道,「記得那高僧當時被逼急了,向皇后合十一禮,說了一句『招果為因,克獲為果』,我那時候年紀小,只記得有兩個『果』,後來讀《大乘止觀》,才知是這句。」

  隨隨目光動了動,若有所思地默念:「招果為因,克獲為果。」

  桓明珪嘆道:「此言說的是因果,自是勸人向善積德的意思,可惜……」

  可惜太后沒聽進去,反而因為心愛的長子沒得到好的讖語,遷怒被稱讚「宿慧」的庶子,親手種下惡因,釀成惡果。

  隨隨道:「桓炯除了淑妃之外,可有什麼親近之人?」

  陳王府和淑妃宮中找不到解藥和藥方,或許他會交託給別的什麼人,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不能放過一絲線索。

  桓明珪仰頭將杯中酒飲盡,澀然道:「因為生得那副模樣,他自小沒什麼朋友,年齡相仿的四皇子也和他不親,還時常欺侮他,至於陛下……」

  他輕咳了兩聲道:「陛下小時候不理人。」

  隨隨目光柔和了一瞬,腦海中莫名閃過一個小小的模糊的身影。

  她問道:「淑妃母家可有和他親近些的人?」

  桓明珪搖搖頭:「除了淑妃之外,他大約只有一些市井間的狐朋狗友,那些人看上他的財帛趨附於他,背地裡卻不拿他當回事。」

  隨隨點點頭,以桓炯的性子和心機,當然不會與那些人深交,自然也不可能把重要的秘密與他們分享。

  桓明珪澀然道:「說起來,真正願意靠近他又不拿他取樂的,也只有大哥了。」

  隨隨心中微動,似乎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可她沒來得及抓住。

  豫章王欲言又止道:「知道蕭將軍中毒時,陛下已將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

  隨隨點點頭:「我知道。」

  桓明珪道:「蕭將軍仍舊打算親自找一遍?」

  隨隨目光微沉:「是。」

  她明白桓明珪的意思,能找到解藥的機會十分渺茫,與其浪費這時間,不如好好陪桓煊度過最後的時光。

  可她不甘心,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什麼也不去做。

  桓明珪道:「請恕小王說句冒犯蕭將軍的話。」

  隨隨道:「豫章王請說。」

  桓明珪道:「當初大哥中毒,蕭將軍遠在河朔,知道消息時大哥已經亡故,蕭將軍是不是因此……」

  話不用說盡,隨隨已明白他的意思:「我執意要找解藥,並非因為對當年的無能為力耿耿於懷。」

  她頓了頓道:「我知道我要救的是誰。」

  桓明珪顯然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蕭將軍打算從哪裡開始找?」

  隨隨道:「先從陳王府開始。」

  事情是由陳王開始的,毒藥也來自陳王,即便她知道那裡多半沒有解藥,但從一個人生活的地方多少能看出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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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8: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七章 孤獨

  隨隨用罷晚膳便想去陳王府,王府自桓炯死後便鎖了門,成了廢園,夜裡搜完翌日便可以去宮中藏庫查看陳王府中抄沒的遺物,順便將尚藥局也搜一遍。桓煊命在旦夕,她片刻也不想耽擱。

  奈何陳王府被抄沒後又回到了皇帝手裡,要搜府一定要有桓煊的手諭或令牌,桓煊自然不答應,還將她數落了一頓。她服下解藥不過十多日,餘毒尚未清乾淨,從昭應馬不停蹄地趕到長安,先去太極宮見長公主,然後來常安坊,算算時辰恐怕一路上就沒停過,他雖然看不清她臉色,一摸她冰涼的手就知道她身體虛弱。

  隨隨知道拗不過他,只能作罷,在他床邊坐了會兒,待他睡著,便回廂房睡了。

  她躺在床上,合上床帷,感到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她打過許多看起來注定要輸的仗,可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害怕,因為這次她的敵人看不見摸不著,是命運,是死亡本身。

  雖然她在桓煊面前輕描淡寫,其實她對能不能找到解藥連一分把握都沒有,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可她不能將心裡的恐懼和絕望流露出半點。桓煊的生命只剩下蜘蛛絲般細細的一縷,吹口氣就會斷,一個人若是沒了活下去的念想,死亡也會更快地攫住他。

  她只能把恐懼壓在心底,壓得自己透不過氣。

  若是救不了他……這念頭一起,就被她強壓下去,可孤獨還是如沉沉的夜色一般籠罩了她。

  她望著漆黑的帳頂,恍然發覺那種如影隨形的孤獨已經離開她很久了,也許比她想的還要早,也許當年在山池院後園中一同消夏的時候,也許是在校場上策馬相逐的時候,也許是他一本正經教她用刀的時候。

  她的身份是假的,他們的開始糾纏著錯誤、意外和謊言,可相伴的溫暖和滿足是真的,默契也是真的。

  他追到河朔,她藏在密室裡聽著外面的動靜,甚至有那麼一點羨慕鹿隨隨。

  再度回長安的時候,連她也沒察覺自己心裡藏著點隱隱的期待,直到看見風雪中端坐馬上的桓煊,她發現那一瞬間竟有一絲歡喜從她心頭掠過。

  也許正因為他們都是飽嘗孤獨滋味的人,所以才能讓彼此不孤獨。

  不知不覺中,他執拗地驅散了寒夜般的孤獨,給她蒼白單調的生命塗上了一抹濃烈又鮮活的色彩。

  即便他留在長安,她回河朔,從此天各一方,只要知道世上還有一個完全理解自己、懂得自己的人,她便不會孤單。

  他們可以如兩顆孤星遙遙相望,用光芒溫暖彼此的寒夜,可若他不在了,她又要被冷徹心扉的孤獨圍繞,而她已經無法忍受孤獨了。

  隨隨輾轉反側至中夜才疲憊不堪地睡過去,翌日清晨醒來時,她的頭還是隱隱作痛。

  她起床洗漱更衣,飲了兩杯釅茶方才覺得好些。

  從高邁那裡取得桓煊的令牌後,她便帶上幾個侍衛,和桓明珪一起去了齊王府。

  桓明珪閒來無事,自告奮勇和她一起去。

  隨隨自是求之不得,豫章王和桓炯雖然來往不多,畢竟是堂兄弟,總比她多些瞭解,說不定去了陳王府能想到些什麼此前忽略的線索。

  陳王不受寵,雖然因為母親位列四妃被恩准出宮建府,不必和其他庶皇子一起住在十王宅裡,但王府規模和位置與嫡皇子不能比,比豫章王府也差了一大截。

  王府坐落在昇平坊,東市還要再往東數坊,幾乎快到城郊了。

  隨隨在王府門前下馬,只見大門上朱漆斑駁,銅鋪都生了銅綠,陳王被貶為庶人,門前列戟早已撤去,看著就像個尋常官宦富戶的宅院,遠不如桓煊的山池院氣派。

  侍衛上前打開大鎖,推開門扇,門軸發出刺耳的「吱嘎」聲,一行人繞過屏門,起著馬向內行去。

  齊王案發後,闔府上下連同淑妃的母族處死的處死,流放的流放,沒入教坊的沒入教坊,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宅院裡也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屋宅頹敗得似也比一般宅院快些。庭中荒草叢生,樹木和房樑成了鴉雀築巢棲息之地,台階上生滿青苔,朱漆闌干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

  風穿過破敗的窗紙、蛀蝕的戶牖,和著烏鴉粗噶的叫聲,光天化日下也陰森森的。

  桓明珪後背發涼,撓了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蕭將軍打算從哪裡開始搜?」

  他說著不自覺地往隨隨身邊靠了靠,彷彿蕭將軍能鎮邪似的。

  隨隨想了想道:「先去他寢堂看看。」

  一個人日常起居的地方往往能看出些東西。

  兩人踏進正院,穿過三進院落,越往裡走,週遭似乎變得越安靜,越陰森。

  到得寢堂門前,隨隨看了看,門沒上閂,封條也破了,因為不久前桓煊已派人來搜過。

  隨隨推開門向房中走去,一進屋他們便發現這座屋子特別幽暗,窗戶又高又窄小,比尋常房舍小了近一半,屋裡的簾帷、屏風卻特別多,且都是暗沉的顏色,尤其是帷幔,不是深紫便是醬色,像是沾滿了凝固的血。

  隨隨走到床邊看了看,窗檯隱約可以看出加砌的痕跡,顯然是他搬進王府後命人改小的,他似乎有意將自己的居處弄得幽暗陰寒,像是野獸幽居的巢穴。

  桓明珪不由想起桓炯的屍身在荒野中被人發現時的慘狀,心裡有些打退堂鼓,可他自告奮勇來幫忙,只能硬著頭皮跟著走了進去。

  到處都是塵灰和蛛網,隨隨四下裡看了一眼,從地上和床榻、箱籠上的痕跡看便知桓煊的人已經仔仔細細將這裡搜過一遍。

  陳王府抄沒時財帛、米糧和值錢些的傢俬都已沒入宮中府庫,不過或許是因為不祥的緣故,床榻、几案、屏風和擺設仍舊留在原處。

  隨隨向桓明珪道:「豫章王先前到過這裡麼?」

  桓明珪搖搖頭:「桓炯從來不讓別人進他的內院。」

  他四下環顧了一圈:「這屋子裡怎麼連面鏡子都沒有?」

  他是走到哪裡都要照鏡子的人,想像不出一個人離了鏡子要怎麼活。

  隨隨道:「他大約不願看見自己吧。」

  桓明珪不由嘆了口氣,雖然桓炯的儀容叫人不敢恭維,但他也沒想到此人已經自厭到了這般地步。

  隨隨吩咐侍衛們點起燈燭,把床榻、櫥櫃和箱籠都找一遍,連屏風的邊框、帷幔的夾層都要仔細找過。

  她自己卻舉起燭台,向著床榻對面一個黑黢黢的門洞走去。

  這便是桓炯密室的一處入口,原本有個櫃子擋住暗門,抄沒時櫃子已被移到一邊。

  很多權貴都會在府中挖掘密室密道,桓炯這樣的人在臥房下面掘密室一點也不意外。

  隨隨沿著台階往下走,豫章王遲疑了一下,只得跟上。

  地下更潮濕陰冷,隨隨扶著石壁往下,只覺石壁上凝結的水汽從指尖滲入體內,讓人遍體生寒。

  桓明珪道:「這密室便是方室們煉製毒藥的地方?」

  隨隨道:「煉製毒物有丹房,聽說這裡只是藏藥和用活人試毒的地方。」

  桓明珪打了個哆嗦,差點腳下一滑跌下去。

  好在石階不太長,他們很快便下到了密室裡。

  隨隨用油燈將鑲嵌在石壁中的燭燈點燃。

  他們眼前是個四五丈見方的石室,室內正中擺著張石床,左右兩面牆壁上都是木架子,原來大約是放藥的,如今藥被搬空,只剩下空架子。

  入口對面的牆壁空著,擺著個兩尺來高的須彌石台座,也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

  隨隨檢查了一下台座,是整塊白石雕成,並沒有縫隙和任何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桓明珪顧不上弄髒衣裳,掏出帕子拂了拂石床上的灰,便往上一坐,這地方陰森可怖,他的雙腿都有些打顫了。

  隨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沒告訴他這石床大約是桓炯的「藥人」躺的地方,石床四角還連著鐵鏈。

  密室肯定是搜查最仔細的地方,大約連磚縫都被人仔細找過,隨隨沒在這裡多作停留,依舊順著台階回到地上。

  隨隨又往外走,將廳堂、書齋、庫房等處一一搜尋了一遍。

  庫房幾乎已被搬空了,只剩下幾箱子文書。

  隨隨想了想,叫來侍衛吩咐道:「找幾個人把這些運到山池院去。」

  桓明珪驚訝道:「這麼多東西你都要親自看過去?」

  隨隨頷首:「或許能從中找到些蛛絲馬跡。」

  桓煊的人一定已經檢查過裡面不存在藥方之類的東西,但或許會有別的線索。

  將陳王府搜了一遍,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偏西。

  從王府出來,桓明珪有些失落:「可惜白忙了一場,一無所獲。」

  隨隨道:「也不算一無所獲。」至少她對桓炯的瞭解更深了一層。

  桓明珪道:「時辰不早了,回山池院用膳吧?」

  兩人沒用午膳,他這時候已是飢腸轆轆。

  隨隨道:「大王先回去,我還要去趟蓬萊宮,檢查一下陳王府抄沒時的賬目。」

  桓明珪吃了一驚:「蕭將軍累了一天了,臉色看著也不大好,還是先回去用膳歇息,蓬萊宮明日再去吧。」

  他頓了頓,擔憂道:「若是蕭將軍累倒了,陛下也會更擔心。」

  隨隨道:「多謝豫章王好意,我的身體如何自己知道。」

  她笑了笑:「若真的需要休息,我不會強撐的。」

  桓明珪無計可施,只得道:「小王和蕭將軍同去吧。」

  隨隨也不阻攔,便即上了馬車,她沒有片刻可以耽擱。

  車馬路過東市時停了片刻,侍衛去買了幾個胡餅,打了幾壺濃茶,這就算是他們的晚膳了。

  陳王府中抄出的東西除了財帛和米糧之外,器物都收在一間庫房中。

  隨隨將那些東西都搜尋了一遍,又向內侍借了當初抄府時的賬目帶回去看。

  回到山池院已是月上中天的時辰,隨隨去浴堂草草沐浴一番,便一頭埋進陳王府搬來的文書中。

  隨隨先看的是他死前那年的王府賬目。陳王雖然不受寵,但皇帝也沒虧待這個兒子,他還是頗有一些田產的,每年的出息雖不能和嫡皇子比,卻也著實不少。

  加上淑妃掌管了好幾年宮務,即便她不是貪婪之人,錢財上一定是寬綽的,她對這唯一的兒子很是大方,每逢年節都要賞賜不少東西。

  可是從宮中抄沒的財物比之他的田產出息卻只是九牛一毛,也就是說有不少錢財都不知被他花在了什麼地方,這方面的賬目也是不清不楚。

  彷彿有個無底洞要他填似的。

  隨隨知道桓炯是平康坊那些秦樓楚館的常客,疑心他是在那些銷金窟裡一擲千金,便去問桓明珪,桓明珪卻道:「桓炯若是捨得一擲千金,平康坊的妓子便不會個個躲著他了。混跡風月場的長安人都知道,陳王是出了名的吝嗇。」

  他頓了頓道:「在風月場上客人的樣貌體態都是其次,若是肯花錢,那些人能將他捧上天。」

  那就是流去了別的地方。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但莫名覺得這件事該查清楚。

  看了一個多時辰賬冊,夜深了,她也已經疲憊不堪,但是她卻不敢停下,生怕她拖延的一刻便是最關鍵的一刻。

  她放下一本賬冊,捏了捏眉心,聽見背後響起腳步聲,以為是春條,便道:「春條姊姊,勞你替我煮壺茶,煮得濃一些。」

  她一邊吩咐著一邊從箱子裡取出下一本賬冊,卻不見「春條」回答。

  她察覺不對,轉過頭去,便看見桓煊拄著枴杖披著大氅站在門口。

  隨隨有些心虛:「陛下怎麼來了?」

  桓煊走進房中:「我不來你是不是要看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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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8: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八章 想起

  隨隨捏了捏眉心道:「陛下也太高看我了,不眠不休我也撐不住。」

  桓煊道:「別叫我陛下。」

  隨隨以前一直稱他殿下,如今他登基了自然是陛下,要換個稱呼一時都不知道該換什麼。

  桓煊道:「你也稱我表字就好。」

  隨隨不和他客套:「子衡。」

  雖然沒什麼繾綣纏綿的意味,但桓煊的心頭像是被輕輕燙了一下,也輕輕喚她:「綏綏……」

  「好了,回房睡吧,」隨隨毫不留情道,「若是著涼染了風寒更麻煩。」

  一邊說一邊將賬冊在案上攤開。

  桓煊在她對面坐下,用胳膊蓋住字:「不許再看了。」

  隨隨推他胳膊:「我看完這卷就睡。」

  桓煊沒有力氣,乾脆耍賴似地往案上一趴:「你要看我陪你一起看。」

  隨隨無法,只得道:「罷了,我也不看了,你快回去躺著。」

  說著向廊下的高邁道:「有勞高總管扶陛下回房。」

  不等高邁回答,桓煊道:「高總管耳背,你在這裡說話他聽不見。」

  高邁聞言趕緊將邁出的一隻腳收了回來,奉命耳背。

  隨隨掀了掀眼皮道:「我扶陛下回房便是。」

  桓煊道:「白日裡睡多了,你不在,我除了睡覺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他仍舊趴在案上,抬頭望她,眼神本就迷離,這麼看起來格外脆弱。

  隨隨明知他是找到了她的死穴,還是忍不住妥協:「你要留下就留下吧。」

  桓暄賴在房中不走不過是怕自己一走她又要操勞,想將她先哄去睡覺,沒想到可以留下同床共枕,一時間怔住了。

  隨隨道:「我叫人生個炭盆。」

  說著摸了摸桓暄的額頭,蹙眉道:「還是燙的,快去床上躺著。」

  陽春三月氣候漸暖,已經用不著炭盆,但桓暄中了毒一直在發熱,因此格外畏寒。

  桓暄哪裡用得著她說,生怕她後悔,自己乖乖鑽進了被窩。

  熟悉的淡淡香氣立即將他包裹住,他忍不住舒服地輕哼了一聲,卻故意蜷起身子道:「嘶,被縟中真冷。」

  隨隨無可奈何地收起卷軸,去淨房洗漱一番換上寢衣,熄了燈躺到床上。

  男人立即不見外地貼了上來,將她摟在懷裡。

  隔著寢衣,隨隨都能感到他身上的熱意,像是浸入熱湯池裡。

  桓暄撫了撫她的後背:「瘦了這麼多。」

  隨隨道:「你還說我。」

  桓暄的手在她背脊上來回滑動著,不知不覺就變了味,慢慢移到她腰際。

  隨隨不自在地動了動,腿根忽然碰到了什麼,她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猛地抓住他的手,難以置信道:「都這樣了你還在想這種事?」

  桓暄不知道怎麼同她解釋,這種事根本用不著想,只要一挨近她,根本不是他控制得了的。不過尷尬之餘他莫名有些高興,揉了揉發燙的耳朵:「我沒這個心思,是它自作主張……」

  隨隨有些哭笑不得:「我還是去寢堂睡吧。」

  「別走,」桓暄拉住她,「叫人抱床被縟來,分開睡就是。」

  他知道自己眼下是根隨時會滅的風中殘燭,也不敢託大。

  不一會兒,熏暖的被縟搬來了。

  桓暄卻不肯睡新被縟,仍舊霸佔著隨隨睡過這床,隨隨只能由著他。

  兩人並排躺著,過了好半晌,心跳終於慢慢平穩下來,可兩人一時間都沒什麼睡意。

  隨隨忽然想起一件事,轉過頭,借著紗帳裡漏進來的月光看著男人俊挺的側臉:「我們小時候是不是在宮裡見過面?」

  桓暄雙眼一亮:「你還記得?」

  隨隨道:「真的是你?我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那小兒有些古怪,脾氣也很壞。」

  桓暄輕哼了一聲:「那你還和他玩了半日。」

  隨隨道:「誰叫他生得漂亮可愛呢,大眼睛長睫毛,腮幫子肉鼓鼓的,下巴頦尖尖的一點,粉雪捏出來的一樣。」

  她一邊說一邊戳他臉頰。

  桓暄惱怒地別過臉去。

  隨隨道:「我想起來了,我們還往土裡埋了隻死老鼠。」

  「是雀子!」桓暄道。

  「雀子,雀子,」隨隨道,「我記錯了。」

  一旦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些斷斷續續的畫面漸漸從她腦海中浮現出來,她記得那日她是跟著母親去皇后宮中覲見,然後去後園賞梅花,母親和皇后談天,她不似桓燁和大公主那般坐得住,不一會兒便覺無聊,皇后便讓宮人帶她去園子裡玩,她趁著宮人不注意溜了出去,不知怎麼就走到一處空空蕩蕩的宮院,在那裡遇見了一個悶悶不樂的漂亮小兒。

  她回去告訴乳母,乳母還道她撞見了鬼——哪有皇子一個人待在空院子裡玩,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為此她還被嬤嬤帶去寺廟裡燒了香磕了頭。

  桓暄道:「你從小時候起就喜歡騙人。」

  隨隨有些心虛:「我騙你什麼了?」

  小時候的事斤斤計較未免有失顏面,桓暄道:「沒什麼。」

  隨隨道:「原來你從小時候起就別扭,口是心非……」

  她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桓暄道:「怎麼了?」

  隨隨目光微動:「只是想起一些事……」

  那個獨自蹲在庭中玩泥巴的孩子在她腦海中越來越清晰。別扭,口是心非,嘴上說不要跟兄姊玩,說討厭長兄,可是眼中分明滿是渴望。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截然不同的臉,醜陋猙獰扭曲的臉,可提到長兄的時候,他的眼中除了嫉妒和憎恨,是不是還有別的東西?

  隨隨捏了捏眉心道:「今日去了趟陳王府,我覺得桓炯並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

  她那時候滿心都是烈火般的仇恨,只看到他的刻毒,只想將他碎屍萬段,難免忽略了一些別的東西。

  眼下仔細回想,他提起長兄時不知不覺用了「光風霽月」、「仁善孝悌」這樣的詞,即便罵他「蠢」,似乎也是怨多過了恨。

  從小到大,除了懦弱的母親,只有長兄真心實意地關心。只有他透過他不堪的外表看到他的天分,鼓勵他上進,這種善意固然會讓他痛苦,讓他不堪重負,甚至將他壓垮,可善意終究是善意,難道他就沒有一丁點感激和動容?

  桓暄道:「其實剛知道下毒的是桓炯時,我很意外。」

  他頓了頓道:「我一直以為他和長兄關係不錯,喪禮上的悲痛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沒有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只是默默守在靈柩前,桓暄如今還能回想起那種空洞麻木的眼神,好像長兄的離開也帶走了他一部分神魂。

  如今想來,那時的桓炯和平日簡直判若兩人,只是桓暄自己也沉浸在親人逝去的痛苦中,沒有將桓炯的異常放在心上。

  隨隨若有所思道:「要親手毒死一個對自己好、真心實意關懷自己的人,但凡有一絲人性未泯,也會矛盾痛苦吧。」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異口同聲道:「藥王經。」

  隨隨得知那卷藥王經是桓炯所贈時,懷疑過經書本來就下了毒,但隨即她便否定了這個猜測,桓炯那時已經準備在湯羹中下毒,提前送他一卷下毒的經卷豈非多此一舉?在經書中下毒不容易拿捏份量,反而可能提前暴露,讓全盤計劃功虧一簣。

  可是他為什麼要送他一卷《藥王經》當作生辰禮?用經書當作生辰禮已有些古怪,且並非出自名僧大德之手,只是他自己的習作,無論如何這份生辰禮都透著不同尋常的意味。

  也許他在動手之前也曾有過矛盾和掙扎,也許他內心深處也希望有人阻止他,希望長兄能得救。

  也許藏在經卷中的不是毒藥,而是解藥。

  兩人幾乎是同時想到了這一點,隨隨便即坐起身:「那卷經書在何處?」

  在查驗出《藥王經》下了毒之後,她便讓侍衛將經卷送到了齊王府。

  桓暄道:「收在尚藥局專設的庫房中,鑰匙在高邁那裡。」

  隨隨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入宮。」

  說著便不見外地道:「借你令牌一用。」

  桓暄拉住她的胳膊:「明日再去,或者讓侍衛去取,你先睡,等取來了讓他們叫醒你便是。」

  隨隨搖搖頭道:「一來一回更久,橫豎我也睡不著,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桓暄索性抱住她的腰:「經卷仍然有毒,你別碰。」

  那經卷用毒燻蒸過,又撒了極細的毒粉,盡管醫官已小心將毒粉清理掉,接觸還是有可能會中毒。

  隨隨道:「所以更要去尚藥局,有醫官在,他們知道怎麼處理毒物。」

  她一邊說一邊掰他的手:「你別攔我,若是易地而處,你能不能坐得住?」

  桓暄心頭一時有千般滋味同時湧起,他知道攔不住她,慢慢鬆開手。

  隨隨命人備車,向高邁要了令牌和鑰匙,匆匆換上衣裳便出了門。

  到得尚藥局,隨隨按照醫官的指示,用浸過藥物的絹布將口鼻蒙起來,然後戴上同一種絹布製成的手衣,這才打開匣子,取出經卷。

  她被這經卷害過一次,再看見時心裡難免有些不舒服,可此時也顧不上了。

  她將絹帛對著火光看了看,確認裡面沒有夾層,又剪開絹帛,將紫檀木軸取下來仔細檢查,木軸是整塊木頭雕成,沒有拼接的痕跡,可隨隨還是以防萬一鋸開看了木芯,確認裡面沒有藏什麼東西。

  她的心慢慢往下沉,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她知道有一種寫密信的藥水,看起來是無色的,遇熱才會顯形。

  隨隨將經文放在火上一寸寸燙炙,仍舊沒有什麼秘密的文字顯現出來。

  她又用水浸,用藥液浸,和醫官一起將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試了一遍,不知不覺蠟燭快要燃盡,東天已經微明,隨隨依舊一無所獲。

  她不願承認,可不得不承認,桓炯送給太子的經書就是一卷普通的經書,裡面並沒有藏著解藥或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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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8: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九章 佛像

  隨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山池院的,她的整個人都似已麻木。

  又是個晴日,晨曦大片大片潑灑在屋瓦上,泛出粼粼的金紅光芒,本是充滿希望的景象,可看在隨隨眼中卻宛如血色殘陽。

  先前有亢奮和希望支撐著她的精神,讓她感覺不到疲憊,現在疲憊變本加厲地襲來。

  她拖著雙腿走進清涵院,卻沒有回廂房,這時候桓煊應該還睡著,他需要充分的休息,而且她知道自己現在心力交瘁,無法把恐懼和絕望藏好。

  她簡單盥洗了一下,便躺到床上,將身子蜷成一團。

  衾被是冷的,她的身體也是冷的,這冷意透進她的心底,似乎連她的骨髓都凍住了。

  深深的懷疑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也許根本沒有解藥,也許這就是天意,是她從一出生就逃不脫的命運。

  她從未像現在這麼無助過,她已經沒了堅強的力氣。

  她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像個軟弱無能的人,將臉埋在臂彎裡失聲痛哭。

  帳外響起沉而緩的腳步聲,有人掀開帳幔。

  她知道是誰,可不能轉身。

  桓煊在她旁邊躺下,從身後抱住她,輕聲道:「別難過。」

  他這麼一說,隨隨本來已勉強止住的眼淚反而又奪眶而出,她整個人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桓煊將她摟得更緊,彷彿要用背脊替她擋住一切風霜。

  隨隨本來已經有些難以為繼,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她的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似乎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力氣。

  她抿了抿唇道:「經卷裡沒有也沒什麼,哪有那麼容易找到,還有那麼多地方沒找過。」

  「綏綏,」桓煊心如刀割,「別再找了。」

  他知道一次次燃起希望再被澆滅是什麼滋味,她經歷一次已像剜他的心一般。

  「還有很多地方沒找過,」隨隨道,「一定還有什麼我們沒想到的地方……」

  桓煊輕輕吻著她的頭髮:「別找了,即便你不回來,我這輩子也已沒有遺憾了。」

  他頓了頓道:「現在的每一天都是我偷來搶來的,你再陪我最後一天,明日就啟程吧。」

  隨隨脊背驀地一僵。

  桓煊道:「我不要你看著我走,你就當我還在長安,是你離開我……」

  他已經有好幾次把背對著她,至少最後一次他不會再留給她一個背影。

  隨隨忽然轉過身吻住他。

  這個吻熾熱又絕望,帶著眼淚的苦澀,讓他想起出征淮西前那個纏綿的春夜,那次是生離,這回卻是死別。

  過了許久,隨隨方道:「你一定要我走的話就下敕書吧。」

  桓煊當然不能下敕書逼她走。

  隨隨把臉埋在他胸膛上:「還沒到最後一刻……」

  說完這句話,她似乎終於筋疲力竭,慢慢闔上雙眼,半夢半醒間,她直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事,可她太睏太累,腦海中一片混沌,沒來得及想明白便沉入了夢鄉。

  這一覺不知不覺睡到午時,隨隨醒來時還有些恍惚,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酣沉無夢的睡眠。

  桓煊還環抱著她,胸膛平緩又均勻地起伏著,顯然還在睡——他昨夜顯然也沒睡好。

  隨隨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胳膊搬開,剛擱到一邊,男人皺了皺眉,重新攬住她,還把她往身前摟了摟。

  隨隨折騰了三回,往他懷裡塞了團衣裳,這才掙脫出去。

  她去淨室洗漱更衣,在堂中用了點清淡粥菜,便讓內侍將廂房裡還未看完的文書搬了一箱到寢堂。

  她就坐在桓煊榻邊繼續查看陳王府的賬目,她發現桓炯大約從十幾年前開始,只要遇上豐年便會買入許多米糧,但陳王府抄沒時庫中的存糧卻不多,可賬冊中只有大批米糧的支出,卻沒有去向;此外他還在銅貴布賤的年份大批買入布帛和絲綿,這也不合常理,因為銅越貴,一般人越是會將錢囤積起來。

  而這些米糧布帛全都不知去了哪裡。這麼大的數目,持續那麼多年,即便桓炯真的蠢笨不堪也能看出不對來,何況他心思比常人還縝密許多。

  「有什麼蹊蹺?」桓煊道。

  隨隨這才發現他醒了,她怕他傷神,遲疑要不要告訴他。

  桓煊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你雖比我聰明,兩個人一起想總勝過一個人。」

  頓了頓道:「我也想活下去。」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好。」

  她將帳目中的蹊蹺說了一遍:「定期支出這麼多米糧布帛,我差點以為他是不是養了支私兵。」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在天子眼皮底下養私兵,除非桓炯有通天的能耐,何況這支私兵能藏哪裡去?

  桓煊想了想道:「米糧和布匹還罷了,本來就是可以當錢用的,絲綿卻不然,只能用來做寒衣。」

  隨隨點點頭:「所以桓炯一定養了一群人,而且還不在少數。」

  可推到這裡依舊沒什麼頭緒。

  隨隨道:「可惜當初陳王府中的管事、桓炯的親信一個活口都沒留下,否則一審就知道那些東西到底去了哪裡。」

  桓煊道:「你的身子還未好,別太傷神。」

  隨隨點點頭,捏了捏眉心放下賬冊。

  隨即她又拿起查抄陳王府後沒入宮中內庫的財物、田產清單。

  將器物單子瀏覽了一遍,用指尖點了點,蹙眉道:「總覺得單子上缺了點什麼……」

  她閉上雙眼,將那日在陳王府中走過的一間間房舍回憶了一遍,想到那間地下石室時,她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

  她的目光不經意落在房中的覆蓮柱礎上,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過來究竟是哪裡不對:那堵空牆前的須彌座。

  她原本以為那個石墩子是用來坐的,如今一想,為什麼不置榻,不置繩床,卻放個石墩子,而且那麼小的密室,一堵本來可以做木架置物的牆空空如也,好像特地留出來的一般。

  因為那不是石墩子,須彌座和蓮花座都來自佛門,那很可能是個用來放造像的底座。

  就在這時,桓煊道:「我覺得你對藥王經的推斷並沒有錯,桓炯不會無緣無故送長兄一卷藥王經,時機還那麼巧。但我若是他,不會將解毒方直接放在經卷中。若是長兄沒發現,時候卻被他親近的人發現,到時候一查便知下毒者是何人。」

  隨隨點點頭,桓炯只是把他們兩人的生死交給天意,卻沒有理由留下指向他的證據。

  「所以那卷經文可能只是個線索。」桓煊道。

  隨隨道:「佛像。」

  她拿起抄沒單子:「密室中的須彌座上本來應該放著一尊佛像,可是不見了,抄沒單子上也沒有。」

  她頓了頓道:「若我猜得沒錯,那應該是座……」

  桓煊接口道:「藥師佛。」

  隨隨道:「佛像不在陳王府,也不在淑妃宮裡,桓炯也不可能把祂放在找不到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地方應當是寺廟。」

  她頓了頓道:「城中有哪些供奉藥師佛的寺廟?」

  桓煊道:「佛道之事隸屬於鴻臚寺,一查便知。」

  他叫來高邁,吩咐他安排人帶著手諭去鴻臚寺查文書。

  隨隨也沒閒著,叫人去請了豫章王,先去最有名的幾所供奉有藥師佛的寺廟裡搜尋。

  桓炯既然要讓長兄找到解藥,便不會藏得太隱蔽,那佛像能放在密室中,規模也不會太大,按著鴻臚寺列出的單子,長安城內和城郊符合這條件的寺廟有十六座。

  雖然可以由侍衛們去搜,但隨隨生怕他們有疏漏,還是用了兩天時間將單子上所有的寺廟都走了一遍。

  除了佛像,佛殿的各個角落也找了一遍,可依舊一無所獲。

  隨隨走出單子上最後一座景林寺,正是金烏西墜的時候,一聲聲的暮鼓像是擊打在她的心上,和著馬上的金鈴聲,說不出的淒愴。

  所有人都垂著頭沉默地騎著馬,連桓明珪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回到常安坊天色已擦黑。

  隨隨的馬車一進門,便有內侍迎了出來,欲言又止道:「啟稟蕭將軍……」

  隨隨一看他神色便知不對:「陛下怎麼了?」

  她今日出門前桓煊的精神分明不錯,還下床走了兩步,陪她用了點湯羹。

  那內侍哽咽道:「蕭將軍走後不久,陛下就暈過去了,到這時還未甦醒……」

  隨隨耳邊訇一聲響,什麼話都聽不見了,拔腿便向清涵院中奔去。

  她不但沒找到解藥,還白白浪費了那麼多時日,本來她至少可以陪他度過最後幾天。

  她渾身發冷,血液彷彿已凝固,甚至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

  高邁迎上前來,滿懷希冀地看著她。

  隨隨輕輕搖了搖頭。

  老中官嘴唇哆嗦了兩下,哽咽道:「尚藥局的兩位奉御都來了,鄭奉御剛給陛下施了針,長公主也在。」

  隨隨快步走到屏風前,卻忽然沒了往前走的力氣。

  直到屏風內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隨隨……」

  隨隨猛地回過神,繞過屏風走到榻前,卻發現桓煊雙目緊闔,眉頭蹙著,方才那只是他的夢囈。

  長公主拭了拭眼淚,起身與隨隨見禮。

  隨隨想說話,喉嚨口卻似被什麼堵住,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她根本不用再多問什麼,也知道桓煊眼下的狀況。

  他為了她已經撐得夠久了。

  長公主的眼淚越抹越多,泣不成聲道:「最後幾日,蕭將軍陪陪陛下吧。」

  隨隨木然點點頭,在桓煊床邊坐下。

  長公主帶著醫官退了出去,寢堂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庭中僧人的誦經聲隨著夜風飄入窗櫺間。

  隨隨從來不信佛道,這時卻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她已經盡了人事,再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可是她這樣的煞星又有哪個神佛願意庇佑呢?

  她不信佛,但佛教典籍卻讀過不少,不一會兒便聽出那些僧人誦的是《優婆塞戒經》:「……若有人能如說多少供養如是三福田者,當知是人於無量世多受利益……」

  聽到這裡,隨隨心頭忽然一動,便即站起身。

  佛經中的所謂「三福田」是指「敬田」、「恩田」、「悲田」。

  除了寺廟之外還有一個地方也供奉藥師佛,卻是達官貴人不會涉足的地方,連鴻臚寺也沒有將那地方算進去,那就是專門收留貧苦病人和孤兒的悲田坊。

  長安城裡有幾個悲田坊,有些依靠大寺,有朝廷撥給米糧,也有一些是由寺廟所建,靠善人捐助維持。

  隨隨終於想到陳王府大批的米糧和布帛去了哪裡。

  ……

  長夜過去,第一道曙光像利劍一樣割開黑暗的天空,階下響起橐橐的靴聲,關六郎還未走到門口,隔著窗戶喊道:「蕭將軍,藥方找到了!果然在城西一處悲田坊的藥師佛像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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