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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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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立秋時節,公孫龍子帶著十三名高足由春申君陪同來了蒼山。荀子以蒙恬之法對之,只與
春申君悠悠然坐在山坡蘭草中,聽老而彌辣的公孫龍子與蒼山弟子們輪番大戰。也是三日三夜
,公孫龍子終歸還是「今日拜服」了。此番論戰,李斯韓非陳囂甘羅魯天大顯才學,被春申君
呼為「蒼山五才」,各賜每人精工編織的蘭草冠佩一套,學館少學弟子們每人賜酒一斗;饋贈
公孫龍子青銅軺車一輛、郢金兩百、蘭陵酒三車、弟子每人一頂蘭草冠。由是滿山歡呼,兩門
弟子各各盤桓論學,荀子與公孫龍子慨然敘舊,蒼山學館整整熱鬧了半個月。
  倏忽大半年,魯天已經成了頗得學子們喜歡的小師弟。
  三位秉性大不相同的大弟子,都與魯天甚為相得。總領學館事務的大弟子李斯,覺得這個
小師弟學問頗豐又精幹利落勤快異常,但有空閒便來幫他打理瑣碎事務,從來沒有出過一件差
錯。韓非乃韓國貴胄公子,鋒稜閃閃又傲骨錚錚,更兼口吃語遲,尋常便是獨來獨往,很少與
學子們親密過從,與李斯恰成鮮明對照,在少年弟子們中便得了「熱李冷韓」之名。便是如此
一個人難相與的韓非,卻偏偏與這個新入館的小師弟說得相投,動輒便從少學弟子群中拉走魯
天去僻靜處論辯駁難,一說便是一兩個時辰。小甘羅憤憤不平,便時常嚷嚷:「韓非學兄忒也
偏執!只與魯天論學,我等便如此不肖麼?」韓非聞之便是冷冷一笑悠然吟唱:「魯天見識尋
常,博聞強記多才多藝,卻在我之上也!如此活典,交誼有益也!」陳囂卻是敦厚實誠之人,
覺得小師弟魯天雖然年少,卻是信言信行毫無浮華之氣,說起典籍學問也沒有韓非那般無端傲
氣;便時常藉機相與,或上山採擷蘭草藥材,或在李斯處討得個出外差事,總要請准這個小師
弟做幫手,一路娓娓論學不亦樂乎。一班少學弟子們也覺得魯天才學出眾,人卻比小甘羅謙和
了許多;誰有難處但找魯天,這個新師弟都會熱忱相幫絕無任何推委之辭;時日一久,便也紛
紛將魯天視為可交之士。少學領班小甘羅很是不悅,每每尋釁魯天縫隙瑣事打嘴仗,魯天卻都
是呵呵笑得一陣便迴避開去,任甘羅紅著臉絮叨只一句話不說,甘羅嘟噥得一陣沒了脾氣便也
喜笑顏開了。
  冬日來臨,蒼山學館靜謐了許多。
  荀子辦學育人,很是講究方法,寬嚴有度,鬆緊得宜,與戰國諸子大不相同。自孔子開私
學,春秋以至戰國,諸子私學已蔚然成風。同為私學,諸子育人之法卻是風格迥異。四大顯學
之中,儒家墨家最為嚴格,教學各有定制,弟子各有等差,弟子修學的若干年得追隨老師行跡
,群居群行而少有自由;道家最為鬆散,弟子既少,教習更無定制;法家則大多依託官學,除
天下最大的官學稷下學宮聚集了慎到等幾名法家大師外,其餘法家名士大多身在官府;如此一
來,法家弟子便多為官府吏員,一則實際磨練政務,一則在政事之外由老師插空教導點撥,說
不得甚學制。其餘如兵家、名家、農家、陰陽家等,則完全是弟子追隨老師行蹤由老師酌情私
相授受,說不得育人有成法。
  惟有荀子學館,學制法度皆獨創一格,為戰國之世罕見。
  荀子教學有三法:一曰逍遙解惑,二曰單課敘談,三曰聚學大講。逍遙解惑者,專對學有
困惑而羞於啟齒的敦厚弟子;荀子常常不經意地點得幾人,於風和日麗之時漫步蘭草彌香的山
野,邊走邊說;弟子們全然沒了拘謹,問題便紛紛出口,靈光也多有閃現,諸多疑難在逍遙漫
步之中倏然化解。單課敘談者,專對個別天賦非凡學有所成的精英弟子,如目下之李斯韓非陳
囂甘羅,都常常被荀子喚進執一書堂單獨敘談;此等敘談荀子不做長篇大論,而是聽弟子闡發
學理,聽弟子訴說修身感悟,要緊處點撥得幾句,末了再評點一番,指出日後修為方向,精英
弟子們便是茅塞頓開。聚學大講,則是集全部弟子闡明最重要最基礎的論題。聚學大講是教學
之綱,大講一次便是開題一次。此後少則一月多則三月,弟子們便圍繞此題究詰論戰以求生發。
  三法之外,荀子尚有與其餘諸子最特異處,這便是激勵弟子創新超越老師!弟子若能不拘
泥老師所講,不拘泥當世成說,而有獨立創見,荀子便大加褒獎。荀子曾做《勸學》篇,開首
便將超越老師、磨礪學問立為學子當有之標尺:「學不可以已(學習不能停止)。青,取之於
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
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後來,李斯韓非等皆出荀子之門,而其學問卻皆於荀子大有創新,正是
荀子育人之法得宜也!
  對弟子管制,荀子也是寬嚴有度鬆緊得宜。
  蒼山學館沒有專門處置學務的執事,一應弟子的起居事務均由「能事弟子」管理。是否能
事?兩步決疑:先由荀子舉薦,再由弟子公推。六年前,荀子一眼便選定了幹練的李斯。經弟
子們公推確認,李斯便統管了學館事務,被弟子們稱為「兼領執事」。後來,荀子見李斯確實
有實務才能,便將與蘭陵縣令打交道的事務也一併交給了李斯。多年下來,盈則百人縮則數十
人的蒼山學館井井有條,連時不時來盤桓幾日的春申君都噢呀連聲的讚歎不已。
  蒼山學館的冬日景況,是荀子育人的諸多特異之一。
  每臨立冬,蒼山學館便進入了半休學狀態。一則,冬日不開大講。風雪天學子們都在四人
一房的茅屋裡圍著燎爐,或讀書論學或海闊天空,蒼山便靜謐了許多。二則,荀子特許家中有
事的弟子冬天回家省事。每年立冬時節,都有許多弟子離館出山,開春時節再像候鳥般飛回。
三則,冬日留山的學子們有諸多自便:可自由起居,可自由習武,可在蘭陵縣境之內自行遊歷
,只要三日歸山便是。有了諸般自便,許多弟子便不願輕易回家省事,非萬不得已,總是留山
享受快樂的冬天。
  立冬三日恰逢大雪,小師弟魯天笑呵呵鑽進了繩礪舍。
  繩礪舍是李斯與韓非的茅屋。在蒼山學館,少學弟子四人一居,已經加冠的成人弟子與大
弟子則是兩人一居。各屋弟子磋商定名,都給自己的茅屋取了名號。李斯與韓非居,韓非不屑
琢磨此等瑣事,便任由李斯取了「繩礪」二字。魯天掀開草簾推開木門時,見只有韓非一個人
坐在木榻上背門沉思,便吐著舌頭頑皮地笑了笑,將懷中一隻大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燎爐邊
,又從皮袋中拿出兩隻荷葉包打開,再輕手輕腳到牆角木架上取來三隻陶碗擺好,便逕自坐在
燎爐邊撥火加炭,悠然自得如主人一般。
  「我若為君,李斯兄便是丞相也!」韓非的說唱不無揶揄。
  「只怕你為不得君也。」李斯一步跨進門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積雪一邊脫下破舊的絲綿長
袍小心翼翼掛好,一邊對魯天笑了笑,「酒肉齊備,小魯兄賀冬麼?」
  「呵,魯天?」榻上韓非轉身一步下來,隨手丟開窩成一團的雪白皮裘,饒有興致地湊到
了燎爐邊,「小子偷偷摸進,為何只做個悶塤?」
  「韓非大哥思謀深遠,酒徒不敢打擾。」魯天呵呵笑著。
  「深你個頭!今日偏要飲酒!」韓非見了魯天便高興。
  「兩位大哥且看!」魯天輕輕叩著精緻的泥封陶罐,「前日我到蘭陵,特意沽得這罐三十
年老酒、十斤醬山豬肉!今日首雪,正好賀冬如何?」
  「好!」韓非笑了,「錢從韓賬出,今冬外錢都算我。」
  「韓兄未免做大了。」李斯淡淡一笑,「去歲立夏,新鄭只給你送來一千老韓錢與二十韓
金。你每去蘭陵便買幾百支竹簡,還要飲酒,動輒便花得幾百錢。目下韓賬只餘得三百餘錢,
只怕連這一罐老酒也不夠付也。」
  「你你你何不早說––」韓非滿臉張紅連唱著說也忘了。
  「韓非大哥莫急。」魯天粲然一笑,「李斯大哥好心也,說得早了你豈不氣惱?今日湊著
話說了,無非給大哥提個醒,有甚上心?外錢多少左右不關修學,韓賬沒錢,等便是了,韓國
王室還能不管你不成?」
  原來,荀子學館得春申君襄助,但以才學取人,不收弟子學錢,連孔夫子那五條乾肉之類
的投師禮也不收。弟子一旦入館,衣食費用便由蘭陵縣撥來的賦稅支出,雖不豐裕,卻也堪堪
養得學業。李斯掌管學務後別出心裁,請准荀子,讓弟子們在各種課餘與休學時日輪番進山採
擷蘭草,運到蘭陵賣給蘭膏作坊,所積之錢便用來添補學子衣食。如此一來,蒼山學館的學子
們也算得衣食無憂,一班清貧庶民之家的有才少年方得安心就學。然學子家境不一,衣食所好
自是不同,清貧子弟安居樂道的日子,貴胄子弟便有諸多的額外需求。荀子胸襟廣闊,主張修
身在己,不若墨家對弟子一律以苦修苦行求之,允許富貴弟子在學館共有衣食之外花消「外錢
」。所謂外錢,便是富貴人家給弟子送來的私錢。為防不肖者偷盜等諸般尷尬事,荀子責令李
斯妥善管制「外錢」。李斯大有法度:「外錢」屬弟子私錢,然得交由學館統一設石櫃保管;
人各一賬,任由本人在修學期間額外支出。韓非乃韓國王族子弟,外錢自是多多,今日聽李斯
一說大出意料,如何不覺得尷尬?若非魯天一番笑臉說辭,兩人眼見便是難堪。
  「也是,我只提醒韓非兄而已,豈有他哉!」李斯先笑了。
  「國不國也!」韓非跺腳一嘆,顯然已經不是對李斯了。
  魯天連忙斟好老酒各捧給兩位學兄一碗,相邀賀冬一飲。李斯原是圓通練達,韓非也終不
失貴胄氣度,一碗飲下哈哈大笑,方才不快便煙消雲散了。
  「兩位學兄取『繩礪舍』卻是何意?」魯天緊找話題。
  「李斯兄取得,自己說。」韓非永遠是不屑論及瑣細的。
  李斯笑道:「繩者,法度準繩也。礪者,磨刀石也。」
  「兄弟明白。」魯天連連點頭,「老師《勸學》宗旨也!」
  「小魯兄。」這是李斯在論戰公孫龍子後對魯天的奇特稱謂,既不乏敬重又頗為親暱,正
是李斯練達處。此刻李斯撥著燎爐紅紅的木炭,沉吟間突然便是一問,「我入山六年有餘,終
究要離山自立,你說該去何處?」
  「大哥嚇我!」魯天乍舌一笑,「韓非大哥該先說。」
  李斯淡淡一笑:「我與非兄同室六年,豈能無說?」
  「然也!」韓非鋒稜閃閃氣咻咻道,「李斯兄領政大才,當入弱小之國,振弱圖強,方成
功業。譬如商君當年入秦是也!惟其如此,我幾說李斯兄入韓,與我聯手振興韓國。可李斯兄
偏說韓國無救,中原無救,豈有此理也!」
  李斯連連擺手:「後生可畏,還是聽小魯兄說法了。」
  「中原無救?」魯天略一沉吟恍然拍掌,「對了,甘羅說他要回秦國!李斯兄便去秦國如
何?左右中原各國你看不入眼也!」
  「倒也未必。」李斯搖搖頭,「楚國早要我做郡守了。」
  韓非冷笑:「郡守之志,何足與語!」撂下大碗上榻去了。
  「錦衣玉食者,不知柴米也!」李斯撥著木炭笑歎一句。
  「兩位大哥倒是都對。」魯天呵呵一笑,「這是繩礪舍。韓非大哥激勵李斯大哥壯心,沒
錯!李斯大哥不圖虛妄而求實務本,更沒錯!要我說,李斯大哥還有一條路,趙國!今日天下
,惟趙國可抗衡秦國。老師便是趙人,又與平原君交厚,不妨請得老師舉薦書簡一封,投奔趙
國做一番大功業!」
  「至少當如此也!」韓非又猛然下榻湊到了燎爐旁。
  「刻舟求劍耳。」李斯卻是搖頭輕蔑地一笑。
  「那便齊國!齊王建正在求賢!」
  「膠柱鼓瑟耳。」
  「燕國!」
  「南轅北轍耳。」
  「魏國!」
  「歧路亡羊耳。」
  「哪?只有楚國了?」魯天忽然小心翼翼。
  「卬明月而太息兮,何所憂之多方!」李斯慨然吟誦了一句。
  「大事多猶疑,斯兄痼疾也!」韓非皺著眉頭冷冷一笑,「曠世之志不較細務,千里之行
不計坎坷。若你這般,既憂不得大位無以伸展,又憂空得清要生計無以堅實。此亦憂,彼亦憂
,終無一國可就也!但為大丈夫,歆慕一國便當慷慨前往,不計坎坷不畏險難,雖九死而無悔
,可成大事也!譬如商君,譬如范雎,兩人入秦為相,皆經萬般坎坷。是你這般,哼哼,不中
!」韓非原本稜角分明的瘦削臉膛更見冷峻,舉碗大飲一口便戛然而止。
  「韓非大哥言重了––」魯天連忙笑著圓場。
  「無所謂也。」李斯一擺手笑道,「我與非兄相互撻伐,何至一日一事?猶疑固然不好,
然輕率決事,又何嘗不是多敗也!」李斯喟然一嘆,逕自大飲了一碗蘭陵老酒,補丁衣袖拭著
嘴角酒汁大是感慨,「斯少時嘗為鄉吏,見官倉之鼠居大屋之下,安安然消受囤中積粟,悠悠
然無人犬襲擾之憂也!而茅廁之鼠,既食劣污瑣碎,更有人犬不時襲擾,動輒便惶惶逃竄,更
有幾多莫名猝死。同為鼠之生計,其境遇竟是天壤之別矣!所以者何?在所自處不同也!那時
李斯便想,人之境遇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李斯似乎有了些許酒意,眼中閃爍著晶晶淚
光,「譬如非兄,生為王子,鐘鳴鼎食,進可為君王權貴,退可為治學大家,自然是視萬物如
同草芥,遇事昂昂然立見決斷,至於成敗得失,則可全然不計也!然若李斯者,生於庶民,長
於清貧,既負舉家生計之憂,亦負族人光大門庭之望,更圖自家功業之成,進則步履惟艱,退
則一蹶不振,縱有壯心雄才,何能不反覆計較三思而後行也!」
  「李斯大哥––」魯天不禁哽咽了。
  「無稽之談也!唏噓者何來?」韓非冷冰冰一句,見魯天直愣愣看著自己,不禁憤憤然敲
打著陶碗罵了一句,「鳥!王族子弟才不中!生不為布衣之士,韓非恨亦哉!布衣之士何等灑
脫?可擇強國,可擇明主,合則留,不合則去,功業成於己身,大名歸於一人,迴旋之地海闊
天空,勒石之時青史留名,何樂而不為也!然王族子弟如何?世家恩怨糾葛,宮廷盤根錯節,
擇國不能就,擇主不能臣,有才無可伸展,有策無可實施;眼見國家沉淪而徒作壁上觀,惟守
王子桂冠空耗一生!尸位素餐,形影相吊,此等孤憤,人何以堪?!」
  「韓非大哥––」魯天又是一聲哽咽。
  小小茅屋寂然了。時已暮色,燎爐明亮的木炭火映照得三人唏噓一片,良久無言。終是李
斯年長豁達,將三隻陶碗斟滿蘭陵酒釋然笑道:「人生各難也!原是我錯了話題,引得非兄不
快。來,人各一碗,乾罷撂過一邊!」矜持孤傲的韓非素來不吐心曲,今日破天荒一番感喟唏
噓,雖滿臉張紅,心下卻輕鬆了許多,抹抹眼角便舉起了大陶碗:「今日之言,韓非解得斯兄
也!來,乾!」魯天連忙舉碗讚歎:「兩位大哥同窗修學,也是曠世遇合。乾!兩位大哥殊途
同歸,盡展壯心!」三碗彭然相撞,一陣大笑隨著飛揚的雪花瀰漫了蒼山。
  整整一個冬天,魯天都住在繩礪舍。三人白日進山漫遊,夜裡圍爐暢談。及至冬去春來,
漫山蘭草又一次綠瑩瑩黃燦燦蓬勃發開,一個始料未及的謀劃也醞釀成型了。三月開春,省事
弟子們絡繹不絕地回到了蒼山。李斯將一應學務打點得順暢,便走進了荀子的執一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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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呵,有事便說了。」
  「老師,學務就緒,弟子想辭學自立了。」
  「可是西行?」荀子悠然笑了。
  「正是。弟子想去秦國。」
  「為何選中秦國?」荀子並無意外,卻又依舊一問。
  李斯略一思忖從容拱手道:「老師曾云,得時無怠。方今天下,正在歸一大潮醞釀之時,
亦正是布衣之士馳騁才略、遊說雄主之機。李斯得蒙老師教誨成才,若不能適時而出,即如禽
鹿視肉而不獵,人徒能行而不出戶也。斯本布衣,若久處困苦之地,徒然非議時勢而無為,非
士子之志也。惟其如此,弟子決意西行入秦,以圖伸展也!」
  「大勢評判,你尚是貼切,老夫無可說也!」荀子喟然一嘆轉而笑道,「李斯呵,子非篷
間雀,此老夫甚感欣慰處耳!行期但定,老夫親為你餞行便了。」
  「老師––學務之事,我交陳囂如何?」
  「學館事務已有成法,交誰執掌你自斟酌可也。」
  「還有。魯天想見老師,託弟子代請。」
  荀子笑道:「小子忒多周章,教他來便是。」
  李斯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片刻之間,魯天捧著一隻青布包袱進了執一堂,對著荀子當頭
便是拜倒在地:「弟子蒙恬,拜見老師!」「起來起來。」荀子從石案後站起來笑了,「蒙恬
呵,你不是老夫學生,無須執弟子禮也,日後只與老夫做忘年交便是了。」「不!」蒙恬一頭
重重叩在地上,「弟子雖就學日淺,然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也,弟子不敢僭越!」「小子偏多
周章也!」荀子呵呵笑道,「好!老夫隨你,要做弟子便弟子,左右也是個英才。」「嗨!」
蒙恬高興得爬起來捧起包袱,「我奉老師兩樣物事!」
  「蒙恬,不知蒼山學館法度麼?」
  「老師,此物非禮物,文具而已!」
  「老夫不乏文具。」
  「此文具乃弟子自創,老師用來定然順手。」蒙恬說著便打開包袱顯出兩隻小小木匣,及
至將木匣擺在荀子面前石案上打開,老荀子雙目頓時大亮––一方打磨極為精緻的溫潤石硯,
一支從未見過的長管毛筆!荀子一生文案勞作,自然一眼便看出兩物不同尋常,打量間評點道
:「這方石硯乃楚國歙玉硯,名貴則名貴,卻無甚新奇。只這支大筆卻是世所未見,不知是何
高明工匠所造?」
  蒙恬頗是頑皮地一笑:「老師先試寫幾字,看是否順手?」
  荀子也大覺好奇,便從木匣拿起了長管毛筆仔細打量。看官留意,戰國之前古人書寫工具
甚是不一,布衣士子有木筆、竹筆、石筆,甚或以白土為筆,貴胄王室有銅筆、翎筆、刀筆(
不經書寫而直接在竹簡刻字)、毛筆等等。也就是說,戰國之前的毛筆只是書寫工具之一,而
且是貴胄名士才能使用的。其時所謂毛筆,是在一支竹管或木管的末端外圍紮束一層狼毫,狼
毫中空而末梢聚合,蘸墨寫字,速度雖未必比其餘筆快,卻有三個顯著好處:一是可在較長時
間內反覆使用,二是寫字輕鬆,三是字跡圓潤美觀;同時也有一個缺陷:毛束中空,容易漏墨
,常有墨漬玷污竹簡、木板或羊皮紙,需要寫字者分外小心。儘管如此,因了三個好處,毛筆
還是漸漸在戰國之世多了起來,然其形制卻始終是管外縛毛,所以也始終沒有成為人人樂於使
用的文具。
  荀子手中這支毛筆卻是奇特:一叢細亮的雪白毛支可可卡在末端竹管之中,毛無中空,卻
是結結實實一叢,手指觸去,毛尖竟有柔韌彈性!顯然,這一叢白毛比管外縛毛的那種毛筆用
毛多了幾倍。
  「叢毛如此厚實,吸墨何其多也!」
  「吸墨多,寫字多,終歸節儉。」蒙恬立即接得一句。
  「好,試試手。」荀子拿過一大張甚為珍貴的羊皮紙鋪開。蒙恬便將新筆浸泡在清水盂中
,並在新硯中開始磨墨。待墨堪堪成汁,蒙恬便從清水中拿出毛筆輕輕甩乾,雙手捧給了荀子
。荀子接筆入硯,便見硯中墨汁倏忽消失大半,大筆也立見膨脹起來,不禁便是一聲驚歎:「
毛筆乎!墨龍乎!」蒙恬樂得大笑:「老師但寫,方見墨龍之威也!」荀子提筆,竟覺大筆沉
甸甸下墜,不禁手指一緊腕力一聚,一股心力奮然生出,飽蘸濃墨的大筆在羊皮紙上重重落下
,大力揮劃,片刻間便有三行大巍巍然如重巒疊嶂聳立––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萬歲!老師寫得秦篆也!」蒙恬頓時歡呼雀躍。
  荀子淡淡笑道:「秦篆筆畫多,看你這墨龍寫得幾個字,叫甚?」說罷將已經瘦癟但依舊
整順有形的毛筆湊到了眼前大是感慨,「此物神異也!不漏墨,力道實,粗細濃淡由人,還可
蓄墨續寫,當真天工造物!何方神工所制?老夫當親自面謝!」
  「老師,」蒙恬頓時紅了臉,「這是弟子做得。」
  「你?你能工事?」荀子驚訝得老眼都直了。
  「老師明察。」蒙恬拱手道,「弟子嘗好器物,曾將秦箏由九弦增至十二弦,音色頗見豐
雅沉雄。弟子離開魯仲連前輩,北上來尋蘭陵,路經故吳越國之震澤西南山地,獵羊野炊;見
此地野山羊腋下之毛柔韌勁直,忽發奇想,採得許多羊毫細細挑選,又削得青竹幾支,便做成
了一大一小兩管毛筆。大管呈給老師,小管想呈給大父,免他責罵我逃外不歸。」
  「天意也!新筆出,文明興,蒙恬大功也!」
  「弟子不敢當此褒獎。」
  「老夫何獎?青史自有蒙恬筆也!」
  「老師不做俗禮拒收,便是蒙恬之福。」
  「小子偏會說話。」荀子哈哈大笑,「你鼓搗得老夫兩大弟子,老夫便收了這支蒙恬墨龍
筆!哎,此物可曾得名?」
  「弟子之意,欲以『荀墨管』三字命名。」
  「小子差矣!老夫何能掠名?」荀子懸提著大筆顯然是愛不釋手,「歷來器物,多以工師
之名而名。蒙恬所制,便曰『蒙氏大管』如何?」
  「弟子不敢當。」蒙恬紅著臉道,「毛筆乃先世成物,弟子雖有改制,畢竟依然毛筆。譬
如弟子改制秦箏,秦箏依然為秦箏一般。」
  「明乎其心,遠乎其志,蒙恬必有大成也!」
  春分這日,蒼山學館破例舉行了出山禮。
  春秋戰國私學大興,與官學不同者,私學大師為學育人多在山海清幽處,譬如計然家、墨
家、道家、兵家、名家、農家、醫家、陰陽家等等不可勝數。故學子結業入世,便稱之為「出
山」。出山禮者,學子結業辭學之禮儀也。後世私學氣候大衰,且多依附官學而靠近都會,「
出山」一說便成了隱士入仕的代名詞,而不再是天下學子的通禮,這是後話。
  晨曦初顯,荀子便出了執一坊,一領乾淨整潔的本色麻布大袍,一頂六寸竹皮冠,一雙厚
實輕軟的青布靴,灰白的鬚髮在風中飄灑。方出山洞,早已經在洞口甬道列隊的弟子們便是一
聲齊呼:「恭迎老師––!」荀子淡淡一笑:「何人司禮呵?」為首青年趨前一步拱手高聲道:
「稟報我師:弟子陳囂司禮,出山兩弟子已在祭台前守儀!」說罷轉身一擺手,弟子們便兩邊
簇擁著荀子出了學館庭院。
  翠綠淡黃的蘭草山坡上,已經有了一座石條搭建的丈餘高台,台下香案的祭品卻不是豬頭
羊頭,而是一陶罐亮晶晶的蘭膏。李斯韓非與相陪的甘羅蒙恬四人正肅然跪在台下草蓆上靜默
守候。聽得身後一聲高呼:「我師與在山弟子到––」,四人便一齊起身轉身深深一躬:「出山
弟子恭迎我師!」荀子依然是淡淡一笑,對前後弟子們招招手道:「禮者,心也。你等且莫如
孔門弟子,拘謹禮儀過甚而失心境也。」弟子們高興地喊了一聲萬歲。陳囂過來在荀子耳邊低
語兩句,見荀子點頭,便是一聲宣呼:「出山弟子告天––李斯––」
  李斯肅然舉步,那件洗得發白的麻布長袍隨風捲起,露出了貼身衣褲的層層補丁與腳下簇
新的草鞋。上得祭台,李斯拈香對天深深三拜,插好香柱對天拱手高聲道:「昊天在上:上蔡
李斯今日出山,決明心正志,弘揚大道,張我師門之學!若有欺心私行,背我師門修身之教,
願受上天懲罰!」
  「李斯萬歲––」弟子們一片歡呼。
  韓非舉步上台,幾個少年弟子便竊竊嬉笑。原來韓非素來不修邊幅,一領名貴的錦繡長袍
揉得皺巴巴堪堪吊在小腿當間,一雙皮靴髒污得全然沒了光澤,頭頂雖是一頂四寸玉冠,長髮
卻散亂得似乎根本沒有束髮玉簪,埋汰之象恰與李斯成黑白對照。也是荀子育人不究細行,若
是孔子門下,此等行跡是斷然不能與禮的。饒是如此,韓非卻渾然無覺,瘦骨稜稜的身軀搖上
高台,拜罷竟是憤激悲聲:「煌煌上天,危乎高哉!汝行既常,何致天下文野乖張?汝心既明
,何陷韓非於敗亡之邦?嗟乎韓非,才不得伸,志不得酬,蹉跎日月,空有孤憤哉!今韓非出
山,上天果有燭照,當許韓非立錐之地伸展我學!若天有幽微,人無遇合,韓非願為天囚,死
亦無憾也!」悲愴吟唱在習習谷風中迴盪,弟子們卻是歡呼無由了。
  陳囂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禁便向李斯一瞥。李斯坦然道:「禮有序,事有法,不以一己為
變。」陳囂頓時醒悟,再看老師也是平淡如常,便又是一聲唱呼:「弟子告天畢。我師出山贈
言––!」
  便在這片刻之間,蒙恬與甘羅已經將韓非扶下了祭台。因蒙恬不是常學正名弟子,甘羅則
是少學離館日後還可能再續學業,兩人皆算不得正式出山,是以不做告天。韓非雖一時悲從中
來不能自已,然畢竟曠達之士,下台便對荀子一躬道:「弟子淺陋,責天悲己,愧對我師––
」荀子豁達地揮手笑道:「天亦常物,責之何妨?己心有苦,悲之何妨?」弟子們一片笑聲,
韓非也紅著臉呵呵笑了。
  弟子們在祭台下的草地上圍著荀子坐成了一圈。老師對出山弟子做臨別告誡,是傳統風習
,也是出山禮中最要緊的一環。春秋以來,每每有大師對弟子的臨別告誡便是立身箴言,甚或
成為讖語。所以非但出山弟子極為看重,在館弟子也是人人上心。弟子們都知道,老師非但學
問淵深,且通曉陰陽相法,雖寫了《非相》篇專門批駁相人之術,然識人料人卻是每每有驚人
之語。今日兩位大弟子出山,也是蒼山學館第一次行出山禮,老師必有非常告誡,更是不敢輕
慢疏忽。
  李斯肅然起身一躬:「弟子出山,請我師金石針砭。」
  荀子緩緩道:「李斯呵,老夫送你十六字,但能持之,必達久遠也。十六字云:恃公任職
,恃節謀事,心達則成,志滑則敗。」
  「敢請老師拆解一二。」
  荀子既淡漠又凝重:「子乃政才,然關節不在持學持政。為政生涯,才具一半,人事一半
。明乎此,大道可成矣!」
  「我師教誨,李斯銘刻在心!」
  韓非起身一躬:「弟子出山,敢請我師箴言藥石。」
  「子乃性情中人也!」荀子輕輕一嘆,「但能常心待事,衡平持論,為政為學,皆可大成
矣!」見韓非還是愣怔怔看著自己,荀子思忖間又補一句,「屈原者,子之鑒戒也!」
  「謝過我師。」韓非似乎想說什麼,終是沒有開口。
  陳囂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老師,兩師兄該上路了。」
  「好!」荀子站起一揮手,「老夫與你等一起出山!」
  弟子們一聲歡呼,便簇擁著老師,簇擁著李斯韓非,在花草爛漫的山道上逍遙而下。到得
山口,望著山下一線官道,幾乎所有人都同時止住了腳步望著額頭已經是涔涔細汗的老師。荀
子不禁笑道:「出山終須一別,老夫便歌得一曲,為你等四人壯行如何?」李斯韓非兩人尚在
愣怔,從來沒有聽過老師歌聲的少年弟子們已經萬歲聲大起了。執事的陳囂卻頗是尷尬地笑道
:「可惜也!沒有抬老師古琴來。」「我有陶塤!」蒙恬從皮袋摸出一隻黝黑的物事舉著高聲
笑道,「老師,是否楚風格調?」荀子慨然一笑:「好!楚風招魂曲了。」
  蒙恬答應一聲,雙手捧定陶塤一沉心氣,深遠高亢而又略顯淒楚的塤音便在山風中嗚咽飄
蕩起來。楚歌自成一格,與中原歌詠大是不同。首先,楚歌詞句長短自由,韻腳亦可有可無,
不若中原大多四字一歌,韻腳也大體整齊;其次,楚歌旋律起伏迴旋極大,不若中原吟唱調式
相對平直。由孔子刪定的《詩經》所收歌辭三百餘首,文華諸侯各有一章,連孔子不甚喜歡的
秦國都有《秦風》一章,卻惟獨沒有收入楚風之歌。屈原死後,《離騷》流播中原,楚歌的獨
特風韻終於漸漸為中原人所熟悉。荀子學無軒輊心無畛域,一篇《樂論》,開首便道:「樂者
,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將音樂首先當作快樂,當作人情之所必須,實在是戰國大家的
獨特之論!對自由灑脫的楚歌,荀子喜愛有加,向弟子們講述天下歌樂,嘗慨然拍案:「雅、
頌之聲雖齊,終不如楚歌之本色也!」
  隨著悠長嗚咽的塤音,一聲蒼邁的詠歎驟然迴盪山谷––
  河有中流兮天有砥柱!
  我有英才兮堪居四方!
  天行有常兮,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地載有方兮,不為冬雪,不為秋霜
  列星隨旋兮,日月遞炤
  四時代謝兮,大化陰陽
  人道修遠兮,惟聖賢不求知天
  天不為人之惡寒兮
  地不為人之遼遠
  君子之道以常兮,望時而待,孰制天命而用之!
  嗚呼––
  我才遠行兮,天地何殤
  吾心悠悠兮,念之久常
  蒼沙激越的歌聲在山巒迴盪,弟子們卻連歡呼都忘記了。但為戰國士子,誰都知道楚風招
魂曲的淒厲悲切,今日荀子唱來,卻是情境大異,使人平添一股烈烈感奮之情懷,弟子們一時
竟是肅然默然。及至荀子轉過身來,李斯便是深深一躬:「我師賜歌,辭意深遠,鼓蕩人心,
李斯謹受教!」韓非也是一躬:「老師發乎《天論》,出乎《離騷》,過屈原之《天問》多矣
!弟子當銘刻在心:制天命而用之!」荀子慨然一笑:「韓非呵,子能以老夫之歌與《天問》
相比,頗近大道也!屈子者,烈烈有識之士也。然士子盡如屈子者,天下亦難為矣!」
  「弟子謹受教!」李斯韓非甘羅蒙恬四人同聲一拱。
  「日當正午,離學弟子出山––」
  隨著陳囂的宣呼聲,少學弟子們齊喊一聲師兄出山嘍,挽手成圈踏歌起舞,唱得卻是依荀
子《勸學》篇編得一支歌兒:「青成藍兮藍謝青,冰寒水兮水為冰。積跬步兮成千里,十載學
兮做礪繩。出山行兮路修遠,學之大兮終得成。」
  歌聲漫漫,蘭草青青。李斯韓非四人終是依依不捨地去了。峰頭的荀子如一尊雕像般臨風
佇立默默遠望,眼見四人身影漸漸出了山口,漸漸變成了綠色山巒中的悠悠黑點,漸漸消失在
通向北方的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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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蒙恬驚訝地發現,渭水南岸變得熱鬧了許多。
  咸陽建成百餘年,一直背依北阪橫亙在渭水北岸的巨大河灣裡,都會的風華繁盛便也全部
集中在了渭水北岸。南岸平川多有山原,水流皆從南山奔出進入渭水,道短流急,農耕艱難,
由來是未曾開墾的荒莽之地。當年遷都咸陽,秦人聚居渭水北岸,孝公商鞅將幾乎無可耕之田
的渭水南岸劃做了秦國公室的園囿。禁耕禁工百餘年,渭水南岸林木成海禽獸出沒,無邊蒼莽
直接巍巍南山,竟化成了一片天下難得的陸海。除了一條通往藍田大營的備用車道,一座南山
北麓的章台,這裡幾乎沒有任何官署建築。然造物神奇,在這茫茫陸海的北部,也就是與咸陽
遙遙相對的渭水南岸,有一條叫做灞水的河流從莽莽南山入渭,兩岸生得大片大片柳林,蒼茫
搖曳覆蓋百餘里,但逢春日,柳絮飄飄如飛雪漫天,北岸咸陽遙遙望去竟是茫茫如煙,秦人蔚
為奇觀!便在這灞渭交匯柳絮如煙的地帶,不知何年何月積起了一片方圓數十里的清澈大湖,
周邊花草蔥蘢林木茂盛,人云有芝蘭幽香,秦人便呼為蘭池。
  一池如鏡,兩水如帶,柳絮如煙,松柏成海,背依南山,遙望北阪,渭水南岸直是風物天
成,於是也漸漸成了國人遊春踏青的勝境。然因是王室苑囿,農工百業卻始終不能涉足這片亙
古荒莽之地。尚商坊的六國商旅無不歆慕蘭池灞柳,紛紛上書王室,請准在此開設百工作坊與
商舖酒肆。蔡澤為相時,也曾經提出「渭南開禁,興建溝洫,拓展農田,以為山東移民墾荒之
地」的方略。然其時正逢秦昭王晚年守成以對六國,諸事不願大興,山東商旅的上書與蔡澤的
拓展方略都做了泥牛入海。蒙恬離開咸陽時,渭水南岸還是清幽荒莽如故,目下卻大是不同了。
  蘭池與渭水之間的柳林地帶,工匠紛紜人聲鼎沸,兩座大碑赫然矗立,東碑大刻「文信學
宮」,西碑大刻「文信賢苑」。顯然,都是以呂不韋封號命名!兩片工地之間,一道石條大橋
直通北岸咸陽,與西面的渭水老白橋遙遙並立,成為滔滔渭水的兩道臥波長虹。咸陽南門原只
有兩座城門:正對白橋的是正陽門,南向與南山主峰遙遙相對,故為南正門;西側兩里一道側
門,因直通西去故都雍城的石港碼頭,故曰雍陽門。如今卻又在南正門以東新開了一道城門,
叫做櫟陽門。櫟陽門正接新橋,東側又新建了一座石港碼頭。蒙恬揣摩,必是在碼頭登船便可
東下故都櫟陽,所以才叫了櫟陽門,與西側門之名實正相呼應。文信學宮與天下賢苑之南的蘭
池岸邊,也有了幾家已經開張的商舖酒肆,更有許多正在修建的喧鬧工地,車隊人流紛紜交錯
,一片繁忙熱鬧。
  「怪也哉!呂不韋要在秦國興辦私學麼?」
  念頭一閃,蒙恬無心回家了,略一思忖便打馬直奔了南岸山原的那座隱秘莊院。可進山一
看,面目已然大非原來,一條丈餘寬的黃土碎石大道直通山頭,山下一座石碑竟赫然刻著「鴻
台」兩個大字。猶豫片刻,蒙恬終究還是登上了坡頂。山頭莊院倒是無甚變化,只是莊院外新
起了一座頗有格局講究的小庭院,時有內侍侍女進出。蒙恬說找王綰,便有一個中年侍女出來
,打量得一眼便問他是否蒙恬公子?蒙恬點點頭,中年侍女將他領進了庭院正廳,問也不問便
吩咐小侍女上大罐涼茶與醬肉鍋盔。風塵僕僕的蒙恬正在飢渴之際,二話不說便是痛飲大咥。
堪堪咥罷,王綰匆匆趕來,帶著蒙恬下山,登上一輛垂簾緇車,便轔轔進了咸陽王城。
  「果真是你!」嬴政驚喜地拉住了蒙恬,「黑了瘦了!」
  「蒙恬參見秦王。」
  「嗄!」嬴政不屑地抬住了蒙恬兩隻胳膊,「嬴政還是嬴政。走,這裡有密室。」回頭又
吩咐,「王綰,你在書房守著。只要不是仲父,便說我去太后處了。」說罷拉著蒙恬便推開了
了東偏殿深處厚重的木門。
  一邊啜茶一邊急切說話,兩人都是如饑似渴地傾聽著對方的倏忽滄桑,直到趙高輕手輕腳
進來點亮了銅燈,才不約而同地叫出一聲:「呀!黑了!」喝下趙高捧來的兩盆羊骨湯,兩人
又是精神大作。嬴政思緒奮然道:「只要李斯入咸陽,便是秦國人才!至於那個韓非,日後再
行設法便是。哎,你說,這李斯會直奔王城見我麼?」蒙恬思忖道:「以目下情勢,李斯極可
能投奔文信侯門下。試玉尚須七日,我以為這是好事。」「大是也!」嬴政慨然接道:「再說
,我這秦王距親政之期尚遠,既不能任事考功,又不能護其風險,擱在身邊也是徒然。」蒙恬
道:「我也如是想,所以始終沒有顯露真身,也沒有陪李斯入函谷關。」嬴政笑道:「然絕不能
教『魯天』從此消遁形跡,要聯住李斯。一旦時機在即,便要能召得此人。」蒙恬道:「沒錯
!我已經說了大父在咸陽有商舖,我會時不時來咸陽遊學,來了便去找他聚酒!」「好!」嬴
政拍案道,「只要有人,萬事可成!你也眼見,文信侯的新政方略已初見成效。我無實事,只
每日在東偏殿守株待兔,遇得國事聽一聽,說不說無所謂也!當此之時,我只一個心思:熟悉
國政,把定可用之才!」蒙恬恍然道:「哎,王翦大哥不在咸陽了麼?」「天意也!」嬴政一
嘆道,「上將軍大軍攻韓,老將軍王齕脫力死了。王翦被晉陞為前軍副將,正在中原鏊兵,我
也近一年沒見將軍了。」蒙恬便是大皺眉頭:「我這老大父越老越急兵,零打碎敲竟沒個盡頭
。照我看,中原有洛陽郡為根基便好生經營,一朝富強便是秋風掃落葉!整日打小仗,老糊塗
也!」嬴政釋然笑了:「打便打,有甚法?文信侯一力支撐,將相同心,大約也不會再有小戰
大敗。此等小戰要止,除非天災。人,目下不能止也。」蒙恬目光驟然一閃:「是否,有人想
拓展洛陽封地?」嬴政肅然搖頭:「蒙恬切記:不能非議文信侯!我不能,你也不能,誰都不
能!」蒙恬立即恍然拱手:「嗨!蒙恬明白!」
  正在此時,趙高匆匆進來對嬴政低聲幾句。嬴政歉然笑道:「王綰有話:文信侯在正廳等
我。小高子,從密道送公子出王城。」站起身便匆匆去了。
  呂不韋空前地忙碌了起來。
  自從山居勸回少年秦王,呂不韋心頭始終沉甸甸不能釋懷。少年秦王顯然不是隨遇而安的
庸才,而是極有主見極有天賦的少年英傑。藉著太子傅與仲父之身,呂不韋幾乎是每三五日必
與秦王晤面一次,說完國事便也必然要說到修學。半年下來,見事深徹的呂不韋便有了一個鮮
明印象:少年嬴政惟法家至上,對其餘諸子百家都是不屑一顧!儘管嬴政從來沒有激烈地非議
過任何一家學說,也沒有醉心地推崇頌揚過法家,但呂不韋依然可以從一個少年難以掩飾的對
前者的漫不經心與對後者的瞭如指掌中敏銳覺察到了其中要害。若是嬴政鮮明激烈地推崇法家
,反倒是好事了。一則,推崇法家原本便是秦國正道。二則,堅持秦法也是歷代秦王的為政準
則。對於呂不韋,既可直言相向地指出法家治國之缺失,亦可用新政事實來證實:修補這些缺
失是國人所期許的。然而,嬴政卻分明不是如此。這個少年秦王顯然在壓抑自己對法家的激情
,顯然有意對「仲父教誨」不做任何辯駁地只管聆聽。這是嬴政的秉性麼?面對既行秦法又改
秦法的呂不韋新政,凡事都有主見的少年嬴政卻從來不置可否,這便是呂不韋的心病。呂不韋
曾經推測,嬴政內心可能以為:呂不韋不斷推出的新政不是法家正道,自己若公然推崇法家,
則與目下秦國新政相背,所以便要匿形匿心,不能與呂不韋有任何歧見。呂不韋記得清楚,第
一次想到這裡,自己幾乎是嚇了一跳!果真如此,其心難測也!呂不韋曾有意無意地對太后趙
姬說起此事,趙姬親暱笑道:「小子自幼便強橫,外公教他讀書,總是折辯不斷。但做甚事,
不管我如何說法,小子都要悶頭想一陣子。也有一樣好處,有錯便認,從不纏夾。你是仲父也
,他一個毛孩子明得甚治國大道?」那以後,呂不韋又秘密召來王綰備細詢問嬴政諸般行止秉
性,終於認定這只是少年才子的偏執通病而已,只要誘導得法,必能改弦更張而成泱泱器局。
  此等心事,只與綱成君蔡澤有得一說。
  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呂不韋的青銅軺車進了蔡澤府邸。
  在秦國,蒙驁、呂不韋、蔡澤都是當世入秦的外邦人,老秦人謂之「外臣」。三人之中,
惟蒙驁是孩提時隨家族入秦,然畢竟不是生在秦國,算不得名副其實的秦人,故在「外臣」眼
裡依然是同樣的伴當。目下,三人又恰恰是秦國三個職爵最高的權臣,一相一將一上卿,幾乎
便是秦國的全部實權事權。若再將太后趙姬這個趙國女子與有著一半趙國血統的秦王嬴政算在
內,秦國廟堂幾乎便是外邦天下了。當今之世,也只有秦國有這種罕見的外臣聚權之象了。誠
然,戰國時代各國任用外邦名士為權臣者,可謂舉不勝舉。然則都有一個共同處:一代名君所
為,名君之後終是斷斷續續,最後必然是越孱弱越猜忌外邦名士。秦國大大不同,自從秦孝公
任用商鞅變法開始,百餘年來歷經六代七君,始終是外臣當國,英才薈萃,從無間斷!大體說
來,秦國的外臣有五種人:一是名士而成權相者,如商鞅、張儀、甘茂、范雎、魏冉、蔡澤、
呂不韋以及後來的李斯;二是基於縱橫需要而入秦任相的外邦大臣,如曾經短暫做過秦國丞相
的孟嘗君等;三是移民入秦而成大將者,如司馬錯、蒙驁與軍中的胡族將領;四是被永不過時
的求賢令吸引入秦,而成為郡守縣令與各官署大臣者;五是嫁給秦君而成氣候的外邦公主,以
及隨公主入秦而立功封爵的外邦貴胄,如宣太后以及華陽君、陽泉君等。如此連綿不斷的外臣
氣候,山東六國可謂望塵莫及也!就實而論,一個久居西部邊陲數百年的半農半牧部族,一旦
崛起,竟有如此襟懷氣魄,不能不說是天下異數。令呂不韋深為感慨的是,秦國朝野從來沒有
覺得有甚反常,更沒有無端的戒懼猜忌。雖說老秦人有時也因不滿某事某人而對外臣罵罵咧咧
一陣,然終究從未釀成過疑外風潮。這便是秦國,一個令天下俊傑才子無法割捨的施展抱負之
地。
  「四海胸襟,秦人王天下小矣!」英雄感喟者不知幾多。
  惟有此等氣候,呂不韋與蔡澤、蒙驁以及所有「外臣」之間的相互來往,從來沒有忌諱。
外臣聚相謀國,從來都是坦坦蕩蕩。百餘年來,除了范雎舉薦的鄭安平戰場降趙,不計其數的
外臣盡皆耿耿襟懷忠心事秦,從來沒有過「二心」之人,更沒有過背叛秦國的事件發生。
  然今日呂不韋拜會蔡澤,卻恰恰因為蔡澤是外臣,是燕國人。兩人對秦法缺失早有同感,
說起話來便少了許多顧忌。然則,這一話題若與老秦人說起,是官是民都要黑著臉先打量你一
番,接著便會是無休止地爭辯。即或與蒙驁論及,這位雖非老秦人的上將軍卻幾乎與老秦人一
般模樣:只說甚事如何辦尚可,若要總體涉及「秦法缺失」以及如何修補引導,便會沉下臉斷
然阻止。能論長遠之道者,惟蔡澤也。此君歷經坎坷,早已沒有了爭取重新為相的勃勃雄心,
決意忠實輔佐呂不韋推行新政也成了人人皆知的事實。有此兩者,呂不韋至少可以放開說話。
  「果然文信侯也!」蔡澤搖著大芭蕉扇笑著迎了出來。
  「綱成君有備而待?」呂不韋也笑了。
  進得正廳,蔡澤當頭便是一句:「此其時也!更待何時?」
  呂不韋悠然一笑:「此時何時,尚請綱成君教我。」
  蔡澤呷呷大笑:「天知地知也!左右你不來老夫便去。」
  一夕暢談,淅瀝雨聲濾出了蔡澤的十六字方略––大興文華,廣召賢良,修書立說,化秦
戾氣!末了蔡澤呷呷笑道:「此策也,可做不可說,文信侯當知其妙!」呂不韋卻是搖頭一嘆
:「綱成君方略無差,歸宿卻是偏頗矣!」蔡澤大笑:「何時修得如此計較,方略無差而歸宿竟
能偏頗?老夫未嘗聞也!」呂不韋正色道:「君所謂化秦戾氣者,六國偏見也!不韋多行新政
,所圖謀者,惟補秦法之缺失也,惟壯秦法之根基也,焉得有他哉!」蔡澤不禁呷呷長笑:「
好說好說!戾氣也好,缺失也罷,只要做去,左右一事也!」呂不韋淡淡一笑搖搖頭,卻也沒
有再爭辯下去。
  一番籌劃,呂不韋開始了有條不紊地鋪展。
  蔡澤的方略被呂不韋簡化為兩件實事:一是興建學宮,二是興建門客院,兩件事都以私學
之法興辦。也就是說,無論是學宮還是門客院,都是呂不韋私政,與國府無關。其所以如此做
法,呂不韋是反覆權衡而後拍案的。
  要得明白呂不韋的良苦用心,得先說說戰國文明大勢。
  戰國之世,秦國雖不斷強大勢壓天下,然就文明風華而言,無論是根基還是形式,尚遠遠
不如山東六國。這既是天下公認的事實,也是秦人認可的事實。其所以如此,並非秦國沒有財
力人力大興文華,而是基於商鞅法治的根基理念:國無異俗,民務厚重,耕戰為本,心無旁鶩
!基於如此理念,商鞅的治國方略非常明確:一賞,一刑,一教;一賞使兵無敵,一刑使法令
行,一教使下聽上。其中涉及文明風華的「一教」,商鞅歸納為:「務之所向(教化的努力方
向),存戰而已矣(只能是強化人民戰心)!」從而達到「富貴之門出於戰(富貴門庭只能通
過戰功獲得),精壯者務於戰(精壯男子只求上戰場),老弱者務於守(老弱者只求守禦家園
),死者不悔(戰死不後悔),生者務勸(生還則激勵國人求戰),闔棺而後止(直到躺進棺
材為止)!民聞戰而相賀,起居飲食歌謠者,無非戰也!」為達到如此貫徹舉國上下的求戰風
習,對一切涉及文華風尚而有可能渙散戰心的士人,諸如「博聞、辯慧、信廉、禮樂、修行、
群黨、任譽(以出力保護他人為譽的任俠)、清濁」之士,秦法皆做了嚴厲限制:「不可以富
貴(不能獲富貴地位),不可以評判(不能評論國事),不可獨立私議以陳其上(不能私下議
論,也不能將私議結論呈報官府)!」如此法度之下,一切文華之舉都被視為浮華惑民,自然
要嚴厲禁止。孝公商君之後百餘年,山東士人雖不斷流入秦國,山東商旅更是大舉入秦,然秦
國都有法度限制:士子入秦只能以官府吏員為正途,不能興辦私學培育言論;商旅入秦,只能
在專為外商興建的咸陽尚商坊經營,不能進入老秦人的國人區,更不能與老秦人混居。也就是
說,商鞅法治非但禁止老秦本土的一切風華之舉,而且也著意防範六國浮華風習對秦人的浸淫
!惟其如此,直到秦昭王之世,秦國已經拓展為五個方千里的大國,然諸般文明風華依然頗見
蕭疏,天下文明盛事一件也沒有在秦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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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4:24 |只看該作者
  相反,山東六國卻是文明大興風華昌盛,一片蓬勃生機。
  首先是國人言論自由。其時之山東六國,誹謗之風大開,議政蔚為時尚。誹謗者,議論是
非指責過失也。從遠處說,堯舜為部落邦國首領之時,華夏各部族便有「謗木」與「諫鼓」制
度。謗木者,凡是道口皆立高大木牌,供路人或寫或畫,對國事做諸般抨擊建言;諫鼓者,殿
堂官府門口皆立大鼓,舉凡官員國人有話要對天子官員說,便可擊鼓求見,天子官員聞鼓得出
,不得拒絕。這便是「路有誹謗木,朝有敢諫鼓」的古老傳統。夏商周三代,此等傳統雖日漸
式微,但仍保留著濃厚的遺風,除了奴隸階層,國人言論從來沒有受到過大的禁錮。春秋戰國
之世,奴隸隨著變法潮流而解放,士人隨著變法潮流而興起,民智漸開,國人言論之風再度大
起。於是乎禮崩樂壞瓦釜雷鳴天下洶洶,中原大國的庶民議政之風成為左右各國政局的強大勢
力,遂有「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廟堂訓誡。此等世情直接催生了士人階層的論戰風尚,民
眾心聲通過士人階層的過濾與再度創造,逐漸演變為各種各樣的治國主張、治學之道、治事之
學,此所謂諸子百家也。於是乎天下言論更見深徹,誹謗論戰蔚然成風,其勢之盛一時成空前
絕後之奇觀!
  其次是私學大興。諸子百家出,議政議國立學立言,煌煌大著洶洶言論不絕於世,淙淙聚
成了汪洋恣肆的華夏文明,紛紛造就了光芒璀璨的一天群星!治學但成一說,士子便成一家。
其時除法儒墨道四大顯學之外,兵家、名家、易家、陰陽家、計然家、農家、醫家、水家、方
術家、堪輿家、營國家(建城術)、工家、樂家等等等等數不勝數!舉凡立言成家者,皆有門
生追隨,師生便自謀生計周遊天下,弘揚自家學說,流播天下學問,為民生奔走呼號,為邦國
針砭時弊,為自家尋覓出路,移風易俗大開民智,責己責人多方救世,堪稱華夏文明史上最燦
爛的一頁!
  三是大規模官學橫空出世。戰國之世,七大戰國皆有官學。秦國官學之規模,自然遠遠不
若山東六國。而山東六國之官學,則以匯聚天下名士的齊國稷下學宮為代表。自齊威王后期興
辦稷下學宮,至齊湣王學宮衰落,歷經威王、宣王、襄王、湣王四代近百年,稷下學宮始終是
天下學問之驅動中心,是無可替代的文明淵藪。其間根本,便是齊國始終沒有將稷下學宮作為
官吏來源,而是真正的養士興學培植士風,大興論辯學風,使學宮士子在衣食無憂的閒適之中
相互砥礪,積細流以成河海,由是成就了後世所有王朝無法企及的文明奇蹟!
  四是文華名臣大興養士之風,生成中國歷史上獨有的「門客」高峰。門客者,私門之士也
。春秋之世,士人始成,都是從天下各階層游離過濾出來的能才精英,尤以平民士人為主流,
此所謂布衣之士也。布衣之士多出寒門,以其能才尋覓出路,難免魚龍混雜甚或多有各國逃犯
與雞鳴狗盜之徒,其第一要務自然便是生計衣食。於是,投靠豪門或求伸展或避追捕,便成了
布衣之士的重要出路之一。而貴胄權臣為培植私家勢力,也很是需要此等身有能才而又忠實效
命於私門的士人。於是,以召賢為名的養士之風便不期然興起,門客現象隨即風靡天下,在戰
國之世達成高峰。除了秦國權臣,山東六國的權臣貴胄幾乎是人人皆有門客。多少權貴門客盈
縮,多少門客朝夕成名,此間故事實在不勝記數也!而門客數以千計者,則當數戰國四大公子
––信陵君魏無忌、孟嘗君田文、平原君趙勝、春申君黃歇。此四人先後在本國成為一時權臣
,又同時襄助蘇秦發動第一次合縱抗秦,之後更成為合縱主導人物,名滿天下權傾一國,所養
門客縮則三兩千,盈則五七千,幾成一旅之眾,私家勢力之盛令人咋舌!
  有此四端,山東之朝野風習自然大異於秦國。
  其時,山東風習之最鮮明處是商風濃郁崇尚浮華,而秦國民風卻是重農重戰簡約質木。諸
多為當時名士所指責的糜爛世風,都源於山東六國瀰漫朝野深植國人的商業營生。從根源上說
,自春秋商旅大起,歷經四百餘年,中原各國的商人商業之盛已成空前高峰。各大都邑商市繁
盛,官市民市皆成氣候。臨淄之齊市、大梁之魏市領風氣之先,交易之盛幾無任何禁忌。陳城
之楚市、新鄭之韓市、邯鄲之趙市、薊城之燕市,雖先後曾有盈縮,然也不乏浮華繁盛之風。
若再加上曾經閃爍流風的宋市、衛市、魯市、吳市、越市、草原胡市等,說商風瀰漫天下亦不
為過。是時也,人無論窮富,官無論大小,盡皆千方百計鑽營商道以富家。所謂「天下熙熙,
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誠如是也!歷史地說,戰國商風之盛,其後兩千餘年直到
中國進入近代之前,始終無法望其項背。
  此等濃烈商風之下,珠寶、娛樂、博彩、賽馬、娼優、珍奇器物、珍禽異獸、奴隸交易、
貴胄酒店諸般奢靡行業大起,浮華衣食崇尚器物積為風習,高台廣池豪闊營造流行官場,侈糜
之風瀰漫朝野,一時大開亙古之先河。其間根本處,在於尋常庶民大肆捲入商道,居住在都邑
城堡的「國人」尤其孜孜於商事,不惜出奇致富。《史記.貨殖列傳》非但歷數了春秋戰國的
赫赫大商,且羅列了尋常庶民以商致富的「奇勝」之道:「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
者必用奇勝。」所謂奇勝之法,便是富人不屑為之的卑賤商路。《貨殖列傳》列舉了當時專執
賤業而致富的「奇勝」之業之人:掘墓本奸事,田叔藉以起家;博戲為惡業,桓發操其致富;
串街叫賣(行賈)乃賤行,雍樂成卻做到了富饒之家;販賣脂膏是屈辱營生,雍伯卻累積了千
金;賣漿為小業,張氏卻富至千萬;替人磨刀(灑削)本是薄技,郅氏卻至鼎食之家;馬醫藥
方淺陋,尋常醫家不屑為之,張里卻大富起來––末了司馬遷感慨萬端:「由是觀之,富無經
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輳,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同樂!豈所謂
『素封』者邪!非也?」也就是說,致富無恆常之業,財貨無恆常之主,能者聚集財富,平庸
者崩潰產業;千金之家的富貴堪比都邑高官,萬金之主的享樂可比諸侯國王,簡直就是沒有正
式封號(素封)的王者貴胄!難道不是麼?
  人皆求商,邦國風習自然無敦厚可言。
  後世史書對各地風俗雖都有詳略不同之記載,然對戰國風習的分國概括描述,仍當以《史
記》與《漢書》最為貼近翔實。諸位看官且來看看前述文獻對各國民風民俗的描述:「
  縱橫家蘇秦描述齊國云:「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
狗、六博、蹋鞠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
,志高氣揚!」《史記.貨殖列傳》的描述則是:「齊帶山海,膏壤千里,人民多文采,好賈
趨利––齊人寬緩闊達,貪粗好勇。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於眾鬥,勇於持刺,故多劫
人者,大國之風也。其中具(聚)五民––遊子樂其俗不復歸,故有五方之民也!」《漢書.
地理志》則描述云:「齊俗多靡侈,織作冰紈綺繡純麗之物,號為冠帶衣履天下。」
  楚國風俗之描述云:「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其俗剽輕,易發怒,寡於積聚(很少有人
積累財貨)。南楚多竹木金鐵,民好辭,巧說少信,與江南大同俗––婦人尊貴,好祭祀,用
史巫,故其俗巫鬼。」
  趙國風俗之描述云:「地薄人眾,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多美物,為倡優;女子則鼓
鳴瑟砧屣,遊媚富貴,入後宮,遍諸侯。代地人民不事農商,矜懻忮(強直剛愎),好氣,任
俠為奸。邯鄲土廣俗雜,大率精急,高氣勢,輕為奸––矜誇功名,報仇過直,嫁娶送死奢靡
。」
  燕國風習之描述云:「地廣民稀,其俗愚悍少慮,輕薄無威,亦有所長,敢於急人;賓客
相過,以婦帶宿,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
  韓國風習之描述云:「其俗誇奢,尚氣力,好商賈漁獵,好爭訟分異––––俗雜好事,
業多賈,任俠。」
  魏國風習之描述云:「有鹽鐵之饒,民喜為商賈,不好仕宦––俗剛強,多豪桀侵奪,薄
恩禮,好生分(父母在而昆弟不同財產)。」當時有名士吳札讚頌魏風曰:「美哉渢渢乎!」
渢渢者,華貴中庸貌也。可見魏國文明之盛。
  洛陽周人之風習描述云:「周人之失,巧偽取利,貴才賤義,高富下貧,喜為商賈,不好
仕宦––東賈齊、魯,南賈梁、楚。」
  秦國風俗之描述則云:「其民好稼穡,殖五穀,地重,重為邪(不敢為奸邪)––民務本
業,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才力為官,名將多出焉!民俗質木,不恥寇盜––漢興,立都長
安,五方雜處,風俗不純,易為盜賊,常為天下劇!嫁娶尤崇侈糜,送死過度。」顯然,戰國
秦風與後世秦風是有很大差異的。
  如此活生生風俗畫,赫然可見天下民風之一斑!
  諺云:「政久成俗。」民風釀政道,政道生民風,自古皆然。秦國民風以商鞅變法為分水
嶺而為之大變,此乃政道生民風之典型也。山東民風之所以截然不同,直接原由亦在政道。這
個政道,便是源遠流長的崇商之道。秦國重農而山東崇商,植業根基之不同,終致民風大相逕
庭。就實而論,非秦人天生惡商,亦非六國之民天生崇商。其所以有如此差別,根本原因在兩
種治國之道的激勵督導不同,更深遠處則在兩種治國理念之差別。
  商鞅治國理念已經說過,再來看看山東治國理念。
  僅說商風最濃的齊國。春秋之世,齊立國的第一任國君姜尚,便開了與周道不同的治國之
道:「太公望封於營丘,地瀉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通工商之
業,因其俗,簡其禮,而人民多歸齊。」《前漢書》則云:「初太公(姜尚)治齊,修道術、
尊賢智、賞有功、故至今其士多好經術、矜功名(不出來做實事);其失(缺點是)誇奢朋黨
,言與行謬,虛詐不情,急之則離散(遇到急難便四散),緩之則放縱(尋常時日則放縱享受
)。」兩則記載,前者說齊國開首便以激勵(勸)通商、簡化禮制吸引人民,後者說齊國開首
便放縱士風。兩者相互浸潤,國風始得放縱。
  後來,管仲開新政變革之先河,對民眾經商之風更有明確立論,他說:「飲食者也,侈樂
者也,民之所願也。尚簡約,所以使民貧也;美壟墓(興建豪華的田宅墳墓),所以文明也;
巨棺槨,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猶不盡,故有此,浮也。富者靡之,貧者為
之––作此相食,然後民相利。」
  姜尚之道,管子之論,實際上一直是山東六國的立民之道與治國理念,戰國之世依然被奉
為圭臬。有此理念,商風大起民風奢華,遂成傳統衍生的必然。到了戰國之世,縱然是震撼最
大的魏國李悝變法,也依然將壯大商旅利用商道作為基本國策。李悝保障不傷農事的法令不是
限制商人,而是以商市手段調節穀價。稍後的魏國丞相白圭,更是以天下大商之身入仕,動輒
便以經商之道論述治國,以治國之道論述經商,直將商道政道融為一體。與商鞅以重農而保障
激勵農戰的秦法相比,這顯然是另一種更具深遠意義的治國理念。假如六國能法商並重,對變
法能如崇商那般持之以恆,歷史也許會是另一番面目。
  儘管六國民風多受指責,然卻依然是文明風華之淵藪。
  呂不韋要做得,便是在秦國大開文明之風,使秦國文明與山東六國比肩而立,也使自己心
中的化秦方略得以成就。而這第一步之力所能及者,便是興辦私學、廣召門客,依靠大量進入
自己門下的治學士人釀成文明大勢,進而著書立說,漸漸誘導朝野之風。呂不韋很清楚,在秦
國要使官府做此事,必然難免一場廟堂論爭,操持不好便會引起舉國震盪!目下唯一的可行之
策,便是借自己權傾朝野的勢力,以私家之道行事,縱有朝野非議,最多也是私下指責自己歆
慕虛名而已,決然不會使國人生亂;只要秦國不亂,自己便可從容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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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呂不韋方略一定,先愁了高年白髮的西門老總事。
  要造兩座大館所,財貨金錢自然是第一急務,再加上數千士人門客,花銷之巨大可想而知
。此時,呂不韋的封地是洛陽十萬戶,在秦國歷史上可謂空前。然則秦法有定:封地賦稅歸於
封主者不得超過一半,其餘仍歸國家府庫。加之呂不韋昔年囤積早已告盡,入秦後也從不斂財
,對封地賦稅事從不過問,只吩咐西門老總事相機斟酌而已。就財力而言,今日呂府與昔年的
呂氏商社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如何擔得如此巨大財力?再說,即便是十萬戶賦稅全部歸己,大
約也只建得一座學宮而已,後續大事又當如何?思慮幾日,沉痾在身的老人步履蹣跚的走進了
大書房。
  「兩座館所,大體要得多少金?」呂不韋沒有客套。
  「百萬金上下。」默然良久,老人終於開口了。
  「開館之後,年金幾多?」
  「以三千門客計,每人每年均平三十金,總計年人頭金九萬;再加學事、車輛、衣食、馬
匹、雜役等諸般開支,年總額當在百萬金上下。若能國府建館,我府養士,尚可勉力承擔。依
天下成例,門客院可由國府建造,日後不做我府私產罷了。」
  「秦國首開私學,國府不擔一錢。」
  「––」
  「西門老爹,洛陽十萬戶封地,年賦幾多?」
  「十萬金上下––文信侯欲加賦稅?」
  「我行新政,寧自毀哉!」呂不韋粗重地嘆息了一聲,「周人新歸,洛陽庶民正是秦軍根
基,若竭澤而漁,呂不韋何顏面對天下?」
  「老朽兩謀,文信侯斟酌。」西門老總事喘息得風囊一般,「一則,收門客入門金。孔老
夫子為私學鼻祖,每人半年尚須交五條乾肉––文信侯若能收得投奔者些許絲綢珠寶金錢,或
令門客衣食自理,或可––」
  「老爹笑談也!」呂不韋不禁大笑,「若得身有珠寶衣食自理,誰卻來做門客?」笑得一
陣又慨然一嘆,「老爹毋憂也!此事容我設法,若無轉機,便是天意了。呂不韋當就此止步,
再不侈談新政也!」
  「文信侯,老朽原是兩謀。」
  「噢––」呂不韋恍然,「老爹快說另一策!」
  「文信侯可願求助於人?」
  「老爹,本是求無可求,何來願不願也。」
  老西門狡黠一笑,壓低了聲音:「尚商坊。寬簡清。」
  默然良久,呂不韋終是沒有說話,直至西門老總事出了書房,兀自癡癡思忖。念及當年商
戰義舉,呂不韋相信尚商坊的六國商旅不會不給他如此一個顯赫回報。然則果真如此,風聲便
會流播天下,口碑定然是「呂不韋得六國之力招攬門客!」山東六國固欣欣然不已,可秦國朝
野接受麼?且不說依照秦法有裡通外國之嫌,便是廟堂無人追究罪責,你呂不韋在老秦人中的
聲譽也必是一落千丈。如此南轅北轍,豈不荒謬之極?
  那個寬簡清倒是秦商,從當年對尚商坊商戰時一舉援助六十萬金的大手筆說,此人財力可
謂豐厚不可測。然則,這個總在寬簡上烙一個古籀文「清」字的人物,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
尾,在呂不韋與其僅有的一次謀面中甚至連面紗也沒有撩起,更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聯絡的居所
與方式,甚至交接金錢都是在約定之地一次完畢,神秘之風較任俠之士猶有過之,倉促間卻到
何處去找?然則無論如何,呂不韋畢竟清楚了此人根基,目下之難只在如何能見到此人,否則
想開價也是枉然。
  說起來,自從當年在邯鄲綠樓第一次見到那方寬簡,第一次破解了那個「清」字烙印,呂
不韋便開始有意無意地秘密打探此人根底。當然,那時是為了準備送給嬴異人為妾的陳渲日後
不受牽累。後來諸事牽絆,竟終是不曾打探清楚。初相那年,莫胡辭府出行,去山東六國尋覓
當年突兀丟失的小荊軻,兩年後才回到了咸陽。雖然沒有找到兒子,莫胡卻給呂不韋帶來了一
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她去了邯鄲卓氏莊園,卓原老人問起呂不韋情境,聽到寬簡蒙面客襄助
商戰一節,卓原老人哈哈大笑說:「巴蜀大商寡婦清,瞄上呂不韋了!」
  「噫––如何沒想到她也!」呂不韋恍然大悟了。
  還在年輕的呂不韋雄心勃勃地奔走商事之時,便知道了天下五大巨商––楚國猗頓氏、魏
國白氏、趙國郭氏與卓氏、齊國田氏;因郭氏卓氏同屬趙商,於是也有四大巨商之說。然在五
大四大之外,商旅之中還流傳著另一種說法:巴蜀有大商方氏,財貨金錢無可訾量,真正的天
下第一大商!儘管商賈們說起巴蜀方氏都是嘖嘖然神秘態,但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來龍去脈,
甚或很少有人能明白說出方氏操持的行業。這便是方氏之奇特處––人人知其名而人人不知其
詳。後來,商旅之中又紛紛揚揚傳出一種說法:巴蜀之地女丈夫出,人呼寡婦清,其財貨金錢
更不可量,猶超方氏!呂不韋聞之哈哈大笑:「我操鹽鐵兵器之業,尚不得躋身巨商。巴蜀窮
山惡水,操何營生竟能連出兩巨商?人言荒謬如此,何信之有也!」正是因了心下認為寡婦清
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後來在邯鄲得見寬簡「清」字,呂不韋才壓根沒有將那個「清」字與商旅
傳言中的寡婦清聯繫起來。後來,這個心頭謎團也就漸漸淡了。
  於是,對這個巴蜀方氏,對這個的寡婦清,洞悉天下商旅根底的呂不韋便始終是雲山霧罩
,說不得三言兩語。若是仍在經商,呂不韋也許就永遠地雲山霧罩下去了,左右自家事要緊,
誰卻孜孜不倦地打探別家私密做甚?然則,自莫胡帶來卓原老人的說法,呂不韋便不能繼續迷
糊下去了。寡婦清確有其人,意味著秦國的巴蜀之地藏匿著兩個富可敵國的巨商大賈!身為秦
國秉政丞相,對國中如此兩個巨商大賈竟一無所知,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更要緊者,這個寡婦
清似乎總是在暗中時時關注著自己的行止起落,其意究竟何在,呂不韋能永遠地雲山霧罩麼?
  那年開春,呂不韋派出了幾個仍然在府的當年商社的老執事秘密進入巴蜀。一年之後,幾
個老執事先後歸來,終於揭開了巴蜀方氏與巴蜀寡婦清的雲霧面紗。老執事們多方印證至為翔
實的商族奇幻故事,令呂不韋感慨不已。然更令呂不韋驚訝的是,方氏與寡婦清原本一事,寡
婦清便是方氏商族的第九代女掌族!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信哉斯言!」
  方氏者,方士也。春秋之世,齊國朝野奢靡為天下之最,君臣豪士富貴之家盡求長生不老
,方士遂乘時大興。其時方氏一族居東海之濱,以漁獵為生,尚無姓氏,因常採得山海珍奇賣
給雲遊方士煉製丹藥,人皆呼為海藥氏。一年,秋潮大漲,一白髮老方士孤舟觸礁,被困之罘
島半月不能出。其時海藥氏族人恰遇一雲遊方士重金求購巨海龜蛋,然怒潮連天,卻無人敢駕
舟出海。族長情急,召族人緊急計議,約定:但能取得海龜蛋者,生為族長,死為族神。族中
一水性極好的少年亢聲起身:「鳥!不要族長族神,只要族人衣食!俺出海!」舉族殷殷相送
,少年輕舟破浪出海,瞬息間便湮沒在了滔天白浪之中。三日之後少年歸來,非但採到了一枚
罕見的海龜蛋,還帶回了那個氣息奄奄的老方士。旬日之後老方士康復,祭拜海神生恩之時卻
突兀指定少年大呼:「子乃海神水童也!墮居塵俗,不畏舉族飼海乎!」族人大驚,拜求脫難
之法。老方士只一句話:「此子但隨老夫侍奉海神,汝族可得後蔭也!」
  五十年後,被齊景公奉為國師的大方士來之罘島出海求仙。海藥族應徵,舉族為駕舟水手
。出得之罘島,白髮蒼蒼的大方士召海藥族水手於船頭祭海。屏開少年童僕,大方士對著族人
當頭便是一個深躬:「我乃當年出海子也!我族幸甚!」族人歡呼之餘,欣然接受了大方士對
族運的神諭:少年盡為方士,余皆為方士執業,則方氏大興矣!
  從此,海藥氏成了方士世家與丹藥業族。其時習俗以業為姓,於是齊國便有了方氏。方氏
代有赫赫神通之方士,又有包攬丹藥材料之大商。及至進入戰國,方氏方士已經流布天下,成
為各國宮廷的神秘座上賓。田氏代齊時,方氏的第十代方士已經穩穩地成了齊國方士的神盟天
主。所謂天主,是齊人尊奉的第一神靈,中原各國皆無。其時天下三個海濱大國––齊、吳、
越,祭祀尊神巫術之風都很是濃烈,其獨特習俗亦與中原大有不同。時人云:「(齊)明國異
政,家殊俗,齊獨行,不及天下。」也就是說,齊國的政道風俗特立獨行,不通行天下。譬如
節令,中原二十四節氣,齊國卻是三十節氣。譬如祭神,中原只祭拜天地,齊國卻祭拜八神–
–天主(天)、地主(地)、兵主(蚩尤)、陰主(三山)、陽主(之罘山)、月主(蓬萊)
、日主(成山)、時主(琅邪)。方氏方士能為天主,可見其神位之尊崇異常。
  然在此時,方氏俗族卻突然在齊國消失了。
  十餘年後,巴國的崇山峻嶺中駛出了一艘艘大船,滿載丹砂從江水東下入雲夢澤,再從海
路北上之罘,船頭大旗竟赫然飄揚著方氏族徽––一隻巨大的變形海龜!
  原來,已經成為「天主」的第四代方氏方士周遊天下,踏勘出一個巨大的秘密––巴山蜀
水間有天成丹砂,若得壟斷之利,非但富甲天下,更是稱雄神業!此業既大,自然非方氏莫屬
。然要已經在齊國欣欣向榮漸成望族的方氏千里跋涉舉族遷徙,則風險更大。畢竟,海族有冒
險漂泊之天性,經過半年多的議論籌措,沒有方士之身的方氏俗族竟斷然舉族南下了。為了盡
快踏出丹穴,方族在雲夢澤西盡頭棄船登陸,沿著彝陵北岸的山地跋涉直上。半年之中死傷族
人三百餘,終於在江水北岸的山地找到了丹穴,由是開始了掘丹之業。
  丹者,辰砂也,俗稱硃砂,為方士煉製丹藥之不可或缺的材料。而所謂丹穴,便是硃砂礦
井。方氏既知方士之需,又明天下丹藥需求之勢,操起這尋常商人匪夷所思的行業正是得心應
手。踏勘出丹穴之後,方氏便舉族定居巴山,一面量力掘丹,一面全力造舟。掘出之丹便裝舟
東下,進入齊國,則由方氏方士請准國君或貴胄以重金買下,而後再將所得之金三分:一份留
中原營造商社根基並供本族方士之需,一份供族人生計,一份僱傭各色山民水手擴大採掘並建
造大船。如此兩代人光景,方氏已經是富甲巴蜀了。及至秦惠文王時司馬錯進軍巴蜀、秦昭王
時李冰入蜀治水,方氏已經在巴東山地經營了六代一百餘年。
  如此實力大商,天下卻是一片朦朧。也是方氏素有隱秘行事的族風,非萬不得已絕不輕洩
執業秘密。被方氏僱傭的山民與水手,只被告知採掘之物是中原建造宮殿用的紅石,其餘嚴禁
打問;所有的丹砂交易,都是方氏商社的嫡系子弟親自經辦,從不假手他人;更有一奇,方氏
從來不在秦國經商,而只在山東六國與胡地奔走。如此一來,秦國朝野竟是極少有人知曉藏匿
在巴山蜀水間的這個巨富大族!而中原商旅所知者,也只有方氏在山東列國所開的尋常商社。
惟其如此,方氏之富對天下商旅始終是個影影綽綽的謎,博聞多見如呂不韋者,也只是徒聞其
名不知其實而已。
  後來,神秘勃起的方氏家族發生了一次突然變故。
  秦昭王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七十九年,白起大軍進入已經是秦國巴郡的江水上游
,全力打造戰船籌措水軍,準備東下大舉攻楚。其時,巴蜀兩郡精壯水手幾乎悉數被秦國水軍
徵發。方氏船隊在巴郡聲威赫赫,六百多名年金過百的水手更是人人精悍,自然便在水軍徵發
之列。然則,方氏族人雖久居巴郡,卻從來沒有將自己做秦國庶民看待,而始終認定方氏部族
只是齊人在秦做客商,與秦國並無瓜葛;便是官署賦稅,方氏也以商舖不在本地為名,只繳納
些許地盤金而已;至於關稅,則由於其時無力在荒僻大江設防查商,而只能在陸路設關,只走
險峻水路的方氏更是無須繳納。也就是說,方氏入秦百餘年,賦稅實際上都繳給了齊國與中原
設店之國,對丹穴根基之地的秦國,恰恰是無甚粘連的兩張皮。加之方氏一族醉心掘丹神業,
與外界極少往來,對天下大勢之變化也是不甚了了。有此諸般原因,方氏老族長在丹穴城堡接
到秦國水軍的徵召令時,竟操著齊語傲慢地笑了:「俺非秦人,憑何徵召?秦國打仗得靠山東
商賈麼?不去!」
  水軍司馬急報統帥白起。冷竣的白起大感意外,秦人聞戰則賀,精壯爭相入軍,百工踴躍
應徵,素常只為裁汰犯難,幾曾有過拒絕徵發之事?詢問了方氏大致情景,白起便親自到了郡
守官署,冷冰冰話語擲地有聲:「秦無法外之民。方氏居秦百年,采我丹砂,用我民力,多逃
賦稅,實為不法奸商。郡守寧無視乎?」其時,巴蜀兩郡皆由蜀侯嬴煇統領,巴郡郡守正是嬴
煇親信。嬴煇本是秦昭王的第三個王子,因與安國君嬴柱爭太子失利而被派任蜀侯;心下耿耿
,遂有心結納巴蜀強豪富商以圖將來自立。巴郡郡守奉命行事,對方氏一族便只是籠絡,從未
有過依法勒商之舉。然今日白起震怒,巴郡郡守卻是大起恐慌,連夜秘密飛報了蜀侯嬴煇。嬴
煇深知白起剛嚴善戰,且得宣太后、穰侯與秦昭王之鼎力支持,自己雖是侯爵王子,然若以輕
法之行抗拒,按照秦法不用上報咸陽,白起以上將軍之權力便可將他拘押問罪!權衡之下,嬴
煇對巴郡郡守只有一句回話:「但以國法行事,毋再報我。」
  三日之後,方氏老族長被依法處斬。郡守明諭方氏:「在巴水手一律入軍,在外水手月內
召回入軍;罰金十萬,抵歷年逃稅之數;逾期不行,舉族沒為刑徒!」
  遭此大變,方氏舉族震驚,一時大亂。其時老族長的公子正在中原奔走經營,身在丹穴城
堡的其餘庶出公子又皆少不更事,惟有一個少婦算得正宗嫡系人物。此人正是公子正妻,年僅
二十歲的玉天清。方氏有族規:巴蜀女可妾不可妻,嫡子正妻必娶之罘海女。這玉天清正是齊
國之罘島區的漁家女子,族操海業,以「海」為姓,人呼海清女。海清女貌美聰慧,有膽有識
,少女時便被海濱漁獵族呼為海神女。一年,方氏之天主方士突發神諭:方氏第九代嫡子當以
海神女為妻,此子之氣已現之罘,稍縱即逝,著速成婚以鎮方氏之厄!方氏老族長立即惶惶奔
赴之罘海濱,終於尋覓得十七歲的海清女,為被自己定為身後掌事人的次子完婚。方氏為方士
世家,成婚之法大是特異:凡天意鎮厄之女,須在婚禮之後處子三年,始得合巹。有此族法,
十七歲的海清女雖已結髮開臉,卻依舊是亭亭玉立的少婦處子。夫君天下奔走,海清女獨守清
幽山水,便給自己取了個名號,叫做玉天清。漁女多奔放,玉天清卻是沉靜異常,每日只在族
長書房襄助處置商事,竟日無一言,理事卻從無差錯。老族長嘗對執事們感喟言之:「此女若
為男子,俺方氏必當稱雄天下也!」
  變起突兀,族人執事們惶惶聚來,一口聲要玉天清決斷是逃是留。玉天清幾乎沒有絲毫猶
豫,便做出了五則決斷:其一,在巴水手每人奉送百金,立即入軍,戰後再回商社;在外水手
月內無法歸來,立即派一得力執事出江入楚,重金招募等量水手充做方氏水手入軍。其二,罰
金多納十萬,二十萬金立即繳納官署。其三,接連放出三隻信鷂,急請公子回巴理事。其四,
老族長就地簡葬,不得依舊例運回齊國大肆鋪排。其四,舉族如常守業,凡有脫逃者立即沉江
處死!末了,玉天清一字一頓道:「秦國正在如日中天,逃匿天邊也是滅族之禍!方氏疏秦,
絕非長策,若不改弦易轍,我族便無立足之地!」
  寥寥數語,精於商道的方氏族人無不悚然警悟,異口同聲擁戴玉天清主事。一番有條不紊
地鋪排,方氏一族終於沒有作鳥獸散。便在此時,卻傳來了一個驚人消息:匆忙返程的長公子
在雲夢澤突遇巨浪吞舟,公子與十六名衛士隨從無一生還!
  玉天清沒有一聲哭泣,一身素服召集族人,似淡漠似肅穆竟隱隱然有天主方士之象,淡淡
緩緩道:「方氏俗族有今日,天意也。族人若信得海清女可鎮厄興族,便留下與我共守祖業。
否則,分了財貨庫金各自謀生。海清女與族人均等分財,決不以嫡系多佔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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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族人感喟唏噓,一時竟是默然無對。十幾位族老一番計議,公推一資望最深的
族老當場徵詢族人意向。片時之後,族老慨然陳辭:「聚族事大,無鎮厄族長,我族縱聚族守
業,也是災禍連綿。海神女若做我族長,我族便聚!海神女若只權宜掌事,我族便散!」族人
們也是紛紛嚷嚷,要海清女做族長主事,否則便作鳥獸散。玉天清默然良久,起身對族人肅然
一躬:「茲事體大,容我明日作答。」便逕自去了。
  玉天清之難,卻有一番分說。方氏一族自操持神業,日漸成為商旅望族,幾代下來便有成
了一套嚴苛的族規,尤其對族長的交接有明確法度:非常之期,嫡長子正妻可為掌事族長;但
為族長,終身不得再嫁。海清女雖已嫁於方氏,然終未合巹,尚是處子之身;臨危主事,原也
只是出於急難之心,打算只要族人不散,安定之後便另舉族長主事;不意族人竟以她為鎮厄之
神女,舉族執意擁戴,便給海清女大大出了一個難題:不做族長,方氏立散,百餘年丹砂巨商
就此化為雲煙;若做族長,便要終身守寡,滿腹情愫將成一世磨難––那一夜,明月高懸,城
堡深處的竹樓上,處子少婦玉天清一直癡癡佇立到東方發白。
  清晨卯時,族老執事們紛紛聚來決事廳。玉天清只對著族老們淡然一笑,對著族長座案肅
然一躬,便走上了已經被歷代族長踩出深深腳窩的六級石板台階。商社總事與執事們請示日後
對秦國應對之策,玉天清道:「入秦籍,守祖業,散財貨,固根基,秘密拓展中原商事。這便
是我族日後方略。」族老執事們大是驚愕,不約而同地憤然嚷嚷,萬事好說,惟獨不能入秦籍
!玉天清冷冷道:「方氏久事神業,閉目塞聽已有八代,族人業已不知天下大勢為何物也!方
氏若得遠圖,便依我方略,否則,巴山丹穴便是舉族葬身之地。爾等好自為之便了。」說罷起
身便走。族老執事們慌忙一齊拜倒,請議一日而後決斷。
  秘密計議中,玉天清申明了族老執事們根本沒有想到的一點:秦國越來越強,六國越來越
弱,借此關節成為秦人正當其時;惟其成為秦人,方氏才能借強國之力席捲山東商社;若不為
秦人,則只能以丹穴為業,富則富矣,王天下之商卻是春秋大夢也!族老執事們頓時恍然,大
是感奮,同聲擁戴玉天清方略。暮色時分,諸般鋪排已經籌劃妥當,執事們立即開始忙碌。
  巴郡郡守向白起與蜀侯稟報了方氏情形,白起念及方氏水手全數入軍又甘願倍出罰金,非
但不再追究,且請准咸陽賜方氏新族長初爵兩級。賜爵詔書到達之日,玉天清率族中族老執事
大禮迎出,接詔後鄭重地向特使申明:方氏居秦數世,實是老秦之民,自今願棄客商之身,入
秦籍,為秦人,諸般賦役與國人同等。特使回報咸陽,宣太后破例下詔:「方氏為秦人,秦始
有大商矣!免方氏徭役,賜爵兩級以示褒獎。」於是,方氏化入秦國,成了有第四級不更爵的
秦商。
  方氏變身大獲成功,玉天清從此走上漫長的商旅生涯––
  豁達的呂不韋第一次不能成眠了。
  如此一個寡婦清,此刻在中原還是在巴蜀?她是否還在暗中關注著秦國,關注著呂不韋?
雖入秦籍,寡婦清終是齊人,她有事秦之心麼?諸般心思紛至沓來,呂不韋終夜輾轉反側,清
晨剛剛朦朧睡去,卻聞外廳急匆匆腳步輕悄悄話語紛雜交織,竟霍然離榻坐起:「莫胡,有事
麼?」莫胡輕盈飄進寢室低聲說了一句,呂不韋立即下榻出了寢室,大步匆匆來到了書房。
  一支熟悉的寬簡工穩地插在案頭筆架的中央!
  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呂不韋便決意會見這個神秘人物。按照寬簡上刻畫的路徑圖,呂不韋
的垂簾緇車於暮色降臨時終於來到了咸陽西南的灃京谷。這片山水並不陌生,當年華月夫人的
歷歷往事還時常依稀浮現在呂不韋心頭。到得那座巨石碼頭,呂不韋吩咐馭手與兩名隨行劍士
留在岸邊,自己只帶著扮做童僕的莫胡上了山道。在一片松林入口處,兩名黑衣人正在等候,
驗看了寬簡便領著呂不韋進了林木荒莽的灃京廢墟。
  明亮的燈光閃爍在一片茅屋庭院。呂不韋記得,那正是華月夫人曾經的快樂居所。進得庭
院,兩名黑衣人在茅屋門外站定,廊下燈影裡一名少女恭謹地將呂不韋引進了茅屋。呂不韋當
年曾經是營造密室的高手,一進門便看出這茅屋決非其質樸外觀那般簡單––寬闊敞亮,重簾
疊帳,顯然是入深極大,一直通到了背後的山崖山洞亦未可知;腳地鋪著厚厚的彩織地氈,任
你身如山嶽也沒有絲毫聲息。呂不韋依著少女手勢,從容在東首案前落座,莫胡便站在了身後
。另有一少女捧來煮好的鮮茶。呂不韋方啜得兩口,卻聞身後莫胡猛然一聲喘息,驀然抬頭,
心下便是猛然一跳!紫紅的大屏後悠然轉出一道黑柱––身著一領黑袍,面垂一方黑紗,正一
動不動地佇立在對面座案前。
  「文信侯老矣!」略顯蒼老的女聲喟然一嘆。
  「清夫人別來無恙?」呂不韋不期然漾出了當年的滿面春風。
  「今日不速之請,得文信侯撥冗赴約,玉天清先行謝過。」黑衣人微微一禮便坐回到了對
面案前,「文信侯治秦有方,老身時常感喟於心,惜乎無由得訴也。今日之約,略表寸心而已
。老身一生無空言,亦望文信侯坦誠相向,毋得虛與周旋。」
  「不韋謹受教。」呂不韋慨然拱手,「清夫人商道滄桑五十餘年,亦曾救國於急難之時,
不韋素來敬佩,卻無由酬謝,心下慚愧久矣!」
  「區區之舉,文信侯幸勿上心了。」
  「私恩身報,國恩功報。受恩無報,此不韋之不安也。」
  「文信侯心有疑團,但說便是,無須以愧疚表疑。」
  呂不韋原本欲引得神秘的寡婦清自己說出關注他的動因,不意這個老夫人竟是洞若觀火,
要他明白說話,思忖遮掩不得,便一拱手坦然道:「不韋心下不明者惟有一事:夫人何以時時
關注不韋行止,總在急難關節處現身襄助,縱無所圖,亦有因由,盼夫人明告。」
  「也好,老身便說。」玉天清悠然一笑,「文信侯為商之時亦曾稱雄天下,當知商旅所盼
者,官府重商之法度也。邦國重商,則商賈興。邦國賤商,則商賈亡。秦國固強,然法度賤商
卻是天下之最。文信侯秉政,漸開寬政之風,漸行農商並重之道,誠天下大幸也!老身既為秦
商,不該助一臂之力麼?」
  默然良久,呂不韋慨然一句:「夫人遠見,過我所望也!」
  「且慢。」玉天清輕輕叩案,「老身也有一己之求。」
  「夫人但說。」
  「我有一族侄,欲入仕途,託你門下如何?」
  「國家求才,此事何難!」
  「好。日後但有持『清』字簡投你者,便是我侄。」
  呂不韋點點頭,略一思忖道:「夫人,不韋也有一請。」
  「兩座館所,百萬金,無須你請。」
  呂不韋搖搖頭:「不韋此請不成,寧不受援。」
  玉天清顯然一怔:「文信侯––可是要老身示以真容?」
  「不情之請,夫人見諒。」
  「天意也!」玉天清粗重地嘆息了一聲,「你擔國政,不受疑人之援,卻也該當。」說罷
一揮手,兩名侍女便退到了大屏之後。呂不韋回頭一瞄,莫胡也輕步出門守候去了。玉天清一
抖黑絲大袖,一雙纖細豐滿白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髮冠,隨著一頭烏雲般黑髮散下,垂面黑錦
倏忽落地,一張帶著血紅傷疤的醜陋面孔在燈下煞是猙獰可怖!
  「夫人能否見告––」呂不韋聲音有些顫抖。
  那雙絕美的手又緩緩抬起,不知如何在頭上一繞,黑冠黑絲便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沒有
發生過。「你想知道,我也無須相瞞。」玉天清輕輕嘆息了一聲,「要救我族,海清女便要永
生做貞女,做寡婦清。留得處子面容,人我皆多不便––」平靜淡漠的話語中滲著一絲細微的
沙沙聲,依稀便是秋夜蒼涼的細雨。
  又是默然良久,呂不韋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話沒說便出門去了。到得庭院門口,一個黑衣
中年女子卻從燈影裡走了出來:「文信侯,夫人在咸陽灞上有金庫一座。這是路徑圖。這是入
庫寬簡。」呂不韋接過兩樣物事道:「若有要事,如何得見夫人?」中年女子沉吟片刻道:「夫
人素來不喜人約,然從來不誤大事,文信侯毋憂也。」呂不韋說聲知道了,便一拱手去了。
  回到咸陽,呂不韋又是夜不能寐,在池邊林下轉悠到月上中天才回到書房,鋪開一張羊皮
紙認真地寫了起來––
  請立懷清台書
  臣呂不韋奏:老臣嘗聞:石可破也,不可奪堅;丹可磨也,不可奪赤。今查:巴蜀大商玉
天清者,少時入嫁方氏,尚未合巹而夫溺水,又卒遇翁公伏罪,族業分崩在即;玉天清臨難救
族,以處子之身繼族長之位,使方氏得入秦籍,巴蜀賦稅與日俱增;疏財好義,多築路橋,常
濟急難,山民擁戴其業而不見侵犯,巴山之奉公守法遂成風習;其後,又襄助六十萬金助我商
戰,去歲大饑,大舟助糧百萬斛,誠有功於國也!尤令人感喟者,其女五十年守貞未曾改嫁,
時已耳順之年,猶處子之身矣!此等心志節操,理當為朝野萬民感念也。凡為天下,治國家,
必務本而後末也。所謂本者,務其人也。務人者,貴在彰其節操,若孝行,若守貞,皆當章榮
與國,使民效之也。故此,老臣請立台祠,以表玉天清之操行,以彰我王德治之道也!此萬事
之紀也,我王當行之。秦王五年夏。
  此日清晨,呂不韋上書依照慣例當即送往王城長史署。當值左長史王綰依照仲父秉政法度
,當即將呂不韋上書改寫為秦王詔書,並緊急呈太后宮閱過用印,回來後再加蓋秦王銅印,而
後立即作為秦王詔書頒發丞相府施行;而呂不韋的上書與詔書底樣,則與當日公文一起呈送秦
王嬴政做熟悉國事之讀。
  午後時分呂不韋接到詔書,立即在空白處批下:「著官市署會同司空府籌劃實施,建成之
日,擇吉大表。」官市署是丞相府屬官,統管舉國商事。司空府則獨立成府,執掌舉國工程。
兩府奉命,次日便在渭水之南的灞水柳林中勘定了一座小山,開始了築台工程。消息傳開,關
中秦人紛紛打問寡婦清其人其事,這位巴蜀女商人的神秘故事便在朝野迅速流傳開來,遂有了
一首巷閭傳唱的童謠:「烏氏裸,寡婦清,封君築台,禮抗千乘。牧長窮山,惟商顯榮,嗟我
耕戰,螢螢其功!」童謠傳開,蔡澤匆匆來到丞相府,力勸呂不韋立即停止建造懷清台。呂不
韋思忖片刻沉著臉問:「綱成君以為,重商必妨農戰麼?」蔡澤紅著臉道:「文信侯事中迷也!
不是老夫以為如何,而是秦人如何想頭!尊商重商,與秦國情不合,當審慎為是逐步化之!操
之過急,禍在你我也!」呂不韋正色道:「化秦如同變法,當效商君之堅直方有功效。我政不
傷民,何懼庶民一時之怨?商賈與民有功,何惜國家之顯名?遇議則改,持之不恆,為政為法
之大忌也。君可反我,且勿以保身之道勸我。」蔡澤一時大急,呷呷嚷道:「你十萬戶侯尚且
不懼,我五千戶封君怕個鳥!老夫偏跟你撐著,秦人終不成生咥了兩副老骨頭!」「好!你我
雙車共進退!」呂不韋笑歎一句又突然低聲:「以君之才,便沒有歌謠麼?」蔡澤恍然點頭,
呷呷大笑著去了。
  三日之後,又有童謠流傳坊區:「耕者功,戰者功,商者獨螢螢。有國法,有王命,解我
年饉者何無功?」此歌在秦中一時傳開,原先的嗟嘆童謠竟漸漸沒了聲息,老秦人卻爭先傳誦
起兩年大饑時的商賈之恩。
  原來,自嬴政即位的第三年起,自來風調雨順的關中竟是連續兩年大旱。滔滔渭水幾乎乾
了河道,蝗蟲大起,遮天蔽日,夏秋顆粒無收。大半年之後,庶民囤糧十室九空,朝野頓時惶
惶。秦法不賑災,呂不韋的丞相府只有依靠暗中拋出庫金壓低商市谷價來救一時之急,然若沒
有大宗糧米進入關中,再撐得半年勢必會有民眾大量逃亡。呂不韋緊急召見尚商坊的山東商賈
,一則激勵一則請求,期盼六國商旅設法解秦國燃眉之急。然六國商賈已各接本國密令,不許
向秦國運糧!咸陽之六國商賈所能做者,也就是平價甚或低價賣完現有存糧而已,顯然無法從
根本上緩解饑荒。正在呂不韋決意冒險開啟關中兩座穀倉之時,潼關渡口傳來急報:一支無名
船隊滿載稻穀停泊於河口,因渭水枯涸無法進入航道,請派牛車五千輛運載入秦!呂不韋大喜
過望,親自帶著一班吏員兼程東來,到達渡口之時,船隊主人卻已不在,水手班頭只有一句話
:「我家主人賣糧於秦,三年後收金便是。」遞上一支寬簡,便沒了言語。呂不韋感慨萬端,
情知尋覓無著,只有連夜卸船運糧,立即向各郡縣分發。
  秋冬稍安,開春之後卻是旱象依然,眼看夏種無著,秦國朝野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烏雲。
便在此時,北地郡又來急報:一支連綿馬隊南下,烏氏大商裸運糧救秦!呂不韋長呼一聲天意
也,便又立即親自北上了。未到北地,呂不韋便清楚了烏氏裸的情形。
  烏氏者,秦國北地郡之縣名也。裸者,人名也。烏氏裸,便是烏氏的商人裸,人呼烏氏裸
者是也。裸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為業。商鞅變法之後,整個河西高原被秦國收回,牧區再
也沒有了民眾最怕的拉鋸戰,畜牧便蓬蓬勃勃生發起來。及至裸做了族長,裸族之畜牧業已經
伸展到了陰山以北,與胡族常相交易了。裸豪俠仗義,善於周旋,與匈奴各部單于交好非常,
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馬商:將中原穀物鹽鐵賣與匈奴,再將換來的草原良馬南下賣與中原各國
。數十年下來,烏氏裸財貨劇漲,聲名遍及草原胡族。這年聞故國大旱饑荒,烏氏裸深感秦國
之威秦人之身給自己的胡商生意帶來的巨大好處,遂慨然買得大批燕趙糧穀並草原數萬頭肉牛
南下救秦。呂不韋接得浩蕩馬牛與數十萬斛燕麥稻黍,併力邀烏氏裸南下咸陽盤桓。烏氏裸入
咸陽三日,「秦王」詔書封烏氏裸領上卿尊榮,爵位與封君相同,號為烏氏君。也就是說,烏
氏裸雖非在朝官員,卻可以名正言順地享受如同綱成君蔡澤一般的儀仗、府邸、衣冠、車馬等
等諸般尊榮。在「尊榮必出於農戰」的秦國,商賈縱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貴胄格局的
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門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門額也不能有府邸標記;衣食住行可富不
可貴,譬如商賈不得乘坐帶有傘蓋軺的車,只因為傘蓋高低是爵位高低之標識。
  如此法度之下,烏氏裸竟爵比封君,可謂石破天驚!
  然則,其時畢竟饑荒大作人心惶惶,誰也顧不得去計較這些名位虛事,一時竟是風平浪靜
。事過境遷,轉過年來風雨如常饑荒漸去,老秦人眼見懷清台開工,便油然想起此事,不禁便
有了滿腹牢騷。及至念功童謠出,秦人一番咀嚼品味,感念之下自覺愧疚,便也不再計較商賈
獲顯榮的事了。
  八月秋風起,懷清台告成。秦王嬴政駕臨灞上拜祭開台,呂不韋親自宣讀了表彰詔書。關
中老秦人非但沒有非議之辭,且紛紛趕來拜祭。呂不韋大為感喟,對身旁蔡澤便是一嘆:「民
心為天也!天許我化秦,我何懼之矣!」嬴政見呂不韋慨然動容,遂過來關切道:「敢問仲父
,烏氏裸尚有封君之榮,玉天清何故只彰名不封爵?」呂不韋素來不以仲父輕慢君臣之禮,一
拱手道:「回覆君上:玉天清高年淡泊,曾言欲貴後人,有族侄可入仕途;容臣考校後論,若
有才具,自當封其爵位。」嬴政笑著點頭:「果真此人有才,便封他個等同侯爵!」君臣三人
便是一陣大笑。
  來年開春,學宮與賢苑兩座館所大體完工,呂不韋便頒發手書廣召門客。入夏時節,便有
山東士子紛紛來投。呂不韋大為振奮,立即與蔡澤開始籌劃編撰治國典籍事宜。正在此時,太
后宮卻傳來密書,要呂不韋兼程趕赴梁山宮共商國是。呂不韋捧著詔書愣怔半日,蔡澤卻撇著
嘴呷呷一笑:「梁山之夏,快活於咸陽多矣!公何遲疑哉!」說罷便搖著鴨步逕自去了。
  望著蔡澤已顯蒼老的背影,呂不韋不禁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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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空守西畤,太后趙姬實在是急不可待了。
  咸陽西北百餘里,有新老兩處宮室,古堡西畤與梁山夏宮。西畤,是秦人立國的第一座都
邑,實則是在山地河谷裡用大石原木搭建的一座簡易城堡而已。五百年前,周平王封秦人為東
周開國諸侯,地盤便是周人的老根––關中之地。封國時周平王便說得明白:「戎狄奪我故土
,毀我灃鎬兩京。秦能驅逐戎狄,即有其國也。」也就是說,地盤雖好,卻不現成,要秦人從
戎狄手中一寸寸去奪。其時秦人草草建城的全部用途只有一個,做與戎狄連年激戰的大本營。
悠悠五百餘年過去,距離谷口大道十里之遙的西畤都邑已經被歲月侵蝕成了山谷中一座人跡罕
至的小小石頭城,若非是秦人第一都邑而有官府時不時修葺維護一番,只怕早是廢墟了。過了
西畤十多里,便是秦昭王時建造的夏宮古邑。
  與夏宮所在的這片山地叫做梁山,是咸陽西北方向的第一道山地。後世《陝西通志山川》
云:「梁山高三百七十四丈,周九里,廣二里。正南兩峰相對,直北一峰最高。東與九嵕(山
)比峻,西與五峰相映,南與太白終南遙拱,為一方大觀。」梁山兩峰正在一片高地之上,幾
道河谷草木蔥蘢溪流多出,有草有水可進可退,堪稱佔盡兵家攻守之地利。久在隴西山地血戰
求存的老秦人當年將這裡作為攻佔關中的大本營,實在是獨具慧眼。及至關中成為秦國腹地,
梁山便成了最靠近咸陽的最佳消夏之地。較之於偉丈夫一般的巍巍南山,梁山便是柔美的處子
––山不峻絕,道不險阻,水不湍急,林不荒莽,習習谷風搖曳山野草木,直如佳麗之喁喁低
語。因了如此,晚年的秦昭王才在梁山河谷建造了一片庭院,名為夏宮,每年酷暑總要在這裡
住上一兩個月,風高水急林荒道狹的南山章台倒是很少去了。當然,最要緊的還是梁山近便,
飛騎軺車片時可達咸陽,夤夜有事可說走便走,誤不了任何軍國急務。也正是因了這種便利,
數十年後成為始皇帝的嬴政大肆擴建了梁山夏宮,梁山宮始成赫赫之名,這是後話。
  趙姬最喜歡的,便是梁山的秀美嫻靜。
  只有在梁山,趙姬才能依稀找見少女時熟悉的莊園日月。邯鄲山川是粗礪的奔放的熱烈的
,那漫山遍野的胡楊林永遠是燕趙山川的旗幟,無論是一片金紅,無論是一片粗綠,甚或是一
片枯紅的沙沙落葉,都瀰漫著一種乾爽一種凜冽一種令人心志煥發的天地生氣。來到秦國關中
,她最感不適處便是夏日的濕熱。第一年入夏,嬴異人特意陪她去了章台,可她卻在那裡似病
非病的臥榻了整整三個月。嬴異人大為不解。她說,章台山陰太重,冰涼到心,打不起精神。
於是,第二年夏日來到了梁山,她竟一直住到了第二年入夏,若不是嬴異人病勢沉重,她還是
不想回咸陽。異人詫異。她說,梁山疏朗,西畤古遠,人心舒坦。自此年年來梁山,除了年節
、啟耕、祭天、大朝等需要王后出面的大典,她幾乎釘在了梁山。後來,趙姬專諭王室工室丞
,在西畤古堡旁的樹林中另建了一座庭院,取名西苑,與梁山夏宮輪換來住。夏夜谷風習習星
河如洗,獨立樓頭百無聊賴,她便前半夜在夏宮,後半夜到西苑,卻也是不亦樂乎。
  說來自己也不明白,趙姬實在不喜歡咸陽這座煌煌大都。既厭煩永遠都在耳邊喁喁唧唧的
市聲,也厭煩周邊永遠都流淌不完議論不休的種種消息,更厭煩議國議政時大殿一片黑壓壓的
冠帶衣履與一個個銳聲刺耳的激烈論爭。幾次夢魘,這座煌煌大都竟化成了汪洋大海,鼓著巨
浪將她如沙石樹葉般吞沒!一身冷汗醒來,她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嬴異人死後,她幾次想離
開咸陽重回趙國,去尋覓少女時的自由歲月。然每當她要脫口而出時,竟每每都被身邊侍女的
一聲太后驚得一個冷顫!是啊,她是秦國太后,而且是秉政太后,除非暴死,她能走得脫麼?
整日抑鬱恍惚,她不知不覺地常常在王城夢遊了。一夜,小內侍趙高在王城唯一一片胡楊林中
看見了只一方蟬翼白紗一頭散亂長髮的她,嚇得頓時癱在了林邊。次日,已經是秦王的兒子嬴
政帶著太醫令前來覲見,診脈後的太醫令背著她對兒子低聲說了片刻,尋常聲稱自己離不開母
后教誨的兒子,才終於將她專程送到了梁山。
  咸陽宮的那片胡楊林,恰恰便是呂不韋在王城的理政署。
  重到梁山的第三日,呂不韋來了。雖然帶來了一大堆急待處置的國事,呂不韋卻一件也沒
有說,只是陪她默默地對坐著。趙姬也是一句話不說,只低著頭時不時一聲斷腸般的嘆息。從
正午坐到暮色降臨,兩人誰也沒有動得一動,誰也沒有說得隻言片語。掌燈之時,趙姬不經意
瞄了呂不韋一眼,心頭不禁猛然一抖!豆大的淚珠正從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蒼老面容上滾落,呂
不韋緊緊咬著牙關,兩腮抽搐得中風一般––臉色蒼白的趙姬輕聲屏退了侍女,走到了呂不韋
身邊,輕柔地摟住了那顆鬢髮斑白的頭,雪白的汗巾蒙住了那張淚水縱橫的臉。猛然,呂不韋
抱住了她瑟瑟抖動的身軀,那股力道幾乎要使她窒息過去––
  只是在那一夜之後,她才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渴求。
  自此,呂不韋每月必來。後來,便有了一道秦王詔書:每月月末三日,為太后丞相會政之
日,舉凡本月國事,務必在月末三日前理清待決。趙姬笑呂不韋畫蛇添足。呂不韋卻說,政有
政道,畢竟須得有個說法。趙姬卻說,你愛蛇足便蛇足,左右不許丟開我!說罷便抱住呂不韋
忙碌起來。雖然呂不韋體魄壯碩,卻總是莫名其妙地時不時萎縮不舉。無論趙姬如何殷切勤奮
熱汗淋漓,呂不韋只木然望著帳頂渾然無覺,那初始曾經的雄風也總是渺渺無期。便在兩人興
味索然地疲憊睡去之時,呂不韋卻往往在更深酣睡之中突然挺進,她那灰色的夢便頓時一片火
海一片汪洋!清晨遊山,趙姬紅著臉嘲笑那物事患得是五更瘋。呂不韋總是皺著眉頭一聲粗重
地嘆息,你太后也,我丞相也,秦王日長,如此終非常法也!趙姬卻咯咯笑了,太后丞相不是
人麼?當年宣太后私通朝臣幾多,誰說甚來著!秦王再大又如何?我正尋思,待他親政,我便
再嫁給你這丞相!那一刻,呂不韋臉都白了,愣怔間勉力對她笑了笑,昭妹莫任性,此事還是
容我三思,總得有個妥善出路才是也。趙姬卻是聳眉立目,妥善個甚?索性你我辭國,做范蠡
西施泛舟湖海,強如教這沉沉冠帶活活絞死!呂不韋默然無語,直到離開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那次以後,呂不韋已經大半年沒有再來了。
  每次派親信回咸陽敦促,呂不韋都有千百個實在不能前來的理由。趙姬一次又一次地體諒
了呂不韋,一次又一次地告誡自己且莫任性,當設身處地為他著想,要呂不韋既全力輔佐自己
的兒子,又悉心做自己的夫君,畢竟難為他了。然則無論趙姬如何在心中為呂不韋開脫,已經
重新燃燒的肉體卻由不得自己。夜來輾轉反側吞聲飲泣,白日茶飯不思恍惚如夢。為了不使自
己再度陷入夢遊,她便每日夜半騎馬,從夏宮飛馳西苑,又從西苑飛回夏宮,直至折騰得自己
疲憊地倒下。幾個月過去,一日不意攬鏡,她竟被鏡中的自己嚇得尖叫起來––兩鬢絲絲銀髮
,一臉密密褶皺,蒼白的瘦臉直如五十歲老嫗!她哭了,整整哭了一日一夜,為了上天對她的
折磨,為了命運對自己的欺騙。她分明是生就的嬌媚女兒身,上天卻教她每每久曠。當年因了
呂不韋的冷漠,她嫁給了火焰般燃燒的秦國公子嬴異人。可這叢火焰卻只燃燒了短短半年,便
倏忽飄逝了。多年之後,當她帶著兒子嬴政被隆重接回秦國時,昔日的火焰竟莫名其妙地熄滅
了。當年公子做了秦王,卻沒有了她日夜夢想的凜凜英風,她期盼他對她能如當年那般任意肆
虐。可一切都是夢幻,嬴異人竟不可思議地變成了一個臥榻病夫,只能時不時撫摩著她焦渴的
肉體,擠出一絲難堪的笑來。呂不韋的不期到來,非但圓了她少女初情的夢,更點燃了她奄奄
一息的慾念。終於,她綻開了豐盈旺盛的生命之花,倏忽變成了一個艷麗的絕代美夫人。侍女
歆慕,朝臣驚歎,她更是快樂得幾乎要醉了––然而曾幾何時,這一切竟眼看著又將成為一場
夢幻。便在她瘋狂地用藥杵砸著銅鏡的時候,她突然明白了,她一生的命運磨難都是因呂不韋
而起的!呂不韋逼她嫁給了嬴異人,第一次拋棄了她!呂不韋喚醒了她的垂死靈魂卻又置之不
理,第二次拋棄了她!夢而又夢,碎而再碎,不是呂不韋卻是何人?那一刻,她橫下了心,要
召呂不韋來說個明白:或她再嫁呂不韋,或兩人辭國隱居,否則她便與呂不韋同死同葬!
  做好了一切準備,也派出了親信信使,呂不韋卻依然沒來。
  氣狠之下,她第一次動用太后大印,下詔呂不韋前來議政。
  下詔三日,呂不韋派書吏送來一信,說正在為她物色一宗可心大禮,不日即到,要她平心
靜氣等得幾日。書吏還帶來了呂不韋親自為她配製的一箱安神清心草藥,備細寫了煎服之法,
其情殷殷,躍然紙上。趙姬又一次心軟了,淒然嘆息一聲,滿腹怨恨又化做了刻骨銘心的念想。
  這次呂不韋倒是沒有泥牛入海。一月之後,呂府的女掌事莫胡到了夏宮,給趙姬帶來了三
車茶酒衣食與各種器玩,也帶來了呂不韋的關切之心。趙姬雖是太后,一應物事可說應有盡有
,然則在精於器物的昔日大商呂不韋送來的這些絕世佳品面前,也是嘖嘖稱奇愛不釋手。莫胡
是個極其可人的女子,雖然已經年逾三十,卻有著少女難以比擬的風韻,更兼聰慧過人見聞多
廣,一日間便與趙姬處得姊妹一般。趙姬原本便無視法度厭惡威嚴,得遇如此可心女子,又是
呂不韋身邊之人,親暱之心油然而生,夜來便拉著莫胡同榻並枕抱在一起說話,說得最多的自
然是呂不韋。越說越入港,趙姬便揪著莫胡耳朵悄悄笑問,小妹可是他的人了?莫胡紅著臉將
頭埋在趙姬胸前咯咯笑道,小妹原是他買的女奴,能不是他的人麼?趙姬又問,目下他還要你
麼?莫胡羞澀道,夫人月紅時有過兩次,只摟住我睡,卻做不得事。趙姬便問,是病麼?莫胡
連連搖搖頭,我敢問麼?我只悄悄說給了夫人;夫人笑說,不行近半年了,才曉得,預備著與
老姐姐守活寡便是了;我問何不找太醫診治,夫人說藥都服了幾個月,甚動靜沒有,連清晨尿
勃也沒有了,只怕是真不行了;姐姐你說,為甚忒般厲害一宗物事說不行便不行了?趙姬聽得
心頭怦怦直跳,心下直悔錯怪了呂不韋,莫不是自己太瘋,他能好端端塌架了?
  盤桓幾日,夜夜親暱,趙姬與莫胡幾乎是無話不可說了。這夜說得熱鬧,趙姬便問莫胡經
過幾個男人?莫胡說兩個,姐姐幾個?趙姬便說也是兩個,說罷一聲嘆息,你說,男人物事莫
非都是這般不經折騰?莫胡咯咯直笑,不曉得不曉得。笑得一陣恍然欲言,卻又笑得趴在了趙
姬大腿根兒。趙姬大奇,擰住莫胡嫩白的臉蛋兒便要她說話。莫胡一邊討饒一邊吃吃笑道,姐
姐可知,男人物事能有幾多大幾多硬麼?趙姬噗地一笑,向莫胡的臉打了一掌道,明知故問!
說,你見過多大多硬物事?莫胡便吃吃笑著講述了一則奇聞––
  那日,莫胡去渭南賢苑送藥,呂不韋卻不在書房,等候之時她竟起了睡意。正在朦朧之際
,一陣喧嘩笑語加著連聲驚歎突然從庭院林下暴起。莫胡睜開眼睛走到窗下望去,頓時心下突
突亂跳!一個生著連鬢大鬍鬚的壯偉後生赤裸裸挺立在人圈中間,一個車輪正在圍著他飛轉,
那車軸孔中的物事竟是一根巨大的紫黑色的陽具!莫胡眼力極好,眼看那支陽具青筋暴漲勃勃
聳動,便知絕非虛假障眼的方士法術。待車輪靜止,那支硬得不可思議的陽具還將軸孔彭彭敲
打了幾下,才聽得一個帶著胡腔的粗厚聲音大笑了一陣,如何?這是在下絕技,誰個敢來一試
?正在此時,眾人卻哄笑著紛紛散去。莫胡一看,原來是呂不韋匆匆來了,連忙便倒在書案上
睡了過去。
  趙姬蒼白的臉紅得晚霞一般喃喃自語,那廝胡人?有名字麼?莫胡咯咯直笑,此等奇人偉
丈夫,我也上心哩,悄悄一打問,竟是新來門客,名字忒怪,叫做?對!叫嫪毐!趙姬笑著在
莫胡的雪白豐臀上連打幾掌,偏你有眼福!還能記住如此一個怪名字!哪兩字?寫來!莫胡笑
叫著連呼遵命,便在趙姬的肚皮上寫畫起來,姐姐,記住名字管甚用?一飽眼福才叫奇觀。趙
姬便是幽幽一嘆,我不若小妹,只這梁山便是我終生牢獄也!莫胡卻爬上來摟住趙姬在耳邊吃
吃笑著說了一番,末了笑問一句,姐姐,我這謀劃如何?趙姬不禁面紅過耳,親暱地將莫胡攬
在了懷中笑道,若有如此一個玩物,小妹也來消受一番。莫胡連忙笑叫著爬開,不敢不敢,莫
胡見了那物事發暈,小命要緊也!趙姬一把扯住莫胡長髮便騎到了莫胡那滑膩豐腴的背上,一
邊捶打一邊笑叱,教你個死妮子小命要緊!偏姐姐命賤麼?莫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姐姐池深
,命大!小妹太淺,只怕那物事溺得一泡,也要淹死人哩!趙姬不禁咯咯長笑,一時心旌搖動
身子大熱,驟然一股熱流噴出便軟滑在了莫胡背上––
  盤桓了旬日,莫胡還是回了咸陽,趙姬又開始了彷徨焦慮。
  又是月餘,時當春尾夏頭,正是梁山不冷不熱最為舒適的陽春之季。這日午後,一支馬隊
牛車轟隆光當地到了夏宮。趙姬正在山坡跑馬,遙見車隊馬隊,以為必是莫胡到了,連忙一馬
飛回,在莊園南門恰恰截住了前來車馬。迎頭參拜者卻是已經白髮蒼蒼的給事中。趙姬頓時興
味索然,轉身便逕自回了寢室。隨即莊園內外進出腳步匆匆,趙姬情知又是王城依例送來了過
夏物事,也懶得理會,便進浴房沖涼去了。換好乾爽衣衫出來,趙姬鬱悶未曾稍減,正要吩咐
掌事侍女備車去西苑,給事中蒼老的聲音卻傳了進來:「老臣請見太后。」
  雖則心下厭煩,趙姬卻也明白這是法度,她不在那方羊皮紙上用印,臣工便無法回王城覆
命。冷冷一聲答應,老給事中便腳步輕悄地到了廳中。趙姬漫不經心地一指書案道:「印在玉
匣,自己用了。」老給事中恭謹地蓋好了太后大印,卻只向羊皮紙上哈著氣不走。趙姬便皺起
眉頭:「路上去哈,我要去西苑了。」老給事中連忙躬身低聲道:「老朽受呂府女掌事之託,給
太后帶來了一宗物事尚未交接。」趙姬淡淡道:「她倒托大,自己為何不來?」老給事中連忙
道:「太后明察:渭南兩院門客大滿,竟日論戰。女掌事說,文信侯教她去襄助料理,入夏有
了頭緒方得分身。」趙姬便是一笑:「也罷。卻是甚個物事?」給事中道:「一輛緇車,一個內
侍。」趙姬不禁又氣又笑:「乖張也!梁山內侍二十餘,要那物事何用?還不如送一隻狗來!
」給事中連忙搖頭:「不不不,太后容老朽稟明:這個內侍,本是文信侯女掌事親為遴選,言
其多才多藝,使人不亦樂乎;為太后頤養天年,女掌事特意知會老朽,依王城法度行淨身之術
,而後進獻太后為樂。」趙姬沒好氣道:「也罷也罷,左右一隻活物,來便來也。」說罷回轉
身喚進守在門廊下的中年侍女吩咐,「你且去隨給事中將車接了,隨我軺車趕往西苑,看這活
物能給我甚個樂子?」
  待給事中的車馬離去,趙姬便自己駕了軺車快馬上道。但住梁山,她素來都是自己駕車自
己騎馬,從來不要馭手駕車。也只是在車馬飛掠山林之時,她才依稀有得些許少女時的奔放情
境,心緒也才略微有些輕鬆。自於莫胡盤桓旬日,她的心便被一個荒誕的夢燃燒起來,焦渴地
期盼著可人的莫胡能給她一個真正的聞所未聞的奇觀,左右也不枉了這天生的女人之身。不想
這個莫胡如此掃興,竟給她送來了一個淨身內侍,虛應故事還說能使人不亦樂乎,當真豈有此
理!看來還得召呂不韋來梁山,要再不來,她便親回咸陽與兒子嬴政理論,逼也要逼得他贊同
她嫁給呂不韋;呂不韋若是推辭拒絕,她便親登丞相府,大張旗鼓地與陳渲住在一起,看你個
呂不韋如何處置?心之將死,身敗名裂又怕甚來––
  「太后勒馬!西苑到了。」
  若非身後飛騎侍女銳聲一呼,趙姬的青銅軺車便要衝進荒莽的山林了。待車馬徐徐勒定,
趙姬馬鞭一指:「上山!」飛車衝上了西苑旁綠草如茵的山坡,趙姬下車沾拭著額頭細汗吩咐
道:「擺我趙酒,都來痛飲一回。」侍女掌事過來悄聲問:「那個活物在車中直喊飢渴,如何處
置?」趙姬冷冷道:「狗!將他下來,丟他一根骨頭一盆水了事。」
  待一方大氈在草地鋪開酒肉擺置整齊,兩個小侍女偎著趙姬品啜凜冽的趙酒時,侍女掌事
帶過來了一個黝黑偉岸的漢子,一身內侍黑衣,三寸布冠軟塌塌爬在一頭散髮之上,臉膛光溜
溜紅赤赤猶如剛被滾水燙過的新豬一般怪誕!趙姬不禁看得噗地一笑:「一副好身材,只可惜
沒了那般物事也。」兩個小侍女便偎著趙姬笑做一團。突然,一個小侍女驚訝叫道:「喲!太
后快看,生拔鬍鬚也!莫怪臉紅得鮮豬一般!」另個小侍女便紅著臉咯咯笑了起來:「莫如也
生拔了頭髮,便活脫脫一頭黑豬也!」
  「豬便豬!老爹要酒肉!」壯漢猛然一聲大喝。
  嘩地一聲,趙姬與幾個侍女笑成了一片。侍女掌事笑得彎了腰:「喲!豬火氣蠻大也!先
下得那排滿肉大骨頭,喝得那盆清水再說酒肉了。」壯漢嘟噥一句,只要有得咥,一排骨頭算
個鳥!說罷兩腿大岔開小山一般坐在兩隻大陶盆前,撈起大排骨便是狼吞虎嚥。趙姬們一爵酒
還沒啜完,壯漢手中的大排骨便蕩然無存。趙姬們一時屏息,只見壯漢又將盛滿清水的大陶盆
高高舉起,一柱急流朝著那張大嘴便灌了下去,也不見壯漢吞嚥,急流卻忽忽入腹,片刻間大
陶盆清水便一滴不出了。
  侍女們驚愕地笑叫起來:「呀!長鯨飲川也!」
  趙姬也笑了:「小子倒是本色,叫甚名字?」
  「俺叫嫪毐!說了也白說!」
  「為甚來?」
  「女人都是笨豬,記不得俺這帶毛女人半毒豬!」
  嘩啦一聲,侍女們又是噴聲大笑,分明是酣暢極了。這個被人罵做豬狗或罵別人做豬狗皆
不在乎的壯漢,卻竟能將自己的名字拆解為「帶毛女人半毒豬」,至少便不是一個真正的笨漢
,明而粗,惠而猛,當真妙不可言也!心念及此,趙姬咯咯笑罵道:「你這黑豬,忽而秦聲,
忽而齊語,豬頭豬惱卻分明一個胡奴,小子究竟何國人氏?」壯漢昂昂道:「俺嫪毐,生在陰
山,長在之罘,老根卻在秦國!你老姐姐說,俺嫪毐是何國人氏!」說罷又不勝沮喪地兀自嘟
噥一句,說也沒用,女人都是笨豬。侍女們又是一陣樂不可支的大笑,竟是誰也沒覺得這是對
太后的冒犯。侍女掌事一巴掌打落壯漢頭上軟塌塌的布冠笑問:「你個笨豬,可知道送你到此
為了甚來?」壯漢依然一副昂昂然神情:「知道!那個女掌事說了,給一個貴夫人做榻奴,陪
她甚來?對!不亦樂乎!」一個小侍女氣咻咻道:「呸呸呸!榻奴要你麼?黑豬模樣!」壯漢
卻高聲大嚷起來:「休說黑豬,給你做榻奴俺嫪毐還不願意,脆得豆芽菜一般,經得折騰揉搓
麼!給你個小母狗說,俺有大本錢!有絕技!只這位老姐姐一盆好菜,配我侍奉!你等幾個,
哼哼,配不上!」
  轟哈一聲,侍女們又笑又罵又羞又腦,卻對這種聞所未聞的驚人的粗俗無可奈何,除了一
口聲罵豬罵狗,竟是一句解氣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趙姬笑悠悠打量著這個黝黑粗俗半髒半淨半
清半濁似愚似智的後生,心頭竟甜絲絲地。雖然那幾句赤裸裸地奉承是髒污的狎邪的純然肉慾
的,卻也是結結實實的,從來沒有從一個男人口裡聽到過的,她本能地相信,這也是真實的!
不是麼?作為一個真實的肉體的女人,那幾個嫩豆芽般的小侍女能比她更值得男人享受麼?這
頭黑豬倒也精明,真是個折騰女人的高手也未可知。只可惜他被閹割了,沒了那物事充其量也
只是個逗樂的活寶而已,莫胡啊莫胡,你倒下得手也!
  「你等先回西苑,我聽這黑小子樂樂。」
  侍女們嘻嘻哈哈地跑開了。女掌事臨走還遞過來一根馬鞭笑道:「這頭豬皮粗肉厚,打他
幾鞭定然解氣!」趙姬接過馬鞭笑了:「黑小子,敢讓我打麼?」「敢!」嫪毐一把扯開內侍
黑絲袍,赫然露出結實黝黑的上身,兩步便爬到了趙姬面前,「老姐姐打我便是疼我!」趙姬
笑吟吟用鞭桿敲敲那黝黑的脊梁,彭彭之聲一方石板也似,不禁咯咯直笑:「小子石頭一般,
打不動也。哎,你小子方才說甚?大本錢,絕技,都是甚來?」「老姐姐想看麼?」嫪毐嘿嘿
一笑,猛然翻身直跪在趙姬面前,一扯腰間大帶,一支巨大的物事便直撲趙姬眼前!啊喲一聲
尖叫,趙姬便軟在了嫪毐腳邊。
  「還有絕技,老姐姐!」
  「走––」趙姬面紅耳赤地閉著雙眼,兩手軟軟地推著。
  「走個甚來?俺侍奉老姐姐絕技!」嫪毐兀自嘟噥著,粗大的臂膊不由分說攬起了趙姬軟
成爛泥的身軀,撕扯開華貴的錦繡,一挺身便猛然長驅直入。趙姬痛楚地大叫一聲便昏昏然不
知所以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趙姬睜開了眼睛,直覺自己渾身酥軟得麵團一般,眩暈得飄
悠在雲中一般,噫!燈也亮了?啊!身子下濕糊糊是血還是––猛然,一陣粗重地鼾聲在榻邊
響起,啊!這頭黑豬!趙姬要霍然起身撲了過去咬斷這頭黑豬的喉嚨,卻變成了軟綿綿滾在一
座黑山之上臉頰緊緊貼住了那粗壯的脖頸口水隨著粗重的喘息淹沒了毛乎乎的胸膛。老姐姐醒
了,來勁也!黝黑的一雙臂膊猛然托起白光光的肉體猛然摁了下去,趙姬一聲微弱的呻吟,便
被洶湧無邊的潮水淹沒了––
  夏天還沒有來臨,蒼白憔悴的趙姬便變成了一個紅潤嬌艷的美婦人,兩鬢的白髮竟神奇地
消失了。竟日胡天胡地,趙姬沒有了那怕片刻的獨處,任何事都無暇去想也來不及想。那嫪毐
隨時隨地都可能不可思議地將她盡情蹂躪一通,片刻離身,她便立即忽忽大睡,往往還在沉沉
之中,便又被折騰醒來。趙姬第一次嘗到了連做夢也沒有了空閒的疲憊舒暢與忙碌,心下幾乎
成了一片空白,只終日搖曳著那宗令她沉迷的物事。立秋那日,侍女掌事稟報說丞相府送來待
決公文十多卷,其中六宗要太后用印。她愣怔良久才恍恍惚惚笑了,噢噢噢,丞相府呀,用便
用了。女掌事問要否給文信侯帶信?她又是一陣愣怔恍惚,文信侯?噢噢噢,不看我忙麼,聒
噪!女掌事再沒有說話便走了。
  一冬窩罷,夏宮太醫照例給太后做開春調理,一診脈卻驚得半日不敢說話。在趙姬慵懶地
嘲笑中,太醫才顫顫兢兢地說,太后有了身孕。旁邊女掌事頓時嚇得沒了顏色。趙姬卻咯咯笑
道:「女人沒身孕還是女人麼?本后有身孕,又不是你等有身孕,我都不怕你等怕甚來?」
  立春時節,趙姬第一次用太后印知會秦王並丞相府:內侍嫪毐,忠勤任事,擢升給事中,
等同庶長爵,留掌太后宮事務。三日之後,丞相府發來官印上書,說秉承太后詔令,已經將內
侍嫪毐之官爵列入俸金,太后毋念為是。然則,王城的秦王兒子卻始終沒有回書。從攝政法度
說,封官賜爵之事,不親政的秦王是無話可說的,也就是沒有任何干預的權力;然則,從禮儀
人倫說,作為親生兒子的秦王,對母后對身邊寵臣的封賜表以認同卻實在是該當的;不做任何
表示,未免太過尷尬了。
  趙姬驀然想起,兒子已經有大半年沒有來梁山夏宮做孝行探視了。知道兒子秉性,趙姬心
下不禁有了些許忐忑與歉疚。然則一夜之後,盛年怒放的艷麗美婦人又將一切的一切都拋到了
九霄雲外,連必須有秉政太后參與的春耕大朝會都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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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雍城之亂

【第一節】
  嬴政很是煩惱,直覺此等一個秦王實在是曠世窩囊。
  自母后長住梁山,倏忽三年過去,他已經二十歲,做秦王已經七年了。三年之中,國事尚
算平穩。對外,蒙驁王齕一班老將連續出戰山東侵削三晉,小勝連連,先後奪得三十餘城,新
設了東郡;期間,趙魏韓楚拉著衛國做成了一次五國聯兵攻秦的小合縱,攻下了秦國從趙國奪
取的壽陵,蒙驁親率秦軍大舉反擊,未曾接戰五國聯軍便自行退兵了。內政,文信侯當國,雖
有兩次大旱饑饉,終是無關大局,諸事皆有條不紊。漸漸長大的嬴政雖不親政,對用人、決策
、實施等諸般實務也是概不過問,然卻時時關注著秦國大勢,身處局外而日日勤奮披閱公文典
籍,留心踏勘朝局變化,反倒對國事有了一種超然的清醒的評判。三年以來,嬴政越來越清楚
地覺察到,繁盛穩定之後,一種巨大的危機正在逼近秦國,逼近自己,而他卻無能為力!
  最感束手無策者,便是對自己的母親。
  三年以來,攝政的太后母親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教嬴政忿忿然臉紅,卻又無
可奈何。最初,精靈般的小趙高悄悄打探得一個消息:送入梁山的嫪毐沒有被閹割,是個假內
侍!嬴政黑著臉問趙高如何知道?趙高說,嬴政派他去梁山給太后送秋儀時,他見到了嫪毐,
一看便知是個假貨!回咸陽後,他私下找一起從趙國來的一個淨身坊內侍打問,那人說,根本
沒給此等一個人淨過身。嬴政聽得吞了蒼蠅般作嘔,然夜來一番回味,終是體諒了母親。戰國
之世風習奔放,趙秦兩國更是多有胡風,王后在國君死後改嫁或是與大臣交好,原也是尋常之
事。母后正在盛年,沒有與秦國的大臣將軍私相交好,那一定是顧及他這個秦王兒子的尊嚴。
如今有得如此一個「內侍」侍奉,實在也算不得甚,何須輜珠較之?次日,嬴政立即對趙高一
番叮囑,嫪毐之事休對任何人提起,只做他是真內侍便了。趙高頻頻點頭,連說知道知道。
  想不到的是,半年之後,母親下了一道攝政太后詔,竟將嫪毐擢升為王城內侍的最高官爵
––給事中!原先的老給事中貶黜為郎官,卻又「領王城事務總管」。詔書一下,整個王城內
侍侍女無不驚愕!這給事中向有兩大職權:一則職掌王城內所有非國政事務,二則總管內侍。
此等詔書實際上便是教嫪毐只做官只管人,而不做事!嬴政深感突兀,更覺母后不曉事理法度
。身為一國太后,畢竟不是桑麻女子,有一個侍奉臥榻的「內侍」便也罷了,何苦如此張揚?
若是嫪毐的「內侍」真相傳揚開來,豈不引天下大大恥笑?再說,縱是實在要封賞這個匹夫,
也當依照法度,人、事兩權歸一,原先的老給事中也好另行安置;如此嫪毐掌權管人,老給事
中成了小郎官,卻要分派內侍們做事,每個內侍侍女及一應後宮女官之功過賞罰豈不生亂?當
真大謬也!負氣之下,嬴政始終不理睬這道詔書,例行的孝道探視也一應取消。嬴政是想教母
親明白:如此作為大大不妥,該當收斂才是。
  誰知,荒謬的事情竟是剛剛開始。便在嫪毐成為給事中半年之後,小趙高又悄悄說給他一
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太后與嫪毐生下了一個兒子,已經秘密移居雍城舊宮,著意迴避咸陽耳
目!
  「果真?」嬴政的臉刷地變得蒼白了。
  「小高子死得百次,也不敢虛言!」
  那一夜,嬴政獨駕緇車飛出了咸陽,回到了久違的已經被叫做鴻台的山間莊園,打馬在河
谷奔馳了整整一夜。回到咸陽王城,嬴政對已經是十五歲少年的趙高一番秘密叮囑,小趙高便
向已經遭貶的王城老給事中討了個差事,到雍城宮做雜役內侍去了。未及一月,小趙高便傳回
密信:太后又有了身孕!嬴政氣得心頭滴血,卻思謀不出如何應對這等難堪的事件。有幾次,
他都想找仲父呂不韋商議,可每次一閃念都本能地覺得不妥,如何不妥,自己卻又說不清楚。
彷徨之下,又想找來蒙恬商議,又覺太過唐突難以啟齒,終究還是氣狠狠擱在了心頭。若是僅
僅如此,也許過得一陣嬴政也就自行開脫了。生兩個兒子又能如何?終不成母后教這兩個孽子
來做秦王!再說母后獨居又心有顧忌,召高明太醫配製流藥畢竟不便,她又能如何消解得此等
難堪?縱是密召武士暗中殺了這個狂且之徒,母親要再找別個男子,徒歎奈何也!
  然則,事情卻遠遠沒有僅僅如此。今年開春,小趙高從雍城秘密趕回咸陽,帶來的消息更
是嬴政無論如何也無法預料的––太后與嫪毐私約:秦王死,立嫪毐之子為君!
  「今古奇觀也!」嬴政反倒拍案笑了。
  小趙高卻是直白:「信與不信,我王自斷。小高子卻要稟明事體原委:我通得太后一個侍
榻小侍女,許他日後一個可心前程,或以自由身出宮嫁人,或做秦王女官。小侍女對嫪毐得寵
原本大有醋意,便答應替我留心那個渾毛豬。這次密謀,是太后當著小侍女面與嫪毐說得。那
個渾毛豬高興得又跳腳又拍掌,還當著小侍女的面將太后––」小趙高驟然打住,嚇得直抹額
頭汗珠。
  「小高子,」嬴政卻渾然無覺地淡淡道,「日後做事可許人金錢,不可許人官爵。這是大
秦國法,不可越矩,記住了麼?」
  「小高子記住了!」
  「好。今夜無論誰來,只說我方歇息。呵,除了仲父。」
  「嗨!」小趙高軍士般答應一聲赳赳去了。
  一夜未眠,嬴政終於絕望了。這個太后還是自己的母親麼?這個母親還是秦國的太后麼?
與一個「內侍」私生兩子,藏匿雍城舊都深宮,非但絲毫不以為羞恥,反倒要取代嬴政做秦王
,當真滑天下之大稽也!一個身為太后的女子,盛年之期如此迷醉於淫樂,顯然已經遠遠超越
了禮儀風習所能認可的人之常情。以秦趙風習說,寡居私通可也,私通生子可也。然則,這個
母親太后竟要以私通之子,在法度森嚴的秦國承繼非嫡系王子不能染指的秦王大位,如此無視
人倫之大防,豈非狂亂癡迷?嬴政反覆揣摩,太后之所以如此荒誕不經,無非有兩種可能:不
是慾望過度而患了失心淫瘋症,便是實實在在地臣服在嫪毐那個渾毛豬的胯下了。無論哪種可
能,對秦國,對自己,都將是無法洗雪的恥辱!而若是後一種可能,即太后母親清醒地有意地
為她自己與這個狂且渾毛豬的將來構築永久的巢穴,則危機更為深重,局面將更難以收拾。然
則,究竟太后母親之荒誕行徑是病情所致還是欲心所致,嬴政卻是一時難以評判––思慮竟夜
,嬴政決意再忍耐得一陣,待真正清楚局勢要害時再謀如何應對,目下惟需上心者,便是絕不
能再接近母后,以防她等有殺心––心念方生,「秦王死」三字竟如轟雷擊頂般陡然閃現在心
田,心下頓時雪亮––是也,嬴政不死,孽子何以為秦王?嬴政尚未親政而言其死,能是如何
謀劃?!
  嬴政突兀一個激靈,竟不由自主地軟在了池畔。直到小趙高來將他扶進了王城寢宮,嬴政
依舊是大汗淋漓面色蒼白。小趙高連忙要去召太醫,嬴政卻搖搖手低聲道:「不要太醫,去尋
蒙恬,快!」
  正午,王城官吏進出最稀疏的時分。小趙高駕著秦王緇車轔轔入宮,在大樹濃蔭的東偏殿
外一掠而過便消失了。扮做內侍模樣的蒙恬腳步匆匆地進了殿廊,廊下一個老內侍立即將他領
進了秦王書房後的密室。直到入夜,蒙恬才又鑽進緇車轔轔去了。
  便在嬴政開始謀劃自保的時刻,五月大忙來臨了。在重農尚戰的秦國,五月是雷打不動的
督農之季,非但郡縣官吏全部出動到村社激勵督導排解急難,便是國府相關官署的吏員也飛馬
各郡縣督察農時,若有郡縣不能解決的急務便飛報國府定奪。咸陽的丞相府則是晝夜當值,時
刻通聯各官署,全力調遣各種力量確保夏收夏種。這是秦國的久遠傳統,雖為大國,亦絲毫無
變。文信侯呂不韋非但下令丞相府吏員依法度當值,而且下令門客院休農一月,全部三千門客
皆下關中村社督農視農。嬴政自然也遵從慣例,知會仲父後便帶著王綰、趙高與幾個武士到關
中視察農事去了。
  旬日之間,嬴政一行方到驪山,便接到丞相府特使急報:太后有特急詔書,命秦王還都與
文信侯一同奉詔。思忖片刻,嬴政對特使笑道:「目下舉國農忙,有事仲父知會我便了,何須
還都也。」特使還要說話,嬴政一擺手道:「我這秦王尚未親政,素來不接詔書,只事後披閱
。此乃法度,特使回去覆命便是。」於是,特使只有怏怏去了。
  不想便在次日午後,呂不韋卻親自飛車到了驪山。嬴政與隨從們正在幫農夫們裝車運麥,
見官道車騎煙塵是文信侯旗號,不禁大感意外。及至擦拭著汗水匆匆來到道邊林下,呂不韋車
騎堪堪飛到。嬴政正要行禮,呂不韋卻一步下車扶住了他:「秦王已經長成,無須再行這少年
之禮了。」說罷拉住嬴政便到了樹下,將身後書吏手中的銅匣捧了過來,「太后兩道特急詔書
,老臣呈王披閱。」嬴政默默打開銅匣,展開了第一道詔書:給事中嫪毐忠勤王事,封長信侯
,秦王得稱假父,封地山陽城連帶周邊六萬戶!第二道詔書是:自且月起,長信候以假父之尊
代太后秉政,與文信侯呂不韋同理國事!
  「秦王以為如何?」呂不韋淡淡問了一句。
  「仲父以為如何?」嬴政也淡淡問了一句。
  「秦王有所不知也!」呂不韋慨然嘆息了一聲,「以大臣攝政成例,爵高者為首為主。大
臣如此,更何況太后攝政也。太后昔年不問國政,老臣尚可勉力周旋。太后但要攝政,老臣也
是無可奈何矣!今日之勢,太后分明是要將自己的攝政權力交於嫪毐了。此等變局,老臣始料
未及也!如之奈何?」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仲父當初何不與母后成婚?」
  「豈有此理!」呂不韋面紅過耳低聲呵斥了一句。倉促之間,呂不韋一時不清楚嬴政說的
這個「當初」究竟是說邯鄲之時還是梁山之時,而無論如何,嬴政有得此說,至少是知道了當
年的他與趙姬的情愫淵源。而能告訴嬴政的,不是嬴異人便是趙姬。喘息片刻,呂不韋緩緩道
,「當年之事,不敢相瞞。邯鄲遇先王之時,老臣與時當少姑的太后確有婚約。先王得識太后
,矢志求之,老臣自當成全。豈有他哉!」
  「仲父,我說得並非邯鄲之時。」
  「––」驟然之間,呂不韋面色鐵青。
  嬴政卻將手中詔書憤然摔在塵土之中:「名節之重,寧過邦國存亡哉?!」霍然起身逕自
一步一步地淹沒到金黃的麥田中去了。
  剎那之間,呂不韋分明看見了嬴政眼眶中的淚水。眼見那年輕偉岸的身軀沉重地在麥田中
踉蹌奔走,呂不韋不禁粗重地嘆息一聲,油然生出一種愧疚之心––呂不韋啊呂不韋,你當真
是以功業為重麼?果然功業至上,何不能如商鞅一般不計名節而寧願以死護持大局?「名節之
重,寧過邦國存亡哉!」年輕秦王說得何等好也!然這般器局你呂不韋有麼?既顧名節,何與
太后私通?既要功業,何不索性與太后成婚,只要秦國穩定,縱死又有何妨?千不該萬不該,
不該顧忌名節而生移禍之計,密進嫪毐進身太后,到頭來竟是弄巧成拙,非但失了攝政亂了國
家,且完全可能引火燒身!嫪毐氣象,決然不能善終。嫪毐真相,終須水落石出。到得那時,
你呂不韋名節何在?大義何存?功業善終之夢想又在哪裡?趙姬啊趙姬,人固有情慾,然呂不
韋何能想到你淫蕩若此!原本是投你所好,誰知你竟在慾火中大失品味,變成了一個縱情縱慾
還將廟堂公器當作玩物一般取悅那隻豬狗狂且!更有甚者,還教那豬狗狂且與呂不韋等同,呂
不韋文信侯,它竟做長信侯!呂不韋稱仲父,它竟稱假父!呂不韋丞相攝政,它竟代太后攝政
!趙姬啊趙姬,你是報復呂不韋麼?如此惡毒報復,何如殺了我也!上天啊上天,呂不韋一生
不善此之道,惟此一次,便要身敗名裂麼?
  火一般的暮色之中,呂不韋第一次老淚縱橫了。
  入夜,嬴政一行被蒙恬隱秘地接進了藍田大營。
  連年征戰,上將軍蒙驁終於一病不起。兩年前,威猛素著的老將王齕已經死了。桓齕、王
陵、麃公、嬴豹等也都已年邁蒼蒼。蒙驁一覺察到自己病勢不妙,便立即在嚇退五國小合縱後
班師直回關中藍田大營,只在洛陽留下了五萬精銳鐵騎策應函谷關外防務。進入藍田,三名奉
命趕來的老太醫便日夜守在幕府開始了細緻診治,三個月過去,病情非但不見絲毫好轉,反倒
日見沉重。情急之下,蒙驁斷然拒絕了終日服藥,在病榻開始了對諸般軍務的善後部署。開春
之後,蒙驁稍見輕緩卻又立即加重,臥榻之後就再也坐不起來了。已經是國尉的兒子蒙武聞訊
星夜趕來,要接父親回咸陽醫治。倔強的老蒙驁搖搖手:「一動不如一靜。離開軍營,老夫死
得更快。」無奈之下,蒙武立即派出快馬信使,接來了母親與妻子及族中要人,除了老母親,
其餘人等皆住藍田原下以備不測。偏偏地,兩個嫡孫竟沒能來侍榻。蒙武大為氣惱,在幕府外
高聲喝令家老立即將兩個逆子捆來!老蒙驁聽得真切,將蒙武喚進來正色道:「馬革裹屍,將
軍之幸也!子惶惶不可終日,將一班家小族人悉數哄來軍營,不覺壞我蒙氏忠勤族風麼?立即
教族人家小全數回去!將軍你這般累贅,烈士之風安在哉!」一番呵斥,蒙武只得勉強應命,
將家小族人又送回了咸陽。夜來侍榻,老蒙驁拍了拍蒙武的手背,喟然長嘆了一聲:「吾兒謹
記:我孫蒙恬,才具之士也!來日建大功業者,必為此子也!汝多平庸,毋得動輒以父命強其
所難。便是幼孫蒙毅,只教蒙恬去帶,汝只做甩手父親便了。記住,庸人多事常自亂,沒個好
也!」蒙武諾諾聽命,一時淚水竟流了出來。
  三更之際,遙聞幕府外軍道馬蹄如雨!蒙武疾步出帳去看,不想竟是長子蒙恬帶著只有十
歲的弟弟蒙毅來了。蒙武本想呵斥幾句,想起父親方才叮囑,終於沒有說話,只黑著臉將兩個
兒子領到了父親榻前。
  「大父––」蒙恬蒙毅一齊在榻前拜倒。
  「孫兒來了,老夫足矣!起來起來,哭甚來?」
  「大父!」蒙恬起身拭著淚水急迫道,「我有急難求助!」
  老蒙驁目光一閃對蒙武示意:「你去守住幕府入口,任何人不許在天亮前進入。」轉過頭
慈和地一笑,「又有甚招數糊弄大父了?說。」
  「大父患病,可假寐歇息,只聽我說便是。」蒙恬上前將大父靠枕放低又將絲綿大被拉到
大父胸前,看著大父微微耷下了一雙雪白的長眉,這才低聲說了起來。漸漸地,老蒙驁的臉色
越來越冷峻,越來越肅殺。蒙恬整整說得小半個時辰方罷,老蒙驁竟是始終沒吐一個字。蒙恬
愣怔得片刻欲待再問,卻聽大父已經鼾聲大做了。
  「大父耍賴!」小蒙毅猛然跳了起來。
  蒙恬搖搖手輕聲呵斥:「事關重大,少安毋躁!」
  「你小子說,」蒙驁猛然睜開了一雙老眼,「秦王尚未親政,最終能否親政,目下亦未可
知。你,決意與他相始終了?」
  「正是。」蒙恬認真地點頭。
  老蒙驁喟然一嘆:「天意也!夫復何言?」
  「不是我一個,還有王翦將軍!」
  「呵呵,一色少壯,倒有先祖孝公之風也。」
  「大父,秦王危難,萬請援手!」
  老蒙驁淡淡一笑:「仲父攝權,秦王何捨近而求遠也?」
  「大父––」蒙恬滿面張紅,卻生生憋住沒有說話。
  默然良久,老蒙驁輕輕點頭:「老夫先見見他,再說。」
  次日清晨,少年蒙毅一騎快馬出得藍田大營,飛馳驪山前來知會嬴政一行。午後時分,恰
在驪山腳下的田野中看見了王綰與趙高,三人秘密商定了進入藍田大營的接應之法,蒙毅又上
馬飛馳去了。暮色降臨之時,嬴政馬隊飛馳向南,不消片時越過灞水便上了藍田原,直向那片
汪洋恣肆的燈海奔去。如約到得營區東門之外,蒙恬正在營門外林下等候。嬴政吩咐一班內侍
武士在林中紮營歇息,自己只帶著一身甲冑的王綰趙高隨蒙恬入營。蒙恬手持令箭,高呼一聲
函谷關軍使接到,便領著三人飛騎進了鹿砦,從營中軍道直飛幕府。
  老蒙驁依然靠臥在特製的長大軍榻之上,見嬴政進來,正要勉力起身見禮,卻被搶步過來
的嬴政牢牢扶住。嬴政深深一躬道:「上將軍戎馬數十年未曾歇息,竟一病若此。嬴政探望來
遲,深有愧疚!」蒙驁淡淡笑道:「秦軍將士人皆如此,老臣尚能全屍而去,足矣!」說話間
中軍司馬已經將涼茶布好,請秦王入座說話。嬴政卻搖搖手制止了,只肅然站在蒙驁榻前,汪
著熒熒淚光默然無語。蒙武見狀,便帶著蒙毅將王綰趙高請到了隔間的司馬室飲茶,幕府寢室
只留下了嬴政、蒙恬與中軍司馬三人。
  「倏忽八年,恍若隔世矣!」打量著英挺偉岸的年輕秦王,蒙驁不禁感慨中來。
  嬴政突然拜倒:「秦國將亂,敢請上將軍力挽狂瀾!」
  「秦王折殺老臣也!快快請起!」老蒙驁掙扎著只要下榻,蒙恬連忙扶起了嬴政又摁回了
大父。喘息片刻,蒙驁疲憊地笑了,「秦王即將加冠親政,何亂之有?」
  「嬴政直感自身難保,也許不及親政,便已身首異處。」
  「秦王信得老臣,老臣自當明告。」蒙驁的一雙老眼閃爍著熱切地光芒,「秦王能洞察細
微,綢繆於未雨之時,老臣深感欣慰,縱亂何懼之!」喘息片刻卻是長長一嘆,「然則事有法
度,亂既未生,任誰無處著力也。臣若盛年,自當不負我王厚望。惜乎老臣來日無多,只怕等
不到亂生之時了,唯一能為者,便是使蒙氏之後與王共艱危也!願我王好自為之。」
  「不!上將軍能助嬴政,且未必有違法度。」
  「噢?我王明示。」
  「但能有兩千銳士聽命於嬴政,大事可安。」
  老蒙驁思忖片刻緩緩道:「秦國軍法嚴明,若非戰事,百人之調奉將令,千人之調合兵符
。秦國兵符分做三等:征戰大軍奉黑鷹符,關塞之兵奉虎符,皆歸秦王一人掌管;另有一等豹
符,亦稱小虎符,做護衛王城並捕盜之用,秦王可臨機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將薨之時授予當
授之人,以解急難。」喘息一陣又道,「先王將薨之時,已經將兵符執掌事明詔文信侯、老臣
及軍中大將:秦王親政之前,不得啟用黑鷹符與虎符;但凡征戰與關隘調遣,以太后、文信侯
與老臣三人商定為斷,開啟兵符亦當三人同時,並得史官到場實錄。至於小虎符,老臣不知先
王薨時授予何人?不知我王––」
  「我無此等兵符。」嬴政立即明朗回了一句。
  老蒙驁目光一閃,一雙雪白長眉不斷地聳動著:「既然如此,朝局盤根錯節也!須知,秦
國征戰大軍之外,尚有三種兵力:其一是王城侍衛軍,其二是內侍武士旅,其三是專一對外之
黑冰台;此外還有一等散兵,便是直屬各官署的護衛武士,執法官署的捕盜武士,雲陽國獄與
幾座大郡監獄的守軍。所有這幾等兵力,算起來大體當有五六萬之眾。更有一處,這幾等兵力
恰恰都雲集於咸陽四周,若有亂象,防不勝防也!」
  「大父真是!」蒙恬又氣又笑,「絮叨半日,終無一舉!」
  「不。」嬴政搖搖頭,「上將軍已經給了我一條路。」
  老蒙驁長吁一聲,勉力一笑:「秦王如此悟性,秦國大幸也!」又聳著白眉一瞥,蒙恬立
即附耳在大父枕邊。蒙驁一陣低聲喘息念叨,蒙恬頻頻點頭。老蒙驁疲憊地一笑,便頹然靠在
了枕上,一雙雪白的長眉便瞇縫在了一起––
  「大父––!」已經悄悄進來守在榻邊的蒙毅瞬間愣怔,一聲通徹心扉的哭喊便撲在了軍
榻上。蒙恬猛然哽咽一聲卻立即回頭低聲道:「君上快走!我自會尋機來會!」此時,蒙武王
綰三人已經聞聲進來。蒙恬對著父親蒙武連連搖手。蒙武竟是生生憋住了哭聲,軟癱在了父親
榻前。嬴政臉色鐵青,對著老蒙驁軍榻深深三躬,不勝依依地拍了拍蒙恬肩膀,對王綰趙高一
揮手,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幕府。
  出得大營,正是三更,夜空如洗,河漢璀璨。嬴政站在藍田原頭仰天呼嘯一聲,不禁淚如
泉湧。正在此時,便見幽藍深邃的夜空一陣白光彌天而過,隱隱金石之聲中,一顆巨大的彗星
拖著長可徑天的雪亮光芒,閃電般劃過西方天宇,長大的掃帚尾巴竟是彌久不散!
  「上天––!秦何罪於你,彗星一年三出也!」
  「君上毋憂。」王綰過來扶住了踉蹌呼喊的嬴政。小趙高又拿過皮囊,讓嬴政喝下了幾口
涼茶。嬴政這才頹然坐在剛剛收割完小麥的麥茬田埂上,望著天邊殘留的白光粗重地喘息著。
王綰站在旁邊溫婉笑道:「君上,綰略知天文。今歲彗星三出,先在東方,次在北方,今又在
西方,兆皆事之災異也,非國之大亂也。星相家云,『彗出北斗,兵大起。彗在三台,臣害君
。彗在太微,君害臣。彗在天獄,諸侯作亂。彗在日旁,子欲殺父。所指,其處大惡也。』依
我測之,彗出北方斗柄,主秦軍攻趙;彗出西方,應在秦國大將隕落;惟有彗出東方三台,卻
是撲朔迷離,綰不能測。我王當慎之又慎也。」
  「王綰,你不敢說罷了,是麼?」見王綰默然,嬴政氣咻咻霍然起身,「走!回咸陽!」
說罷大步走到田邊一躍上馬,便飛下了藍田原頭。
  三日之後,秦王嬴政與太后、長信侯、文信侯四印共署的文告緊急頒行朝野,為上將軍蒙
驁隆重發喪。因了酷暑難當,呂不韋親赴上將軍府主持喪事,與蒙武蒙恬一番商議,決定在入
殮旬日之後即行葬禮。嬴政則打破向不公然參與朝臣禮儀周旋的成例,親自出馬從王城冰窖督
運大冰磚為蒙驁棺槨鎮暑。葬禮之日,呂不韋與秦王嬴政親自為靈車執紼,秦軍三十六員大將
與五千精銳鐵騎盡皆麻衣相隨護陵,直將蒙驁穩妥地送到了秦昭王陵園旁的墓地。秦人感念蒙
驁之忠勤剛直,咸陽國人空巷而出護送靈柩,正在農忙的關中百姓也絡繹不絕地湧在道邊相送
。將到墓地之時,恰當大雨滂沱,官員百姓在雨中盡皆大放悲聲,渭水南岸竟是哭聲震天。第
一次,老秦人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如此重大的勳臣葬禮,從始到終竟沒有攝政太后與
那個新貴長信侯的影子,豈能是吉兆?
  葬禮之後,一首童謠在咸陽迅速傳開:「三轅四轍,猴尾夾龜,春土一冠,老屋鷹飛。」
小趙高神秘兮兮地將童謠念給了嬴政,說他請老長史桓礫拆解這支童謠,老長史思謀半日只說
好好好,他卻想不明白,要秦王多多上心才是。嬴政卻頓時沉下了臉:「邦國治亂,當為則為
,當不為則不為!揣摩流言,計較吉凶,公器之道何在!」小趙高嚇得連聲喏喏,再也不敢在
這個年輕秦王面前做多餘叨咕了。
  旬日之後,嬴政藉著督農夏種,來到了少時莊園。入夜之後,蒙恬扮做一個侍衛武士飛馬
趕來。蒙恬說給了嬴政三件事:第一件,大父臨終前叮囑他的是兩千精銳騎士。至於騎士如何
接手等等細務,大父教蒙恬莫要說給秦王;但出任何差錯,都與秦王無干。三日之後,蒙恬便
要去做這件事,至遲明春趕回,將騎士駐紮在靠近秦王的隱秘地帶。第二件,大父臨終之前,
已經將王翦晉陞為前軍主將,其部屬五千鐵騎常駐咸陽北阪,若有小虎符便可奉調,秦王須當
在意。第三件,葬禮之後他教蒙毅密邀李斯晤面一次,李斯已經做了文信侯的門客舍人,正在
襄助蔡澤總理門客們編纂一部大書;李斯說,從咸陽童謠看,天下有識之士已經開始關注秦國
朝局了,其所編童謠之意雖不甚清楚,但絕非空穴來風,秦王一定要謹慎把持;蒙恬問李斯可
有良策,李斯沉吟良久才說,遠觀秦國朝局,惟文信侯可撐持大局,秦王不宜疏遠;蒙恬再問
,李斯便不說話了。
  圍繞三事,兩人徹夜密談,直到五更雞鳴蒙恬才飛馬下山。清晨時分,嬴政也下山回到咸
陽王城,一口氣披閱完所有不用批示的公文,草草用了中飯,便帶著王綰登上青銅軺車向丞相
府轔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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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呂不韋搬進了渭南的文信學宮。
  每日清晨,丞相府的謁者傳車便會滿載一車文書,駛進學宮池邊的文信侯庭院,午後再來
將呂不韋批示過的文書再運回丞相府,再由丞相府長史依據批示分發各官署施行;晚間收回所
有文書,再一併送王城供秦王披閱。週而復始,呂不韋雖則不在丞相府坐鎮,一應公事卻井井
有條地運轉著。然則,國府各官署與關中郡縣不見了經常巡視政務的丞相,卻是紛紛驚詫議論
,偏遠郡縣便派出吏員來咸陽探聽究竟。及至明白真相,上下官署這才漸漸地習以為常。畢竟
,秦國政令暢通,誰能非得要丞相隔三岔五的巡視?然無論如何,上下官員們還是瀰漫開了一
種隱隱不安:勤政謀國的文信侯忽然如此大甩手地處置國務,預兆究竟何在?幾個月過去,朝
野議論漸漸生發,國事卻依然轉動在車輪之間。呂不韋還是埋首學宮,開府理政的丞相府漸漸
地竟是門可羅雀了。
  嬴政兀自忙碌,渾然不知朝局有此一變,到得車馬場方覺不對,教王綰進府一問方知原委
,軺車立即轉向直出櫟陽門奔蘭池而來。進得學宮,只見各色士子手捧卷宗匆匆來往於一座座
庭院之間,偌大學宮顯然瀰漫著一種肅穆的氣息,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輛顯赫的王車。王綰
打量一陣低聲道:「君上,是否由我先通稟文信侯一聲?」「不用。」嬴政笑著下車,「小高
子,車便停在池畔等候,不用跟來。」轉身大袖一甩,「走,找文信侯書房,也順便看看這學
宮。」
  沿著蘭池畔的柳林一路走來,嬴政不禁油然生出了敬意。
  搖曳的柳林,碧藍的湖水,將這座繞著蘭池的學宮分成了五個區間,沿路過去依次是:明
法館、六論館、八覽館、十二季館、天斟堂。每個區間都是一大片庭院,碧池依著小山柳林迴
旋其中,賞心悅目中處處清幽,竟是比咸陽王城還要令人愜意。「好去處也!」嬴政邊走邊讚
歎,「召賢治學便得如此,文信侯不愧大手筆也!只如此命名,倒是聞所未聞。」王綰笑道:
「看這名目,前四館大約是文信侯所編大書之類別,天斟堂大約是最終審定處了。」
  一路行來,各館庭院一片幽靜,與前院的人來人往竟是兩重天地。嬴政頗覺奇怪。王綰道
:「據我所知,文信學宮每旬一聚論,今日巧遇亦未可知。」嬴政一聽頓時來了興致:「當真巧
遇最好,正欲一睹文信侯門客之風采也!」說話間來到蘭池最南岸的一片庭院,三丈石坊前迎
面一座白玉大碑,中央鑲嵌著三個斗大的銅字––天斟堂。
  進得石坊,遙遙便聞喧嘩之聲從柳林深處的庭院傳來,兩人加快腳步循聲尋來,果然在一
座木樓前的天然谷地中看見了五色斑斕的人群。嬴政一拉王綰,兩人便走到了邊緣山坡的一片
柳林下。王綰遙指谷地笑道:「兩百餘人,各館名士都到了。」嬴政望去,但見林下士子們人
各一方草蓆,中央的呂不韋與蔡澤面前也只有兩張石案而已,不禁點頭讚歎:「學宮宏大而行
止簡樸,仲父理財有道也!」王綰立即接道:「這宏大學宮也是寡婦清助金,否則文信侯如何
造得?」嬴政目光一閃,卻遙指谷地道:「看,綱成君說話了!」
  遠遠看去,蔡澤手中搖著一卷竹簡,特有的呷呷公鴨嗓隨風傳來:「諸位,業經修正的秦
法已發各館議論多日,為使未來之秦法臻於完美,在座學子可各抒己見,無得顧忌。若有見解
被採納為法令者,文信侯如約重賞也!」
  林下一人高聲道:「我有一言:修正之秦法雖增補了賑災、興文、重商、孝義諸節,並將
所有刑罰一律寬緩三分,使商君開創的秦法成宏大完美之勢。然則,商君之秦法已行百年有餘
,秦人似未覺不便,朝野亦無修法之呼聲。我之所慮者,惟恐文信侯新法無推行之根基也,望
文信侯三思而行。」
  「畏首畏尾,成何大事也!」草地前排站起一位黑衣竹冠士子高聲道,「在下曾在廷尉府
做執法郎,深知秦法之弊端!昔年秦法之威,正在應時順勢而生。百年以來,天下大勢與庶民
生計皆已大變,秦法若不及時修正,勢必成秦國繼續強盛之桎梏!文信侯修正秦法,正為秦國
統一天下預做鋪墊,並未改變既往國策,何懼之有也!」
  「我有一問!」一人霍然起身高聲道,「春秋戰國以來,但凡變法先得明其宗旨。譬如商
君變法,宗旨便是富國強兵。今日修正秦法,開首卻並未闡明宗旨,而只是做律條之增補。敢
問文信侯:修法宗旨究竟何在?為何不能公諸於秦法篇首?」
  場中一時默然。蔡澤巡視一周,見無人說話,便一揮手中卷宗呷呷道:「修正秦法之宗旨
,便是屏棄對內之嚴刑峻法,對外之銳士暴兵,使秦國以寬刑明法立天下,以富國義兵雄天下
!此間分野,便是霸道與王道之別,便是商君法與文信侯法之區別。其所以不在篇首彰明,便
是不欲朝野徒然議論紛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綱成君差矣!」林下一士子激昂開口,「在下乃申不害傳人,敢問綱成君:秦乃法家聖
土,摒棄王道仁義、推行耕戰國策、以實力雄視天下,其來有自也!文信侯修法之宗旨,若果
然是回復王道仁義之老路,緘口不言豈非欲蓋彌彰?與其如此,何如公然昌明,如商君一般強
力變法!」
  林下又是一陣沉默。忽然一人站起,向呂不韋蔡澤一拱手,又向林下士子們環禮一周,厚
重的音色便隨風迴盪起來:「在下李斯,以為諸公所論皆未切中要害也。據實而論,秦法當有
所變。然則,昌明宗旨,強力變法,天下時勢不容也!孝公商君之時,列強並立,相互制約,
妥善斡旋便能爭得變法時日,即或對內使用強力,亦可避得他國干預。今日時勢大非當時,秦
國一強獨大,森森然已成眾矢之的!強力變法一旦生亂,苟延殘喘之六國必得全力撲來,其時
秦國百年富強便將毀於一旦也!惟其如此,只有迂迴漸變,從律條增補與修正入手,做長遠變
法之圖謀。此等務實之艱難,非徒然高論所能解也。惟體察時勢,方見文信侯之苦心!雖則如
此,據今日秦國之勢,李斯敢請延緩修法之舉,文信侯三思也。」
  蔡澤憤然拍案:「李斯!修法乃第一等大事,何由延緩!」
  「綱成君息怒。」石案前呂不韋站了起來,平穩親切地聲音在風中搖曳,「今日之論,諸
位為我謀,亦為國謀,老夫受益匪淺,深感欣慰矣!就事理而言,諸位皆天下名士,尚見仁見
智,況乎天下?況乎秦國朝野?顯然,修正秦法,先得一場學理論爭。否則,不足以順乎人心
也!然春秋戰國以來,舉凡變法之爭、為政之爭、治國之爭,往往皆陷於實用功利之論戰,一
不深究法令國策之大道根基,二不洞察千秋萬代之長遠利害,遂使法令流於刑治,功利囚於眼
前。而要在秦國再度變法,便要先從學理入手,深究歷代治國之道,以千秋史家之目光權衡法
令得失。此等見識若能風行朝野,再度變法有望矣!惟其如此,目下學宮事務可做倒置:先修
書,後修法,書為法之綢繆也!諸位以為如何?」
  「立法先立學,文信侯英明!」
  「呂子萬歲!」
  「稷下之風萬歲!」
  在林下一片喧嚷之中,王綰領著嬴政匆匆繞過柳林,從後門進了木樓。王綰周密,先請嬴
政自進書房內間等候,自己卻站在了門廳下等候。呂不韋遠遠看見王綰立在門廳,便對身邊蔡
澤與李斯等一班門客名士吩咐了幾句,待蔡澤等走向相鄰庭院,呂不韋才匆匆走來低聲問:「
秦王來了?」王綰也低聲一句:「在內書房。」呂不韋笑道:「你也進去,門廳有人。」待王綰
入內,呂不韋喚過一老僕吩咐幾句,這才隨後進了木樓。
  「見過仲父。」嬴政見呂不韋進來,迎面便是肅然一躬。
  「老臣參見秦王。」呂不韋也是大禮一躬,直起腰身便是一嘆,「我王業已成人矣!自今
日始,老臣請免仲父稱謂,乞王允准,以使老臣心安也。」
  「仲父何出此言?」嬴政又是深深一躬,「仲父為顧命大臣,受先王遺命,坦蕩攝政,公
心督課,何得於心不安?若是嬴政荒疏不肖,願受仲父責罰!」
  「敢請君上入座,用茶。」呂不韋虛手一扶嬴政,坐在了對面書案前喟然一嘆,「君上蒙
羞,老臣愧對先王也!」重重魚尾紋中一雙老眼頃刻溢滿了淚水。
  「仲父––嬴政少不更事,驪山之言多有唐突––」
  「不。」呂不韋搖搖手,「君上一言,真金石也!那日之後思忖往事,老臣始得明白:世
間人事錯綜糾纏,但凡大局事體,終非一人可左右也!譬如目下,老夫所能為者,惟修書修渠
兩事耳!朝局成今日之勢,不怪老臣,卻怪何人哉!」
  嬴政目光驟然一閃:「敢問仲父,莫非又有新變?」
  「昨日新詔,君上且看。」呂不韋掀開案頭銅匣,拿出一卷遞了過去。嬴政展開竹簡,便
見赫然蓋著太后大印的詔書上幾行大字:「攝政太后詔:長信侯嫪毐忠勤國事,增太原郡十三
萬戶為其封地。另查,文信侯呂不韋荒疏國政,著長信侯嫪毐以假父之身接掌國事,丞相府一
應公事,皆報長信侯裁處。秦王八年春。」
  「幾支竹片而已,老秦人聽他了?」嬴政輕蔑地笑了。
  「秦人亦是人,君上莫輕忽也。」
  呂不韋正色一句,便說起了嬴政所不清楚的內外變化。自嫪毐陡然竄起,便有一班得其厚
賞的吏員內侍大肆奔走,打著太后旗號為嫪毐籠絡勢力。那嫪毐在封地山陽起了一座佔地千畝
的「名士院」,大言宣稱:「今日為我門客,他日為秦公卿!」咸陽官署多有吏員去職投奔,
雖說並無要員顯臣,然執掌各署實權的大吏卻是不少,若連同山東六國投靠的士子一起算,嫪
毐門客已經有兩千餘人了。不可思議的是,太后還下了一道特詔:凡秦國宮室、苑囿、府庫,
長信侯得任意享用並可憑調撥財貨!借此恩寵,今歲嫪毐又在太原郡起了一座「武賢館」,大
肆收納胡人武士與中原遊俠,目下已有三千餘人,終日狩獵習戰洶洶擾民,動輒便對太原郡徵
發車馬勞役,滋擾甚多。秉性鯁直的太原郡守忍無可忍,已經三次上書呂不韋請求去職太原了。
  嫪毐有千人馬隊專司護衛,奔走於封地與太后寢宮之間,頻頻以「攝政太后詔」與「長信
侯令」對丞相府之外的各官署發號施令。嫪毐攬政,從來不來咸陽理事,只在各處遊樂狩獵的
「行宮」任意批示公文發佈詔令。嫪毐的書令幾乎全部集中於兩事:一則擢升親信,二則壓迫
六國向自己獻金。除此之外,舉凡涉及正經國事的批令皆與呂不韋拗力:丞相府要修葺關隘,
「太后詔」便下令停止徵發民力;丞相府要清查府庫,「太后詔」便封存府庫;丞相府要整肅
吏治,「太后詔」便停止官吏陞遷貶黜––如此等等,呂不韋的政令便沒有一件可以遵照實施
了。此等亂局之下,咸陽各官署的吏員們無所適從,便有歌謠云:「
  飛來文,不可奉。
  與嫪氏乎?與呂氏乎?
  不知所終!
  目下,僅在丞相府十三屬署,便已積壓了百餘件號令全然相左而無法實施的國事公文。更
有甚者,山東六國已經覺察到了秦國亂局,圖謀扶嫪毐而倒呂不韋了。斥候已經探得明白,魏
國有謀士已經對魏景湣王畫策:割地三百里以資嫪毐,長其實力,以使秦國罷黜或誅殺呂不韋
!呂不韋本欲借此對魏國大舉進軍,慮及若是「太后詔」又來制止,反倒是弄巧成拙,也只好
隱忍了––
  「如此亂局,仲父忍作壁上觀?」
  「有心無力,徒歎奈何也!」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急難無虛言。嬴政冒昧揣測:以仲父之能,絕非無可著力。仲
父束手,投鼠忌器也!仲父與先父與太后淵源深遠,既顧忌傷及太后,亦顧忌先王蒙羞,更顧
忌嬴政來日翻雲覆雨!於是,仲父只能靜觀待變。可是?」
  「––」面對嬴政的直白凌厲,呂不韋竟默然了。
  嬴政撲地拜倒:「今日一求,乞仲父允准!」
  呂不韋連忙趨前扶住:「老臣但聽王命。」
  嬴政起身,又是肅然一躬:「只求仲父扶持我冠劍親政,而後縱有千難萬險,嬴政一無所
懼!」呂不韋釋然一笑:「此事本當老臣職責所在,君上何言相求?秦王若不親政,呂不韋這
仲父之名豈非滑稽也!」嬴政不禁大為振奮,切齒拍案道:「但得仲父同心,何懼嫪毐那豬狗
物事!」呂不韋淡淡笑道:「君上少安毋躁,只牢記八字:晦光匿形,欲擒故縱。」嬴政目光
驟然一閃:「仲父是說,助長嫪毐野心?」呂不韋慨然道:「勢盈則心野。以老臣閱歷,此等不
知天高地厚者,必急不可待也。後法制之,不留後患。先法制之,無以除根。君上但如常處之
,無慮老臣也!」嬴政長吁一聲:「仲父之言,使茅塞頓開。嬴政告辭。」起身一躬,便與王
綰去了。
  暮色時分,呂不韋來到了門客苑深處的一座小庭院。
  李斯驚訝地看著獨自前來的文信侯,連忙從書案前起身行禮,又連忙捧來陶壺煮茶。呂不
韋坐到書案前一邊打量案頭小山一般的卷宗,一邊搖搖手笑道:「李斯呵,任事不用,只坐下
說話了。」李斯機敏,二話不說擱下陶壺便恭敬地坐到了屋中僅有的那張書案對面。呂不韋慈
和地笑著:「李斯呵,做老夫門客舍人,自覺如何?」李斯略一思忖道:「尚可。」簡單兩字,
便不說話了。「言不違心,磊落名士也!」呂不韋點頭讚許了一句笑道,「以老夫之見,李斯
之才,理事長於治學,足下以為如何?」李斯坦然道:「文信侯所言極是。埋首書案,斯之短
也。然則,編修此等廣涉雜學之書,李斯尚能勝任。」呂不韋卻是喟然一嘆:「強使大才埋書
案,惜哉惜哉!」李斯不禁目光一閃:「斯與諸客多有相左,文信侯欲教我去麼?」呂不韋悠
然一笑:「子何其敏思過甚也!老夫之意,欲使才當其實,別無他意。」李斯慨然拱手:「文信
侯但有差遣,義不容辭!」呂不韋搖頭道:「非差遣也,實相詢也。老夫欲使你做一功業實務
。然則,此事既得苦做,一時又無功利,只不知你意下如何?」李斯斷然道:「士子建功,凡
事皆得苦做!士子立身,不求一時功利!」「好!」呂不韋一拍書案,「秦國將開天下最大之
河渠,足下可知?」李斯驚訝地搖搖頭:「天下最大河渠?未嘗聞也!」呂不韋朗朗一笑:「原
是上天助秦,老夫何嘗想到有此等好事送上門也!」
  笑得一陣,呂不韋說起了籌劃這個河渠工程的因由。
  去歲立秋時節,丞相府來了一個奇人求見呂不韋。其時正當萬里晴空,其人卻頭戴斗笠身
披蓑衣,足下一雙草鞋,手中一支鐵杖,面色黝黑風塵僕僕,儼然苦行之士。呂不韋不禁揶揄
笑道:「足下未雨綢繆,真遠見也!」其人冷冰冰道:「此乃我門行止法度,無關晴雨,文信侯
錯笑也!」呂不韋連忙從座中起身一拱:「足下墨家乎?農家乎?」其人只冷冷兩個字:「水工
。」呂不韋當即請這個不苟言笑的水工入座,吩咐童僕即上涼茶為佳賓消暑。上茶之間,水工
說了幾句話,結實乾淨得沒有一字多餘:「我名鄭國。韓國水工。山東無國治水,故來秦國。
」說罷便頭也不抬地連續痛飲,直至一大陶壺涼茶飲盡,始終也沒看呂不韋一眼。呂不韋借此
思忖得一陣,淡淡一笑道:「足下治水之才,較李冰如何?」鄭國也只硬邦邦八字兩句:「李冰
尚可。餘不足論。」呂不韋驚訝失笑:「足下輕忽李冰,蔑視天下,莫非曾隨大禹治河?」鄭
國冷冷道:「若生其時,治河未必大禹。」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足下傲視古今,老夫倒是生
平未見也!你且先說,可曾有治水之績?」鄭國點著鐵杖道:「引引漳灌鄴十二渠,吾成後六
渠。鴻溝過大梁。漢水過郢通雲夢。此後六國無心無力,非鄭國不治水也!」
  呂不韋不禁驚愕了。
  引漳灌鄴,乃魏文侯時的鄴城令西門豹開始的龐大治水工程,一直到魏襄王之世的鄴城令
史公方才完成,歷時四代百餘年,先後修成大渠十二條,魏國河內由此大富。鴻溝則是魏國開
鑿的一條人工河流,引大河從大梁外南下直入穎水,全長三百餘里,歷魏惠王、魏襄王兩代近
百年修成,南魏北楚不知得利幾多。漢水過郢入雲夢,則是戰國中期楚國的最大治水工程。白
起奪取楚國老郢都之後,楚國都城遷往雲夢澤東北岸建立仍然叫做郢都的新都城,引漢水過郢
而入雲夢澤,使郢都水路暢通。如此三大治水工程盡皆驚世溝洫,任能領得一項都是不易,鄭
國能領得三項,如何竟不聞此人之名?
  「水工無虛言。」鄭國顯然洞悉了呂不韋心思,篤篤點著鐵杖,「我為水工,素不治役,
惟踏勘溝洫水路、攻克施工難題,故工程之名皆無鄭國名號。公不知我,原不足怪。以一己之
知斷事,事必敗也!」說完這幾句最長的話,站起來便走。
  「先生且慢!」呂不韋連忙攔住鄭國,當頭便是肅然一躬,「不韋不通水事,尚請見諒。
先生既有志治水,秦國必有伸展之地。先生可先行住定,容我選得一班吏員襄助先生,先行踏
勘秦國水情如何?」
  「不必踏勘。秦國水情,鄭國瞭然於胸。」
  「如此敢問先生:治秦之水,以何當先?」
  「解秦川擁水之旱、良田荒蕪為先。」
  「如何解得?」
  「引涇入渭,長渠橫貫東西,水旱可解,鹽鹼可消。」
  「渠長几何?」
  「東西四百餘里。」
  「需民力幾多?何年可成?」
  「十萬,數十萬,百餘萬。數十年,十數年,五七年。」
  呂不韋沉吟片刻道:「先生稍待月餘,容我籌劃決斷。」
  「月餘?」鄭國嘴角抽出了一絲冷笑,「半年之內,我在涇水瓠口。半年無斷,再莫找我
。告辭。」鐵杖一點,大步利落得出了廳堂。
  當晚,呂不韋造訪了昔年耿耿圖謀於秦川治水的蔡澤。這位計然派傳人感慨萬端:「天意
也!秦川治水自商君動議,百餘年來歷經七王八相,連同老夫,皆未成事矣!今日重提秦川治
水,恰當時勢遇合,文信侯為相何幸也!」呂不韋笑道:「綱成君所謂時勢遇合,卻是何意?
」蔡澤侃侃道:「秦川百年治水不成,因由在三:其一,戰事多發,民力不容聚集;其二,府
庫不豐,財貨不容兩分;其三,水工奇缺,一個李冰不容兼顧。老夫為相之時,諸事具備,惟
缺上乘水工,以致計然派富國之術終無伸展也!今日之秦國無戰無亂,財貨豐盈,民力可聚,
更有天下名水工送上門來,豈非時勢遇合哉!」默然良久,呂不韋斷然拍案:「秦川不治水,
秦國無以富,縱是有戰有亂,呂不韋也當全力為之!」蔡澤連連喊好,末了昂昂道:「你這學
宮另選能才,老夫去做河渠丞!」呂不韋連忙笑吟吟撫慰道:「綱成君學問淵深,見識卓著,
興文明大業正當其任也!河渠事務勞碌不堪,便讓給後生輩了。」蔡澤老眼瞪得一陣,說聲也
是,方才悻悻然不爭執了。
  ––
  「文信侯,李斯願領河渠事務!」
  「此事非同小可也。」呂不韋覺李斯見事極快,便也立即說到了事務,「河渠雖未上馬,
先期籌劃便是根基。鄭國不善周旋,而堪定河渠又必須與各色官署交涉,全賴你也!而河渠一
旦鋪開,民力便是十萬數十萬甚或百餘萬,更涉及郡縣徵發、河渠派工、衣食住行、功過督察
、官署斡旋等諸般實務,可謂頭緒繁多。鄭國不善轄制調遣,然既是治水工程,卻得領爵為首
,以示水工威權。管轄事務者雖只是襄助副職,卻得全面總攬,鋪排調遣––李斯呵,理事為
人之副,你可受得?」
  「縱為卒伍,亦當建功,何況副職事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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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5:12 |只看該作者
  「好!」呂不韋讚許拍案,「子有此志,無可限量也!」
  次日,李斯交了學宮的案頭諸事,便到丞相府長史署辦理任事公文。及至走出丞相府,李
斯不禁對呂不韋大為感佩。原來,丞相府已經事先奉攝政仲父書令,將李斯任做了河渠丞,俸
金等同郡守,一年千六百石穀麥。丞者,佐官(副職)之通稱也。戰國通例:官署之「丞」,
便是總攬官署事務而對主官負責之佐官;任事之「丞」,便是該事項之佐官而對事項主官負責
之佐官。官尾吏頭,是為大吏。秦國之不同在於:初任官吏一律無爵,得建功之後依據功業定
爵;任事無功便得左遷或罷黜,建功得爵始為正式入官,即所謂官身;無爵之官吏實為試用,
故其俸金只是「等同某某」。李斯對秦國法度瞭如指掌,清楚地知道,秦國新吏之俸金最高也
只是「等同縣令」。使他等同郡守俸金,實在是大破成例!楚國平民出身的李斯也曾做過小小
鄉吏,對生計艱難之況味刻骨銘心,今日一朝任事便是赫赫郡守俸金,如何不感慨中來?
  然則,畢竟李斯見事透徹,深知激賞必有重任,這郡守俸金的大吏絕非輕鬆職事。回到門
客苑,李斯立即打點好自己的青布包袱,給文信侯留下一書,便搬到新吏驛館去住了。旬日之
後,李斯將呂不韋特命撥付的十三名小吏遴選整齊,便帶著一班人馬兼程去了涇水瓠口。
  呂不韋安置好河渠啟動事務,便立即來了另件大事。
  暮色時分得莫胡急報:寡婦清已經回到灃京谷,路途寒熱大發病勢沉重。呂不韋立即連夜
向灃京谷趕來。原來,莫胡已經奉命在灃京谷守候了三個月,才等到了寡婦清從巴郡北來。呂
不韋其所以急於見到寡婦清,是要清楚一個秘密:那個捧著「清」字寬簡前來投奔呂不韋門下
的嫪毐,究竟是何根底?及至下船登山,已經是初更了。山口武僕攔住呂不韋,說主人不在山
中。呂不韋從腰間大帶皮盒中拿出一方黑玉鷹牌冷冷道:「此乃秦王至令,大將尚得奉詔,況
乎秦國商旅?」武僕見來人氣勢肅殺,二話不說便去通稟。片刻之後,方氏家老親自來迎,將
呂不韋主僕接進了山頂莊園。
  偌大正廳空無一人,隱隱瀰漫出一股草藥氣息。呂不韋尚未入座,便聽大屏後一陣細微響
動,兩名侍女推著一張帳幔低垂的臥榻從厚厚的地氈上走了出來,恰在大屏前的台階上穩穩停
住。臥榻中傳來蒼老的喘息與熟悉的聲音:「文信侯,別來無恙乎?」呂不韋肅然拱手道:「不
知清夫人染病,多有叨擾也。」臥榻中一聲好說,便見兩名侍女已經將帳幔掛起在兩側榻柱,
一身黑衣仰面而臥顯露著半邊醜陋面容的寡婦清赫然在目!
  「夫人––」
  寡婦清雙眼望著屋頂粗重地一聲喘息,「諸般情形,我已盡知。今日之言,我心對天。文
信侯既擁生殺予奪之權,玉天清願受任何處罰。」
  「清夫人,事已至此,縱然殺你,於事何益也!」呂不韋不無痛心地一拱手,「昔年,不
韋念你一生孤憤而立身端正,與國多有義舉,與民廣行善事,是以陳明秦王,築懷清台以表夫
人名節。夫人提及族侄欲入仕途,不韋亦一力襄助。不想持『清』字寬簡來投我者,竟是如此
一個人物!敢請夫人據實相告:嫪毐究竟何人?夫人族侄乎?親信冒名乎?其秉性惡行淵源何
在?」
  「上茶。」寡婦清吩咐一聲,微微一喘道,「玉天清時日無多,無須隱瞞。文信侯但請入
座,容我清清神說來。」說罷輕輕一拍榻欄,一名侍女捧來了一隻銅盤,盤中一盞一碗。另一
名侍女從玉盞中夾起一粒紅色丹丸放入主人口中,又用細柄長勺從玉碗中舀得兩勺清水徐徐灌
入主人口中。寡婦清喉頭一動吞了下去,閉目喘息片刻,口齒神氣振作了許多,便長嘆一聲說
起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
  在方氏一族中,玉天清夫家是嫡系正脈。玉天清尚未合巹的夫君有兄弟兩人,長子乃正妻
所生,夫君卻是後來的一個少妾所生,年歲相差甚大。夫君在雲夢澤覆舟暴亡時只有二十六歲
,兄長卻已經年逾四十了。當年,方氏族業兩地興旺,翁公頗通商道的正妻大多時光留在臨淄
接應丹砂督察商社。長子一出生,翁公與正妻商定:母子一起留在齊國,一則照料商社,一則
督導兒子盡早修習商道,以利將來總掌方氏。翁公自己則帶著幾個老執事,專一經營巴郡丹穴
。幾年之後,臨淄商社的親信執事密報:長公子荒學過甚,主母無力督課,請主公速回臨淄定
策。翁公風火兼程地趕回臨淄,方知兒子生出了一個怪癖:酷好方士諸般密術,舉凡採藥煉丹
、運氣治人、通神祈雨、強身長生、童陰童陽、畫符驅邪、出海求仙等等等等,無一不孜孜追
隨,極少進得書房,更不踏入商社一步。多方查詢打探,誰也不清楚是何原由。翁公一番揣摩
,認定是族中方士熏染所致,便將兒子帶到了巴郡丹穴,自己親自督導。誰知一入巴郡,這個
小公子便上吐下瀉病得奄奄黃瘦。翁公認定是水土不服,便自己開得幾劑藥教兒子服用。不料
幾個月過去,兒子卻依然如故,根本沒有力氣離榻。一個老醫家說,這是心氣病,久則夭亡。
翁公無奈,只得又將兒子送回了臨淄。從此,臨淄竟不斷傳來正妻書簡,說兒子改流歸正,日
每讀書習商大有長進。翁公欣然,於是又埋首商事周旋去了。誰料過了幾年,臨淄的親信執事
又來密報:公子已成冥頑之徒,終日沉迷於方士一群,但說商道與學問便瑟瑟顫抖不止;再不
設法,此子毀矣!翁公大為驚詫,眼見兒子將到加冠之年,如此下去如何了得?當即星夜趕回
臨淄,一問之下,老妻竟從來沒有寫過如此這般的書簡,所發六書均是告急,巴郡卻從來沒有
收到!翁公大覺蹊蹺,卻顧不得細細斟酌,先怒氣沖沖在大方士處揪回了兒子,並當即重金延
請了一位剛嚴名士督導兒子。
  誰也想不到,便在老師到館的當夜,這位公子失蹤了!
  翁公大散錢財百般尋覓,卻終無蹤跡。氣恨之下,翁公拋下正妻獨回巴郡,兩年後便與一
位可人的少妾生下了第二個兒子,也就是玉天清後來的夫君。夫君加冠之年,兄長依然是杳無
音信。翁公終於絕望,決然將少子立嫡了。直到翁公遭刑殺,夫君遭覆舟,玉天清鼓勇掌事,
方氏的嫡長公子依然泥牛入海。
  歲月倏忽,在玉天清已經步入盛年的時候,齊國的天主大方士不期然到了巴郡。歷來齊國
方士多出方氏一族,大方士入巴自然要會方氏族人並祭拜族廟,方氏族人自然也須大禮鋪排以
示族望。旬日之間,諸般禮儀完畢,大方士鄭重宣示了一則驚人的預言:百年之內,方氏將有
大劫難!族人驚恐,同聲籲請禳災。大方士一番沉吟,終究是允諾了。依照大方士備細開具的
禳災法度,玉天清當齋戒三日,禳日獨臥家廟密室,聆聽上天旨意。那一日,玉天清從夜半子
時便進入了家廟密室,靜待清晨禳災。誰知便在四更時分,玉天清卻不由自主地朦朧了過去。
半睡半醒似夢似幻之中,玉天清見密室石牆神奇地轉開了一道大門,一身法衣的白髮大方士彷
彿從雲端悠然飄了進來!
  「玉天清,可知老夫何人麼?」
  「不知道––」
  「五十年前,方氏長子失蹤,你當知曉。」
  「知曉––」
  「老夫便是方氏長子。你乃老夫弟妻也。」
  「呵––」
  「方氏劫難,應在陰人當族。念你終生處子,獨身撐持方氏,老夫代天恕你。然則,你需
做好一事。否則,此災不可禳也。」
  「呵––」
  「有一後生,但使其入秦封侯拜相,百事皆無。」
  「何人––」
  「老夫親子,十六年前與胡女所生也。」
  「噫––」
  「莫驚詫也。老夫終究肉身,未能免俗。老夫之途,未必人人可走。此子雖平庸愚魯,然
有大貴命相。老夫欲借你力,了卻這宗塵世心願,亦終為方氏榮耀也。」
  「啊––」
  清晨醒來,禳災已經完畢,神聖的大方士也已經雲彩般飄走了。兩年之後,一個黝黑粗莽
的漢子到了巴郡丹穴,濃烈的腥膻混雜著草臭馬糞味兒撲鼻而來,分明顯示著自己的路數。玉
天清掩著鼻息皺著眉頭,接過了漢子捧過來的一隻陶瓶。陶瓶中幾粒丹藥一方寸竹,竹片上八
個殷紅的小字––嫪毐我子,當有侯爵!玉天清一聲嘆息,便將這個腥膻粗蠢得牧馬胡人一般
的漢子留下了。從此,玉天清開始了一步步的謀劃:一邊請一精明執事教習嫪毐些許粗淺的讀
書識字功夫,打磨那廝教人無法容忍的粗鄙舉止;一邊開始了探聽秦國朝局,並踏勘接近秦國
大臣路徑的細緻鋪墊。邯鄲得遇呂不韋進入綠樓重金搜買歌伎,玉天清便開始關注呂不韋了。
及至秘密探清呂不韋與嬴異人非同尋常的結盟,玉天清便開始不著痕跡地下狠功夫了。呂不韋
入秦後幾次關節時刻,玉天清都毫不猶疑地重金襄助,為的便是有一日了卻這則實非其心卻又
不得不為的孽願––
  「然則,文信侯請秦王築懷清台,老身卻是始料未及也!」寡婦清幽幽嘆息了一聲,「我
以邪道謀秦,秦卻以正道待我,玉天清雖悔無及矣!」
  一路聽來,呂不韋牙關咬得幾乎出血。一個商旅部族,竟能為如此荒誕的理由大拋舉族積
財耗時二十年去達成一個令人齒冷的目標,結局卻又是如此背離初衷,令所有參與其中者盡皆
蒙羞而追悔莫及,當真匪夷所思也!一時之間呂不韋啼笑皆非,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然
良久,方冷冷問得一句:「嫪毐那廝,可有邪術?」
  「天意也!」寡婦清一拍榻欄,說起了後來的故事。
  自嫪毐與太后的醜行秘密傳開,寡婦清大為震驚,念及秦國厚待,更是愧疚於心。三年前
,寡婦清將方氏族業悉數安置就緒,便親自帶著一支包羅各色人才的商旅馬隊北上胡地,決意
查清嫪毐其人。三年中,寡婦清與斥候執事們遍訪草原匈奴與諸胡部族,終於清楚了嫪毐底細
。原來,當年的大方士帶著三十六名少年弟子,應匈奴老單于之約北上煉丹護生,並為老單于
祈禱長生。老單于派了八個壯美的少女奴隸,專一侍奉大方士飲食起居。大方士與八個女奴同
居一帳,夜夜以令女奴驚歎呻吟的神術做陰陽採補,一年後,竟齊刷刷生下了十三個肥重均在
十斤之上的兒子!老單于哈哈大笑,直讚歎大方士一頭好公豬,竟能使八頭母豬同日生崽,此
等公豬術定要傳給老夫!大方士盡知胡人習俗,非但毫無難堪,竟然立即開始住進老單于大帳
,召來老單于二十餘名妻妾,日夜傳授採補神術。誰料半年之後,大方士的十三個兒子竟如生
時一般,一日之內又齊刷刷地夭亡了!面對老單于與牧民們的沖沖怒火,大方士無地自容,便
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丟下一具狼吞的假屍,也丟下了三十六名弟子,孤身逃離了匈奴草原。
  逃至陰山南麓,大方士又在一個林胡部族住了下來,圖謀招收弟子以重返中原。其時恰逢
林胡頭領患了不舉之症,大方士人到病除,老頭領重振雄風,便慷慨地賞賜給了大方士十名少
年胡女。大方士這次卻堅執不受,只討了一名老頭領最不待見的妻子。此女年近三十,豐滿壯
碩,被老頭領擄掠入帳時便已經是另一部族頭領的已婚女奴了。大方士這次小心從事,只在最
不得已時通神采補一番。想不到的是,一年後,這個頭領妻子還是生下了一個肥壯的兒子。大
方士不意得此一子,竟視為天意,鍾愛有加。然要操持方士神業,尤其要做天主大方士,有得
一個兒子終是為業規所不容。思忖一番,大方士便給這個兒子取了一個怪異的名字––嫪毐,
叮囑其生母著意撫養,屆時他自會前來照應。
  十年之後,大方士秘密回到陰山,給嫪毐母子帶來了足以成為牧主的一車財貨。出於自幼
癖好,大方士檢視了兒子全身,卻是喟然一嘆:「此子無恙,惟陽卑微也!大丈夫橫行天下,
無偉岸物事,何得其樂哉!」於是,大方士施展了自己獨有的壯陽縮陰密術,一年之間,使少
年嫪毐擁有了一宗罕見的偉岸物事。後來,這大方士每年必到陰山一次,只著意秘密傳授嫪毐
的強身採補之法。有得此等邪父,嫪毐自十五歲開始,便成了草原少女避之惟恐不及的陰山大
蟲––
  「狗彘不食!」呂不韋不禁狠狠罵了一句。
  「我已練得百名死士。不殺此獠,我心難甘!」
  「夫人大錯也!」呂不韋斷然一擺手,「今日之嫪毐,非昔日之嫪毐也!既成國事,自當
以國法處置。此子雖根基不正,然若不作亂禍國,取悅於太后未嘗不可也。若其作亂發難,邦
國自有法度。私刑俠殺,縱合道義,卻違法度。更有甚者,此等私刑只能幫得倒忙,一旦不能
得手,反使嫪毐一黨愈發猖狂為害,實則亂上添亂,夫人萬莫輕舉也!」
  「然則物議洶洶,文信侯執法,得無投鼠忌器之顧忌乎?」
  「夫人差矣!」呂不韋慨然拍案,「功業不容苟且,謀國何計物議!呂不韋已然一錯,何
能再錯?」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一聲,又低聲道,「夫人當知,呂不韋與太后有昔年情愫。然國
法在前,豈能顧得許多?更兼今日一談,方知此獠本真邪惡。呂不韋縱以義道為本,亦當有依
法懲惡護國涉險之志也!」
  「文信侯,老身拭目以待了。」
  「夫人但挺得病體過去,自有水落石出也!告辭。」
  回到文信學宮,呂不韋徑直到了蔡澤庭院,將與寡婦清會晤的經過備細說了一遍,蔡澤聽
得感慨不已。末了,呂不韋對蔡澤說出了一個一路思忖的決斷:挺身而出,力促秦王加冠親政
!蔡澤大是驚訝,思忖一番憂心忡忡提醒道:「秦王奉法過甚,主見過人。我等大興文華化秦
,最要緊者便是化秦王於同道。如今,秦王是否與文信侯同心同道,尚不分明。若得一朝親政
,又來另路,豈非後患?」呂不韋慨然道:「政道者,以時論事也,權衡利害也!嫪毐如此邪
惡根基,分明我等死敵。此獠目下已經成勢,若不奪其權力,我等必為其所殺也!身死國亂,
畢生心血毀於此等邪物之手,卑污之極,寧如自裁!而制約嫪毐,惟扶持秦王可也!至於日後
秦王如何,綱成君,只能另當別論了。」
  眼見呂不韋淚光瑩然,蔡澤默然良久,終是一聲嘆息。
  一番計議,兩人將學宮諸事安置妥當,已經是天色大亮了。匆匆用了早膳,呂不韋便驅車
回了丞相府。各署閒散當值的吏員們深為驚訝,紛紛聚來長史署探聽意向。呂不韋聞聲出來站
上台階,一拱手慨然道:「諸位,老夫年來荒疏政務,深為慚愧也!自今日起,老夫坐守丞相
府,與諸位一起當值,能做得一件事便做得一件事,決不苟且!」吏員們便是一陣驚愕,相互
打量著議論紛紛。
  「各署照舊運轉。」呂不韋正色下令,「凡經老夫批示之公文,各署照令實施!但有梗阻
,皆依秦法辦理。糾纏不下者,稟報國正監與廷尉府共同裁決。老夫倒要看看,何人敢在秦國
違法亂政也!」
  「文信侯萬歲!」自感窩囊日久的吏員們一片歡呼,頓時精神大振,甚話不說便疾步匆匆
散開回了各自官署。半日之間,在外消遣的吏員們也紛紛聞訊趕回,丞相府便又恢復了往昔的
緊張忙碌。
  呂不韋回到久違的政務書房,一時感慨良多無法入案,便到後進寢室沐浴了一番。及至換
得一身乾爽袍服出來,呂不韋自覺精神振作了許多,便坐進書案,鋪開一張羊皮紙又提起大筆
,開始將早已在心頭蹦竄的話語一字一字地釘了上去:「
  籲請秦王加冠親政書
  臣呂不韋頓首:諺云,治國者舉綱。國之綱者何?君也。昔年先王將薨,依秦國法度考校
遴選,方立子政為秦王,約定加冠之年得親政。而今八年,秦王二十一歲矣!太后與老臣受先
王遺詔秉政,亦倏忽老去,以致政務多有荒疏錯亂也!秦王自即位以來,觀政勤奮有加,習法
深有所得,體魄強健,心志亦成也。秦法有定:王年二十二歲加冠帶劍。是以,先祖惠王、昭
襄王皆二十二歲行冠禮也。惟其如此,老臣籲請:當在明年春時為秦王行加冠大禮。太后將老
,老臣更近暮年,若能在恍惚之期還政於秦王,則於國於民大幸也!秦王八年九月己酉。
  一時得罷,呂不韋長吁一聲擱筆起身,喚進了長史吩咐道:「此上書,除依式呈送雍城太
后宮外,抄刻送全部國府大臣與王族老臣,當即辦理。」長史領命,將案頭墨跡未乾的羊皮紙
放入銅盤捧起,便匆匆到書簡坊去了。三日之後,呂不韋上書在咸陽所有官署與大臣府邸傳開
,情勢立即有了微妙的變化。大臣們始而驚愕,繼而便是紛紛然議論。
  「是也!秦王業已二十一歲,該行加冠禮了!」
  「三轅各轍,政出多門,不亂才怪也!」
  「秦王親政,一國事,萬事整順!」
  「文信侯乃攝政仲父,竟有這等籲請,大節操也!」
  「呂不韋不攬權,有公心,大義也!」
  「說歸說,此事做來卻難!」
  「是也!此信彼信,仲父假父,奈何?」
  「鳥!那廝能與文信侯比了?」
  「不然也!那廝不行,可那廝物事行也!」
  「物事再行又能如何,靠那物事成事麼?可笑也!」
  ––
  紛紛嚷嚷之際,大臣們都掂出了呂不韋這卷上書非同尋常的份量。且不說呂不韋三安交接
危局已經載入史冊的特有功績,也不說秉承先王遺命以仲父之命攝政當國這份幾乎與國君等同
的權位,僅是這捲上書便使人陡然一震!細心的大臣們都注意到,尋常論事很少抬出秦法的呂
不韋,這捲上書卻是處處說法咄咄逼人,實在是溫和理政的呂不韋一個罕見的例外!上書開首
便申明君為國綱,其意何在?接著申明嬴政是先王依法所立,所指又何在?再申明國政多有荒
疏錯亂,所指何在?又申明「王年二十二歲加冠帶劍」之秦法,並著意列出秦惠王、秦昭王二
十二歲加冠親政的成例,其意何在?上書言事,特加「籲請」二字,其意其指又何在?最後一
句,將還政於秦王看作「於國於民之大幸也」,其寓意為何?
  如此等等反覆揣摩聚議,王族大臣們便先忍不住了。被嫪毐罵為「老不死」的駟車庶長老
嬴賁憤而出面奔走,聯結王族大臣具名上書,歷數歷代秦王加冠成例,堅請次年為秦王行加冠
大禮!接著便是綱成君蔡澤聯結國正監、老廷尉等一班執法大臣具名上書,請以法度檢視目下
國事,為秦王加冠,以一國政。
  偏在此時,一樁亙古未聞的奇事生出,秦國朝野頓時嘩然!
  正在大漲秋水之時,魚群竟從大河中溯流而上,黑壓壓湧入秦川渭水河道,從桃林高地的
河口直抵櫟陽咸陽連綿不斷!河魚大上的消息頃刻傳遍秦中,老秦人人人稱奇不已,不及思索
便紛紛騎馬趕著牛車到渭水兩岸,一邊在河邊支鍋起炊大咥,一邊用牛車裝魚運回連吃帶賣不
亦樂乎。一時各色帳篷連綿撐起,大小鍋灶炊煙連綿,渭水兩岸三百里蔚為奇觀!
  便在秦人不亦樂乎之時,遊學秦國的陰陽家們發出了一片驚呼之聲:「嗚呼!豕蟲之孽,
秦為大害也!」一時傳開,秦人心驚肉跳,渭水兩岸的連綿帳篷炊煙竟哄然散得一乾二淨。接
著更有森森然預言傳開:魚者,陰類也,臣民之象也;秦以水德,魚上平地,水類失序,秦將
有大災異也!一時言之鑿鑿,秦國朝野騷動不寧,便紛紛將預兆歸結為國政紊亂,漸漸瀰漫出
一片昂昂呼聲:秦王親政,國歸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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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9 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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