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7795|回覆: 114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0-6-30 18:18:4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楔子】
【第一章】暮政唯艱
  【第一節】落拓奇士隱秘出山
  【第二節】天地不昭昭,謀國有大道
  【第三節】布衣水工震撼了咸陽君臣
  【第四節】昭襄王暮定計然策
  【第五節】華陽夫人憋出了一字策
【第二章】商旅大士
  【第一節】名士逢楚頭,慷慨說山東
  【第二節】天府鬼蜮,滄桑陳城
  【第三節】天計寓三傑聚酒
  【第四節】曠古未聞的商戰故事
  【第五節】呂不韋豪爽地接受了落魄者的託付
【第三章】邯鄲異謀
  【第一節】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第二節】邯鄲遇奇,慎言慎行
  【第三節】奇貨可居,綢繆束薪
  【第四節】博徒賣漿,風塵兩奇
  【第五節】商旅說政,女兒生情
  【第六節】岌岌故土,悠悠我思
【第四章】咸陽初動
  【第一節】幽幽南山,不寧不令
  【第二節】丞相府來了不速之客
  【第三節】奇策考校,太子府一團亂麻
  【第四節】碧潭廢墟的隱居夫人
  【第五節】霜霧迷離,宮闈權臣竟託一人
【第五章】情變橫生
  【第一節】弭兵論戰,嬴子楚聲名鵲起
  【第二節】秋夜高樓,秦箏忽起
  【第三節】胡楊林中的落寞庭院
  【第四節】法度精嚴兮,萬綠家邦
  【第五節】情之有契,心之惟艱
  【第六節】殷殷宴席生出了無端波瀾
  【第七節】欲將子還兮,子不我思
【第六章】子楚還國
  【第一節】乾綱獨斷,策不亂法
  【第二節】立嫡密詔生發出意想不到的事端
  【第三節】佳人歸來兮,春不可以殘
  【第四節】峽谷叢林的蒙面馬隊
  【第五節】一波三折,先機行險
  【第六節】長歌當哭兮,大義何殤
【第七章】流火迷離
  【第一節】太廟勒石,棰拊以鞭王族
  【第二節】塞上春寒,心變情異
  【第三節】別辭難矣,聚散何堪
  【第四節】執一不二,正心跬步
  【第五節】灃京廢墟的遠古洞窟
  【第六節】冠禮之夜的兩代儲君
【第八章】風雨如晦
  【第一節】天人亂象,三策應對
  【第二節】咸陽大市爆發了驚心動魄的商戰
  【第三節】新王朝會波瀾迭起
  【第四節】繁難國葬,學問騰挪
  【第五節】箭方離弦,橫摧長弓
【第九章】呂氏新政
  【第一節】變起倉促,不韋終於被推到了前台
  【第二節】醇醇本色,殷殷同心
  【第三節】新朝人事,幾多風雨
  【第四節】歲首突拜相,親疏盡釋懷
  【第五節】冰河解凍新政抻著勁兒悠悠然推開
【第十章】合縱迴光
  【第一節】古老王朝的最後神跡
  【第二節】化周有長策,大軍撼山東
  【第三節】布衣有大義,凜說信陵君
  【第四節】趙國的最後名將與最後邊兵
  【第五節】壯心不已,春申君奔波合縱
  【第六節】兵家奇謀,大義同心
  【第七節】血戰半勝秦,山東得迴光
【第十一章】仲父當國
  【第一節】亦正亦奇,呂不韋破了秦國百年法統
  【第二節】卑劣老伎在腐朽國度生出了驚人成效
  【第三節】再破成例,呂不韋周旋立儲
  【第四節】兩番大考校,少年王子名動朝野
  【第五節】莊襄王臨終盟約,破法度兩權當國
  【第六節】開元異數,呂不韋的疏導倍顯艱難
【第十二章】三轅各轍
  【第一節】少年奇才,不意遇合
  【第二節】蒼山大師與謎一般的二十一事
  【第三節】初行出山禮,老荀子慷慨一歌
  【第四節】呂不韋終於立定了長遠方略
  【第五節】巴蜀寡婦清,咸陽懷清台
  【第六節】幽幽梁山,乃見狂且
【第十三章】雍城之亂 {2} 246-14437-54-2503[2]-12.37
  【第一節】冠劍將及兮,風雨如磐
  【第二節】功業不容苟且,謀國何計物議
  【第三節】雍也不雍,胡憯莫懲
  【第四節】一柱粗大的狼煙從蘄年宮端直升起
  【第五節】血火冠劍日,亂局竟未息

--------------------
最近忙了點加上在FLASH GAME中尋寶,所以才隔了這麼久回來這發小說文章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6-30 18:38 編輯 》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5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總評分: 威望 + 5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0-6-30 18:19:0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公元前二五六年,剛過白露便是一場森森霜霧,天氣頓時冷了。
  霜降八月初,時令乖戾天下失序也。尋常庶民雖不諳此等天人玄機,卻對年景冷暖看得一
清二楚。十幾年間大戰連綿,天下疲軟得失了大形,天道時令豈能不亂?先是燕齊六年苦戰,
兩國同時衰敗。緊跟著便是秦趙兩強大鏊兵,長平血戰趙國奄奄一息,戰後秦國兩次攻趙兵敗
,也是垂垂無力。倏忽之間,戰國中期號稱天下四強的秦趙齊燕一齊衰落,天下頓時沒了光彩
。大軍對壘的廣袤戰場沉寂了,使節縱橫的寬闊官道冷清了,逃窮避戰的難民潮消失了,商旅
交錯人馬喧囂的關隘也蕭疏了。人鬥累了,天看累了,連大河南北莽莽叢林中的大象都蟄伏到
山坳裡去了。大國小國強國弱國,都在卸套老牛一般粗重地喘息著,連向夙敵嘶吼一聲的力氣
都沒有了。
  天地翻覆的戰國之世,第一次進入了令人顫慄的寂然峽谷。
  卻說這個寒冷的秋日,燕趙邊境人跡寥落,從北方群山銀線般抽出的燕趙官道一進易水河
谷便埋進了茫茫紗帳,清晨的太陽也變得紅濛濛混沌起來。便在此時,一陣清脆激烈的馬蹄聲
如急雨而來,倏忽從北方官道掠進了河谷山口。堪堪兩個轉彎,一陣大笑聲在高處突兀盪開,
茫茫霜舞中直是天外之音!驟然之間駿馬一聲長嘶,急雨般的馬蹄聲驟然收斂,便聞騎士高聲
喝問:「何方高士?現身說話!」
  「蔡澤離燕,欲投何處?」雲霧中的聲音渾厚悠遠。
  「閣下何人?知我蔡澤之名!」
  「落拓不遇,燕山蔡澤也。唐舉豈能不知?」
  騎士便是一陣大笑:「原是易學大家唐舉也。中途截道,卻是為何?」
  「足下匆匆南下,未免操之過急也。」話音落點,一個身影已經站在了騎士對面的大石上
,依稀可見一領青袍一頂斗笠一支竹杖,分明一個世外隱者。
  「唐舉之言何意?蔡澤卻是不明。」紅衣騎士一臉不屑的微笑。
  「弱冠離家,遊說諸侯十五年而不遇,足下竟不思因由何在?」
  「天下昏昏,不識我長策大謀,豈有他哉!」
  青袍者哈哈大笑:「怨天尤人,唯不責己,孔孟之迂闊也。」
  「唐舉!」騎士面色脹紅馬鞭直指,「你說我計然家與孔孟一轍麼!」
  「計然之學,重經濟而輕法制,與秦國卻是南轅北轍也。」
  騎士臉色倏忽一變,跳下馬來便是一拱:「先生何以教我?」
  青袍者篤篤一點竹杖:「秦以法治立國,治秦便得以固法為本,法固而後行計然長策,固
法與富國並舉,咸陽方可立足矣。」
  騎士臉色倏忽又是一變:「先生此言,莫非為范雎預謀退路?」
  「才大心小,蔡澤之謂也。」青袍老者悠然一笑便轉身而去。
  「且慢!」騎士深深一躬,「先生原為我謀,就此謝過。然則,蔡澤尚有一請。」
  「老夫知無不言。」
  騎士卻是語態昂昂:「聞得先生易學精深,相人如神,曾相李兌百日之內必任趙國丞相,
竟是應驗無差。蔡澤敢請先生一相。」
  青袍者臉色便是一沉:「大丈夫者,當為則為。預斷吉凶,卻非名士之道。」
  「先生差矣!」騎士驕傲地笑著,「蔡澤不憂功業不成,何求預斷吉凶?我所憂者,人生
苦短也。唯請先生明示,蔡澤人壽幾何?」
  「既然如此,老夫便做一回相師了。」目光從騎士身上掃過,青袍者便是悠然一笑,「足
下身形五官特異不群:鼻粗仰天,脖頸奇短,肩寬高聳,膝攣羅圈,眉眼擁擠,面色卻是焦黑
透紅。此相謂之『魋顏蹙齃』,為異人異相,可享高壽也。」
  騎士兩手漫不經心地絞著馬鞭,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高壽之說模糊無定,不當出自大師
之口。料事能測百日之期,人壽豈一個高字了得?」
  「咄咄逼人,無如蔡澤也。」青袍者微微一笑,「足下既要考究我易家相學之深淺,老夫
便直言不諱了:自今而後,足下尚有四十三年生命,當在七十八歲時壽終正寢。」
  騎士頓時哈哈大笑:「佩相印,結紫綬,膏粱齒肥,四十三年足矣!」
  青袍老者一點竹杖:「然則,老夫尚有一言––」
  「功業之事,無須先生指點。」騎士一拱手打斷,說聲告辭便飛身上馬。那匹雪白的駿馬
一聲長嘶,竟風馳電掣般去了。青袍者看得一陣,便搖頭嘆息著消失在了雲霧山中。
  旬日之後,這蔡澤便進了咸陽,在尚商坊的燕山社寓住了下來。社寓者,商社寓所也。這
燕山社寓,便是燕國商社的公寓。此時燕國商旅大見萎縮,咸陽燕商已經遠遠沒有了燕昭王時
的聲勢,煌煌一片燕式庭院,竟是空蕩蕩日見蕭瑟。不意有故國名士入住,燕商們不禁大喜過
望,便捐金大宴,將赫赫有名的六國大商與旅居咸陽的山東名士們一撥撥請來,川流不息地與
蔡澤做風雅盤桓。這蔡澤也是卓爾不群,第一次宴席便是高談闊論:「即墨大戰,燕齊兩衰。
長平大戰,秦趙兩衰。若無變身新法,秦國不能再起也!」有士子便問先生志向,這蔡澤更是
語驚四座:「秦相范雎,可取而代之也!」
  一時席間嘩然。不消幾日,蔡澤公然謀求秦國丞相的勃勃雄心,便在咸陽巷閭流傳開來,
成了轟動秦人的一則奇聞。消息傳到丞相府,范雎卻是笑了:「狂狷之士多奇才,此人倒是值
得一見。」於是,家老便奉命駕著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請來了這位燕國名士。
  蔡澤卻是灑脫不羈,下得軺車不待通報,站在門廳便是一陣大笑:「應侯何在?燕山蔡澤
來也!」逕自搖著奇特的羅圈步悠悠然進了兩廂燈火之中。方入第三進大庭院,卻有一陣笑聲
從迎面風燈搖曳處飄了過來:「未飛先振翼,聲聞三千里,必是燕山鴻鵠來也!」隨著笑聲,
便見一人布衣散髮大步走到面前。蔡澤便是一拱手高聲道:「其翼若垂天之雲,不振焉得高飛
?」范睢不禁哈哈大笑:「驚世大言,天下無出其右也!」蔡澤卻突然呵呵笑了:「豈敢豈敢,
原是在下心虛,大言壯膽而已。」范雎揶揄笑道:「老夫讚為鴻鵠,足下竟自認北溟鯤鵬,一
驚一乍,果是遊說有術也。」蔡澤這才肅然一躬:「不敢班門弄斧,在下原是為進言丞相而來
。」范雎虛手一扶笑道:「既是有備而來,廳中說話。」
  進得廳中,范雎吩咐女僕煮茶。蔡澤一聳鼻頭笑道:「秦有太一山,這茶香算得純正。」
范雎便道:「飲得太一茶,差強便是秦人了。」蔡澤大搖其頭:「未必未必,在下便是咥得肥羊
燉,也還是燕人一個。」范雎笑道:「做得秦國事,便是秦國人,何在乎咥羊喫茶?」蔡澤又
是大搖其頭:「未必未必。應侯為秦做事十餘年,莫非便是秦人了?」說話間女僕便將熱騰騰
茶水捧了上來,范雎揚手一個虛請,便悠然笑道:「先生左右遮擋,看來是有話在心不吐不快
也。有何說辭,老夫洗耳恭聽。」
  蔡澤對著大陶杯冒出的騰騰茶氣深深地做了一個吐納,方才悠然笑道:「應侯天下大器,
何以見事卻如此遲緩?」見范睢只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便又是一笑,「天有四時,人有代謝
。功成者退,後來者進,君以為然否?」
  范雎鼻頭哼了一聲,卻還是沒有說話。
  「身強體健,心境高遠,當是名士人生,應侯以為然否?」
  「––」
  「建功立業,千秋傳頌,終其天年而無晚災,可是人生善事?」
  「––」
  蔡澤大是尷尬,終於不甘這種有問無答的自說自話了,細長的手指叩著座案便是一瀉直下
:「五百年來,天下強國之功臣莫過於越之文仲、楚之吳起、秦之商鞅。然三人皆功成慘死,
餘恨悠悠。細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餘,立身之道不足也。雖有功業刻於史書,卻終無
大德流傳後世,誠為憾事也。」
  「足下鯤鵬高遠,卻以何為傳世大德?」范睢揶揄地笑著。
  「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澤詞鋒大展,「功成身死,是為小德。無功身全,
是為無德。惡行遺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業,當以全身而終為上。功成身死,人生至境
之泰半,與賢哲極致相去甚遠,不足傚法也!」
  「以鯤鵬高見,五百年來何人大德當可傚法?」
  「前有陶朱公范蠡,後有武信君張儀。功成隱跡而享盡人生極樂,全功全德也。」
  「啪!」的一聲,范睢拍案而起:「蔡澤大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唯以個人
安危為至高,談何大德傳世?文仲治越安民,寧自殺於相位而不隨范蠡隱退。吳起變楚,明知
與貴族為敵而不避兇殺。商君變秦,寧取殺身之禍而止息秦國內亂。此三人者,極身無二慮,
盡公不顧私,寧負重屈己而不荒政誤民,寧做犧牲而不亂政誤國,堪稱大德之最高風範,忠節
之千古楷模!至於范蠡張儀者流,知難而退,見禍而走,狗苟蠅營於山野林泉,竟有爾等視為
全功全德,當真令范雎汗顏也。足下自詡鯤鵬,卻執篷間雀之說辭,便欲取范雎而代之,也未
免小瞧這顆秦國相印了。」
  蔡澤面色通紅,卻可勁兒地呵呵笑著:「應侯之見,何為名士大德?」
  「以義死難,死而全國!」范睢齒縫間擲出八個字,大袖一揮,「家老送客。」便逕自去
了。蔡澤難堪愣怔間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及至家老道一聲先生請,才惶惶然跟著家老搖了出
去。
  是夜月明星稀,范雎被蔡澤攪得心緒不寧,便在後園池邊漫步遐思。正在轉悠,卻聞婆娑
竹林中一陣笑聲:「望水者,心在山野林泉也。」范睢聞聲不禁大喜:「原是唐舉兄到了,無怪
風清月明也!」隨著笑聲,竹林中便走出了一個青袍老者,竹杖搭手便是一拱:「慣做不速之
客,有擾范叔雅興了。」范雎哈哈笑道:「正在憂思難解,哪裡來得雅興?走,書房清淨,痛
飲一番了。」唐舉笑道:「與人相約遊歷,酒卻免了。順道前來,只是送一卷奇書,供你這書
癡消遣也。」范雎便是一聲嘆息:「縱有奇書,何消胸中塊壘?」唐舉從背上解下一個青布包
袱便遞了過來:「只讀此書,卻保范叔心神通泰。」范雎雙手接過青布卷笑道:「也好。唐兄素
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酒,日後再補也。」唐舉哈哈大笑,一聲告辭,便倏忽消失在竹林之中。
  范雎也不過問,悠悠然便回了書房。燈下打開青布包袱,卻見粗粗一卷竹簡,用麻線繩捆
紮得分外仔細,解開繩結抖開竹簡,剛一鋪開,便見題頭赫然五個大字––評點計然書!范雎
大是驚訝,仔細一看,這卷書簡卻是非同尋常:韋編連綴極是精緻講究,搭手摸去,竹簡背後
竟沒有一個皮線繩結;紫色竹簡刻正文大字,綠色竹簡刻評點小字,紫綠相間,文評有別,分
外的簡明清爽;竹簡天地打磨得極為光滑,還分別塗出一道藍色(天)與黃色(地),藍黃天
地偶有眉批,卻是硃砂書寫,懸於石粉過白的中間刀刻文字之上,便似白璧之上鑲進了顆顆紅
色珠玉,上手入眼竟是爽心悅目。范雎書吏出身,嫻熟書房事務,一看便知此書是高人名士凝
聚心血之孤本傑作,否則斷不會如此講究。按此書製作之精,外面還當有或銅或木一置書函,
目下沒有,定然是唐舉背負不便,將函去掉了,殊為可惜也。
  然則,真正令范雎驚訝的,還不是這諸般考究的書式製作,而是這失傳數百年的奇書再現
,且有人如此精心評點!
  計然,本是春秋末期晉國的一個智謀奇才。此人遊歷吳越,便收了個叫做范蠡的布衣之士
做學生。這范蠡後來便成了越國上大夫,輔助越王勾踐復仇滅吳而成就了一代霸業,後來飄然
隱退泛舟湖海,於陶地以「朱公」名號染指商旅,不到十年竟是富甲天下,被商旅呼為陶朱公
。這《計然書》,便是范蠡隱退後輯錄老師計然之言論,並參以自己見解所成,全書七策八千
餘言,說得便是一個致富術。富國富人,字字精到,天下商旅呼之為「絕世富經」,名士則稱
之為「計然七策」。
  便是如此一部奇書,兩百年來只聽人說不聞人學,縱是名士大家雲集的稷下學宮,也沒有
教習《計然書》的名士大家。這部口碑相傳的奇書,竟如計然、范蠡一般,湮沒在變幻莫測的
人世沉浮中去了。此等奇書突兀面世,范雎如何不驚訝非常?
  顧不得細細揣摩,范雎便一目十行的瀏覽起來。幾節讀過,他便發現這《計然書》的評點
比本文更是奇特。本文曰:「知戰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
評點便云:「今世多戰,修備更在戰後。大戰國乏,唯知養息致富而後起,國可長盛。四強皆
衰者何?不諳戰後修備之道也。」隨著本文主旨,評點者又將計然的「修備知物」細化為養息
富國之六策:通貨物、振百工、平物價、輕稅賦、重水利、興農桑。每策之後又有細化,竟是
林林總總精當齊備!范雎雖非經濟之才,然畢竟為相秉政多年,對國計民生之要害關節還是清
楚的,一看此等見解,便知評點者絕然一個經國致富之行家裡手,不禁便是連連讚歎,一口氣
便看了下去。
  五更雞鳴,范雎猶在捧著書卷揣摩,品咂端詳之間,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卻說蔡澤回到燕山社寓,大商們便紛紛聚來聆聽高論,以為這鯤鵬名士的相府之行必是一
鳴驚人,便都想請這未冠丞相先行指點秦國商機。存了這個想頭,商人們便是分外慷慨熱絡,
蔡澤未回,社寓正廳便是大宴齊備錦衣如雲,紛紛議論如何酬謝這個看重商旅的名士丞相。燕
國商人們更是光彩過人,興奮呼喝應酬不已。不想蔡澤進得大門卻是一臉憤激之色,尚未就座
便對著眾人一個長躬:「范雎不識時務,蔡澤愧對諸位,告辭!」一甩紅衣大袖便逕自走了。
燕商們大是難堪,一陣愣怔便連忙追出來勸阻,卻不想這蔡澤出門便飛馬而去蹤跡皆無。山東
商人們大覺無趣,頓時紛紛散去,只留下幾個燕商對著滿廳酒宴兀自發呆了。
  飛馬疾馳,暮色時分蔡澤便到了藍田原下的松林坡。正欲躍馬出林,蔡澤卻驟然勒住了馬
韁愣在了當道––前方樹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個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對著他悠然發笑。蔡澤頓
覺難堪,走馬上前黑著臉道:「先生笑我麼?」
  「足下不當笑麼?」
  「蔡澤固當笑,先生更當一笑!」
  「老夫何當笑耳?」
  「唐舉易相大家,料運南轅北轍,豈非可笑!」
  「此時尚有如此說辭,當真無可救藥也。」唐舉一點竹杖便站了起來,「守不當志,言不
當行,縱有天命,亦當流於無形。足下好自為之,老夫就此別過。」
  「且慢。」蔡澤跳下馬一拱手,卻依舊黑著臉硬邦邦問,「蔡澤究竟何錯?」
  唐舉搖搖頭無可奈何地一笑:「趙良說商鞅故事,足下可知?」
  「何消問得。」
  「足下之說辭,不覺與趙良同出一轍麼?」
  「敢請明示。」蔡澤依舊是一副較真不服的口吻。
  「趙良之錯,蔡澤之誤,皆在唯以全身之道勸人急流勇退。殊不知歷來國士入政,最是崇
尚忠貞節義之犧牲,最是蔑視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兩次舉薦無節之人,誤國害己,原本便對
全身無節者深惡痛絕。足下操流俗猥瑣說辭,卻自以為是,豈能不大大碰壁?就實而論,足下
本經濟謀國之士,本當直面闡發治秦主張,宣示富國謀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會一
力舉薦。范雎雖計較恩怨,卻終不失天下胸懷。否則,孤傲范叔如何能延請足下入府聚談?老
夫言盡於此,足下卻自思量了。」
  蔡澤臉色陣紅陣白,乖戾桀驁之氣倏忽一掃而去,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大師之論,為我
十五年遊說撥雲見日。蔡澤明於事而暗於人,離秦後定當惕厲錘煉,不負大師指點。」
  唐舉笑了:「蔡澤命在咸陽,談何離秦而去?」
  「大師是說,重返咸陽依然有望?」
  「行事守正,自有天道。」
  「好!」蔡澤精神一振,「得大師指點,蔡澤絕不會再次鑄錯。告辭!」一拱手便翻身上
馬絕塵西去了。林中卻有一陣大笑聲傳來:「唐兄費勁也!善舉已罷,上路了。」唐舉轉身對
著林中笑道:「此事若成,全賴那卷奇書之功。只是老夫無法賠你也。」林中人笑道:「只派得
用場便是珍奇,我又不想做丞相,要那物事何用?」唐舉邊走邊笑道:「此等事終是盡心也,
日後便是蔡澤自己了。走,隨你到南國消閒去也。」入得松林片刻,便聞馬蹄沓沓車聲轔轔,
竟是一直從藍田原向東南去了。
  再說蔡澤重回咸陽,竟是做派大變。頭一樁,便是住進了咸陽國人區的秦人客棧,而後便
早出晚歸,細心踏勘秦國官市民市百工作坊。看了三日,蔡澤只覺大有裨益,深感自己下車伊
始便哇啦哇啦實在是狂躁淺薄極了。從此蔡擇日每入市,將咸陽民生與官府治理直摸了個一清
二楚。半月之後,蔡澤又西出咸陽到郿縣訪查踏勘。這郿縣本是老秦人聚居的第一大縣,關中
第一富庶之地。全縣二十八里,里里都有勤耕得爵的官身農夫。秦人將村叫做「里」,二十八
里也就是二十八村。蔡澤一里一里訪去,之後又在縣城踏勘得三日,一月下來,便對秦國耕戰
之法有了紮實明晰的見解。第一場大雪降臨時,蔡澤回到了咸陽,埋頭三日,擬就一卷《富秦
六法》,便要重新拜訪丞相府,與范雎做一番長策較量。
  正在第四日清晨,雪花輕柔如柳絮般飛揚之時,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到客棧大門。店主匆
忙迎出一問,立即飛也似跑進了店中,及至拉著蔡澤出房,一名黑袍官員已經恭敬地站在了庭
院中:「在下行人張固,奉詔請先生入宮。」說著便將一卷竹簡雙手遞了過來。
  「閣下是奉王詔召我麼?」蔡澤衝口便問了一句。
  「正是如此。秦王沉痾在身,禮數不周處尚請先生見諒。」
  行人雖則恭敬,蔡澤卻是一陣不安,倏忽之間竟有些茫然了。這「行人」本是秦國執掌邦
交事務的官員,隸屬丞相府,除了涉及邦交,行人不會直奉國君詔令辦理具體事務。今日行人
前來,莫非此事與范雎相關?果真如此,便是大壞了。這范雎睚眥必報,最是計較恩怨,豈能
說自己好話?定然是范雎故伎重施,要借秦王之手除掉自己了。范雎啊范雎,身為天下第一相
國,如此胸襟安得立足?蔡澤一介布衣,死則死矣,卻偏是要在秦王面前撕破你的偽君子面具
!心念及此,蔡澤再不猶疑,回房揣起書卷便隨行人登車去了。
  片刻之間,軺車便進了王宮。蔡澤隨行人進了西偏殿,卻見白髮白鬚的一個老人面色睏倦
地半躺在坐榻上,想來便是赫赫聲威的秦昭王了。蔡澤赳赳大步搖上前去,便是氣昂昂一拱手
:「燕山蔡澤,參見秦王。」
  「先生請入座。」蒼老疲憊的秦昭王抬手一指右手大案,待蔡澤入座,便是淡然一笑,「
人言先生有經緯之才,有訪秦之苦。我大秦正在艱危之時,先生何以教我?」
  蔡澤極是機敏,一看秦昭王氣色,便知此王已耐不得長篇大論,一拱手便開門見山道:「
蔡澤師計然富國之學,訪秦又擬《富秦六法》,今呈秦王閒來一觀,便知秦國經濟之弊,亦知
秦國致富之道。」蔡澤只尋思盡速撂過這個話題,相機揭露范雎之險惡。
  「先生不妨大要言之。」秦昭王淡淡一笑,卻顯然要延續話題下去。
  「大要而言,秦國經濟之弊端在於富源閉塞,六年大戰便國庫空虛民力疲弱。秦國重新崛
起之道,卻在法、富、強、清四字並重,猶如駟馬鐵車之穩固飛馳也。」蔡澤兩句話便完,只
等扭轉話題的機會。
  秦昭王卻是老眼驟然生光,立即便是一問:「何謂富源閉塞?」
  「秦之財富,在於近百年積累所成。積累之緩慢,遠不及大戰耗費之快速。其所以如此,
便在於富源閉塞未開,出入渠道不暢。但遇連綿大戰,支出遠大於歲入,一旦不能速勝,或不
能從戰敗國掠財補充,元氣便會大衰。何謂富源閉塞?其一,依賴外商周流財貨,限制國人商
市,自斷商旅稅源;其二,田雖私有而水利未開,民眾耕耘之力不能生發,賦稅不能擴大;其
三,唯知獎勵耕戰,不知獎勵生育,人口來源不暢。此大要也,細目數來,皆在《富秦六法》
之中,秦王自看便了。」蔡澤心無所求,說得竟是灑脫利落。
  「駟馬鐵車卻是何說?」秦昭王卻是意猶未盡。
  「秦以法治立國,然唯法不能成天下。固法之外,尚須富、強、清並重,方可長盛不衰。
富國在開源,強者在眾民,清者在官吏。法制鞏固,富源大開,人口眾多,吏治清明,此謂駟
馬。有此駟馬駕馭邦國戰車,何懼一戰兩戰之敗也。」
  「好!應侯這次終是沒有走眼也。」一拍坐榻,秦昭王竟是霍然站了起來,「委屈先生暫
做客卿,輔助丞相處置國政如何?」
  驟然之間,蔡澤心中一亮,立即便是深深一躬:「蔡澤受命!」
  出得王宮,蔡澤根本沒心思去辦理印信府邸等諸般事務,卻立即來到丞相府拜訪范雎,要
做一次坦誠地負荊請罪。誰知相府掌書卻說丞相巡查郡縣去了,走前留得一書,叮囑蔡澤若來
便得開啟。蔡澤當即開書,卻是寥寥兩行大字:「
  蔡澤已受王命,掌書著即安置其代行丞相署理國政。
  良久默然,蔡澤對著書簡深深一躬,說聲請掌書稍待,便匆匆走了。來到王宮,蔡澤請見
秦王。守在王室書房的長史大臣卻捧出了一卷竹簡,說是秦王讓他看罷定奪。蔡澤覺得蹊蹺,
忐忑不安地打開竹簡,卻是愣怔了:「
  辭相書
  范睢頓首:臣任丞相十數年,雖於邦交有尺寸之功,然亦有錯薦兩人之罪。長平大戰後老
臣才思枯竭,無良策重振秦國,忝居相位,實為誤國也。
  今有蔡澤,治國之論特異深刻,察秦之細,過臣多矣!若得其人為相,定有良策興國。老
臣請卸任丞相之職,請以蔡澤為相治秦。范雎有先薦之錯,所薦當否,唯王明察決斷。
  蔡澤一陣唏噓感慨,便對著長史一拱手:「請轉稟秦王:蔡澤雖可暫署丞相府,卻願請回
應侯領相職,蔡澤輔之可也。」長史笑道:「原是秦王要大人定奪,卻是無須稟報。」一番思
忖,蔡澤便明白定然是秦王無法挽留范雎,卻讓自己相機行事了。
  日色過午,蔡澤也不再多說,出宮快馬一鞭,出得咸陽東門便直向藍田原而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0-6-30 18:19: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暮政唯艱

【第一節】
  日落時分,一輛遮蓋嚴實的黑篷車駛到了丞相府後門。
  篷車停穩,馭手利落下車輕聲兩句,便見厚厚的布簾掀開,一個胖大蒼白的黑衣人扶著馭
手的肩膀走了下來,頭無高冠,身無佩玉,散髮長鬚,簡約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聲吩
咐一句,馭手便將篷車圈趕到了對面一片柳樹林中。一眼瞄去見府門緊閉,黑衣人便從容走了
過去輕輕叩門。方過三聲,便聽光當吱扭兩響,厚重的木門落閂開啟,一顆雪白的頭顱從門縫
伸了出來,「先生何人?家主不見後門來客。」黑衣人卻不說話,只將手掌對門一亮,雪白的
頭顱便倏地縮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過了門檻,方過影壁,白頭老僕卻匆匆趕來,「大人且緩
行幾步,容老朽稟報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逕自繞過影壁向裡去了。
  穿過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蔥蘢的土石假山橫亙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紅
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飲。黑衣人遙遙拱手,「燕士齊風,信哉斯然!」亭下紅衣
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萬物章章,安國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
當恭賀。」紅衣高冠者離座起身,羅圈步搖到茅亭廊下便是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澤愧不敢
當。」說罷一招手,「墊氈。」已經碎步趕到亭外的白頭老僕一聲答應,便將一方厚厚的毛氈
片墊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關照入微,多謝了。」便在對面石礅上坐了下來
。「燕人粗篩孔,何有入微之能?」紅衣高冠者呵呵笑著,「若非應侯多方交代,蔡澤何知安
國君畏寒忌熱也。」黑衣人便是一聲感喟,「應侯離秦,未能相送,誠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國君卻是拘泥俗禮了。」蔡澤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獨行者,無如范
雎也。君恩未衰卻力請隱退,兩袖清風竟不辭而去,何等灑脫!當年穰侯罷黜出秦,十里車馬
財貨滿載銅臭薰天,兩廂比照,何異霄壤之別?而今想來,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罵,范雎離國
,秦人卻是萬千惋惜,直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與不送都是一般,安國君無須自責了。」
  「理雖如此,心下終是不安也。」安國君嘆息一句卻轉了話頭,「應侯辭官之際,唯丞相
與之盤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誨的神色便濃濃地堆在了臉上。蔡澤不禁笑
道:「交接國事,一板一眼,實在是寡淡不當聒噪,豈敢言教?」安國君便是一聲長吁,「非
是嬴柱強人所難,實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邁無斷,丞相新入無威,我雖儲君,卻是游離
於國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寢食難安。原指望應侯指點歧路,不想他卻逕自去了。」蔡澤便
是哈哈大笑:「安國君所慮者,子虛烏有也!秦王滄海胸襟,大事孰能無斷?蔡澤縱是新入無
威,亦有國家法度在後,安國君穩住自己便是,無須杞人憂天。」
  「敢問丞相方略何在?」嬴柱絲毫不覺嘲諷,竟立即跟上一問。
  蔡澤目光一閃,「安國君心下有虛?」
  一陣默然,安國君竟不知如何說了。立儲廢儲素為邦國頭等機密,莫說蔡澤不知情,便是
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說明?更有一層,蔡澤乃新任丞相,自己更是王子封君,此等隱秘造訪雖說
不上有違法度,卻是大大的不合時宜,私相談論立儲機密,更是犯忌。范雎雖則離秦,也還有
「去職不洩國」的天下通例,蔡澤若將范雎作為國事交代的立儲之見洩露出去,豈非種惡於人
?想得明白,安國君便起身笑道:「叨擾丞相,告辭了。」
  「且慢。」蔡澤突兀一問,「安國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華陽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盡皆庶出也。」已經走到廊下的安國君嘆息
了一聲,便是憂心忡忡,「其中兩子尚算有能:一個行六名傒,勤奮好學,文武皆可;一個行
十名異人,自幼聰慧,只可惜一直在趙國做人質。」
  「兩子師從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員教習。」
  蔡澤笑道:「我舉薦一人,做公子傒老師如何?」
  「好事!」安國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薦何人?」
  「士倉。」
  「河西名士,智囊士倉?」
  「士倉之學,法墨兼顧,正合秦國。」
  安國君蒼白的臉上大起紅潮,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
蔡澤一陣哈哈大笑,「薦師之舉,原本卻與蔡澤無涉。」從大袖中摸出一支銅管遞給安國君,
說聲收好,便搖著羅圈步湮沒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國君恍然一笑,將銅管揣進貼身皮袋,大步
出門對馭手低聲吩咐一句,黑篷車便向王城轔轔而來。
  春寒猶在,暮色中的咸陽城大是蕭瑟。清風過街,車馬稀疏,連入夜便是燈火汪洋的尚商
坊也變得星光寥落,國人區更是湮沒在暮靄的灰黑裡,間或有店舖官署的燈光閃爍,便如點點
螢火飛動,更顯這座關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燦爛燈光,任誰不會相信這便是往
昔車水馬龍熱氣蒸騰的大咸陽。
  黑篷車一路駛過空曠的長街,一輛官車也沒有遇上。進入王城,車馬場也是空蕩蕩一片,
燈火煌煌之下,幽靜得彷彿進入了一道世外峽谷。黑篷車木閘光當落下,回聲響徹王城,慌得
場邊石屋中的中車府吏惶惶然小跑過來,老遠便是一聲喝問,「非官車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
法令麼?」安國君悠然一笑,「自己沒長眼還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執事。」已經跑到面前的
中車府吏連忙便是一躬,「小吏沒想到此刻有車,慌得沒認出安國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國
君一點頭,「不消說得,你去驗車便是。」轉身便匆匆踏上了宮前三十六級天步階。
  除了冷清寂寥,王宮一切如常,每個轉角都立著兩座六尺高的銅人風燈,每道大門都筆挺
地站著四名帶劍甲士,每間殿口都守著一名面無表情的老內侍。幾個轉彎,安國君便到了通向
王室書房的長廊,遠遠便見肅立在廊下的老內侍一閃身進了書房,及至他從容來到門前,老內
侍恰好迎出,拱手低聲道:「我王正在暮寢,請安國君稍候片刻。」
  嬴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便在廊下漫步轉悠起來。往昔臣子晉見,只要進入書房長廊,老
內侍遠遠便是一聲報名傳呼。只要事先沒有特殊禁令,只這一聲傳呼,臣子便可徑直入內議事
。這原本是父王在長平大戰期間立下的規矩,宗旨只是六個字,「廢冗禮,興時效」,為的是
盡量快捷地處置緊急國務。倏忽六年,這講求實效的快捷規矩也不知何時竟沒有了。細細想來
,父王確實老了。一個六十六歲年近古稀的老人,縱然心雄天下,也是難以撐持了。白起死,
范雎辭,王齕王陵兩次攻趙兵敗,六國合縱復起,秦國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風雲突變,秦國
竟是出人意料地從頂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來的危機面前,父王能夠苦撐不倒已經是不容易
了,還能要他如何?近年來,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陣醒來,便是徹夜難眠。於是,便
有了這「朝暮不做」與「宵衣旰食」同時並存的新規矩:日暮初夜,王宮中最是幽靜;一過初
更,有急務的臣工方才紛紛進宮,直到四更尾五更頭,王宮書房一直都是燈火通明;次日清晨
,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過卓午。如此一來,要見父王辦事便只有兩段時間:午後一個多時辰
,中夜三個多時辰。安國君事有隱秘,這次只想單獨與父王訴說,便在日暮時來撞撞運氣,但
願父王沒有暮寢,不想卻是依然如斯,便只有耐心等候了。
  「燈亮了。安國君可入也。」老內侍輕步走過來低聲一句。
  秦昭王驀然醒來,侍女已經點亮了四座銅燈,捧來了一大銅盆清水。用冰涼的布面巾擦拭
一陣,秦昭王頓時清醒,便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起來。這是他暮寢之後的例行規矩,或長或短
轉得片刻,惺忪之態一去,便要伏身書案徹夜忙碌了。
  「兒臣嬴柱,見過父王。」安國君畢恭畢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兒,進來。」秦昭王轉悠著一指座案,「有事便說。」
  嬴柱清楚父王厭惡虛冗的稟性,便只肅然站著恭謹率直地開了口,「嬴柱庶出子異人,在
趙國做人質已經十三年,日前託商賈捎回羽書一封,說在邯鄲備受趙國冷落,生計艱辛,請王
命召他回國;若不能召回,則求千金以求寬裕。嬴柱無奈,特來稟告父王,並呈上異人書簡。」
  「異人是你的兒子?」秦昭王沙啞的聲音透著一絲驚訝。
  蒼白的嘴唇猛然一個抽搐,嬴柱便迅速平靜下來,依舊一副平靜率直的國事口吻,「異人
乃兒臣之妾夏姬所生。生下異人後,夏姬暴病而亡。十三年前,異人奉宣太后之命為質於趙,
今年已是二十八歲。」
  「商賈傳書?異人的侍從呢?」秦昭王突兀便是一問。
  嬴柱卻沒有說話,只默默地低著頭。父王與祖母一起做過十幾年人質,人質之艱難何須他
說?惟其不說,才是對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便在這片刻之間,秦昭王搖頭低聲嘟噥了一句
什麼,便回過頭來長吁一聲,「人質難為也!異人書簡交行人署,著其與少內署商議處置。千
金之數,只怕難為也。」咳嗽一聲,蒼老的聲音顯然滯澀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
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生計唯艱,對王子也是歷練,父王無須傷感。」兩道白眉下
目光一閃,秦昭王臉上倏忽綻出了一絲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你能體恤邦國困境,難得也
。你卻說,異人能召回麼?」
  「不能。」
  「為何?」
  「秦趙兩困,寒鐵僵持,彼不為敵,我不破面。」
  「好!」秦昭王難得地讚歎了兒子一句,輕鬆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前,「捨身赴難,義士之
行。王者大道,卻要洞察全局而決行止。你能窺透秦趙奧秘,以大局決斷異人去留,這便比赴
難之心高了一籌。實在說話,為父沒有想到呵。」
  「父王激勵,兒臣不敢懈怠!」嬴柱頓時精神抖擻。
  「那日閒暇,我去看看孫子們。」秦昭王慈和地笑了。驟然之間,嬴柱心下一熱,正要拜
謝訴說,卻聽見書房外腳步輕響,兩名內侍已經將一大案公文書簡抬了進來,便按捺下心頭衝
動,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辭,卻見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書案前俯下了身子。
  「你的病體見輕了?」秦昭王漫不經心地輕聲問了一句。
  「稟報父王,兒臣本無大病,只是陰虛畏寒。一年來經扁鵲弟子奇藥治療,已經大為好轉
,幾近痊癒。」嬴柱聲音雖低,卻是滿面紅光。
  「好,你便去吧。」秦昭王說話間已經將銅管大筆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興奮得心頭怦怦亂跳,連晚湯也無心進了,走進池邊柳林漫無目標地
轉悠了小半個時辰,方才漸漸平靜下來,便吩咐衛士將公子傒找來說話。盞茶工夫,一盞風燈
遠遠向石亭飄悠過來,快捷腳步托著一個英挺的身影,便已經到了亭外廊柱之下。
  「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過來。」嬴柱對衛士輕聲吩咐了一句,便對燈下身影一招手,「
滅了風燈,進來說話。」英挺身影「嗨!」的一聲,便將風燈一口吹息,卡卡兩大步進了石亭
。暗夜之中,喁喁低語便湮沒在在了瀰漫天地的春風之中。
  次日清晨,一隊騎士簇擁著一輛黑篷車出了咸陽北門,翻上北阪便直向北方山原而去。這
片山原位當關中平川之北,河西高原之南,雖無險峻高峰,卻是土原連綿林木荒莽越向北越高
,直抵北方的雲中大河。時當初春,草木將發未發,溝壑蒼黃蕭瑟,這荒莽山原又無官道,車
馬便只有在間不方軌的商旅獵戶小道上艱難跋涉。如此三日,前方突兀一片青山,黑篷車後的
騎士們頓時便噢呵呵歡呼起來。
  「君父,橋山到了!」緊隨車側的英挺騎士翻身下馬,一把掀開了車簾。
  「好。下車。」
  篷車中話音落點,便有一名健壯的少年僕人先行跳下車來,回身便將一個胖大的黑衣人背
了下來。英挺騎士已經將一方厚厚的毛氈安放到了一棵大松樹下,少年僕人便將黑衣人靠著松
樹輕輕放下,轉身便快步從篷車上拿下一個皮囊,向騎士手中的銅碗注了一碗清水。騎士餵水
,少僕捶背,一陣忙碌,黑衣人蒼白虛脹的臉才泛起了一片紅暈,睜開眼睛長吁一聲,「傒兒
,這便是橋山?」英挺騎士笑道:「沒錯!我等兄弟行獵,來過橋山多次了。」黑衣人沉下臉
道:「黃帝陵寢,是行獵之地麼?」騎士連忙便道:「君父誤會,我等兄弟歷來只在橋山外圍狩
獵,從來不進橋山松柏林。」黑衣人點頭道:「秦人護黃陵,越人護禹陵,這是天下大規矩,
壞不得。」說著話便扶著少年僕人站了起來,從懷中摸出一方折疊的羊皮紙抖開,「看看這張
圖,能找到麼?」騎士接過羊皮紙圖端詳片刻道:「看圖上地勢,這個所在便是黃陵之後,沮
水河谷。孩兒雖沒去過,卻也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車馬人等在此紮營,
只你隨我進山。」騎士急迫道:「君父體虛,不宜跋涉,還是車馬進山好。」黑衣人臉色便是
一沉,「傒兒,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訪賢求師規矩麼?」騎士紅著臉便是一躬,「是!孩兒
知錯。」轉身馬鞭一揚,「車馬人等在此安營造飯,巡查等候!」眾人一聲領命,便開始了忙
碌紮營。騎士一回身,見父親已經大步走了,連忙快步趕上,搶前開路進山。
  「君父,士倉敢居橋山,也忒是怪異了。」騎士邊走邊說。
  「好在沒犯法。」黑衣人一揮手,「先找見人再說。」
  「也是。君父隨我來。」騎士用長劍撥打著枯黃的茅草,便沿著山麓繞了過去。
  這橋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便在於華夏上帝––黃帝陵寢在此。自從皇帝葬於橋山
,橋山便成了橋陵,也被秦人呼為黃陵。原本說來,橋山也只是溝壑縱橫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尋
常土山,與周圍山原一樣,只生雜木野草,每到秋天便是枯萎蕭瑟茫茫蒼黃。可自從做了黃帝
陵寢,這橋山便生出了四季長青的萬千松柏,鬱鬱蔥蔥地覆蓋了方圓十餘里的山頭,加之沮水
環山,橋山竟成了四季蒼翠的一座神山。千餘年來,遍山松柏株株參天合抱,枝幹虯結糾纏,
整個橋山便被蒼松翠柏遮蓋得嚴嚴實實。但有山風掠過,遍山松濤便如怒潮鼓蕩,聲聞百里之
外,那濃郁的松香便隨著浩浩長風瀰漫了整個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為東周開國諸侯而入主關中,橋山黃陵便成為秦人頂禮膜拜的聖地。在華夏傳說
中,黃帝生於上邽軒轅谷。軒轅者,天龜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靈之根也。這上邽
之地位於華夏西部,恰恰便是老秦部族立國之前生存的根基。這軒轅谷,這玄武天龜,這西方
上帝,則都是老秦人在西方遊牧部族的包圍中艱難自立時的佑護神靈。黃帝雖非秦人直接先祖
,秦人卻是在黃帝根基之地生存壯大而起的。惟其如此,秦人對黃帝的景仰膜拜,便與對自己
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跡與香火,秦法禁止農人獵戶靠近橋山
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第一個根源也是對黃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後來才是陰陽家的水德論證。
  如此一座神山聖陵,卻有人在此隱居,如何不令造訪者忐忑不安?
  「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順騎士指向看去,但見遙遙一簾瀑布從對面高山掛下河谷,蒼黃草木中一縷炊
煙裊裊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隱隱可見。端詳有頃,黑衣人笑道:「前有滿山松柏,後有天河飛
瀑,腳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卻是好個所在也!」便除下皮靴布襪,捲起長袍褲腳,說
聲走,便大踏步走進河中。騎士高喊一聲,「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連忙趕上,卻見父親
頭也不回,便不再說話,只搶到前方蹚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淺,不消片刻二人便涉水到了對岸。瀑布茅屋炊煙已經不見,唯聞水聲
如隱隱沉雷,面前竹林卻是遍山搖曳,與對岸橋山的萬千松柏恰成遙遙呼應。黑衣人也不整衣
衫,便赤腳向竹林山坡爬了上來。將到半山,騎士忽然停下,「君父你聽!」
  山上傳來悠長的吟誦,在隱隱沉雷中卻是若斷若續,「––古之大化者,乃與無形俱生。
反以觀往,復以驗來。反以知古,復以知今。反以知彼,復以知己。動靜虛實之理,不合來今
,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復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應必
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辭也。以無形求有聲,其的語合事,得人實也
––」
  「咿咿呀呀念叨個甚?」騎士一臉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兒,還記得為父那篇《天吟》麼?」
  「記得。」
  「好!為父氣力不足,你便與他一唱。」
  騎士一清嗓子,便放喉唱了起來,粗獷的秦音頓時貫滿山川––
  天有長風 我無帆蓬
  天生驚雷 我做困龍
  天為廣宇 我思鯤鵬
  翼若垂雲 何上蒼穹
  歌聲方落之際,山腰傳來一陣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說話,貓腰大步便向山坡爬上。精壯騎士連忙飛步搶前,撥草尋路,拉著父親
上山。爬得一陣,便見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煙便隱在竹林深處,那道飛珠濺玉的大瀑布卻掛
在茅屋北側的山腰。茅草中一條小道直入竹林,隱隱可見茅屋前發黑的竹籬與幽靜的小庭院。
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陣,便是深深一躬,「秦,安國君嬴柱,拜會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隨著長聲吟誦,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現出一人,鬚髮散亂
虯結,精悍黑瘦得直是一個山民獵戶。騎士看得一眼,便是大皺眉頭,「君父,回去算了。」
黑衣人凌厲的目光向騎士一掃,回身便是遙遙拱手,「敢問先生,何以稱謂?」山崖之人朗聲
笑道:「河西士倉,等候安國君多日矣!」黑衣人肅然一躬,「請先生回莊,嬴柱父子登堂拜
謁。」山崖人朗朗一笑,「士倉茅舍,向不待客。安國君稍待,我片刻便來也。」笑聲落點,
竟是倏忽不見了山崖身影。
  客不當道。嬴柱父子剛剛走上竹林旁山坡,便見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拋向林中茅舍屋頂,山
凹處一團煙火驟然升騰,伴著撲鼻松香,便聞一陣大笑傳來,茅舍庭院頓時被大火吞沒。
  「灑脫不羈,真名士也!」嬴柱不禁便是高聲讚歎。
  「君父,忒煞怪也!」騎士驚訝地嚷嚷起來,「這煙火竟不向四山蔓延,燒到竹林松柏火
便住了!」
  嬴柱板著臉,「這是橋山,黃帝陵寢,不知道麼?」
  騎士不說話了,卻只皺起眉頭盯著漸漸飛散的煙火。便在此時,山坡竹林中一陣婆娑,精
悍黑瘦的身影已經站在了小道中間,一身布衣粗針大線地釘滿了各色補丁,肩頭一隻包袱髒污
得沒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劍也是銹蝕斑斑,加上長髮長鬚赤腳草鞋,竟活生生一個落荒難民!
騎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個響亮噴嚏。安國君顧不得呵斥便連忙迎了過來,「山路崎嶇
,先生頃刻而至,嬴柱佩服!」來者便是哈哈大笑,「士倉常居山野,與鳥獸爭食,身輕體健
而已,安國君謬獎了。」嬴柱笑道:「敢問先生貴庚幾何?」士倉道:「老夫已過耳順之年,六
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驚訝地打量著勁健輕捷的士倉,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不禁便是長長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倉一擺手道:「范叔扯出老夫,卻是要給
哪位王子點撥?」
  嬴柱對山坡騎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聞先生大才,我父子同為先生門下,回到咸陽
便行拜師大禮。」一指騎士,「此兒乃我六子嬴傒。傒兒,拜見老師。」
  嬴傒板著臉走過來淺淺一躬,「嬴傒拜見老師。」
  士倉目光飛快地向嬴傒一掃,便是淡淡一笑,「公子不喜好讀書深思,只是醉心劍戈騎射
,何以稱文武俱佳?」
  嬴傒頓時面色脹紅,昂昂高聲道:「刀兵天下,劍戈騎射有何不好?」
  「豎子無禮!」嬴柱呵斥一聲,回身頗為難堪地一拱手,「國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語,
尚請先生見諒。若得補上此子學問見識,嬴柱一門永不負先生之恩。」
  士倉哈哈大笑道:「此兒不學無術,卻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試也!」
  嬴柱心中大石頓時落地,當即吩咐嬴傒揹老師下山。士倉卻是一擺手,說聲老夫自在山下
等候,便從草木間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著臉看一眼兒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便是本事
。」嬴傒頓時精神抖擻,口中好字未落,人便飛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約二里許,路程不
長,卻是荊棘叢生草木糾纏,要想快步下山談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壯,便順著來路蹚開的毛道
,連跳帶滾地來追那個落拓老士。說也奇怪,分明看見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連跳帶滾的
嬴傒卻總是無法望其項背。眼看再過一道山坎荊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還是遙不可及,情
急之下,嬴傒一個大跳便和身滾過荊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老士。不想剛滾下山
坎荊棘叢,便被一名武士扶起,「公子莫慌,我正在侯你。」
  「我慌個甚!」嬴傒一臉汗污一身泥土,又氣又笑,「你說在這裡侯我?」
  「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遙遙向河對岸一指,「那個老藥農說的,已經有兩人去接安國
君了,公子莫慌。」
  「你才慌!」嬴傒沒好氣吼得一聲,便大踏步蹚水過河去了。上得岸邊,卻見士倉大開兩
腿騎坐在一方滾圓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誦著嬴傒全然不懂的古奧句子。嬴傒赤腳走過去冷
冷一笑,「先生腿腳好利落。」士倉頭也沒回便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腳?你小子卻沒得一
件利落。」嬴傒紅了臉道:「滾山爬坡算個甚?劍戈騎射才是真功夫!」士倉回身哈哈大笑,
「滾山爬坡尚不利落,卻有真功夫了?小子當真可人也。」嬴傒忿忿然道:「我是黑鷹劍士!
先生知道麼?」士倉呵呵笑道:「縱是鯤鵬名號,你小子也是蠢豬一頭。」嬴傒大急,正要衝
上來理論,卻聽身後嘩嘩水響,回頭一看,父親正沉著臉站在河邊,便連忙低下頭走到旁邊預
備車馬去了。
  嬴柱赤腳走過來一拱手道:「先生之意,歇息一日再走,還是即刻便行?」
  「但憑安國君。」士倉晃蕩著枯樹枝般的大腳,「老夫只一樣,毋得張揚便是。」
  「如此甚好。」安國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便歇息兩日起程了。」回身正要吩咐軍
士造飯,卻見山道上一馬飛來,片刻便到面前。騎士跳下馬顧不得擦拭淋漓汗水,便對迎上來
的安國君一陣急促低語。安國君聽罷,回身便是一聲吩咐:「即刻拔營起程!嬴傒前騎開路,
我與先生同車。」一陣忙碌,騎士小隊便護著那輛大黑篷車轟隆隆出了橋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0-6-30 18:19: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次日落黑,嬴柱車馬終於匆匆過了涇水,再向南翻過北阪便是咸陽了。
  嬴柱剛剛鬆得一口氣,便聞篷車外馬蹄聲疾,嬴傒在車外低聲急促道:「君父,北阪紮了
軍營!是繞道還是停車請令?」嬴柱略一思忖便掀開車簾道:「你上車護住先生,無論何事,
不許出來!」說話間已經跳下篷車上了嬴傒戰馬,待嬴傒在車中說聲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騎
士前後護持篷車,便策馬飛馳直向北阪而來。
  北阪,原本是咸陽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原,南北寬約十餘里,東西橫亙近百里,南面大下坡
是咸陽,北面大下坡便是涇水河谷。這道土原地勢高峻林木蔥蘢,歷來是咸陽北面天然的要塞
屏障。雖則如此,北阪卻極少駐軍。尤其是秦惠王之後,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經被秦國牢牢控制
,除了陰山匈奴,來自北方的威脅基本已經消除,北阪便只成了「金城湯池」的標誌而已。如
今這座軍營突兀駐紮北阪,封鎖了北面進入咸陽的道口,也實在是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軍營
連綿在前,嬴柱絲毫沒有減速,領著身後車馬自顧隆隆衝來。
  「車馬停隊!驗令通行!」道中鹿砦後一聲大喝。
  「安國君駕到––」一名騎士高舉火把遙遙喝道,車馬隊便風一般捲到了鹿砦之前。嬴柱
一勒馬,手中一面黑玉牌便飛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後一聲粗喝,黑玉牌又嗖的飛了回來。
  「請王陵老將軍出營說話。」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便知道這是五大夫王陵大軍。
  「如此大人稍待。」鹿砦後一聲應答,便見一支響箭帶著哨音直飛軍營深處,頃刻之間便
是馬蹄如雨,一員大將風馳電掣般捲到營門,勒馬間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國君如何到了這
裡?」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藥,沒有即時令牌。」
  「篷車中便是藥材了?」
  「藥材另車在後,篷車中是為父王診病之神醫。」
  「好!打開鹿砦,百人隊送安國君回咸陽!」王陵一揮手,便有一個百人騎隊從燈影裡飛
出鹿砦,兩列夾護住嬴柱車馬。王陵笑著一拱手道:「老夫固與安國君相熟,卻也得按上將軍
令行事,尚請見諒。」嬴柱笑道:「何消說得,閒暇時再與老將軍盤桓了。」說罷一揮手,便
策馬去了。
  一路出營進城,便見王城區外軍士林立,國人區長街也是甲士游弋森嚴定街。嬴柱本欲先
到丞相府見蔡澤,問清究竟何事召他緊急還都,然一想身邊有王陵的百騎隊「護送」,便只有
悻悻作罷,回到府中也顧不得細想,便先忙著親自安頓士倉的衣食居所。
  這士倉卻是奇特,堅執不住嬴柱原先預備好的華貴庭院,只要住一間茅屋,說辭只一句話
,「老夫土性,沾得茅草便塌實。」嬴柱不能勉強,便與家老一陣密商,立即騰出了僕役居住
的一座小院落,打掃乾淨收拾整齊,便請士倉去看。進得小院也沒有影壁,迎面便是一株合抱
粗的大柳樹,柳芽初發,嫩綠清新;柳樹後一座土丘,荒草荊棘交錯,卻活似一座荒塚;土丘
後又是三五株細柳,細柳後一排三間茅屋,屋旁便是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倉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乾淨也。」旁邊的嬴傒忍不住便是嗤的一笑,嬴
柱瞪得兒子一眼,回身肅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時的工役棚,土丘便是挖池泥土堆
積。除了幽靜,實在簡陋得一無是處,先生堅執要沾土,嬴柱卻是慚愧了。」士倉哈哈大笑,
「安國君儘管慚愧可也,老夫卻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點,嬴柱也不禁笑了起來,「先生如
此簡約,嬴柱無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倉呵呵笑道:「這吃喝老夫卻是講究,不知安國
君何以安頓?」嬴柱鄭重道:「天下珍饈美味,但憑先生指點名目。」士倉連連擺手,「錯錯
錯,你說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饈美味,叫爛腸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橋山野果,要喝的,是飛瀑
山泉。沒得這兩樣,老夫渾身毛病也。」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說個名目數量便了。」士倉掰
著指頭道:「松子、榛子、酸棗、山杏、野梨、羊屎棗、麥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
等等等,只要是橋山採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
莊側之瀑布了?」「然也!」士倉得意點頭,「水就省事些個,每月三罈,老夫只做水引子便
了。」嬴柱驚訝道:「先生不食五穀麼?」士倉便皺起了眉頭,「沒奈何時也得咥,只是生咥
罷了,熟了咥不得。」旁邊嬴傒憋不住便大笑了起來,嬴柱正要發作,士倉卻擺擺手笑道:「
不打緊不打緊,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卻是無用。」嬴柱便是深深一躬,「先
生山川胸襟,此子卻是無狀。」士倉便是哈哈大笑,「安國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說話間家老已經將諸般瑣務料理妥當,過來一稟報,嬴柱便將士倉送進茅屋,自己便帶著
嬴傒與家老告辭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便將家老喚到書房,仔細詢問蔡澤密書急召的
原由。家老卻只說了經過: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來蔡澤手札一件,叮囑連夜急送安國君
,便匆匆離去了。這幾日咸陽大是異常,家老派人四處探聽,卻是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鬱悶,不能安寢,一時竟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他從來不涉國事,蔡澤秘密手札
要他即刻還都,想必是國中發生了與自己有關的大事。此種大事,除了立儲,還能有甚?莫非
父王忽生決斷,要廢黜自己這個太子而另立儲君了?極有可能!除了廢立大典自己這個原太子
封君當事者必得到場外,其餘國事,自己在不在咸陽有誰過問呢?蔡澤不明說,便是不好說,
若是委任國事,又何須蔡澤密書,早有王命車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時,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動。最後一次臨走時,嬴柱謙
恭求教,范雎只說了一句話,「明君在前,謀正道,去虛勢,儲君之本也。」從那以後,嬴柱
幡然醒悟,除了潛心讀書,便是著意侍弄自己病體,對外則從來不用太子名號,為的便是韜光
養晦,以免在父王對自己尚存疑慮之心的情勢下無端召來王子們的猜忌合圍。年前范雎悄然去
職,卻給蔡澤留下了舉薦士倉做自己兒子老師的密簡。那日進宮,父王對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流
露了滿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順利徵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轉折呢?果真如
此,便只有兩個原因:一則是父王對自己病體徹底失望,二則便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儲君人選。
仔細揣摩,這兩點恰恰都是順理成章的。自己多病虛弱,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事實。也正是因了
這個緣故,自己從小便與軍旅弓馬無緣,純粹是一個文太子。如此一個「孱弱」缺陷,在戰國
之世是很難為朝野接受的。父王對自己淡淡疏離而不加國事重任,顯然便是一直在猶疑不決。
嬴柱不止一次的確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選,便會毫不猶豫地廢黜自己而另立儲君!那麼,
這個新太子會是誰呢?一陣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對,嬴煇,非他莫屬!心念及此,嬴柱不
禁便是一陣悲傷,此人為君,我門休矣––
  「君父,該練劍了。」嬴傒一陣風似的撞了進來。
  「蠢豬!」嬴柱驟然暴怒,劈面便是一掌,「練劍練劍,頂個鳥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臉卻呵呵笑了,「君父,還是出粗解氣,我沒說錯吧。」
  嬴柱不禁又氣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個主意來!」
  「請來個老土包閒著不用,我能有個甚主意?」嬴傒低著頭小聲嘟噥。
  「住口!」嬴柱一聲呵斥,點著兒子額頭便是痛心疾首,「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
立身之道何在?你想過麼!頑劣無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淪,毋寧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頭,「兒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卻是土俗粗鄙,他若真
有才學見識,兒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著臉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見先生。」
  父子兩人匆匆來到小庭院,卻見大門敞開茅屋無燈院落空蕩蕩一片幽靜。嬴柱低聲道:「
先生勞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來不遲。」正要反身出去,卻聽土丘頂一個聲音突兀道:「既
來何須走?明日卻遲了。」話方落點,松柴般枯瘦的士倉已經站在院中,「安國君,進屋說話
。」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當頭,院中便了。」士倉一擺手,「春風送遠
,話不當院。進屋。」便逕自進了茅屋。嬴柱驀然醒悟,便默默跟進了茅屋。士倉也不點燈,
只一指腳地大草蓆,「安國君,坐了說話。」便逕自先在大草蓆東首坐了下來,將嬴柱之位自
然留在了對面西首。屋中隨是幽暗不明,嬴柱卻心知此中道理:士倉與他非「官交」,故而不
行官禮做南北位;而將西首尊位讓他,便是士倉在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賓客。僅次隨便一
禮,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名士的錚錚傲骨便見一斑。嬴柱非但不以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
席地而坐,肅然拱手道:「深夜叨擾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倉笑道:「受託盡責,原是要為
人決疑解惑,安國君但說不妨。」
  「丞相私簡召我緊急還都,嬴柱不明就裡,又無從探聽,不知國中何變?」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變。」
  「何以見得?」
  「北阪駐軍,咸陽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證非敵國之患。」
  「果真如此,這肘腋之患卻是何等事體?」
  「若非王族內亂,便是權臣生變。目下秦國無強權重臣,安國君便當明白也。」
  「先生之見,與廢儲立儲無關涉了?」
  士倉恍然一笑,「原來安國君心病在此,卻是多慮也。」
  「何以見得?」
  「安國君身為儲君,不明國政大道,卻如庸常官吏學子,心思盡從權術之道求解政事變化
。此非不可也,卻非大道也。適逢明君英主,猶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詳加拆解?」嬴柱面紅過耳,一時竟囁嚅起來。
  士倉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難上心。待事體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遲。」
  「好,我明日便見蔡澤。」
  「錯也錯也。」士倉揶揄笑道,「安國君果然善走權術小道。身為儲君,國生大變不立即
朝王協力,卻先做小道試風,此乃自毀其身也。」嬴柱心下一驚,卻覺得士倉未免小題大做,
便一拱手道:「先生之見,嬴柱在心便是。」一聲告辭,便轉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門的嬴傒也
跟著父親騰騰騰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國君府中門大開,一輛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駛出,直向王城而來。一路
留心,嬴柱已經從旗號兵器甲冑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陽守軍,並沒有藍田大營的主力大軍。
所謂定街,軍士也只對往來官車盤查,市井國人照常忙碌生計,街市並未驟然冷清。進入王城
石坊,便見多年都是清晨空曠的王宮廣場已經是車馬雲集,僅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便密匝匝排
了一大片!一眼望去,便是重臣貴胄們悉數進宮了。嬴柱原本以為自己來得夠早,打算在宮門
「巧遇」蔡澤,先行探詢一番再覲見父王。此情此景,嬴柱卻不敢怠慢了,軺車尚未停穩便一
跳落地匆匆進宮了。
  偌大王宮確實忙碌起來了,正殿前東西兩廂百餘間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職事,吏員出入如梭
,時有羽書斥候飛騎直入,恍然便如長平大戰時的國事氣象。走過兩廂官署,上得十八級高台
便是正殿。嬴柱見正殿前的兩座大銅鼎青煙裊裊,一頭白髮的給事中肅然站在鼎間殿口,心知
父王正在與大臣們朝會無疑,便快步登階而來。方過大鼎,老給事中卻迎了過來輕聲道:「太
子請隨我來,我王不在朝會。」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細想便跟著老給事中繞過正殿走了。
  過了東西兩座偏殿,便是總理王室事務的長史官署,穿過長史署的長長甬道,便是國君的
書房重地。從秦孝公開始,這裡已經是四代國君書房了,從來沒有變過。一進甬道,嬴柱便知
要在書房覲見父王,心下不禁便是一陣寬慰––父王不與大臣朝會,卻候在書房召見自己,這
是何等榮寵也。便在熱流瀰漫心田之際,卻見老給事中分明已經走過了書房道口,卻還是匆匆
前行。嬴柱心頭驀然一跳,脫口便要喊住給事中,卻咳嗽兩聲生生憋了回去。老給事中回頭一
望,依舊腳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頓時一身冰涼,卻只有穩住心神跟了上來,雙腿竟
如灌鉛般沉重。
  書房之後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設於王宮書房之後的特異官署,這便是駟車庶長署。商
鞅變法之前,秦國有四種庶長:大庶長、右庶長、左庶長、駟車庶長。四種庶長都是職爵一體
,既是爵位,又是官職。大庶長贊襄國君,大體相當於早期丞相;右庶長為王族大臣領政,左
庶長為非王族大臣領政,駟車庶長則是專門執掌王族事務;四種庶長之中,除了左庶長可由非
王族大臣擔任,其餘全部是王族專職。商鞅變法之後,秦國官制倣傚中原變革,行開府丞相總
攝政務,各庶長便虛化為軍功爵位,不再有實職權力。惟獨這庶長之末的駟車庶長,卻因了職
掌特殊,既不能取締,又無法虛化,便成為唯一保留下來的職爵一體的祖制庶長,且都是王族
老資格大臣擔任。但凡王子王孫與王族貴胄,最膩煩的便是這個地方。此署職司大體有四:其
一,登錄王族之功爵封賞與罪錯處罰;其二,登錄並調理王族脈系之盈縮變化,處置王族血統
糾紛;其三,執掌王族族庫財貨;其四,考校王族子弟節操才具,糾劾王族成員不軌之行。凡
此等等,但讓你來,十有八九都是查證糾劾之類的頗煩事體。嬴柱已經是太子之身,卻被領到
如此一個地方,能是好事麼?
  「庶長在署等候,太子請,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給事中便匆匆走了。
  嬴柱黑著臉走進官署,偌大廳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影。憋悶沮喪的嬴柱絕不想在此等地方主
動開口問事,正要逕自坐進一張大案等候,便聞大木屏後腳步聲響,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扶著
一支竹杖便搖了出來,「老夫將閒人都支開了,你是太子嬴柱?還記得老夫麼?」嬴柱一拱手
道:「王叔別來無恙。」老人篤篤點著手杖目光驟然一亮,「噢,果真記得?老夫卻是何系何
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譜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氣又笑,臉卻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
名賁,乃父王同父異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頓時沉下臉氣哼哼道:「跟我執氣算
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該問你麼?」說著便顫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後的特設坐榻上落座,
竹杖一點大案,「過來,看看這宗物事。」
  一聽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陣心跳,再不敢怠慢,走過去一打量,案上卻是一隻錦繡
包裹的方匣––蜀錦!嬴柱顧不得細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銅鉚,便聽叮的一聲振音,方匣彈
開,一大塊四四方方的棕紅色乾肉赫然現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請明示。」驟然之間,嬴柱便是一頭冷汗。
  「這是蜀侯貢品,胙肉。當真不識?」
  「既有胙肉貢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麼?」
  「若得父王賞賜,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膽色倒是正。你來聞聞。」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錦匣,便聞一股濃烈的煙薰鹽醃味兒夾雜著一絲隱隱的腥臭撲鼻而來,
眉頭一皺便道:「巴蜀地原有薰醃治肉之法,數千里之遙貢胙肉,薰醃之後可保不壞,且咥來
另有風味。嬴柱以為無涉禮法。」
  「你沒有聞出異味兒?」
  「沒有。」嬴柱搖搖頭。
  老人板著臉也不說話,從案頭銅盤中拿過一支白亮亮銀錐,猛然插進匣中胙肉,倏忽便見
一線暗黑宛如蛇舞躥起,頃刻蔓延銀錐!老人拔出銀錐噹啷丟進銅盤,便是冷冷一笑,「東海
方士認定:此毒乃鉤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卻何說?」
  嬴柱大驚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卻不置可否,「你只說,蜀侯嬴煇給太子府進禮為何物?」
  嬴柱長吁一聲,咬緊牙關生生壓住了翻翻滾滾的思緒,一拱手道:「駟車庶長明察:煇弟
為蜀侯以來,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進禮都是蜀山玉珮一套、蜀錦十匹。胙肉為貢品至尊,只
能進貢父王。蜀侯此舉合乎法度,嬴柱以為無差!」
  「蜀侯與太子府可有書簡來往?」
  「蜀侯軍政繁忙,無有來書,只嬴柱每年一書撫慰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時,老夫片刻回來發落。」老人說罷便點著竹杖篤篤去了。
  說是片刻,嬴柱卻焦躁難熬直是漫漫長夜一般。士倉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
無事,一切還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嗚呼,大局就難以收拾了!尋
常看父王暮年疏懶,對國事有一搭沒一搭,便想何如沒有這個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臨危局,
頓時便見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沒有父王,自己這個虛名太子立即便是大險!今日之事便
大為蹊蹺,莫非父王彌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便是一身冷汗。
  便在此時,卻聞竹杖篤篤,老王叔搖進來喘息著一擺手,「去,大書房。」
  嬴柱蒼白的臉脹紅了,驟然站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老庶長便是嘿嘿冷笑,沉著臉色走
過來將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穩住心神推開竹杖道:「我只
擔心父王。」說得一句,突兀振作,便大步匆匆去了。
  大書房的長長甬道依舊是那般幽靜,踩著厚厚的地氈,嬴柱竟有些眩暈。眼看到了書房大
門,嬴柱突然一個馬步蹲扎,閉目長呼吸幾次,方覺心神平靜下來。從容走進書房,卻見父王
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聳動著兩道雪白的長眉,似睡非睡地半睜著老眼,周圍竟沒有一個侍女內
侍。
  「兒臣嬴柱,參見父王。」
  一陣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發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給我謀劃一
件事:日後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0-6-30 18:19:14 |只看該作者
  嬴柱等待有頃,見父王依舊默然,便恭敬答道:「兒臣謹記。」
  「旬日之期––」一句話未完,坐榻靠枕中便傳來斷斷續續的的鼾聲。
  嬴柱深深一躬,便出了書房,略一思忖又來到駟車庶長署,與老王叔說得半個時辰,方才
出宮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時最想見得便是蔡澤,請他指點治蜀之策。然蔡澤是開府丞相,要
見便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陣,似乎不妥,嬴柱便徑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經在府門等候得焦躁不安,見父親軺車駛回,便急不可耐地跟在車後一直跑到書房
廊下,又搶步上前將父親扶了下來。嬴柱看著一頭大汗毛手毛腳的兒子,一聲嘆息便進了書房
。嬴傒跟進來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間練劍,在池邊柳林遇見士倉先生了。」見父親只唔了
一聲不問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見他昨夜說得還算有學問,便向他說了君父今日進宮,
問他有何高見?這老頭兒竟只點點頭又搖搖頭,便轉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陣默然,猛然轉
身一揮手,「走,去見先生。」
  進得小跨院,卻見老井台上一張草蓆,旁邊一爐明火幽幽包著吊在鐵支架上的陶罐,院中
瀰漫出一片清新的異香,一雙黑瘦長腿大岔著半臥半坐在草蓆旁的井台石上,卻是不見人頭!
嬴傒噫的一聲,正要衝上去看個究竟,嬴柱卻擺擺手笑道:「先生,煮茶麼?」話音落點,便
見一顆散披長髮的頭顱悠然從井口探出,轉身坐正便是一個深深地吐納,落氣之後方才笑道:
「橋山藥茶,須接地氣飲之。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卻是沒有想到。」嬴柱眉頭便是一皺,
「先生之法,頗具方士術氣,不敢苟同。」士倉呵呵笑道:「惠王之後,秦國對方士深惡痛絕
,原是不錯。然則以養生論之,方士之術亦非全無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劃一二,卻與正道
無關,安國君毋得忌憚也。」嬴柱見落拓不羈的士倉說得認真,連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淺
陋無知,先生見諒了。」士倉一指井台草蓆道:「安國君坐了說話。只怕你這難題老夫不好解
也。」
  「先生洞若觀火,肘腋之患果然無差!」席地而坐,嬴柱便將今日進宮情形說了一遍,末
了憂心忡忡道,「不瞞先生,嬴柱雖僥倖躲得一劫,前路卻是無以應對也。」士倉一直靜靜地
聽著,黑臉枯樹皮一般板著,此時卻突兀一問:「君與蜀侯之糾結,能否實情見告?」嬴柱嘆
息一聲道:「此事齷齪也!不敢相瞞先生。」想著說著,便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段宮廷秘事––
  太子嬴柱與蜀侯嬴煇的恩怨糾葛,可謂紛雜交錯。秦昭王先後有九女,名位分別是:王后
(正妻)、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傳統,王女比爵食
祿,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祿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
美人比爵少上造,年兩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
一律六百石。戰國之世,大國君主動輒「畜女」數千,墨子孟子無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
孝公之後的秦國君主實在是簡約了許多,「畜女」大體只在十人上下,大體遵循了「天子十二
女,諸侯九女」的古老傳統。
  周禮有定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與庶民同禮。然自春秋以降,婚禮已經
在各諸侯國大大鬆動。為了增加人口,各邦國紛紛降低嫁娶年齡以獎勵生育。越王勾踐以民少
為患,嚴令國中男子必於二十歲之前娶妻,女子十七歲出嫁,否則治父母以重罪!便在這數百
年的鬆動中,諸多新的早婚禮法逐漸形成,其中最顯眼的一則,便是國君可十五歲大婚,以利
多子。秦昭王從燕國回來即位時,恰恰是十五歲,宣太后便為他娶了一個楚國王族的十四歲少
女。宣太后本是楚國王族女子,這位十四歲少女便理所當然的成了秦王正妻,宮中稱為羋后。
兩年後,這位羋后生下了一個秦昭王的第一個王子,自己卻因大崩血而死了。二十歲時,秦昭
王加冠大禮,宣太后一次便為秦昭王冊封了四個嬪妃,品級卻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
四個王妃生下了兩子四女。一個兒子是嬴柱,另一個兒子便是嬴煇。嬴柱的生母是唐國後裔,
品級是八子,便被宮中稱為唐八子。嬴煇的生母是故蜀王後裔,品級是少使,便被宮中稱為王
少使。由於沒有王后,三個王子便由品級最高的唐八子執撫養職責,都在唐八子的涇苑吃住讀
書,嬉戲習武,相處得很是快樂。
  倏忽十餘年,秦昭王又先後增娶了四個王妃,陸續生下了十個王子、六個公主。此時宣太
后已死,秦昭王親政,重行排定嬪妃品級:王后空位,以示對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
老王妃依次遞進,嬴柱生母便做了夫人,其餘三女分別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
少使剛剛做了八子半年,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故,便開始了嬴柱與嬴煇之間的齷齪糾葛。
  在三個年長王子中,原本便是各有心病,越是長大,心病便越重。長子嬴倬與次子嬴柱都
是體弱身虛,從小便經不起摔打,連秦國王子人人必須的練武都不堪重負,軍旅磨練便更談不
上了。三子嬴煇卻是精壯敏捷,醉心劍戈搏擊,十三歲便入蒙驁軍中歷練,十分得秦昭王鍾愛
。然則嬴煇卻生性惡學,見讀書便喊頭疼。管教嚴厲的唐八子多次責打嬴煇,有次竟連竹尺也
打壞了。兩手鮮血的嬴煇逃出涇苑,對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抱著兒子
到秦昭王面前哭訴。秦昭王無可奈何,便破例允准王少使執嬴煇教習職責。雖說兩家由此生疏
冷漠,然畢竟無甚深仇大恨,還算相安無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內戰場的嬴煇連夜回到咸陽晉見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謀
害致死,理由便是為生母診病的太醫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頓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來查
去一個月,卻始終都是子虛烏有。可嬴煇依然咬定唐八子不鬆口,竟然私下揚言要為生母手刃
仇人!隱忍一月的嬴柱母子聞訊大怒,唐八子不見秦昭王,卻闖進廷尉府狀告王子誣陷養母,
忤逆難容,罪在不赦!嬴柱請見國尉,舉發嬴煇因私逃軍,請以軍法治其罪!
  如此一來,王室家醜舉朝皆知,自然也演變成了一樁國事。秦昭王惱則惱矣,對這訴諸國
法軍法的嬴柱母子卻也實在無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徹查。三月之後,廷尉府會同太醫令聯
名具奏:王八子(死時品級)為寒熱瘟病致死,診治太醫藥方藥物煎藥器皿均查證無疑,當依
法處嬴煇流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厲聲下令:「嬴煇流蜀!三年不得返國!」
  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險蠻荒僻遠甚於隴西,流放蜀地,顯然便是最嚴厲地處罰了。
  嬴柱母子非但無話可說,反倒是隱隱生出了一絲悔意。畢竟,唐八子一手將嬴煇撫養到十
歲,眼見自己親生兒子虛弱,心下便存了好生撫養嬴煇,以使兒子將來有個得力幫襯的念想;
如今畫虎不成反類犬,自己也落了個絕情寡恩的惡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也就在嬴煇放逐一月之後,秦昭王突然冊立長子嬴倬為太子,冊封嬴柱為安國君。一時之
間,三位年長王子便都有了自己的結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而也就在三年之後,秦昭王又突然冊封嬴煇為蜀侯,就地赴任,不須來朝。這一重大變
故,嬴柱母子竟是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與赴蜀特使有交誼,還真不知道父王會在何時告
知他們?唐八子滿腹狐疑,藉著太子探視養母的時機詢問太子,太子竟然也是事先不知。如此
一來,嬴柱母子與太子一起突生疑懼:莫非老秦王準備讓嬴煇做儲君?果真如此,以嬴煇的頑
韌剛猛,一旦君臨秦國,嬴柱母子便是永無寧日了。太子原也不滿,卻因體弱性柔,只吭吭哧
哧埋頭嘆息,半晌也沒有一句話。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樂得你等兄弟一心幫襯了。」嬴柱記得很清楚,母親淡淡說完這
句話,便丟下他和太子逕自走了。從此以後,母親在任何人面前都只誇讚嬴煇,即或太子有幾
次探視想說什麼,母親也照樣誇讚不休,說完便走,再沒有與太子做過母子談。
  嬴煇做蜀侯一年之後,太子嬴倬出使魏國,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縮,秦國上下原
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也是波瀾不驚。秦昭王一番傷痛,為太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便下詔
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舉薦太子人選。正在此時,回咸陽奔喪太子的嬴煇卻突然秘密上書,
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宮拜辭養母,安國君嬴柱也曾為太子餞行,請徹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
驚恐不安之時,王室書房吏卻密報消息:秦昭王怒斥嬴煇「不識時務不讀書」,下令其即刻回
蜀,無王詔不得返國!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聽,終於弄明白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對嬴倬嬴柱兩個
兒子的孱弱一直耿耿於懷,始終對強悍精明的嬴煇寄予厚望;當初將嬴煇放逐巴蜀,實際上便
是要保護嬴煇不受宮廷爭鬥的傷害;這次重臣議舉太子,秦昭王便密令駟車庶長著意查核嬴煇
在蜀之言行政績,並即時通報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時,嬴煇卻急不可耐的跳了出來上書糾劾
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個「覬覦儲君」的朝議;秦昭王大為光火,將嬴煇趕回了蜀地,立
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擱置了。
  嬴柱母子度過了險關,從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煇疏遠,反倒是藉著禮數關節一力
修補與嬴煇的親情,在公開場合更是時時留心維護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國中大臣們便漸漸淡
忘了王子們之間的齷齪,安國君的賢名也漸漸在朝野流傳開來。
  三年後,秦國與趙國大爭上黨,戰雲密佈,長平大戰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聯袂上書請
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國人戰心。秦昭王當機立斷,沒有絲毫猶豫,便將安國君嬴柱立為太
子,並當即詔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樁大事便是在父王秘密開赴河內後鎮守咸陽。那
時候,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關中軍政,得到了父王與朝臣的一致褒揚。可是,在長平大戰
後與趙國拉鋸三年,秦國三次大敗,嬴柱終於支撐不住,又一次病倒了。從此以後,嬴柱再沒
有參與過任何一件國事,連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遺忘了。直到這次朝局突變,關中嚴密佈防
,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進宮,嬴柱還是不知道嬴煇之變的真相。
  原來,在長平大戰後的三四年裡,嬴煇一直與父王有著緊密的信使往來。絡繹不絕的各種
消息給了秦昭王一個強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國征戰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
績,嬴煇便在父王的心頭重新活泛起來。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實的王族大將嬴摎為秘密特使,
前往蜀地查核。嬴煇聞得密報,卻是找不見特使在蜀地何處查核,情急之下,便以來春舉行祭
天大禮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兩月,嬴摎卻依舊沒有顯身。無奈之下,嬴煇只有孟春
祭天,之後便依照規矩給父王進貢了祭天的胙肉。
  駟車庶長告訴嬴柱:胙肉貢來之時,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陽。秦昭王接到嬴煇貢品很是高
興,便邀了幾位王室元老共享這難得的祭天胙肉。當侍女捧來兩隻熱氣蒸騰肉香撲鼻的大鼎,
老給事中便依例插入銀針檢驗,秦昭王呵呵笑道:「驗個甚?祭天正肉,親子之貢,還能有毒
不成?」元老們也是一陣大笑喧嘩,「多餘多餘!蛇足也!」誰想便在這君臣笑語之時,那支
六寸銀針竟驟然通體變黑,宛如一支焦碳,舉座無不大驚失色!
  「豈有此理!」父王臉色一沉,「銀針定然有誤,牽隻狗來。」
  一隻高大的陰山牧羊犬剛剛吞下一塊紅亮的大肉,便怪叫著夾著尾巴打旋,沒轉兩圈便倒
在廳中一命嗚呼了!如此一來,元老們目瞪口呆,一時竟無一人說話。秦昭王臉色鐵青地站了
起來,大袖一拂便逕自去了。當晚,王族老將嬴豹便率領一個鐵騎百人隊兼程出大散嶺,直下
蜀地去了,然後便有了關中腹地的大軍佈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說完,嬴柱便是一聲粗長地嘆息。
  故事說完,已是暮色將至。士倉卸下早已熄火的鐵架上的陶罐,向井邊兩隻陶碗中斟滿了
紅亮的汁液,便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藥,安國君來一碗如何?」嬴柱便道:「先生茶果有定數
,安敢掠美,但請自便。」士倉道:「怕藥味兒麼?」嬴柱擺手道:「哪裡話來,我吃得藥,只
怕比先生吃得橋山野果還多。」士倉呵呵笑道:「你藥我藥,非一藥也。你喝下這碗,只日後
別向老夫討要便是了。」嬴柱也是一笑:「如此承情。」端過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
,便咳嗽一聲大皺眉頭,「苦澀酸甜,還有些許腐草氣息,先生竟喝得下去?」士倉哈哈大笑
道:「安國君硬口一個也,這便好!」一抹嘴便岔了話題,「說說,安國君如何應對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終是搖了搖頭,「我已被攪得心亂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倉不屑地一撇嘴,「陰溝已過,太子已經平安,還亂個甚?」
  「先生說甚來!」嬴柱眼睛驟然瞪起,「嬴煇必要返國糾纏,到時還不是誣陷我母子害他
!此等事誰又說得清楚?還不是父王一念決斷?如此險境,我能平安麼!」
  噗地一聲響,士倉噴出了一口藥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煇已經死了,事情已
經完了,老王已經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國君還兀自神叨叨將心懸在半空,好笑也!」
  「嬴煇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曉?」極是整潔的嬴柱顧不得噴灑一身的藥茶,竟急得有些口
吃起來。士倉枯樹皮般的黑臉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蹤,便必是蜀地政績有假;祭天胙肉有毒
,關中大軍佈防,必是嬴煇要謀逆反國;嬴豹鐵騎南下,必是奉密詔調兵定蜀。老夫料定,不
多日必有嬴煇死訊!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這般而已,安國君信也不信
?」寥寥數語,嬴柱頓時醒悟過來,伏身草蓆便是納頭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頂。如何應
對老王,敢請先生教我!」
  對這番大禮士倉卻視若不見,只悠然一笑道:「安國君,可知老夫師何家學問?」嬴柱坐
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便是兩家學問了。」士倉笑道:「法家之士,施政為
本,豈能隱居深山?」嬴柱便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師了。」「大師?」士倉嘴角
撇出一絲揶揄,「秦人熟知後墨,你可曾聽說過老夫這個墨家大師名號?」嬴柱搖搖頭道:「
我對諸子百家原是無知,敢請先生指點。」士倉道:「老夫原本無師無派,後讀墨子大作,生
出景仰之心,士人們便認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先生原是
自成一家!」士倉哈哈大笑著連連搖頭:「不不不,老夫還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國君之難題,
老夫便請老墨子教你,聽好也!」咳嗽一聲笑容收斂,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便在庭院中激盪開
來:「
  「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是故,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
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
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是故,江河不惡小谷之滿己也,故能大。國士賢才
,事無辭也,物無違也,故能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
者。千人之長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萬物。是故,溪狹者速涸,流淺者速竭,磽
確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宮中,則不能覆國矣!」
  尾音長長一甩,士倉目光便盯住了嬴柱。嬴柱聽得一頭汗水,茫然搖頭道:「似懂非懂,
還請先生詳加拆解。」
  「不學若此,難為哉!」士倉嘆息一聲,枯樹般的指節將井台石叩得梆梆響,「這是《墨
子》開宗明義第一篇,名曰《親士》,說得是正才大道。老夫方纔所唸,大要三層:其一,為
臣為子者,當以功業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圖明君慈父垂憐自己,若是依靠垂憐賞賜而得高位,
最終也將一無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尋覓依靠有鋒芒的國士人才,雖然難以駕馭,然卻
是功業根基。其三最為要緊,說得是天地萬物皆有瑕疵,並非總是昭昭蕩蕩,大水有陰溝,大
火有煙瘴,王道有陰謀。身為衝要人物,既不能因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權術對國事
,又不能如箭矢般筆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謀事,才能博大宏闊伸展自如,才能親士成
事。最後是一句警語:但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於王宮之外的治國大道,功業威望便不能
覆蓋邦國,立身立國便是空談!」
  良久默然,滿面通紅的嬴柱喟然一聲長嘆:「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沒齒不忘也!」
  士倉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國君,可知范雎對君之考語?」見嬴柱愕然搖頭,士倉一字一
板念出,「精明無道,愚鈍有明,學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談,可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
慚愧又高興,嘿嘿笑道:「若非應侯這考語,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倉得意地笑了,「豎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囁嚅著,「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對策何難?」士倉枯樹般的大手一揮,「走,老夫讓你看樣物事!」說罷霍
然離席,大步登登便進了茅屋。嬴傒連忙扶起父親跟了進去,自己便石樁一般守在了茅屋門口
。直到月落星稀雄雞高唱,嬴柱父子方才離開了茅屋庭院。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0-6-30 18:1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秦昭王終於緩過了勁兒來,可以批閱文書了。
  展卷一看大題,他便沒了興致,一卷卷撂將過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便是治蜀無策。自
惠王九年司馬錯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經六十年,秦國對巴蜀兩地一直都採取類似於封地的王
侯自治––派出兩名王族大臣分別為蜀王巴王,再派出兩名強幹大臣分別為蜀相巴相,除了不
許成軍,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國府上繳賦稅。後來,丞相甘茂擔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請
秦武王將巴蜀兩君降格為侯爵,領地自治卻沒有任何改變。也就是說,秦國的郡縣制一直沒有
推行於巴蜀。僅僅如此還則罷了,要緊的是,原指望這方富庶之地與關中一起成為秦國的金城
天府,如今卻成了民不聊生頻繁生亂的危地!而這一切,又恰恰都是在嬴煇騙局破解之後才真
相大白的。貢肉有毒,秦昭王還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為特使徹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
摎秘密返回咸陽,帶來大量詳實證據,證實了蜀地十餘年來窮亂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
勃然大怒了。嬴煇不堪!豎子該殺也!盛怒之下,他當即密令駐守漢水的大將桓齕率軍一萬直
下蜀中,「請回」嬴煇明正典刑。誰料兵馬方入蜀地,蜀人便大起風聲,說蜀侯貢品被養母下
毒,蜀侯只有起兵殺回咸陽,肅清宮廷大患!桓齕率軍兼程疾進,抵達蜀中,烏合之眾的叛軍
一哄而散,嬴煇也畏罪自裁了。當那顆淤血的人頭擺在案頭時,秦昭王感到天旋地轉,頓時便
昏厥了過去。
  半月臥榻,秦昭王愈發堅定了徹底治蜀的主張。仔細想來,嬴煇固然有罪,可要說蜀地窮
困是嬴煇一人之失也未免牽強。六十年一直如此,嬴煇並未改弦更張,縱然浮躁添亂,窮亂根
基卻遠非自他釀成。若不徹底治蜀,這方山水便將永遠成為秦國的巨大亂源,不說饑民流竄,
僅是長駐一支大軍,便是不堪重負,如此下去,秦國何安?要在中原逐鹿,更是白日做夢也。
  噫!這是何人上書?秦昭王白眉突然一聳,嘩啦一聲攤開竹簡,題頭大字赫然入目––治
蜀方略書!愣怔有頃,秦昭王迫不及待地一眼掃到書簡卷末,卻是「兒臣嬴柱頓首」幾個字。
揉揉老眼再看一遍,還是嬴柱,沒錯。秦昭王的驚喜之情頓時煙消雲散:嬴柱雖有長進,然素
來不學無術,唯求明哲保身,能有甚個治蜀長策?還不是被自己逼得急了,便來虛應故事。然
則,嬴柱畢竟還是太子,且看看他如何說法再做道理。
  看得兩行,秦昭王精神便是一振,說得不錯!再看下去,竟被書簡深深吸引了:「
  治蜀方略書
  臣奉王命應對蜀策:蜀地原本富庶山川,然入秦六十年而貧瘠生亂,非蜀人之過也,皆國
府之失也!國府治蜀之失者三:其一,王族領蜀自治,幾與封地無異,國府法令無以直達民治
,反釀王族禍亂之源;其二,蜀道艱難僻遠,關山重重,消息閉鎖,財貨難通,幾同海外之邦
,無以一體流通;其三,蜀地平川沃野,號為綠海,然水患頻仍,庶民無積年衣食,常陷饑饉
荒年,但有變故,不亂奈何?更兼封君唯求坐鎮之權,無視庶民憂患,不思為國開源,蜀地便
成累贅重負矣!臣嘗聞昔年司馬錯取蜀功成,惠文王曾言:得蜀易,治蜀難。我得蜀地六十年
而未大治,不亦明哉!惟其如此,臣斗膽直陳治蜀方略:「
  力行郡縣,大開蜀道,根治水患。此三策若行,蜀地必得大治也!王若納臣之言,臣當舉
一人入蜀治水,以解庶民倒懸。
  兒臣嬴柱頓首。
  「來人!」秦昭王啪地一拍書案,「宣安國君即刻進宮。」
  待給事中匆匆出去傳令,秦昭王又埋首書案了,再三咀嚼,竟覺得嬴柱這治蜀書直是洞若
觀火,道理說得徹裡徹外地明白,方略又能紮紮實實地推行,無大言虛文,無掩飾造作,分明
一個醫國名士。怪亦哉!這是嬴柱麼?這是那個只知唯唯保身而對國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國君
麼?這是那個孱弱多病深居簡出始終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麼?莫非此子大器晚成,這幾年修習
得道?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點石成金?一時間思緒紛繁,秦昭王竟罕見地在書房大廳
轉悠起來。
  「父王離榻舉步,兒臣欣慰之至。」
  秦昭王轉身笑道:「二子呵,快,進來說話。」
  嬴柱一答謝禮,便進了書房,步態輕捷精神抖擻,連蒼白虛脹的大臉也透出了結實的黑紅
色,恍然竟是換了個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點點頭便是喟然一嘆:「非天意也,孰能為之
哉!」接著一指書案上攤開的竹簡,「這是誰人主見?」嬴柱望著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
然道:「父王明察:兒臣原本為病體所困,憂戚在心而不學無術。然自兄長病故、長平戰後三
敗於趙國以來,兒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發奮雪恥之心,一面求醫強身,一面讀書體察國
情。近年來,兒臣對《商君書》、《法經》、《鬼谷子》、《墨子》並秦國法典反覆揣摩,多
有心得。當初,父王以三弟嬴煇為蜀侯,兒臣深感不安。然三弟與兒臣母子齷齪,兒臣勸諫父
王未必聽之。無奈之下,兒臣便多方搜羅巴蜀圖書,處處留心蜀地民治,方對治蜀有所主張。
然兒臣多年疏離國事,不敢貿然進言,若非父王限期上書,兒臣依舊不敢言事。此次上書,乃
兒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無敢欺瞞。」
  大書房靜如幽谷。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憊地倚上坐榻一聲長吁:「二子呵,數年之間有此
魚龍變化,不易也!兒抱病謀國,精進如斯,為父卻熟視無睹,實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聲哽咽,不禁便拜倒在地。
  「起來了,坐。」秦昭王輕鬆地笑了,「說說,你舉薦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名士李冰。」
  「水家?」秦昭王驚訝了,「我只聞許由之農家,如何還有個水家?」
  「水家詳情兒臣不甚清楚,只知李冰有《治水三經》,士人呼為水家。」
  「立經成家,諒是不差。說說此人來由,你如何識得了?」
  嬴柱坐直了身子,便對父王說起了一則往事:十年前,他南下楚國湘山求醫採藥,在洞庭
湖北岸遇見一片修浚河溝的民伕營。其時陰雨連綿,嬴柱一行三人隨帶軍食已經耗盡,便想在
這裡買一些舂米乾肉。指路老人說:「找官沒用,只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縣令,旁邊那
間干欄是水神,看好了,別拜錯了廟門。」依老人指點,嬴柱來到那間楚人稱為「干欄」的吊
腳竹樓前,高聲詢問,裡邊卻空無一人。正在等候之際,大雨滂沱而至。兩名衛士便將虛弱的
嬴柱扶進了干欄避雨,然後便守在了干欄下繼續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吶喊呼喝聲在遍野閃爍無定的火把中遙遙傳來,干欄的主人卻
始終沒有回來。第三日雨過天晴,清晨便聞干欄外人聲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伕驚慌哭喊著「
水神升天!小龍歸位!」便湧向干欄而來。嬴柱聞聲出來,便見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著潮水般
圍了過來,片刻之間便將干欄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洩不通,咒罵官府與哭喊水神的叫嚷洶洶動地!
  嬴柱正在干欄廊下,俯瞰人群中間的兩具屍體分外清楚,稍一端詳,不禁便是一聲高喊:「
此人有救!莫要動他,我來!」回身衝進干欄,提著藥包便跑了下來。嬴柱原是久病成醫,孜
孜不倦地尋藥問醫,幾十年下來,對醫道倒是比尋常太醫還來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隨身攜
帶救急奇效藥,沿途所採名貴藥石也有些許。此刻一聲高喊驚動眾人,灰濛濛的泥人群中便聽
一個熟悉的老人聲音大喊:「天意也!快閃開!」眾人閃開一條甬道,嬴柱便呼呼大喘著衝了
進來,打開藥包,便先將三根閃亮的銀針捻進了長鬍鬚男子的腎俞、大腸俞、膀胱俞三處大穴
;接著便來看黝黑細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縫穴。片刻之間,少年便睜
開了眼睛,叫一聲「我父!」便猛然翻身坐起。嬴柱連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臟腑絞
痛,稍待片刻便當甦醒。」少年瞪著眼睛打量著嬴柱,突然翻身撲地便拜:「先生神醫!我父
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遠嘩啦啦跪倒,一片亂紛紛哭喊:「先生救活
水神,便是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團團一拱,顧不得多說,便來看那長鬍鬚男子。捻動銀針之間,男子已經悠悠醒
轉,睜開眼睛竟是不勝驚訝:「噫!我去見了東海龍王,如何便回來了?」周圍灰濛濛泥人立
即歡呼雀躍起來,「水神回來了!」「水神萬歲!」的呼喊便隆隆盪開在大澤高山。嬴柱見長
鬚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樣,便皺著眉頭擺擺手道:「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經年勞累,食水太差
,腎腸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調治,只怕撐持不了許久。」男子目光一閃低聲道:「先生莫得
聲張,到干欄再說。」便突然坐起一揮手高聲大喊,「海龍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間
,毋近干欄!」灰濛濛泥人群竟是齊齊地吼了一聲「謹遵水神!」便轟隆隆片刻散去了。
  進得干欄,嬴柱告誡男子臥榻禁言,便立即開始了治藥配藥煎藥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間三
換藥方,男子終於有了起色。少年也變得生龍活虎,裡裡外外的漿洗起炊,將一干人的衣食弄
得分外妥貼。嬴柱得以分身,便又精心配製了一劑補養元神的草藥,教給少年煎藥服藥之法。
這少年大有天賦,一說便會,做得極是到家,竟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勞累了。
  到得第九日,長鬚男子精神大見好轉,少年便治了一席洞庭鱖燉蓮藕,又打來了六桶楚國
蘭陵酒,滿蕩蕩擺滿了一張大草蓆,恭恭敬敬地請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便見沐
浴之後的男子已經脫去了一身髒污的短打,身著一領黑色麻布長袍,步履穩健神色莊重地從內
間走了出來,領著少年對著嬴柱撲地拜倒,便是連連叩頭:「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
無以回報也!」
  嬴柱連忙扶住男子道:「醫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卻是言重了。」
  男子起身肅然一躬:「在下李冰,一水工而已,不敢當恩公如此稱呼。」
  嬴柱見男子氣度敦厚,全然沒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便笑了:「原是隨眾人景仰呼之
,必是足下治水若神,卻何須過謙?」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聲感嘆,「大凡治水,皆是犯難赴險,多有生死關
頭須捨身赴死方可為之。當年大禹治水,多殺方國頭領,以至最後殊殺共工。非大禹好殺戮也
,誠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無令行禁止之權,若不能使眾人懾服,這水家之學便做永世虛
幻了––」言猶未盡,卻又打住不說了。
  嬴柱恍然大悟,卻又驚訝莫名:「足下如何是庶民之身?這治水大事,官府不管麼?」
  「來!」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舉酒,三爵之後,我再細說。」
  「好!三碗為限,祝足下康復如初!」
  喝著蘭陵酒,咥著洞庭鱖,男子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的往事:這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
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經年水患,祖父輩便打造了十幾艘小船,舉族三百餘人順江東下逃奔
楚國。不想在船行大江峽谷險灘時,驟遇橫貫江面的漩渦激流,十幾艘小船全數被捲入江底,
舉族三百餘人頃刻沉沒!李冰後來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難中,只有一個新婚三月的少婦神奇地
被漩渦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邊。這個少婦,便是李冰的母親岷灌女。出蜀之時,岷灌女已經
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便在江邊埋下了一塊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個血手印。做
好族人犧牲的印記,少婦岷灌女便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萬苦地跋涉到了彝陵,在蜀地難民
的狩獵村莊住了下來,第二年便生下了一個兒子。岷灌女給兒子取名一個冰字,這便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來,便跟著立誓不嫁的母親開始了顛沛流離。婚俗極為開化的蜀人獵戶們,容
不下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婦,岷灌女便帶著三歲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煙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個
漁民村寨住了下來。母親為漁民織網洗衣,日每只掙得三尾魚兩碗米,艱難地撫養著舉族唯一
的根苗。艱難之中,李冰漸漸長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原來這李冰卻是個天賦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魚一個時辰,竟比魚網捕撈半日還多!更
有一樣,李冰悟性極高,但教一字便過目不忘。到八歲時,已經將方圓數十里內識得一半個字
的老人的「學問」全數吞沒,成了識得六十三個字的布衣小先生。風聲漸漸傳開,李冰便在十
五歲那年被官府徵發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營的抱賬官僕,以官府僕人之身署理民伕們
的炊事賬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幾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級的小吏了。
  然則便在此時,李冰卻突然失蹤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無。便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時候,
一個黝黑精瘦的後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尋到了破舊茅屋。茅屋的燈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
,白髮蒼蒼的岷灌女便帶著滿足的笑容永遠地去了。安葬了母親,黝黑精瘦的李冰便又匆匆去
了。
  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從洞庭湖倒撲出來,三湘千里汪洋,六畜盡成魚鱉,萬千
漁民山民皆做了背井離鄉的流浪群落。便在此時,一個布衣士子走進了洞庭郡官府,自請為總
水工,要官府徵發十萬民伕交自己統領,五年之內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時楚國剛剛丟失郢都北
遷壽春,楚懷王得報竟勃然大怒:「十萬精壯民伕,五年統領,豎子要反叛啦!豈有此理!民
亂大於水患,曉得啦?不行!」就這樣,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送」出了官
府,責令其永不得擅自「統領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無望,流浪庶民便圍著布衣士子嚷嚷起來,不讓他離開洞庭湖。突然,
布衣士子卻湧身跳入洞庭湖的萬丈狂濤!一個時辰後,竟騎著一條小船般的巨魚,飛出波濤直
抵岸邊高山!便在流浪人群驚愕不已之時,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眾只要服從
水神號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復田園!山原之間立即便是狂熱地歡呼,族長們絡繹不絕地前來拜
見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後,幾條通往洞庭湖的大水便服服貼貼地歸了原本水道,只要每水再引出一兩條溝
渠,洞庭郡盆地便是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則數萬民伕全靠各族自己謀糧,與當年大禹
治水竟是如出一轍。此法初時尚可,時間一長便是捉襟見肘了。眼見水患大體消失,民伕們不
耐饑饉,便漸漸散去了。從此,李冰的水神名聲傳遍湘楚,各地但有溝洫之謀,便來請李冰出
任水工統攝水利。雖則如此,楚國官府卻始終不敢起用李冰,李冰便始終只是一個布衣水工。
這次疏浚沅水,縣令雖密請李冰,卻是不敢上報楚王,李冰依舊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一番
話說完,李冰淚光瑩然,嬴柱也是一時沉默。
  「倘得統領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嬴柱突然問了一句。
  「但能統水十年,其地便是一座陸海糧倉!」慷慨一句,李冰回頭一揮手,「二郎,拿我
的《治水三經》來。」少年飛步入內,捧來一方木匣打開,李冰揀出一卷卷展開遞過,「先生
但看,這是治河卷,這是治湖卷,這是溝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便是揪心地一
聲嘆息,「天生我才,何其無用也!」
  嬴柱心頭一顫:「他年若有相求,我卻何處尋找足下?」
  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裡有水患,那裡便有水神!」
  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說,水工生涯酒做伴,父親這是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
  故事說完了,秦昭王卻喘息著沒有說話。
  良久默然,秦昭王輕聲問了一句:「這個李冰,現在何處?」嬴柱道:「去年濟水河道淤塞
,氾濫淹沒齊趙兩國數十萬畝良田。李冰正在那裡修浚河道,還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雙白
眉猛然便是一聳:「你沒有請他到咸陽?」嬴柱低聲道:「用人事大,兒臣不敢擅自做主。」秦
昭王凌厲的目光一閃,卻又平靜了下來淡淡道:「說說,你既舉薦李冰,欲任他何職?」嬴柱
道:「蜀郡水工。民伕可由郡守統領,李冰只司治水,以防萬一。」
  「誰來做郡守?」
  「郡守事關重大,兒臣尚未有舉薦之人。」
  「嬴柱啊嬴柱,」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你長了謀國之見識,卻是沒長擔待國事之膽魄
也。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國君第一難題。一個好國君,見識不高有能臣可補。用人無識無
斷,雖上天無法補也!」
  嬴柱肅然便是一躬:「兒臣謹受教。」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0-6-30 18:19:22 |只看該作者
  「記住了,」秦昭王叩著坐榻扶手,「旬日之內請回李冰。如何任用,應對之後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兒臣當即親赴濟水。」
  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車馬隊匆匆進了咸陽,直抵幽靜的驛館。秦昭王夜半得報,當即拍案
下令:即時就寢,清晨卯時在正殿舉行應對朝會!多年來,秦昭王天亮就寢午後方起,已經成
了咸陽宮不成文的辦事規矩。清晨時分百事停擺,禁止任何響動,金紅的朝霞穿破層層宮殿峽
谷,便瀰漫出一片輝煌的幽靜與落寞。
  今日卻是不同,寅時首刻宮中內侍便全體出動,灑掃庭除預備朝會。封閉多年的正殿隆隆
打開,寬大厚重的紅氈可著三十六級白玉階直鋪到車馬廣場,殿外平台上的兩隻大銅鼎又變得
煌煌珵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裊裊青煙,神聖的廟堂氣息頓時隨著裊裊青煙瀰漫開來。寅時末
刻,宮門便是車馬轔轔,應召大臣已經陸續進宮,魚貫進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肅然就座。
卯時鐘聲剛剛盪開,便聽殿前給事中一聲長長地宣呼:「卯時正點,秦王登殿朝會––!」座
中朝臣齊齊拱手一呼:「參見我王!」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王座後巨大的黑鷹木屏。長平大戰
後,秦昭王再也沒有舉行過朝會,都是單獨召見大臣決事,諸多不涉實際事務與不干急務的大
臣,便很難見到秦昭王了。昨夜驟聞朝會詔令,大臣們便是驚疑不定忐忑不安紛紛揣測事由,
但最要緊的,還是要看看老秦王身體究竟如何?畢竟,老秦王已經年近古稀了,無論出於何種
想頭,目睹老秦王氣色如何都是第一要緊的大事。
  便在這肅然無聲的寂靜中,黑鷹大屏後傳來隱隱腳步聲,雖顯緩慢遲滯然卻不失堅實。隨
即便見一個高大而略顯佝僂的身軀拄著一支竹杖穩穩地走了出來,一領黑色麻布大袍顯然已經
比王制改短,一頭蒼蒼白髮散披在肩頭,一臉溝壑縱橫的紋路上赫然印出了大片的黑斑,頭上
無冠,腳下無靴,腰中無劍,全然便是一個山居老人。然則便是如此一個老人,站在王座前目
光緩緩一掃,舉殿大臣們便是陡然振作!
  「諸位大臣,」秦昭王坐進了特製的坐榻,伸展開雙腿點著竹杖沉穩開口,「今日朝會,
只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緣起,由丞相、太子對諸位申明。」說罷向東方首座一點頭,
便微微閉上了一雙老眼。
  蔡澤離座起身,轉身面對朝臣高聲道:「列位同僚:巴蜀入秦六十年,無增國家府庫,反
是禍亂迭起,以致成我累贅。秦王欲改治蜀之策,太子上書以對。今日朝會,便是議決定策:
先議太子三策以定總則,再議蜀地水患治理之法。太子上書已發各署閱過,諸位暢所欲言,盡
可質詢便是。」
  片刻沉默,便見大田令站起道:「臣啟我王:太子三策,至為妥當。老臣擔心者,倒是蜀
地水患難治,民風刁悍,須得妥選郡守。否則,便是重蹈覆轍。」
  「臣等贊同太子三策!」殿中竟是一口聲呼應。
  蔡澤笑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事也實在無爭無議。太子請了。」
  嬴柱第一次在重大國事中居於首倡位置,又被舉朝大臣同聲擁戴,心下很是振奮,便將自
己的治蜀三策再次闡發了一遍,而後便轉到了治水,將李冰其人其事扼要說了一遍,末了道:
「蜀制之改,實同變法,且須十數年之功,非舉國同心無以撐持。蜀制之變,以水患至大,水
患不除,變法便會落空。惟其如此,嬴柱舉薦李冰治水。其人能否擔承水工重任?尚請朝議決
之,父王斷之。」
  秦昭王竹杖篤地一點:「宣李冰。」
  隨著「宣李冰晉見––」的迭次傳呼,便見殿前司禮導引著一個人走進殿來,大臣們竟驚
訝得異口同聲地噫了一聲。但見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長閃亮的鐵杖,身背斗笠
,腳下草鞋,黝黑乾瘦又細長,活似一根大火餘燼中揀出的枯枝木炭!眾目睽睽之下,此人卻
毫無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便是一拱手:「布衣李冰,參見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邁,未得遠迎,先生見諒,請入座。」
  司禮官員將李冰領到秦昭王左手側下的大案前,將李冰虛扶入座,便轉身去了。這張座案
比蔡澤的首相座案還靠前三步,且正在兩方大臣的中央位置,顯然便是國士應對的最尊貴位置
。按照秦國傳統,只有諸如蘇秦張儀範雎這般山東名士被秦王召見,才有此等禮遇。今日這李
冰顯然一個村夫漁樵,竟得如此尊貴,大臣們如何不驚訝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們便交頭接
耳地嘀咕起來。
  蔡澤卻是機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鐵執杖,莫非體有內傷?」
  「這是探水鐵尺,並非鐵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髮老臣不禁噗地笑出聲來,「四尺鐵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輩以為,江河之水,常深幾許?」李冰依舊淡漠如前。
  「嘗聞:河之常深三丈餘,江之常深五丈餘。」
  李冰也不說話,手中物事向殿門一伸,便聽喀喀連聲,那支閃亮的鐵尺竟一節節連續暴長
,頃刻之間直抵正殿門檻,光閃閃足有六丈餘,又一伸手,鐵尺便喀喀喀縮回,又成了一支鐵
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竟是孤陋寡聞也!」
  「業有專精,術有專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這個布衣水工的傲骨便錚錚角出。大臣們一時愣怔,卻也不禁肅然起敬。蔡澤
見秦昭王瞇縫著一雙老眼,心知應對不能太長,否則老王在朝會上打起呼嚕來可是有失大雅,
思忖間便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號,敢問天下水患,大勢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條。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條。」李冰肅然正容,
方纔的淡漠散漫一掃而去,略帶楚地口音的雅言響亮清晰地迴盪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
載地,高下無所不至,萬物無所不潤。是故,水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須臾離者也。
然則,水之為善也大,水之為害也烈。盤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獸也。察其為害之烈,
水之劫難,卻是世間第一大患也。水之為害,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沒財貨吞噬生靈,莫此
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為害。興水利而去水患,經國第一大計也。禹之
為大,與天地同在者,疏導百川入海,出人於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國災難十之八九在
水患:中原魏韓周有大河之患,趙國有汾濟之患,東方齊國有海患濟患,北方燕國有遼水易水
之患,南方楚國有江患澤患,秦有涇渭之患蜀水之患,吳越有震澤之患與海難之患,嶺南之地
,更是水患荒漭及於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內凡得水利者,水患無處不在!此為天下水患之
大勢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蒼邁的駟車庶長急不可待的插了一句。
  「世無不治之水患,全在為與不為之間也。」
  蔡澤趕緊追回了話題:「先生之見,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為最。」李冰斷然一句,看著大臣們困惑的
目光,便是侃侃拆解,「楚地雲夢、洞庭、彭蠡、具區四大澤,本為大江洪水瀰漫生成,實乃
吐納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澤出水入江。江水氾濫,四澤盡數吸納。若以天地之道
,四澤之地盡佔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則,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澤通江之水道暢通無阻,時
時疏通淤塞。楚國唯知盡佔水利,卻不思維護水利之源,聽任地裂之變堵塞洞庭水道百餘年而
熟視無睹,以致江水與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噴溢,滔滔瀰漫南楚,淹沒庶民財貨不計其數。積
年累代,洞庭水患便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聲插話,「老夫執掌農事,對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
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師水家之學,卻獨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
與自家祖籍之蜀水,為天下水患之首,豈不怪哉!」
  「前輩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李冰非但毫無懊惱之色,反倒是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來
,語態也是平和莊重,「大禹之時,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導,大
河入海之道便已框定大勢,險難河段業已明白如畫,河決之患已是百不遇一。是故,自夏商周
三代以來千餘年,大河清流滔滔,兩岸人口聚攏日甚,村疇繁衍不息,已成我華夏豐腴腹地也
。李冰之見:除非山林巨變,大河兩岸山原多成不毛之地,其時河水成泥,河床日高,便會成
為華夏心腹之患。否則,大河永遠都是天下第一水利!」
  「有見識!」蔡澤拍案讚歎一句,轉身揶揄地笑了,「大田令也是經濟之臣,如何連『江
河雖烈,禹後多利』這句斷語也渾然不知了?」
  「丞相學問大矣!」大田令硬邦邦頂了一句,「敢問何方神聖下此斷語?」
  「《計然策》。足下讀過麼?」蔡澤一臉輕蔑地微笑。
  「虛妄傳聞之書,不足為憑!」大田令雪白的山羊鬍子驟然翹了起來。
  蔡澤正待反唇相譏,卻聽背後竹杖篤篤,立時恍然大悟:當此緊要之時,首相豈能自顧炫
示自己學問見識?心下一緊,當即向面紅耳赤的大田令一拱手笑道:「蔡澤鹵莽,大令兄見諒
,議決正事要緊了。」回頭便是一臉肅然,「先生方才說了洞庭水患,尚未言及蜀地水患。蔡
澤敢問:蜀地並無大江大河,如何水患竟與洞庭澤同列天下之最?」
  「蜀地水患,實是天下獨一無二也!」李冰粗重地一聲喘息,站起身從懷中抽出一隻皮袋
打開,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嘩啦抖開,題頭大字赫然便是「蜀地山水」!殿口給事中極是機敏,
揮手低聲吩咐一句,兩個少年內侍立即快步抬來一幅圖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將李冰手中的山水
圖對著秦昭王便掛了起來。兩廂大臣紛紛離座,一齊圍到了圖板前方兩側。
  「山為水源,要得知水,須先知山。」李冰走到圖板前用量水鐵尺指點著,「蜀地水患,
根源在山。蜀地大勢:四面群山環繞,中央盆地凹陷,地勢北高南低。蜀西崑崙萬仞,為華夏
江河之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盡出其中,而以岷水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巒夾
峙東去,自不易為患。蜀地水患,盡在穿行蜀中之岷水也!」李冰喘息一聲,啪的一點圖板,
「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兩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無氾濫之災;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馬
平川,水勢浩浩鋪開,驟遇玉壘山阻擋不能東流,便汪洋回灌奪路南下;其夾帶泥沙年年淤積
,河床便年年抬高而成懸壺之勢;雖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庶民便呼為『灌地』,或呼為
『岷灌』,紛紛舉族遷徙,空有蒼茫綠海,卻無庶民生計可言!而玉壘山以東之平川,因不得
岷水,卻又是大旱頻仍土地龜裂,更是貧瘠之地。岷水過蜀中平原而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
貧困也。玉壘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中水旱兩災,此等水患,天下獨一無二,非萬眾之力十
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難乎?」
  這番話侃侃說罷,圖板兩廂的大臣們鴉雀無聲了。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便一直以蜀地為無垠陸海,以巴地為江水重鎮,前者得富,後者得
強,何樂而不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卻非但沒有成為秦國後援府庫,反倒成了倒貼的一個大
包袱。於是,朝野上下便自然而然地將憤懣歸結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對動輒作亂的蜀地
怨聲載道,指斥是他們吞噬了蜀地財富!否則,如此陸海豈能民不聊生?基於「亂蜀不生財」
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棄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當年若非上將軍白起以「棄蜀必強楚
」為由堅執反對,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對策一出而舉朝贊同,實際上便是大臣
們長期怨蜀的積累而已。今日聽得李冰剖陳水患,大臣們方知蜀地窮亂竟是由來已久,這窮亂
根源恰恰便是水患。蜀水之患在於山,山乃天成,人豈能治?
  「蜀地若此,便是無救也。」大田令轉身一躬,「老臣之見:蜀水無治,莫若早棄!」
  「諸位之見如何?」秦昭王目光緩緩巡梭,大臣們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顯然便是默認了棄
蜀主張。秦昭王目光便在太子嬴柱的臉上頓住了,見嬴柱一臉茫然,又在蔡澤臉上頓住了。蔡
澤卻是明朗,一拱手道:「臣以為,既是水患為本,便當先聽李冰之說,而後決之。」
  秦昭王點點頭:「先生但說無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災,實乃人禍也!」一雙草鞋在厚厚的紅氈上大跨前兩步,李冰對著
王座一拱手便是慨然高聲語驚四座,「蜀人最是多災多難,與洪水猛獸相搏,於高山密林謀生
,世代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雲霓也!然則,昔年蜀王昏聵,視
水患為天降不治之災,從無治水之願。蜀地歸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卻屢屢以中原戰事
為大而推脫,唯知徵賦斂財,不思於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年年加劇。如此世代水
患,孰非人禍也!遠古之時,洪水蕩蕩懷山襄陵,天下庶民盡成洞穴之獸。然有大禹出,率民
治水,導百川入海,終成華夏之水利偉業。由此觀之,水患雖烈,終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
,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禍之首也。世間百害皆可除,唯人禍難消也!」
  一席話擲地有聲鏗鏘迴盪間,大臣們卻是勃然變色。自商鞅變法以來,秦以富民強國傲視
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過官不任事人禍成災?今日一個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竟如此在秦國
朝堂斥責秦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請殺李冰,以正天下視聽!」駟車庶長憤憤然喊了一句。
  「臣等請殺李冰,為秦政立威!」舉殿一片呼應。
  只有太子嬴柱與丞相蔡澤沒有說話。嬴柱實在沒有想到李冰會將水患歸結到如此一個匪夷
所思的話題上來,這還是水工麼?如此狂悖之論,父王豈能容得?剎那之間,嬴柱後悔了,自
己輕率地舉薦了這個不識大體的水工,完全有可能連自己也給捲了進去,當此之時不能輕舉妄
動,只有等父王開口了再說。蔡澤卻是另一番心思,自己新入秦國為相,欲行計然富國之策在
關中治理涇渭,卻總是不能雷厲風行;李冰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禍之首也」分明便是自己想
說而又不敢說的話;目下之策,便是不能殺了李冰,留下此人,便是自己在關中治水的得力臂
膀。
  「臣啟我王,」蔡澤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口了,「李冰雖詆毀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當罰
為官役,許其在秦中河道戴罪立功。」
  「丞相差矣!」大田令直指蔡澤,「詆毀秦政,安可饒恕?」
  看著若無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們更是義憤填膺,竟齊齊地吼了一聲:「詆
毀秦政,罪不可赦!」,便將目光一齊轉向了王座。
  白眉猛然一聳,似睡非睡的秦昭王倏然睜開了一雙老眼,卻是一聲冷笑:「詆毀秦政?誰
個說說何為秦政?李冰怎個詆毀了?」便是這冷冷一笑輕輕一問,大殿中驟然便是死一般寂靜
,大臣們張口結舌竟沒有一個人開口。秦昭王臉色一沉,篤地一點竹杖便站了起來,「爾等私
心,老夫豈能不知?都怕我這老王臉上掛不住,都來逢迎。卻沒有一個人為國事著想,說一句
耿耿直言。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商君所開秦政之風也。曾幾何時,一至於斯?痛哉惜哉
!商君之風安在哉!」眼睜睜看著鬚髮雪白的老秦王揮袖拭淚,大臣們滿面通紅默然低頭,一
時大為尷尬。蔡澤與嬴柱更是如坐針氈直是無地自容。
  良久,秦昭王轉過身來肅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謹受教。」
  李冰不禁撲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熱,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願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
柱連忙衝過來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便在富民強國,豈有他哉!蜀人亦為秦
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風骨,老夫敢不用之?」篤地一點竹杖一字一頓道,「本王詔令
:蜀地改行郡縣制。李冰為蜀郡守,爵同左更,賜鎮秦王劍,軍民統轄以治蜀。」
  「我王明斷!」李冰尚未開口,舉殿便是一聲贊同。
  「先生還有何求,儘管說來。」秦昭王卻只目光炯炯地看著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還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哈哈大笑,蒼老的身軀瑟瑟抖動著,一句話沒有說便點著竹杖逕自去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0-6-30 18:19: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蔡澤忙碌著李冰赴任,內心卻是翻騰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為相眼看便是一年,自己的計然策還沒有任何施展,便被這個不期然冒出來的李冰奪
去了富秦首功。雖說蔡澤絕非狹隘忌才之輩,對李冰也是激賞有加,然則總覺得不是滋味兒。
自己挾計然長策入秦,說動應侯范雎讓賢薦賢,雖說也有唐舉襄助之功,畢竟自己是真才實學
勝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澤卻突然覺察到了秦國朝局的錯綜複雜與種種微妙,根基未穩便大張
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無成便先淹沒了自己!警覺之下,蔡澤放棄了立即著手治理關中河
渠的方略,而將紮穩根基放在了第一步,決意不急於做事,內心便給自己立下了個「切忌急功
近利」的規矩。大半年來,朝局奧妙已經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無太子之實的安國君嬴柱
,顯然將自己看成了未來股肱。幾方有實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軍中大
將們也與自己熟絡了許多,開府丞相的為人口碑眼看著便立起來了,一河冰水也眼看著竟是漸
漸開了。只要自己摸準老秦王對身後大事的確定安排,蔡澤便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如此一來
,蔡澤很是為自己這種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縮自如,明睿保身而後立功,大有陶
朱公之風也!
  然則,這種欣然陶醉卻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當李冰的人禍說震驚朝堂而舉殿喊殺時,唯有蔡澤提出了不殺而役使的主張,斷語便是「
雖詆毀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在那剎那巨變之時,蔡澤閃出的念頭便是:既要給老秦王留
足臉面,又要保住李冰為我所用,還要顯示開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場急智而言,能在間不
容髮之際三面皆顧,實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然則,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為秦政」,蔡澤便
立時大感不妙。後面那些痛心責難雖是面對請殺李冰的大臣們說的,卻更是令蔡澤脊梁骨發涼
。其中根由,便是老秦王對他這個開府丞相的主張連一個字也沒提;沒提不是遺忘,而是生生
顯出了冷落,顯出了他比請殺的臣子們更有私心!更要緊處,事先老秦王已經與他商定了朝會
事宜:李冰應對之後,由他與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對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勢
一變之後,老秦王竟全然拋開了他與太子,斷然親自下詔,將李冰這個布衣水工一舉擢升為郡
守,且是左更高爵賜鎮秦王劍,直是匪夷所思!詔命一宣,老秦王連他看也沒看一眼便逕自大
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畢竟,蔡澤不是平庸之輩。散朝之後冷靜思忖,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說范雎的
大錯:不從謀國做事處著眼,而只以全身自保為念,才有了立足於權術的種種應對;此等作為
在山東六國可能不失為高明,然在秦國卻是注定碰壁!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無膽魄,所
謂的計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便覺察不來麼?蔡澤啊蔡澤,你在范雎面前已經
碰壁了一回,這次又碰一回,當真其蠢如驢也!當日若非唐舉指點,范雎何能隱退而舉薦你入
秦為相?目下沒有了唐舉此等高人,你卻如何?難道就無可救藥了?果真如此,你蔡澤還有臉
做燕山名士了?
  蔡澤狠狠地咒罵了自己一番,靜下心來仔細揣摩,立即明白了該當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為李冰入蜀做好鋪墊。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給李冰的權力比王族
大臣出任的蜀王蜀侯還大,顯然便是將治蜀重任一舉壓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
蔡澤自然也是贊同無疑,然而卻絕對不會周詳謀劃,更不會全力以赴。經此朝堂之變,蔡澤鄭
重告誡自己:一定要大道謀國無私做事,否則便將一事無成灰溜溜地離開秦國!全面權衡了秦
國大勢與蜀地之危局,蔡澤確認老秦王決策堪稱明斷,李冰天賦奇才更兼風骨凜然,確是治理
蜀郡的上上人選,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將治蜀當做富秦大政,當作該由丞相全局調遣的
大事來做,絕不能泛酸掣肘!
  雖則如此,蔡澤總覺得此事有失周全,記得老秦王下詔之時自己心頭便是一閃,可當時沒
想明白,也不敢說,便將這個疑惑壓了下來。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頓時明白如畫,––秦法有
定:無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連張儀之武信君與范雎的應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後封爵的,而
蔡澤這個丞相則至今尚無爵位;今李冰固當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級高爵,秦法豈不錯亂
失序?此例一開,後必倣傚,秦法豈不淪喪?秦國獎勵軍功,要害便在這爵祿之上,爵祿濫賜
,必傷朝野功業報國之心,豈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澤立即上書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諱地「請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
」!蔡澤已經想好,秦王若有責難或不予理睬,自己便立即請辭。不想上書次日,老秦王便緊
急召蔡澤進宮,當著太子嬴柱的面,對蔡澤當頭便是一躬:「丞相公心護法,本王謹受教也!
」蔡澤熱淚盈眶,當即便請命自任蜀道總使之職,以六年之期開通蜀道!秦昭王很是驚訝,但
卻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難事,足見已將治蜀納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則,此事非綱,丞
相還是任用一個屬官去做了。」說罷便打著呼嚕睡著了。
  怏怏而歸反覆思忖,蔡澤最後還是認定老秦王沒錯。的確,無論這條路多麼重要,畢竟都
不是綱,一個丞相做了修路總使,誰卻來統攝全局政事?綱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廈樑柱也
,開府丞相之職責也。開府丞相不總攬全局,卻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來,自
己的第二件大事應該著手了。
  一月之後,丞相府頒布了在蜀地推行郡縣制的法令,開通蜀道的諸般事務也做實了,李冰
入蜀的屬員配置也全部就緒。就在五月大忙到來之時,蔡澤與太子嬴柱率領全體朝臣在咸陽南
門外郊亭為李冰餞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們疑懼消散,對李冰變得真誠了許多,紛紛舉著酒
爵對李冰諸般叮囑,李冰卻始終都是那種淡淡漠漠地微笑著。
  蔡澤卻擔心這位深得老秦王激賞的水神記恨,特意自己駕著軺車將李冰單獨送到了南山腳
下,臨別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澤第一個為公請命,必使公高爵於國也!」一陣愣怔,李
冰便是哈哈大笑:「原來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說罷下馬肅然一躬,「李冰生平之
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領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職,統攝一方民力財力,於治水有百利而無一害,
固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國便沒有了李冰,何言高爵於國矣!」蔡澤大
是驚訝:「先生師陶朱公之風,功成身退?」李冰搖頭笑了:「我為水工,天下水患未盡,安敢
言功成身退?」說罷一聲告辭,便上馬去了。
  愣怔怔看著李冰人馬隱沒在了南山谷口,蔡澤方才長嘆一聲,回車進了灞水河道。午後炎
熱,走得幾里蔡澤覺得乾渴,便在道邊一片樹林中停下軺車,坐在一方大石上打開水囊喝了起
來。正在此時,卻聽道邊轔轔車聲,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澤抬頭一
看,一個胖大的身軀已經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卻是何人?
  「安國君荒野來尋,莫非又來採藥?」蔡澤揶揄地笑著。
  「愧對丞相,嬴柱這便賠禮了。」嬴柱深深一躬,便坐在了對面大石上,「丞相舉薦名士
助我,嬴柱舉動卻未預聞丞相,實在有違君子之道。然則事有原委:嬴柱原以為丞相不世大才
,嬴柱即或出得幾彩,何能掩丞相光華!卻未曾料到,丞相遲遲不行計然長策,竟讓嬴柱先出
治蜀對策,陷丞相於難堪境地。憑心而論,嬴柱實為父王所逼,對策自保,未曾慮及其他,尚
請丞相見諒。」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也!」蔡澤瞪起了一雙細長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諷地笑一笑,
瀰漫在臉上的卻是無法掩飾的驚訝,「安國君但說,君之所為,是否士倉指點?」
  「是。不全是。」
  「此話何意?」
  「士倉告誡:謀國有大道,根基在功業,身為儲君重臣,不能盡以權術立身也。自省往昔
行徑,嬴柱抱愧無以自容。仔細想來,蜀亂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領地自治,此中
弊端誰個不知?無人點破者,無非畏懼傷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訓誡,嬴柱決立公心正道,
便有了那卷說真話實話的上書。如此而已,實在平常得緊。」
  良久默然,蔡澤終是一聲喟嘆:「謀國有正道,根基在功業。士倉說得好啊!」
  「嬴柱今日尋來,便是想給丞相一個消息。」
  「噢?安國君又要出驚人之舉?」
  「哪裡話來?」嬴柱細長的眼睛閃爍著,「父王決意巡視關中,丞相有何見教?」
  「如此說來,安國君奉王命隨行了?」蔡澤心下驚訝,臉上卻很是淡漠。
  嬴柱搖搖頭道:「今晨進宮探視母親,方才得知。」
  「沒有大臣隨行?」
  「詳情不知。」
  「甚時起行?」
  「三日之後。」
  「好!事或有救!」蔡澤一掌拍下,又連連搖晃生疼發紅的瘦手,「這個機會斷不能錯過
,你我都須得同行巡視。說說,安國君有何謀劃,要老夫給你讓道麼?」
  「兩岔了,兩岔了。」嬴柱連連擺手,「我本無隨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風險老
邁出巡,特來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懷計然之學入秦,對治秦富秦必有通盤劃策,我卻爭個甚
道了?嬴柱今日申明:此後必與丞相協同謀國,助丞相推行長策!」
  「安國君果真魚龍之變也!」蔡澤紅著臉哈哈大笑幾聲,站起來在大石前轉悠著,臉色便
沉了下來,「秦王年逾古稀,絕不會有再次出巡了。執意為之,其意明白不過:治蜀大事上道
,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會同行,便是對你我失望,豈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報國,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澤搖搖頭:「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蝸身不展,長策虛置。安國君大約是偶有識見而常
無膽魄,缺少擔待了。事證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說來,一番心血付之東流了?」嬴柱不禁便紅了臉。
  「莫急莫急。」蔡澤擺擺手笑了,「目下,你我之於秦王,猶雞肋耳,棄之可惜,咥來無
味,明白?」見嬴柱困惑搖頭,蔡澤笑了,「安國君不用費神這等事,只安一顆全力為政知無
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隨行,對誰個言去?」
  「此事老夫擔承,保你三日後隨行出巡。」說罷大手一揮,「走!該回去了。」擺著羅圈
步便搖出了樹林,片刻之間,兩輛軺車便向晚霞中的咸陽城轔轔駛去了。
  五月初旬,南風吹拂,關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黃。咸陽也頓時熱了起來,連晚風中也裹著烘
烘的燠熱之氣。秦昭王最是怕熱,要在往昔,早該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則,章台雖好,離咸陽
也只有百里之遙,卻終是離開了中樞之地。當此國事艱危朝野浮動之際,國王威權便是鎮國利
器,秦昭王如何敢須臾離開?說起來,自長平大戰後秦昭王已經是十餘年沒出王宮了,縱是夏
日燠熱,也只有忍了。
  熱歸熱,國事還是不能耽擱。給事中幾番選擇,秦昭王便允准了在後宮園林的滈池邊召見
一班老臣。這滈池是東引滈水入宮成池,再南流出王宮園林入渭水,是關中兩水在咸陽王城結
成的一顆明珠。池中活水流動,碧綠汪洋。岸邊垂柳成行,時有大石亭面水臨風,實在是比大
冰鎮暑的王宮書房還清爽了許多。今日,外圍最寬敞的一座石亭便做了小宴鋪排。明月剛剛掛
上樹梢,一班應召老臣便陸續來了,一時間交錯行禮談笑風生,池邊一片喜慶。
  誰也沒有料到,老秦王這番召見的竟是清一色的經濟老臣:大田令(掌農事土地)、太倉
令(掌糧倉)、大內(掌物資儲備)、少內(掌錢財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
百工製造)、關市(掌商市交易並稅收)、右采鐵(掌採掘鐵礦石)、左采鐵(掌冶鐵),還
有一位駟車庶長,齊楚楚十位老臣。這十位臣子雖然都是經濟大員,爵份、執掌、隸屬卻是三
等:駟車庶長為高爵王族大臣,因執掌王族封地生計,關涉經濟而被特召;大田令、太倉令、
邦司空三位,為經濟官員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餘六位,則是開府丞相的屬
官,大體皆是大夫級中等爵位,尋常情勢下都是聽命於丞相而不直接面對秦王。此等官員職爵
雖低,卻都是實權在握,直接與百業庶民打交道,便被坊間國人呼為「業官」,即專精一業之
官員。
  依國事法度與秦國傳統,這般三等臣子合為一體被國君召見,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也許正
是因了這個緣故,老臣子們禮遇寒暄之後,便三三兩兩地議論起來:「
  「足下瞅瞅,召來一班致仕老朽,你說老秦王要做甚?」
  「無非要大行敬老之風,老王先自垂範朝野,豈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獨敬我等食貨之老?其餘老臣便不算老麼?」
  「大是大是!老夫之見,大約還是老王要謀經邦濟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獻策。」
  「不不不!」一老連連搖頭,「屬官盡在,丞相缺位,能做朝會謀劃?」
  「對也!丞相不來,忒也托大!」一老竟憤憤然了。
  「禁聲禁聲。」一老低聲笑道,「丞相能不來麼?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見召。」
  「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見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聽得完我等絮叨?」
  「聽得完聽不完不打緊,要緊是誰個總攬推行?老秦王自個動手麼?」
  「這不對了?說說而已也,聽聽而已也,莫得當真了。」
  便在老臣們驚喜憂戚莫衷一是之時,便見四盞風燈悠悠從池邊而來,老臣們立時肅靜了下
來。風燈漸行漸近,卻見老秦王坐在兩名武士抬著的荊山竹榻上,雪白的長髮散披在佝僂的肩
頭,寬大的麻布袍袖幾乎苫蓋了小巧精緻的竹榻,一雙老眼始終微微閉著,時不時傳來一聲斷
續的呼嚕。看看將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給事中輕輕咳嗽了一聲,老秦王立即睜開了雙眼,呵
呵笑聲便隨風飄了過來:「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見禮,各自入座,先吃喝著了。」說話間
竹榻穩穩落地,秦昭王拂開了前來扶他的給事中,竹杖一點便站了起來,微微顫抖著霜雪般的
頭顱一步步挪了過來。
  「參見我王!」老臣們肅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齊齊地躬身施禮。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著靠進了特設在石亭寬大台階上的坐榻座案,伸展著腿腳掃
視了老臣們一眼,「誰不能席地?說一聲,換坐榻了。」
  「臣等尚可。」老臣們齊齊地回了一聲。
  「老來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便舉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竟是多年
未曾謀面。來!先乾一爵,諸位硬朗康健!」
  「我王萬歲!」老臣們興沖沖一呼,便紛紛舉爵汩汩飲了下去。
  「難得也!」秦昭王悠悠啜了兩口,放下酒爵笑道,「今日月明風清,與昔年老人一聚,
實堪欣慰。諸位盡皆經邦濟世之臣,掌事務實,熟悉我土我民,雖致仕有年,時或有上書言事
者,足見老人憂國之心未嘗有減也!」激勵一番,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天意也!長平大戰
後,老夫有失洞察,三戰皆敗,國力大減,竟不能出函谷關逐鹿中原,誠令山東六國笑耳!當
此之時,如何使秦國再起?如何使根基夯實?老夫竟無良策以對,便想請老人一謀。諸位但以
國事為重,盡可直言相向,毋得有虛。」
  亭下一片寂靜,原本隱隱約約地呱呱蛙鳴與悠悠蟬聲竟顯得有些聒噪了。見老臣們的目光
都看著駟車庶長,秦昭王便是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論職事所能,不論官爵高低。老
庶長不涉實務,懂個甚?請他來還不是為了做起來方便?太子丞相都沒來,就是為了諸位說話
方便。毋得多慮,但說無妨。」
  「老臣有話。」太倉令顫巍巍站了起來,「長平大戰前老臣掌倉,其時大秦腹地六座倉廩
盡皆盈滿,庶民小戶猶有百斛存糧,更不說漢水房陵倉、楚地南郡倉、河內野王倉、陰山雲中
倉,倉倉足儲。我王昔年入河內督導長平後援,不患糧秣不足,唯患運力不逮,何等氣象也!
倏忽十餘年,秦國腹地倉廩存儲不足三成,山東外倉更是壓倉猶難。近年關中旱澇不均,土地
荒蕪,年成大減,庶民家倉消耗殆盡,已成春荒望田之勢。惟其如此,老臣以為,當今第一要
務,便是增加年成,足倉足食!」
  一言落點,末座右采鐵已經站了起來:「臣啟我王:自我大軍退回關內,宜陽鐵山復被韓
國奪回,鐵石所需便難以為繼。咸陽鐵坊開工不足兩成,兵器打造已經停頓,唯能小修小補而
已。大型兵器非但十餘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銹蝕壞朽而無以修葺。如此再有數年無鐵,大秦之
強兵將不復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國尉尚且有報:鐵石足兵,不足為慮。如
何便是如此窘境了?」
  左采鐵昂然站起高聲道:「大秦官風今非昔比,我王聽得幾多真話!」
  秦昭王臉色倏地陰沉了下來,卻終是生生忍住,腮幫咬得鼓鼓地獰厲一笑:「諸位但說,
兜底兒說真話,老夫要得便是個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謀國?」關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東六國重起合縱,我軍大敗於
信陵君統率的救趙聯軍,關外入秦商旅便銳減八成!咸陽尚商坊原本是萬商雲集,物流如河,
而今卻是蕭疏冷清,百不餘一。偌大咸陽南市,原本是與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戰馬的天下大市,
如今也減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蕭疏十餘年來,山東大商之稅銳減九成,其餘關市稅金大減六成
,若無鹽鐵兩項支撐,大秦商市幾於崩潰矣!」
  「老臣也有話說。」老態龍鍾的前少內顫巍巍站了起來,「老臣昔掌錢財,府庫存金三萬
六千鎰,秦半兩通行天下,年鑄六千八百三十四萬枚,珠玉寶藏並各種古董器物一萬六千二百
五十三件。但有秦使東出連橫,在在挾金千鎰之上,其時不患無錢,唯患無才,卻是何等氣象
!然則,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實難以出口––」一語未了,竟是期期唏噓語不成聲。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0-6-30 18:20:00 |只看該作者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聳:「今日如何?府庫沒錢了?」見舉座無聲,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
「誰知道今數?說!」旁邊侍立的給事中躬身低聲道:「臣啟我王:秦法有定,府庫存金素為
邦國機密,致仕臣子無由過問。臣因王宮用度,與府庫多有來往,大體揣摩,府庫諸項錢財合
計,大約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豈有此理!」秦昭王篤篤篤連跺竹杖,滿臉溝壑都抽搐起來,見老臣們一片惶恐,竟生
生咬著牙關壓下了怒火長吁一聲,「老夫非對你等也,說吧,還是那句話,兜底說!」
  一時間老臣們紛紛訴說,大內說器物存儲不足以應對一場大戰,大田令說關中大量數萬畝
良田變成了荒蕪的鹽鹼地,昔年入秦的山東移民已經開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說民力唯艱,僅靠
刑徒勞役根本不足以開通蜀道;工室丞說百工作坊已經有一半停工待料,連兵器維修的皮革、
生鐵、木材等也不足用了;連駟車庶長都說,王族封君的封地這些年也是水旱頻仍年成大減,
有幾家非但無力納賦,還得王族府庫倒貼––總之是人人訴說艱難,緬懷昔日大秦強盛,無不
感慨唏噓。
  說著聽著,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漸漸地平息了,只是那雙雪白的長眉緊緊縮成了兩個白鑽,
聽到末了便是冷冷一笑:「再難再苦,總得有個出路不是?諸位說說,當此艱危之際,當如何
使秦國再起了?哭窮哭難,頂個鳥用!」
  一句粗魯的罵聲,老臣們驚愕得面面相覷無話可說!驟然之間,老臣們覺得未免也太兜底
了,老秦王臉上也是實在擱不住了。可是,要讓老臣們當下謀劃對策,卻是談何容易?且不說
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經不謀其政,縱想謀政,也都是人各一業的事務傳統,誰個能有通盤長
策?更兼原本便已經覺得說得太多,誰還敢貿然對策?愣怔錯愕之下,竟是都低頭盯著案上的
酒菜癡癡發起老呆來。
  「散會!」秦昭王竹杖篤地一點,便站起身沖沖大步去了,慌得給事中與幾名武士連忙一
溜小跑趕了上去,竟將一班老臣丟在了池邊無人理會。
  回到書房,秦昭王臉色鐵青,靠在坐榻裡泥雕木塑般望著黑沉沉屋樑,嚇得書房內外的內
侍侍女大氣也不敢出。過得頓飯時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來大喊一聲:「傳詔長史:明日立即
出巡關中!」給事中答應一聲便飛步去了。片刻之間,長史捧著一方木匣匆匆來到,進門便道
:「啟稟我王:丞相蔡澤夤夜緊急上書。」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宮,為何不來直說?」長史
道:「丞相是要晉見,臣言我王今夜早寢,丞相思忖再三說聲難得,便留下書簡去了。」秦昭
王掃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氣:「打開。」說罷靠在坐榻大枕上便瞇縫了一雙老眼,「唸
來聽聽。」
  長史唸得幾句,秦昭王猛然睜開眼睛連連擺手:「且慢且慢,從頭再唸。」長史一點頭,
抑揚頓挫的聲音便在書房清晰地迴盪起來:「
  臣蔡澤頓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長策,心實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對再度強秦已有定見
,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長平戰後,秦國大衰,跌至惠王東出以來最低谷。其間根本,在於秦
國本土經濟一直未有長足開發。
  往昔秦之殷實,一在積累,二在擴地,三在掠國。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戰連綿,連奪河
東、河內、彝陵、南郡四地,魏楚韓周之累世財貨,泰半入秦矣!上黨與強趙相持三年,而終
能長平一戰大勝,唯賴秦國財貨囤積之盛耳。然終因未能一鼓滅趙,財貨自此無所進項也。及
至再行滅趙,三戰敗北,舉國積財消耗八成有餘矣!更兼近十餘年六國合縱鎖秦,入秦商旅銳
減,咸陽百業蕭條,關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亂疊生,關外四郡復失,內無食貨之根,外失
財貨之源,秦之國計民生終陷凋敝矣!然則,困境並非無救。臣以為:秦欲再起,當一反往昔
積財之道,以腹地開發為本,以擴地掠國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強國之根方無以撼動也
!惟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實施於國,則當以關中平川為軸心,蜀中
隴西為兩翼,消弭水患,瀉鹵出田,老秦本土當成天府也!蓋秦國新法雖有蛀蝕,然根基堅實
,朝野無變亂之虞,唯國策得當,十年之期,強秦再起有望矣!
  「唸啊!」秦昭王霍然睜開眼睛,敲打著坐榻扶手。
  「啟稟我王:丞相上書完。」長史將竹簡放上書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後入宮晉見,尚
有詳實對策說王。」目光一陣閃爍,秦昭王輕輕點了點竹杖:「唸也唸了,你以為這對策如何
?」長史恭謹道:「臣不謀大政,對丞相長策無以置喙,唯覺論秦之失似有太過,郵傳朝野,
恐與國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閃:「你是說,此書不郵傳郡縣?」長史低聲道:「依據秦法
,丞相之國事書當郵傳郡縣知曉。然此書指斥歷代秦王國策有失,臣恐徒亂民心。以臣之見,
可以『該書未涉實政』為由,留宮不予郵傳。」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書抄本照發,並責令各郡縣立
即上書以對!」說罷起身向給事中一揮手,「備車,丞相府。」長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
經點著竹杖出了書房。片刻之後,一輛遮蓋嚴實的黑色篷車在幾名便裝武士簇擁下出了王宮,
便向東面的大街轔轔駛來。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陽道的北側,七進官邸,屬官官署應有盡有,只是沒有後苑園林,便顯
得宏闊不夠。其間原由,便是蔡澤尚未定爵,入主范雎的應侯丞相府多顯唐突,秦昭王當初便
下詔另闢了這座閒置官署做了蔡澤丞相府。黑篷車到了府前,便見府門風燈明亮,各色吏員穿
梭般出出進進,車馬場也是滿蕩蕩沒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驚訝,便低聲吩咐馭手繞道後門
進府。
  從後院一路前行,後三進院落一片寂靜,廊道轉角連風燈也沒有。將近府邸中段的國事堂
,領道的老僕便向行榻旁的給事中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稟丞相。秦昭王卻搖了搖頭,竹杖一
點便從武士抬著的行榻上站了起來,逕自向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給事中低聲吩咐幾句,讓武
士們原地守候,便只帶著一個長衣帶劍武士匆匆跟了上來。
  國事堂是丞相府第三進庭院的公務大堂,形制便如一座小型宮殿,前有六級寬階;庭院兩
側便是屬員官署;庭院中央便是傳送政令的謁者亭,亭外一車一馬,隨時準備將丞相國事堂用
印的政令傳送出去。在整個丞相府,這第三進庭院便是中樞所在。此時已經三更末刻,庭院中
的每間官署卻都是燈火煌煌大門洞開,遙遙看去,吏員們不是埋頭書案便是匆匆進出,連謁者
亭都是燈火通明馭手在車,一副待命出發的模樣。
  秦昭王腳步悠悠,心下卻是疑惑:近日並無國事定斷,這蔡澤連夜忙碌個甚來?莫非有了
緊急軍情?六國攻秦了?及至扶杖搖上六級寬階,站在廊下向大廳中一張,秦昭王不禁愕然–
–面對大門的北牆上張掛著一幅巨大的《秦國兆域圖》,凡有山水交匯處便有大大的紅點綠點
,黑瘦的蔡澤正站在圖下對幾名屬官指點著掛圖說話,兩廂一張張書案前的吏員們則一邊埋首
翻閱卷卷竹簡,一邊不斷地撥動算器,竟沒有一個人抬頭。大約頓飯時光,蔡澤與屬官們會商
完畢,一回頭才看見秦昭王站在廊下,愣怔之下一時竟張口結舌。
  「丞相夤夜忙碌,老夫也是看得癡迷了。」秦昭王呵呵笑著便進了大廳。
  「我王這廂坐。」蔡澤恍然醒悟,連忙便將秦昭王向自己的主案前領引,無奈主案前卻是
相府長史與幾名屬官正在稽核什麼,一邊忙碌一邊爭執,對身後事渾然不覺,滿廳竟沒有一個
空閒處落座。蔡澤正在尷尬,秦昭王卻抬起竹杖一指朗聲笑道:「好!一派振興氣象也!國事
若此,夫復何言?」蔡澤連忙拱手道:「臣未向我王稟報便清理舉國府庫,此時尚未理出頭緒
,臣之過也,請我王處置。」秦昭王慨然一嘆:「丞相言重也!公心謀國,何過之有?本王當
國五十餘年,別無長處,唯這放手臣下任事,還是說得也!前有太后穰侯,後有武安君應侯,
無論本王親政與否,何曾因大臣集權任事而生齷齪?天下人才,唯敢任事者方可成事。丞相振
作,老夫高興尚且不及,談何罪過處置矣!」蔡澤低聲道:「臣有一上書,言及先王之失,心
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點著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沒讀過先君孝公之《求賢令》麼?不數
先君之錯失,安有秦國變法!邦國要富強,便當因時而變,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謹受教也!」蔡澤大感振奮,當即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萬歲!」大廳吏員們一片歡呼。
  「好好好,便萬歲一回。」秦昭王雪白的頭顱顫動著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與丞相另
找個地方說話。」蔡澤連忙一拱手:「前四進皆滿,臣冒昧請我王入臣寢廳。」秦昭王點杖笑
道:「好,便是寢廳,左右好歇息了。」
  直到雄雞高唱天色發白,那輛黑篷車才轔轔離開了丞相府。
  三日之後,秦昭王在丞相蔡澤與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關中,再任經濟大臣十五人一體隨行
,除了老秦王一輛寬大結實的轀涼車,其餘官員盡皆輕騎,出了咸陽東門便沿著渭水河道向東
而來。這轀涼車是特製的寬大車輛,人在其中可坐可臥,車廂的弧形頂蓋有可閉可闔的天窗,
左右兩邊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車衣,垂衣閉窗則溫,去衣開窗則涼,故曰轀涼車,也叫轀車
。後來始皇帝死於酷暑,屍體便用這轀涼車運回,轀涼車便漸漸演變為喪車,也叫安車,這是
後話。
  車馬東出咸陽數十里,便是關中大縣高陵地面,這高陵縣正在涇水入渭水的交會地帶,東
接秦國故都櫟陽,一馬平川,也算得秦國腹地的上等縣了。秦昭王怕熱,一直坐在大開的車廂
天窗之外,四野風光盡收眼底,眼見城池外的田禾已經收割淨盡,農人們正忙著引水灌田,田
疇中卻時不時傳來一陣激烈的吵嚷,便不禁大奇:「夏灌好事,農人們吵鬧個甚?」
  車旁蔡澤馬鞭遙指答道:「關中水荒,歷來夏灌爭水,吵鬧便是家常便飯了。」秦昭王不
禁便大皺眉頭:「怪也!關中八水環繞,如何便有水荒?」蔡澤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戰事,未
嘗詳察關中山水農事。關中雖有八水,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卻始終只有一條,便是穆公時百里奚
在郿縣修成的百里渠。其餘各縣庶民灌田,全部依賴老井田制遺留的殘渠,與民戶自開的毛渠
。這殘渠毛渠,渠道窄淺,極易淤塞。戰事多發,縣吏、亭長、里正等一班吏員忙於催納賦稅
,民眾則忙於收種與戰時徭役,眾多殘渠毛渠無暇修葺,夏灌之時引水極少,自然便要爭吵起
來。」蔡澤說得紮實,秦昭王不禁便紅了臉道:「那井田制裡外四層水網,井渠、裡渠、社渠
、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殘渠?」蔡澤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時,地多
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規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經滄桑巨變,井田制已成古董
廢墟,其裡外四層水渠早成荒草乾溝,無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長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是以
才有商鞅變法的『廢井田,開阡陌』。這開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遺留的廢路廢渠為耕田。據
臣踏勘,關中二十三縣,保留的井田殘渠只有五條,每條寬不過六尺,長不過二十里,對於搶
時搶種之夏灌,無異於杯水車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光當光當的車輪沉重地碾在心頭,竟是良久無語。多少年來,秦昭王都自
信自己是個明君,知國知人洞察燭照,對秦國的操持絕不會有差。然今日一到櫟陽,自己對民
情民生便是如此生疏,遑論偏遠之地?一時百感交集,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邦國生計,卿
能如數家珍,實堪欣慰矣!」便閉起一雙老眼不再說話了。
  蔡澤說一句我來領道,便匹馬前行,出了官道兩層護林便向田間村路東去。
  半個時辰後,車馬從渭水北岸的田野接近了櫟陽地面,突兀一陣白茫茫風霧捲來,秦昭王
「噫!」的一聲揉揉眼睛,接著便是幾個響亮的噴嚏,連連搖手吭哧道:「甚地方?有白毛風
!」蔡澤咳嗽著高聲道:「渭北斥鹵地,民人呼為硝鹼灘!我王看了––」
  秦昭王費力睜開老眼,臉色便倏地沉了下來。遙遙望去,白如雪地的鹽鹼灘茫茫無涯,間
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綠洲,極目而盡,沒有一個村莊,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陽光下閃亮
。時有大風掠過,片片白色塵霧便從茫茫荒草滲出的鹽鹼漬水灘捲地撲面而來,竟是森森可怖。
  「如此硝鹼灘,關中幾多?」秦昭王嘶啞地喊了一句。
  蔡澤揮舞胳膊指點著:「咸陽以東六十里開始,再向東三百里,渭北平川斷斷續續全部如
此!關中耕地,主要在渭水南岸,渭北一半,差不多白白扔了!」
  秦昭王陰沉著臉一指:「走,原上看!」
  車馬上得一座樹木稀疏的土原,但見北方天際山原如黛,背後便是渭水滔滔,這茫茫白地
夾在渭水與北山之間斷斷續續向東綿延,活脫脫關中沃野的一片片醜陋禿疤!在這片片禿疤中
,綠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鹼花覆蓋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滲出草地
的比鹽汁還要鹹的惡水。水草之間蓬蒿及腰狐兔出沒蛙鳴陣陣,卻偏偏是不生五穀!
  「這這這,關中沃野,何以有此惡地?」秦昭王生平第一次茫然了。
  蔡澤馬鞭指點著渭水南北道:「關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涇水洛水也。自周人建灃
京鎬京始,河渠灌溉便多在渭水以南,故渭南之地多為沃野田疇。渭北則因河流少開墾少,原
本多為草木連天的荒原。渭水流經關中中央地帶,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
,在草木荒地中淤積成灘,無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積漬成這種白土斥鹵地,民人呼之為硝鹼灘
者是也。」
  凝望之下,秦昭王突然瞇縫起老眼一指:「那片白灘有星星黑點,是人麼?」
  「那是掃鹼民人。」蔡澤接道,「硝鹼成害,也有一蠅頭小利,便是出鹼。渭北庶民除了
耕耘僅存坡地,便憑掃鹼熬鹼謀生。」
  「掃鹼熬鹼?能謀生?」嬴柱驚訝地插了一句。
  蔡澤指著白茫茫灘地道:「這白地寸草不生,卻有浸出的晶晶鹼花。民以枯乾蓬蒿結成掃
帚,在灘地掃回鹼花,加水以大鍋大火熬之,泥土沉於鍋底,鹼汁浮於其上。將鹼汁盛滿一個
個陶碗,一夜凝結,便成一個大坨,秦人呼為『鹼坨子』。鹼坨子化開,便是鹼水。精者可以
廚下和麵防止麵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咸陽皮坊常來購買,即便胡人入秦,也必來收購鹼坨
子帶回。渭北農人之生計,便賴此蠅頭小利以艱難度日矣!」
  「好事也!艱難個甚?」嬴柱更是困惑了,「天生硝鹼,不費耕耘之力,大掃賣錢便是,
錢換百物,如何還是艱難度日?」
  「安國君有所不知也!」蔡澤嘆息一聲,「就成鹼而言,這白茫茫灘地也分為幾等,並非
處處都有鹼花可掃。你看,蓬蒿荒草之地便沒有鹼花,漬水過甚處也沒有鹼花,惟有那浸透鹽
硝卻又未漬出鹹水,潮濕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鹼花生出。更有一樣,鹼花也是
夏秋多生,冬春便成白土煙塵。如此一來,能掃鹼處也是寥寥幾處,何能大掃大賣做搖錢樹了
?」
  秦昭王不禁悚然動容:「老夫生為秦人,五十餘年過秦無數,卻是熟視無睹也!卿本燕人
,對秦地卻有如此深徹瞭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澤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顯出了天下名士的灑脫不羈,「計
然之學,講究得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師計然之學,悉心勘察天下各國之經濟民生近二十年,
入秦之先,臣便曾在渭水涇水間奔走兩年有餘。否則,臣何敢入秦爭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竟幾幾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諳官道所致。」蔡澤紅著臉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說得!」秦昭王慨然一點竹杖,「你只說,秦國出路何在?」
  「遠近兩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內,大力整修渭北殘渠毛渠,確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遠策?」
  「十年之期,引涇出山,東來瀉鹵,成秦中良田三百萬頃!」
  嬴柱急迫插話:「丞相慎言!三百萬頃,豈非癡人說夢?」
  蔡澤卻是悠然一笑,馬鞭遙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涇水遙出故義渠國山地,經中山瓠口
東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涇水出中山瓠口,於原坡高地修幹渠三百里,向東注入洛水。再於三
百里幹渠上開百餘條支渠,向南灌溉沖刷,此謂瀉鹵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
關中當盡現良田沃野,天府陸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傾,秦昭王向蔡澤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便是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澤說話
,秦昭王便轉身點著竹杖連續下令,「長史快馬羽書:立召渭北十縣縣令急赴櫟陽,太子襄助
長史準備櫟陽朝會;丞相準備三年近策之實施方略,屆時全權部署,老夫只為你坐鎮便是。走
,我等車馬立回櫟陽!」於是,一行車馬在夕陽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風漫捲著秦軍的黑色旌
旗,櫟陽的閉城晚號粗礪地迴盪在渭水山原,轔轔車馬溶進了火紅的晚霞,溶進了暮色中的幽
幽城堡。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0-6-30 18:20: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嬴柱憂心忡忡地說完了視察關中之行,士倉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笑從何來?」
  「安國君何憂之有?老夫實在不明。」士倉一拍草蓆,「櫟陽朝會,大勢已定,老秦王明
是要將治國大權交出,安國君當真覺察不出?」
  「交給蔡澤麼?他還沒有封爵,只怕眾望難服。」
  「有此策劃之功,蔡澤爵位只怕便在旬日之間。」
  「此等情勢,我何求也!」一陣默然,嬴柱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櫟陽朝會,但以蔡澤為
軸心,我只一個呼喝進退的司禮大臣。事後,父王也未對我有任何國事叮囑。先生但想,蔡澤
總領國政實權,年邁父王一旦不測,我這空爵太子卻如何應對?如此局面,豈不大憂也!」
  「安國君當真杞人憂天也!」士倉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笑了,「久病在身,惶惶不可終日,
疑心便重了,是也不是?」見嬴柱苦笑著不說話,士倉邊便拍著井台急道,「分明是監國重任
即將上肩,你卻是疑老王疑蔡澤疑自身,萎靡怠惰不見振作,當真老秦王一朝不測,你卻如何
當國?」
  「愧對先生了。」嬴柱紅著臉拱手一笑,「父王總是不冷不熱,我便不得安寧。」
  「不冷不熱?」士倉微微冷笑,「一個治蜀好謀略,一個治水好人物,安國君卻做得如此
沒有膽魄,竟讓老秦王黑著臉出馬方才化開一河冰水,你遇得如此一個兒子,便能視若柱石麼
?吾師老墨子的訓誡,看來安國君還是沒有上心也!」
  嬴柱大窘,默然良久,突然崩出一句:「先生說我將監國,有何憑據?」
  「沒有憑據。」士倉搖搖頭淡淡一笑,「安國君自去揣摩,不信也就罷了。」
  嬴柱卻是天生的沒脾氣,非但絲毫不以士倉的冷落不耐為忤,一張蒼白虛浮的大臉反倒是
堆滿了謙和的笑容:「先生高才,遇我這等悟性低劣不堪教誨者,尚請見諒了。」
  「言重也!」士倉笑著擺擺手,「安國君之長,在折中平和,只不過大爭之世要立見高低
,一味折中便顯得沒力氣罷了。但能好自為之,未嘗沒有幾年好局。」說罷便將一雙黑瘦的長
腿箕張開來,兩隻碩大乾枯的赤腳幾乎便伸到了嬴柱眼前,一回身便拿過一隻大陶碗舉起,「
來一碗麼?」分明是不想再這般費力地解說國事了。
  嬴柱恍然醒悟,接過陶碗便汩汩飲乾,也像士倉那樣伸手一抹嘴便道:「先生這土藥茶卻
是奇特,喝得幾次,我竟自覺精神見長也!」士倉嘿嘿一笑:「如何?老夫說過,日後別向我
討喝便好。」嬴柱道:「先生說說方子與煎法,日後我自己動手,也省了叨擾先生。」士倉又
是嘿嘿一笑:「安國君通曉醫道,不知『水土三分藥』麼?老夫試過,離了橋山水土,這藥茶
便平庸得緊了。」嬴柱慨然道:「這卻不打緊,我便將橋山果、藥、茶、水連連搬來咸陽便是
。」「難亦哉!」士倉嘆息一聲,「橋山聚天地精華之氣,離山即散,人力不可為也。」
  說得片刻,看看月亮已經掛在了老樹梢頭,士倉似乎也沒了興致,嬴柱便告辭去了。雖說
多受士倉冷落嘲諷,嬴柱心中卻是塌實多了,從櫟陽朝會生出的鬱悶心緒竟是不知不覺地消散
了。畢竟,嬴柱心底也隱隱約約地遊蕩著一絲光亮,一經士倉這般多謀名士印證,便自然化為
一片光明了。大勢既然明朗,嬴柱便想起了多日不曾督導的兒子嬴傒,匆匆來到了後園大池邊
的雙林苑。
  這雙林苑是後園最小的一座庭院,因有一片柳林一片竹林而得名,原本是嬴柱自己的太子
書房。當初應侯范雎查勘所有王子王孫,嬴柱便隱隱明白了其中奧妙,立即下令可望成材的公
子傒搬到了雙林苑,半日讀書,半日習武。本來,嬴傒住在寬敞粗簡如演武場一般的兵苑,對
這座幽靜斯文的庭院一百個看不順眼,聽得家老讓他換住處,便硬邦邦撂出一句話:「竹林柳
林,沒力氣得緊,不去!」嬴柱思忖,此等事也不能硬扯強弓,便親自與兒子密談了一番,這
個剛勇粗猛的少年武僻才皺著眉頭說了一句:「先住三個月,不行我還走。」
  也是無巧不巧,嬴傒剛剛搬進雙林苑一月,便逢應侯范雎來太子府訾議國事。說是訾議國
事,范雎卻只拉著嬴柱在府邸後園中轉悠,海闊天空地閒談議論中,便巧遇了一個個王孫公子
。那日,范雎對雙林苑的「書劍兩全」大加讚賞,連說這位六公子是可造之才!不久,給事中
便頒給了嬴傒一面可隨時進出王宮典籍館的令牌,宮中也傳出了安國君教子有方的嘉許議論,
重立太子的種種議論也漸漸平息了。少年嬴傒第一次得到老王垂青,在王孫公子中有了「才兼
文武」的名頭,不禁大是興奮,衝進父親書房搖晃著令牌笑叫:「做得做得!雙林苑便是我的
,任誰不給!」雖是浮躁,卻也是天真率直,嬴柱便將它看作了兒子「可造」的徵兆,於是便
有了拜訪蔡澤、橋山求師的種種苦心,也才有了士倉如此一位風塵謀士的襄助,若非天意,豈
有這般一路巧合?
  然則,士倉入府多有謀劃,卻從來沒有與自己說起過兒子,嬴柱便總覺有些蹊蹺。風塵名
士但為人師,那是比吃官俸的王命之師更上心的。對於前者,學生是他們本門學問與治世主張
的傳承者,是他們畢生希望的凝聚。對於後者,學生只不過奉命教習的對象而已,一樁國事而
已,認真固認真,嘔心瀝血卻是說不上的。惟其如此,風塵名士但有弟子,便是視若己出骨血
,關切之心溢於言表,遇事遇人便多有評點,鮮有絕口不提者。這個士倉入府有年,正身本是
嬴傒之師,卻從來不對自己的學生有褒貶之辭,豈非有違師道?
  越想越是不對,嬴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父親?」嬴傒一身甲冑提著一口吳鉤從柳林中跑了出來,滿頭汗水淋漓氣喘吁吁,「二
更頭了你還沒歇息,甚事?」
  「又練上吳鉤了?」嬴柱淡淡一句。
  「這吳鉤卻怪!」嬴傒一揮手中那口瘦月般的彎劍,劃出了一道清冷的弧光,「與胡人戰
刀、中原長劍大異其趣,我練了一個月才堪堪會了一個『劃』字,那劈、鉤、刺、挑諸般功夫
還不沾邊––」
  「就想做個劍士?」嬴柱冷冷一笑。
  「便是做大將,不通曉諸般兵器,也是沒力氣得緊。」
  「縱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白起那般大將,充其量一個教習而已。」
  「我又沒想做白起。」嬴傒嘟噥一句,「左右父親看我不入眼罷了。」
  「到亭下去,有事問你。」嬴柱黑著臉走到竹林旁茅亭下坐在了一方石墩上,便冷冷問了
一句:「說說,這段時日跟先生讀了甚書?」見跟過來的嬴傒只站在對面低著頭面紅耳赤不說
話,嬴柱不禁心下來氣,「說!出甚事了?」
  「沒,沒甚事。」嬴傒囁嚅著終於崩出一句,「我只不想他教我。」
  「究竟甚事?說!」
  嬴傒一咬牙便竹筒倒豆子般說了起來:「老士倉分明會武,也通曉兵學,可就是不教我!
只塞給我一卷《墨子》,要我三個月倒背如流,而後再看能否教我。那老墨子分明是天下異端
,老是兼愛、非攻、民生憂患,不涉一句治國理民,看著都嘔心,我背他做甚?我不背,他就
不睬我,就是這般誰也沒理誰。」
  「誰不理誰,就這麼耗過去了?」嬴柱哭笑不得地問了一句。
  「如此老朽,理他做甚!」嬴傒卻是理直氣壯。
  「豈有此理!」嬴柱勃然變色,「你小子如此托大做硬,還不是仗恃個王子王孫?可這是
秦國,不是魏國楚國,縱是王子王孫,也得有才具功業說話,否則你只布衣白丁一個!會舞弄
幾樣兵器就牛氣了?鳥!秦武王倒是拔山扛鼎,到頭來甚個下場!你你你,你全然忘記了當初
我如何對你叮囑––」憤然嘶喊之下,嬴柱只覺血氣上湧,一口鮮血突然噴出,身子便軟倒在
了石案上。
  「太醫!」嬴傒大驚,一聲大叫便撲上去攬住了父親沉重胖大的身軀,作勢便要背起去找
太醫。正在此時,卻聽竹林中傳來一聲清亮的吳語呵叱:「莫要動他!曉得無?」嬴傒愣怔回
身,便見婆娑竹林中婀娜搖出了一個黃衫長髮的窈窕女子,雖則一臉肅殺,月下卻是令人怦然
心動。
  「娘?」嬴傒驚訝地叫了一聲,便肅立在亭下不動了。
  「莫叫我娘。」黃衫女子冷冷一句,便逕自走進石亭攬住了昏厥的嬴柱。女子右手翻開了
嬴柱眼皮略一打量,左手便有兩粒藥丸塞進了嬴柱口中,隨即又拉過腰間一隻小皮囊利落咬去
囊塞,自己咕嚕喝得一口,便對著嬴柱微微張開的嘴縫餵了進去。如此三五口水餵下,嬴柱喉
間便是斷斷續續地幾聲呻吟,眼睛卻始終沒有睜開。女子偏過頭聞了聞噴濺在石案上的血跡,
冷冷道:「血跡自己收拾,儂曉得?」說罷也不待嬴傒答話,一蹲身便將嬴柱碩大的身軀背了
起來。
  「娘,你不行,我來!」嬴傒恍然醒悟,大步過來便要接過父親。
  「此等事用不得牛力,莫添亂。」黃衫女子淡淡一句,便出了茅亭,回頭又是一句,「毋
叫娘,曉得無?」便一步步搖出了庭院,居然連腳步聲也沒有。嬴傒愣怔怔看著父親龐大的身
軀覆蓋著那個細柳般的女子悠悠去了,分明想追上去看護,雙腳卻被釘住了一般不能動彈。良
久木然,嬴傒大步回房,片刻後一身輕軟布衣出來,便悄無聲息地穿過庭院外的胡楊林,沿著
波光粼粼的大池便消失在了一片紅濛濛的甘棠林裡。
  卻說雞鳴時分,嬴柱終於醒轉過來,驀然開眼便驚訝地坐了起來:「夫人?你?我如何到
了這裡?」黃衫女子正好捧著一隻細陶碗來到榻前,摸摸嬴柱額頭笑道:「不燒了便好,來,
該服藥了。」說著便攬住嬴柱脖子,將陶碗藥汁喝得一口,右手細長的手指嫻熟地撥開虯結的
鬍鬚,便將紅紅的嘴唇壓上嬴柱肥厚闊大的嘴縫,只聽吱地一聲輕響,一口藥便餵了進去。如
此十多口餵下,嬴柱額頭已經有了晶晶汗珠,黃衫女子便放下陶碗拍拍嬴柱額頭咯咯笑道:「
發汗了,曉得熱了,好也!夜來冷得瑟瑟抖,多怕人,曉得無?來,大墊子靠上說話了。」便
利落地在嬴柱背後塞進了一方厚厚的絲棉墊兒,自己卻坐在了榻下毛氈上,手扶著榻邊,只笑
吟吟地看著嬴柱。
  「夫人呵,」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夜來你一直跟著我麼?」
  「喲,儂卻好稀罕!」黃衫女子笑了,「人在池中泛舟賞月,儂牛吼般嚷嚷,誰個聽不見
了?不作興過去瞧瞧了?」
  「傒兒沒跟你過來?」
  「毛手毛腳只添亂,要他來毋得用。」
  「傒兒沒跟你說甚?」
  「顧得麼?真是。」黃衫女子嬌嗔地笑著,「將息自己要緊,忒操心!」
  「夫人有所不知也。」嬴柱疲憊地搖搖頭,「傒兒是我門根基,他若學無所成,我這儲君
之位也是難保。若非如此,我對他何須如此苛責?」
  黃衫女子笑道:「這個嬴傒不成材,曉得無?儂關心則亂,心盲罷了。」
  「夫人差矣!」嬴柱喟然一嘆,「你是王命封爵的華陽夫人,太子正妻,兒女們的正身母
親,身負課責教養之責,如此淡漠,你我垂暮之年卻是何處寄託?」
  「莫憂心,曉得無?」黃衫女子輕柔地拍了拍嬴柱的大手,「天命如斯,急得沒了自個便
管用了?只可惜也,我沒能生出個兒子––」
  「莫亂說!」嬴柱板著臉一把攥住了那隻滑膩細嫩的小手,「怨你甚來?沒有你,嬴柱也
許早就沒了––」
  「好了好了,不說了。」黃衫女子跪起在榻前細心地拭去了嬴柱臉上的淚水,「儂再睡得
一個時辰,我喚儂起來服藥。」
  「不,不能睡了。」嬴柱撩開薄被便站了起來,「我要去見士倉,商定個辦法。」
  黃衫女子略一思忖便道:「儂勿亂動,要去我送你。」說罷回身一聲吩咐,「推車進來。
」便聽外間一聲應是,片刻間便有一個侍女推進了一輛兩輪小車,車身恰恰容得一人坐進,坐
位扶手包了麻布,車輪竟是厚厚的皮革包得嚴嚴實實。黃衫女子也不說話,只將一個大棉墊樹
起在坐位中便道:「來,坐好了。」便將嬴柱龐大的身軀扶進了小車,回身又對侍女吩咐一聲
,「煎好藥等著。」便推起小車出了寢室向後園而來。
  嬴柱坐在車上,既不覺絲毫顛簸,也聽不見咯登光當的車輪聲,悠悠前行竟如同泛舟池水
一般,不禁便是一聲感喟:「夫人呵,卻是難為你也!這車是何時打造的了?」
  黃衫女子笑道:「打造多年了,給老來預備的,今日卻教你撞上了。聽說孫臏當年便坐得
這兩輪推車,我便託人從臨淄尚坊搞來了圖樣,在咸陽打造了一輛,只這皮革包輪是我的思謀
,曉得無?坐著愜意麼?」
  「好好好,愜意之極也!」嬴柱拍著扶手連連誇讚,「只是呵,要個侍女推便了,你卻太
累了。」「毋好毋好。」黃衫女子笑得咯咯脆亮,「儂是爺了,我卻誰也信不過,曉得無?」
嬴柱不禁哈哈大笑,學著楚音便道:「儂個小妮子,卻是顆甘棠果也,曉得無?」身後女子也
咯咯笑應:「甘棠便甘棠,儂毋得軟倒牙便了。」
  談笑間便到了後園門外,停車舉步,嬴柱已經大感輕鬆,吩咐華陽夫人不要等他,便大步
匆匆地走進了簡樸的小庭院,一個長躬一聲請見,卻聞庭院中一片寂然了無聲息。嬴柱心下困
惑,便輕輕推開了中間大屋虛掩的木門,一眼看去,榻案皆空,卻不見士倉。仔細打量,卻見
空蕩蕩的書案上一張羊皮紙在晨風中啪啪拍打著壓在上面的石硯,便快步走上去拿起了羊皮紙
,一眼瞥去,目光竟癡癡地釘在了紙上:「
  安國君台鑒:老夫出山有年,對公子多方導引,卻無矯正之法,有愧於君矣!先墨而後法
,此乃消弭公子乖戾浮躁稟性之唯一途徑。奈何公子惡文如骨,嗜武如命,聞大道而輒生輕薄
,不堪以國士待之也。老夫縱有謀國之學,終非廟堂之器,空耗宮廷,無異沐猴而冠,何如早
去矣!雖負君之敦誠,終不敢欺心為師。雖負范叔之託,終不敢以治國大道非人而教。
  不期相逢,老夫寧負荊范叔之前,亦無意空謀於君也!
  嬴柱的雙手瑟瑟發抖,臉色漲紅得無地自容。能說甚呢?老士倉的話句句帶刺,字字中的
,對他父子竟是一片赤裸裸地蔑視嘲諷,尖刻辛辣,情何以堪?然則,老士倉說得不對麼?嬴
傒不是暴戾浮躁麼?自己不是沐猴而冠麼?士倉為自己設謀,自己卻遮遮掩掩,不能大刀闊斧
地建言力主,老士倉如何不覺得「空謀於君」?嬴柱啊嬴柱,你便被兒子強麼?還不是一般的
「不堪以國士待之」––
  「曉得又有事了。」隨著一句柔軟的楚語飄來,華陽夫人拿過了那張羊皮紙,端詳一陣便
是哧地笑了,「這老兒倒是紮實,毋拽虛文。」嬴柱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冷冰冰便是一句:「
紮實個甚?分明辱我父子。」「喲!」華陽夫人驚訝地嬌笑一聲,一隻手便摩挲到了嬴柱胸口
,「儂毋上氣,良藥苦口,儂整日教我的。」嬴柱不禁紅著臉勉強地笑了:「只這老士倉不辭
而別,未免太教人難堪也。」華陽夫人笑道:「悄悄然又無誰個曉得,難堪甚了?自己跟自己
過不去!」「也是。」嬴柱長吁一氣終是釋然笑了,「這難堪便丟開它了,只日後卻是難也。
傒兒文武兼通的名聲已經沸沸揚揚,一朝露相卻如何收場?父王暮年操政,常有旦夕之變,身
邊沒個大謀之士,處處便捉襟見肘。你卻說,不難麼?」
  「滿好,想到這廂才是個正理。」華陽夫人偎著嬴柱,一隻手在嬴柱胸口肚腹上下摩挲,
兩汪大眼睛卻只滴溜溜轉著,「這樣好毋好?還在這老兒身上謀出路!」
  「人已經走了,如何謀法?真是!」
  「追!」華陽夫人嘩嘩搖著羊皮紙,「你聽,『不期相逢,老夫寧負荊范叔之前』,這老
兒定然是找范雎去了!若跟著老兒找到范雎,他能不幫你麼?想想。」
  「對也!」嬴柱恍然拍掌,「應侯一定會幫我,好主意!」一轉身便大步出了庭院,匆匆
往前院書房去了。華陽夫人衝著嬴柱背影淡淡地笑了笑,便慢悠悠地推著兩輪車消失在庭院外
的林間小道中。
  暮色時分,兩輛輜車各帶一名便裝騎士出了太子府後門,出了咸陽東門,便在寬闊的秦中
官道向東疾馳而去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8 04:4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