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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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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2:50 |只看該作者
  「是何斷語?」蔡澤目光炯炯。
  「老朽記得是,『秦失異人,六國之福也!』」
  蔡澤目光一閃,默然片刻,又問:「還有何傳聞?」
  「老朽已經記不得了。左右是說這個異人公子有才罷了。」
  呂不韋笑道:「西門老爹還要回邯鄲,綱成君若覺有用,再打問便了。」
  「便是如此!」蔡澤一拍石案,「西門家老,老夫先行謝過。」
  「綱成君折殺老朽了!」西門老總事連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韋呵,」蔡澤思忖道,「以你之見,這異人能否出得趙國?」
  「難說也。」呂不韋道,「聽老總事說,此人雖能走動,但始終有趙國一班護衛。綱成君
意欲何為?若是要此人回秦,卻有何難?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難個甚?」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卻不知此間奧
秘。譬如,你欲得之貨在別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購,後果如何?」
  呂不韋大笑:「廟堂大器,綱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過,老夫想想再說。」蔡澤不無矜持地岔開了話題,「不韋只說,依你商旅閱歷
,如何才算得經邦治世之學問?」
  「既蒙綱成君垂詢,不韋便無虛言。」呂不韋笑容依舊,語氣卻很是認真,「自來士子修
學,都是先學後行,往往書卷有成之時,對天下世事卻是一無所知,此謂書生也!書生之學,
縱腹藏五車之書,亦非真學問也。專精一業或可有成,經邦治世,卻是誤國誤民之徒也。此間
要害,便在於此等書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時之稼穡,不知人口財貨之周流。譬如趙
括,讀盡天下兵書,卻不知上黨長平之地勢利害,空有大軍六十萬,反被白起五十萬圍之滅之
,豈非紙上談兵耳!如此看去,治國學問便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奧之學也。」
  「說得好!」蔡澤拍案讚歎一句,驟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後,老夫請你做一回督學主
考!」見呂不韋驚愕莫名,蔡澤得意地笑笑,一口氣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兩人竟是不約而同
地大笑起來。
  這一日清晨,太子府學館大不尋常。
  寬敞幽靜的大庭院熱鬧起來了。石案石墩點點佈於大樹之下,王孫們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
不安地等待著。幾個年長公子峨冠博帶,與各自中意的老師在大樹下莊重地低聲交談。二十歲
上下的幾個公子公主,卻各自拿著一卷竹簡,三三兩兩地轉悠著議論著。十歲上下的幾個少年
公子公主,則是人各一案,在板著臉的書吏督導下高聲吟誦著未熟的《詩》《書》。
  時有頑劣者喊渴喊餓,便有遠處樹下的乳母作勢禁止,或噓聲或搖手或低聲呵斥,竟是不
一而足。竹林後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孫們學間用餐處,此刻卻坐滿了身著各式各色華貴服飾
的夫人與妾,她們都是王孫生母,關切之心惶惶,無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擠擠挨挨地站在了門
庭下,引頸遙望著學館正廳的大門。
  卯時首刻,太子府家老一聲長呼:「綱成君到––」
  學館庭院頓時寂然無聲,王孫們一齊肅立齊聲:「見過綱成君!」
  衣冠整齊的蔡澤帶著兩名書吏進門,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間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問道
:「太子府家老,諸位王孫可曾到齊?」家老一躬身高聲道:「稟報綱成君:除公子異人質趙未
歸,二十六位公子實到二十五位,悉數到齊!」蔡澤一點頭肅然道:「本君得奉王命,考校諸
王孫學問才能。老夫無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為此,請得一經世之士做今日主考。請先生入
館。」
  「先生入館––」家老肅立門廳一聲長呼。
  餘音猶在迴盪,呂不韋已經信步走進了門廳,一身布衣一頂竹冠滿面微笑,便如一團春風
拂煦過庭院,滿院王孫們竟都莫名其妙地綻開了笑意。蔡澤遙遙地虛手一請:「先生這廂入座
。老夫旁觀也。」呂不韋拱手一禮:「謝過綱成君。」便進了蔡澤讓出的主案前,環視庭院一
周,朗聲說道:「諸位王孫皆廟堂之器,身負經邦治世之重任,根本之學便在務實求治,不在
玄談妙思。在下一介布衣,受綱成君之託,擬以實學考校諸位公子,以合大秦治國之法統,諸
位以為如何?」
  「我等贊同!」第六子嬴傒慷慨高聲,「求學不實,有甚用處?」
  「對!我等贊同!」幾個酷好劍術騎射的公子齊聲呼應。
  其餘公子公主一片沉默,卻也無人反對。圈外的首席官師趙嶂便冷冷道:「王命有定,如
何考校聽任綱成君做主,先生客套甚來,開始便了。」
  呂不韋微微一笑便道:「諸位公子,今日文考共十題。三題起首,不能答三題者作罷;連
答三題者,問滿十題。能答八題者,再行考核武學。聽得明白麼?」
  「明白。」公子們或回答或點頭,神色各異。
  呂不韋從袖中抽出了一個軟皮袋打開,在石案上擺開了一排羊皮紙條,轉身對家老低聲吩
咐了幾句,家老便高聲道:「諸位公子聽我宣點,點到者上前答問。點名之法:以二十歲為中
界,一大一小輪流。第一位,八公子杜!」
  二十歲的嬴杜白嫩俊秀,面色通紅地走到了呂不韋案前。呂不韋指著案上的一排羊皮紙條
道:「公子任選三張。」嬴杜很是新奇,反覆摸索一陣抽定了三張遞上。呂不韋接過,展開一
張高聲唸道:「問曰:秦國人口幾何?土地幾何?郡縣幾多?」
  驟然之間,庭院一陣寂靜又一陣哄然,見嬴杜抓耳撓腮的難堪模樣,庭院終是人人默然禁
聲。在出奇的靜中,嬴杜紅著臉期期艾艾道:「這,這,是否,有土一成,有眾一旅?」話方
落點,庭院便是一陣哄然大笑,便聽一位公主笑叫:「喲!秦國幾時成夏少康也!」哄笑聲中
,嬴杜卻是惱羞成怒:「笑甚!《尚書》所載,何錯之有!」轉頭便道,「不知道,下問了。」
  呂不韋便又展開一張:「二問曰:目下天下邦國幾多?七戰國以土地多寡排列,次序如何
?」在滿庭院一片竊竊聲中,嬴杜又是面色脹紅:「官師只講《詩》《書》,幾時教得這些瑣
碎了!」呂不韋卻是不動聲色,又打開一張羊皮紙條:「三問曰:秦國律法幾多?總綱何在?
」嬴杜面色煞白,額頭竟是涔涔冒汗,情急大喊一聲:「律法問廷尉!關我甚事!」
  家老上前兩步躬身道:「請公子退下。」嬴杜氣咻咻地大袖一甩:「鳥!這也叫考校?」便
昂昂大步去了。家老受命執法,面色頓時尷尬。呂不韋卻笑著擺擺手,示意家老少安毋躁,回
頭便道:「在座諸位王孫公子,誰能答上此三問?」連問三遍,竟是無人應聲。
  「我有話說!」前排嬴傒大步上前。
  「公子能答得三問?」呂不韋笑容可掬。
  「不!我答不得三問。」嬴傒憤激高聲,「足下此等考校,居心叵測!我等王孫公子,非
官非吏,六藝修業,兼習騎射,何須通曉此等微末之學!大秦以耕戰立國,或考校六藝學業,
或考校騎射劍術,皆為正道也。不想今日考校,卻搬出尋常官吏之彫蟲小技,不言大道,不習
矛戈,我等不服!」
  「對!我等不服!」十多個成人王孫立即跟上,大喊一聲。
  「公子好說辭也。」呂不韋揮手制止了面色不堪的家老,平靜地微笑中帶著顯然的揶揄嘲
諷,「敢問公子,你等自命非官非吏,卻是何等人物?在下之見,諸位公子王孫絕非甘居一介
庶民,實是以廟堂之器自詡也。志存高遠,心在廟堂,自當知廟堂為何物。夫廟堂者,邦國公
器也,統官吏而治萬民,制法令而安邦國也。統官吏,制法令,卻不知官吏之真實操持,不知
法令之綱目功效,不知邦國之民生運籌,遇事何斷?遇危何克?縱然入得廟堂,執得公器,豈
非也是楚懷王一般?諸位公子不服,盡可登高疾呼遍問秦人,誰能信得一個連秦國幾多郡縣幾
多民眾幾多法令都一無所知之人,竟能執得廟堂公器?」
  「––」嬴傒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好呵。」蔡澤從樹蔭下搖過來笑道,「無一人答得三問,不打緊,再學便是。散場!」
大袖一揮,便搖著鴨步逕自去了。家老連忙過來,恭敬一躬,便要護送呂不韋出館。呂不韋卻
淡淡笑道:「我自隨綱成君去,家老還是善後為好。」說罷也逕自大步去了。滿庭院王孫公子
們眼看著蔡澤呂不韋背影遠去,竟是愣怔著回不過神來。直到竹林後夫人妃妾們一湧出來驚詫
打問,庭院才轟然大亂起來。
  呂不韋出得學館,來到大池岸邊的柳林道下,正要登車,卻聽林中一聲「先生且慢」,一
位綠裙女子倏忽便到了面前,體態豐滿,肌膚白皙,一看便是貴胄夫人無疑。呂不韋稍一愣怔
,便見女子明朗笑道:「先生幸毋見疑,我惟一問:先生何方隱士?可否見告高名上姓?」呂
不韋一拱手道:「在下濮陽商賈,呂不韋,並非隱士。」女子驚訝地笑了:「喲!可遇著奇人了
,一撥姐妹誰不以為先生是名士高人也!」呂不韋笑道:「商賈無反話,夫人有話便請直說。
」女子撲閃著眼睛神秘地一笑:「錯也!我與她們不是一事。如何,不想知道我是誰麼?」呂
不韋淡淡一笑:「夫人毋憂,在下不會無端打問。告辭。」登上輜車便去了。
  卻說這日嬴柱回府,剛喚來家老要詢問日間考校事,一班嬪妾便湧進了書房,忿忿然淒淒
然地訴說起來。聽得片刻,嬴柱蒼白的臉色便是一片鐵青,勃然拍案怒喝:「一群活寶現世!
家醜!國醜!竟有臉聒噪!傳於朝野好聽麼?」嬪妾們從來沒見過老太子如此怒火,一時噤若
寒蟬,書房大廳竟是一片寂然。喘息一陣,嬴柱冷冰冰道:「都給我聽好:不管坊間如何傳聞
,我府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爾等誰敢絮叨抱怨,冷宮苦役,其子同罪。下去!」
  嬪妾們悄無聲息地走了。嬴柱長吁一聲,這才吩咐家老將日間考校備細說了一遍,竟聽得
額頭冷汗涔涔直流。良久默然,嬴柱斷然吩咐家老三事:其一,立即辭還五名官師。其二,自
明日起,只請一名幹練老吏,專一對王孫們備細教習諸般「實學」。其三,王孫若有不服者,
立即家法囚禁。家老奉命去了,嬴柱在臥榻上靜臥片刻,只覺腹下隱隱脹痛,便吩咐兩名隨侍
健僕將自己用竹榻抬到後園。方進甘棠林,便聞琴聲隱隱,嬴柱心下一鬆,琴聲卻戛然而止!
  「停下,我來。」林中飄出的黃衫女子輕聲吩咐一句,便輕柔地偎上竹榻,將體魄碩大的
嬴柱毫不費力地背了起來,說聲你等去吧,便悠悠然進了甘棠林後的庭院。到得院中茅亭下,
黃衫女子將嬴柱輕輕放到草蓆上靠著廊柱,剛要轉身,卻聽嬴柱笑道:「華陽不用拿藥,今日
無事,只想來聽聽琴聲。」黃衫女子拍拍嬴柱額頭,藉著月光打量笑道:「儂毋曉得,氣傷肝
,常人無大礙,你卻是要調理了。」說罷輕盈飄去,片刻間便捧得一隻玉碗出來,「舒肝化氣
湯,來也。」說著喝得一口便湊了過來,嬴柱閉著眼輕車熟路般張開大嘴吞住了
  肉乎乎鼓起的小嘴,呱地一聲便吸了進去,如此三五口,最後竟嘬住了肉乎乎的小嘴不放
,兩臂一張便將女子裹到了懷裡。黃衫女子嬌笑著拍拍嬴柱的臉頰:「急色,一個時辰等不得
也!」便扒開嬴柱的大手,只跪坐著面紅氣喘地看著嬴柱。
  「華陽呵,你要生得一子,何來這般齷齪事也!」嬴柱嘆息了一聲。
  「儂又忘了?我命無貴,只能侍奉夫君也。」女子咯咯笑著,「一大群兒女,缺得我生一
個了?你活我便活,你去我跟去,不憂心了。」
  「胡說!」嬴柱低聲呵斥一句,拉起身邊那隻柔膩的小手,「你是夫人,是嬴柱正妻,跟
我去做甚?你有才思,要為嬴氏頂住門庭。記住了?說說,只要你看中了那個庶子,我便立他
為嫡,你便是正儀母親!」
  「莫急莫急。」華陽夫人輕輕拍著嬴柱的手笑了,「你也是五十三歲的老太子了,立嫡便
是立秦國儲君,能由得我一句話麼?再說,兒女一大群,竟沒有一個實學幹練之才,我卻選誰
去?」
  「你,你曉得日間考校事了?」
  「學館府中沸沸揚揚,我能不知?」
  「天機莫測也!」嬴柱一聲嘆息,「原想,嬴傒雖不入士倉之眼,總歸還是實學實幹,不
想今日一見真章,竟也是皮厚腹空,庸才一個也!」
  「少年看老也。」華陽夫人笑道,「我卻是留心嬴傒十多年了。此子好勇鬥狠,浮躁乖戾
,縱是你我選中,也過不得老父王一關。」
  良久默然,嬴柱叩著草蓆便是一聲長嘆:「嬴氏何罪,其無後乎!」
  「哪裡話來?毋得亂說!」華陽夫人笑著打了嬴柱一掌,「左右也是二十六子,與後不後
何干?萬一不濟,筷子裡挑旗桿,一代弱君也壞不了國運。」
  「婦人之見。」嬴柱嘟噥一句,便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莫睡莫睡。」華陽夫人搖著嬴柱,「藥行腹要時辰,醒著,我有話也。」
  「好好好,說,甚事?」一旦鬱悶,嬴柱便是止不住的睡意。
  「兩件事,聽好了。」華陽夫人撫摩著嬴柱笑道,「那個在趙國做人質的異人,有消息了
,你卻如何打算?還有,今日考校王孫的這個呂不韋,我看大有蹊蹺。」
  嬴柱霍然坐起:「如何如何,再說一遍!」
  華陽夫人便將家老從蔡澤口中得到的消息說了,又將今日考校的情形備細說了一遍,末了
道:「這個呂不韋大異常人。其一,考校之法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卻又大合情理。其二,見識
說辭不虛不妄,大白話說得很是實在,平中見奇,官師王孫們根本無從辯駁。其三,面對貴胄
不卑不亢,氣度全然不像尋常商賈。有此三者,又從趙國入秦,我便覺有些蹊蹺。」
  「說得是。」嬴柱頻頻點頭,思謀一陣道,「蔡澤近來也頗有些異常,這呂不韋是他延攬
而來,異人消息也是從他而來,他不報我,卻說給家老,其意何在?」
  「若未報你,此事便非國府邦交所能解。」華陽夫人笑道,「你想,稟報太子便是國事,
邦交若不能解,豈非朝堂難堪?私下透漏家老,便是大有文章了。」
  嬴柱突然哈哈大笑:「好!夫人便來周旋此事,我只做個壁上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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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秋分時節,蔡澤又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章台。
  一到書房廊下,老給事中便低聲叮囑:「漏刻兩格,不得延時,綱成君在心了。」蔡澤頓
時心下一沉。這漏刻兩格,說得是銅壺滴漏下的箭桿刻度,一格為一刻,一日一夜一百刻,漏
刻兩格便是兩刻,大約也就是頓飯時光,說得清楚甚事?然從老給事中的神情看,顯然是老秦
王已經耐不得長時論事,也是無可奈何。心下思忖著簡潔敘說的腹稿,點點頭便搖了進去。
  聽得腳步,半臥長榻的秦昭王突然白眉一聳便睜開了眼睛,緩緩一招手卻沒有說話。蔡澤
心下明白,立即快步到了榻側早已安置好的繡墩旁,正要開口稟報,卻見老秦王又是抬手緩緩
一搖,便肅然躬身道:「老臣恭聽王命。」
  秦昭王蒼老的聲音飄蕩著:「綱成君,考校王孫得法,賜金百鎰。」蔡澤正要說話,蒼老
的聲音又飄蕩起來,「嬴異人,邦交之道不通,好自為之。」蔡澤精神一振,實在祈望老秦王
能就異人事多說幾句,以使他能夠揣摩個大體尺度。僅此一句,只說了不能如何,卻不說可以
如何,豈非大大棘手?正在思謀該不該問時,蒼老的聲音又飄蕩起來,「呂不韋,才具尚可,
似有備而來,慎之慎之。」一聲喘息,兩道雪白的長眉便鬆鬆地攏在了一起。
  蔡澤一陣默然,想稟報一番,分明老秦王並不需要再知道什麼了,想請命幾句,分明老秦
王對三件事都有了口詔,且旁邊大案前還有長史筆錄,請命還能問甚?身後響動,驀然回頭,
卻見筆錄的長史桓礫已經收拾起筆墨走了。蔡澤恍然大悟,對著長榻深深一躬,說聲老臣告退
,便轉身搖出了書房。
  回程一路秋風,蔡澤卻燥熱得心煩意亂。身為計然名士,挾長策入秦為相,蔡澤一門心思
都在開府治國之上,何嘗想到過今日這般尷尬––高爵開府卻疏離國務,竟做了專職周旋宮廷
權謀的人物!歷來名士,皆長於理國而短於權謀,商鞅若此,張儀若此,魏冉若此,連最是機
變的范雎,最後也對權謀之爭拙於應對了。入秦之前,蔡澤素無官場閱歷,除了對國計民生有
實學之外,對官場應對很是生疏。模稜兩可的話聽不懂,需要揣摩的事不會做。譬如方纔,除
了賞賜自己百金是明明白白之外,後兩件最要緊的大事始終是朦朧一片,他實在拿不準可否請
老秦王明確示下:能不能派出黑冰台幹員入趙密查?能不能動用府庫重金賄賂趙國權臣?還有
呂不韋,老秦王如何就斷他「似有備而來」?可有確切依據?備謀何方?如何「慎之」?是要
驅趕此人?疏遠此人?抑或有限制地任用此人?說不清,實在是說不清。
  暮色時分進入咸陽,蔡澤一聲吩咐,緇車便拐進了長陽道。
  「綱成君何其匆匆?」呂不韋驚訝地笑著迎了上來。
  「一團亂麻。」蔡澤嘟噥一句便笑了,「酒酒酒,餓癟人也。」
  「上酒。」呂不韋笑道,「今日請飲呂氏家酒,老母所釀,決然上口。」
  須臾,酒菜搬到亭下,蔡澤一陣猛吃猛喝,抬起頭說聲好酒好菜,便哈哈大笑起來。呂不
韋卻只慢條斯理地品咂著微笑著,有一搭沒一搭只問些秋日寒暖之類的話。磨得一陣,蔡澤當
地一叩石案:「不韋!也不問老夫前來何事麼?」呂不韋不禁笑道:「綱成君位居廟堂,一身機
密,當言則言,不韋何能聒噪?」「也是一說。」蔡澤釋然一笑,「你那考校,攪得太子府上
下熙熙攘攘,你卻消閒也!」呂不韋道:「原是臨機幫得綱成君一忙,想他何來?」蔡澤冷冷
一笑:「幫老夫一忙?只怕是要將自己幫進去罷了。」呂不韋哈哈大笑:「綱成君,你縱不來,
我也要向你辭行也!」蔡澤大是驚訝:「如何如何,你要走了?」呂不韋道:「三日之後,南下
陳城。」蔡澤一對燕山大眼睜得溜園:「咸陽天下大市,你不在此做商?」呂不韋笑道:「行商
行商,說得便是個來往奔走,決住一城,經個何商也?」蔡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笑道:「不
韋才具,做個商人當真可惜也!」呂不韋笑道:「交友盡義,算不得甚個才具了。」蔡澤歉疚
笑道:「不韋入秦幾月,老夫一無所助便要匆匆離去,實在慚愧也。」「綱成君見外也!」呂
不韋又是一陣大笑,「當年不韋暗助田單魯仲連,也與今日一般,君幸勿介懷也。」蔡澤思忖
一陣,突然笑道:「一王孫官師,偶對老夫丟下兩句話,可想知之?」
  「第一句?」
  「嬴異人,邦交之道不通,好自為之。」
  「第二句?」
  「呂不韋,才具尚可,似有備而來,慎之慎之。」
  片刻默然,呂不韋拍案笑道:「說得好!綱成君只依這兩句話行事,斷無差錯。」
  「噫!」蔡澤驚訝了,「懵懂兩句,讖語一般,如何據以行事?」
  「綱成君差矣!」呂不韋笑道,「譬如這第一句,首說邦交之道不通,便是要你莫指望通
過邦交途徑解此難題。此中又有兩點深意:其一,邦交索討人質,秦趙兩廂為難;其二,嬴異
人在趙國不會出事,果真出事,或許正是老秦王所期待也––」
  「豈有此理!」蔡澤拍案打斷,「老秦王期望自己孫兒出事麼?」
  呂不韋微微一笑:「綱成君只想,秦趙血仇似海,何以一個人質卻安然無恙?二十餘年來
秦國常居強勢,想討回人質有何艱難?卻偏偏閉口不提,所為何來?趙國儘管恨秦入骨,殺掉
人質也是易如反掌,卻偏偏不殺,所為何來?在秦,便是明丟一個『國餌』,待你趙國上鉤,
而後大舉伐趙便是正正之旗。在趙,卻是心知肚明絕不上當,既不吞餌,也不放餌,偏是看你
秦國如何處置?王孫人質果成棄兒,秦國便是無情無義禽獸之道召天下唾罵。秦國若討人質,
趙國便是一宗絕大生意。如此糾結,秦王趙王俱各明白,只綱成君以尋常骨肉之情忖度國事利
害,懵懂一時也。」
  「不可思議!」蔡澤倒吸了一口涼氣,「好自為之呢?」
  「要你相機行事,酌情處置,莫將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哼!」蔡澤冷笑,「八個字容易,你便說,如何個相機行事?」
  呂不韋哈哈大笑,「此等事意會可也,言說卻難!不敢班門弄斧。」
  蔡澤揶揄一笑:「說說第二句,是否中你要害了?」
  「如此斷語,見仁見智也。」呂不韋淡淡笑道,「以說話者之意,分明是要提醒綱成君對
不韋要有所戒備。然細加揣測,此話卻非實指不韋,而是實指趙國。也就是說,要綱成君提防
呂不韋是趙國斥候,或為趙國所用。」
  「啊!說你有備而來,便是此意麼?」蔡澤驚訝得鬍子都翹了起來。
  「邦交如兵,皆詭道也。綱成君小心便是。」
  「鳥!」蔡澤突然罵得一句又哈哈大笑,「走時知會,老夫送你!」
  三更時分,呂不韋將蔡澤送出櫟陽客寓,回到書房便喚來家老吩咐:明日開始善後,三日
後離開咸陽。西門老總事大是不解,張張嘴想說什麼卻終是點了點頭。呂不韋皺著眉頭道:「
沒住夠預定日期,金錢交足店家便是。」老總事搖頭道:「此等小事,無須先生操心。老朽只
是疑惑,大事方見端倪,離去豈非可惜?」呂不韋恍然笑道:「謀事須得臨機而變,何能守株
待兔?我走,西門老爹卻要留下。」西門老總事驚訝莫名,只木然愣怔著不說話。呂不韋道:
「西門老爹,你留咸陽兩件大事:其一,選擇咸陽城外隱秘處建一莊園,以為日後在秦根基。
其二,照應兩隻大船,保得其人其物隨時可用。若有難處,我請荊雲義士過來助你便了。」老
總事又點頭又搖頭:「只要有事,便無難處。老朽不在,荊雲義士正好助先生一臂之力,來咸
陽便是大材小用了。」
  正在此時,卻聽庭院一陣輕微急促地腳步聲,一身利落的越劍無大步走進書房:「稟報先
生:方才有一人影倏忽來去,我沒追上,查看庭院,留下此物。」說著便捧過來一支細長的泥
封竹管。呂不韋接過便要打開,西門老總事卻說聲先生且慢,一伸手便拿了過去,反覆打量片
刻,方用竹刀刮去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遞過。
  呂不韋展開一看,卻是寥寥兩行大字:「
  敢請足下,明日巳時到灃京谷口一晤,毋帶從人。赴約與否,但憑君斷。
  一陣默然,呂不韋笑道:「二位以為如何?」西門老總事鎖著一雙白眉只是沉吟搖頭:「此
事大有蹊蹺,不妨靜觀幾日。」越劍無慨然拱手道:「信使身手不凡,主使者必有劍道高士,
不帶從人不行。」呂不韋思忖片刻道:「好,容我想想,天亮再說。」
  次日清晨,呂不韋梳洗完畢便將老總事喚來叮囑一陣,然後吩咐備車。正在此時,越劍無
大步匆匆趕來,堅執要換下馭手自己駕車。西門老總事笑道:「天下成例,馭手不為從人,越
執事不為違約也。」呂不韋無奈點頭,便登上廂窗密閉的緇車轔轔去了。
  出得咸陽南門,過得橫臥渭水的白石大橋直插西南,行得半個時辰便是滔滔灃水。灃水南
岸,一片松林茫茫蒼蒼覆蓋了一道山原。這道山原便是湮滅了五百餘年的西周灃京廢墟,老秦
人呼為松林原。灃水流經松林原,恰恰沖刷得一道深深峽谷,灃水湧進,便積成了碧綠的深潭
,兩岸山原松柏森森,廢墟城堡倒影水中,虎嘯猿啼飛鳥啁啾,幽靜得令人心顫。
  緇車沿著灃水南岸到得灃京谷口,呂不韋下車打量,卻見空山幽幽人跡全無。正在疑惑,
便聽一聲悠長的呼哨,一隻小舟便從碧綠的水面如飛掠來,便聞隱隱喊聲隨著山鳴谷應飄蕩過
來:「岸邊可是修莊先生?」呂不韋遙遙回得一聲:「正是。」
  應答落點,小舟已經飛到,恰到好處地停泊在一方巨石之前。舟頭一黑衣壯漢打量著兩三
丈外的緇車與虎視眈眈的越劍無,皺著眉頭一拱手:「先生帶從人赴約,請回程便了。」呂不
韋一拱手笑道:「馭手不做從人,天下通例也。東道主焉得不明此理?」黑衣壯漢略一思忖笑
道:「也是。請先生登舟。」越劍無猛然咳嗽一聲,呂不韋轉身嚴厲地盯了一眼,傳出的聲音
卻是淡淡柔和:「執事回去便是,我自拜客。」回身便上了巨石,穩穩地躍上了小舟。
  又是一聲呼哨,小舟輕盈轉身,便悠悠然漂進了潭水深處。行得片刻,峽谷漸窄潭水漸淺
,松柏虯枝與嵯峨古牆已經伸手可及。黑衣壯漢一揚手,一支響箭便帶著尖銳的呼嘯飛上了東
岸山頭,小舟也應聲停泊在了一段黑黝黝的古牆下。黑衣壯漢拱手說聲請,便跨上了古牆下淹
在水中的一道石條。呂不韋隨上,見這石條竟是拾級而上的一道山梯,上得二十餘級便是一片
平台,松林掩映,一座古老的城門竟赫然橫在眼前!
  呂不韋正在饒有興致地打量古門,卻見城門洞大步出來一位吏員模樣地黑衣中年人,與黑
衣壯漢低聲說得兩句,便對呂不韋深深一躬:「先生請隨我來。」便領著呂不韋進了城門。一
路上坡,腳下古磚小徑,兩邊松柏參天,時有爬滿山籐的斷垣殘壁突兀而起,旁邊大石上便有
斗大的紅字––易台、文王殿、兵室、虎苑、寢宮等等不一而足。一路看來,呂不韋滿腹滄桑
,全然沉浸到亙古煌煌的廢墟古堡裡去了。
  「先生稍候。」黑衣中年人一個躬身,便匆匆進了又一座古老的城門。
  呂不韋恍然醒轉,方見已經到了山頂,松柏林中幾排茅屋隱隱可見,面前城門正中竟是兩
個火痕斑駁的殷商古金文大字––王道,不禁又是一陣感慨中來。早周灃京廢墟尚是如此氣象
,那隔水相望的大鎬京廢墟卻是何等令人神往!
  「多勞先生,本夫人在此賠禮了。」
  呂不韋驀然醒悟,卻見眼前一個白皙豐滿的綠裙女子,分明便是那日在太子府突兀攔路者
,便拱手一禮道:「在下呂不韋,敢請夫人名號。」
  「華月夫人,可曉得了?」女子笑得清亮可人。
  「夫人見諒,不韋未嘗聞也。」
  「你去過太子府,可曉得太子夫人名號?」
  呂不韋微笑著搖搖頭:「夫人見諒,未嘗聞也。」
  「喲!就會一句未嘗聞也?」華月夫人笑得潑辣又親切,「便說了無妨,太子妻華陽夫人
,是我小妹,曉得了?」
  呂不韋便是一躬:「夫人居於王道之地,在下景仰不及也。」
  「王道之地?」華月夫人咯咯一笑,「一片廢墟,建幾座茅屋清淨罷了,先生如何做得王
道樂土看了?」
  「非是在下私度。」呂不韋一指斷垣殘壁的古城門,「夫人請看,這『王道』二字雖經烈
火風雨,卻依然鑿鑿在目。在下不敢唐突,此地便是天下嚮往的王道古聖境。」
  「喲!」華月夫人長長地驚歎了一聲,一雙大眼頓時便是熱辣辣的光彩,「先生好學問,
竟識得如此老古字!你不說只怕我老死也毋曉得頭頂『王道』兩字呢,當真慚愧!」
  呂不韋一拱手道:「夫人率直古風,在下服膺。此乃殷商老金文也。文王之前,鎬京未建
,周都灃京,其時文字便是這般殷商金文。周得天下,方有了周金文,卻是好認多了。」
  「喲!你便說,此等地風水如何?我卻住得麼?」
  「風水之說,原在心證。但能敬天尊古,不損先人蹤跡,自得上天庇護也。」
  「好!」華月夫人開心地笑了,「此地一草一木我都未敢動,幾座茅屋還建在沒有廢墟的
空地上。我只覺看著這些燒焦的城門宮殿又酸楚又舒坦,便請了秦王一千金,修葺了兩三年呢
。原本這裡狼蟲虎豹滿山林,誰個敢來?」
  「夫人功德,與天地不朽也。」呂不韋深深一躬。
  「喲喲喲!」華月夫人連忙笑盈盈扶住,「先生原本那般作勢,睬都不睬我,不想卻在這
破爛廢墟上誇讚於我,不是天意麼?此事一定成!」
  「夫人貴胄,在下商旅,不知何事示下?」
  「不管何事,能在這裡說了?先生隨我來。」華月夫人說罷便領著呂不韋進了王道古門,
穿過一片密匝匝松林,便到了一座四面無遮攔的茅屋庭院。庭院前一座大亭,亭頂茅草雖有風
雨痕跡,卻也能看出是三兩年之物,亭柱亭基與亭底石板及亭中石案石墩,卻都是黝黑如漆,
傷痕斑駁,分明便是灃京古亭。
  「蓋茅屋時,這裡一片空地,只有這座孤零零的石亭。」華月夫人一邊指點,一邊將呂不
韋讓進了古亭,轉身吩咐一聲上茶,便坐到了呂不韋對面。
  「庭院無牆,夫人不怕山林猛獸?」呂不韋一番打量頗有疑惑。
  「先生毋曉得,灃京谷的虎豹狼蟲只在山外吼嘯遊蕩,從來不進松林廢墟了。」
  「天念周德,存恤之心也!」呂不韋不禁感慨一嘆。
  「湘楚之地,先生可熟?」華月夫人突兀一問。
  「不韋生於濮陽,卻久居陳城經商,於湘楚尚熟。」
  「可知湘楚人秉性?」
  「口不欺心,辣言辣行。」
  華月夫人的笑容倏忽消失:「今日相請,卻無難事,只要聽先生真話而已。」
  「夫人但問,不韋無虛。」呂不韋也是莊容一答。
  「來,先飲了這盞震澤綠茶。」華月夫人舉起精美的白玉碗,「我有小妹生於吳地,酷好
綠茶。我也覺香得可人,比秦茶強多了,先生以為如何?」
  「蘭陵酒,震澤茶,天下佳物也!」呂不韋品得一口驀然笑道,「然夫人此茶,卻是兩年
前藏品,清醇香氣業已大減。」
  「喲!」華月夫人驚訝笑道,「先生果然知楚呢。然你只想,秦楚千里之遙,又時常交惡
,如何能年年有新茶?小妹去年送來一蘿,先生包涵了。」
  「物得行家鍾愛為貴。」呂不韋慨然拍案,「自後年年三月,不韋奉夫人新茶一蘿!」
  「好也好也!」華月夫人大是開心,「我收,只是無以回報了。」
  「好說。夫人得茶,付半兩一蘿便了。」
  「喲!好辦法,一蘿半兩一蘿茶,兩不欠。」
  「人各無愧,事便可為。也是商旅之道,夫人見諒。」
  「先生有見識!」華月夫人讚歎一句,默然片刻又是突兀一問,「先生眼光,那日臨考諸
王子,有無可造之才?」
  「––」呂不韋默默搖頭。
  「先生從趙國來,可曾聽說公子異人?」
  呂不韋心下怦然一動,靜神思忖一陣道:「曾在兩處無意聽到公子異人名字。一次,是在
平原君府中結交官金,遇到一寒素公子報名請見平原君,始知此人乃秦國質公子異人。另次,
與趙國隱士薛公、毛公飲酒,聽兩人議論,又聞公子之名。此外,似乎邯鄲坊間尚有公子傳聞
,惜乎沒有留意。」
  「兩公議論之言,還能記得麼?」
  「毛公稱讚公子異人久困守節,頗具良臣風範。薛公說,公子異人聰慧睿智,腹有經緯–
–實在記不得許多也。」
  「先生說公子寒素,卻是如何境況?」
  「想起來也!」呂不韋拍案一笑,「薛公說得一事:長平大戰後公子初見平原君,瘦削蒼
白,黑衣破舊,短而寬大,著身空空蕩蕩。廳中吏員哂笑。公子便說,此乃秦制楚服,何笑之
有?平原君責難曰:秦便秦,楚便楚,秦制楚服,不合國禮也!公子便答:吾居他邦,思念父
母,吾父秦人,吾母楚人,秦色楚服,外不忘父,內不忘母,天地大禮也!一番對答,舉座肅
然。平原君方以使節禮待公子。」
  華月夫人沉思片刻,離座深深一躬:「謝過先生,兩日後我當回拜。」
  呂不韋連忙也是一躬:「不韋三日後離秦,明晚便離開修莊上船處置商事,若蒙夫人不棄
草莽,敢請夫人到我商船一晤。」
  「喲!船上好,便是這般。」華月夫人又開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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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甘棠苑的秋色是醉人的,華陽夫人終日徜徉林下,竟是每每忘歸。
  甘棠者,棠梨也,古人亦呼杜梨。說是梨,太小,味澀而酸,除了釀酒,很少人吃。便是
這果實不起眼的甘棠,卻有兩樣非凡處:一是材質奇絕,葉可染布,木可製弓,果可釀酒,通
身一無廢物。二是花兒開得絕美,白棠似雪,赤棠鮮紅。萬木蒼黃的八月秋日,雪白血紅的棠
梨之花便如火如荼般燦爛燃燒起來,時有片片黃葉墜地,直將淒涼美艷在蕭瑟秋風中淋漓盡致
地一片揮灑。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朝歌。當年周武王統率紅色大軍與殷商的白色大軍血
戰朝歌郊野,雪白血紅茫茫交織,殷商國人便說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從此便有了「如火如荼
」這句民謠般的老話。周滅商後,仁慈的王族大臣召伯巡視殷商遺民,常常在已經成為焦土廢
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樹下與農夫工匠盤桓。庶民感念召伯,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蔽芾甘棠 勿剪勿伐 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 勿剪勿敗 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 勿剪勿拜 召伯所說
  自舉族隨宣太后進入秦國,華陽夫人便愛上了中原的棠梨之花,每逢秋日便整日漫步林間
,看著如火如荼的花海,看著飄零墜地的落葉,便有萬千滋味凝聚心頭。在太子府的妻妾群中
,華陽夫人是孤獨的。所以孤獨,不僅僅是她的深居簡出,更在於一種奇特的尷尬。論身份,
她是太子正妻。論爵次,她是夫人。無論是禮法還是傳統,她本當都是毫無爭議的主內掌家,
太子府的所有女人都當屬她轄制。但是,一個致命的缺失卻使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為人妻二十三年,她沒有生下一兒一女。
  禮法有定:正妻生子為嫡子,嫡長子便是本門法定承襲人;其他嬪妾所生子女,即或年長
排行在先,也不能取代嫡子的位置;若正妻沒有子女,便要在其他嬪妾所生的「庶子」中遴選
出一名做嫡子,承襲本門基業與榮耀。因了始終無子,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便漸漸微妙起來。在
嬴柱還不是太子的時候,一切都風平浪靜,她還勸嬴柱多納嬪妾多生子,以利將來選賢立嫡。
然自嬴柱做了太子,一切利害關聯便驟然放大了:正妻眼見便可能成為王后,嬪妾們若不能成
為夫人、世婦、八子等封爵女官,便要永遠的沉淪為冷宮活寡;誰是嫡子,眼見便能成為儲君
成為國王,若是庶子,便注定要成為苦做功勞的臣民。利害天壤,原先潛伏的種種齷齪便如洪
水般大肆氾濫了。
  嬪妾們個個美艷,且大都生有一兩個兒女,於是便生出了覬覦之心,紛紛圖謀取她而代之
。戰國之世禮法原本鬆弛,宮廷女眷們的地位也如同朝堂臣工一樣,沒有一成不變的定規,人
事隨時隨地都可能新舊代謝。卑微者以能才取代高位貴胄,從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遠者
不說,秦孝公之後的秦國宮廷便是一路的天翻地覆,毫無常理。
  孝公與胡人宮女交,生子便是秦惠王,若非胡人宮女自己出走,這個胡女便是國后了。惠
王正妻惠文後有才無子,將胡女嬪妃所生的嬴蕩認了嫡子,做了太子,那個胡妃便莫名其妙地
病逝了。惠王的另一個嬪妃,楚女羋八子生子嬴稷,也因於惠文后不和,便母子雙雙去燕國做
了人質。嬴蕩(秦武王)舉鼎驟然慘死,縱橫宮廷一生未敗的惠文后,便在羋八子母子回秦後
莫名其妙地壽終正寢了。羋八子原本是楚國為結好秦國而獻給秦惠王的遠支王族女子,入宮一
直是「八子」的低等女爵,然其才具過人,機敏幹練潑辣,理亂定國而攝政,便成了赫赫大名
的宣太后。因了宣太后因由,秦宮從此多楚女,楚女與胡女便成了秦國宮廷的兩個大群。秦昭
王的嬪妃中有六名楚女,王后自然也是羋姓楚女。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嬴倬,便是楚女王后
(羋后)的親生長子。
  嬴倬三十歲病死,多年之後,封爵安國君的嬴柱才被立為太子。
  由庶子而安國君,由安國君而太子,嬴柱的煌煌飛昇,其功全在母親。嬴柱的母親是秦宮
女子中又一個另類。她本是唐國女子,也是「八子」低爵,號為唐八子,嬌小玲瓏得玉人也似
,聰穎有學,性情可人,很得秦昭王寵愛。然若僅僅是寵愛,遠遠不足以促成孱弱的嬴柱由庶
子而成為太子。畢竟,床笫風情與諸般才藝,王宮女子們爭奇鬥艷各領風騷,誰也說不得獨佔
鰲頭。面對奔放率真的胡女與火熱柔膩的楚女,一個嬌小得如同自己故國一般的唐八子,卻有
著非凡的應對。先是以才情得宣太后器重,繼而以課督諸王子修業得秦昭王讚賞,在蜀侯嬴煇
屢次發難之際,她都保持了頗具大家風範的包容與忍讓,從來沒有明火執仗地洶洶糾纏。更為
難得的是,唐八子在諸般爭鬥的宮廷糾葛之中,猶能在老秦王面前一如既往的純情嬌媚,除非
老秦王詢問,自己從來不訴說委屈是非,只全副身心地侍奉老秦王舒坦。與朝中權臣也從來沒
有任何交往,只督責兒子嬴柱修身力學培植王孫。老秦王大是感慨,曾經幾次對嬪妃們說:「
唐八子才不及太后,德猶過之。你等但如八子,宮廷安矣!」
  有了唐八子,便有了安國君,有了新太子。有了安國君,有了新太子,也便有了眼見將成
事實的唐太后。子以母貴乎?母以子貴乎?在風雲詭譎恩怨似海的深深宮闈,誰卻能說得清楚?
  華陽夫人之難,卻是比惠文后宣太后唐八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宣太后唐八子都有賴以寄託的兒子,她沒有。惠文后雖然沒有兒子,但卻有著老秦人的根
基勢力,更有著德才兼備的朝野口碑。這兩點,她都沒有。然則事有奇正,華陽夫人也有著自
己獨具一格的過人之處,否則她早已經沒有資格為立嫡憂愁了。華陽夫人的獨具一格,在於吳
女特有的柔媚細膩舒緩,除了對國事一無才思,詩琴歌舞卻是天賦過人無一不精,加之臥榻之
上風情萬種,太子嬴柱每與相處,便覺大是享受。
  然真正使嬴柱離不開她的,卻是她的醫護之術。也是天意玄奧,華陽夫人的父親也是羸弱
多病之身,她從小便熟悉病榻,不知不覺竟跟著府中白髮蒼蒼的老醫士學會了諸多救急醫護之
法,且操持得極是純熟。初入太子府,聰慧過人的她便嗅出了風中飄蕩的草藥氣息,嗅出了夫
君身上的獨有病味兒。
  新婚合巹,嬴柱大汗淋漓地奮力耕耘著柔嫩肥美的處子沃土,卻突然從她胸脯上軟軟地滑
了下去。顧不得身下一片飛紅,顧不得說不清的痛楚與喜悅,她連忙翻身爬起,濕漉漉的身子
便貼上了嬴柱,嘴對嘴的大呼大吸,待夫君稍有喘息,又是兩支雪亮的細針捻進了中府、陰陵
泉兩處大穴,再將一顆碩大的蜜煉藥丸咬碎用舌頭頂進了夫君嘴裡。僅僅是小半個時辰,嬴柱
便又生龍活虎地撲到了她身上,那一夜,她連聲音都喊啞了。事後嬴柱越想越驚奇,問她不召
太醫不害怕麼?她卻只是柔柔一笑:「裸身相擁,要太醫看麼?儂毋曉得,太醫治病,救急醫
護卻比不得我了。」嬴柱大是欣慰,從此便對身邊侍從有了一道秘密指令:在外但有不測,立
即告知夫人!
  惟其如此,對於正妻地位,華陽夫人絲毫沒有感到幾多威脅。使她真正上心而生出憂慮者
,便是立嫡,沒有滿意的嫡子,她終究是沒有歸宿的––
  「喲!小妹卻好興致,害我好找耶!」
  華陽夫人驀然回身,只見雪白血紅的棠林深處倏然飄動一幅嫩綠,便笑著迎了過來:「華
月姐姐有得空了?儂毋曉得,小妹正想姐姐呢。」綠裙女子正是華月夫人,高聲大氣笑道:「
喲!偏你嘴兒甜,只哄得老姐姐高興。」華陽夫人嬌笑道:「誰教姐姐能事了?儂毋高興,我
卻靠誰了?」說罷便親暱地拉起了華月夫人的手,「來,姐姐茅亭下坐了,小妹給你操琴唱歌
,我自寫辭的《甘棠》,儂聽聽如何?姐姐只說,上茶上酒?」華月夫人進得茅亭,便用雪白
的汗巾匆匆沾拭著額頭與紅撲撲的臉膛,一邊笑道:「不茶不酒不聽唱,都改日了。今日老姐
姐一路趕來,只討個話便走,沒忒多工夫聽你悠悠磨叨。」華陽夫人嬌嗔道:「自來有事都是
姐姐了斷,我只聽命便了,何時要討我話了?」華月夫人咯咯笑著將華陽夫人摁到了石墩上:
「喲!誰教你有個好夫君也!小事老姐姐做得主,你的大事不聽你聽誰?」華陽夫人頑皮地做
個鬼臉:「耶!好夫君我又沒得獨佔,姐姐倒是分得開。」「小妮子!」華月夫人紅了臉一點
華陽夫人光潔的額頭突然低聲,「林中沒有別個人麼?」華陽夫人連連搖頭:「沒沒沒,除了
棠梨便是我,儂只說也!」
  華月夫人低聲說了半個時辰,末了笑道:「如何?只看你主意了。」
  華陽夫人咬著嘴唇默然一陣,長吁一聲道:「姐姐主意無差,方今也只這一條路了,通不
通都得試試。知人任事,小妹不如姐姐。姐姐但信得此人,便是他了。」
  「老姐姐信!」華月夫人一拍石案,「此等事宜私不宜官,老蔡澤反倒束手束腳。此人只
要探清異人底細詳情,回秦事老姐姐再來設法。他縱有詐,老姐姐也留得一手!」說罷又是一
陣低聲密語。
  「姐姐也忒狠了些。」華陽夫人笑了,「好,但憑姐姐主張便是。」
  「他只實在,我便沒事,老姐姐曉得火候。」華月夫人站了起來,「你只轉悠去了,別慢
騰騰送我。」說罷一陣輕風,嫩綠的裙裾便倏忽消逝在雪白血紅的棠林去了。
  次日清晨輕霜灑地,淡淡薄霧籠罩了關中原野,太陽爬上山巔,山山水水便是無邊無際的
朦朧金紅。秋色迷離之中,一艘黑帆小船悠然漂出了灃京谷口,直向東南而來。行得三十餘里
,前方大水蒼茫,一線灃水便溶進了浩浩渭水。再行片時,咸陽南門箭樓隱隱在望,一道長龍
般的白石大橋橫臥渭水,輕霜薄霧中恍如天上宮闕。大橋兩側舟船雲集檣桅如林,四片碼頭排
開兩岸,上下連綿二十餘里,彷彿整個原野都成了茫茫水城。輕舟東來,遙遙便聞卸貨號子聲
靠岸離岸呼喝聲渡客相互召喚聲橋上橋下車馬聲不絕於耳,熙熙攘攘熱氣騰騰的一片大市,縱
是秋風寒涼霜霧迷離,也沒有了蕭瑟之氣。
  大橋西側乃上游碼頭,船隻稍許稀少,一艘高桅白帆大船便分外顯眼。黑帆小船漸漸靠近
,船頭便是一長兩短三聲清亮的牛角號聲。高桅大船立即飄出一面白色大旗,同時兩聲悠揚號
角,大船側舷一隻白旗小舟便倏然漂出,向黑帆小船迎了過來。片刻之間兩舟相會,一個綠色
身影跨過船橋,白旗小舟便飛快地靠上了高桅大船。
  三聲悠長的號角,高桅大船上便是一片高呼:「迎我大賓,四海同心!」
  「喲!呼喝一片,先生規矩倒是大了。」一領綠色斗篷的女子在船頭笑了。
  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商船老規矩:但有客官,便同船大禮,原是個和氣生財。倉促之間
未及更改,夫人見諒。」
  「新鮮熱火,也是商旅本色,改個甚來!」
  「請夫人入艙就座。」呂不韋側身一讓,一名楚衣少女便走過來一禮,說聲夫人隨我來,
便將華月夫人領進了大艙,西門老總事卻守在了艙門口。
  進得艙中也不見呂不韋吩咐,楚衣少女倏忽之間將一切打理妥當,便飄然去了,簡潔密閉
的船艙只瀰漫著一片茶香。華月夫人打量一番笑道:「先生這商旅做得有氣象,一個使女也如
此能事,少見呢。」呂不韋笑道:「此女茶道最佳,夫人品嚐這震澤綠茶如何?」華月夫人這
才注意到案上茶盞,只見羊脂般的白玉盅中一汪柔和的碧綠,看得一眼便是舒心,端起飲得一
口,便是嘖嘖連聲地驚歎:「喲!好茶!香得清正,醇得溫厚,綠得醉人!」呂不韋爽朗大笑
:「夫人行家也!大得震澤綠春之神韻,在下服膺。」華月夫人便連連擺手道:「這幾句是我學
來的,不作數。要說鑒賞震澤綠春,天下只怕莫過我那小妹了,只可惜她沒這口福了。」呂不
韋笑道:「商旅道專一地周流財貨,此等事卻是方便。不韋已為夫人備得一蘿震澤新綠春,夫
人盡可與小妹共品。來春三月,便有真正的上佳春茶了。」華月夫人頓時一拍案笑道:「喲!
不早說,我可沒帶一蘿半兩來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好說也!有賬便是,屆時本利一次算
。」
  笑談之間,華月夫人飲得一盞茶下,那名楚衣女僕便恰倒好處地飄了進來斟得一盞,便又
飄然去了。華月夫人倏然正色道:「先生大艙漏風麼?」呂不韋微笑道:「商戰多秘事。此艙乃
不韋密室,三重堅木密閉,惟艙門家老、屏後使女與在下三人,夫人盡可放心。」華月夫人一
點頭道:「如此便好。」說著離案便是深深一躬,「我有一事託付先生。」
  「夫人但說便是,在下何敢當此大禮。」呂不韋連忙也是一躬。
  「先生入座,且聽我說。」華月夫人坐回案前罕見地字斟句酌著,「前日說起在趙為質的
異人公子,原本是我門親侄兒。老身夫君早亡,膝下無子,意欲收異人為嫡,承襲我門根基。
奈何秦法有定,王族子弟過門立嫡,須得王室核准其才德閱歷,以免貽誤他門功臣。故此,老
身欲託先生,在邯鄲查勘異人公子言行操守,越細越好,盡報老身。不知先生為難否?」
  「此事原是不難。」呂不韋思忖點頭,「只在下不甚明白,邯鄲之秦商勢力頗大,夫人何
捨近求遠而託付在下?」
  「喲!先生好精明。」華月夫人笑了起來,「你是說老身何不動用秘密斥候?那倒不難,
可那得老秦王手詔。再說了,踏勘人物,官府的斥候小吏也未必做得好,萬一有差,再託他途
反倒不便。先生能事明大義,託付先生,比官府牢靠多了。」
  「夫人信得不韋,不韋便受託了。」
  「這才是先生!」華月夫人朗朗一笑,便從綠裙衣袋中拿出一個小小銅匣打開,取出一方
黑玉製物,「先生可知這是何物?」呂不韋搖搖頭:「玉珮萬千,無人能盡識。」華月夫人拿
起黑玉信手一晃,艙中燦然劃過一片藍光:「先生可知黑冰台?」呂不韋道:「風聞而已,不甚
了了。」華月夫人笑道:「先生以商旅之身受託,難保沒有諸多不便,若有為難處,可持此符
到邯鄲岱海胡寓求助。」說著遞過玉符,便笑吟吟盯住了呂不韋。
  呂不韋心下猛然一跳––岱海胡寓是黑冰台邯鄲根基!臉上卻呵呵笑道:「在下持此玉牌
,豈非也變成了秦國官身?此事豈非也成了國事?」
  「喲!先生卻是呆。」華月夫人竟帶著三分嬌嗔,「若是國事何須先生?這是我族私牌,
老身一族弟在邯鄲效力,私牌只可動他一人,左右保你有個援手便了,與國事無關。」呂不韋
便接過玉牌一拱手笑道:「夫人周詳,不韋謝過。」華月夫人笑吟吟又飲了一盞震澤綠茶,便
站了起來:「正事已了,我便告辭了。」恰逢楚衣女僕又飄進來斟茶,華月夫人便笑道:「先生
好消受,只可惜老身沒有此等一個侍女了。」
  呂不韋大笑一陣道:「莫胡,拜見夫人了。」
  「小女莫胡,見過夫人。」楚衣女僕一口楚語,盈盈便是一拜。
  「喲!起來起來,湘楚人氏麼?」
  「洞庭郡南,湘西屈氏封地。」莫胡紅撲撲的臉膛分外的動人,「屈原大夫投江,族人便
星散了,我族逃到了胡地草原––」
  華月夫人便是粗重地一嘆:「哀哉楚人,何其多難!」
  「不想夫人與莫胡竟是同鄉,難得也!」呂不韋感喟一句笑道,「夫人喜好吳茶楚菜,莫
胡正精於茶道,通曉楚菜,便將莫胡借給夫人如何?」
  「喲!先生好大器。」華月夫人開心得一拍手,「不作興送給我做個女兒!」
  呂不韋大笑:「莫胡,夫人要認你做女兒了,你卻如何?」
  「女兒拜見母親!」莫胡一頭便叩了下去。
  「哎喲,還當真揀了個女兒,快起來!」華月夫人一臉燦爛,「可要說好,莫胡若在老身
處不慣,先生要許她回來了。」
  「自當如此。原本便是借了。」呂不韋轉身向艙門高聲吩咐,「西門老總事,那隻輕舟給
莫胡姑娘,許她隨時回我商社。」艙門外一聲答應,一陣腳步聲便去了。
  華月夫人道了告辭,莫胡便攙扶著華月夫人出了艙門。華月夫人笑道:「你也不收拾一番
自個衣物零碎,便如此跟我走麼?」莫胡笑道:「輕舟便是我的家,物事都在船上呢。」華月
夫人回頭笑道:「還是先生慮得周全,有了我這女兒,線便扯緊了。」呂不韋笑道:「天意如此
,在下只是聽憑夫人吩咐了。」華月夫人便撲閃著大眼笑了:「喲!誰聽誰,老身可是還沒吃
準呢!」一陣笑聲,三人便上了船頭。
  此時霜霧已散,西門老總事正在側舷擺動著白旗調遣船隻。華月夫人向下看去,便見自己
的黑帆小舟旁泊著一艘打造得極為精巧的白帆輕舟,似乎比自己的五人小船還小了些許,便問
:「這輕舟可有水手?」莫胡笑答:「沒。我自個駕船了,採茶買菜都是它。」華月夫人驚訝道
:「採茶?哪裡採茶?」莫胡笑答:「每年開春,我都隨大商船南下楚吳,駕著這隻輕舟上震澤
東山島採茶呢。」華月夫人不禁脫口讚歎:「喲!沒看出還當真楚姑一個了!」呂不韋便是微
微一笑:「夫人,不韋或可有謀,然卻無假也。」華月夫人明朗笑道:「只要是個真人,老身決
然不負先生。」
  此時兩艘小舟並行靠近大船,莫胡攙扶著華月夫人下了側舷板橋,在黑帆船頭深深一躬:
「母親慢行,女兒駕舟隨後了。」便輕身一躍,穩穩地落在了側旁丈許的白帆輕舟之上。大船
側舷的呂不韋向黑帆小舟遙遙一拱手,大船便是一聲高呼:「送我大賓,其利斷金!」呼聲落
點,西門老總事白旗揮動,兩艘小舟便悠悠去了。
  「起錨。」呂不韋輕輕一聲吩咐。
  大商船悠悠然漂離碼頭順流東下,出咸陽過櫟陽再過下邽,一天晚霞的時分,便進入了林
木蒼莽的陝原河道。呂不韋站在船頭,白衣飄飄極目遠望,便見陝陌山原萬木秋色,浩浩大河
在山原東盡頭鋪開,兩岸葦草茫茫起伏,抖動著一片無邊無際的粼粼錦紅。
  這個華月夫人實在是個人物,既幹練實在又撲朔迷離,一時竟是難以揣摩得透。實在說,
託付探聽嬴異人,原是正中下懷,呂不韋自然不會拒絕。然則,呂不韋心下總是飄蕩著一絲不
安––華月夫人似乎隱隱約約地揣測到了什麼,似乎料定了呂不韋不會拒絕,既是明晰託付,
又是隱約防範,拋出一個「黑冰台族侄」便是最大的玄機!呂不韋久做兵器鹽鐵大宗生意,在
商旅道也是最需要防範各國暗劫的。為此,呂氏商社對天下七大戰國的「秘兵」歷來探聽得一
清二楚,趙國黑衣、魏國蒼獒、韓國鐵士、燕國虎騎、齊國海蛟、楚國吳鉤、秦國黑冰台。對
秦國黑冰台雖然不如對山東六國「秘兵」那般瞭如指掌,卻也是大體熟悉。比較而言,秦國對
秘兵掌控最嚴。自秦惠王與張儀創制黑冰台,便嚴令黑冰台只隸屬丞相府行人署,只涉外事,
嚴禁干政。黑冰台之調遣,以開府丞相奉秦王秘密兵符為準,其餘任何權臣不得介入。目下,
連蔡澤這般已經是封君開府的丞相,尚不能得秘密兵符調遣黑冰台,一個華月夫人,竟能以族
中長輩名義調遣一個黑冰台武士?呂不韋相信,這個精明的夫人不會是故弄玄虛無中生有,然
則果然屬實,這其中便大有文章!驀然之間心下一抖,呂不韋便覺得雲霧之中似乎有一雙深邃
的眼睛遙遙俯視著一切––
  正在兀自出神,呂不韋卻聞前方一陣似吟似唱的歌聲遙遙傳來:「
  大道將成兮 天地無情
  陶朱泛舟兮 其心難平
  隨著一聲激越的長吟,便見北岸茫茫葦草中倏然蕩出一隻獨木小舟,舟頭一人紅衣散髮斗
笠長槳,橫在河面竟是厲聲一喝:「呂不韋!爾竟不辭而別!」
  呂不韋拱手一陣大笑:「綱成君,做截道生意麼!」
  「老夫要事,你只下來!」蔡澤的聲音尖亮地迴盪在河面。
  呂不韋轉身下令:「放下輕舟,大船如舊行進。」片刻之間,大船側舷漂下一葉小舟,呂
不韋攀著繩梯下到水面處躍上小舟,逕自操槳便蕩了過來。靠近蔡澤小舟,呂不韋高聲笑道:
「綱成君,我這裡有兩罈老酒,過來如何?」說話間兩隻小舟併攏,呂不韋已經用長鉤搭住了
獨木舟,蔡澤黑著臉道:「我船漂走了你卻賠麼!」呂不韋哈哈大笑:「這叫兩頭鉤,卡住船幫
,兩船便是一體,只過來便是。」蔡澤嘿嘿一笑:「商人畢竟有門道。好!老夫過來也。」縱
身大步跨越,卻是一個趔趄坐到了呂不韋對面,兩人不禁一陣大笑。
  呂不韋輕輕扶櫓,又將小舟蕩進了茫茫葦草,便坐下來提過兩罈酒打開:「綱成君,呂氏
老家酒,一人一罈了。」蔡澤接過揚起脖子咕咚咚喝得幾大口,說聲好酒,便喘息著道:「那
個華月夫人,有託於你了?」呂不韋一笑:「綱成君此話何意?」蔡澤卻只黑著臉:「你只說,
是有是無。」「有。」呂不韋一副坦然,「私事相託,有違秦法麼?」蔡澤便是嘿嘿冷笑:「
遴選儲君,好大私事也!」呂不韋笑道:「夫人所託,捎書問事而已,並非教不韋遴選儲君。
綱成君,有事直說便了。」蔡澤鎖著眉頭冷冷道:「今日我被急召章台,老秦王只一句話:異
人之事,宜私不宜公,君可徐徐圖之。你只說,此話何意?」
  呂不韋思忖道:「綱成君之意,是老秦王密令?」
  「說不得。」蔡澤又是冷冷一句。
  「便是老秦王密令,與不韋何妨?」呂不韋笑道,「為各國捎帶傳書問事,商旅道上比比
皆是。便是綱成君,又何至如此不安?」
  「商旅之道,怎知其中奧秘!」蔡澤喟然一嘆,「你只想,『徐徐圖之』其意何在?還不
是要老夫撒手!既要老夫撒手此事,便當重新開府領政,可又沒有明詔,丞相府還在太子嬴柱
手裡。你便說,老夫不是分明被閒置了?你自是不急!」
  「事中迷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連連搖頭,「不韋遠觀,這卻與綱成君事權無關,無
非目下稍閒而已。若無意外,一年半載間,綱成君依舊是開府丞相。」
  「何以見得?」蔡澤立即追上一句。
  「帝王執掌公器,事理之心卻於常人無異。」呂不韋侃侃道,「綱成君但想,老秦王旦夕
無定,何嘗不想看看這個老太子處置政務之才幹?若僅僅鎮國,下有丞相,上有秦王,太子便
是優哉游哉!借立嫡之機閒置丞相,一肩重擔壓給太子,老秦王所圖謀者,便是要看太子能否
擔得繁劇國務。足下爵位擢升反而閒置,看來不可思議,實則卻是老秦王暗伏的一著妙棋:權
臣淡出,但有國亂,便是安邦砥柱也!」
  「噫––!」蔡澤奮然中透著狐疑,「老秦王何不明言?」
  一陣默然,呂不韋生生嚥下了衝到口邊的一句話,只是淡淡一笑:「權謀之心,鬼神難明
,不韋何能盡知?」
  蔡澤遙望著西天晚霞,兀自喃喃道:「莫非也不放心老夫,要試探老夫臨危應變之擔魄?
然則讓老夫自己揣摩,也不怕諸事不備臨危抓瞎?老秦王,說不清說不清也。」呂不韋看著蔡
澤又是淡淡一笑,依然沒有說話。
  「不韋啊,」蔡澤嘆息一聲,「老夫看來,你似商非商,倒是從政之才也!」
  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就事論理罷了,綱成君折殺我也。」
  蔡澤突然正色道:「餘事不說,老夫截你,是有事託你。」
  「噢––?」呂不韋大感意外。
  「請在邯鄲著實查勘,有無近期秘密接回異人公子之路徑?」
  「秦有黑冰台,何須我做秘密斥候?」
  「黑冰台?」蔡澤冷冷一笑,又恢復了慣常口吻,「趙國還有黑衣!再說,黑冰台要老秦
王秘密兵符兼手詔,方能啟動。老夫卻只想動用屬下之力,秘密了結此事。只要異人公子回秦
,這番立嫡糾葛便告完結,老夫便只安心做丞相治國了。」
  「綱成君,還是水到渠成者好。」呂不韋少有的正色一句。
  「你自不急!」蔡澤張紅著臉,「名士當國,陷在此等泥沼雲霧中成何體統?百年以來,
計然派唯一為相者,便是老夫!若不能治理出一個富強之邦,計然派聲譽何存?李冰已經修成
了都江堰,蜀郡大富!若不能在關中大興水利,縱立得一個好秦王,老夫卻有何顏面做這個丞
相!」
  良久默然,呂不韋淡淡一笑:「綱成君如此想,不韋便受託一試了。」
  「好!」蔡澤哈哈大笑間一拱手,「老夫去也。」
  秋日的晚霞消逝,獨木小舟倏忽融進北岸黝黑的陝原,一輪明月便悠悠然掛在了山頭。呂
不韋望著秋月愣怔良久,方放舟而去,在三門大峽追上大船揚帆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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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情變橫生

【第一節】
  每年立秋,都是邯鄲最紅火熱鬧的日子。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是為孟秋。孟者,排行之大也,以時令論,便是四季之首月。
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皆為孟月。七月為孟秋之月,第一個節氣便是立秋。陰陽家云:「立
秋之日,盛德在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也就是說,從七月開始,天地之氣轉為肅殺(縮
),人之言行亦當順天應時,由飽滿伸張轉為收縮內斂。於是,邦國決獄訟論有功,農家收五
穀入倉廩,商旅清貨倉盤收支,士人論學問推賢能。舉凡朝野百業之言行,都圍著大收穫轉向
大收斂這一主旨,在熱氣騰騰地進行著一年中最後的大忙碌。
  立秋掄材是趙國士林一年一度的大典,也是邯鄲孟秋月最大的盛會。
  戰國之世,士人領潮流之先,挾長策以遊說諸侯,不鑽營,不苟且,不出違心之論,不為
違心之行,合則留,不合則去,邦國擇士,士擇邦國,其人格之獨立,其精神之自由,雖千古
之下亦令人神往!治國名士如此,治學名士亦如此––或投學宮以立身修學,或居山林以收徒
教人,或遊天下以傳佈信仰,或專藝業而躬行實踐,恆專恆信,矢志不移,代代傳承,遂成大
家。如工師之技,如農家之藝,如醫藥之道,如營國之學,如格物之辯,如堪輿之術,如音律
器樂,如私學育才,盡成亙古之奇偉高峰!於是,天下便有共識:一國能否強盛,根本處便在
聚士召賢。
  戰國諺云:「得士人者得天下。」說得便是戰國士人的潮頭風光。
  中原士林之盛,原本以魏國大梁、齊國臨淄居先。戰國口碑云:「經邦名士多出魏,天下
學問盡在齊。」說得便是當年魏國齊國的士林盛況。李悝、樂羊、吳起、白圭、商鞅、孫臏、
張儀、范雎,這些赫赫名士即或不是魏人,也是先入魏國成名而後出走。而齊國臨淄之稷下學
宮,則匯聚了除墨家之外的天下幾乎所有的學派,學問大家一時蔚為奇觀:儒家孟子、法家慎
到、儒法兼具的荀子、陰陽家的鄒衍、縱橫家的魯仲連、名家淳于髡、黃老學派的田駢、宋鈃
、伊文、環淵,雜家的田巴、接子等等等等。惜乎魏齊兩家好景不長,自魏惠王後期,魏國大
梁便失去了中原文華中心的地位。自齊宣王之後,齊國經六年抗燕大戰而全面衰落,稷下學宮
士子紛紛流失,臨淄也風光不在了。
  如今,中原士林的中心轉到了趙國邯鄲。
  趙國尚武之風最為濃烈,士風原本尋常。然自趙惠文王起,趙國成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
山東強國,加之齊魏兩國衰落,名士便爭相流向邯鄲。數十年間,趙國官署的文吏大多被山東
士子取代,王族貴胄的門客大大增多,各種學館也雨後春筍般遍佈邯鄲。六國合縱敗秦後,更
有一變數推波助瀾,使邯鄲士風不期然蔚為大觀,一時居天下之冠。
  這個變數,便是「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客居邯鄲,與平原君趙勝互為呼應
,使邯鄲士風大盛。戰國四大公子者,信陵君魏無忌(魏國)、孟嘗君田文(齊國)、平原君
趙勝(趙國)、春申君黃歇(楚國)也。四人當年與蘇秦張儀斡旋於合縱連橫,從此成風雲之
士,天下呼為「四大公子」。四公子以信陵君才具最高,知兵善戰而通曉政務。秦趙對抗後期
,信陵君又統率六國聯軍救趙敗秦,堪稱名重天下。其餘三人則因種種因由,此時已經黯淡了
許多。孟嘗君田文俠風過甚,柔韌不足,治國領政也是尋常,罷職後心志頹唐,在燕齊六年對
抗中匿居封地,鬱悶病死。春申君黃歇,善於斡旋廟堂,軍政才能卻盡皆平庸,隨著楚國衰落
便淡出中原邦交,小心翼翼地固守著自己最後的封地與權力。平原君趙勝,雖歷經危難而矗立
領政之位,然卻因治民乏力、長平大戰贊同去廉頗用趙括、合縱敗秦後對信陵君魯仲連多有不
當等諸多瑕疵,名望一時大損。
  於是,信陵君便如一株參天老松,巍巍然矗立中原。
  盛夏之時,信陵君與一班門客便開始了大典謀劃。本心而論,信陵君並不想在邯鄲張揚過
甚。畢竟,趙國離魏國太近了,自己在趙國的一舉一動都會立即傳到大梁,生出種種難以預料
的議論。議論越多名望越大,回到魏國的可能就愈加渺茫。審時度勢,信陵君便抱定了一個方
略:布衣客居,常道交士。就前者說,在趙國不受封地不任官爵,只做布衣游士般客居。如此
,既可向魏國昭示自己依舊是故國之身,又可使趙國覺得自己沒有野心圖謀,而減少對自己的
猜忌。就後者說,與士子們常態交往,便是向天下昭示信陵君還是信陵君,本色無改!危難之
時,自己能竊取兵符誅殺大將一呼百應而奪兵救趙,靠得還不是平日的信義威望?若過分收斂
,做成一副苟且行狀,信陵君還是信陵君麼?
  心中底定,信陵君便一如既往地與賢能之士多方結交,布衣入市井,覓得了薛公毛公做座
上賓。昔日星散的門客得信,也紛紛從大梁與各國都城來到邯鄲重新投奔門下。對於去而復返
的眾多門客,信陵君沒有孟嘗君那種「士態炎涼」之怨,一概的慨然接納。縱是平原君的門客
改主來投,他也是毫無顧忌地接納。如此三五年,信陵君的門客士子便蕩蕩乎三千餘人,竟超
過了昔年養士最多的孟嘗君,成為戰國養士之最!
  戰國養士之要,首在權臣的封地根基。沒有封地,士子來投便衣食無著,自然談不上接納
門客。門客士子三千,其衣食住行之費用比同等數量的軍兵卻是大了數倍!沒有百里以上封地
的尋常貴胄,根本無能為力。此養士之難也。
  信陵君在趙國沒有封地,尋常看去便無法養士。然則,一切難題竟都是水到渠成般化解了
。其時信陵君救趙敗秦,功勞聲望名重山東。趙孝成王因不敢兌現原先對救趙功臣的封地承諾
,已經使天下議論紛紛,此時便做出了分外慷慨的姿態,非但將邯鄲最大的一片王宮園林撥給
了信陵君做府邸,號為「信陵圓」,且月支千金以為衣食。山東各國惟恐不能結交信陵君這般
救亡名臣,此時風聞其招士納賢,便紛紛贈金贈物。列國巨商大賈為昭示義舉,也各各慷慨解
囊。倏忽一年,信陵君財力反倒是比在大梁還要充盈,足堪蕩蕩三千門客了。
  自然而然地,信陵圓便成了每年立秋掄材大典的不二會場。
  掄材者,遴選木材也。《周禮.地官》規範其山林土地官員之職責云:「凡邦工入山林而
掄材,不禁。」也就是說,邦國工匠在特定時節進入山林挑選木材,是法度允許的。進入春秋
戰國,掄材一詞流變為考校遴選人才的專用語。雖說百業都有掄材之說,都有掄材之舉,然最
引國人關注的,還是士子們的掄材大典。
  這種掄材盛會,並不是為某國某郡實際選拔賢能,而是以大聚會大論戰的形式,切磋探究
天下大勢,一年一個主旨議題,各家各派暢所欲言,個中翹楚便一舉成為天下名士,周遊列國
便是身價百倍。如此功效,非但士子們人人視為一舉成名之盛典,便是各個邦國也是深為關注
,紛紛派出秘密特使或各種形式的斥候到會踏勘,以求有用之才。
  依著傳統,掄材大會的主旨議題由東道主會同公認的名士大家商定。
  夏至時節,信陵君正與毛公薛公等一班名士會商論戰議題,卻有門客報來,說荀況大師過
趙,將南下楚國。信陵君頓時一振,立即親自駕車趕赴邯鄲郊亭,大禮將荀子迎入信陵園上賓
館入住。此時孟子已去,這荀況便是最有名望的學問大家,天下皆呼為荀子。這荀子非但學問
淵深,論戰犀利,年輕時便是孟子的論戰勁敵,更有一樣過人處,便是為人平實本色,全然不
似孟子那般霸氣逼人。有荀子坐鎮,掄材大典便會少去諸多麻煩。
  當晚,信陵君大宴邯鄲名士,為荀子接風洗塵。當信陵君陪著荀子步出廳堂時,士子們的
目光齊刷刷掃了過去––荀子正當盛年,頎長挺拔,不胖不瘦,苧麻布衣,短腰布靴,一頂久
經風吹日曬已經由綠變白的竹冠壓著灰白的鬚髮,滄桑風塵刻在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明澈的
目光漾出一片深沉平和的笑意,方到廊下便是拱手一周:「荀況過趙,特來拜會信陵君,就教
諸位同人。」
  僅此一句,便見荀子謙和。幾百名士子一齊拱手高呼:「恭迎先生入趙!」
  宴席設在大池邊的胡楊林下,天中明月高懸,林間風燈高挑,晚風徐徐,蛙鳴聲聲,一派
夏夜風光。酒過三巡,信陵君起身向荀子肅然一躬:「子為天下大家,領袖士林。無忌敢請先
生為今秋掄材大會點題,以孚眾望也。」
  荀子一拱手笑道:「天下士子,八九在趙,況何能獨孚眾望?願先聞諸位擬議,以開我茅
塞。」信陵君知荀子謙和,便拍得一掌笑道:「也好!有題議者便先說來,先生評點定奪便了
。」
  「我等有議。」一個藍衣士子從一片藍衣大案中站起,揮手向身後一圈高聲道,「我等皆
從稷下學宮入趙,人稱『邯鄲稷下』是也。我等以為:昔年孟子荀子兩位大家,在稷下學宮論
戰人性未了;而今天下人慾橫流,善惡不分,急需以正視聽;今秋論戰議題當為:人性孰善孰
惡?何以克惡揚善?」
  「好!正是如此!」話方落點,藍衣士子身後一片高聲叫好。林下目光也一齊聚向荀子,
以為這個議題荀子必然贊同無疑。誰知荀子卻只是淡淡一笑,竟毫無開口之意。
  「我等趙國士子。」與主案遙遙相對的紅衣案群中一人挺身站起,慷慨高聲道,「我等議
題:何以重振合縱?何以復興中原?諸位但想:自古亂象,莫如今日!山東危難,莫如今日!
自長平大戰趙國失利,幸得信陵君奮起合縱,擊敗秦國。然則,山東六國畢竟已是大衰,若不
思振興,中原文明必將被蠻秦吞沒!我等中原士子,當以救亡圖存為己任,尋求振作六國之長
策。空議人性善惡,全然不著邊際也。」
  「采––」胡楊林下的趙國士子們轟然一聲喝采。
  荀子看看信陵君,依舊只是淡淡一笑。
  「我有一題,就教諸位。」東首毛公案旁站起一人,寬短的黑色楚服在風燈下分外顯眼,
士子們便是一片嘖嘖稱奇。黑衣楚服者卻是渾然不覺,向信陵君與荀子兩座一拱手高聲道,「
天下息兵,邦國止戰!化為議題總歸一句:弭兵之道可否救世?在下以為:戰國禍亂之源在戰
,戰而不息之根在兵;若有長策息兵止戰,天下自安;若集眾議而不得一策,我等士人便當重
新思謀天下出路。」
  「敢問足下何人!」一個稷下士子霍然站起。
  「在下子楚,老秦士子一個。」黑衣楚服者悠然一笑。
  胡楊林下頓時嘩然,哄嗡議論聲如潮水拍岸。哄嗡潮水中,便見稷下學宮的紅衣士子群中
一人高聲笑道:「老秦士子,未嘗聞也!蠻勇無文,連名字都要沾著一個楚字,侈談弭兵救世
,只怕杞人憂天了。」話音落點,胡楊林間便是轟然一片大笑。
  「足下差矣!」黑衣楚服者正色高聲道,「文華文明者,絕非士子多寡學風厚薄所定也。
邦國法制、民風民俗、農工勞作、財富分配、國人治亂者,方為文明之根也。秦國士風固不如
中原,然文明之根強壯中原多矣!子楚才學固不如足下,然,何至於借一『楚』字立得姓名?
吾母楚人,子楚之名,懷念母親而已,豈有他哉!」
  胡楊林下一片寂靜,士子們顯然驚訝了。百年以來,但逢士子聚會,何曾有過一個秦國士
子登堂入室高談闊論?今日天下名士雲集,竟有秦士突然出現,且引出了如此一個重大的文明
話題,如何能不令士子們大為意外?便在這一片默然之際,信陵君環顧四周高聲道:「今日並
非論戰之期,諸位養精蓄銳便了,且聽先生評點議題。」轉身鄭重拱手道,「方纔三方擬題,
先生以為如何?」荀子正在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子楚,回頭悠然笑道:「方纔三題,人性善惡之
論,失之太虛,虛則難見真才實學;重振合縱之論,失之太實,實則多利害之爭,難見天下胸
懷。老夫之見,秦士所擬弭兵之論較為中和平實,既切中天下時弊,又脫出邦國利害,誠為名
士胸懷也。尤為可貴處,在於最後匿伏之問:若無弭兵長策,天下出路何在?老夫粗淺之見,
究竟何選,信陵君定奪了。」
  荀子話雖謙和,論斷卻極是紮實,話未落點,士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到了子楚身上。信
陵君卻是略一思忖起身笑道:「先生有斷,大是幸事!無忌當會同各方商定議題,於大典之前
旬日通告各館。」
  「信陵君明斷!」全場不約而同地一聲呼喝,便轟隆隆散去了。士子們原本便對秦人的議
題不以為然,不料名高望重的荀子卻是評價甚高,便是一片不快;料想信陵君最是敬賢,況且
事先言明請荀子「評點定奪」,定然會當場立斷定下議題,使這個秦士一夜成名;誰想信陵君
竟破例食言,硬是迴旋了過來,士子們頓時舒心,誰還去管信陵君是否食言,想都不想便同聲
擁戴。
  眾人散盡,湖風掠過,胡楊林下便是一片清幽。信陵君正自凝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卻聽
身後響亮快意的呱嘖品咂聲,回頭一看,卻是薛公毛公在悠悠然自斟自飲,不禁驚訝笑道:「
兩位好興致也!」毛公左手當當敲著銅爵,右手翻轉一亮手中陶碗:「真喝酒,還是大碗來神
!」信陵君慨然道:「好!我陪毛公再來一桶!」薛公連連搖手:「且慢且慢,飲酒是個由頭,
我二人留下,實在是想助君一臂之力也。」信陵君目光閃爍道:「兩位與子楚交好,要定下議
題是也不是?」毛公哈哈大笑:「鳥!敢小覷老夫!不想留下老夫子麼?」信陵君恍然點頭:「
難為兩位想到此事。好,這便去。」說罷喚過家老一陣低聲吩咐,便帶著毛公薛公向胡楊林深
處匆匆去了。
  明月當頭,沿著大湖東岸蜿蜒前行,進了胡楊林深處,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在一片金紅
色的朦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隱若現,鐵馬叮咚落葉婆娑,座座庭院便如海市蜃樓一般。薛公
不禁笑道:「這上賓館清幽隱秘,倒是對老荀子脾胃了。」信陵君道:「這幾座庭院,原本是趙
王安頓各國逃亡大臣之所在。當年魏齊被范雎追殺,便被平原君塞在此處。」毛公突然一擺手
道:「不對,只怕老荀子要走!」薛公一拉信陵君道:「毛公賊耳,定有動靜,快。」
  上賓館是大莊園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牆曲曲折折圈進了一大片胡楊林,進得大門便
是若干條通幽曲徑,不經門吏引導,等閒人找不見任何一座庭院。信陵君通曉五行奇門之術,
早已熟悉其中奧妙,一進大門便領著兩人匆匆繞進了東北角一座庭院。小庭院都是竹籬做牆圓
木為門,古樸得山居一般。三人匆匆而來,卻見圓木大門洞開,院中風燈穿梭腳步雜沓,信陵
君不禁便是一陣愣怔。
  毛公大步進門笑嘻嘻拉住了一個少年:「後生呵,夜半三更忙個甚來?」
  「我師有命:天亮起程,我等正在收拾書車。」
  薛公對著正北廳堂便是一拱:「信陵君拜會荀夫子––」
  廳堂正門光當拉開,廊下風燈映出了荀子瘦削的身影:「寅時末刻,荀況自當辭行,何勞
信陵君夤夜走動也。」
  「攪擾清興,先生見諒。」信陵君當頭便是深深一躬,「無忌有棘手之難,兩公有難言之
隱,尚請先生賜教。」
  荀子淡淡笑道:「老夫惟知青燈黃卷,何有斷事之能?三位請回了。」
  「老夫子差矣!」毛公醉態十足地擺著手搖到廊下,「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
,曉得麼?老,老夫子!」
  「卻也是。」荀子目光驟然一亮,「三位請了。」
  進得書房,荀子拍得兩掌,便有一個少年僕人出來煮茶斟茶。薛公低聲道:「夫子弟子們
可知今日宴席之事?」荀子搖頭道:「潼萌是僕,非修學弟子也。老夫弟子不執雜務,不入世
俗應酬,惟學而已。」毛公指著薛公嘿嘿笑道:「你個老哥哥,不知道老夫子規矩麼?荀子教
人,講究個冥冥之志、惛惛之事。說得便是治學要專心致志,深沉其心,自省自悟,不為熱鬧
事務所亂心亂神。此所謂『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對麼老夫子?」
荀子不禁點頭笑道:「毛公說得不差。除了論學論戰,老夫從來不帶弟子入賓客宴席。今日之
事,弟子們並不知曉。」薛公不禁大是感慨:「先生清嚴若此,無愧一代大家!嘗聞昔日孟夫
子,舉凡宴會都是隨行弟子盡數出席,且位次要在陪席名士之前,當真滿得過分也。」信陵君
笑道:「孟子荀子,道不同也。孟子弱於政而強於學,治學便有霸氣。荀子強於政而弱於學,
治學便虛懷若谷。究其實,荀子學道謙遜而入世強銳,強過孟子多矣!」荀子哈哈大笑道:「
信陵君謬獎也!老夫只不想與士子們糾纏無端是非,如足下一說,老夫竟是圖謀淵深了,何敢
當之?」
  四人一陣大笑,信陵君便是鄭重一拱道:「今日議題之事,原是我客居趙國,顧忌邯鄲士
林,沒有當場立斷。食言失信,無忌委實慚愧,尚請先生見諒。」薛公接道:「信陵君也只是
給平原君留個顏面。今日邯鄲士子,大多都是平原君門客。所擬議題,自然也是平原君首肯了
。此公老邁偏狹,原本便對門客流入信陵君門下忿忿作色。慮及魏趙盟約,信陵君方才推延幾
日,先生萬莫上心便是。」毛公卻是一拍酒葫蘆笑道:「嘿嘿,老夫子何等睿智,用得你等如
此聒噪?」荀子不禁朗聲大笑:「還是毛公,不愧神生也!『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
法』,有此警語,荀況安得不悟?」
  「如此說,夫子可以留趙了?」薛公卻是釘鉚分明。
  「難也!」荀子喟然一嘆,「老夫也是趙人,投鼠者忌器,既不能長策正國,何如避走他
邦治學,或可育得一二大才,以為祖邦進言圖存也。」
  「鳥!偏是這趙國難整。」毛公笑罵道,「當年一出稷下,荀夫子便為趙惠文王進策,力
主二度變法,師法秦國徹底取締貴胄封地。嘿嘿,趙國君臣議論月餘,竟是不置可否。荀夫子
又能如何?走,走了好!留在邯鄲吃氣!」
  「報國之心,志士終不能免矣!」薛公一聲嘆息,「荀夫子不為祖國所用,卻思培育弟子
以接踵報國,赤子之心,我等自愧弗如也!」默然良久的信陵君肅然一拱道:「敢請先生立秋
之後南下,無忌決意不負先生厚望。」
  「好!老夫拭目以待也。」
  荀子一言落點,各人心下頓時舒展,縱橫笑談,竟是不知不覺地雄雞高唱了。信陵君吩咐
幾句,上賓館執事便送來了四案邯鄲最有名的胡餅羊骨湯。胡餅是胡人遠行攜帶的一種麵餅,
以鐵板或陶片燒烤而成,巴掌大小焦黃乾脆,等閒一月不霉不餿。無論放牧行軍,野炊胡餅配
以燉羊湯或馬奶子,便是一頓結實的美食。胡服騎射之後,胡人之衣食習俗大行趙國,這胡餅
羊骨湯便成了邯鄲人最風行的便捷早餐。寒涼的清晨,一鼎熱騰騰撒著翠綠小蔥的雪白羊骨湯
呼嚕嚕下肚,再大嚼兩個焦黃乾脆的胡餅,發一出通身細汗,頓時人人精神大振。
  信陵君拭著額頭汗水道:「先生且與毛公薛公盤桓,我去見平原君了。」
  荀子便是一拱手:「公子但去,老夫正要與兩公手談一番。」
  卻說昨夜信陵園散場,平原君聽了門客總管毛遂的一番稟報,心下大是憋悶,一夜不能安
枕,聽得樓頭五更刁斗打響,便到胡楊林下跑馬練劍去了。
  去歲冬日,呂不韋特意請見,給平原君秘密建言:目下秦國利市最大,呂不韋欲借嬴異人
之力進入秦國經商,所得利市願與平原君均分;呂不韋所求者,便是請平原君解除禁錮,允准
嬴異人以自由身在邯鄲交往走動。平原君一番思忖,當晚便進了王宮請見趙孝成王,秘密會商
一個時辰,次日便答應了呂不韋所請。平原君與孝成王的謀劃是:呂不韋入秦經商,可給趙國
府庫平添一大筆歲入;讓嬴異人自由交往,既無損於趙國,又能試探秦國動靜。這便是將計就
計。平原君的最大期望是:秦國聞風而提出要嬴異人回秦,趙國便能藉機與秦國重開會談,打
開長平之戰後的對抗僵局。畢竟,秦國之強大已遠非昔日,趙國硬生生將這座大山扛在自己肩
上,山東六國也未必領情。當年趙國在長平浴血抗秦,山東五國卻落井下石,無論趙國如何苦
苦相求,糧草援兵都一概沒有。直到白起死去秦軍兩敗,五國才在盜竊兵符的信陵君感召下出
兵「救趙」。僥倖戰勝,便又一片鼓噪,紛紛將自己當做了趙國的「存亡恩邦」。趙王負氣,
平原君寒心,便沒有給信陵君封地,不想竟惹來天下同聲譴責,儼然趙國欠著山東五國的救命
大恩一般。如此山東,趙國朝野早已寒心透了!若能與秦國重新媾和,天下便是秦趙兩強並立
,瓜分山東五國,與趙國沒有任何損傷,何樂而不為?再說,人質的價值便在於使對方有所顧
忌,當真將這個人質囚禁死困,使對方無望救回人質而放開手腳大打,豈非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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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3:33 |只看該作者
  誰想,這個嬴異人解困出山,卻改名「子楚」在邯鄲交遊,短短幾個月竟頗有聲名。按照
平原君本意,嬴異人出名能引起秦國注意,原是好事。可這嬴異人竟與信陵君攪在了一起,平
原君便大大的不是滋味了。
  無論如何,信陵君是當今山東之柱石,是唯一真正體察大局的威望名臣。有信陵君在,至
少魏趙兩大國的盟約不會解體。雖然魏王嫉恨信陵君,而信陵君只能暫時的客居趙國,但在事
實上,誰也不會將信陵君做白身士子對待。因為山東六國都明白,但有危機,信陵君的威望與
號召力便是無可匹敵的。正因了如此,趙國對客居邯鄲的信陵君不能不禮敬有加。可是,平原
君內心卻總是有著幾分顧忌,時常的忐忑不安。
  平原君深深知道信陵君對魏國的堅貞。當趙魏利害衝突之時,信陵君絕然會堅定不移地為
魏國謀劃,而絕不會將三晉當作一家。魏趙韓三家分晉一百多年來,血肉相爭者多,同氣連枝
而結盟者少。基於這一根基,平原君對信陵君始終保持著應有的警覺。
  同為戰國四大公子,信陵君入趙而使平原君光芒大減,平原君總覺得不是滋味。尤其是門
客紛紛投奔信陵君,自己的士林聲望急劇下降,平原君最為惱火沮喪。然則惱火歸惱火,
  沮喪歸沮喪,戰國之世便是這等自由奔放,合則留不合則去,你卻又能如何?既無力改變
,又不能得罪,一陣憤懣之後,平原君也就放開了,對門客士子任其來去,對信陵君聽之任之
。惟有一條不能懵懂,這便是不傷及趙國利益。
  誰想恰恰便在此時,這個子楚卻成了信陵君的座上賓,平原君心下頓時一個激靈!萬一子
楚做了信陵君與秦國秘密聯絡的通道,趙國豈非大大麻煩?從大局著眼,趙國是不允許山東任
何一國與秦國單獨溝通的。只有趙國,只有付出了近百萬生命鮮血從而抵擋了秦國風暴的趙國
,才有以山東六國宗主國的資格與秦國談判斡旋。一番思忖,平原君便與毛遂等一班心腹門客
商議,要在掄材大典時試探信陵君。
  這個試探,便是策動趙國士子提出論戰議題:何以重振合縱抗秦,進而振興六國?平原君
要看的是,信陵君將如何在這個關乎六國存亡的重大議題上說辭?無論其說法如何,只要信陵
君說辭一出,便是趙國遊說策動六國的最佳時機,重振合縱的聲勢一旦形成,便會構成逼迫秦
國媾和的巨大壓力!再加上這個人質子楚的誘惑,秦國便會處於極為被動的態勢。同時,抗秦
議題對這個子楚也是當頭一記警鐘。如此一箭三鵰,平原君自然很是滿意這個謀劃。
  不成想,信陵君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擱置了議題,平原君心下頓時一沉。儘管幾個心腹門客
都說,信陵君是為了搪塞老荀子才不做決斷的。平原君卻大不以為然,認定信陵君恰恰是搪塞
趙國,搪塞平原君才如此做法!信陵君的威望根基,便在重信義敢擔當,既言明請老荀子點題
,能出爾反爾麼?臨時擱置,只能是顧忌趙國顏面,顧忌平原君顏面,豈有他哉!讓平原君警
覺的是,信陵君此舉究竟有何圖謀?
  此君客居趙國已經五年,魏國依然冷淡如初,絲毫沒有請他返國之意。以信陵君之文韜武
略,客居他國尚且養士三千,能耐得這般寂寞?設身處地去想,信陵君的最佳出路便是早日回
魏國秉政,若魏國權力在信陵君之手,天下完全可能是另一番格局,至少山東六國定然是另一
番格局!這種格局是趙國所不願意看到的,也是平原君所不願意看到的。以魏國之根基實力與
地利,一旦有英主能臣,便必將成為中原軸心,其時趙國地位必然大大衰落。而有權力在手的
信陵君斡旋天下,平原君也必將更為黯淡。
  當初,信陵君統率六國聯軍戰勝凱旋之時,平原君與孝成王叔侄已經將未來格局看破,也
才有了那番奇特應對––不實封信陵君土地人口,卻又像神一般供奉著這位功臣。前者怕他羽
翼豐滿,後者卻是做給天下人看。這便是趙國樂意重金供奉信陵君的真正緣由,也是孝成王與
平原君的最大機密。明知此等作為有負信陵君,平原君卻是毫無愧色––為了趙國的根本利益
,他只能如此。平原君相信,若是信陵君處在自己的位置,也會同樣如此做法。
  以信陵君之能,不可能體察不出其中奧妙,也不可能不向重回魏國的煌煌目標全力靠近。
然則,五年之中,信陵君卻始終沒有「出格」動靜,趙孝成王與平原君一時鬆了心神,竟是疏
於防範了。如今看來,信陵君果真要動了。否則,斷不可能在關乎邦交走向的「士論」大題上
擱置趙國動議。可是,動向目標何在?平原君一時竟揣摩不出個所以然。
  「稟報主君:信陵君拜會!」門客總管毛遂大步匆匆報得一聲。
  「噢?」平原君驀然回身,「人在何處?帶門客幾多?」
  「單車一人,已到府門。」
  「好!你立即出迎,親自駕車將信陵君接到弭兵亭。」
  毛遂快步而去,片刻之間便駕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入府,直向林間草地的大石亭駛來。軺
車停穩,毛遂便來扶信陵君下車,信陵君卻指著亭額三個大紅字笑道:「弭兵亭,何時建造?
」說著便一步下了軺車。毛遂笑道:「長平大戰後,平原君有感於生民塗炭列國旁觀,故建此
亭,以明息兵之志。」「想起來也。」信陵君恍然點頭,「正是那時,先生脫穎而出,一劍庭
逼楚王會盟出兵,無忌佩服!」毛遂拱手一禮道:「公子天下柱石,正當重振合縱中興六國,
何獨重子楚迂腐之論也!」信陵君不禁呵呵一笑:「昔年,先生鼓動平原君建這弭兵亭,也是
迂腐麼?」毛遂慨然道:「此一時,彼一時,公子當體察大勢而後斷。」信陵君悠然一笑:「先
生以為,大勢要害何在?」毛遂毫不猶豫接道:「秦國獨大,六國皆弱,結眾弱以抗獨霸,大
勢之要也。」信陵君笑道:「蘇秦以來,六國斷續合縱八十餘年,卻是癒合愈弱,先生以為因
由何在?」驟然之間,毛遂語塞,紅著臉道:「此中因由,在下卻是沒有揣摩得清楚。」信陵
君不禁一陣大笑:「老話一句,此一時彼一時也,合縱並非萬年良藥,也該有條新路子了!」
  「新路何在?願君教我。」服飾整肅的平原君在亭下遙遙拱手。
  毛遂笑道:「兩公子且入亭敘談,我去備酒。」便匆匆去了。
  「請君入座。」平原君笑得分外爽朗,待信陵君進亭入座,便落座正色道,「趙王之意:
若能重開合縱,趙國便欲請君為王命特使,斡旋天下會盟,功成之日,趙國力促君為六國丞相
,便如蘇秦在世也!」平原君慷慨一句,語氣竟分外地誠懇親切,「為弟思忖,此乃姊夫回魏
執政之最佳途徑,姊夫以為如何?」
  「趙勝呵,你叔侄果真期望我回到魏國?」信陵君淡淡地笑了。
  「姊夫何意?趙國若有不周,但請明言。」
  「逢場作戲,趙勝長進了。」信陵君冷冷一笑,「你我皆過花甲之年,自少時便縱橫邦交
,成名於天下,些許小伎也能障眼?趙國若當真想無忌回魏,何須如此雲霧大做?只以『不再
援手』對魏國施壓,無忌便可重回大梁也。無忌領政,力促魏國再度變法,中原便是趙魏兩強
並立結盟之格局,其時秦國奈何?此等大局大計,你叔侄當真揣摩不得?非也。為維持趙國山
東獨強,你叔侄寧願無忌老死趙國!」
  平原君大是難堪,面色時紅時白,卻是無言以對。正在這尷尬沉默之際,毛遂領著兩名僕
人送來了酒菜。平原君頓時舒緩,指點石案笑道:「姊夫,熱甘醪,甘醪薛打得,先來一碗!
」信陵君說聲好,便逕自舉碗汩汩飲下。旁邊毛遂看在眼裡,便立即為信陵君再打滿一碗,又
是肅然一躬:「敢請信陵君指點:昨夜所提三題,君似對弭兵議題有所偏愛,不知因由何在?」
  信陵君明知這是毛遂代平原君說話,也不辯駁偏愛之說,只悠然一笑道:「弭兵之議,人
皆以為虛妄而不切時務之要害。實則大不然也。方今天下塗炭,生民厭戰。山東士林若能大起
弭兵議論,六國官府隨即大舉呼應。足下試想,其勢如何?」
  「出其不意!好!」毛遂目光炯炯地一拍掌,「撂給秦國一個火炭團:他要加兵山東,便
是天下公憤,激我合縱立成!他若息兵,便是給我變法富強之機遇!」
  「若公然高喊重振合縱,又當如何?」
  毛遂紅了臉,聲音也低了下去:「以此想去,公然昌明重振合縱,便是給了秦國大舉整軍
經武的口實,似對山東不利。」
  「毛遂真名士也!」信陵君哈哈大笑,逕自揚長而去。
  小暑大暑一過,立秋便接踵而至。立秋之日,最大的忌諱是雷、雨、風。中原三諺說得便
是這三樣禁忌。一云:「立秋一雷,晚禾折半。」二云:「雨打立秋,多澇不收。」三云:「秋
日一風,田土乾底。」年年歲歲立秋日,朝野臣民盼得便是個風和日麗。
  今歲立秋恰是如此,清晨太陽上山,天空便是萬里碧藍,邯鄲城便平添了三分喜慶。卯時
剛到,通往信陵園的大道便是車馬如流,服色各異的士子們從邯鄲的大街小巷淙淙流入此時已
顯得狹窄的六開間大門,流入湖邊那片金色的胡楊林,人頭攢動,衣袂相聯,熱鬧得大市一般
。胡楊林的空闊處早已闢成了一個方圓百十丈的大會場,正北中央一座竹木高台,十二個斗大
的鮮紅木字高懸在台額與兩側,台額是「立秋掄材」,東首是「論戰無道」,西首是「文野有
法」。高台西角矗立著一座丈餘高的木架,架上一面牛皮大鼓,兩名紅衣司鼓雄赳赳立在兩旁
,竟與當年稷下學宮的論戰大會一般無二。
  鼓報辰時,司禮薛公走到台中高聲一呼:「秋日辰時,掄材開典,士子明誓––」隨著話
音,大場中的千餘名士子從木墩整齊站起,肅然拱手向天高誦:「昊天在上,違心之言,天地
誅之!」便齊刷刷落座。薛公又是長聲一呼:「祭酒入席––」便見鬚髮灰白清健旺的荀子
從大屏後穩步走出,被信陵君的執事門客引入中央大案前就座。
  祭酒者,原本是遠古時期饗宴時酹酒祭神的長者。舉凡村社大宴,必公推一位年高望重的
老人在天地神位前代村社眾人灑酒祭拜,此人便呼作「祭酒」。進入春秋,「祭酒」便漸漸成
為各業團體領頭人的稱謂,儘管還不是官府職爵,卻是行業團體公認的威望長者。戰國之世,
士人大起,士林聚宴之「祭酒」便成為最引人關注的人物。此人未必一定要年歲最大,卻一定
要是自成一家且為士子們服膺的學問大師。一旦做了「祭酒」,也不再僅僅是宴會祭酒而已,
而是事實上的士林領袖。荀子之學問、見識、人品盡皆為人稱道,在稷下學宮時曾三為「祭酒
」,齊國將其等同於上大夫職爵,事實上便是稷下學宮的學宮令。因了荀子在稷下學宮的巨大
聲望,自然便毫無爭議地做了這次大論戰的祭酒,坐鎮論壇,仲裁可能出現的糾葛,掌控論戰
進程。
  荀子入座,場中變肅靜了下來。薛公便又是一聲高呼:「東君入席––」隨著呼聲,便有
執事門客領著信陵君與平原君走出,在高台東側的兩張大案前入座。
  「祭酒宣題––」
  荀子從座中站起高聲道:「諸位同人,今秋掄材論戰,議定論題為:天下多難,當否弭兵
息戰?在座士子或以邦國為本位,或以學派為本位,出一人闡發;邦國學派但有持論不同者,
盡可單獨上台駁論。高下文野,惟任天下士子公議也!」
  「掄材論戰起––」
  薛公一聲高呼,兩名鼓手便隆隆擂動牛皮大鼓。三通鼓罷,前排便有一個三綹長鬚大紅長
袍的中年士子走上了高台,一拱手高聲道:「諸位同道,在下環淵,稷下學宮法家士子,師從
慎子門下。我等稷下士子以為:今秋論題荒誕虛妄,實為不著邊際之空談!弭兵之論,自春秋
宋國之華元、向戍奔波首倡,至今已經三百餘年,何曾有過一日弭兵?便是華元向戍的弭兵之
會,也是晉楚爭霸兩敗俱傷,尋求喘息而已!息兵止戰未滿一年,晉國便恢復四軍;未滿三年
,楚國便大攻鄭、衛兩國,次年晉楚便是舉國大戰!三十年後,諸侯不堪刀兵連綿,便有十三
國弭兵大會。然便在弭兵八年之後,天下戰端再起,弭兵終成空文!春秋尚且如此,方今戰國
大爭之世,舉國大戰如火如荼,我等士人不思變法圖強之道,卻來空談息兵止戰,匪夷所思也
!兩位東君名重天下,荀夫子更是當今大家,三為稷下學宮之祭酒,竟能點此議題以為掄材,
實乃滑稽笑談也!我等不屑此等海外奇談,告辭!」說罷大袖一揮逕自下台,連台上三老看也
未看一眼。
  台下頓時嘩然一片!自來論戰再烈,卻也從來沒有過對論題本身大加撻伐。今日第一人便
直指論題發難,且直名指斥信陵君平原君與荀子,確實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局面。發難者又是
赫赫大名的稷下學宮元老級法家大師慎到門下的老弟子,更見非同尋常。這環淵名望雖遠不如
荀子,卻與荀子是同輩學者,也算得是天下名士了。稷下學宮士子們兩三百人都在會場中心,
若當真隨他退場,豈非未曾論戰便是一場「虛席」醜聞?一時之間,士子們便亂了起來。
  「諸位同人,我有異議!」場中一個身著寬大黑衣者霍然站起,一聲高喊場中便靜了下來
,正在騷動猶豫的稷下學宮士子們也頓時站住不動了。依著論戰傳統形成的習俗,但有敵手提
出異議,發論方便須應戰,若要脫身,便得先行認輸表示折服,否則便會被公認為不堪禮儀之
人,為士林所不齒。黑衣士子高喊異議,便是公然宣戰,稷下士子豈能就此便走?
  「在下秦士子楚。」黑衣人也不上台,只站上座墩向四周一拱手,「弭兵之題,當初由在
下動議。東君與各方磋商採納,子楚以為,極是妥當!春秋戰國以來,刀兵不斷,息兵呼聲也
從來未斷。兵爭愈演愈烈是事實,非兵之論接踵而起也是事實!老子以兵為不詳之器,惡之。
墨子大倡兼愛非攻,呼籲天下太平。吳子列暴兵逆兵,指斥兵災。孟子說,春秋無義戰。尉繚
子直言,兵為凶器,戰為逆德。司馬穰苴則說,國雖大,好戰必亡。更有諸如華元向戍一班志
士仁人奮勇奔波,大呼弭兵不止!凡此種種,弭兵何錯?至於方才環淵所言,弭兵之論荒誕虛
妄不著邊際,大謬也!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謂自然?生民性命,
萬千家園,世人大同,向善安樂也!敢問環淵:法家變法圖強,所為何來?不為庶民康寧,不
為邦國富庶,不為天下太平,何人要爾等變法!至於能否弭兵,如何弭兵,正賴我等熱血士子
為天下謀劃:或以戰止戰,或以義兵蕩暴兵,或以我等熱誠奔波弭兵之會。總歸是要天下弭兵
,庶民太平。稷下環淵身為赫赫法家名士,束手無策倒也罷了,反來指斥弭兵之論荒誕虛妄,
倒是當真令人汗顏也!」
  「子楚之論,居心叵測!」環淵直指高高站在人海中的子楚,「爾為秦士,分明要借弭兵
之論迷惑山東,使六國息兵偃戰,聽任秦國宰割,何其陰鷙也!」
  「論戰誅心,非正道也!」子楚遙遙一指環淵,「弭兵息戰,包容天下,秦國何能自外?
敢問環淵:子楚說過秦國不在弭兵之列麼?除非夫子自甘陋習,依然將秦國看作中原異類,否
則,斷無次等推理。」
  「吾觀子楚,終是為秦國說話!」稷下士子群中霍然站起一人,「環淵學兄雖有偏頗,終
不為過。長平大戰後秦趙俱弱,譬如當初之晉楚兩霸也。當此之時,子楚出弭兵之議,分明是
要為秦國爭得喘息之機!」
  「我等贊同!」稷下士子一片附和。
  「掩耳盜鈴,今日始聞也。」子楚一陣哈哈大笑,「長平大戰秦國勝,合縱救趙六國勝。
結局並非秦趙兩弱,而是七國俱弱。若論實情,只怕秦國之疲弱,尚稍好於山東六國也。秦國
固需喘息,六國便不需喘息麼?審時度勢,此時縱然六國合縱攻秦,依然是無分勝負兩不奈何
。更有甚者,若內政不修而致庶民饑荒離亂,不定哪國便有滅國之禍!當此之時,縱有爭雄之
心,何如各方先行息兵止戰休養生息,恢復國力之日,再堂堂正正決戰疆場?」
  「如此說來,弭兵終是虛妄!」
  「稷下名士,何多迂腐也?」子楚冷冷笑道,「弭兵者,天下自救之道也。兵爭者,天下
王霸之道也。一張一弛,輪迴不止,人世之鐵則也。子楚倡弭兵,不敢聲言永世弭兵,卻依然
力主目下弭兵。爾等稷下名士,既不敢面對生民苦難而主目下弭兵,又不敢正視將起之兵爭而
指斥弭兵虛妄。譬如人之肚腹,吃了瀉,瀉了吃,永無休止也。以君之論,吃了又瀉,何如不
吃?瀉了又吃,何如不瀉?果真如此,安得人世生生不息也!」
  「采––」整個會場可勁兒一聲喝采,趙國士子群猶為響亮。
  環淵面色頓時張紅,思忖片刻昂昂拱手道:「今日之論,算我等敗君一合!」說罷一擺大
袖落座,稷下士子群也紛紛落座,會場頓時整肅下來。
  「我有一說,求教諸位。」會場中心的趙國士子群中走出一人大步上台,拱手高聲道:「
在下毛遂。我等趙國士子以為:弭兵之論,當看時勢,時也勢也,可也不可也!今日時勢,七
強傷痕纍纍,列國萎頓不堪,天下生民苦若倒懸。再起兵爭,便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我等士
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亂世開太平!弭兵之會,此其時也!趙國士子呼籲:今秋
掄材論戰,天下士人當大倡休戰,力促七國行弭兵會盟,解民倒懸,天下生息!諸位以為如何
?」
  「采––」趙國士子群排山倒海般呼嘯一聲。
  合縱敗秦之後,毛遂大名早已隨著「脫穎而出」的成語與劍逼楚王盟約出兵的故事傳遍了
列國,山東士子們都知道他做了平原君的門客總管,為平原君斡旋一應大事,與當年孟嘗君的
門客總管馮驩一般模樣。今日毛遂出面以趙國士林的名義倡言,顯然便是代平原君說話,也就
是代趙國說話。目下趙國是山東屏障,趙國倡行息兵,他國如何能有爭議?戰國士子們都與本
國權力層盤根錯節,對本邦利益心中有譜,一看趙國士林拿出定見,便不再猶豫,齊齊地喝了
一聲采,到邯鄲遊歷的散士們也紛紛呼應,場中便是此起彼伏的喝采叫好聲。
  此時惟有稷下學宮的士子群沉默著。稷下學宮雖已衰落,但仍然是各種純學問派別的淵藪
之地,保持著疏離仕途而專心治學的百年傳統。今歲稷下士子們大舉入趙,原本也是提出了一
個大大的文明論題––人性善惡,要為天下廓清一個最根本的界限。然則幾番論戰,他們的學
問心法已經被攪得鬆動了根基。尤其是祭酒環淵被那個子楚問得無言可對,儘管內心不服,畢
竟承認了失敗。如今趙國士林出面呼籲,天下士子盡皆響應,稷下士子群能佯裝不睬麼?再說
,弭兵之論若能形成聲浪,總是人心所向,素來有天下胸懷的稷下學宮士子群如何能漠然置之
?聲浪掀起之時,士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環淵。環淵目光一掃,見士子們紛紛點頭,便
跳上座墩向主台遙遙拱手高聲道:「弭兵之議,稷下士子贊同!」
  「我等贊同––」稷下士子群一片呼應。
  高台上的荀子看看信陵君與平原君,三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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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3: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白露時節,呂不韋回到了邯鄲。
  一過朝歌河段,各種傳聞便紛至沓來,最多最活的便是有關子楚的故事。呂不韋大是振奮
,立即吩咐鼓帆快槳,兩三個時辰便到了白馬津渡口。拋錨停泊,呂不韋上岸登車,便於當夜
初更時分進了邯鄲的胡寓雲廬。未曾沐浴梳洗,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駕車去接嬴異人。不想
一個時辰過去,越劍無才匆匆回來,稟報說公子出去與一班士人夜飲了,他等候得半個時辰,
那名老內侍卻來說公子可能不回來了。呂不韋呵呵笑道:「成名士了,應酬多了,好事呵。走
,去看看毛公薛公。」
  毛公正在薛公家飲茶閒話,突見呂不韋風塵僕僕而來,不禁便是喜出望外。薛公喊出夫人
一番吩咐,片刻之間便是滿蕩蕩三案接風酒菜擺上了廳堂。三碗熱騰騰甘醪下肚,毛公便繪聲
繪色地說起了子楚論戰的情景,薛公時而打幾個補丁,未過片時,便將年來子楚發奮的諸般情
形說了個八九不離十。呂不韋大是感慨,一拍案舉起大碗道:「兩公樹人於落拓不濟之時,發
才於平庸萎縮之日,真義士也!不韋敬兩公一碗!」大碗一揚,便汩汩飲了。薛公慨然道:「
我等避禍他鄉,自甘市井風塵,若非呂公宏圖大謀,何得重入士林也!」毛公晃著空碗笑道:
「嘿嘿,我等何足掛齒。要說還得說嬴異人那小子可造!一教便會,一點便透,錦衣玉食,高
車駟馬,嗨嗨,還當真有一番氣象,成了個人物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好!只怕此子不是
個人物,是個人物便好說。」薛公向毛公一搖手:「先別亂岔,聽呂公說說咸陽情形。」呂不
韋悠然一笑,便將大半年來在咸陽的諸般周旋大體說了一遍,末了道:「歸總說,咸陽時勢仍
在兩可之間。以我揣摩,老秦王對嬴異人已經上心,然不會拿一個身在敵國的人質公子做孤注
一擲。也就是說,秦國宮廷必定同時在其他王子中遴選儲君。嬴異人能否成事,還需我等全力
周旋。」薛公沉吟道:「以老夫忖度,老秦王明知嬴異人安然在趙,而不以邦交途徑索回公子
,無非便是顧忌趙國開價過高。若是別國,定然早就軟硬兼施了。老秦王不動聲色,委實老辣
也!」毛公拍案笑道:「老辣個鳥!秦趙血海冤仇,老嬴稷敢提索回人質,只怕平原君叔侄便
要提割讓崤山函谷關!嘿嘿,趙勝這老小子不怕嬴異人成名,分明便是要餵一口肥豬好要高價
!老哥哥說得也是,老嬴稷是老辣,寧可不要這個王子,也不尿趙國這一壺。鳥!這便是君王
,生生的鐵石心腸也!」「粗也粗也。」薛公皺著眉頭搖搖手,「老夫以為,此事要害在兩處
:一則是公子成名成事以增身價,二則便是如何返秦?目下看來,成名成事不難,只怕後來最
大的難處便在回秦。」
  「兩公所言極是。」呂不韋思忖道,「回秦事我來謀劃。兩公只管讓公子借弭兵之議,有
所作為便了。」
  「嘿嘿,老夫還得說一句。」毛公聳動著一雙白眉,「這小子近日來可是有些神不守舍,
老夫給他擬的新說辭,三日還不順溜。」
  「你是說嬴異人?」薛公驚訝了。
  「不是這鳥人還能是我!」毛公一瞪眼便紅了臉。
  「毛公可人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十年落難,一朝成名,招搖分心也是再所難免也。
不韋明日便找他說話。」
  「如何?異人公子不知道呂公回來?」薛公又驚訝了。
  「我是晝夜兼程,他如何知道。」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業已四更,告辭。」起身便去了。
  回到雲廬,呂不韋頭暈腿沉很是疲憊,倒身臥榻便是呼呼大睡,直到次日正午方才醒來。
走進連接寢帳的浴房一看,碩大的紅木盆中已經備滿了騰騰熱水,伸手一試,竟是涼熱得當,
立即丟開寬大睡袍躺了進去,浸泡得小半個時辰,精神頓時振作,長髮拭乾,穿上細布內衣,
外罩一件輕軟的苧麻長夾袍便出了寢帳。方到前廳,便見一案酒後美食已經擺置就緒:一摞焦
黃的胡餅,一盆脂玉般的牛骨茶,一盤肥白的蒸蔓菁,一盅碎綠的胡荽。鮮香實惠,卻是這胡
寓的名吃,時人呼之為「蔓菁牛茶餅」。牛骨茶者,乃胡人以牛骨湯與牛油為基,配以舂麥麵
與北地粗茶炒製而成乾粉,俗謂「炒油麵」,食前加水煮開,便是香濃異常強身健胃之湯食。
胡人但出遠門,三隻皮囊必備,這便是馬奶子、牛骨茶、胡餅乾肉。馬奶子隨時解渴,牛骨茶
與胡餅乾肉,則是紮營野炊的正食。胡服騎射之後,趙人一應接納了胡人的簡便衣食習俗,牛
骨茶便經趙國而傳入中原,後世廣為流傳。蔓菁則是中原胡地都有的根菜,與蘿蔔並稱。《詩
》云:「采葑采菲。」這葑便是蔓菁,菲便是蘿蔔。後來呂不韋在《呂氏春秋.本味篇》中說
:「菜之美者,具區之菁。」後世杜甫亦云:「冬菁飯之半。」說得便是蔓菁可以頂糧食。這是
後話。胡荽卻是西方胡人一種有奇異香味的菜,莖葉翠綠細嫩,些許碎葉入湯,牛羊之腥膻大
減,美味益增,胡人便直呼為「香菜」,中原人卻稱之為「胡荽」。
  呂不韋熟悉胡人風習,便將一撮翠綠的胡荽撒在熱騰騰的牛骨茶上,大喝一口牛骨茶,大
嚼一口脆黃胡餅,一大盆呼嚕嚕下肚額頭便是津津熱汗,再捧起一支肥白勁韌清淡爽口的蒸蔓
菁吞下,通身便是舒坦無比。
  「先生,我已去過秦寓,公子尚在酣睡。」
  呂不韋驀然回身,見越劍無一副難堪神色不禁笑道:「夜來聚酒,貪睡也是常情。」越劍
無卻道:「我已問過侍女,公子五更天方回,根本沒飲酒。」呂不韋笑道:「走,我去看他。」
稍事收拾了衣冠,便由越劍無駕著緇車直奔邯鄲吏士坊而來。
  邯鄲城原本格局粗放,除了王城獨居正北,其餘士農工商與胡人流民自由雜居,大街小巷
交錯無序,腥膻瀰漫,是天下有名的「亂邦」。武靈王變法之後趙國富庶強盛,城郭幾經修葺
整治,格局也漸漸整肅起來,全城大體形成了北王城、東吏士、南工商、西農牧的格局。這吏
士坊便是大小官吏與士子們的居住區,北望王城南臨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實在是邯鄲城內最
好的坊區。去冬呂不韋回鄉之前,便在吏士坊給嬴異人買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三進庭院,嬴異
人禁錮解除之後已經搬了進來。越劍無車技精熟,輕盈地拐過兩個街口便到了這條幽靜的石板
巷。巷中共有四座府邸,最深處的一家便是嬴異人庭院。方到門前,正有三五輛軺車駛出車馬
場,遠遠便聽見了駕車者的說話聲。
  「這個子楚也忒迷糊,日頭偏西了還睡,比信陵君都難見!」
  「怪也!這子楚原本很勤謹的,如何突兀便輕慢起來了?」
  「人一成名,勢派便大,懶得見我等,還能有甚!」
  「狗屁公子!一論成名,未必便是真本事!」
  一陣笑罵聲隨著轔轔車輪飛出了石板巷。呂不韋從車窗探出頭來著意望了一眼,見都是幾
個年輕士子,不禁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越劍無剛剛將車停穩,呂不韋便一步跨了下了徑直到了
兩開間的門廊。府邸僕人是荊雲精心遴選,都識得呂不韋,見越劍無駕車來到,門房僕人早已
經迎到了階下。
  「公子昨夜幾時回來?」呂不韋當頭便是一問。
  「寅時首刻,雞叫兩遍。」
  「幾日了?」
  「十三日,早則夜半,晚則五更。」
  呂不韋大袖一拂逕自跨進了門檻。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庭院,幾棵黃葉飄零的老樹下,卻見
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正在北屋廊下遙遙向西側招手。呂不韋回頭打量,那個已經變得白皙豐
滿的中年侍女正在一棵老樹下的石案上擺弄收拾一件物事,竟是沒有看見。老內侍蒼老尖銳的
嗓音便喊出了聲:「少使,備沐浴了!」中年侍女驀然回身應得一聲,便急匆匆到正屋去了。
  「敢請家老通稟:呂不韋拜會公子。」
  「呵,恩公到了。」老內侍顫巍巍一躬滿臉堆著笑意,「請廳中入座,老朽煮茶。」
  「不用煮茶。」呂不韋一擺手進了正廳,「家老請坐,我有幾句話問。」
  「不用,站著方便,恩公但問便了。」
  「公子連日晚歸,白日高臥,是何因由?」呂不韋淡淡地笑著。
  「恩公––」老內侍一陣木訥,兩道白眉猛然聳動起來面色張紅粗重急促地喘息著,「恩
公呵,你便勸勸公子了!老朽跟隨公子二十餘年,沒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也!如此下去,公子
便要毀在邯鄲了,還回甚個秦國?老朽心痛啊––」
  「家老莫急。」呂不韋扶住只要跪拜下去的老內侍,「你只說甚個因由便了。」
  「只可惜老朽不知呵。」老內侍唏噓拭淚,「公子出門,素來都是武僕一人駕車跟隨。旬
日以來,老朽只聞公子每夜必出,飲酒一通,便下令武僕駕車原地等候,而後便獨自一人出酒
肆去了。如此三五日,老朽心急,便暗中跟隨公子要看個究竟。不想老朽遲笨,被公子在酒肆
外覺察。公子發怒,一頓皮鞭打得老朽差點走不回來––恩公呵,老朽急,可老朽不知道因由
也!」
  良久默然,幾乎永遠都是一團春風的呂不韋漸漸沒有了笑意。老內侍悄悄捧來煮好的茶汁
斟好,見呂不韋依舊石人般佇立沉思,張嘴想說幾句,終是沒有開口便悄悄去了。正在此時,
木屏後一陣拖沓的腳步聲,一人寬袍大袖披散著濕漉漉的長髮走了出來,當頭便是一躬:「先
生久候,恕異人不周了。」
  呂不韋不禁驚訝了,這是嬴異人麼?雙眼紅腫腳步虛浮神色恍惚,連說話都沒了力氣.呂
不韋記得清楚,便是當初困窘之時,嬴異人眼中也時時閃爍著困獸猶鬥的賊亮光芒,言談舉止
在絕望中透著一種苦苦支撐的淒然的力。便在立秋論戰之時,此子還是生氣勃勃。如何短短半
月之間便萎靡如此?思忖之間,呂不韋又浮現出了平和的微笑:「公子交遊日多,疲累也是尋
常,瑣碎禮儀不必上心。」說罷逕自入座西側客位笑道,「如何?這裡還住得慣麼?」
  「甚好。」嬴異人淡淡一句,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便在呂不韋身旁案前落座,「先生商旅
勞頓,異人本當為先生洗塵,奈何晚間又有酬答,先生見諒了。」
  「晚間酬答,卻是何人?」
  「噢,平原君門下毛遂,大約還有那個環淵。」
  「三日前,毛遂代平原君出使燕國,回到邯鄲了?」
  「如何如何?毛遂不,不在邯鄲麼?」嬴異人大是困窘,滿臉頓時紅布一般。
  呂不韋笑意倏忽褪去,輕輕叩著大案道:「我等大事正在要害之際,不韋從咸陽歸來,正
待與公子計議諸多事端,公子卻不聞不問,當真匪夷所思也!不韋生為商賈,素來不喜臨大事
而心猿意馬。公子如此神不守舍,究竟所為何事?若能明告,不韋自信世間無不解之難題。若
是公子心志頹喪,或自感功成名就而甘於安居趙國,不韋便從此退身,只做從來沒有識得公子
便了。」
  「先生––」嬴異人唏噓伏案,「先生救我於將死,異人安能忘懷?」哽咽間一拳砸案,
「先生啊,我中邪也!」便是放聲大哭。
  待嬴異人哭聲稍緩,呂不韋便是一聲嘆息:「王子王孫,心多悽苦也!公子少年入敵國為
質,無天倫之親,無親友之誼,無可做之事,無常人之樂,形同幽禁,孤獨困頓。唯一能做的
,便是抵押生命,淒涼憂憤處,實非尋常人所能體味矣!目下形似伸展,實則漂泊難定,公子
便生空蕩蕩無處著落之傷感。不韋粗疏,竟未曾體諒,實在有愧也。」
  「不!不!」嬴異人哭喊一聲,「先生,我中邪也!定是上天派她來也!」
  思忖一陣,呂不韋走過去扶著嬴異人坐好,輕輕拍著他肩頭撫慰道:「公子莫得傷感,你
只說出甚事,但有不韋,萬事可解。來,慢慢說。」嬴異人住了哭聲,接過呂不韋遞過來的茶
水咕咚一口,抹抹淚水長吁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
  半月之前的一日夜晚,嬴異人與薛公毛公一道拜訪信陵君,茅亭風燈下飲宴敘談,評點天
下兵法。這本是毛公謀劃,意圖便是讓嬴異人拜個兵學大家為師。信陵君卻是坦蕩豪爽,從太
公呂尚的《六韜》說起,逐一地評點了《孫子》《吳子》《孫臏兵法》《司馬法》,精當簡約
,處處透著深邃。嬴異人大是敬佩,便謙恭地提出想借抄信陵君自己撰寫的兵法。不料,信陵
君卻是一陣大笑:「老夫一戰而得虛名也!若是戰勝白起尚有一說,偏偏只勝得王齕王陵之輩
,何敢自認兵家?不提兵法也罷!」連說飲酒,竟是避開了這個話題。
  那夜散席,嬴異人心下便有些煩悶,覺得自己與六國人士終究是隔膜一層。趁著濃濃的酒
意,嬴異人便驅車到了南城大湖邊,將緇車停在湖畔大道,便逕自搖進了那片紅濛濛的胡楊林
。走著走著,嬴異人突然一陣愣怔,釘在林間挪不開腳步了––
  秋月之下,胡楊林深處飄來了奇妙的樂聲。沒錯,是秦箏,魂牽夢縈的秦箏!蒼涼悠遠激
越悲愴,直讓人熱血沸騰!驟然之間,嬴異人淚如泉湧,一聲長喝便放喉唱了起來。沙啞的吼
聲破空迴盪,和著沉沉秦箏迴旋在寒涼的秋夜。便在嬴異人如癡如醉地吼唱時,箏聲卻突然沉
寂了。長風掠林,嬴異人頓時渾身發軟,倒在了飄零飛舞的落葉之中。良久醒來,他覺得整個
身心空蕩蕩地只要飛將起來,朦朧之中又低聲哼起了那首老秦歌謠:「北阪有桑,南隰有楊。
有車轔轔,遠別我邦。黑髮老去,烈士相將。西望關山,念我故鄉。」低沉的哼唱幽幽迴盪,
叮咚箏聲竟也悠悠地飄了過來,隱隱相隨若何符節,竟似撫慰他這個離家遊子一般。那一刻,
每個音符都甘霖般滲進他乾涸的心田,敲擊著他已經麻木的思鄉心弦,激起無以言喻的震顫!
  就這樣朦朧地快意地低哼著,嬴異人幾乎唱遍了倏忽浮現在記憶中的秦國民謠。直到邯鄲
城樓的刁斗打響了五更,他才帶著一身秋露戀戀不捨地離開了胡楊林。回到府邸,他竟失魂落
魄般在庭院直坐到濛濛朝霧散去。
  秦箏,是嬴異人的少年夢幻,是故國咸陽留給他的最深印記。
  八歲那年,父親安國君特意帶嬴異人去了當時還是五大夫將軍的蒙驁府邸,原因只有一個
:這個兒子醉心秦箏,而蒙氏家族則是秦國最有名的箏器世家。當蒙驁將軍聽說這個少年五歲
時便能操箏彈奏《國風》的所有樂章時,高興得哈哈大笑:「異人異人,其名如實也!」立即
爽快答應將嬴異人收做學生,並喚來自己十歲的兒子蒙武與嬴異人相見,叮囑他兩人一起習箏
。此時,異人的生母常臥病榻,父親又忙於國事周旋,根本無法督責這個庶出兒子的學業。見
蒙驁將軍父子都很喜歡異人,父親便索性將兒子的一應幼學都交給了蒙驁將軍,請將軍如同他
兒子一般督責自己的兒子。從那以後,嬴異人每日早出晚歸,除了在自家夜宿,整日都在蒙氏
府邸習箏修學。兩年之後,已經是太子的伯父死了,父親有可能立為太子,閤府上下都在忙碌
周旋,父親更是沒有心力督責一班庶出兒女了。嬴異人請准父命,便搬到了蒙氏府邸與蒙武同
吃同住同修學,竟是分外的暢快。
  蒙氏祖上原本是齊國士人,素有家學。自蒙驁入秦國,蒙氏族人進入軍旅者日多,便成了
文武兼修的家風。蒙驁持重縝密,承襲族長,對族中子弟的學業歷練督責極嚴,以致後來的蒙
氏子弟個個都是文武全才。這蒙武也是個聰明少年,刻苦好學,非但通達《詩》《樂》彈得一
手好箏,且對父親交下的兵書修習也是絕不誤事。嬴異人一入蒙氏府邸,立時覺得了自己的蒼
白,除了箏樂,自己對其他學問竟是一無所知。幸運的是,比異人大得兩歲的蒙武卻是厚重秉
性,從來不嘲笑譏諷異人,只小老師一般認認真真地為異人補學。
  五更雞鳴,蒙武便一骨碌爬起來拉異人起來。練劍半個時辰,梳洗之後早飯,之後便是晨
課、午飯、午課、晚湯。只有晚湯之後暮色來臨,兩人才到池畔林下談箏對歌,直到三更。如
此三年,嬴異人大體補上了蒙武學過的所有課業,兩人也都長成了一派英風的少年。一次,蒙
驁將軍隨大軍班師回到咸陽,請來安國君一起查核兩人學業。舉凡課業,兩人都對答如流,劍
術箏樂也大有長進,將軍竟是破例地讚歎了一番。見這個昔日只會躲在母親小院子默默談箏的
庶出兒子竟有了如此長進,安國君大是感慨,宴席間連續三次向蒙驁將軍敬酒,還執意將自己
隨身的一件名貴玉珮贈給了少年蒙武。末了父親誠懇請求蒙驁,許嬴異人在蒙氏府邸繼續修學
,直到加冠成人。
  「好!」蒙驁爽朗拍案,「兩子共學,切磋激勵,好事!」
  嬴異人大是歡欣,從此與蒙武又開始了親如兄弟般的快樂日子。蒙驁將軍慮及自己常在軍
旅,便請了族中一個曾經修學稷下學宮的飽學老士長住府中,做了兩人的業師。這位老士非但
文武兩學精通秦箏,更有一種自由奔放的稷下學風,實在是難得的良師。便是在業師督責之下
,異人與蒙武開始了重修天下學問的成人治學:諸子百家一一涉獵,關鍵卻只在兩學,蒙武主
修兵家,異人主修法家,共同兼修箏樂之學。
  每日晨課,都是各自的正式課業。一到午後,老師便帶著兩個弟子出了咸陽,或到北阪的
蒼蒼松林,或到渭水泛舟清流。選得一處清幽之地,老師講得半個時辰樂書樂理,便讓兩名弟
子彈箏競奏,然後逐一評點。每到春日踏青,老師便會停了主課,帶兩人走遍關中村社,聽農
夫士子田間放歌,聽牧童少女的春日吟唱,遇動聽歌謠便彈箏相和,記譜保存。堪堪五個年頭
,嬴異人幾乎學會了所有的秦風歌謠。更有回味處,便是他與蒙武每春歸來,必要商討給那些
沒有歌詞的「野曲」寫辭兒,一辭寫完,兩人便你彈我唱我彈你唱不亦樂乎––
  不料,快樂的少年生活卻突然中斷了。那年,風聞韓國要將韓上黨拱手讓給趙國,進而三
晉結盟對抗秦國。壓力之下,主司邦交縱橫的丞相范雎主張:先行結好趙國,進而威逼韓魏,
最終拆散這場對秦國極為不利的上黨交易。秘密特使幾番斡旋,趙國卻指斥秦國反覆無常,提
出若能單方(不互換)派出一位王子入趙做人質,方可結盟修好。秦昭王思忖再三,一咬牙竟
答應了下來。戰國人質有公認傳統,不是在位國君的兒子,便必須是太子的兒子,大國索要的
人質尤其如此。其時秦昭王的幾個老兒子都已經四十出頭,各據實職,不宜也不想做人質,便
異口同聲地推舉已經做了太子的安國君遴選駐趙人質。安國君無奈,便在庶子中選定了嬴異人。
  消息傳出,十六歲的嬴異人頓時懵了,與蒙武竟是抱頭痛哭。
  那年秋天,嬴異人的「質使」車馬離開了咸陽。蒙武在十里郊亭為他隆重餞行。席間,蒙
武鄭重地將一副秦箏贈給了異人。蒙武說,這副秦箏是蒙氏祖傳寶器,南山古松精製,箏板專
門嵌進了自己的祝詞與異人的名號,望上天護佑異人抱箏而歸。異人大是感奮,親自彈起秦箏
,與蒙武一起唱了那首蕩氣迴腸的《北阪有桑》––
  誰也不能預料的是,嬴異人入趙兩年之後,秦趙兩國便開始了上黨對峙,成了勢不兩立的
死敵。從此,異人與咸陽的官方來往切斷了,便像斷了線的紙鷂般飄搖在趙國風雨之中。長平
大戰後,秦趙仇深似海,嬴異人被趙國轉移到邯鄲北山的一處秘密洞窟囚禁了起來。為防走漏
消息,守護軍士嚴禁異人彈奏秦箏。他每日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面壁靜坐,低聲哼唱那些烙
在心頭的秦風歌謠。
  六國聯軍勝秦後,嬴異人雖然被轉回了邯鄲,但境況卻是大大惡化了。行同囚居不說,趙
國撥付的些許物事分明僅僅夠一個人用度,卻偏偏說是給十個質使隨員的,嬴異人是王子,趙
國不管!兩年下來,老內侍賣光了所有隨行之物,八名年輕力壯的隨員還是在凍餓病交加中一
個個死了。一次,那個侍女也餓得氣息奄奄。嬴異人一咬牙,便將那副形影不離的秦箏交給了
老內侍––
  老內侍腳步蹣跚地走了。嬴異人卻是水米不進,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時竟是形削骨
立,老內侍與侍女竟心碎得嚎啕大哭。從那時起,囚居的小院便是死一般沉寂,再也沒有了叮
咚秦箏的蒼涼鄉音。
  「胡楊林下,是我秦箏!」一拳砸下嬴異人淚如泉湧。
  「一耳之聽,你能斷定?」呂不韋驚訝了。
  「能!」嬴異人哽咽著,「尋常秦箏九弦,蒙氏秦箏十弦,音色力道大是不同!那南山紅
木,原本天下奇材,做成箏板弦柱,宏大幽深如空谷瀑布,別個秦箏如何能有?不說聽得一夜
,便是撥得一弦,我也斷不會聽錯!」
  「於是乎,你便夜夜去聽?」
  「是。」嬴異人輕輕點頭,幾乎是在喃喃自語,「我箏新主人一定是個聰慧奇人。除了力
道稍欠火候,那箏聲美得令人心醉。我唱,他彈。他不熟秦音,便隨我走,三五日之後,他便
能伴我唱任何一曲了。先生,聽著那秦箏,蒙武便在我眼前了––」
  「公子既是此人知音,前去拜訪便了,至於如此麼?」
  「我去過。」嬴異人拭著淚水,「次日中夜箏聲又起,我便循聲尋到了胡楊林深處,月下
一座高樓四面石牆,沒有一絲燈光。無論我如何喊話唱歌,樓內始終死寂一般。可在我怏怏離
去之後,那秦箏卻又悠悠然飄蕩了過來,忒煞怪也!那天,我便白日去了。石牆依舊,高樓依
舊,可沒有一道進出的門,我便爬上了一棵大樹查看。忒煞怪!林中看去,樓閣高聳,高處一
看,卻只有交錯參天的一片胡楊林,荒草騰蔓糾纏,落葉盈尺飄零,全然便是一座廢墟古宅–
–當時一看,我便是一身冷汗––可是,那天晚上,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胡楊林。當月亮升
起的時候,那秦箏又叮咚飄蕩了,我也忘乎所以地唱了起來,直到五更。」嬴異人蒼白的臉上
泛起一片紅暈,「先生,你說,他是人還是鬼––」一言未了,竟軟軟地倒在了地氈上。
  「沒事。」呂不韋對匆匆進來被嚇得不知所措的老內侍搖搖手,蹲身試了嬴異人的鼻息與
額頭,回身吩咐道,「夜受風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濃薑湯、一鼎靈芝安神湯,先後餵下,
而後安置公子臥榻歇息。再煎一劑散寒驅風湯等候,公子醒來後服用。家老記住:我明晨便來
,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體攪擾公子!」
  老內侍惶恐道:「若公子暮色醒來,又要出去,如何是好?」
  「家老莫擔心。」呂不韋邊走邊說,「請一個名醫守在這裡,務必讓公子一次睡透。一夜
之間,我料他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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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回到雲廬,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帶幾個精幹執事訪查城南湖邊胡楊林中的彈箏之人,務
必於明日午時之前確實回報。越劍無一走,呂不韋便喚來原本是邯鄲呂氏商社總執事的老僕,
叮囑他帶人收拾新買的居所,三五日之後立即搬出胡寓雲廬。諸事安頓妥當,呂不韋便登上緇
車匆匆來見薛公毛公。
  薛公雖然沒有搬出舊居,卻也聽從了呂不韋的建言,自己脫出了賣酒行當,又接受了呂不
韋為他買下的相鄰三進大庭院。兩院打通,大兒子帶著一個老釀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維持「甘
醪薛」酒鋪。薛公夫婦便帶著小女兒住進了三進大庭院。毛公原是獨身一人,堅執拒絕了呂不
韋為他購置居所,只樂呵呵地住進了薛公後園,說是省得日每煙火之累,強如一人快活也!尋
常時日除了為嬴異人謀劃奔波,兩人便在後園茅亭下聚酒對弈,其樂陶陶。
  呂不韋進園,見兩老正在面紅耳赤地爭執一塊角地的殺法。默默看得一陣,呂不韋便清楚
了其中奧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頓時愕然,繼而便高聲嚷嚷:「哎呀好!你
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這一步?如此一點,不是明擺著死棋麼!」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
看到了,只胡亂鼓搗也!」毛公便是雙手一拱:「先生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慚愧!
」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賭,棋卻何時神過了?」呂不韋笑道:「棋局但臨廝殺,要害便在
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無關大局,僅在廝殺算路,便失之於粗疏了。不韋算學尚
可,是以看得明白,豈有他哉!」三人一陣大笑,薛公便喚來女兒煮茶。
  飲得兩盅熱茶,呂不韋已經將嬴異人走神原由大體說得清楚,末了道:「看來不是大事,
只是思鄉過甚也。我已派越執事訪查此人,引他與公子做了知音之誼,諒來便可安神。兩公以
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毛公卻只瞪著老眼
默默搖頭。
  「毛公以為不然?」呂不韋笑問一句。
  「正是。」毛公少有的鄭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難,理會得此等心境。你等卻是難以
體察。大凡少年遭遇巨變,長成便有兩途:或狂放不羈如老夫,或壓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
等者,流浪漂泊遊戲人生,涉邪放縱肆意發洩,久而久之,少時傷痛也就變做了厚厚的老繭。
如公子人等者卻是不同,放縱不能,發洩無門,受盡人世炎涼之態,卻只能死死憋在心頭,但
有出口發作,只怕糾葛甚多,等閒不能了結也。」
  「糾葛?至於麼?」呂不韋頗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嘿嘿,今日看來,先生卻是精於事而疏於情也。」毛公詭秘地一笑,「其一,此人少年
拋家離國,從無天倫之情撫慰。其二,此人年近而立,從未有過男女情慾之樂。其三,此人身
為王孫且有歌樂稟賦,卻從無聲色犬馬鐘鳴鼎食之消受。凡此種種,心中自是冰山一座,能至
今日,全在一個『挺』字。若有誘發而處置不當,便是心河潰決,洶洶之勢難當,先生將前功
盡棄也!」
  「你且說個實在,如何叫處置不當?」薛公急迫插得一句。
  「譬如,彈箏者若是個女子,便是大大麻煩。」
  「異想天開!」薛公一拍案,「秦箏粗豪宏大,哪有女子操持此物?」
  「嘿嘿,」毛公詭秘地搖搖頭,「天下事,難說也。」
  陡然之間,呂不韋想起了「神生毛公」這個名號。雖則是賭徒們叫響的名號,但邯鄲坊間
卻流傳著毛公種種未卜先知的奇異傳聞。此時所言,誰能說不是靈異所至?心念及此,呂不韋
笑道:「若是女子,便教隨了異人,或妻或妾,左右公子安心事大也。」
  「嘿嘿,這話卻要慢說。」毛公卻又鄭重其事地搖著一顆碩大的白頭,「先生若是要公子
為君為王,便莫輕言許妻。妻者,王后也,國母也,坤首也,宮闈之主也。若與先生嫌隙,後
患卻是無窮。」
  「海外奇談也!」呂不韋不禁大笑,「異人之妻,莫非還要與我等同心?」
  「不是與我等,是與先生。」
  「遠了遠了。」薛公搖搖手,「只要先生心下有備,便是女子又如何?左右有個知音友人
,公子便可安寧。眼下大事,還是謀劃下一步要緊。」
  「也是。」呂不韋悠然一笑,「兩公只管謀劃,公子安神之事我自當慎重。天色已晚,不
韋還須照拂那頭,來日搬入新居再與兩公盤桓。」說罷便告辭去了。
  回到雲廬已是初更,異人府老內侍差人來報:公子服藥之後睡得極深,醫家說一兩日不會
醒來。呂不韋心下鬆泛,獨自小酌一壺便安然臥榻,一覺醒來卻再也不能安枕,沐浴一番出帳
漫步,卻見繁星閃爍霜霧迷離,正是拂曉最黑暗之時。信步走出竹籬,執事與僕役的幾座帳篷
也沒有燈光,越劍無沒有回來還是沒有起來?心念一閃,呂不韋便笑了。一個彈箏之人的消息
,至於如此上心麼?呂不韋也呂不韋,你是否也中邪了?一邊嘲諷自己,一邊卻是頑固地猜測
揣摩那個神秘的彈箏者,當真好笑。將日間事仔細回味,呂不韋心頭驀然一亮,對了,是毛公
!是那個突兀的女人話題!自從謀定嬴異人奇貨可居並付諸行動以來,呂不韋從來沒有從男女
情慾處想過嬴異人處境,若非毛公一番話,也許特永遠都不會想起。當初若是想得一想,那個
機敏可人的莫胡一定送給嬴異人了––
  「稟報先生,彈箏者尚無下落。」
  踽踽獨行的呂不韋恍然回身,見是一個年輕執事,便問:「越執事呢?」
  「越執事帶著三個兄弟仍在訪查,日中時最後回報。」
  「那座林中庭院的主人是誰?」
  「那是一座廢棄府邸,二十年前已經無人居住。」
  「好。」呂不韋微笑點頭,「我已吩咐廚下備了蔓菁牛茶餅隨時等候。夜來風寒,你先去
喝得幾碗,出一番大汗再睡。」
  「謝過先生!」年輕人一拱手去了。
  將到午時,越劍無回來稟報,說整個城南商賈人家都沒有操持秦箏之人,舉凡酒肆客寓官
署府邸都一一問過,操琴者多有,卻沒有一個擺弄秦箏者;那座廢棄庭院的主人也不能確定,
只有一個老商賈說,這座庭院五六十年前曾經是一座將軍府邸,後來便沒有人住了。呂不韋見
越劍無一臉愧疚,便呵呵笑道:「沒了蹤跡也好,我還真怕他時不時冒出來攪擾。今日沒事了
,你先去飽睡一覺。」越劍無慨然道:「一個時辰便可,先生有事隨時喚我。」便大步匆匆地
去了。
  心下輕鬆,呂不韋便要去看望嬴異人,車馬備好正要出門,老執事卻碎步跑了過來:「先
生且慢,無名羽書!」呂不韋驚訝道:「何人送來?沒留姓名?」老執事氣喘吁吁道:「釘在大
帳頂上的,若非胡寓僕人給帳頂加毛皮,誰個都不知道,忒煞怪也!」呂不韋不禁笑了:「如
此頑劣手法,能有個正經?啟封看看。」老執事從隨身皮袋拿出一柄細長閃亮的記事刻刀,小
心翼翼地剝去銅管泥封,抽出的卻是一卷白絹,抖開掃得一眼便遞了過來:「先生,此乃私書
,老朽不當看了。」
  呂不韋疑惑接過,只見白絹上赫然一顆紅心!端詳之下,原是紅字繞成了一個大大的紅心
,從心底看去,卻是一封詩信:「
  闊別有年 白露又霜 言猶在耳 伊人何方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下猛烈一跳!靜神思忖片刻,轉身吩咐道:「老執事,越執事醒來後
請他去公子府邸探望,有異情立即回報。我有要事,出門半日。」說罷跳上緇車便轔轔飛出了
雲廬草地,直向城南而來。
  邯鄲南門裡有一片大湖,是從城外牛首水引進的活水湖,趙人呼為「南池」。南池東西橫
貫邯鄲,池北縱橫交錯四條大街形成了一個大「井」字,這便是邯鄲的商市區,國人呼為「井
字坊」。南池最東部的北岸是一片三四百畝地大的胡楊林,林中巷道交錯,坐落著大大小小的
庭院府邸,這便是邯鄲的外邦商賈區,趙人喚做「雲商林」,說得是此間人家流動無定如天上
雲彩。
  雖非趙人,呂不韋對這片坊區卻很是熟悉,驅車沿著湖濱大道直入東頭胡楊林,將車停在
林間一處車馬場,便疾步匆匆地向胡楊林深處去了。秋氣蕭瑟,株株胡楊都是一團瑟瑟抖動的
火焰,腳下紅葉飄零,置身林中便如飄進了無邊的火海沐進了漫天的落霞。此刻的呂不韋卻全
然無心欣賞這秋日奇觀,只顧循著嬴異人所說的路徑尋向了一條荒僻的青石小徑,曲曲折折走
得一陣,便見火紅的林木中隱約露出了一座發黑的高樓。漸行漸近,一圈灰色的石牆便在眼前
。呂不韋繞著石牆走了一圈,果然如嬴異人所說,是一道沒有門戶可入的死牆。
  午後斜陽穿過林木,點點灑落林間,呂不韋終於發現了原先門戶被拆被封時留在牆上的痕
跡。沿著「門戶」處仔細端詳,地上除了飛舞的紅葉便是黃白的枯草,竟無任何痕跡可尋。
  正在疑惑處,呂不韋卻突然覺得腳下有異,撥開落葉一看,草地上卻顯出一柱三五寸高的
圓形石礅!呂不韋眼前頓時一亮,圍著石礅便轉悠著端詳揣摩起來。突然之間,他看見褐色石
柱的額頭有一抹白雲狀的紋路悠悠然飄向落日方向!
  試試再說。呂不韋嘟噥一句定定神氣,蹲下身子雙手抱緊石礅,用力向西首一旋,石礅只
喀啦啦轉了半圈,便再也不動了。剛一鬆手,石礅卻又喀啦啦轉了回來,回頭看石牆「門戶」
,也沒有任何動靜。略一思忖,蹲身再轉一次,石礅喀啦啦轉了大半圈又喀啦啦轉了回來。心
頭一亮,呂不韋突然明白了這是墨家的方圓四季術:一轉比一轉接近圓周,第四轉便可轉滿退
滿!想得清楚,呂不韋頓時精神一振,全力再轉兩轉,恰在石礅第四轉喀啦啦倒回之時,南面
石牆的「門戶」便隆隆洞開!
  「好!」呂不韋直起腰身,只見門後台階荒草搖搖,一道高大的青石影壁赫然橫在台階上
擋住了視線。大步過了影壁,呂不韋不禁有些驚訝––正北台地上矗立著一座久經風霜雨雪而
顯得黑白班駁的木樓,兩邊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板房,秋風掃過落葉沙沙,庭院一片寂靜。庭院
簡約樸實,落葉尚未完全覆蓋的石板地面很是乾淨,縫隙中沒有一根雜草,雖說不上整肅,卻
也不像嬴異人說得那般荒蕪,顯然是時常有人收拾。
  「客入主家,有人在麼?」呂不韋高聲一問,庭院空有回聲。
  猶疑片刻,呂不韋便進了庭院。兩排石板房空蕩蕩了無一物,推開木樓沉重的大門,隨著
光噹一聲一團灰塵迎面撲散。煙塵散盡,呂不韋小心翼翼走了進去,四面打量,樓內雖然也是
空空蕩蕩,卻沒有灰塵,中間還鋪著四張發白的草蓆,屋角有一道木樓梯還鋪著紅地氈,釘鑲
地氈的銅片兩邊雖有銹蝕,中間卻有蹭磨出的亮色。呂不韋不再猶疑,踏著紅氈木梯到了樓上
,眼前便是豁然一亮!
  大廳東半草蓆鋪地,席中一張本色木案,案上整齊擺置著刻刀竹簡石硯竹筆,左手一方鎮
紙壓著一張三尺見方的羊皮圖。案後有一張窄小的軍榻,榻側一副堅實的紅木劍架,劍架上橫
亙著一口近似吳鉤的三尺戰刀,銅箍包皮的刀鞘已經變成了沉沉黑色。寥寥幾物,卻滲透著舊
時主人的簡樸奮發。與此不協調的是,大廳西面卻被一副落地白紗帳隔開,紅氈鋪地,靠牆處
一張碩大的銅製臥榻,臨窗中央的空闊處是一方精緻的玉案,除了案後一方錦繡燦爛的坐墊,
案上卻是空無一物。雖則也是寥寥幾樣,與東半舊主的做派卻是天壤之別。
  突然之間,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微風吹來,一陣熟悉的氣息拂過,不是她卻是何人
?這個小妮子!走到榻前帳口聳聳鼻頭,呂不韋心下便是一顫!不錯,正是那特有的永遠都令
他不能忘懷的體香!略一思忖,呂不韋從隨身皮袋拿出一支銅管,擰開管蓋倒出一支木炭,兩
步走到西面牆下便揮灑開兩行大字––我方回趙 莫得頑劣 見字即來 早則獎遲則罰。
  寫罷下樓出門,又將機關恢復做石牆,便回了雲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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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掌燈時分,越劍無來報:異人公子已經退熱,仍在酣睡,醫家說大約明日暮色便可醒轉。
呂不韋心下頓時輕鬆,立即便做已經思謀好的第二件事,一陣低聲吩咐,越劍無當即便去準備
。半個時辰後,那輛密封緇車飛出了雲廬,直向邯鄲井字坊而來。
  武靈王之後,趙國市易大是擴展。三五十年之間,邯鄲便成了咸陽之後又一個新興的商賈
雲集的大都會。其時,大梁、臨淄已經相繼衰落,山東六國的商賈名士遊俠麗人能工巧匠以及
種種失意官吏紛紛湧入邯鄲,加上草原諸胡歷來以趙國為與中原交易窗口,邯鄲便成了名副其
實的萬商之都,竟是比咸陽另有一番汪洋恣肆的氣象。天下商賈的說法是:「咸陽利市大,邯
鄲人市大。」利市大者,生意大利金大也。然則咸陽法度森嚴,商賈區與國人區兩分,非但商
賈流士遊客之種種奢靡享受只能在尚商坊一地,且不能溶入秦人,始終似一張外貼的膏藥而已
,便未免有些缺憾。邯鄲卻是山東老傳統,雖則也有劃定的商賈區––井字坊,然對商賈與國
人之間的來往市易卻沒有任何限制。只要商賈能買得地皮,便可將店舖開在邯鄲任何地方。只
要國人有錢,便可如外邦商賈一般盡情消受種種樂事。趙人近胡,風習奔放粗豪,加之不斷有
胡人溶入,朝野國人少有畛域之分與無端禁忌,便大得商旅流士之青睞。即或在咸陽賺大利的
商賈,也必同時在邯鄲買得宅院立下根基,寧可在邯鄲不做生意,也要在邯鄲消受這難得的人
生奢靡。如此外邦遊客大增,邯鄲百業便圍繞著種種遊客的種種消受大肆擴展,形形色色的酒
肆飯鋪社寓客棧百工作坊便如雨後春筍般蓬勃起來,一到夜間,則更見風情萬種。
  緇車進入井字坊的中心地帶,遙遙便見一片風燈海洋中映出了三座成「品」字形排列的綠
樓,四個斗大的風燈紅字高高在樓頂搖曳––萬綠家邦!
  越劍無駕著緇車緩緩穿過一道十字街口,剛將車頭對準綠樓大道口,立即便有一個紅衣侍
者從燈海裡飛出,笑吟吟招手引導緇車進入車馬場,轉過兩排高車,才覓得一個剛剛空出的車
位。越劍無車技精熟,攏著馬韁碎步走馬,無須進退折騰便徑直將兩馬緇車停得妥當。
  「足下高手!」紅衣侍者讚歎一聲,走到車側打開垂簾畢恭畢敬地一聲請大人出車,便跪
地扶住了車底踏板。呂不韋一腳伸出笑道:「綠樓從臨淄搬來邯鄲,花式見長也。」侍者起身
間紅衣大袖作勢一拂呂不韋膝下,挺身低頭恭敬笑道:「大人送利,我等恆敬之,原本天職也
。」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說辭文雅,好!賞一金。」越劍無一步跨前,便將一個沉甸甸的
餅金打到侍者掌心。侍者昂昂一聲謝大人賞金,回身向車馬場外一擺衣袖,燈海深處便有兩個
綠裙女子推著一輛竹車飄了過來,左右偎著將呂不韋扶上了座車,悠悠進了燈火煌煌的庭院深
處。
  「大人,左姝右姝也?」綠衣女子聲音甜美得令人心醉。
  「長青樓。」呂不韋淡漠地一笑。
  這萬綠家邦是邯鄲最大的色藝場,原是臨淄「綠商」入趙所開,氣勢之大卻已經遠遠超過
了當年的臨淄綠街。女子以色藝謀生存,古已有之。但將女子出賣色藝做成了專一的行業,卻
是春秋時期齊國的首創。其時,齊桓公姜小白以管仲為丞相大行變法。為了廣開稅源,管仲便
將齊國各城堡賣色賣藝的女子全數徵召到臨淄,在官市區的一條大街專門築起了二十餘座綠竹
樓;再由官府徵召商賈,接收官府分配給的色藝女子,在綠樓街開辦專門出賣色藝的客寓酒肆
,與所有商賈市易一樣向官府繳納稅金。這便是被列國大加嘲笑的「國營色藝」。進入戰國風
氣大開,私商汪洋恣肆般瀰漫開來,出賣色藝也很快演變為一個私商行業。因了色藝客寓大都
沿襲了以綠竹蓋樓的傳統,時人便將此等行業呼之為「綠行」,將此等商賈呼之為「綠商」。
呂不韋久在商旅,曾經風聞楚國大商猗頓氏、秦國大商寡婦清都暗中染指綠行,這萬綠家邦其
所以如何顯赫,背後勢力便是這兩個大商中的一個。雖然從來沒有踏入過這錦繡靡靡之地,呂
不韋對萬綠家邦的諸般規矩講究卻也是耳熟能詳。三座綠樓名稱不一,消受也不一。前面兩座
掩映在大片竹林的綠樓隔湖遙遙並立,號為雙姝樓,分為左姝、右姝。左姝蓄養天下形形色色
之美女,號為賣色。右姝則雲集各國歌女舞女樂女,專供風雅者指定歌舞樂曲款待賓客,號為
賣藝。後面一座小樓叫做長青樓,卻是一個頗神秘的去處,除非客人自請前往,侍者從不引領
客人進入此樓。
  見呂不韋要去長青樓,兩個綠衣侍女倍加恭謹,一人悠悠推車,一人搖曳在前領道,卻再
也沒有說一句話。竹車在兩廂風燈中繞過了一片大池,便在一片竹林前的路口停了下來。前行
領道的侍女停下腳步便是一聲吟誦:「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竹林中立即傳來一個女子回應
:「我有醇酒,以燕樂嘉賓之心––」隨著曼妙吟誦,便有一個裙裾拖地的紅衣女子飄然出來
,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小女恭迎大賓。」說罷虛扶呂不韋站起,轉身款款進了竹林小徑。
  呂不韋也不說話,向身後越劍無一招手便跟了進去。出了竹林,面前一片空闊的草地上矗
立著一座已經發白的小竹樓,既不是此行傳統的翠綠色,也沒有前院兩樓的奢靡豪華,只一排
風燈將門廳映照得溫馨如春。進得門廊繞過大屏,寬敞的大廳卻是別緻而堂皇:六盞銅人高燈
下,六張綠玉案恰到好處地各自佔據了一個角落,全然沒有整肅的賓主席次;迎面大牆鑲嵌著
一面巨大的銅鏡,大廳更顯開闊深邃;左手牆下一張琴案,右手牆下一列完整的編鐘,中央空
闊處則是兩丈見方的一片大紅地氈,沒有一張座案。
  「先生這廂請。」長裙女子將呂不韋領到了東南角玉案前落座,回身一拍掌,便有一名黃
衫少女出來煮茶,長裙女子回眸一笑便飄然去了。茶香堪堪瀰漫,隔開座案的大屏後轉出了一
個衣著極為考究的大鬍鬚中年人,對著呂不韋拱手一禮,又親自斟了一盞茶雙手捧到呂不韋案
頭,這才謙恭笑道:「先生順便踏勘,還是買心已定?」
  「買。」呂不韋只淡淡一個字。
  大鬍鬚立即轉身,對紅木大屏肅然一躬:「客官業已定奪。」
  須臾,大木屏後傳來柔和清麗地笑聲:「先生氣度高華,果是不凡。」
  呂不韋早已看出大木屏下方有一個鑲嵌著同色細紗的窗口,心知這個女人便坐在屏後案前
,便叩著長案笑道:「女東隱身,豈是敬客之道?」
  「看來先生是第一次涉足了。」清麗聲音一笑,「長青樓主例不見客,非不敬客,實乃兩
便也。買賣一畢,永不相干。先生果真成交,自當知曉我樓規矩實乃體貼客官也。」
  「客隨主便,便說買賣。」
  「先生要討何等品級?」
  「初涉此道,敢問品級之說?」
  「先生且聽。」清麗聲音舒緩柔和,「女子才藝,文野有差。女子體性,天下無一人相同
。女子門第貴賤閱歷深淺,也是人所看重。如此三者糅合之不同情境,便是才女品級也。長青
樓目下共有三十六位,人人皆是才女。然三者糅合,便分出了三等:美艷之才、清醇之才、曼
妙奇才。美艷之才者,火焰胡女也。此等女子肌膚如雪,三峰高聳,豐腴肥嫩,非但精通胡歌
胡樂,臥榻之間更是一團烈火。更有一奇:體格勁韌,任騎任打,樂於做臥榻女奴,若主人樂
意,也可做女王無休止蹂躪主人。清醇之才者,中原處子麗人也。此等女子通達詩書,熟知禮
儀,精於歌舞器樂;體貌亭亭玉立如畫中人,處子花蕊含苞待放。曼妙之才者,或公主,或豪
門之女也。」
  「此處能有公主?」呂不韋大是驚訝,不禁脫口而出。
  「先生未免迂腐也。」清麗聲音咯咯笑了,「萬綠家邦出言無虛,不會毀了自家招牌。先
生但想:天下大戰連綿,岌岌可危之小諸侯尚有二十餘個,邦國公主流落離散者正不知幾多。
我樓所選公主只有三人,身世血統純正可考,才貌色藝俱佳,臥榻間曼妙不可方物。若非如此
,三十個也有得了。」
  「願聞其短。」呂不韋淡漠如常。
  「先生如此清醒,難得也。」清麗聲音停頓了片刻,「美艷胡女,皆非處子。清醇之才,
性情端正而不涉狎邪,性事樂趣稍有缺憾。曼妙之才身世高貴,非名士豪俠不委身,且是待價
沽之。」
  「其價幾多?」
  「美艷才女千金之數。清醇才女三千金之數。曼妙之才麼,人各不同:豪門才女六千金,
一公主八千金,一公主萬金。」
  呂不韋微微一笑:「曼妙三人,敢請女東告知其身世來路。」
  「向無此例。」大屏後的清麗聲音咯咯一笑,「曼妙生意之規矩:除非先生明定書契,此
三女姓名身世,事先不能告知。」
  「但定書契,若不中意,如何處置?」
  「先生差矣!」清麗聲音顯然不悅,「萬綠家邦信義昭著於天下,百年以來從無一例買賣
糾葛,更無一客不中意。今日先生既疑,本東便單定規矩:若不中意,本東加倍償還;然則,
三女有露面不成交之險,便須得價外先交三千金;此金本東分毫不取,只為撫慰三女之心。先
生以為如何?」
  「可也。」呂不韋向身後一招手。赳赳挺立的越劍無便對大鬍鬚中年人一拱手:「請隨我
車上取金。」大屏後清麗聲音卻道:「先生隨帶重金,其誠可見,無須多費周折。鯨執事,立
約。」大鬍鬚恭敬地挺身一諾,向身後一招手,原先那名長裙女子便捧著一個大銅盤飄了進來
,跪在長案旁將幾樣物事在呂不韋面前擺開:一條六寸寬寸許厚的翠綠竹簡、一把雪亮的刻刀
、一方盛著硃砂的玉盞、一支打磨精緻的竹筆、一方鋪好墨汁的石硯、一根細亮的銅絲,一盞
火苗粗大的猛火油燈、一個一尺多高的支銅架。
  呂不韋雖不熟悉綠行細則,然對商道立約卻是久經滄海,待案上物事擺置妥當,便拿起了
那片綠竹。只見竹片中間一道朱紅粗線,一個大大的「約」字橫跨粗紅線,紅線兩邊各是兩行
相同文字:「兩方約定以□□金市□□□女,兩清之期,再無相擾。」下方便是兩方空闊的留
白。
  「先生且聽三女之情,而後決之可也。」大屏後清麗聲音又柔和地傳了出來,「六千金豪
門才女者,趙國安平君之孫女也。八千金公主者,安陵國公主也。萬金公主者,衛國公主也。
先生可先選品級了。」
  呂不韋笑道:「主東周詳謹細,步步成法,不妨一次說完,通盤斟酌。」
  「人市貴在細密,先生見諒。」清麗聲音一聲喟嘆,「鯨執事說便了。」
  大鬍鬚拱手一禮道:「客官選定女子品級,便可立約。立約之後,可與選定之女晤面敘談
半個時辰,我行謂之『初相』。初相中意,則踐約。初相不中意,則交付一半金額,再與另一
女子晤面敘談。如此可三次初相。初相之法:可觸肌膚以品色,可談詩書以定才,可觀歌舞以
試藝;然有兩禁:其一不得性事狎邪,其二不得詢問女子身世周折。若三相不中,主東全數退
金,且可無償贈送客官一上佳歌女。一旦選中踐約,客官須在半月之內領走市女,逾期有罰,
每日百金。最後一禁:無論成交與否,客官都不能對外說及長青樓諸般情景,我方亦絕不外洩
與客官交往之情。這便是『買賣一畢,永不相干』。先生若能理會此間諸般深意,便可選品立
約了。」一番交代條分縷明,老到幹練,顯然是綠行執事高手。
  呂不韋聽得分明,不禁對這長青樓女主東便生出了幾分敬意。普天之下,人市兩行:一行
是奴隸買賣,因了奴隸大多有黑色烙印,商道呼之為「黑行」;另一行便是被呼為「綠行」的
女色買賣。春秋戰國五百年,這兩行竟是此消彼長。春秋時奴隸市場興旺,居於人市主流,女
色買賣尚在萌發之期。戰國之世,奴隸制業已崩潰,隨著官府奴隸市場的消亡與各國法令對奴
隸買賣的嚴厲禁止,奴隸買賣大為衰微,淪落為極少數不法商賈的地下黑市。當此之時,女色
買賣卻是蓬勃而起,各國大市都有法令許可的綠行,且成為許多中小諸侯國的重要稅源。然則
,無論利市如何豐厚,這黑綠兩行從來都沒有逃脫過天下公議的抨擊,也從來都為正道商賈所
蔑視。非但呂不韋這樣的富商大賈絕不會涉足此等齷齪利市,便是呂不韋所熟悉的戰國大商,
也沒有一家捲入綠行。假若沒有今日特殊需要,他注定永遠都不會踏入這萬綠家邦,更不會直
入長青樓。然今夜一番見識,卻使他驀然對這一長青樓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不是商家大手
筆,斷不會有此等經營之道!戰國商賈,除了秦國寡婦清這個久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奇女子,難
道還有別個女商有如此氣魄?剎那之間,呂不韋對大屏後的主東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好奇。
  「長青樓法度甚是得當。」呂不韋淡淡一笑,「只是,我欲與主東晤面一談。」
  大鬍鬚眼光飛快地向大屏一瞄,正色拱手道:「先生見諒,主東從不與客官晤面。無論何
等心願,只要涉及市易,盡可與在下磋商。」呂不韋沒有理會大鬍鬚,只注視著大屏默然微笑
。「先生,主東業已退廳了。」大鬍鬚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呂不韋,「主東不見客,這也是長青
樓法度之一。客官若不見諒,買賣就此完結。客官只須交三千金而已。」
  呂不韋哈哈大笑:「既然如此,客隨主便。豪門趙女。立約。」
  「先生明斷。」大鬍鬚頓時恢復了恭謹神態,跪坐在呂不韋對面,從大案上拿起竹筆在石
硯墨汁中輕輕一蘸,在寬條竹簡兩行字的留空處分別填寫上了「六千金」與「豪門趙女」七個
字,恭敬地雙手將竹簡捧到呂不韋面前:「請先生留名烙記。」
  呂不韋接過竹簡,從懷中皮袋拿出一方銅印,在猛火油燈上烤得片刻,便在竹簡右半下方
的空白處一摁,呲地一聲輕響,抬起銅印,竹簡上便赫然顯出了一個焦黃的奇特記號,似山水
環繞,又似怪獸糾纏;再拿起竹筆,在記號下寫上了四個古老的篆字––呂氏不韋。如法炮製
,又在左下方烙記留名,便將竹簡推給了大案對面。大鬍鬚笑道:「先生印記大雅,書法工穩
,我等望塵莫及。」說罷從腰間板帶摳出一方墨綠色石印,也在猛火油燈燎得片刻,在呂不韋
印記旁一摁,便有一個似黃發白的印記清晰凸現出來。烙好兩方印記,大鬍鬚拿起竹筆又寫了
兩次,便恭謹地遞過來道:「請先生驗證。」
  略一端詳,呂不韋心下便是一跳!這方印記線條古奧紛繁交錯,粗看似江河流淌又似群山
嵯峨,實則卻是一種已經消失的文字––籀文!呂不韋少學博雜,知道這籀文原本是夏商周三
代刻在鐘鼎上的一種銘文,因其古奧難寫,日常書寫多不採用,春秋之後已經漸漸消失,唯能
在三代青銅器上見到,故此也被士人稱為「金文」,也有人稱之為「大篆」。進入戰國,各國
文字紛紛簡化,這種古奧的文字已經少有人識得了。眼下這個籀文古字呂不韋似曾相識,一時
卻也想不起來。
  「足下印記倒是有趣。」呂不韋淡淡一笑遞過竹簡,「割契吧。」
  「這是主東印記,在下也不識形。名字是在下,鯨桑麻。」大鬍鬚說著話,左手拿起案上
那根細亮的銅絲在猛火油燈上一陣燒灼,待銅絲中段燒紅,右手便將竹簡啪地卡進那座銅支架
,燒紅的銅絲對準竹簡中間的粗線便勒了下去。如此兩次,寬大的竹簡便在一陣淡淡青煙中分
做兩半,中間那個「約」字也恰恰被勒為兩半。
  「立約已成,先生收好。」大鬍鬚遞過一半竹簡,拱手笑道,「請移尊駕,初相。」
  「不必了。」呂不韋將竹簡插進懷中皮袋,起身一擺手道,「我信得長青樓,足下只隨我
搬金便了。人,半月之內來接。」
  「這如何使得?」大鬍鬚惶恐道,「先生原本說好三選,相而多收三千金,如今先生不選
不相,長青樓便有負先生。在下只怕要請主東示下,方可做主。」
  「足下未免聒噪。」呂不韋笑道,「自來買賣,成交前隨主,成交後隨客。我已立約,交
付你九千金便了,折騰個甚來?」說罷逕自大步出門。越劍無一拱手說聲請,便陪著大鬍鬚匆
匆跟了出來。
  到得萬綠家邦大門外的車馬場,呂不韋的車旁已經新停下了一輛封閉嚴實的鐵輪車。呂不
韋對大鬍鬚道:「這是全數,越執事隨足下清金,我便告辭。」大鬍鬚連忙深深一躬:「先生走
好。一月之內,在下隨時聽候先生吩咐。」
  「不。半月。」呂不韋一擺手便踏上緇車轔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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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秋夜寒涼,車馬行人稀少,緇車穿街走巷,不消片刻便到了薛公小巷。
  偏院茅屋的燈火仍然亮著,毛公正在燈下自弈,一手白一手黑,落得一子便舉起酒葫蘆大
飲一口,搖晃著長髮散亂的雪白頭顱,兀自好棋臭棋地品評一番,竟是饒有興味。
  「夤夜自弈,老哥哥好興致也!」
  毛公驀然回頭,見是呂不韋站在身後,跳起來便是哈哈大笑:「呀!竟還有一隻夜鼠竄遊
,好好好!來,先乾一口!坐坐坐!」酒葫蘆剛塞到呂不韋嘴邊,又拉著摁著呂不韋坐到了草
蓆上,光著腳紅著臉嚷嚷起來,「你老兄弟說說,人活到這份上有甚個興頭?吃了睡睡了吃,
日落臥榻黎明即起,拋灑了多好的靜夜辰光,分明不是農夫工匠,卻非得農夫工匠一般折騰自
己,酒也不吃,棋也不下,有甚個活頭!老夫憋氣,明日便搬出這破園子!要不是你個老兄弟
夜貓子來,老夫這就找人吃酒下棋去!」
  呂不韋不禁噗地笑了:「薛公一夜不陪,老哥哥便耐不得了?」
  「嘿嘿,那老小子牛筋一根,忒沒勁!」毛公紅著臉兀自嘟噥一句,便坐到了大案對面,
「說,甚事又發了?」
  「甚事沒有,陪老哥哥廝殺一番消夜。」
  「嘿嘿,別哄弄老夫。罵一通作罷,你只說事。」
  呂不韋不在說笑,從懷中皮袋抽出那支竹簡遞了過去。毛公接過一瞄,白眉猛然聳動,便
是一聲長長地嘆息:「老兄弟苦心也!謀事如此紮實。」呂不韋笑道:「下邊那個烙印似曾相識
,只想不起來,老哥哥指點了。」毛公瞇縫起老眼一陣端詳:「這是個籀文,『清』字,斷無
差錯!」呂不韋思忖道:「少時聽老師講書,籀文業已失傳,唯一班嗜好鐘鼎銘文者能辨識些
許。一個綠行商賈,以籀文為記,豈非蹊蹺?」毛公搖頭道:「你老兄弟知其一不知其二。所
謂籀文失傳,只是天下官府與治學士子不再書寫。庶民市井之間,卻並未絕跡。」「如何如何
?」呂不韋大是驚訝,「庶民市井間竟有此等古文流傳?」毛公嘿嘿笑道:「老夫少時遭逢巨
變,曾遠遁秦國巴蜀。秦之商旅老號,立約大都是這種籀文,常人看去天書一般,極是隱秘。
老夫還聽說,嶺南楚人、高麗人中多有夏商周三代敗落貴胄的逃亡部族,此等人也通行這種古
奧的籀文,只是不曾親見而已。老兄弟通曉商旅,對秦國卻恰恰生疏,不知者也是常情。」
  「清字?」呂不韋思忖間突然拍案,「寡婦清!秦國大商!」
  「八九不離十。」
  「赫赫巨商,竟捲入人市綠行,匪夷所思也!」
  「關你甚事,不坑客不害民不違法,誰說大商不能做綠行了?」
  「老哥哥懵懂也!」呂不韋一拍案道,「公然綠行,原是無甚關涉。然則長青樓卻是買賣
豪門女子、諸侯公主,哪國法令能允許了?」
  「嘿嘿嘿,」毛公連連搖手,「話雖如此,卻也是當今亂世使然。你老兄弟覺得這老寡婦
丟了大商臉面,可你買了人家物事救急,終不成還去告發?大事當前,操那般閒心甚用?果真
有朝一日,你老兄弟做了秦國丞相,再去找這個老寡婦理會便了。」
  「老哥哥說得是。」呂不韋釋然道,「車馬各路,目下管不得許多也。」
  「這就對了。」毛公嘿嘿一笑,轉身從屋角拉過一口木箱打開,「看看,《質趙大事錄》
。只等那小子醒過神來,老夫便教他弄得順溜。」
  呂不韋看著滿蕩蕩一箱破舊的竹簡,心頭驀然一熱,不禁便是一嘆:「老哥哥如此心血,
但願嬴異人迷途知返也。」
  「怪也!」毛公手中酒葫蘆一頓,「你老兄弟也有沮喪之時?沒底了?」
  「實不相瞞,不韋確是不安。」呂不韋輕輕叩著棋案,「男女之事紛雜,不韋素來不諳此
道,當真拿不準異人能否過得此關。」
  「嗚呼哀哉!」毛公一陣大笑,「老夫以為天塌地陷也,卻是苟苟男女之事!莫看我這老
鰥夫,最能揣摩兒女之事,你老兄弟到時只聽老哥哥招呼便了,斷無差錯!」
  見毛公如此篤定,呂不韋心下頓時舒暢,本當立即告辭,卻聞雄雞長鳴,尋思此時回雲廬
未免動靜太過,便欣然提出與毛公對弈一局。毛公高興得連呼快哉快哉,嘩啦抹了自弈棋局,
提起一子便啪地打下。呂不韋欣然應對,兩人便酣暢淋漓地廝殺起來,待到東方曙光托出朦朧
溫潤的秋陽,呂不韋才離開了小巷。
  回到雲廬,越劍無來報,將長青樓一支鐫刻著「收訖」兩字的銅牌交來。呂不韋接過銅牌
,見底端一片水紋狀的線條隱隱也是個古籀文「清」字,心下又是一動,便著意將書契竹簡與
銅牌一起收藏進了密件銅箱。一切妥當,喝了一鼎熱滾滾的牛骨茶,茸茸細汗中便泛起了濃濃
倦意,正要臥榻安睡片時,老執事卻匆匆來報說,接到飛鴿傳書,西門老總事已經從咸陽起程
,估摸三兩日內可趕回邯鄲。呂不韋雖感意外,一時卻也想不明白,搖搖手便進了後帳,片刻
之間鼾聲大起。
  掌燈時分,呂不韋朦朧初醒,聽得一陣熟悉的說話聲隱隱傳來,霍然起身來到前帳,果然
見西門老總事正在燈下站立,老執事與越劍無的匆匆背影剛剛消失在帳口。呂不韋大步過來拉
住老總事笑道:「西門老爹歸來,不韋鬆泛也!「西門老總事一躬身道:「咸陽情勢蹊蹺,老朽
不及請准先生,便放下手頭事星夜趕回。」呂不韋心頭不禁一跳,卻呵呵笑道:「不打緊,先
為老爹接風,事情慢慢說。」正要轉身吩咐雲廬僕人,西門老總事卻道:「先生惺忪倦怠,不
妨沐浴一番,酒飯之事有老朽。」呂不韋心中一熱,說聲好便進後帳去了。片刻出來,燈下兩
張大案酒菜已經齊備,寒暄幾句飲得兩爵,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入秋以來,咸陽風傳老秦王
風癱加重,失憶失語,不能料理國務。官府也不正視聽,竟聽任風傳瀰漫朝野。恰在此時,綱
成君蔡澤又前往蜀郡,視察李冰的都江堰去了。起行那日,太子嬴柱率百官在郊亭餞行,聲勢
很是鋪排。送走蔡澤之後,太子嬴柱便卸去了『暫署丞相府』職事,住進了章台,丞相府竟無
人主事了。老朽不明所以,便與莫胡姑娘秘密通聯,囑其留心打探。旬日前,莫胡傳出消息:
華陽夫人三次前往灃京谷與華月夫人密談,詳情無從得知。老朽難解其中奧秘,便星夜趕了回
來。」
  默然片刻,呂不韋笑問一句:「咸陽莊園建得如何?」
  「大體完工,唯余內飾善後。密道之事,先生定准路徑,老朽再找荊雲義士。」西門老總
事從腰間皮袋摸出一張羊皮紙遞過,「這是莊園地理圖,先生定個方向出口便了。」
  呂不韋接過地圖燈下端詳,見莊園前臨大水後依山原,不禁笑道:「老爹所選,分明一處
形勝之地也!這莊園北臨渭水,密道只要東西兩路,出得遠些,隱秘些便是。」
  「省得。」老總事收起羊皮紙,「邯鄲新居有越執事等料理,老朽明日便去會荊雲義士,
商定後順道趕回咸陽。」
  「莫急莫急。」呂不韋擺手笑道,「業已入冬,百工停做,莊園又不是等用,趕個甚?老
爹多日不在,不韋還真有些左右不濟。既然回來了,便留下來明春再說。不管咸陽如何變化,
我等明春都要動。邯鄲這邊,離不開老爹。」西門總事的一雙老眼淚光瑩然,可勁兒一點頭,
逕自飲下一大爵趙酒,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呂不韋慨然一嘆,也陪著飲了一大爵。西門老總
事低聲道:「先生毋憂,異人公子醒來後已經大體如常,該當不會有事了。」呂不韋恍然一笑
,一時竟無從說起。
  正在此時,帳外一陣急促腳步聲,越劍無已到了面前,一句稟報先生尚未說完,便聽一陣
頑皮的笑聲隨著一個紅色身影輕盈曼妙地飄飛進來。呂不韋猛地站起,笑聲驟然打住,紅色身
影便已經撲到了呂不韋懷裡。片刻愣怔之間,呂不韋已經清醒了過來,親切地拍著懷中顫抖的
肩膀笑道:「昭妹呵,來了就好。來,坐了說話。」
  來者正是卓昭。她噘著嘴嘟噥了一句才不是孩子家,不但沒有就座,反而摟著呂不韋脖子
咯咯笑了起來:「大哥孔夫子一般,我卻是不怕,偏要抱你!」呂不韋紅著臉道:「孩子家性情
,莫玩鬧。」說著話便拉開了纏在脖子上的柔嫩的臂膊,將卓昭摁到了座案裡,轉身正要吩咐
備酒,卻發現老總事與越劍無已經不在大帳了。
  「左看右看,心不在焉,沒勁!」卓昭生氣地噘起了小嘴。
  「無法無天。」呂不韋沉著臉,「說,大父何在?我去接人。」
  「爺爺又不是影子,不作興一個人來麼?」
  「如何如何,你一個人來?」
  「如何如何,不能來麼?」卓昭頑皮學舌的臉上一片燦爛。
  「你呀你!」呂不韋頓時著急,「邯鄲何事?我陪你去辦,完了即刻送你回去!」
  「何事?你不明白?」卓昭的臉驀然紅了,「上年說得好,偏這時你便忘了。一春一秋,
你只泥牛入海,還不作興我來麼?」
  「便為這等事?」呂不韋驚訝了。
  「呵。」卓昭目光一閃又頑皮地一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
  「上天也!」呂不韋又氣又笑,「此等事急個甚?大父知不知道你來邯鄲!」
  「你說,這是小事?」驟然之間,卓昭一雙明眸溢滿了淚水。
  「莫非還是大事?」
  「當然大事!大事––!」卓昭猛然哭喊一聲,便衝出了大帳。
  「––」呂不韋想喊一聲回來卻沒有聲音,想抬腳去追卻黑著臉釘在了帳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越劍無輕步走來稟報說,西門老總事攔下了卓昭姑娘,已經派一名雲
廬女僕侍奉她住進了那頂最厚實的牛皮單帳,用餐已罷,目下正在沐浴。木然呆坐的呂不韋長
吁一聲,對越劍無低聲吩咐了幾句,便徑直到雲廬西南角的單帳去了。
  所謂單帳,便是只供人居而沒有議事帳廳的小型帳篷。這頂牛皮單帳,原本是專為嬴異人
來雲廬長談夜宿預備的。慮及嬴異人體格單薄,呂不韋刻意吩咐西門老總事給單帳外多加了兩
層翻毛羊皮,帳門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釘翻毛皮的防風門,入冬燃起木炭燎爐,便是大寒時
節帳內也是暖烘烘一片。
  呂不韋信步而來,見虛掩的帳門在呼嘯的北風中吱呀開闔,便徑直推門走了進去。幽暗的
帳中一片涼意,只後帳口直直站著一個捧著衣盤的少年胡女。見呂不韋進來,小胡女一躬身柔
聲道:「稟報先生:公主正在沐浴,她執意要開著帳門的。」
  「姑娘去吧,這裡有我。」呂不韋笑著點點頭,從懷中皮袋摸出兩個沉甸甸的秦半兩塞進
小胡女裙袋中,小胡女說聲多謝,便一溜碎步去了。
  呂不韋關了帳門,給燎爐加了木炭,又點亮了兩盞銅人紗燈,明亮的帳中頓時暖烘烘一片
。左右打量,又拿來帳角一個木架,將小胡女所捧衣盤中的雪白皮裘掛在了後帳口。一切妥當
,這才坐在案前斟茶自飲默默思忖。
  「衣服。」後帳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呼喚。
  呂不韋急忙起身,打開絲綿帳簾,一隻手將皮裘伸了進去。「噫––」只聽簾後驚訝地一
聲,厚厚的棉布簾便忽地掀開,一個明艷美麗的少女便隨著一團撲面的香風水霧飄到了呂不韋
面前。一身紅紗長裙,一頭如雲長髮,雪茸茸的皮裘擁著白中泛紅的細嫩肌膚,燦爛的笑靨點
著一雙汪汪墨亮的大眼,纖細輕盈的身姿鼓蕩著誘人的豐滿婀娜,直是天上仙子一般!
  「你,終是來了––」柔美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昭妹,來,坐下說話。」呂不韋木然站著,笑得有些尷尬。
  「不韋大哥––」卓昭輕輕嘆息一聲,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呂不韋親切隨和地跪坐到了對面,欲待捧起茶爐上的陶壺給卓昭斟茶,手卻伸到了壺身,
燙得自己噓地一聲縮了回來。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來。你只坐了。」說罷利落斟了兩盞
茶,將一盞茶捧到對面,便笑吟吟地盯住了呂不韋,「我不生氣,聽你審問便了。」呂不韋笑
了笑便皺起了眉頭道:「先說,你是如何逃了出來,不怕大父憂急麼?」「虧了爺爺不是你也
。」卓昭頑皮地一笑,「說便說,遲早的事。你走後一春沒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爺爺想辦法
,爺爺只罵我沒出息沉不住氣。到了立秋,父親商路傳回消息,說你在咸陽奔走於官府之間。
爺爺便揣測你事情上路,歸期沒個準頭。沒多久又聽說你與丞相蔡澤成了好友,還進太子府考
校一群王孫。爺爺便說大功可期,只擔心你財力不足。我便纏著要爺爺帶我去咸陽找你。爺爺
不答應,說不能給你添亂。我生氣了,便不吃飯。爺爺沒轍,想了三日,終於答應我來邯鄲等
你。我便來了。沒了。」
  「纏人也!」呂不韋笑歎一聲,「那座老宅煙火不舉,卻顯然有你的寢室臥榻,你一人住
在廢棄老宅裡,萬一出事如何是好?沒個操持!」
  「老夫子大哥擔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廢棄老宅離你這雲廬近便,我天天
只去那裡打探你的消息。晚間我便出了離開,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沒有。」
  「你晚間不住老宅?」
  「是呵,不住。」
  「這卻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箏之聲,不是你麼?」
  「噫!」卓昭大是驚訝,「你卻如何知道?」
  「先說,秦箏是你彈奏了?」
  「真個審問也!」卓昭作個鬼臉一笑,卻又是輕輕一聲嘆息,「不知道是人是仙還是命,
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雲廬外轉了整整一個時辰,見確實沒有你的消息,便回
到了老宅。本說三更便走,只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盤一般,秋風掠過胡楊林,片片金紅的
樹葉飄進蕭疏的老宅,恍惚便是月宮中飛來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你時我在大
河船頭彈箏放歌,便操起了秦箏,只想或許你又能神奇地出現––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楊林
中竟有歌聲唱和!嘶啞高亢,激越蒼涼,一聲聲直往人心頭叩打,比你當日唱給我的秦歌還淒
楚動人!一時之間,我是真被那歌聲打動了,也是好奇,我便順著秦風音律奏了下去,想到那
一曲便彈那一曲。說也怪哉!不管我彈那一曲,那歌聲都是絲絲入扣如影隨形,且都是我沒聽
過的老秦古詞兒!他越唱越見純熟,竟一口氣唱了十六支歌兒,我的手都彈得酸了,他還在唱
!那一晚,我沒有回商社。我想記下那些歌詞,次日晚上便沒有再彈,只在老宅樓上備好了筆
墨等候。實在說,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誰想,方到三更,那歌聲便又幽幽地飄了過來。沒
有秦箏,歌聲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竟全部記了下來。第三日晚上,我還是沒彈秦箏只
等候。我想,他一定不會再唱了。可是,三更刁斗剛打,歌聲便又飛了過來。一連六個晚上,
他都獨自唱到落霜降霧濛濛曙光。我心下實在不忍,便在第七日為他再彈了一夜。說是我彈他
唱,實則是他引領著我不斷糾正偏離秦風的音律。後來,我彈他唱,我不彈他也唱。」卓昭驟
然打住,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我罵自己沒出息,可我忍不住––後來,我終是離開了老宅,
再也不去了。畢竟,我不能不找你––」
  呂不韋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是怦怦大跳!
  卓昭說得滿面通紅神采飛揚,最後竟是淚光瑩瑩,這是呂不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自大河
唱和得以神交,他與卓昭僅僅有過短暫的兩次直面相處。在他眼中,卓昭是溫婉沉靜而又不失
熱烈奔放的一個少女。然則,自今晚驟然闖來,卓昭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卻使他感到了一種
難以捉摸的陌生––淘氣任性得像一塊無法染色的頑石,扶搖衝動得又像嘩嘩做響流淌無形的
浪花。婚約之事,本來是一件徐徐圖之從容計議的大事,她竟能一意孤行隻身亂闖!夜半入老
宅,本來已經夠荒唐,她竟能心血來潮,與一個陌生歌者做半月之久的晝夜唱和!驀然之間,
呂不韋想到了嬴異人的癡迷病臥,一個念頭竟轟然湧到了心頭––如此二人忘情如一,倒真是
一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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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4:17 |只看該作者
  心念一閃,呂不韋心頭便大跳起來––畢竟,他也是深深愛著這個少女的,更不要說,他
還在天卓莊當著卓原老人的面許諾了婚事,豈能生出如此荒唐想法!倏忽之間,呂不韋勉力平
息了自己的心潮湧動,此時此刻,自己若再把持不住,事情便可能亂得無法收拾。想得清楚,
呂不韋親切地笑了:「老宅之事,倒也是奇遇一樁,沒準是上天開恩,派樂師教昭妹秦風音律
也。不說了。新宅搬定,我便陪你回天卓莊。」說罷起身一擺手,「昭妹該歇息了,我清晨過
來說話。」
  「哎,莫走!」卓昭一伸手扯住了呂不韋衣襟,「正事還沒說也。」
  「頑鬧!」呂不韋沉著臉,「不是說陪你回天卓莊麼?等幾日說不遲。」
  「老夫子!」卓昭咯咯笑道,「卓昭就知道要嫁人麼?」
  「真有正事?」
  「看!」卓昭小手一揚,「你之所愛所想。」
  呂不韋哈哈大笑:「一方方羊皮紙,便是我之所愛也!」
  「看看再說嘛。」卓昭嬌憨地將一個白色方塊拍到了呂不韋手心。
  呂不韋嘩地抖開一瞄:「這是甚個物事?堪輿圖麼?」
  「呀呀呀,村夫一個!看仔細也。」卓昭笑得直打跌。
  呂不韋將羊皮紙拿到燈下,見紙上一副暗紅色大圖,線條粗大硬實,接頭處有明顯的再筆
痕跡,全圖沒有一個字,只有山水樹木與幾種奇異的記號。端詳有頃,呂不韋轉身皺著眉頭道
:「此圖詭異,似乎是用竹片木棒之類物事蘸著血畫成。這條粗線走向,似乎是漳水。除此而
外,實在看不出所以然。」卓昭道:「再看這塊山峰,像甚來?」呂不韋不假思索道:「一枚老
刀幣。」卓昭咯咯笑道:「老商天性,就認錢也!我說不韋大哥保準一眼認出,爺爺還不信,
說他分明畫得一柱怪峰。」呂不韋不禁笑道:「近看是山,遠看是錢,原是都沒錯。」卓昭一
撇嘴:「能事也!你說,這錢山位置在何處?」呂不韋思忖道:「看山水走向,大體當在巨鹿沙
丘以東、太行井陘口以西之群山地帶。」卓昭咯咯笑道:「東西三百里,你便老牛耕耘,慢慢
翻也!」呂不韋搖搖頭:「此等秘圖,原是只畫給作者備忘,等閒破解不得,誰能說得準確位
置?」卓昭噗地一笑:「你抱抱我,便領你去。」一語未了,滿臉便張得通紅。呂不韋一怔,
親切地拍拍卓昭肩膀笑道:「沙丘井陘間好山水,只是,要去遊玩,也得明春天暖了才好。」
卓昭頭一低,頓時淚水盈眶,猛然將一支銅管打進呂不韋掌心:「誰要去遊玩?拿去看也!」
  呂不韋心中有事,實在有些不耐,無奈勉力一笑:「好,我回去看看,明晨再說。」便轉
身匆匆去了。卓昭臉色通紅,一跺腳便坐在地氈上哇地大哭起來!呂不韋連忙回身,揀起掉落
在地的皮裘包住卓昭,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抱起來,大步走進後帳丟在了榻上,只黑著臉站在帳
中不說話。卓昭咯咯一陣嬌笑,飛身上來便緊緊抱住了呂不韋:「不怕你打我罵我,只要你抱
我!」呂不韋卻木然站在那裡,任卓昭親暱笑鬧只是一句話不說。片刻之間,卓昭便悄無聲息
地鬆開了雙手,頹然跌坐在榻上面色張紅急促地喘息著。
  「四更了。有事明日再說。」呂不韋勉力笑得一笑,便匆匆去了。
  回到雲廬大帳,呂不韋立即拿出了那支粗短的銅管,燈下一看,見銅管蓋口有紫紅色的泥
封印鑒,割開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抖開,卻是卓原老人熟悉的筆跡:「
  不韋君如晤:昭兒癡心,我亦無轍。此兒至情至性,多有粘纏處。君正遠圖,若感難處,
可不必拘泥婚約之言,但有一信,老夫自來說她。另囑:老夫半生商賈,所積財富無得大用,
君之大謀,長我商賈志氣,老夫之財,便憑君調遣。畫圖之秘,老夫已盡告昭兒,只她領你起
財便是。此事與你等婚約無關,惟老夫率性之舉而已。卓原手字。
  捧著羊皮紙,呂不韋不禁愣怔了。顯然,這是卓原老人給自己的私密信件,卓昭肯定沒有
看過。回味咀嚼,呂不韋一時竟是感慨萬千,無以決斷。卓原老人曠達豪放,與自己一見如故
,彼慨然解囊,我坦然受之,也無虧一個「義」字,反倒可能是一段商旅佳話。然則,夾進了
卓昭婚約一層,想起來便終是有愧。更要緊者,卓昭初顯任性,已經使他深感粘纏,如他這般
押定人生榮辱與舉族財富而全力以赴謀一件大事者,能否奉陪得此等女子,心中還真沒個分寸
。輾轉反側,眼見得晨曦初露,呂不韋還是一團亂麻,便索性起身沐浴一番,漫步隱沒到雲廬
帳外的漫天霜霧中去了。
  紅日初起,西門老總事便尋來稟報,說城外新居已經內修妥當,請先生擇吉日喬遷。呂不
韋笑道:「吉凶不在選,三日後遷居便了。」話方落點,便見一領紅裙從草地火焰般飛了過來
,遠遠便是一聲高喊:「不韋大哥,你好難找也!」呂不韋還來不及說話,火紅長裙已經隨著
一陣咯咯笑聲繞在了他脖子上。呂不韋紅著臉剝開那雙柔嫩的玉臂笑道:「昭妹別頑鬧。走,
我帶你去城外,看新居。」卓昭高興得一拍手卻又猛然一撇嘴:「哎,你不去巨鹿山了?」呂
不韋撫摸著卓昭被晨風吹得散亂的長髮笑道:「這幾日事多,遷完新居再去不遲,左右不缺錢
,不用急。」卓昭長髮一甩道:「用錢者不急,我急麼?出城才是好事,走!」拉著呂不韋便
風風火火去了。
  出得邯鄲西門,雙馬緇車在官道奔馳得小半個時辰,便向北拐進了一道河谷。莽莽蒼蒼的
胡楊林在料峭北風中一片火紅,沿著山嶺河谷鋪展開去,彷彿便似一天霞光。兩山間一道水流
碧波滾滾,淡淡熱氣如煙雲般蒸騰瀰漫,兩岸綠草茸茸彩蝶翻飛,冬日的蕭疏竟是蕩然無存。
行得片刻,便見紅林綠草的深處,一座高達山腰的竹樓佇立在一片淡黃色的屋頂之中,鐵馬叮
咚之聲隱隱傳來,河谷山林竟是倍顯幽深。
  「美也!仙境一般!」卓昭一聲驚歎,掀開車簾便跳了下去。
  「這是倉谷溪,天成地熱,冬暖夏涼。」呂不韋也跟著下了車。
  「倉谷溪?好怪的名字!」
  「春秋時,這道河谷曾經是晉國趙氏的秘密穀倉。趙人立國,擴建了巨橋老倉,儲糧數十
萬斛,這裡的穀倉也併入了巨橋。穀倉沒了,名字卻留了下來。」
  「這等老古董,偏你最清楚!」
  呂不韋遙遙一指遠處竹樓屋頂:「那裡便是新居,比天卓莊如何?」
  「一般妙極!」卓昭一句讚歎卻又猛然皺眉,「你,想要我在這裡隱居麼?」
  「隱居?沒想過。」呂不韋悠然一笑,「昭妹有隱居之志?」
  「深山住久了,膩也!」卓昭連連搖頭,「我只想遊歷世面,不想隱居。」
  「好!」呂不韋哈哈大笑,「昭妹但有此心,世面有得見!」
  「怪也!不想隱居,何須將莊園建在這等隱辟之地?」
  呂不韋淡淡一笑:「不與其事,不知其心。總有你明白時日,不用急也。」
  「只要你不賣了我,我便不急。」卓昭明媚地一笑,便猛然抱住了呂不韋。
  「莫鬧莫鬧。」呂不韋急忙剝開卓昭雙手,「越執事車在後邊。」
  「老夫子!」卓昭嬌嗔地撒手撇嘴,「沒勁道。」
  「真小孩子家,莫怪大父說––」呂不韋突然打住,尷尬地笑了。
  「爺爺說我壞話!信上寫甚?快說快說!」卓昭的小拳頭雨點般砸在了呂不韋胸口。
  「真鬧也!」呂不韋大袖攬住了卓昭的一雙小拳頭,低聲訓斥道,「爺爺說你孩子氣太重
,要我好生管教,知道麼!」
  「呸呸呸!」卓昭抽出雙手咯咯笑道,「你管教?將我教成女夫子麼!」
  「你還真得孔夫子來教教。」呂不韋板著臉,「知道夫子如何說女子麼?」
  「你定然知道了,說來我聽。」卓昭頑皮地笑著。
  呂不韋拉長聲調吟誦道:「惟女子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生怨。」吟誦罷不禁
一笑,「如何?像你這個小女子麼?」
  「呸呸呸!」卓昭滿臉張紅,「真當我不知道也,孔夫子說得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自家迂腐板正得像具殭屍,還怨女子,老壞蟲一個!你便去了小人二字,也沒甚個好!男女
相好,發乎情,生乎心,相悅相戲,能有個『遜』了?要得遜,除非他是個老閹宦!我偏不遜
,氣死老夫子也!」一雙明亮的大眼溢滿淚水,一串話卻響噹噹炒暴豆一般。
  呂不韋大是難堪,說聲慚愧,便是深深一躬:「大哥哥說錯了,向小妹賠罪也。其實,我
也厭煩孔老夫子,只是鬼迷心竅,便想到了那句話而已。」
  卓昭噗地笑了,飛身過來啪地親了呂不韋一口,「老夫子,偏不遜!」
  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呂不韋,臉上雖是滿不在乎的微笑,心下卻已經煩亂不堪,勉力一
笑道:「今日風大,莊園也沒齊整,喬遷之日一併看,如何?」
  「隨你。」卓昭咯咯笑道,「山莊都一個樣,我只看人看心。」
  呂不韋立即轉身吩咐跟上來的越劍無:「越執事,將馭馬卸下,我與昭妹騎馬回程。你在
莊裡換馬回來便是。」越劍無答應一聲,卸下兩匹紅色胡馬備好鞍轡,便大步向莊園去了。呂
不韋將一根馬韁交給卓昭,兩人便飛身上馬馳去。
  將近谷口,卻聞遙遙嘶鳴馬蹄急驟!呂不韋心下一驚,喊一聲跟我來,便一馬飛上了左岸
邊山頭。立馬向山下谷口觀望,呂不韋不禁皺起了眉頭––蒼黃見綠的草地上,一匹黑亮的駿
馬在狂奔嘶鳴!馬上騎士光著身子狂暴地揮舞著馬鞭,連綿不斷地吼叫聲迴盪在河谷,竟是撕
心裂肺般淒慘。突然之間,駿馬如閃電般飛進胡楊林又閃電般飛出,竟頹然滾倒在了蒼黃的草
地!騎士的黑色馬鞭如雨點般抽打在駿馬身上,淒慘的吼叫聲聲入耳:「起來!起來!我要死
了!死了!你也得死!你也得死!」
  「誰?他要死?」卓昭身子猛然一抖。
  「成何體統!」呂不韋面色鐵青。
  「你認識此人?」
  「日後你也會認識。」
  「瘋子一個!我才不想認識他。」卓昭咯咯笑了。
  呂不韋默默眺望谷中,猛然回身打了個長長的呼哨。片刻之間,越劍無便飛馬趕到,呂不
韋低聲吩咐道:「輕車快馬,立即將他送回邯鄲靜臥。我隨後便到。」越劍無嗨地一聲,便飛
馬下山去了。呂不韋轉身道:「昭妹,我們從這邊出山。」說罷上馬,便從另一面山坡飛了下
去。
  午後時分回到邯鄲,呂不韋將卓昭送到雲廬,立即輕車來見毛公。兩人說得片刻,便同乘
緇車到了嬴異人府邸。進得正廳,便有濃郁的草藥氣息瀰漫過來,喚來老醫者一問,回說公子
服藥方罷,正在臥榻養息。毛公嘿嘿一笑,也不多問,拉著呂不韋便進了第三進。
  寢室拉著落地的帷紗,雖然幽暗,卻是顯而易見的豪華。毛公踩在外廊厚厚的紅地氈上沒
有一點兒聲息,竟覺得有些眩暈,不禁便嘟噥一句:「鋪排得宮殿一般,能不生事?多此一舉
也!」呂不韋一扯低聲道:「先要他熟悉了貴胄奢華才好,曉得?」毛公嘿嘿一笑:「飽暖思淫
慾,只怕你不得安生了。」說著話已經進了中門,當年那個乾瘦黝黑如今已經肥肥白白的老侍
女正板著臉肅立在虛掩的門外,乍見一個衣衫邋遢雪白鬚髮散亂虯結的老翁顛著閃著撞來,連
忙橫在門前便是一聲低喝:「你是何人?退下!」毛公正在嘿嘿打量這個滿身錦繡髮髻齊整的
肥白女子,呂不韋已經大步趕了上來:「少使大姐,此乃名士毛公,公子老師,今日識得便了
。」融融笑意倏忽瀰漫了老侍女的肥白臉膛:「哎喲!我這少使還沒得咸陽正名,先生倒是上
口了。見過毛公,見過呂公。公子正在臥榻,尚未安枕,兩公請。」回身輕輕推開中門,便將
兩人讓了進去。
  中門之內橫著一道黑色大屏,繞過大屏便是帷幕低垂的寢室。一架碩大的燎爐燃著紅亮的
木炭,整個寢室熱烘烘暖春一般。毛公大袖一抹額頭正要嚷嚷,呂不韋卻指了指帳榻,毛公便
笑嘻嘻地到了榻前。
  「又來擾我好夢!滾開!」榻帳裡一聲嘶啞的吼叫。
  「嘿嘿,夢見仙子乎?無鹽女乎?」
  「該死!」紗帳猛然撩開,一人赤身裸體鬚髮散亂大汗淋漓臉色血紅的跳了出來,兩眼一
瞪,「噫!」地一聲,便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呂不韋正要搶步上前,毛公卻嘻嘻擺手:「莫急莫急,看老夫治他。」說罷一蹲身,掄圓
胳膊對著倒地人便是啪啪兩個響亮的耳光,「教你做夢!你是誰!」倒地人猛然彈坐起身,搖
搖頭粗長地喘息了一聲,彷彿溺入深水剛剛浮起一般:「我,我是,嬴異人呵。你––」毛公
冷森森道:「老夫是誰?你自說了。」嬴異人木然盯著毛公片刻,雙手猛然摀住眼睛嚎啕大哭
起來:「老師啊,悶死我也!異人不肖!不肖––」
  呂不韋走過來笑道:「大丈夫哭個甚?來,別冒了風寒。」說罷蹲身抱起嬴異人放入帳榻
,又為他蓋上了大被,「靜靜神,有話慢慢說,天下哪有個過不了的門檻?」
  「呂公,異人有愧於你。我,恨我自己!」嬴異人牙齒咬得咯咯響。
  「小子蠢也!」毛公罵一句又嘿嘿笑了,「不就個彈箏女子麼,值得如此瘋癲?你小子給
我聽好了:呂公業已找到了那個寶貝兒,果然是箏琴樂舞樣樣精通,人更是仙子一般。你但如
常,老夫與呂公便為你主婚,成全你小子如何?」
  「呂公!果真如此麼?」嬴異人驟然翻身坐了起來。
  「公子大事,豈有戲言?」呂不韋正色點頭。
  「公之恩德,沒齒不忘!」嬴異人翻身撲地,頭竟叩得厚厚的地氈也咚咚響。
  「好出息也!」毛公不禁嘎嘎大笑,「幽王、夫差在前,不意又見來者!呂公呵,老夫勸
你收手便了,莫得白費心機也!」
  「老師差矣!」嬴異人霍然爬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毛公指斥一句,慷慨激昂彷彿換了
個人一般,「縱是一國之君,愛心何錯之有!情慾何罪之有!幽王夫差之誤,原不在鍾情可心
女子,而在猜忌良臣,處政荒誕!但能倚重良臣,同心謀國,何能有失政亡國之禍?老師天下
名士,卻與儒家一般,將亡國失政之罪責歸於君王癡情之心,豈非大謬也!」
  「––」放蕩不拘形跡的毛公一時竟瞪起老眼無話可說,愣怔片刻終是笑了,「嘿嘿,小
子行也,堂裡倒是沒亂。你便說,你小子能做到癡於情而明於國?」
  「能!」
  「嘿嘿,老夫只怕是未必。」
  「蒼天在上,嬴異人但溺情亂國,死於萬箭穿心!」
  「指天發誓,也好!嘿嘿,小子靈醒,只怕呂公那寶貝兒到不了手也。」
  一直不動聲色的呂不韋突然哈哈大笑,一拱手道:「公子神志清明,可喜可賀!三日之後
,我遷新居,保公子解得心結便是。」
  「若得如此,惟公是從。」嬴異人肅然一個長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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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9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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