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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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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4 18:46:12
第十七章 救人性命不敢忘

    馬車停下來,車窗簾子給風吹開一道縫隙,月光如水,灑進來落在顧盈袖潤澤如玉的美臉上,一個顆心提到嗓子眼,這當會兒要是給誰發現她與林縛同乘一輛馬車,便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二公子林續宗怨氣真盛,鐵定不會給她跟林縛活路走。

    顧盈袖跌坐在林縛的懷裡,眼睛緊盯著給夜風吹得拂動的車門簾子,強作鎮定的問道:「趙嬸,誰在前頭擋路?」

    「嬸子、七夫人,是我?」林景昌的聲音隔著車簾子傳進來。

    顧盈袖鬆了一口氣,側回身手撐住軟榻想換個姿式,卻抓到條死蛇樣的東西,隔著褲子入手還覺得溫熱,才省得自己還坐在林縛懷裡,一手撐在林縛的大腿根子上了。顧盈袖不是純情少女,當然知道手下撐住的是什麼東西,手慌閃開,身子沒有平衡好,再度朝林縛的懷裡撞去,顧盈袖手忙腳亂,手撐著林縛的胸口、滑如脂玉的臉頰擦著林縛微髭刺人的下頷,心慌亂的坐到一旁去,在馬車裡還不敢弄出一點別的動靜來,還要強裝鎮定的跟馬車前的林景昌說話:「景昌,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林縛痛得厲害呲牙咧嘴也不能放出一點異常的聲音,顧盈袖看著他臉上誇張的表情,又覺得好笑:真有那麼疼嗎?心裡羞澀,還是將注意力放在馬車外。

    林景昌走到馬車跟前,他也知道禮數,只是避免說話給其他人聽見:「七夫人要是遇到秀才,一定要他有多遠走多遠,二公子不是那麼好相與的……」

    顧盈袖看著林縛黑暗中模糊的身影,對馬車外的林景昌說道:「我知道了,我現在這樣子也不去找他……」這會兒後面有馬車過來,顧盈袖想著林庭訓等會兒從宗祠出來,要是給他遇上,都沒有借口擋他進自己的馬車,沒有時間跟林景昌在路邊說什麼,跟外面的趙虎他娘說道,「趙嬸,送我回大宅,我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

    趙氏自然知道馬車不能在路上耽擱,在前面牽著馬往大宅方向走,顧盈袖的貼身丫鬟還有兩個隨侍的健婦,本來可以搭坐馬車,現在也只能跟著馬車走路。

    林景昌看著七夫人敷衍兩句就匆忙離去,還以為林縛這次闖的禍太大令一直都很關照林縛的林夫人也退縮了,林景昌看著夜色下的馬車背景,長歎了一聲,暗道:秀才啊秀才,你就自謀多福吧,連七夫人都幫不了你、都不敢幫你。

    **************

    林縛在想林景昌的事情,即使林景昌有些膽小,畢竟要留在上林渡,誰也不能開罪二公子,今天自己刀架在二公子的脖子上逼他當眾跪下,是個人都知道二公子對自己恨之入骨,景昌還是跑過來找七夫人想借七夫人提醒自己,心裡歎了一口氣,暗道:日後有機會共富貴吧。

    「你說你,該有多少人為你操心?」顧盈袖身子又探過去跟林縛耳語,擔心給馬車外面人聽見,不耳語不行,只是剛才跌入懷、手撐住大腿根子的曖昧,這一刻在心裡就像夜空中的皓月一般藏無可藏,怎麼也壓不住心間的綺思,身子卻又要挨在一起商議對策,咬著耳朵說這樣的話,恰如情人間的呢喃細語,顧盈袖只覺得身子有些發燙,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些,「真不知道你在白沙縣經歷了什麼,現在也來不及細聽你說這些。我想你應該已經打定好主意去江寧了,小五的話,你也聽見了,那就不耽擱了。你們今天晚上不要回趙虎家了,在外面藏一夜,明天我還會到湖堰來走一趟,你過來再跟我見一面。」

    「行,到前面拐角處,我悄悄下去。」林縛說道。

    「你真不關心你今天救了誰?」顧盈袖問道。

    「誰?」林縛問道。

    聽著林縛如此簡潔的問話,顧盈袖恨不得在他胸口上捶一下,說道:「我二叔年前又被朝廷重新啟用,在翰林學士院做了一段時間檢修,這次到江東來擔任巡察副使。他二十年沒回過家鄉,特意乘船走洪澤浦水道赴任,就想在石樑停幾天祭拜一下祖宗,沒想到江東會有人不歡迎他到來。」

    「我就猜他是顧悟塵!」林縛說道。

    「那你還偷偷摸摸的溜走,不讓我二叔道一聲謝?」顧盈袖嗔道,「下午時,二叔遣人來說過兩天要登門拜訪道謝,我二叔是很講禮道的人,卻料不到你今晚就要走路離開上林。」

    「他離開石樑縣都二十年未回,又怎麼知道我受盈袖姐你的照顧呢?」林縛心想顧悟塵講禮道也有限,到京城為官二十年未回,跟顧盈袖說道,「梁左任對林家子弟滿腹意見,在縣裡識破刺客之前,我跟他們有言語上的衝突,沒想到要邀功,也沒有想到要留在那裡自找不快,所以走了。」

    「不知道二少爺林續宗有多大的決心,他要是真鐵下心,只有周普跟趙虎跟著你,我不放心;明天我會跟二叔說,讓你跟他們一起去江寧——行刺之後,石樑縣會派兵護送我二叔。去了江寧之後,你還要萬事小心。」

    林縛沒有說他身邊不只有周普與趙虎兩人,心想這些事日後再說給她聽不遲。他不清楚顧悟塵給朝廷重新啟用的細節,總之顧悟塵到江東擔任按察副使,應該能讓顧盈袖在林家不受別人欺負,也難道林庭訓在騾馬市裡沒有表現出一點要收拾自己的意思,原來林庭訓也早知道午時坐在茶酒店的是顧悟塵。

    「……」林縛差點脫口問顧盈袖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是誰,無意間抓了那女孩子胸口——嗯,沒想到年紀不大,還是蠻有料的。

    「你在想什麼?」顧盈袖疑惑的看著林縛右捏著左掌邊緣走神。

    「沒什麼,」林縛說道,「有些事,我明天見你再說。」

    從宗祠到林家大宅路不長,說不了太多的話,這會兒聽見前面有馬蹄奔馳的聲音,朦朧夜色下就看見兩匹快馬直衝過來,趙氏跟兩個健婦急忙拉過馬車避讓,顧盈袖的丫鬟都嚇滾到田溝裡。看著快馬擦著馬車錯過去,驚得這邊馬驚恐嘶鳴,平時跟在顧盈袖身邊威風慣了的健婦破口大罵。

    顧盈袖也嚇了一跳,就感覺林縛輕握了一下她的手低聲說:「我下去了。」林縛趁著別人不在意,下了馬車。顧盈袖還有著手給他輕握的餘溫,心裡想:真是膽大包天了,連老娘的手都敢摸!將車窗簾子掀起一角,看著林縛像鬼一樣的貼著院牆的陰影走向遠處。

    *****************

    遠遠的看見個人影,趙虎迎過去,見是林縛,問道:「見到七夫人沒有?」

    「見到了,」林縛說道,「周爺呢?」

    「我們在這裡?」周普與吳齊藏著樹叢裡,就看見他們牽著馬走出來,馬嘴裡銜著一枚細木棍,有繩子牽在馬脖子上,這樣馬就是不會發出嘶叫。

    「今夜就走?」周普問道。

    「還要再留一天,你知道今天石樑縣那幾個刺客行刺的是誰?」林縛說道。

    「是誰?」周普問道。

    「就是刺客嘴裡所說的應該羞愧得去跳河的顧悟塵,」林縛說道,周普不知道顧家的淵源,又跟他說道,「江東按察副使、都察院左僉都御史……」

    「原來是號大人物,」周普問道,「他怎麼跟石樑縣知縣在茶酒店吃飯?」

    「這個梁左任也是素不得志之人,與顧悟塵同年中舉,成為好友,不過梁左任考進士就考了九年,這才派到石樑縣當了個知縣。顧悟塵是在去江寧赴任途中,特意走水路繞到石樑縣回家祭祖,與梁左任見面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真是熱鬧。到底是誰想要行刺他,不讓他去江寧赴任?」周普問道。

    「誰曉得?這裡面水不會淺。」林縛說道,「我們今晚找地方藏一夜,明天我去湖堰見一見這位顧大人,對我們有好處。」

    周普點點頭,認識江東按察副使絕對是件有好處的事情。

    ****************

    本朝在地方上設府縣,沒有明確的行省一級的概念。在州府之上,設宣撫使司執掌一地民政、設按察使司執掌一地訴獄並同時監察地方官吏、設提督府執掌一地軍事統領轄內鎮軍,地方大權分由二司一府執掌。只有個別地方,或為抵禦外族侵凌、或鎮壓民眾舉事、或平定強豪叛亂,朝廷會設置總督一職統領地方軍政大權。總督非地方常設,所委官員悉是朝廷派出的使臣,沒有固定的任期,朝廷可以隨時在地方事靖之後將使臣召回,撤消總督一職。

    按察使司,設按察使與按察副使,分別是正三品、正四品官銜。按察使司除了執掌地方訴獄之外,還作為中央都察院下派到地方的監察機構,承擔有監察地方官吏的職責,按察使通常兼都察院副都御史、按察副使通常兼任都察院僉都御史的官銜。按察副使才正四品的文職,看上去品級不高,由於擁有監察地方官吏、上奏天聽的權限,實際上卻被視為只比宣撫使、提督、按察使略差的地方大吏。

    按照林縛的理解,顧悟塵差不多等同於後世的省政法委副書記兼中紀委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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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私養寇兵

    這時下寒冬將至,深夜裡路埂、田野也早早降了霜,天空皎月如玉,照得霜地也是瑩瑩皎然。二公子林續宗趴在馬車裡的軟榻上,讓人將車簾子捲起來,他看著路兩側的霜地,遠處就是他在上林溪南岸的私園望鄉樓,望鄉樓矗立石樑河西岸,東北角上的樓簷角上懸掛著桐油紙風燈,就在夜空下的紅色暗星。

    今日之辱若是能忍,這些年來辛辛苦苦在族人裡建立的威信卻化為灰燼,叫人如何堪對?

    林續宗趴在錦榻上,無法動彈。雖說行刑人手裡留了情,也沒有給扒光屁股,林續宗還是給帶刺的鐵鞭子抽打十下,鞭鞭見血,這時候敷上藥,清涼之餘還有火辣辣的痛。那鐵鞭還是林氏先祖為高祖侍時的趁手兵器,林續宗他也不曉得這麼一件戰場用於廝殺的兵器為何了淪落為供在宗祠裡族人違返族規才會拿出來的刑器,大概吸足血的緣故,這兩支鐵鞭烏黑鐙亮,即使長時間不去碰它,也不會生銹。

    寒風裡隱隱傳來風鈴聲,叮噹作響,踏過石板街的馬蹄聲清脆的在夜色中由遠及近。

    聽著馬蹄聲響,林續宗撐起身子來望著遠處,就在園子門口,他讓人將馬車停下來,過了片刻,就看見十幾個騎馬黑影出現在視野裡。

    突然出現的騎客令馬車邊的僕役十分的緊張,林續宗嘴角掀起,露出冷冰冰的笑容,看著那十幾個騎馬面目在眼前漸漸清晰,心裡冷笑:旁人都知道我林續宗好馬,也慷慨買馬,鄉營鄉勇都是步卒,卻沒有人問我這些年添置的戰馬藏於何處?

    望鄉樓東北角有片小林子,陰影處藏著幾個人影。

    「這狗日的,果真私下養寇!」趙虎捏著拳頭,看著林續宗在望鄉樓園子北口跟十幾個騎士相會,「在鄉營時,倒是有些傳聞,只是難以置信。」

    「為使石樑縣草市皆集於上林渡,使上林渡草市之利都歸於林家,私下養寇並不能算什難以想像之事,」林縛倒認為林家私下養寇兵也合乎他之前的猜測,眼見為實,心裡自然沒有什麼好驚訝的,想他以後去江寧發展,而與秦承祖他們私下勾結,在官府眼裡一樣大惡不赦,即使大惡不赦又有何妨?不過他又略帶輕蔑的說道,「二公子雪恥的心思倒是迫切,可惜不能遂他的願,真對不住他。」

    「這兩年,上林裡有什麼事務,家主都很少出面,都是七夫人跟二公子分開來處理。二公子今天跟隻狗似的給你拿刀架在脖子上一聲不敢吭的跪在騾馬市的泥地上,他不找回場子來日後如何能服眾,更不要說去壓制七夫人?」趙虎倒是不笨,在一旁也幸災樂禍的說道。

    在林子裡潛伏了片刻,看見那十多個騎客在林續宗耳提面命一番後就潛行離去,林續宗也乘馬車在僕役的簇擁下進了園子,林縛站起來振了振積了薄霜的衣裳,說道:「林續宗私下裡藏的寇兵就算還有,大概也有限了……」他們站在林子裡裡,等潛伏更近處窺伺的吳齊回來。

    即使看見林續宗與僕役進了園子,林續宗私養的寇兵也都策馬離開,吳齊返回時也是十分的謹慎,趙虎即使眼睛盯著吳齊返回的路線,也是等到吳齊潛回到跟前十多米處才注意過腰荒草在月下給風吹動的痕跡有些異樣,讚歎道:「烏鴉爺真是好本事?」

    「捉貓偷狗的本事,不值一提。」烏鴉吳齊嘿嘿一笑,黑瘦的臉露白得耀眼的牙。

    「你也就捉貓偷狗的本事,鄉下人能有你這口好牙?」周普說道,他不忿吳齊沒有出海也不肯將陌刀跟桑木弓還他,吳齊借口周普日後要跟林縛去江寧也是出現在明處,平時隨身帶把環首腰刀已經相當顯眼,不是他平時隱身藏在暗處。

    「聽到些什麼?」林縛問吳齊。

    「他們總共大概有七八十人,都有好馬,他們不知道我們要走的方向,只是撒開來搜索。七八十人撒開的網子,帶一百人穿過去都不怕給發現,就怕白天有人會給他們通風報信露了行蹤。我們現在就去湖堰,才不怕白天會給人看過行蹤來。」

    林縛點點頭,他在湖堰給識破行蹤,他們大不了策馬遠馳,但是事情傳出去,只怕會給林續宗用來煽風點火對七夫人不利。當下就不再猶豫,藉著月色,深一腳淺一腳的穿過林子,望著鐵幕山黑漆漆的影子走過去,他們的馬就藏在山腳下的一座獵戶草寮裡,陳恩澤也先讓人接過來等候。

    ***********

    在草寮裡牽過馬,又往山上行,山腰林深處的一個山坳才是吳齊他們在東陽的真正藏身處。

    此次隨烏鴉吳齊到東陽的流馬寇共有六人,都會藏在暗處聽候林縛、周普的差使;騾馬市上,吳齊只帶兩人現身,等著林縛跟周普過去接頭,沒想到惹出這些糾紛出來。

    林縛在宗祠之外密會七夫人後得知今日在石樑縣裡所救之人仍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決定不急著離開上林裡去江寧。要是能藉著顧悟塵的東風去江寧,總比他一個得罪家族、被迫離鄉背井的舉人流落江寧強得多。

    林縛也擔心周普與陳思澤的編戶入籍會有問題,石樑縣裡有對林家巴結討好的,但是也有跟林家不對付的,林縛之所以在騾馬市對林續宗斷然發難,就是要製造「得罪林家強勢人物不得不到江寧避禍」的假象。這樣一來,石樑縣裡即使有人想挑周普、陳恩澤身籍的瑕疵,也無法找他們去對證。另外,他一個舉人離開家鄉東陽府、偏偏到江寧府求發展,總也要有一個合適的借口,總不能再跟別人說自己是為蘇湄而去。

    另一方面,林縛心裡也清楚七夫人是很希望自己能在上林渡助她一臂之力,即使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既然佔了這具軀體,應有的擔當還是無法推脫。說起來,顧盈袖只是林庭訓推出來壓制二公子林續宗過早爭奪族權的一枚棋子,一旦林續宗的野心不能遏制,顧盈袖的處境就會相當的危險。今天這麼一折騰,打擊一下林續宗的氣焰,自然也就能壓制他的野心。

    趙虎見吳齊他們即使是尋臨時落腳地也如此謹慎,心裡十分的佩服,待走進山坳裡,看見林子裡藏著不下於六十匹良種馬,馬嘴上都套著馬嚼子,偶爾有馬噴一個響鼻,在林子卻絲毫不覺此間有異常,趙虎這才大吃一驚:「你們怎麼有辦法將這麼多馬帶進東陽?」

    「林爺跟周普又去江寧又去崇州,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我們就直接離亭湖趕到東陽,找了這麼一處藏身地,半個多月的時間,化整為零,從淮上將這些馬都帶了過來。」吳齊頗為驕傲的說道,化整為零、隱跡藏蹤是他的拿手活,不然秦承祖也不可能讓他負責此事。

    秦承祖等雖然縱橫淮上多年,但是他們更多的是過著自耕自種的寨居生活,日子過得清貧,不比那些打家劫舍的真正馬賊寬裕,他們並無積蓄,最大的一筆財產,大概就是那僅剩下來的上百匹馬。

    海島上人都難養活,自然不能將食量是成年人十多倍的戰馬帶上島去。雖然心裡不捨,這些戰馬都要在岸上賣掉,換成銀子購買物資運往長山島,他人才能在長山島上艱難的活下去並站住腳。

    在林縛跟周普離開後,秦承祖他們在淮安府新浦縣已經將四十多匹良種戰馬出手,換成一船物資先行去長山島,但是他們在淮上還養有著一批良馬。

    六十匹可當戰馬的良種馬在當世是相當可觀的一筆財富,林續宗在騾馬市甚至願為其中十匹良種馬出三千兩銀的天價。

    吳齊領回淮上處置馬匹的才六個人,吳齊心知若與那些急需戰馬的山寨或鄉豪私下接觸售馬,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些馬給這些個人吃肉不吐骨頭、吐血不吐沫子的人給強搶過去,連他們賣馬的人都會陷入險境——私下交易不行,他們更不可敢公開的到官市去售馬。

    原先是計劃將這批良種馬偷運到上林渡分批出手,然而事事總不會遵循計劃去發展。林家的貪心是一個原因,林縛跟周普他們都不會幼稚到認為林續宗真會出高價買下這些馬,林續宗私養寇兵,那些沒來路、身份不明的外鄉人在上林渡出售貨物離開上林渡被打劫的事情倒不是只發生過一起兩起;林縛在上林渡的身份跟地位還不足以讓林家壓抑住對六十匹馬的貪心、公平的進行私下交易。

    「你去挑一匹吧。」吳齊指著林間的馬跟趙虎說。

    「真的!」趙虎難以置信,東陽府一頭耕牛就要六七千錢,普通套車駝貨的馬都是耕牛的兩倍價,趙虎雖然一直都羨慕騎在馬背上威風凜凜,但是騎乘馬的價格更令他退縮,更何況這些個馳騁淮上的戰馬。

    趙虎欣喜的走進林子去挑一匹最合意的馬,林縛與周普還有吳齊找了樹根一屁股坐上,看著這些戰馬發愁,他也不能因為自己是個舉人就牽著六十匹良種馬到官市上去出售,林縛想著明天還是要跟七夫人商量這事,至少要在上林渡消化掉一批,不然都帶到江寧,目標也太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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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車藏銀妝刀

    鐵幕山位於在上林溪與石樑河新河的東南,山不高,主峰才七十餘丈,範圍卻廣,丘陵綿延數十里。

    夜裡降過溫,從上林去湖堰的黃土路都凍上,馬車轍駛過發出吱呀的響聲。兩輛馬車,前頭那輛坐著隨侍的丫鬟、婆子,還有四名挎刀健僕騎馬在前面引路。

    這年頭強盜多如牛匪,東陽府的民風又彪悍,即使林家在東陽府聲名赫赫,也不意味著就絕對沒有三兩剪徑小賊將主意打到林家頭上。

    顧盈袖坐在後面的馬車裡,掀起車窗簾子,昨夜在馬車裡跟林縛說話太急切,心裡也慌亂,都沒有來得及問他夜裡藏身何處,看著遠處的鐵幕山在蔚藍天空背景下的青黑山脊,想著林縛當夜不離開石樑縣,多半會藏身鐵幕山中,昨夜天寒,不曉得他們身上寒衣單薄不單薄。

    很明顯,不甘受辱的林續宗在昨夜已經有所動作,雖然不知道林續宗都派出哪些人替他雪恥,但是上林渡的氛圍明顯不同往昔。顧盈袖早間坐車出門時,也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著,顧盈袖發恨讓人將那兩個跟蹤的人抓到眼前來抽了十鞭子、抽了血肉淋漓才將他們趕走。

    顧盈袖這時候又有些擔心了,要是林縛他們夜裡的藏身地給發現,或者在他去湖堰的路上給發現怎麼辦?心想應該讓他昨夜就當機立斷的離開東陽的,他們有快馬,一夜就能到江寧,林家勢力再大,也不敢在帝國南都的江寧惹事生非,等他去江寧後再跟二叔他們見面不遲。

    這時候擔心也沒有用,想著他這趟回來,跟以往的他截然不同,也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窮酸儒,也不再是那個給狗追咬會哭鼻子的小男孩了,也許不用再為他擔心了。

    顧盈袖坐馬車裡心思百轉千回,冬季草木凋敝,綿延山嶺看上去有些蕭索,倒是分佈茶園的山頭蔥蘢依舊,只是顏色不比初春發芽時的鮮活。

    東陽鐵幕山茶雖然不能跟西湖龍井、太湖嚇煞人香那些名茶相比,但也是聞名周邊府縣的物產。這茶山、茶園也是石樑縣甚至東陽府境內豪族爭奪的對象,林家不爭茶園,卻憑借世勳豪族的便利與朝廷對茶葉的專賣制度,牢牢控制著茶葉販運出石樑縣的渠道。

    顧盈袖心想顧家原也是石樑縣官定茶商之一,最興盛時,每年經顧家名下的貨棧運往各地的東陽鐵幕山茶高達五萬斤,而顧家破落後,顧家族人名下的茶園、茶山雖然不少,但是沒有政治上的庇護,又喪失專賣的資格,每年所產茶葉只能以低廉價格出售給官定茶商,額外還要承擔繁重的茶稅。

    這十年來,被茶商與茶稅雙重壓迫而家破人亡的族人不知凡幾,顧盈袖看得心焦卻束手無策。雖然她現在能插手林氏族中事務,對著林氏族人指手劃腳,因為她背後站在林庭訓;一旦事情涉及到林族及族眾的利益,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瞪得雪亮,顧盈袖知道自己若是有所偏頗幫扶顧家人,馬上就會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指責她的不是。

    顧盈袖心裡想著二叔此次能重新得到朝廷的信任並獲得重任,對顧家重新振興是難得的良機。

    「前頭就是湖堰裡了!」坐在馬車前頭的趙虎他娘趙氏掀簾回頭告訴七夫人就要到湖堰裡了。顧盈袖看著前頭湖光蕩漾,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到鐵幕湖了,問趙氏:「你說秀才他們人到湖堰沒有?」

    「都日上三竿了,應該到了吧?」趙氏昨天還為林縛得罪二公子擔心,後來又聽說林縛跟趙虎昨天在縣裡識破刺客救下顧悟塵,就沒有多少擔心了。窮人本來就是命賤,要是江東按察副使都不能保住林縛跟趙虎,趙氏也不會再去抱怨命運的不公。

    馬車沿著鐵幕湖北岸繼續前遷,又行了三四里地,都能看見顧家大宅的簷角了。這棟宅子還是顧悟塵年前獲赦擔任翰林院檢討之後才歸還給顧家的,可惜顧家直系除了顧悟塵這一房外,就沒有其他繼承人了,顧盈袖的幼弟也早在十年前死於疫病,老宅差不多有十年沒有修葺,遠遠看過去,破敗不堪,東山頭的院牆還塌了一截,露出醜陋的缺口。

    顧盈袖輕輕歎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是沒有資格再對顧家事務指手劃腳的,不要說什麼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僅僅是她嫁給林庭訓為妾這事,在那些一直抱著顧家是世宦大族榮耀觀念的族人看來就是奇恥大辱。這也是顧悟塵一家悄悄返回石樑祭祖六七天後,顧盈袖才能夠回娘家的緣故。

    顧家該依靠誰才能重新振興呢,會是那個從未謀面的顧嗣元堂弟?

    顧盈袖胡思亂想著,前頭有雜亂的馬蹄聲都沒有聽見,只是感覺馬車停了下來,她掀起來車簾想問為什麼停下來,卻看見大家眼睛都盯著遠處四五百步的曠野。

    顧盈袖看過去,大吃一驚,幾匹快馬駝著人正倉皇正往村子裡逃去來,後面六七人手裡揮舞著在太陽底閃耀雪亮寒光的馬刀拍刀追趕。

    天清雲緲,人的視野也遠,顧盈袖瞬時認出前面狼狽逃跑之人正是林縛、周普還有昨天在騾馬市見到的兩個外鄉人,驟然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林縛騎馬水平非常糟糕,在高速的奔馳中,還是在周普與另外一人左右夾持著才勉強趴在馬上沒有摔下來。

    林縛、周普跟一個外鄉人在前面三馬並馳,另一個外鄉人騎術極好,騎在馬背上,手裡拿著張弓還時不時發箭射後面的追兵,只是他騎在高速奔走的馬背上,後面追兵眼睛又盯著他,能叫他射中才叫有鬼呢。不過追兵也有效的給干擾掉,不時的要撥轉騎向躲避飛箭,不然以林縛隨時都會掉下馬的騎術,只怕早給追上了。

    這十多匹快馬往村子而來,馬蹄踏在冰土上驚如奔雷,也驚動了村子裡,只見陸陸續續的有二十多個披甲將士策馬出來,緊盯著往村口衝來的十多匹快馬嚴陣以待。

    顧悟塵昨日遇刺,驚動東陽府。要是顧悟塵在赴任途中給刺殺,東陽府知府未必會給砍頭,丟官棄職那是肯定的。東陽府知府怕石樑縣的刀弓手人手有限對顧悟塵護衛不力,接到通知後連夜從東陽府兵馬司營下調了一隊騎兵精銳過來準備護送顧悟塵去江寧。這會兒聽見外面快馬如奔雷,東陽府騎兵只當大膽的刺客聚眾襲擊村落,倉促間都披甲上馬到村口嚴陣以待。

    林縛他們跟後面追兵,手裡都有兵器,一前一後逃跑追逐,東陽府騎兵也辯不清敵我,齊刷刷的將弓箭拿在手裡,騎兵小校嘴裡大叫:「衝擊村落者,殺無赦!」其他騎兵也一併大叫,並有人射出響箭警示。

    顧盈袖手拽緊著車簾子,長指甲都戳進肉裡也不覺,眼見林縛他們就要逃進村子裡,沒想到官兵懷疑他們是演戲的刺客同黨擋住不讓他們進村。顧盈袖心裡又恨又急,忍不住要破口大罵,命令隨行四名健僕下湖堤去救人:「快去救林秀才!」

    「家主只命令我們嚴加保護七夫人的安全。」為首健僕不為顧盈袖的話所動,坐在馬背上冷眼看著湖堤下的追逐戰。

    「你們去不去救人?」顧盈袖從趙氏搶過馬鞭一鞭子朝那為首健僕抽過去,嘴裡厲聲罵道,「你們都清楚是二公子要殺林秀才。你們怕得罪二公子,難道就敢得罪我嗎?信不信我也能讓你們生不如死?」

    顧盈袖這鞭又狠又準,那人躲讓不及,給抽在臉上,哀嚎著滾下馬,卻也借鞭傷裝死躺在枯草地上不動彈;其他三名健僕都遠遠策馬避開,死活不敢下去救人。

    顧盈袖跳下馬車,朝倒地健僕身上又急又恨的踢去。那健僕卻抱住頭反趴在枯草上任顧盈袖在他身上踢打,而其他三名健僕遠遠避開卻眼帶輕蔑笑意。

    顧盈袖眼看著林縛他們在村子面前被迫停下馬來,七個追兵只有百步距離,心裡又痛又急,情知林縛這趟凶多吉少,她朝四個不肯聽她命令的健僕說道:「你們終是不肯聽我的命令……」轉身走到馬車前,掀開車簾子取出一把儀刀來。這是她平時放在刀車護身所用,也許對女人來說,隨身放把刀更大的用處是在被歹徒劫持後為保貞潔自殺所用,顧盈袖不喜歡那種短銀妝刀,馬車裡藏著跟殺人腰刀無多大區別的儀刀。

    趙氏只當七夫人發瘋了要衝下去救人,忙跳過去抱住她的腰,哭喊道:「七夫人,林秀大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快進村子,找到顧大人求他們救人才是要緊……」她沒有看見趙虎跟林縛他們在一起,只當兒子已遭不測。

    其他三名健僕都怕顧盈袖出意外,再策馬圍過來,擋著下湖堤的路。

    「你放手,」顧盈袖冷靜的吩咐趙氏說道,「我穿著襦裙,騎馬不方便,你騎馬去村子找我二叔,就說他的救命恩人就在村外給人追殺……」

    趙氏鬆開手去牽馬,卻見顧盈袖抽出刀猛的朝還趴在地上裝死的那個健僕脖子上刺去。健僕哀嚎著摀住鮮血噴湧的脖子,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刀會是七夫人刺來,在枯草地裡翻滾了兩下,就掙扎著死去。

    「去救人,你們要是袖手看林秀才給賊人殺死,我要你們跟你們的妻兒都生不如死!」顧盈袖拿著刀口滴血的刀,平靜而殘酷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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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誘殺

    那個為首健僕的屍體橫臥在湖堤外側倒伏的枯草裡,鮮紅血液從脖子梗汩汩湧出,洇紅一大片枯草,顧盈袖綠襖翠裙、手裡拿著滴血的儀刀,站在洇開的血液旁,彷彿一幅觸目驚心的形象派作品。

    那騎在馬背上的三個健僕當然不曉得什麼是形象派作品,只是七夫人表達她決心的一刀強烈的衝擊著他們的心,令他們不敢再無視或質疑七夫人的話,至少這時候不敢。也來不及替趴在枯草堆上已經死透的同伴兔死狐悲,三名健僕都撥出手裡的佩刀,撥轉馬頭朝湖堤急馳而去。

    即使三名健僕心裡都清楚追殺林縛的那些流寇都是二公子派出來雪恥的,他們要在這裡將林縛救了,勢必會得罪二公子,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得罪二公子至少暫時沒有生命之憂,也不會累及家人。

    看著三個健僕撥馬撒蹄下了湖堤,顧盈袖倒似散盡全身力氣似的跌坐在枯草堆上,也不顧濺了滿身的血跡,手撐在枯草上盯著湖堤下看。

    丫鬟、婆子們都嚇蒙了,臉色煞白的看著顧盈袖,平時都知道七夫人是個厲害的人,可誰都無法想像她今日是會如此乾淨果決的手刃不聽她命令的僕從然後強迫其他人下湖堤去救人。顧盈袖跌坐在那裡,地上冰冷,丫鬟、婆子們本要去攙她站起來,或給她遞一張秀墩才對,只是這時候大家都給怔住,連顧盈袖的貼身丫鬟也腳下生根似的不敢上前伺候。

    趙氏見七夫人殺人,心裡雖然也異常的震驚,但是她跟七夫人一樣,都關心湖堤下林縛以及到現在還沒有出現的兒子的安危,見那四個護送的健僕不肯聽七夫人的命令下去援手救命,她也恨不得殺死他們。即使心裡想,但是看到七夫人手刃一人,趙氏還是受到很強烈的衝擊;她走過去將七夫人攙起來,一起看向湖堤下的曠野。

    三個健僕策馬下了湖堤,離林縛那邊還有四五百步遠,而林縛他們進村的道路給東陽府騎兵擋住,退路已經給追上來的寇兵封堵,只能勒疆下馬,將這些賊人殺退。

    顧盈袖能看出周普跟那兩個昨天在騾馬市出現的異鄉人皆勇武,但是追擊他們的流寇有七人之多,看著林縛在勒韁時幾乎給甩下馬,顧盈袖就擔心周普跟那兩個外鄉人能不能保護林縛不受傷害支撐到這邊過去支援。

    接下來的局勢發展就遠遠超過顧盈袖的想像。

    顧盈袖就看見林縛跌下馬來,在地上打了滾又沒事人樣的站起來,朝堵住村口的東陽府騎卒大聲叫喊,這邊隔著遠,顧盈袖也聽不清楚林縛在叫喊什麼,猜想他大概是告訴堵住進村路口的騎卒正是他們昨天中午在石樑縣識破了刺客剛救了顧悟塵的命。

    東陽府騎卒不為所動,他們人手也不夠,要是對方狡計騙他們再殺一個措手不及怎麼辦?倒是看見有一人騎兵返回村裡,大概去請顧家人出來驗證。

    周普跟兩個外鄉人都下馬來,只見原先那個拿弓在後面干擾追兵的外鄉人將手裡的騎弓跟僅剩的三支箭都扔給周普,周普接過弓箭,挽弓搭箭,還有兩支箭銜在嘴裡。那個外鄉人在騎背上表現出來的箭術已經夠好,這時候見他將騎弓交給旁人,追擊的七個流寇自然也小心謹慎起來,衝到騎弓射程邊緣就翻身下了馬,牽著馬前行,他們的身子藏在馬的側後往前衝。

    周普卻不猶豫,先/射出一支箭,射中一匹馬的脖子,趁馬揚蹄痛嘶之際,又迅疾無比的射出第二支箭,扎進一名流寇的胸口。顧盈袖也見過鄉勇們表演過箭術,只覺周普的箭術上林裡鄉勇中無人能及。

    只是這時候周普手裡只剩一支箭,對方卻有六人,給她迫使著去救援的三個健僕還沒有策馬走出四五十步遠。顧盈袖知道周普一人勇武也許不畏這六個流寇,但是她擔心周普無法在人手只有對方一半時還能保護好林縛的周全。這幾個流寇即使在東陽府騎卒眼前殺人也無所謂,可見殺林縛的決心有多強。

    卻在這時,遠遠的又有馬蹄聲奔來,顧盈袖心裡一驚,難道還有流寇追來?林續宗私養的寇兵本來就遠不止七八人,站在湖堤上居高望下,看著從東北、西北兩角各有兩匹快馬朝這邊奔來,馬背上皆佩有弓袋、箭囊,顧盈袖都覺得心涼了半截,周普跟兩個外鄉人對付六名流寇都未必有十足的握住,何況來人都帶著弓箭。然而後面趕來四人在迅速接近六名流寇側後百步處就翻身下馬,從馬背拿出比騎弓長了三分之一的硬弓,正犄角的對著那六個實際上給圍困在中間的寇兵「嗖嗖嗖」攢射,大約各自射了半袋箭,那六個流寇身上各插了五六箭撲倒在地上,再也沒能起來,血流了一地。

    眼前的變局讓湖堤上、村口觀望的人都吃了一驚,那三個要趕去救援的健僕也遠遠的勒住馬,不知道是進還好退還好。

    顧盈袖倒是明白是怎麼回事,林縛擺明了這是在誘殺二公子林續宗這幾名私下豢養的寇兵,難道他昨天夜裡在馬車上會說「等著他來殺好了,再送一份禮給盈袖姐」的話。

    發生的時間很短,顧家還沒有人出現在村口指認林縛等人的身份,那隊東陽府騎卒看著林縛他們誘殺流寇的厲害手段,也情不自禁的緊張起來,自然更是嚴陣以待不讓他們接近村子。

    顧盈袖就看見林縛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笨拙的爬上馬背,跟周普還有那六個外鄉人朝這邊策馬而來。

    林縛騎馬上了湖堤,也是有些笨拙了下了馬,看見枯草地上的伏屍,似乎知道剛才在湖堤上發生什麼事似的,逕直跟顧盈袖說道:「怎麼七夫人是來見顧大人的?」

    顧盈袖恨不得在他胸口上扎一刀,剛才一顆心差點跳出嗓子眼來。林縛對枯草堆上的伏屍視而不見,顧盈袖卻要強忍住殺人後的噁心勁,強作鎮定的跟三名健僕以及丫鬟、婆子們訓話:「林家弟子遇難,誰敢袖手旁觀,他、趙能就是榜樣!回去後,你們就說他是為林秀才給賊人殺死了,他家裡人還能得族裡撫恤,知不知道?趙嬸,扶我回車裡,給冷風吹得頭疼。」

    趙嬸還是有些擔心趙虎的安危,但是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洩漏七夫人跟林縛約好在湖堰見面的事,只有先扶七夫人進馬車。

    三個健僕跟丫鬟、婆子們哪裡還敢吭聲,只將屍體抬到前面的馬車裡,將那匹無人騎的空馬繫在馬車後面。

    雖說朝廷法令要主家不得肆意對僕役動用私刑、禁止無故殺害。事實上在宗族權力橫行的鄉村,鄉豪大族無一不用私刑當成一個重要手段震懾僕役跟族人。即使私刑傷了性命,給告到官府,官府又非常公正的給這些僕役申冤,對無故打死僕役的主家也只處了三年的流放。

    今日事出緊急,有護衛之責的僕役抗命不救援主家,給主家一刀殺了就算告到官府也不過是處以罰銀罷了。

    ******

    顧家人終於出現在村口,正是昨天出現在顧悟塵身邊的中年護衛。

    聽到消息說刺客聚客奔馬來掠,楊樸為這些刺客膽大妄為震驚之餘,使東陽府派來護衛他們的騎兵到村口阻截,不能讓刺客進村禍害了顧家族人,他則留在顧悟塵的身邊,貼身護衛其安全。沒過多久東陽府騎兵派人來報說是有人自稱是顧大人的救命恩人,正給那七八個以為是刺客的人圍攻。楊樸瞬間想到昨夜在茶酒店識破刺客的林縛,他不能讓顧悟塵到村口冒險,自己趕忙到村口來。要是顧大人的救命恩人因為這邊袖手旁觀而給賊人圍殺在村口,不說內心愧疚,要是傳將出來,顧大人將成為官場上的笑柄:誰會如此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楊樸看著田地裡那七個給箭射殺的流寇,戰鬥已經在他趕來之前結束。還有三匹馬躺在地上,一匹馬已經死透,另兩匹馬中了箭,血流了很多,蹄子扒著地,鼻噴著白霧,也堪堪要死去,另有幾匹馬已經奔逃到遠處,東陽府騎兵也派出四個人分頭去捉。

    就看見林縛騎馬跟著顧盈袖的馬車後面緩緩下了湖堤,還有一隊騎士尾隨其後。

    「楊叔,」顧盈袖看見楊樸到村口來,讓趙氏將簾子掀起來,跟林縛說道,「楊叔二十年前就跟我二叔去燕京了……」

    林縛之前就聽人提起過楊樸,只是昨天相見也不認得。

    楊家在顧家為僕已經四代,楊樸在年輕時就是石樑縣武秀才,只是本朝武不如文,考中文秀才、文舉人就有功名,考中武秀才、武舉人卻要去軍隊積累軍功才會有功名。楊樸二十年前沒有想著從軍搏個功名脫離賤籍,而是陪顧悟塵去燕京參加會議,隨顧悟塵在燕京一留就是二十年。

    「林舉人,剛才真是對不住了,護衛顧大人重責在身,希望林舉人能夠體諒。」東陽府騎兵領頭的是東陽府兵馬司營下的一名雲騎副尉,從八品的武官,他也知道剛才將人拒之村外的做法很得罪人,這時候也過來賠罪。

    林縛沒有說話,後面騎在馬上的吳齊冷哼道:「大概是我等看上去形跡可疑,值不得你們信任,那就也不停留打擾了。」朝林縛抱拳說道,「林秀才,我們後會有期。」

    也不是一定要將話說得難聽,但是吳齊他們要急於脫身返回藏馬處,自然要將話說得難聽些,烏鴉吳齊跟其他五人都撥轉馬頭朝遠處馳去。楊樸跟東陽府騎兵雲騎副尉都心想這些人怎麼這麼難伺候?但是他們有錯在失,看著吳齊他們策馬遠處,都忘了要挽留他們。

    雲騎副尉看著遠去的吳齊等人,心裡還想:快馬硬弓,精擅騎術,本來就是形跡可疑啊。但是他也不會觸霉頭的說這個,這年頭哪個大族手裡沒有些私兵,心想林舉人不給氣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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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移禍之計

    扮成外鄉販馬客的烏鴉爺吳齊等人策馬而去,東陽府騎兵分出好幾人去追逃散的馬,楊樸走到田地裡,看著那些給射殺的屍體,鮮血滲進冰土裡,洇開好大一灘。

    楊樸抬頭看了看遠處,心裡估算著射箭的距離以及鐵簇箭鑽入肉骨的深度,心想剛剛離開的六人,至少攜有兩張上品強弓,心想這種弓在軍隊也是極搶手的緊俏貨,沒想會已經有流落民間的。

    林縛不動聲色的跟過去,朝楊樸拱手說道:「昨天夜裡七夫人托人捎信給我,才知道昨天在茶酒店衝撞了楊叔跟顧大人,今日與家僕猶豫著要不要過來給顧大人謝罪,在路上徘徊時,遇到幾個馬客說我昨天在縣裡壞了他們好事,幾個人就來圍殺我等,一路給他們逼到這裡,還都多虧東陽府諸位兄弟在一邊替我們觀陣助威,林縛才能夠與家僕在那幾個外鄉販馬客的幫助下將賊人盡誅——那幾個離開的外鄉販馬客是林縛在亭湖時認識的。」

    楊樸昨天給顧悟塵派去見顧盈袖,知道林縛在白沙縣遇劫匪一事,聽林縛非常客氣的喚他「楊叔」,對林縛感觀好了一些。雖覺得這些外鄉販馬客身上還是有可疑之處,也沒有去細想什麼。

    顧盈袖顧盼生姿的美眸看著林縛在那裡胡說八道,地上倒著幾個人明明是二公子派人雪恥的,他卻指鹿為馬說他們是昨天刺客的同黨,他顯然也不擔心這些個流寇會復活戳穿他。要是二公子知道他派來雪恥的寇兵不僅給誘殺,還給坐實刺客同黨的罪名,他在吐血的同時,大概會更擔心官府追究刺客會追究到他頭上吧——即使林家在東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又是世勳宗族,刺殺江東按察副使這樣的罪名也足夠讓他們嚇得魂飛魄散、小心應對吧。

    顧盈袖仔細想著林縛此計的刁辣之處,林縛卻一本正經的蹲下來仔細察看地上的屍體,將流寇所用兵器遞給楊樸看:「這環首直刀上有『輕翼』二字銘文,恕林縛見識淺薄,東陽府境內,無論鎮軍,還是東陽府兵馬司、抑或諸縣刀弓營及東陽府境內在名冊上的鄉營,都沒有冠以『輕翼』旗號的……」

    楊樸看了看刀,又彎腰下來將死者的外衣掀起來,裡面穿著皮甲,皮甲邊上也烙著『輕翼』二字,他也不懷疑林縛的話,說道:「也許是哪家養的私兵……」

    給東陽府派來護衛顧悟塵的那個騎兵雲騎副尉更加聽不出林縛在胡說八道,他湊過來說道:「林舉人在何地遇到這伙刺客同夥?我即刻派人回東陽府稟明此事,請兵馬司調兵進石樑搜捕刺客同黨……」

    「我在上林渡南頭的望鄉樓左右給這些人纏上,無路可逃時,想到東陽府會派兵保護顧大人,於是朝這邊逃來……」

    那個雲騎副尉不是老兵油子,聽林縛如此說,更是心慌。

    眼前這位林舉人昨天識破刺客對按察副使有救命之恩,今天給刺客同黨報復追殺,逃到這裡來是尋求庇護,他們卻袖手旁觀,還阻擋他們逃進村子裡,要是給一狀告到兵馬司,他的前程就算是徹底的毀了。

    楊樸經驗老練些,心想:有那些個外鄉販馬客相助,林縛根本不用像兔子似的逃跑,他多半是將這些刺客同黨誘來邀功的。他並沒有急於讓雲騎副尉立馬派人將此事知會東陽府,只說道:「這事稟報我家大人之後還是先知會石樑縣……」

    那個雲騎副尉忙附聲說好,派人將這些個刺客同黨的屍體還有馬跟兵器看好。

    *********************

    顧悟塵身形削瘦,一襲青衣在寒風尤顯得身子的單薄,下頷無須,唇上有兩撇鬍子,雖說才剛四十歲,卻一臉皺紋,有幾分老態,他站在宅前眺望村口。

    先是有人稟報說昨天林舉人給刺客同黨追殺到村口外,他命楊樸速去村口與東陽府騎兵捉拿刺客同黨,勿使林舉人受刺客傷害,接著楊樸又派人回來稟報說刺客同黨全都身亡,不僅當林舉人,大小姐也坐車到了村口,他就再也坐不住,走到宅子門口來。

    離鄉二十載,世宦之族破敗成今日模樣,大哥愛女卻給比大哥活著年紀還大的糟老頭當小妾,箇中滋味,令顧悟塵心裡很不好受,這一切都是他當初年輕氣盛妄議靖北侯案所致,他大哥寄他的私信因為有議論朝政的言語也給按了個不敬的罪名判了流刑、夫婦二人與一名僕婦因疫病死在流放途中。

    看著楊樸與昨天在茶酒店裡見過面的林舉人同一輛馬車行來,馬車簾子掀起來,依車廂壁而坐的美艷少婦依稀有大嫂的模樣,顧悟塵滿眼濁淚情難自禁。

    「你看看,看到袖娘應該高興才是,你這成什麼樣子?」顧悟塵結髮妻子含淚埋怨道。

    怎麼高興得起來啊?顧悟塵心裡悲歎,族裡那幾個長輩都說袖娘給顧家的死對頭林庭訓當小妾,有辱顧家門風,一致抵制請她回來參加祭祖,自己回石樑縣已有四天,這才是第一次見到分隔二十年的親侄女,叫他如何能高興起來?族裡的這些老人還是他讓人三邀四請才勉強出來一起吃這個家宴。

    顧悟塵想著自己還是要在外當官,顧家的事情也無暇插手,盈袖日後還是要托付這些長輩關照。

    要沒有村口的變故,顧盈袖也許會哭得稀里嘩啦的,這時也眼睛給淚水充盈的下馬車來,給顧悟塵夫婦斂身施禮:「叔叔、嬸嬸,袖娘今日終是見到你們了……」

    「真苦了你,孩子。」顧悟塵將親侄女,睜眼看著,「我給困在冀北軍屯時,時常想要是死於北地,要如何才能有臉去見你爸媽?害你一個女娃在東陽吃這麼多苦。」顧悟塵說道。

    顧盈袖也是大滴的淚珠垂下來,給顧悟塵夫婦攙著進宅子,其他顧氏族人都說叔侄能相見就好。

    前面簇擁著一堆人,顧家人也正為親人相見感動,一時也顧不上林縛;林縛與周普跟在後面進了宅子。

    院子裡站著昨日在茶酒店見過的那個青年,給林縛無意抓到胸口的那個少女換了一身淺翠的少女裝束,十五六歲,比顧盈袖稍矮一些,婷婷玉立的站在臘梅前,年紀雖少,已是十分的清麗明艷,她倒是一眼就看見跟在眾人之後進院子的林縛,紅唇未語粉面已紅,低頭想裝作沒看見林縛,又情不自禁的想再看他一眼,剛一抬頭卻見林縛的眼神恰好也看過來,少女瞬時驚羞的低下頭,有著做錯事給發現的驚慌失措。

    少女大概第一個看到顧盈袖身上的血跡,她低著頭,看到顧盈袖裙幅與繡鞋上的血跡尤其的明顯,不像紅染,震驚的捂起嬌嫩的紅唇,不知道村口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疑惑的朝林縛看過來,林縛只是對她露齒一笑。少女又是羞意湧上心頭,扭頭先跟著家人進了堂屋。

    「啊!袖娘你身上這血跡……」進堂屋後,顧氏攙著顧盈袖要讓她先入座才看到她身上的血跡,驚訝的問道。

    「不會在村口給刺客傷著了?」顧悟塵惶然問道,他對親侄女滿心愧欠,不能再看到她出什麼意外。

    「不是給刺客傷著,」顧盈袖倒是鎮定,只是這事說出來太破壞氣氛圍,還是淡淡的說道,「林秀才給刺客圍殺時,我身後幾個刁僕抗命不肯去救,給我殺了一人,裙子上的血都是那領頭刁僕身上噴濺出來的,侄女倒沒有受什麼傷……」

    堂屋裡滿滿當當一屋子人正為親人相聚的感動唏噓感慨,這瞬間聲音彷彿給什麼妖怪吃掉一聲,鴉雀無聲起來,眾人都面面相覷的看向顧盈袖,看她纖瘦略有些蒼白的美臉怎麼也不像能殺身邊僕人的女人!

    顧氏攙著顧盈袖的手臂倒想抓著一件燙手的物件似的忙丟開,丟開後才驚覺發應過大了,想要再去攙她的手臂又是異常的尷尬。

    顧悟塵這些年經歷磨難也多,雖然對親侄女在此情勢下有膽氣殺人很震驚,但是也沒有將她當成怪物,見大家當怪物似的盯著自己家的侄女,便大聲說道:「好,好,這些年來我就擔心顧家七零八落你會給人欺負。我流放軍中時,看將軍統兵,將令不行,也是抓住領頭的校官砍頭,袖娘有當將軍的威風……」

    「烈女傳裡都說巾幗不讓鬚眉了……」顧氏這才訕笑著化解她剛才丟開顧盈袖手臂的尷尬,只是她的笑容十分的勉強。

    那些個顧氏族人臉上卻表情各異,都聽說顧盈袖嫁到林家變成個厲害角色,萬萬沒有想到她對身下抗命僕役會如此的心狠手辣,擔心她會不會藉著親叔叔的勢來插手顧族振興的事務,她若是硬要插手,又該如何拒絕?

    如此一來,親人相聚的氛圍就淡了許多,顧悟塵還是極力想讓侄女的心思不到想著殺人的事情,走過來熱情的拉過林縛的胳膊進了堂屋,跟妻子顧氏介紹說:「這便是昨日救我與嗣元還有薰兒一命的林縛、林舉人……」

    「叔叔,林縛是梅娘的兒子。」顧盈袖在一旁說道。

    「啊!」顧悟塵抓著林縛的胳膊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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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顧氏家人(一)

    顧悟塵抓著林縛的胳臂想要將他介紹給自己的妻子時,顧盈袖說林縛是梅娘之子,顧悟塵愣怔了一下。

    顧氏疑惑的問了一句:「梅娘是誰?」

    顧悟塵歎道:「大哥、大嫂受我牽累,流放西北疆時,整個顧家就梅娘跟著,一併得了疫病死於途中……」說著話,就朝林縛作揖行禮,「你也是受我牽累之人,昨日我又受你的恩惠,真是無以為報。」

    「豈敢,豈敢?顧大人折殺林縛了。」林縛忙作揖回禮,甚至頭還要壓得比顧悟塵更低一些才不算失禮。

    顧盈袖跟著顧氏以及顧悟塵的小女兒薰兒去內宅換身乾淨的衣服,楊樸與東陽府雲騎副尉將刺客同黨追殺林縛主僕卻在村口反被林縛交好的幾名外鄉販馬客相助圍殺一事稟告給顧悟塵知道。

    按察使司執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顧悟塵出任江東按察副使,不是無能之人,細聽楊樸與東陽府雲騎副尉描述,便知道與林縛交好的那幾名外鄉販馬客只怕也是強豪一類的角色,他也沒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只對楊樸說道:「派兩人拿我名刺去石樑縣裡尋梁大人,細稟此事,追捕刺客同黨事宜還是交由石樑縣來處置。我還在赴任途中,未正式就任,不便過問此事……」

    顧悟塵此次南下,其子顧嗣元及妻女隨行,除了楊樸父子跟一名冀北跟隨他回京師的軍漢充當護衛外,丫鬟、僕婦才有四人,沒有人手差遣去石樑縣報信,那個東陽府雲騎副尉自然將事情攬過去,派了兩人騎快馬前往石樑縣報信。至於顧盈袖手刃殺死刁僕一人也需由忤作驗過屍身之後再作處置,當時情勢下,顧盈袖之舉令人震驚,按當朝律卻無不妥,也無需晦隱。

    這邊事情吩咐妥當,顧悟塵問起林縛對今後前程有何打算:「昨天聽梁公左任說你是石樑縣今科鄉試唯一中舉之人,打算何時赴京師參加會試?我以為早早赴京師擇地靜讀才更有把握。嗣元外祖父是前戶部侍郎湯公諱浩信(湯浩信),也是我的座師,對青年才俊猶為賞拔,你早日赴京師,可替我捎信一封到府上報平安,你也可在湯宅借地靜讀……」顧悟塵原初只想謝過林縛昨日援手的恩情,但是知道他是當時也自己牽累死於疫病的梅娘之子,便有心將他當成自家子侄看侍,昨日他在梁左任那裡知道林縛在林家的地位不甚高,這時就有心在科舉進仕上助他一臂之力。

    「多謝顧大人好意栽培,林縛鄉試中舉名列一百三十七名,實屬僥倖才未名落孫山後,暫時並無前往京師參加會議的打算……」

    「這樣啊……」顧悟塵稍稍遲疑,他恃才甚高,別人眼裡考中舉人就是天大的了不得,他覺得鄉試一百三十七名成績只能算很勉強,昨天梁左任沒有跟他提這個,他沉吟片刻,說道,「你留在石樑縣再苦讀三年,參加下一科的會試也是好的,你年紀還輕,前程遠大,在弱冠之齡考中舉人的可不多見,我當年考中舉人去京師參加會試時比你此時還年長一歲。」

    「……」林縛本想等顧盈袖過來替他提起隨行去江寧之事,但是顧悟塵將話說到這裡,他也不再迴避,說道,「顧大人或許不知,那幾個外鄉販馬客也不是無故助我……他們本是我流落亭湖時邀來上林渡販賣馬匹的,本家二公子貪其良馬,意yu強買,我替他們解圍之時,實則已經得罪了本家,只怕東陽也無我安身之地,計劃著去江寧謀個出身……」林縛半真半假的將發生的事情說給顧悟塵聽,「非是我枉作小人,本家二公子心胸實則狹小。我雖然也是林家子弟,但是我給刺客同伴追殺,七夫人身邊那幾個刀僕抗命不救,也是知道救我等若開罪本家二公子。我現在留在東陽一日,就如坐針氈一日……」

    「……」顧悟塵倒沒有想到林縛會急於離開東陽府,愣了片晌,說道,「我們明日也將動身前往江寧,你既然不願留在東陽,隨我們去江寧也可,不過謀出身之事暫緩,爭取會試脫穎而入仕才是正途啊……」

    鄉試中舉、功名在身,讀書人便有做官的資格,但是官都是小官、小吏,晉陞的空間極為狹窄,舉人當官若能在臨老致仕之前干一任知縣,就算是祖上燒了高香。

    近十年來,舉人入仕最為成功者便是現今維揚府知府董原。董原舉人入仕六年,考績皆為優等,也不過積功升至仙霞縣九品主簿。卻是奢家在晉安舉事橫掃東閩之時,叛軍刀鋒殺到仙霞縣城下,董原聯合縣人、衙役廢知縣拒城死守立下奇功。後給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收入麾下效用,在奢家投附一事上跟李卓意見相左,給調入江寧擔任江寧兵部郎中,才三月就又調到維揚府當知府。數年之間,當年的舉人出身九品小吏搖身一變成為從四品的一府之尊,在官場也可視為奇葩。

    所謂奇葩,自然不是正途。天下士子視京師會試為龍門最後一躍,顧悟塵自然也不例外。按例,會試高中,殿試就不可能會給刷下,成績再差也是三甲同進士出身,在翰林學士院進修三五年,外放就正八品縣丞以上的官缺。朝中有人照應,一府之尊也不過是十年八年的事情,要遠比一輩子只能當個小官吏強上太多。

    顧悟塵如此熱切,林縛想推脫又怕寒了顧悟塵的熱忱,便說去江寧後再作考慮,此時為得罪本家二公子坐立不安,留在東陽也絕無心思靜讀。

    顧悟塵之子顧嗣元站在一旁窺著林縛臉上推脫之意十分的明顯,只當他沒有什麼志氣,心想他所謂的得罪本家二公子只怕是編造出來的謊言,大概知道父親身份挾昨天援手之恩到江寧要在父親這棵大樹下好謀個肥差使。

    顧嗣元對林縛昨天在茶酒店門外態度強硬的與他家護衛爭執一事耿耿於懷,只是林縛識破刺客對他家有恩是事實,他心裡有怨言自然也要壓下。顧嗣元剛才聽楊樸描述村口激戰,聽上去很明顯有著林縛故意將刺客同黨誘到村口圍殺向顧家邀功的痕跡,這時候再觀察林縛神色,顧嗣元理所當然的將他當成一個挾恩圖報的角色,對他的感恩之心已經淡薄得很。

    按說,顧嗣元跟顧盈袖是堂姐弟,顧盈袖嫁給林庭訓為妾,林縛要喚顧盈袖嬸嬸,顧嗣元也就要比林縛長一輩,但是顧悟塵及顧家長輩在場,談話時沒有顧嗣元坐的位子,林縛既是客人又是恩公,給顧悟塵拉著手坐在堂屋正座,顧嗣元對此也很不滿。

    楊樸及楊樸之子楊釋還有另一名青衣護衛心裡無一不是這麼想,對林縛並沒有好的感觀,但是受人援手之恩又不能不報,再說他家大人對林縛也甚為熱忱,他們就算心裡有些不屑,也不敢流露出來。

    顧盈袖換了衣服出來,給顧悟塵以及顧家長輩一一請安,這些個顧家長輩之前在背後說盡顧盈袖的壞話,認為顧盈袖嫁給林庭訓為妾敗壞了顧家世宦宗族的門風,見都不屑見的,要不是顧悟塵堅持,這些個顧家長輩都不會過來露面。在知道顧盈袖剛才就在村口手刃抗命僕役之後,顧盈袖換了衣服出來請安施禮,這些個顧家長輩都條件反射的欠身站起來不敢坐著受禮。

    林縛看了,心想顧家長輩真是沒有什麼骨氣的人氣啊,也難怪顧悟塵兄弟倒下之後,顧家就迅速敗落了。

    「薰兒呢,救命恩人在這裡,她怎麼就躲起來不過來道謝?」顧悟塵就看見妻子跟侄女從後宅出來,那個整日嚷著要出門甚至女扮男裝也要跟著出門的女兒這時候卻躲著不出來見客。

    顧氏遣丫鬟跑過去後宅,過了片晌,就看見顧悟塵小女滿臉羞紅、扭扭捏捏的走到林縛面前斂身施禮,鶯聲細語的道謝:「顧君薰謝林公子昨日…昨日……之恩……」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完這句話就驚羞的躲到她娘顧氏身後。

    見她這般模樣,林縛想不想起昨日那入手的軟彈都不可能,但是也不能當著人家父兄、族中長輩、僕役的面去窺她兩眼,林縛只能正襟危坐的跟顧悟塵在那裡說話。

    顧悟塵本沒有指望閉門讀書的林縛能知道多少經世、濟世之學,林縛雖然在他這個正四品的江東按察副使面前身份低微,但是林縛是客人,對他前又有援手之恩,顧悟塵也不能將林縛丟給其他人去應酬,再說顧悟塵今日也沒有其他事情,倒是饒有興致的以提攜後進的態度跟他討論詩文。

    林縛雖說保留著原來的記憶,只是兩個多月在詩文怠倦得很,水平都不及他到江寧應試前,更不用說在顧悟塵面前賣弄,一席話談下來弄出好幾個笑話。還好顧悟塵見他面紅耳赤,額頭滲出細汗,便不再為難,大概真知道林縛在詩書經學上的造詣有限,只囑咐他到江寧要再下苦工夫。

    顧嗣元以及楊樸等顧家人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便都知道林縛肚子貨水有限,都心想他不去京師參加會試還真是有自知之明,唯有顧盈袖心裡知道林縛在歷劫生死之後比以往要好上萬分,歷劫生死回來的林續短短三天之內所表現來的果斷、膽識、縝密以及謀略都是她所見過最優秀的男人,也只是識盡爾虞我詐的顧盈袖才知道那些個只知道詩文經學的人不值得依賴。

    周普本就不懂什麼詩文經學,站在一旁聽得昏昏yu睡,心裡也十分同情林縛:怎麼跟這酸儒討論這些,他是打心眼裡認定林縛有真才學、有本事、有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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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顧氏家人(二)

    午時,石樑縣知縣梁左任騎快馬趕來,縣尉、刑房書辦及忤作驗看過村口/交戰之地及流寇屍體,循例向林縛問詢過細節。那些個持硬弓騎快馬的外鄉販馬客按說也是官府嚴厲打壓的對象,只是地方強豪豢養私兵早已經是朝廷難以割除的毒瘤,既然沒有當面遇上,梁左任及縣尉自然都不會深究下去。

    將那些人流寇屍體身上披甲、兵器及馬匹上的特有標識都一一詳加記錄,作為追查行刺按察副使幕後真兇的重要線索,梁左任一面使書吏行文東陽府詳稟此事,一面佈置石樑縣境內搜捕刺客同黨之事。

    至於顧盈袖手刃惡僕之事,梁左任當場就結了案,處以二十兩罰銀,三日之內上交縣庫。顧盈袖使三個健僕將死者屍體用馬車回上林裡去,她只將貼身丫鬟跟趙氏留下來,說是她嬸娘挽留,要在湖堰住一夜明日再回去。

    雖說縣裡已有結案,真實的情況也會很快就傳回上林裡去,顧盈袖還是讓那幾個僕人跟婆子們回去說死者是為救林縛給刺客同黨所殺,要他們捎信給林庭訓發放撫恤給死者家人。

    ************

    林續宗在上林溪南岸的望鄉樓園子裡,才知道清晨撒出去的網給林縛藉著外鄉販馬客撕了個大窟窿。除了上林渡外,石樑河南頭的楓林渡也是林縛最有可能逃出石樑縣的地方,他昨天夜裡就派人去那裡守著。清晨時分,有四名外鄉販馬客在上林渡滋事生非,打傷了他派去守在那邊的六人。林續宗自然不屑去稟告官府,只將人手調往楓林渡去圍追,卻給對方仗著馬好腳力足逃脫了。午前聽說在一隊人馬在鐵幕山北麓發現林縛的蹤跡,除了回來一人報信,追出去的那隊人馬到午後還沒有回音。

    林續宗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這時候老宅那邊派人過來,告訴他老爺請他立即到北岸走一趟。

    「發生什麼事情?」林續宗問派過來報告的家人。

    「七夫人回顧家時遇到刺客,聽說那些個刺客是追殺林秀才去的,林忠救林秀才時給刺客殺死了,屍體停在宗祠內,老爺在宗祠等你馬上過去?」給派過來報信的家僕回道。

    「林秀才有沒有死,七夫人有沒有死?」林續宗只關心這個。

    「好像沒事,」報信的家僕也不清楚詳情,「那些個丫鬟、婆子都好好的,還捎信說七夫人給顧家嬸娘留在湖堰住一夜,要明天才會回來,想來沒什麼事情,倒是沒有說林秀才如何……」

    林續宗不知道林縛為何偏偏逃去湖堰顧家,心想那隊追殺林縛的人馬到現在都沒有回音,只怕是凶多吉少,林縛勾結外鄉人總是事實。林續宗不知道這伙潛到石樑縣來的外鄉販馬客到底有多少實力、有多少人,總之不會只有昨天出現在騾馬市上的三個人,他不敢再輕舉妄動,忙讓隨從備轎去上林溪北岸找他父親商量。

    **************

    寒風捲在地面上的枯葉打著旋兒,還有些浮土。

    顧盈袖捎回話說死者是為救林家子弟被殺,按舊例屍體在入葬前要停放在宗祠裡,那些回來報信的隨從、丫鬟、婆子回來後一律給林庭訓關在一座小院子裡,不使跟外人接觸。

    林續宗坐轎過來,在經過大家大宅前,就有一人小跑出來給他遞話:「三叔剛剛派人從縣裡騎快馬回來過又走了,可能縣裡是出了大事?」

    林續宗不明白縣裡能有什麼大事,讓人抬他去宗祠。

    宗祠外有人守著,讓他自己去東配殿見老爺,隨從都留在外面等候。

    昨天給鞭得血肉淋漓的屁股還沒有痂疤沒有結實,林續宗走得慌急,在轎上也坐立不安,敷了藥的傷口又裂了開來,下了轎屁股後面給血水滲透了一塊,他一言不語的跨過高高的門檻,走進院子朝東配殿走去。

    林庭訓拿著枴杖一臉鐵青坐在棺木前,看著林續宗走進來,胸口氣得急劇的喘息起來,訓斥道:「你這個孽子,等我死都來不及,你究意想做什麼?」

    「那絕戶子勾搭外鄉人,根本不將自己當成林家的一員,我能想做什麼?」林續宗見東配殿裡只有鄉營指揮林宗海跟家生子顧長順陪在父親身邊,說話就沒有顧忌,看著屋子中間停放的屍體,皺眉說道,「這惡僕竟然捨命去救那絕戶子,死就死了,有什麼可惜的?」

    「你派人去殺他,難道要他綁起雙手來給你殺?」林庭訓氣得吐血,枯瘦的身子跟彈簧似的跳起來,拿起枴杖上前就去抽林續宗,「你到底有半點腦子沒有?憤怨沖昏了你的理智,你給一個你平日看不起的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不自知,你有什麼資格來繼承林家家業?」

    林續宗頭一偏,肩膀上給他老子抽了一籐拐,他心裡也發恨,一把抓住枴杖猛的要從他老子手裡搶過來,恨道:「我怎麼沒資格……」他這一扯用力有些猛,林庭訓沒提防這小子敢還手,冷不丁的身子給帶著出去,一頭栽到在地,腦袋磕在青磚地上,咚的一聲響,嚇得在旁伺候的林宗海跟顧長順忙去扶他。林續宗也嚇了一跳,但是他不敢落了面子,寒著臉站起來那裡。

    林庭訓給攙起來只覺額頭火辣辣的痛,蹭破了皮,這跌摔得他眼冒金星,見林續宗袖手站在那裡還不過來扶他,更是氣得熱血沖頭、後腦勺一陣陣的發麻,指著林續宗大罵:「孽子,你快給跪下……」一句話說得氣促喘息,眼前發黑。

    林續宗情知剛才過於莽撞,雙膝一屈,跪倒在一旁挨訓。

    林庭訓讓家生子顧長順扶他坐下,喘了兩口氣,才恨其不爭氣的說道:「你只顧著你昨夜在騾馬市落了顏面,可知昨日石樑縣發生了一樁大事?」

    林續宗抬頭茫然看著他老子。

    「你啊你,你既然不知此事,為什麼昨天沒有點耐心聽我將說完?咳,咳……」林庭訓喉嚨裡嚥著濃痰咳嗽了半天,「昨天顧悟塵與梁左任在城裡相聚時,遇刺客行刺,林縛其時也在場,恰是他與那個跟他回來的外鄉人識破刺客救了顧悟塵……林縛上代人就對顧家有恩,昨日又是這般,你心裡就是對他有千般的怨恨,也要忍一時!你卻好,今日就迫不及待的派人去追殺,生怕別人不知道林家二公子的威風。人給誘殺在湖堰卻也罷了,你知不知道,給誘殺的七人都給潑上『刺客同黨』的髒水,你要如何洗脫?」角桌上放在一封書信,林庭訓拿起來扔到地上,「你拿起來看!」

    「……」林續宗愣在那裡,林家在東陽府作威作福慣了,但是他心裡清楚行刺按察副使的罪名絕不是林家能夠承擔的,他從地上將信撿起來,粗看過一遍,臉色煞白,他平日素來得意的一支奇兵,卻隨時有可能成為使林家家破人亡的馬蜂窩,關鍵這屎盆子扣頭上,想辯解都無法辯解不了。

    「你私下養的那些人,都給我遠遠的滾出東陽府,刺客案未結之前,一律不許回東陽,那些有標識的刀劍、甲具,都統統的丟到石樑河裡去,不要留下什麼把柄……」林庭訓還算鎮定,知道林縛有嫁禍的心思,但是畢竟東陽府跟石樑縣還沒有將目光移到林家頭上,現在就將屁股擦乾淨還來得及。

    林續宗一陣心痛,他花了那麼大力氣,才養了七八十號人,卻要因為這件事都離開東陽府。他更擔心這些人在外面時間長就不受他控制,這些年的大半心血就白費了。但是這些人不走不行,要是給官府追查到珠絲馬跡將禍水引到林家頭上來,想想顧家這些年的破落,就知道林家的未來下場會是什麼?

    「我一定要宰了那吃裡扒外的絕戶子!」林續宗萬萬沒有想到林續用計會如此惡毒。

    「你就嚥下這口氣,等我死了,你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也不會從棺材裡爬出來阻擋,但是只要我還活著,你就要給我老老實實……」林庭訓說一陣子話就急著氣短接不上來,無力的擺了擺手,「什麼事情,做什麼決定,你現在都要跟宗海商議,林家現在交給你,我不放心……」站起來卻覺得頭重腳輕,抓住旁邊家生子顧長順的手,「長順,你扶我回去。」

    林續宗還想問為何林縛跟七姨娘都同時去了湖堰顧家,看見林宗海朝他擠眼暗示他不要再問這些敏感的問題刺激他老子。等林庭訓離開,林續宗才從林宗海那裡知道冷冰冰躺在宗祠配殿裡的這個家僕是因為抗命不肯救林縛給七夫人拿刀當眾殺了。

    林續宗覺得心裡寒意嗖嗖的同時,卻不得不先鎮定下來跟族兄林宗海移坐到上林溪南的望鄉樓園子商議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機。林續宗決定讓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趙能帶傷跟著他手下六七十號寇兵一起離開東陽府,他現在對趙能是信任的,總要有幾個值得信任的人同時去控制這六七十號人才能令他放心。

    驚慌忙碌了一夜,林續宗當中只換敷了一回藥,確定人都離開東陽府,已經是第二天清晨,雖然對林縛的恨意難消,但是眼下卻不得不嚥下這口氣,然而等他鬆一口氣要回房休息時,林庭訓身邊的伺候人、家生子顧長順驚惶失措的衝進園子來,寒冬天氣,跑得大汗淋淳漓,上氣不接下氣的跟他說:「二公子,老爺他……」

    「我爹他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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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秀手殺人刀

   昨夜又吹了一宿的冷風,水池時的淺水也結了薄冰。

    天光清離,視野越過高高院牆只看見幾縷青黑色的雲橫亙在天際,公雞打著鳴,外廂房的丫鬟、婆子也紛紛起身來,聽著裡廂房沒有動靜,還以為老爺今天要多睡一會兒,躡手躡腳的洗漱,走到賜書園的月門外跟別院早起的丫鬟、婆子們小聲議論起七夫人拿刀殺死林忠的事情。

    「林忠要討二公子的好,可惜沒有眼色……」「林秀才的娘親跟著七夫人爹娘死於流放途中,二公子要對付林秀才,七夫人是肯定不會答應的。前些日子,都說林秀才死在外面,我就看見七夫人偷偷哭過幾回?」「可是說殺就殺了,七夫人一個女人家的,倒是怎麼能狠下這麼心?」「就是的,要是誰以後得罪了她,可不得給她一刀殺了?」「殺了又能怎的,才處二十兩罰銀!」「那你仔細些不要得罪七夫人好了?在林家,林忠要是抗老爺命,還不是這個結果,抗二公子的命還不是這個結果,偏偏要將七夫人當成軟柿子捏,不是自己找死?」「七夫人以前雖然厲害些,可不是這樣子的人。」「七夫人的親叔叔做了大官呢,背後有人撐腰,做事當然不一樣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仔細看清楚眼色就對了……」

    這邊胡嚼著舌頭,眼見天色亮堂起來,也不見裡廂房老爺叫喚,謹細的婆子想著老爺每天都要早起去園子裡轉一轉,今天怎麼不見動靜?將嚼舌頭的丫鬟們趕散,讓她們準備著伺候老爺起床,她拿只手爐走了進去輕輕推開裡廂房的門,看著老爺睡得正香,輕喚了兩聲,沒有見反應,走了進去,只見林庭訓眼睛乜斜的睜開,口嘴歪斜的流了一枕頭的口水,白綢衫領了都濡/濕了一片。

    「哐!」婆子手裡的銅手爐滑脫出手砸在磨石板地上,帶著火星的炭火潑了一地,驚得外廂房準備的丫鬟們心猛跳了一下,都湧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林庭訓中風的消息瞬時傳遍大宅,大夫人、二夫人早已經過世,如今二公子林續宗的生母三夫人是正室,四夫人、五夫人以及六夫人聞訊都從各自院中趕了過來,呼喊著倒熱水給老爺擦洗,呼喊著備轎請郎中,呼喊著要請二公子、族中長輩過來,萬一有什麼不及,還能讓老爺留下幾句話來。

    林庭訓要真是倒下來的,對林家來說無疑於頂樑柱塌下來。

    崇觀8年冬天的清晨,林家大宅裡的驚慌是可以想見的,林庭訓的幾個妻妾平時都深居簡出,哪裡能應付眼前的事情?沒有能站出來主持局面,正室只覺得心裡的天塌了,悲悲慼戚的痛哭卻成為她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林庭訓的隨從顧長順還躺在床上,他聽到眾夫人在內宅裡哀嚎,只當老爺夜裡就去了,畢竟已經是六十六歲的老人了,也許幾位夫人都沒有預防,他們這些下人倒是能看出來老爺這幾年是一年不如一年,走是遲早的事情。顧長順也沒有到內宅打探清楚,連滾帶爬的從馬棚裡牽了一匹到上林溪南岸給二公子林續宗報信,跑到望鄉樓園子,幾乎是衝進林續宗跟林宗海議事的房子,氣喘吁吁的說道:「老爺,老爺他死了!」

    「……」林續宗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壓在心頭十多年的巨頭陡然給搬掉了,他都有些手足無措了,他下意識的問顧長順,「有沒有人去湖堰給七姨娘送信?」

    「還沒有呢,我聽著內宅裡哀聲一片,就先過來給二公子你報信……」

    「你快回去,擋住人誰都不許去湖堰報信,實在不行派人將上林去湖堰的路給封了……」林續宗陡然有一種大局在握的興奮,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瞞住七姨娘顧盈袖,等身後事成了定局,再通知她不遲。

    「二公子,是不是先去大宅,老爺說不定留下什麼話?」林宗海陰著臉提醒林續宗不應該如此的興奮。

    林宗海跟林縛、林景昌一樣,都是旁支的林家子弟,考中武秀才之後就得到林庭訓的重用,進了鄉營一步一步的做了當前鄉營指揮的位子,還娶了大夫人的親侄女為妻,自然與大夫人所生的大公子林續文更親近。

    雖說大公子續文襲了門蔭進國子監又在京師當官,並不意味著林庭訓過世,林族就要完全落入二公子林續宗的手裡。實際上,林續宗這幾日來處置事務,完全夠不上讓林宗海死心追隨的水淮,也讓林宗海對林族的未來起了一些憂心。

    林續宗這才省悟到自己有些太得意忘形,他演戲卻快,忙換上悲慼的神情,說道:「宗海大哥說得對,我該快去北面,看我爹留下什麼話來沒有……」

    他們趕前渡口坐船去北岸,趕著內宅派來報信的人慌手慌腳過來,林續宗才知道自己的父親中了風,已經派人去請郎中了。林續宗站在船頭愣怔片晌,抬手朝顧長順臉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你這個沒良心的畜生,我爹待你如子侄,你清早卻來觸他的霉頭詛他死!」

    林宗海不去看他,站在船頭看向上林溪北岸已漸熱鬧的渡口,只是平靜的說了一句:「老爺得了癱病,我看還是派人去湖堰通知七夫人的好……」

    *******************

    林家派人從上林裡快馬跑到湖堰顧家報信,顧盈袖正陪著她嬸娘顧氏以及堂妹顧君薰在內宅用早餐,忙放下碗筷,要趙氏備好馬車就回上林裡去。

    顧家大宅雖說破落,但是佔地也廣,十二三進院子,也能看見世宦家族的氣度;顧悟塵使人清了一間院子讓林縛與周普主僕留宿下來。顧盈袖這邊匆忙備好馬車,林縛也聽到林庭訓夜裡中風的消息趕來,看著顧盈袖要上馬車,說道:「家主得了重病,我雖然得罪了二公子,也要回去探望的。」

    周普已經牽了馬跟在後面,顧盈袖微微一怔,轉念說道:「不知道上林裡亂成什麼樣子,坐車太慢,我還是騎馬回去……」吩咐趙氏、貼身丫鬟還有報信的人,「你們坐馬車跟過來……」

    顧盈袖從報信人手裡牽過馬來,跨了上去,林縛與周普也分別跨上馬,跟顧悟塵暫時告別一起出了村子。趙虎他娘趙氏這才省得七夫人也許有話私下裡跟林秀才吩咐,她拖拖拉拉的耽擱了好一會兒才坐上馬車跟七夫人的貼身丫鬟翠兒還有報信人返回上林裡。

    「慢些,慢些,馬跑得太快,不敢分心說話……」林縛要顧盈袖慢一些,他的騎術實在夠嗆,僵硬的坐在奔馳的馬背上,肌肉繃緊,就怕一不小心就給顛下馬背。

    之前的林縛性子膽怯,很少想要去深入的瞭解七夫人,也實在不明白昔日深藏在閨房裡的嬌嬌女、跟此時顧悟塵的小女顧君薰幾乎沒什麼兩樣的顧盈袖,如何堅強的在那噬血吃人的林家大宅裡存活下來,還學習這一手好騎術?

    「老爺這病是重是淺還不得而知,若是病重,你要是回去,指不定就給林續宗給扣下來……」顧盈袖放緩馬速,與林縛並肩而行,周普遠遠的吊在後面,一臉輕鬆的欣賞鐵幕山冬天的晨景。

    「我知道,」林縛說道,「我想知道,若是家主病重,甚至今後再也不能起來,盈袖姐有什麼打算?」

    「……」顧盈袖一時無語,她以前考慮這個問題,但是眼前有很大不一樣了,誰能知道林縛這趟回來會一改前貌?只低語道,「你本來可以留下來幫我的。」又覺得說這話有些暖昧不清,補說了一句,「你留下來娶妻生子,林家終會有你的一席之地。」她心裡當然清楚林縛是故意得罪二公子林續宗後要趁勢逃去江寧,她仍然不清楚林縛為什麼要去江寧,一直當他是為那個艷名滿江寧的蘇湄。

    「我必須要去江寧的,現在不能告訴盈袖姐你,不是有什麼苦衷,也不是什麼遠大的志氣,是有必須要承擔的責任!」林縛說道,見蘇盈袖臉上有些不悅,又說了一句,「也不是為蘇湄姑娘。」

    聽林縛沒來由的補說了一句,顧盈袖粉臉飛紅,罵道:「……你亂嚼什麼舌頭,我是你嬸嬸!言語輕薄,給別人聽見要拖你去宗祠割了你的舌頭。白沙縣那些事,都是趙能回來胡說八道,你也無需解釋了。」

    林縛尷尬一笑,明明之前是顧盈袖糾結著說他去江寧是為了蘇湄,他看著遠處的山脊,說道:「昨日席間看到的幾個顧家長輩似乎不足恃,盈袖姐,小輩裡還有誰能成器重振顧家的?」

    「為什麼這麼問?」

    「我助林家,只會成為林家的一枚棋子,我助顧家,總是要自由些……」林縛說道。

    「看你怎麼相助了。」顧盈袖將給風吹散的秀髮撩到耳後,看了林縛一眼,覺得這趟回來的林縛身上充滿了迷,周普的來歷也是迷,那些外鄉販馬客也是迷。

    「也許該讓趙虎留下來幫你,」林縛說道,「家主風燭殘年,患了中風即使不死也只是殘喘些日子,雖然顧大人替你撐腰,但是你要想還在林家出頭做什麼事情,你身邊更需要能夠使喚的人。」

    「……」顧盈袖斂眉思索起來,久久不吭聲;林縛招手讓周普過來。

    顧盈袖又猛的抬頭問林縛:「我昨日殺人,你怎麼看我?」

    「我有這麼不知好歹?」林縛笑著反問,見顧盈袖很認真的表情,便認真的跟她說,「我在白沙縣也殺過人,殺過不只一個兩個,不殺人就不能活,所以我這趟回來就變成這樣子。周爺也殺人。」

    「可我是女人。」顧盈袖說道,她雖然在顧家族人面前鎮定自若,心裡卻一直在糾結此事。

    「你這算什麼殺人!這世間何止是殺人,簡值就是吃人啊,不是你吃他,就是他吃你,談什麼殘忍?真的人吃人我也見過。崇觀五年,淮上大旱,到六月都滴雨未下,那一年春麥顆粒無收,人要命,就有人跟別人換嬰兒煮了吃。四丫頭遇到一個,也殺人,將嬰兒搶回來,那嬰兒餓得太久,也沒有救活……」周普面目猙獰的探過頭來,說起往事。

    周普說的事情是顧盈袖還未經歷過的苦難,她聽了臉色發白。

    「你若是同意,」林縛說道,「昨天在騾馬市看到的那種好馬——我留六十匹馬給你,再留下七個人給你,這七個人雖說不一定都有以一抵十的武勇,但是殺兩三人總是不怕的……我不是要助你,是要你幫我,我希望能幫我將他們的身份洗白,將馬換成船,換成可以揚子江航行並駛入近海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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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家族謀勢

    周普策馬朝一座山頭策馬馳去,從雙指伸進嘴裡打了個響徹山谷的呼哨,緊接著顧盈袖就聽見前頭北麓叢林背後就有馬蹄跑起來的聲音,漸行漸遠,消失在山麓間,不知所蹤,沒想到山麓裡藏有暗哨。

    顧盈袖顧盼生姿的眸子看著遠處山脊,沒有問林縛這些外鄉販馬客到底是什麼人,她心想只需將他們當無籍流民收留下來就可以了。

    地方上的強豪容留無籍流民充莊客,撥武勇充鄉營,已是各地處置無籍流民的慣例,也形成鄉豪尾大不掉之勢。

    林縛與顧盈袖策馬而行,近上林溪時,周普從後面追來。跟在周普之後,是烏鴉吳齊等七人扮成的外鄉販馬客趕著一大群良駿非凡的良馬,昨天一整天沒有露出的趙虎、陳恩澤也赫然在其中。

    「與林爺所料不差,林家果然擔不起行刺按察副使的罪名,林家小兒私養的那些馬賊,前後共有七十一人,昨天夜裡分三批都撤出了東陽,往西北而去。只怕暫時真的只能做馬賊了,倒不曉得他們在緝盜營的利齒之下能掙扎多久?」吳齊策馬過來跟林縛細說昨夜林傢俬養寇兵撤出東陽的情況,又朝七夫人抱拳施禮,說道,「吳齊見過七夫人,七夫人以後喚我烏鴉即可,我等七人以後就聽七夫人差遣了……」

    顧盈袖看了林縛一眼,朝吳齊等人說道:「成與不成,還是兩說——在這裡先諸位能信任盈袖。」

    林縛看著七夫人嬌媚無端的臉頰,看著她漂亮的眼睛,心想她還是沒有太多的信心,說道:「成與不成,還是先回上林再說。」心裡卻想:林庭訓夜裡突然中風真是一個令人意外不到的好事。

    即使在後世,中風也是疑難病症,在這個年頭,年長之人中風失去神智之後還能恢復只能算是奇跡了,最多殘喘些時日不死。

    二公子林續宗既得不到族人的信任,也無力震懾族人,甚至連鄉營都差遣不動——就算林庭訓一命嗚呼,他也未必能當上家主,畢竟二老爺林庭立會不會回來插一槓子也是未知數。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只要林庭訓還吊著一口氣,不想林續宗上位的人會更多。

    「好吧……」顧盈袖深吸了一口氣,使她誘人的胸口看上去更鼓、更挺,拉著韁繩縱馬往上林渡方向而去。

    林縛勒著韁繩跟上去,他心裡想著要七夫人能在上林渡站穩腳步,他去江寧的壓力就會小很多。

    東陽府石樑縣北臨淮安府、南臨江寧府、東臨維揚府,是四府交界之地,石樑河又一直都是溝通淮水與揚子江兩大水系的重要通道。上林渡就位於四府之地以及石樑河的咽喉上,要能在上林渡有個落腳地,北上淮安府經洪澤浦、淮水出海或者東往維揚府入揚子江或南往江寧入揚子江再出海,都很便利。

    林縛想著顧盈袖這些年拋頭露出插手林家事務,這背後都是林庭訓拿她當棋子壓制二公子林續宗的野心,顧盈袖也知道自家事,信心不足是當然的。林庭訓中風之後,顧盈袖本沒有資格在林家爭什麼,除了在上林渡的二公子林續宗外,在東陽府擔任府通判的二老爺林庭立以及在京城擔任給事中的長公子林續宗,都可能成為林家執掌大權的人,怎麼看也輪不到顧盈袖一個女流出頭。

    事事並非絕對,這資格二字並非永恆不變的,顧悟塵意外重獲朝廷恩信獲授江東按察副使高位,便是顧盈袖此時的最大依仗。

    沒有能差使的人,孤家寡人的顧盈袖即使背後有再大的依仗,也只能做到不被人欺,想要去爭奪什麼,卻是遠遠不夠的。

    張恪讓烏鴉吳齊等七人留在上林,一方面給顧盈袖增加些憑借,一方面顧盈袖在上林渡站穩腳跟之後,吳齊他們也就在上林渡站穩腳跟了。有了合適的身份,又能稍許借助林家、顧家一些資源,再援應出海的秦承祖他們才能更得力。

    *******************

    林縛他們一路騎馬速度不快,途中還耽擱了許多,到上林渡時,已經是午時了,趙氏等人也從後面駕馬趕上來。

    顧盈袖過上林溪時又重新坐上了馬車,浩浩蕩蕩的帶著十多人、六十多匹良馬進入上林渡。

    聽說七夫人帶著那些外鄉販馬客出現在上林渡,那個絕戶子林續也跟著回來,坐在外廂房等郎中診斷的二公子林續宗急得將手裡的杯子砸了出去,「哐鐺」一聲響,碎瓷濺了一片,在旁邊伺候的丫鬟、婆子們都嚇了一跳,嚇得大氣都不管粗喘一口。

    林續宗的親生母親三夫人從裡廂房走出來,責問林續宗道:「又怎麼回事?你為非將老爺嚇死才開心!」

    看著母親出來斥責,林續宗也只有寒著臉不吭聲。

    這會兒,就聽見七夫人顧盈袖悲悲慼戚的聲音大老遠就傳來:「老爺啊,我就離開一天,你就變成這樣,以後盈袖要是給別人欺負了,還有誰能給我做主哇!」大家一齊往門外看去,就看見七夫人拿手帕掩著臉、眼眸子哭得紅腫的走了進來,沒有理會在外廂房等候的眾人,只拉著三夫人的手,哽咽的問道,「姐姐,老爺怎麼樣了?」拉著三夫人就直接走到裡廂房去……

    林續宗臉都氣綠了,陰沉著臉,跟一旁的林宗海說道:「將這些都趕出上林渡去,我爹還生死不知,這貨色就帶回人耀武揚威來了——還有那絕戶子,綁到宗祠去,我爹如此,都是拜他所賜?」

    「哼!二公子真是會怨天尤人,林縛就站在這裡,你若覺得林縛有負林家,有負家主,你自己來綁,何需勞煩宗海大哥!」林縛手裡拿著一把腰刀,堵在門口,冷眼看著林續宗。

    外廂房的光線陡然暗下來,林續宗、林宗海、顧長順以及林家族老都嚇了一跳,此時他們心目中的林縛不再是以前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林秀才,而是昨天殺氣騰騰將刀架在二公子脖子上的林舉人。

    林縛堵在門口,從窗戶紙看出去,走廊上還站著好幾個彪形大漢,林宗海肚子裡大罵:哪個畜生守的宅門,讓七夫人、林縛將這些外鄉販馬客都領了進來?

    林宗海看過昨天的密信,略知二公子私養的那幾個私兵在湖堰給這些外鄉人誘殺的情形,額頭冷不丁冒汗,要是七夫人、林縛聯合起來玩逼宮要怎麼應對?他情不自禁的握緊佩刀,手心都沁出汗來。

    林縛前日夜間就在林續宗心裡留下陰影,要不是如此,林續宗也不會狗急跳牆的就派私兵去追殺林縛雪恥,看著林縛手裡拿著刀,身上的殺氣不比前日在騾馬市差,給林縛盯著,眉心都覺有些癢,一時有些喘不過氣,也不想在眾人面前弱了氣勢,想要說幾句狠話,終究沒能說出口。

    那幾個族老也怕林縛再玩騾馬市那一出,年老心臟承受力差,心想著說什麼話讓年輕人不要太衝動。

    林縛沒有時間跟林家人虛與委蛇,即使很弱小,也要亮出毒牙來,他眼睛掃過外廂房裡眾人,覺得效果還不錯,又佯怒的朝身側吳齊等人訓斥:「你們跟進來做什麼,一點規矩都不懂,以後要怎麼跟著七夫人做事?」

    吳齊、趙虎、陳恩澤等人立時退出賜書園,就留周普守在走廊裡,林縛將手裡刀交給周普,他獨自走進外廂房,說道:「我代替不了七夫人說話,諸位要覺得我有什麼錯,儘管我將綁了送到宗祠裡問訓家法!」

    林續宗求助的看向林宗海,林宗海將皮球踢了出去:「真要將七夫人逐出林家,只怕要等家主醒來;或者等二老爺從東陽府趕回來,或者各位族老一致決定該如此……即使秀才有什麼過錯,前天家主不是已有決斷?雖然秀才自逐出上林裡,但是終究是家族中人,聽到家主病危,情急趕回來探望,應該不能算錯。」

    林縛心裡聽了一笑:林宗海果然不是跟二公子穿同一條褲子的。

    林庭訓生死未卜,林續宗未能當上家主,林宗海就對鄉營擁有最大的影響力。當然,鄉營五百鄉勇,是以上林裡的子弟青年為骨幹,從而保證了對林家、對上林裡的忠誠。林宗海要做出背叛林家的事情,也休想鄉營五百鄉勇會死命的跟他。

    林縛又看向外廂房裡幾位族老,那幾個族老都說道:「秀才宅心仁厚,趕回來看家主不為過、不為過!」

    林縛笑了笑,說道:「族老繆讚了……」他心裡清楚,林續宗私養寇兵,只會令族人不安,他用計將這些寇兵都逐出東陽府,房間裡的這些人大概只有林續宗一人不爽。

    這會兒,又聽著七夫人顧盈袖在裡廂房裡質問:「老爺額頭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來,不是說早起看見老爺躺床上患了病嗎?照顧老爺的婆子、丫鬟呢,是不是他們害老爺摔了跌才患病,還是顧長順那狗奴才照顧不周?」

    林宗續與顧長順面面相覷,就聽見裡廂房一個嬌嬌弱弱的聲音回答顧盈袖:「袖姐,昨天夜裡老爺找二公子說話,不知怎麼的就摔傷了,額頭磕破了回來,跟丫鬟、婆子還有長順無關!」

    林縛聽見是六夫人的聲音,六夫人直接將林庭訓得病的矛頭指向二公子林續宗,這也是能預料到,林庭訓幼子林續熙乃六夫人所生,今年才十歲,她即使性子柔弱,又怎麼會不知道林家落入林續宗之後,絕沒有她母子的好果子吃。六夫人是莊戶人家出身,漂亮得異常,嫁給林庭訓為妾時才十六歲,甚至比顧盈袖還小一歲,娘家不能給她絲毫的依仗,她這時候倒也知道要跟顧盈袖站在一起。

    林縛心裡暗笑,問林宗海:「宗海大哥,昨天夜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差點給二公子將髒水潑到我頭上來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通傳聲:「二老爺回來了!」

    二老爺林庭立是林庭訓的幼弟,此時在東陽府任從五品的通判,林庭訓重病在床,他知道消息自然也會從府城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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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18:26:40
第二十六章 東陽通判

    林庭立是林庭訓的幼弟,時年五十,正是知天命的壯年,身材魁梧,進門時髮冠差點要碰到門楣,滿臉橫肉,臉上皮膚也不光滑,儘是細疙瘩,面相兇猛得很,他進門來衝著林續宗劈頭就是一句:「你真是我大哥的好兒子!」甩袖回過頭才給幾個嫂嫂請安,又昂然走進裡廂房,問郎中:「我大哥病情如何?」

    林續宗給劈頭厲聲罵了一句,恰如一盆雪水在這嚴寒季節潑在他頭上,愣怔在那裡。

    林縛看著林家二爺走進裡廂房,心裡他來得好快。

    石樑縣是東陽府最東面的一個縣,嵌入江寧、維揚、淮安三府之間,雖屬於東陽府,卻距東陽府城有三百里路。林家清晨雞打鳴時分發現林庭訓發病,那時就派人給林家二爺報信,那也要快馬加鞭在路上絲毫不打停頓才夠,以林家二爺這麼魁梧的身材,跑死兩匹好馬都有可能。

    林縛自然不信林家二爺對林庭訓兄弟情重,林庭立每年除了祭祖日之外都極少回上林裡一趟。林庭立他進門來朝林續宗劈頭一罵,實在是厲害,讓林續宗黃泥巴掉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林庭訓要能緩過氣來也就罷了,要是林庭訓就這樣撒手歸天,林續宗就坐實不孝之罪……

    林家二爺趕回來也是擋著不讓林續宗上位的!

    林縛想著剛才六夫人在裡廂房說的那句話,直接將林庭訓的發病往林續宗身上引,林庭立回來又是朝林續宗劈頭一句,他們是一夥的?昨天烏鴉吳齊親自潛伏在宗祠院子裡斥候林家的動靜,能確定林庭訓是在宗祠東配殿裡摔了一跤,應該就是那誘發了病根,但是具體情形只有當時也在東配殿裡的林宗海、顧長順以及林續宗三人知道。林宗海與顧長順之間到底哪個將詳情告訴了六夫人,又是誰讓報信人去東陽府將詳情告訴林庭立?

    顧長順不像,對他來說,林庭訓身故,他順勢倒向本來就內定為繼續人的二公子林續宗最穩妥,也沒有什麼富貴有他好搏的。

    林宗海?也只剩下林宗海了,平素看上去對林庭忠心耿耿,原來心機也不淺。

    林宗海與在京師做刑科給事中的大公子林續文關係最近,除了族親之外,還有姻親,但是林續文人在兩千里之外的燕京,對上林裡發生的事情鞭長莫及,也許林庭訓身故之後,他要回上林裡居孝守制三年,但是等他回來時黃瓜菜都涼了。

    林宗海也未必就是幫林續文。

    林宗海要是跟六夫人、林庭立聯合起來阻止林續宗上位,給林續宗打上不孝的標籤,林庭訓若是這趟不能起來,要麼長公子林續文回上林裡操持家業,要麼就是林庭訓十歲的幼子林續熙給推上來當個傀儡,而六夫人、林庭立以及林宗海則可以在幕後操持一切。林庭立大概捨不得放棄東陽府通判的官職,返回東陽府城去,那上林裡還不就是林宗海隻手遮天?真是好心計。

    林縛窺了繡帕掩面、秀眸紅腫的六夫人一眼,六夫人在閨中時名叫單柔,芳齡才二十六歲,正是一個女人最茂盛、最妖嬈的年紀,臉蛋精緻得跟畫中人一樣,粉面紅唇,秀眸含波,穿著錦鍛襖子、金繡滾紅邊馬甲,腰身略緊,雖說穿著寒衣,胸口也鼓囊囊的,讓人看了忍不住再看一眼。

    林縛心裡林庭訓雖然這時候躺在床上窩囊,晚年卻是享受人間難得的艷福,不說七夫人了,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早逝,五夫人、六夫人無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秀色,三夫人徐娘半老,也依稀能見當年的風姿。

    男人這輩子混到林庭訓這份上也就夠了,林縛想起自己前世給槍殺時還是單身呢,好不容易相親認識的一個女孩子,還是對方按捺不住不停的暗示才在公園子裡偷過兩回葷。

    心想著六夫人柔柔弱弱的女子,也不是能耐住寂寞的人,林縛暗笑,心想現在才真是有趣了。恨不得林庭訓能早死的林續宗大概這時候是最希望林庭訓能好轉起來,否則他這一褲襠的屎還真是抹不乾淨。

    「林老爺這病,老朽也無能為力,只能開著藥方看看有沒有效果……」

    看著上林渡最有名的郎中陳玉廷在幾位夫人面前搖頭歎氣,那意思也就是說林庭訓能在床上挨些時日已經是幸運了,想重新站起來太奢侈。

    不管林庭訓是從此臥床不起,還是過兩天就一命嗚呼,對七夫人總無不利。即使林宗海與六夫人以及林庭立聯合起來要給林續宗打上不孝的標籤,林續宗也絕非全無反抗之力,三夫人是正室,她又哪有不幫自己親生兒子的道理?這兩邊斗上個旗鼓相當,又加上大公子在燕京是個不確定的因素,背後有著顧悟塵當靠山的七夫人顧盈袖反而成了兩邊都不會想得罪的人。

    林庭立在裡廂房呆了片刻才出來,他眼睛看到林續宗的臉裡就是臭起臉來,過了片晌才注意到林縛:「你就是林家耕家的小子!小子有出息,年紀輕輕就中了舉,辦事又有魄力,日後成就肯定在我之上。」

    「二老爺過獎了,林縛僥倖了,不比二老爺當年真才實學。」林縛能確定林庭立是從報信人嘴裡知道上林裡這幾天的事情,林庭立以往每年只有祭祖時才回上林裡,而自己是出了五服的旁支子弟,祭祖時都沒有資格進宗祠,林庭立就算見過自己,大概也不會留下什麼印象。

    林庭立接下來又以長輩的姿態關懷了一下林縛對前程的盤算,似乎初次聽到林縛因為前夜大鬧騾馬市給他大哥逐出上林裡一樣,訝異的說道:「我大哥做事也不公允,換成我是你,也無非如此反應,何罪之有?」親切的按著林縛的肩膀,「你若是想為林家效力,就要留在東陽謀個出身,我替你做法,不要擔家主醒來會怪你沒有離開上林裡……」

    林庭立是從五品的東陽府通判,在東陽府官場的地位只比知府沈戎、同知董勤稍低。雖說林庭立與其兄林庭訓算不上和眭,對外卻代表林家的利益,有地方強豪林家撐腰的林庭立在東陽府實際上卻能跟外來戶知府沈戎平分秋色。要是換成這前的林縛,沒有什麼野心,身上也沒有擔什麼責任,一切聽從家族的安排,倒不愁沒有一個好出身。

    林縛笑著拒絕了林庭立的拉攏,說道:「忠言逆耳利於行,家主忠言猶在耳畔,家主許是看我缺些歷練,我又豈能不知好歹?待家主病體稍安,我就便離開東陽府,去江寧謀個出身……」

    林庭立臉上陰晴不定,瞬時又大笑道:「好,有志氣,林家男兒就該走出去謀大前程……」他在外廂房大聲說笑,倒是不怕林庭訓中了風意識沒有喪失,他顯然認為林縛要去傍顧悟塵這棵更大的樹,也許那些風花雪月的傳聞並非家生子趙能信口胡編。

    林縛考慮著就算他們聯合將林續宗廢掉,扶持十歲的林續熙出來當傀儡,對七夫人也無不利,此時態度曖昧一些也無妨,與林庭立站在那裡寒暄。

    雖說上林渡醫館的陳玉廷郎中不比石樑縣裡郎中差,林宅還是派人將縣裡幾個有名的郎中都請過來,還派車去維揚府請郎中。下午夕陽停在樹梢上時,三個從縣裡的郎中對林庭訓的病情會診,也搖頭另請高明。林縛這才有機會走進裡廂房到林庭訓病榻前探視。

    前夜相見時,林庭訓還目光炯然,雖說老態難掩,猶有虎威,這時候見他眼睛雖然睜著,卻黯淡無光,不能言不能語,口嘴歪斜著有亮津津的口水從嘴角拖下來。看見林縛走進來,林庭訓的眼角流出兩行濁淚來滴在枕頭上,林縛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也許是這些人等不及他死就將他當成死了一樣在表演。

    日落西山,快馬從維揚府請來的名大夫對林庭訓做過診斷,斷定這世間醫師本事再高,對林庭訓所得的中風病都會感到束手無策,唯有用針藥維持一段時間看天命。

    這倒讓許多人鬆了一口氣,林縛也鬆了一口氣,唯有林續宗愁眉苦臉。

    林庭訓雖說還有意識,但是不能言語,除了能眨眼皮子,肢體也無法動彈,康復的希望也渺茫。雖然未必要立時推出新的家主來,林家不能沒有主事人。林續宗也知道這時候不能強求什麼,否則會引來林宗海、林庭立以及六夫人、七夫人以及林縛等人群起而攻之。林庭訓畢竟未死,這也符合林庭立、六夫人、林宗海等人的心意,這樣大公子林續文畢竟也不會因居喪守制返回上林裡,當然也無法將林續熙這個十歲的幼童推出來當傀儡。

    林庭立召集族中重要人物全聚賜書園林庭訓臥室外的外廂房商議了一夜,大概也是林庭立要給林續宗多拉一名對手,林縛也被邀加入商議——林縛畢竟未被逐出林家又有林家少有功名在身的人物——最終決定林家各種事務的主事人都保持不變。

    表面上,七夫人顧盈袖成為最大的受益人,畢竟之前她只是代替林庭訓主事田莊、貨棧、造紙作坊等業,此時不用再做林庭訓的棋子,看上去大權。實際上,田莊、貨棧、造紙作坊都各自有主事人,而且主要都是林氏族人擔任,顧盈袖到底能主多大的事是個很大的疑問,總之能初步擺脫林庭訓的陰影就是一件幸事。

    顧盈袖將吳齊將七個外鄉販馬客挽留下來做莊客,林庭立等人都沒有反對。在他們看來,顧盈袖畢竟是嫁入林家為妾的女流之輩,就算培養自己的勢力,也只不過自保而已。再說那六十匹高大良駿也是鄉營所需,但是林縛並不想在林家局勢明朗之前就讓鄉營擁有一支不容小窺的騎兵力量,只同意售給鄉營二十匹馬,其他戰馬名義上還是歸七夫人個人名下。只要能招攬到人,有吳齊等人在,就能給七夫人訓練出一支堪用的精騎出來。

    天下之下,產馬地頗多,但是良種戰馬源地卻主要集中在河西、燕北、東胡等邊陲地,帝國近百年來對這些地區的控制已經聊勝於無,東胡人現在甚至威脅關內的安危。無法從河西、燕北、東胡等獲得優質戰馬,中原只有西陵等地還有優質馬源輸供,但是都給鎮軍壟斷,數量又極為有限。

    一般說來,一頭耕牛在東陽府的售價能有四五千錢,一匹拉貨的馬卻要翻倍要九十千錢,騎乘馬更貴,堪為戰馬的良駒在東陽府賣出一百兩銀子的高價並不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一百兩銀子就能買一艘在石樑河運走的雙桅大船了。

    東陽府兵馬司也有騎營,雖然有五百人足額編製,馬卻只有兩百匹,真正能趕得上吳齊帶來這批戰馬平均水準的,大概也只有騎營少數軍官的騎乘馬。林續宗私下養了六十七名寇兵,都有馬,但大多數是種頭矮小的川馬,耐力有些,戰場用來對陣衝鋒卻不行,不然前日也不至於在上林渡的騾馬市就公然要強買這批馬,結果誘發這一系列的事情。

    林續宗表面沒有什麼損失,實際上他的損失最大。他私養的寇兵已經撤出東陽府,回歸之日遙遙無期,他之前主事鄉營及諸多雜務,現在鄉營指揮林宗海跟他不是一路人,鄉營事務他自然就插不上手,至於其他雜務,也要有雜務推到他頭上才有他的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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