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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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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18:31:39
第十一章 意亂情迷

    年輕女人哭訴完,受盡委屈的泣不成聲,那青年卻怪她亂說話,忍痛站起來拖他年輕女人往外走,歉意的跟林縛鞠躬說道:「婦人太呱噪,讓公子爺聽了心煩,我叫錢小五,田興坊的,公子爺以後還有什麼要幫閒的,吩咐一聲……」

    「等等,」林縛站起來,讓錢小五夫婦稍等片刻,說道,「這事皆因我而起,這些銀錢當就是傷藥錢……」從懷裡掏出一塊汗巾將桌角上一粒一兩輕重的銀錁子跟百多枚銅子都包起來遞給錢小五。

    「無功不受祿,公子爺沒有怪小五遲延扣腳力錢就感激不盡了,斷不能跟公子爺要傷藥錢。」錢小五堅持道。

    「這話倒也不錯,」林縛笑了起來,「不過我還是勸你將這錢收下——哪怕是當我借給你的,你們且放心,我斷不會計錢息的——你要養家餬口,有妻兒要照應,帶著傷病如何能行?」

    錢小五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將銀錢收下,朝林縛揖過禮,夫婦兩人攙扶走出去。

    柳月兒早踮著腳過來看究竟,她站在前院廊下,等錢小五夫婦出了院子,才問林縛:「林公子,宅子裡缺人手,我的腳也崴了,看錢小五夫婦也忠厚老實,為何不請他們幫閒幾天?」

    「你也知道自己的腳崴了?」林縛笑了起來,心想杜榮應該已經回到江寧城裡了,錢小五夫婦是否忠厚老實,自然還要讓周普他們親自去確認,不急著跟柳月兒說錢小五夫婦的事情,只跟她說,「我攙你回房休息去……」

    「多謝公子,我自己能行。」柳月兒輕咬嘴唇低下頭來,避開林縛的目光,想著剛才慌亂中抓他手貼在胸口的尷尬事,心如小鹿亂撞,心裡羞澀不去,又怕他有非分之想,哪裡還敢讓他攙回房去?

    林縛比柳月兒要高過半頭,看她只是隨意的將鴉色秀色挽起來,還有亂髮垂在臉前,使膚光如雪的臉蛋看上去嫵媚精緻,頭微低著,長長挑起的眼睫毛輕顫,鼻樑秀直,輕咬的嘴唇嫣紅yu滴,有著極美的曲線,微尖的圓潤下巴微微含著,卻有幾分俏皮可愛,真是難得的美人兒。

    柳月兒扶著廊柱要跳著回房去,難免震動崴到的傷腿,痛得黛眉頻皺。

    林縛看了不忍心,說道:「你的腳不知道崴到輕重,要是不加小心容易瘸了腳……」

    柳月兒只覺腳踝如有針刺,她停下來看了林縛一眼,心裡想:給他攙著還不是要踮腳跳回去?又咬起嘴唇要往前走。

    「失禮了……」林縛告了聲罪,抄過柳月兒的腰腿將她抱起來。

    「啊!」柳月兒哪裡想到林縛會突然抱起她,掙扎著要下來,「快放我下來。」

    「我可不想找個瘸腳的廚娘,」林縛只將柳月兒托抱住,笑著說,「柳姑娘就當我是個郎中,治病療傷不避郎中的……」

    柳月兒見林縛雖說將自己托抱起來,倒也守禮的沒有將她的身子貼緊到他懷裡,也怕再掙扎會摔下來,只側過臉去,含羞的讓林縛將自己抱回房裡,心跳得越發厲害,又擔心林縛起了邪念用強,自己該要怎麼掙扎?這一想身子都微微發燙起來。

    林縛心裡只念著林月兒的腳踝傷處,將她送回房放到床上,將她鞋襪脫下來查看傷處。

    柳月兒既感覺到一個男人強有力的臂膀托抱著自己的腰腿,自己的臀部就蕩在空處,飽滿的臀側也難免會偶爾的蹭到林縛的小肚子,她又擔心林縛會趁機侵犯她而自己沒有力氣掙扎,感覺到林縛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寒夜變成白汽……林月兒給林縛抱回房裡就有些意亂神迷,等白色羅襪給林縛脫下一半,腳踝傷腳有刺痛感傳來,才驚覺的要縮回傷腳。

    「不要動……」林縛忙將柳月兒的傷腳抓實,腳踝處腫了一個包,看上去傷了不輕。

    柳月兒給林縛這一喝怔住,就像給魅惑住似的腳停在那裡,比起傷處的刺痛,她更清楚的感覺到林縛有力的拿住她的腳脖子待她不再掙扎後力道又體貼的輕柔起來,還清楚的感覺到林縛的另一手輕柔的托住她的足弓,柳月兒胳膊肘兒向後撐著床榻,頭無力的向後昂著,一隻腳屈踩在床沿上,另一隻腳在林縛手裡,她雖然看不到林縛,卻能想像林縛盯著她的腳在看:這姿式真的讓人好害羞!

    「痛不痛?」林縛拿手指在柳月兒的腳踝上揉了揉。

    「……」柳月兒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嬌/吟,這感覺說不上痛,又似有別的感覺在那裡,只是這一聲嬌/吟,柳月兒自己聽了都覺得過分,滿面飛紅,只細聲說道,「還好。」

    「你先躺著,我拿些傷藥來替你抹上……」

    柳月兒想說不用這麼麻煩,林縛已經起身去了正院拿傷藥去了,她這時候才摒去心裡的羞意坐起身去看傷腳,也給腫高的腳踝嚇了一跳,伸手揉了揉,覺得那裡刺痛得厲害,心裡覺得奇怪:林縛替我揉時,那感覺怎麼就好受多了?聽著林縛拿了傷藥又走到後院來,柳月兒心裡羞意正濃,不敢跟林縛對眼,忙躺下來,又覺得一個婦道人家躺在男人面前又太失體統,忙又坐起來,這一躺一坐又碰到傷腳,痛得林月兒又是嬌/吟一聲。

    「你不要亂動,」林縛走進來見柳月兒要坐起來,將傷藥放在床沿上,說道,「你躺好,我給你抹傷藥。」

    柳月兒想說自己抹就好,卻又鬼使神差的聽話躺好,只覺林縛的話有一種難以讓人拒絕的魅力,心想他也許會偷看自己即使躺下也高高聳起的胸口吧,這姿態真叫人害羞,一會兒就感覺腳踝給抹上一股清涼,卻不知道林縛身邊備下什麼傷藥,又不知道林縛身邊備著傷藥做什麼。

    「要揉按過,藥性才能沁到表裡,可能有些痛,你忍著。」林縛給柳月兒揉腳踝傷處。

    「嗯。」柳月兒應道,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就這麼順從?不過能感覺到林縛的揉捏力道輕重緩急正是合適,腳踝傷腿雖說給揉到會痛,但是痛過又覺得有些意外的舒服,她想看林縛給自己揉傷腿的樣子,又是無法打消心裡的羞意,便閉著眼睛享受起林縛的揉捏來。

    「吱呀……」聽著前院宅門給推開的聲音,柳月兒迷糊了一會兒,直到聽見趙虎在正院喊林縛,才驚醒過來。

    「柳姑娘崴了腳,我在她房裡拿傷藥給抹上……」林縛走到房門口告訴前頭的趙虎一聲。

    「啊,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不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了!」柳月兒嬌怨道,這年代雖然說男女之防沒有那麼嚴重,但是讓別人知道半夜留林縛在自己的房間給自己揉傷腿,哪還有臉再去見人?何況自己還是個守節的寡婦!柳月兒掙扎著坐起來,又羞又急,推開林縛說道:「我自己可以了,林公子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林縛不知道哪裡又得罪柳月兒了,見她鬢斜發亂、粉臉暈紅、眼媚如絲,有著十足的誘惑力,落眼看她的腳踝,已經開始消腫,那只露在冰冷空氣的雪足晶瑩剔透,這年頭沒有裹腳的惡俗,這只天然雪足小巧可愛,盈盈堪握,足弓、腳背以及五隻玉粒似的腳趾頭無一處不美,真是一隻美人足,握在手裡這麼久,這時候倒有些捨不得放開了,說道:「你學我那般,再揉上片刻,睡覺時注意不要碰到,明天應該能好受了。」

    柳月兒心想這時候已經好受多了,只是趙虎、周普還有少年陳恩澤都在外面,她哪裡肯再讓林縛在自己的房裡多留片刻,說道:「知道了,謝謝林公子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撐著身子要起來將林縛推走。待林縛掩門走後,她又踮著腳過去將門閂好,重坐回床上,看著傷腳,已經消腫了,心想這書獃子怎知道這些東西?回想到剛才傷腳給揉捏時,有一種入骨的舒服,又覺得林縛待人真是溫柔,這時候才感覺兩腿/之間有些濕痕,柳月兒又不是天真無知的少女,當然知道自己剛才不知不覺間意動情移了,微微歎了一口氣,抽過被子蓋著身子,也不去管傷腳,心想著女人在世無非是求個如意郎君,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的遭遇真是淒苦,不知不覺的眼角滑過一滴淚水,滑過耳際已經冰涼……

    柳月兒胡思亂想著,迷迷糊糊的睡去。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心裡嚇了一跳,還要給林縛他們準備早飯,哪裡想到夜裡會睡這麼實?忙坐起來,看過腳踝傷處,已消了腫,還有些發紅,心裡覺得奇怪,捏了捏,只有些微痛,還能忍受。柳月兒披衫穿襪要起來去準備早飯,也不知道林縛他們等心焦沒有,這會兒聽見院子裡有人走動,接著林縛就來扣門:「柳姑娘,醒來沒有?我給你端來一碗粥,你起來喝了……腳還要不要抹藥?」

    柳月兒不曉得誰起早做了早飯,在房裡說道:「你將粥放在外面吧,我一會兒起來,腳已經好了,不用再抹藥了。」她可不敢再放林縛進房來。

    「我夜裡讓周普幫你做了一副拐仗,就放門口,你這兩天要注意傷腿不要踩地,宅子裡什麼事情我們先分擔下來。」林縛說過話就回正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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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江寧商號

    柳月兒洗漱過先到前面去,看見趙虎、陳恩澤大冷天裡只穿了褂子在院子裡打拳,看他們額頭上都上汗珠子,當真是一點都不畏寒,林縛與周普坐在走廊扶手上說話,見林縛膝蓋上放著一把刀身雪亮的出鞘刀,衣衫也相當單薄,柳月兒心裡想林縛早起不練字不讀書、懷裡揣把刀做什麼?

    「腳好些了嗎,枴杖還合用?我跟公子忙到半夜。」周普看見林月兒拄著拐柱走出來,笑著問。

    柳月兒還以為只是林縛讓周普幫做的,沒想到林縛也搭手到半夜,道謝:「月兒多謝公子跟周爺。」

    「多大了事!」周普不以為意的揮了揮手,「你腳傷了,這兩天就不用起早給我們準備早飯了,以後讓趙虎或者恩澤來做。」

    柳月兒詫異的看了林縛一眼,她還以為今天的早飯是周普他們做的,沒想到是林縛起了大早。她也沒有說破,只當是她跟林縛之間的秘密,這種心思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這兩天,你還是多躺著休息,不要隨意走動了。」林縛讓柳月兒回房裡去休息,昨天看到她在窗戶前探頭望自己房間裡看,多少有些疑慮難消,經過試探看來是自己多心了。

    將柳月兒遣走,林縛將昨天與蘇湄相會的事情跟周普細說了一遍,有蘇湄三千兩銀子墊底,那剩下的四十匹好馬就不用急著出手。又說過錢小五的事情,林縛要周普親自走一趟,去確認錢小五的確忠厚老實、不會是慶豐行的暗樁。

    午前,林縛帶著趙虎牽著兩匹馬去江寧吏部及江東宣撫使司衙門去投身牘,柳月兒動作不便,就讓陳恩澤留下來守著宅子。

    本朝地方官員以職權輕重分主官、佐官、屬官三類,府縣主官與佐官皆屬京派官,如知府、知縣、通判、同知、縣丞、教諭等官職,或由帝親點或由吏部選派,江寧吏部只能乾瞪眼旁觀,地方也插不上手;府縣地方屬官,則由地方宣撫使司衙門撿選。為了照顧江寧吏部衙門的顏面,江東郡所屬府縣之屬官由江寧吏部衙門與江東宣撫使司衙門共同從地方勳族入學子弟、江寧國子監監生以及有功名在身的舉人、秀才中撿選。

    事實上,江東宣撫使司與江寧吏部從帝都遷往北方後就一直在地方屬官的人事權上爭吵不休,現在已經形成慣例,江寧吏部的人事權限只局限於江寧一府十二縣地方屬官的撿選上。

    林縛要想獲任一官半職,就需要將身牘投到這兩個衙門等候撿選。

    舉人中第,功名在身,有了做官的資格,卻不一定就有官可做。江寧吏部案牘上積累的求官身牘有數百份之多,奈何江寧府一府十二縣每年的屬官缺額才聊聊數人,僧多粥少,要想獲得一官半職絕非易事。江東宣撫使司好一些,但是林縛不想離開江寧,只能在江東宣撫使司、江東按察使司以及江東提督府在江寧的直屬衙門裡謀個一官半職,那機會比將身牘投到江寧吏部還要渺茫。

    無論是江寧吏部還是江東宣撫使司衙門,林縛都沒有什麼門路,投過身牘就走。

    在江寧城裡騎不了快馬,兩個衙門走完,林縛與趙虎騎馬簸箕巷已過了午飯時間。

    林縛與趙虎牽馬進了前院,看著院子裡停了一輛馬車,心裡奇怪,看見陳恩澤出來幫他牽馬,問道:「有客人在?」心想顧悟塵一家不可能這麼快進城,再說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第一天進江寧就在這裡落腳。

    「秀才,是我……」

    林縛抬頭看見林景中陪了個中年人從賓客房裡走出來。那中年人雙手剪在身後,站在走廊前跟林縛朗聲說道:「接到上林裡的信函,還一直計算你們到江寧的日子,景中今天過來,才知道你們已經到江寧了……」

    「景中你怎麼過來了?」趙虎看見林景中,喜不自禁,熱切的走過去伸拳在他瘦弱的小身子板上打了一拳。

    「有一船貨物運來江寧,七夫人讓我隨船過來長長見識,我昨天才到江寧,」林景中說道,也虧七夫人在族中掌握實權,不然斷沒有他到江寧長見識的機會,他又問林縛,「你們到江寧後怎麼不去貨棧找夢得叔,先就在這裡置了宅子?」

    除了蘇湄、小蠻、四娘子之外,林縛在江寧城中並非沒有熟人,眼前這中年人便是熟人,他是林家在江寧貨棧的大掌櫃林夢得。

    林夢得才四十出頭,身材魁梧,闊臉濃眉,大冷天長衫外面又穿了件皮褂子。他在林族與本家的血緣關係不算近,但是他為人處世很有幾分本事,給族中做事很得林庭訓的信任,早些年脫穎而出就給派到江寧來獨擋一面。

    林縛之前到江寧參加鄉試時,起居皆由林夢得照應,鄉試中舉之後,林夢得也擅自主張支了二十兩銀給他花銷,即使不是多親近,也算是熟紝之人。

    「夢得叔,」林縛也親熱的跟林夢得打招呼,「官船走得慢,我們也是昨天才到江寧,之前在朝天驛留宿了一夜,才跟景中他錯過去。說了也巧,昨天剛到江寧,走到第一家典當行就相中這處宅子,還想著等安穩兩天再過去給夢得叔請安呢……」又問道,「哦,對了,夢得叔跟景中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不敢當,你現在是舉人老爺,」林夢得說道,瞇眼而笑,看著林縛,心想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當,這話當真是一點都不假,笑著解釋能找過來的緣故,「肖記典當行財東肖密是我們東陽老鄉,他在江寧開典當行沒幾年,今日早間我與他在東陽會館碰到,他提到過你……你前夜在朝天驛與杜榮誓不兩立一事,今日也在東陽會館傳開來,我過來見你,肖密托我為昨夜莽撞告個罪。」

    「能有多大事,」林縛哂然一笑,「不知道他跟夢得叔是朋友,不然這宅子還給他又如何?」嘴裡是毫不介意,心裡卻將肖密罵得狗血淋頭。

    這個年頭無論是外出經商也好,外出為官也好,離開故土,常常幾年得不到家鄉的音信,要是在異地遇到同鄉,聽到幾句鄉音,就會異常的親切、熱情,彼此有什麼難處,也會非常主動的為此張羅,互為援應,遂成鄉黨勢力。

    在江寧的東陽籍商人、游宦也聚於東陽會館名下,林縛還想著改日到東陽會館結識鄉黨,好給在江寧立足找些助力,卻不料來江寧第一天就差點給東陽鄉黨坑一把,林縛哪可能對肖密有好感。

    「先找自己吃飯,為了等你,我跟景中的肚子都餓癟了,」林夢得朗聲說道,「中午就隨意一些,說好後天在東陽會館為你洗塵,你從此之後要在江寧立足,東陽鄉黨,你不能不結識;喬遷之宴要另選個吉時……」

    「不敢當,夢得叔這是要折殺林縛……」林縛謙言道。

    尋了一家酒樓吃酒吃了一個時辰,林夢得還有事情,約好明日在東陽會館給林縛洗塵之後就先離開,林景中則隨林縛回簸箕巷。

    回到簸箕巷,昨天吩咐要做的扁額下午就掛到門簷下,林景中抬頭看過扁額上鎦金大字「集雲居」,進院子時跟林縛說道:「夢得叔看似熱情,實則是來試你水底的。」

    「我知道,」林縛說道,「石樑縣與江寧才相距兩三百里路,他應該能從信函往來中知道上林裡所發生的事情……他是怕我來江寧取代他的。」

    按說林夢得在林族比他要長一輩,又是林家在江寧的總負責人,一般說來,林夢得再熱忱也沒有主動來拜訪林縛的道理。

    林景中見林縛心思縝密,看來也不用自己提醒他什麼,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函來:「七夫人讓我捎給你的信,我在江寧住三天,大後天隨船回去,你要有什麼話對七夫人說,我給你捎回去。」

    *****************

    車轍軋過石街,轔轔而響。

    林夢得坐在馬車裡,背依著軟墊,眉頭微皺的看著街邊枝葉凋敗的冬樹,若有所思。

    林夢得就是在擔心林縛到江寧來頂替他的位子。

    雖說上林渡是林家的根本,但是江寧是林家最看重的外埠。雖說還不能跟慶豐行這樣的大商號相比,但是江寧林記商號掌握的現銀就超過上萬兩。

    如此位子,要是林夢得甘願讓他人頂替,那才是鬼糊了心眼;林夢得心裡很清楚,林家沒有比江寧主事更好的位置等著他。

    家主林庭訓中風殘喘延息,族中事權散於七夫人、六夫人、二老爺林庭立、二公子林續宗以及林宗海諸人的手裡。即使林夢得心裡認為七夫人沒有子嗣,很難真正的在林家站穩腳跟,但他知道七夫人在名義上掌握著林家最大的事權,指派林縛到江寧來頂替他的位子不是不可能得到族老們的支持。

    林夢得不知道林縛身上發生的這些事,更不知道林縛來江寧是他自己一力促成,七夫人對林縛厚愛是族中皆知的事情,他心裡想七夫人未將林縛留在東陽助她立足林族,而是讓林縛隨其叔顧悟塵到江寧來,其中必有深意啊。

    剛才多番試探,林夢得也確定林縛確有立足江寧的心思。

    這小子機鋒初顯,已不是數月前的怯懦豎子,他硬是要奪權,我該怎麼辦?林夢得一直給這個頭疼的問題困擾著,他甚至懷疑上林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七夫人在幕後操縱,那個女人真是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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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楚黨新貴

    連著五天顧悟塵都留江北岸的朝天驛館舍裡,過江造訪的官員也是絡繹不絕,先是按察使司下屬的官員,再就是東陽籍以及同年鄉試中第或會試中第的官員,與顧悟塵岳父、前工部侍郎湯浩信有淵源的官員也相繼過江到朝天驛拜會顧悟塵,倒讓正四品的按察副使顧悟塵出盡了風頭,成為江寧城街頭巷尾、茶肆酒樓交談議論的對象,都說這位正四品的按察副使赴任比前年按察使大人赴任還要風光三分。

    冬至日那天,天氣陰霾,從城門洞裡穿過的寒風呼嘯而來,林縛與林景中在天漢橋北面的一間茶肆裡飲茶,就有數名茶客圍著茶桌在高論闊議顧悟塵赴任之事。

    「這位按察副使大人,真真的娶了房好老婆,他流軍外放近十載,旁人只怕做好埋骨他鄉的準備,然而他丈人、前工部侍郎湯浩信是昔日的楚黨領袖之一,一直都給他有復起的生機。前些年,楚黨被西秦黨壓制無還手之力,朝中楚黨要麼像湯浩信告病致仕,要麼給罷黜遠赴邊陲,更淒慘的就是給鎖入大牢丟了性命,自然沒有人理會一個給流軍的小角色。去年官兵在冀北陳塘驛大敗,二十萬鎮軍逃回關內不足半數,數十萬關民被東胡人捋去,西秦人就難再獲今上的信任。今上有意重新起用楚人,只是湯浩信年事已高,復出無望,給湯浩信的親傳弟子張協進入中樞獲任副相,重拾楚黨振興之勢。張協自然也念恩師情義,怎會容楚黨袍澤淪落塞外?這位按察副使先是赦了前罪回京師當了翰林院檢討,沒兩個月就進了都察院就任僉都御史,如今放到地方就是正四品的地方大員,真切切是楚黨新貴……看著這位按察副使這幾天的做派,朝天蕩上官船往來不絕,只怕張協拜相就是幾個月之間的事情了,到時,這個按察副使大人恐怕就不再是按察副使,而是按察使大人了。」

    都說兩京之時好議朝政、指點江山,聽著茶肆裡的高談闊論,林縛心想此言不虛,林景中壓著聲音問林縛:「秀才,你說顧悟塵在石樑縣裡遇刺客會不會是西秦黨人所為?」

    「……」林縛搖頭而笑,說道,「誰知道?這種事,我們不要亂說。」

    不處廟堂之中,哪知道那潭水的深淺?再說朝中黨派攻伐又不是用常理能揣度的。朝中鄉黨勢力錯綜複雜,湯浩信與張協都是湖廣籍人,朝野唯湯浩信、張協馬首是瞻的湖廣籍官員,抱團對外,遂成楚黨。顧悟塵雖然不是湖廣籍人,但他是楚黨領袖湯浩信的女婿,自然也給當成楚黨中人,還是中堅力量。

    楚黨之外,在朝野形成勢力的還有西秦黨、浙黨等官僚勢力集團。

    眼看張協就要拜相,久居相位的西秦人陳信伯及西秦同僚就要給逐出京師。西秦人失勢後最大的出處就是到江寧來當守陵官,作為楚黨中堅勢力的新貴顧悟塵在這個時機到江寧來擔任按察副使甚至有可能進一步擔任按擦使,就給人有楚黨要趕盡殺絕的假想。

    要是朝中只有楚黨與西秦黨爭權,還能簡單的將石樑縣遇刺一事推到西秦黨的頭上,但是現在希望楚黨、西秦黨鬥得兩敗俱傷的大有人在,除非能撬開刺客的嘴,不然怎能斷定是誰指使行刺?再說刺客吐言也未必可信。

    林縛心想顧悟塵不將行刺之事放在心裡也是無奈之舉吧,怕就怕查明清相,會在朝野掀起更大的波瀾。眼下大越朝危機四伏,內憂外患頻頻,再也經不起朝中黨同伐異大折騰了。再說這些事情,離林縛還是遠了些。

    「啊……」趙虎這時候看見楊樸與顧天橋上樓來,輕聲提醒林縛看過去。

    「楊爺、天橋兄,你們怎麼在這裡?」林縛站起來招呼楊樸、顧天橋,沒想到顧悟塵還留在朝天驛,讓他們先進城來辦事。

    「林公子,原來你們也在這裡喝茶。」楊樸與顧天橋朝林縛走過來,趙虎站起來給他們讓座,他跟林景中擠一條凳。

    顧悟塵此時炙手可熱,深得顧悟塵信任的楊樸將來自然也是江寧城中的風光人物,他對林縛的印象不能算特別的好,但是林縛二代人對顧家有恩,再說顧悟塵本人對林縛相當欣賞,楊樸比少公子顧嗣元以及堂少爺顧嗣明等人知道分寸,對林縛言語上也十分客氣,走過來坐下來,跟林縛說道:「我們前天就進城了,總不能大人一家進了城就直接住進空落落的宅子,需要提前佈置一下。我跟天橋這兩天就是忙這些事情,午後剛想拉天橋到茶館來歇歇腳,沒想到遇到你們……等會兒還打算想去東陽會館打聽你們的消息呢。」

    林縛知道楊樸多半是來替顧悟塵探聽江寧城裡風議的,他沒有說破,問道:「楊爺到東陽會館找我有什麼事情?」

    「倒沒有別的事情,就想打聽你住何處,再告訴我們日後在江寧城住何處……兩邊以後要常來往的。」楊樸說道,當下說了顧府在江寧城裡的地址,就在天漢橋附近,與集雲居所在的永興坊也就隔著一條街兩里地的樣子。

    楊樸卻也沒有想到林縛剛進城就有能力在永興坊這些權貴聚集的地方購置宅子。比起西城的平民區一棟小院子只要三四十兩銀子,永興坊這邊最普通的一棟宅子也要二三百兩銀子,所幸顧悟塵一家到江寧後的住處由按察使司提供,不然一棟與正四品按察副使地位相當的宅子需一兩千銀之多,那就真有些捉襟見肘了。

    「顧大人在江寧的安身之處,我也要關心的,就麻煩楊爺帶我們先去認個地,」林縛說道,「另外,今晚上會有一些東陽籍同鄉聚到東陽會館,楊爺與天橋若是有空,請隨我一同前往,大家也好一起商議為顧大人一家赴任江寧洗塵之事……」

    今天本是林夢得為林縛在東陽會館辦洗塵宴的日子,林縛順帶邀請楊樸、顧天橋前往,有居中聯絡之意。顧悟塵日後在江寧立足,自然也要用到東陽籍鄉黨的人脈與勢力,楊樸也知道這個道理,點頭答應下來,說道:「喝過你這盞茶,我先帶你去顧府認個路,就在這附近……」

    實際上,顧悟塵到江寧赴任,自然就成為在江寧的東陽鄉黨的領袖人物,根本不用林縛居中聯絡,在江寧的東陽籍游宦客商日後都會踏破顧府的門檻,以求照應、庇護。

    從茶樓出來,林縛讓趙虎先找去東陽會館言語一聲,他拉著林景中跟著楊樸、顧天橋先去顧府認路。

    顧府位於東勝門街,左右都是深宅重院,永昌侯府、沐國公府都在附近。作為給正四品地方大員提供的宅院,自然要比集雲居氣派許多,就連楊樸一家也能住獨門院落,除了雜院,正院有六重,此處還有一處半畝大小的精緻私園,整條巷子就顧府跟其他三戶人家。除了顧悟塵從京師帶來的丫鬟、婆子以及梁左任遣來的兩名使喚人之外,廚子、馬伕等雜役,按察使司衙門都一概遣派齊全。

    林縛看著兩名使喚丫鬟都相貌清俊,身姿娉婷,年紀不大,眉眼間卻有些風流韻味,心想都說當官好,由此可見一斑,顧悟塵還未進城,就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要不然這些哪裡是正俸只有三百石的按察副使所能享受的?這其中當然也有江寧眾人討好楚黨新貴的用意在裡面。

    在顧府坐了些時間,看著天時昏晚,林縛與林景中攜同楊樸、顧天橋前往東陽會館。天氣陰霾,東陽會館也是在城外,是處私園,騎馬過去也就眨眼工夫。楊樸、顧天橋進城後,有按察使司提供的馬車可坐,他看著林景中在寒風中騎馬給凍得縮頭縮腦,而林縛衣裳更單薄些卻精神抖擻,若有所思。

    趕到東陽會館,林夢得與數人正站在街前等候,能看得見院子人頭攢動。林縛下了馬,走過去握住林夢得的手,朗聲說道:「夢得叔,你真是的,說是私宴小聚為我洗塵,卻搞出這麼大的場面,不是折殺小侄嗎?」

    楊樸聽林縛這麼說,心裡微訝,他隨顧悟塵久居異常,不知道上林裡這潭水的深淺,也萬萬沒有想不到林縛會有這大的影響力,為他辦的洗塵宴能聚集這麼大的東陽籍同鄉。

    林夢得也是有苦說不出,他擔心林縛給七夫人派人頂替他的位子,自然不會盡心幫林縛結識東陽鄉黨,所謂的洗塵宴,也只邀了一些在江寧混跡敗落的人物,但是林縛午後派趙虎過來說邀得顧悟塵的親信楊樸以及族侄顧天橋同來,甚至繞過他將消息散播出去。

    所有在江寧的東陽鄉黨此時最想巴結的是誰,無非是顧悟塵。但是堂堂按察副使正四品不是誰都能親近的,那只能先從顧悟塵身邊人做工作。顧悟塵在朝天驛滯留了五天,顧悟塵身邊那些人誰輕誰重,東陽鄉黨早就打聽了一清二楚,今晚有這麼一個結識楊樸的機會,自然不會爭先而來。

    楊樸、顧天橋卻不知道其中的曲折,當真以為這些人都是來給林縛洗塵的;林夢得難道還能跟他們解釋其中的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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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東陽鄉黨

    林縛身材挺拔,相貌削瘦清俊,有一股子堅毅幹練的氣質,大冷天,青色長衫裡面穿著夾祆,腰間繫著佩刀,穿著棗紅大馬,也端的有幾分氣勢。在他過來之前,周普、陳恩澤以及柳月兒都先過來,與趙虎簇擁著他下馬,將棗紅馬牽走。

    在場的東陽鄉黨看著林縛給健僕、美婢簇擁著氣度不凡,即使有些人之前聽到過林縛的相關傳聞,也覺得傳聞實在不可信,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都心想眼前這男兒如此氣度,又怎麼會是懦弱無用之人?

    林夢得也不得不承認林縛有幾分手段,二公子葉續宗在騾馬市拿刀逼得下跪一事雖然沒有外傳,林夢得也是很清楚,心裡對林縛更加警惕,邊領著林縛、楊樸等人往裡邊走,邊將身邊幾人介紹給他們認識。

    這幾人都是在江寧的東陽鄉黨中幾位傑出人物,其中以江寧府城東秣陵縣知縣王元亮聲名最為顯赫。

    王元亮寒庶出身,今年正值不惑之年。他崇觀2年考取進士,積官至江寧府秣陵縣正七品知縣。他前日渡江去朝天驛造訪顧悟塵,訪客太多,他坐下來才跟顧悟塵談了半盞茶的工夫就告辭離開,實在不清楚能給顧悟塵留下多深的印象。楚黨將興,王元亮也急於給自己打上楚黨的標籤,聽說顧悟塵的親信楊樸夜裡要到會館來,他便坐車追過來,想要跟楊樸親近一下。對於林縛,弱冠之年就能鄉試中舉,王元亮自然欣賞,但是他斷不可能專程為林縛從秣陵縣趕到城裡來赴宴。

    與王元亮在江寧地位相當的還有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張玉伯,他也同樣是崇觀2年的進士。由於職權所在,張玉伯比王元亮更清楚顧悟塵在石樑縣裡遇刺之事,知道眼前林縛識破刺客對顧悟塵有救命之恩,事後又險些遭刺客同黨報復,知道林縛在顧悟塵眼裡有些地位。看著王元亮熱切與楊樸挽肩而行,張玉伯自然就親切的跟林縛挽臂寒暄。

    江寧紙商正業堂財東葉楷稍落後半步跟著,正業堂是江寧規模最大的紙行之一,兼營雕刻印書坊,所經營紙張悉數由林記貨棧供應,他的長子又娶了林庭訓的小女兒為妻,與林家關係最為親密,自然比其他人更知道眼前林縛以前是什麼底細。林夢得邀他來林縛洗塵,他不便推脫,態度卻是冷淡,這本也是林夢得的本意。

    林夢得介紹的這三人,林縛都用心記下。除了這三人外,林縛自然對肖記典行當的財東肖密印象最深。肖密擔心林縛記恨前事,更怕他將前事拿出來宣揚,壞了他在鄉黨裡的名聲,也非常熱切的出來迎接林縛,想極力彌補前事,擠到林縛身側,將一份禮單遞到林縛的手裡,親熱的說道:「林公子青年才俊,喬居江寧,與我們為伴,實屬一件幸事,肖某人與東陽鄉黨湊了一份賀儀還請林公子笑納,王知縣、張參軍都有表示……」

    林縛接禮單時掃過一眼,林夢得與肖密都送了二十兩銀作禮金,其他人的禮金自然遠沒有這麼慷慨,密密麻麻的寫了一長串,怕不下五六十人之多。王元亮與張玉伯的贈禮與他人不同,王元亮贈送一對湖筆,雖說上等湖筆就也就值兩把銀子,倒顯出一些心思來;張玉伯贈送是枚白玉珮,這時無法看實物,也不知道白玉珮價值幾何。林縛將禮單折妥塞進懷裡,朝王元亮、張玉伯等人致謝:「兩位大人如此厚愛林縛,惶恐、惶恐……」也知道今日只是洗塵宴,若無肖密積極倡議,也就沒有賀儀之說,朝肖密拱手謝道,「多勞肖財東費心了。」

    「應當的,應當的……」肖密見林縛領會到自己的好意,高興的說道。

    楊樸從懷裡掏出一枚玉板指,遞給林縛:「看你練射箭拇指生繭,這枚玉板指算是我與天橋的賀儀……」他看林縛的洗塵宴如此熱鬧,林夢得、肖密等在江寧也算是有頭面的人物為林縛鞍前馬後如此盡心,王元亮、張玉伯等身份、地位要高過林縛一截的人也無懈怠的赴宴,便想林縛能得大人賞識果真有過人之處,便有心撇開以往對林縛的成見,希望以後能走得更親近一些。

    「不敢當,不敢當……」林縛看著楊樸遞來的那枚玉板指玉澤鮮麗,顯是楊樸珍藏之物,忙推辭謝絕。

    「顧大人邀你入幕,你辭謝要自立前程;我這枚玉板指是要祝你遷居江寧來鵬程萬里,你再推辭就要寒我跟天橋的心了。」楊樸說道。

    旁人聽了林縛辭謝顧悟塵邀請入幕的事情,都微微心驚,王元亮這才認真打量林縛,心想他年紀輕輕,沒想到倒有讓顧悟塵欣賞的才學跟見識。

    林夢得聽了楊樸的話,大感不妙:楊樸故意說這些話是要替林縛在東陽鄉黨裡奠定聲望啊。但是他沒有資格在王元亮、張玉伯面前打斷楊樸的話。

    林縛便將楊樸的這枚玉板指笑納入懷,相簇擁著進了院子,由林夢得與肖密兩人將他介紹給院子裡其他東陽鄉黨。

    林縛一時也無法記住這麼多人,有了那份賀儀禮單,這些個人物可以回去慢慢琢磨,先與楊樸、王元亮、張玉伯、葉楷、肖密以及顧天橋、林夢得進了包房用餐。

    王元亮、張玉伯都自恃身份,酒過三巡就先行告退,其他人都等酒盡宴終時才相繼離去。

    林夢得酒喝得醉意熏然,腦子卻是清醒,與林縛到會館門口送楊樸、顧天橋坐車離開。林夢得心裡還想著楊樸在入席前說起林縛曾在朝天蕩前拒絕顧悟塵入幕的邀請,他心想楊樸不可能替林縛說大話,一方面為顧悟塵如此賞識林縛感到驚訝,楊樸這話確實替林縛在東陽鄉黨中間奠定了聲望,另一方面,林縛拒絕顧悟塵的入幕邀請更坐實了林夢得的猜測:林縛就是來江寧替代他的。

    林縛在上林裡有七夫人支持,在江寧又交好楚黨新貴顧家,又有功名在身,林夢得心想林縛要來爭,他實在沒有太大的把握能保住江寧主事的位子。席間看著林縛絲毫不怯場的跟諸人應酬、談笑風生,林夢得也多少有些心灰意冷、放棄不爭,多喝了些酒。這會兒出來送楊樸、顧天橋離開,給冷風一吹,腦子就立時清醒過來,心裡想:二老爺林庭立與二公子林續宗應該不願意看到江寧這邊的局面給七夫人的人控制,要不要明日就派心腹去聯絡二老爺林庭立或二公子林續宗?或有一線生機。

    「夢得叔,今天要多謝夢得叔替林縛張羅,林縛還有一事要跟夢得叔商議……」林縛看著酒喝得臉色酡然的林夢得,周普、趙虎、林景中等人站在一旁。

    林夢得心裡一驚,疑惑的看了林縛一眼,心想他難道一刻都不想再等待、現在就要攤牌嗎?這小兒也太欺人,我便是將諾大的物業都交給你管,你又能管得什麼?林夢得心裡動了氣,冷冰冰的說道:「秀才賢侄,有什麼事情,你儘管吩咐。」

    林縛只當沒有聽見林夢得話中的怨氣,說道:「林縛在上林裡無意冒犯二公子有違族規,雖說家主寬仁,林縛也自覺無顏再留在上林裡,才自逐於江寧……」

    林夢得心裡想:你這還是「無意冒犯」,那有意冒犯豈不是要一刀將二公子的腦袋割下來?林夢得甕聲說道:「這些事情,上林裡來信有提到,錯的確不在你。」

    「到江寧之後,林縛總要謀生存,但又無顏托庇家族,」林縛說道,「林縛想在江寧自立門戶,辦間商號,還要請夢得叔暗中幫襯……」

    「啊!」任是林夢得老辣幹練,這時也詫異的盯著林縛看,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縛到江寧來意氣張揚,竟然要自立門戶,並沒有跟他爭位子的意思。

    林縛不顧林夢得詫異,繼續說道:「除去茶與紙外,石樑縣也無其他有名物產可運銷外埠,我思來想去,在江寧辦商號,也只有先從茶、紙入手,夢得叔以為如何?」眼睛炯炯有神的盯著林夢得。

    林夢得心裡苦澀依舊。

    江寧是石樑縣茶、紙銷往江東十府的集散地,每年銷茶高達十萬斤、紙萬餘簍,占石樑縣外銷茶、紙六成以上,悉由林家壟斷轉運、分銷,林夢得他便是這壟斷買賣的主事人。換作他時,誰要想插足來分一杯羹,林夢得自然會用盡心計、用盡手段使壞,但是林縛此時佔盡強勢之後提出要自立門戶,林夢得發現自己實在沒有拒絕的借口。

    林夢得心裡終於明白林縛為何要如此意氣張揚,若是不想林縛來跟他爭江寧主事的位子,他就必須助其在江寧自立門戶。

    林縛斂起嘴角的淺笑,目光移向長街盡頭的夜色。

    這個年代能賺錢的行當差不多都由朝廷、官府或各地強豪把持,他要在江寧辦商號,貿然去跟別的商號或官營作坊競爭,勢必會遭到強力的打壓,即使出現血腥事件也實屬正常;更何況已經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慶豐行就是睜眼要面對的巨大威脅,可沒有給他慢慢摸索、積累經驗的時間。

    林縛必須要先從林記貨棧那裡分一杯羹來在江寧立足,至少希望他能石樑縣順利運出茶紙而商船在途中不會莫名失火或者莫名給鑿沉在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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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貨棧擇址

    更深漏殘,偶爾有戶人家門簷前還挑掛著燈籠,在昏黑只有稍許微明的石板長街,馬蹄聲嗒嗒而來。

    林縛與林夢得談妥條件,便離開東陽會館,猶有些酣醉,他與林景中牽馬而行。

    「景中,我要在江寧自立門戶,你留下來幫我。」

    「我在江寧人生地不熟,能幫你什麼?」林景中說道。

    「有什麼人生地不熟?」趙虎從後面攬過林景中的肩頭,「我到江寧也有些慌張,住了兩天,就發現江寧城裡人沒什麼大不了……」

    林景中默默的看著遠處抹不開的漆黑夜色,心裡想著這段時間來發生的事情。林縛在上林裡騾馬市撥刀迫使二公子林續宗下跪,林景中當時猶擔心林縛是一時衝動,今日看到林縛迫使林夢得答應暗中助他在江寧自立門戶,林景中終是知道秀才再也不是以前的秀才了。

    騾馬市衝冠拔刀,猶可說是意氣行事,今日林縛卻是借勢將林夢得逼入無法轉圜的死角,這種手段,林景中自忖即使能想到,也未必敢行險用在林夢得的身上,心想比秀才終是不及,心裡難免有些失落。

    「七夫人讓我來江寧長見識,我又怎能答應你留下來?」林景中猶豫的說道。

    「你只管答應就好,七夫人,我寫信替你去說,」林縛拍了拍林景中的肩膀,笑著說,「眼下情勢,你也應該清楚。家主一息尚存,林家還能維持當前的勢態,只是不知道家主能殘喘延息幾時……」

    「嗯,家主一旦過世,七夫人沒有子嗣,就沒有繼續掌權的名份,二老爺、六夫人他們也正是看準了這點,才放手讓七夫人管事,」林景中說道,「與其此時跟林夢得爭江寧的事權、臨到頭還是要給別人抽空,還不如索性就自立門戶……秀才,你腦子想的、眼睛看的,要比我透徹。此中道理,跟七夫人言明,七夫人也會贊同你在江寧自立門戶的。」

    林縛笑了笑,不會將顧盈袖給他私信的話說給林景中聽,只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回去就好好商議自立門戶的事情……」又按著林景中的肩膀,問他,「你在貨棧做了兩年賬房,江寧商號掌櫃你敢不敢做?」

    「有何不敢?」林景中長吸了一口氣,豪氣的說道。

    「你剛才還說在江寧人生地不熟……」趙虎取笑他道。

    「人生地不熟是逆境,逆境不更應該振作精神?」林景中笑道,他一旦下了決心,腦子就空不下來,來不及回到集雲居,便在這長街抹不開的夜裡商量起商號的事情來,「顧悟塵釋罪之後,顧家就重獲茶商的資質,但是在林家的壓制下,顧家自產以及收上來的茶只能低價通過林記貨棧銷出石樑縣,賺些微薄之利。顧家對此積怨甚深,如今顧悟塵到江寧來擔任按察副使,顧家自然更會按捺不住。但是,顧家這十年來太淒涼,即使今日能得勢,也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而且石樑縣其他強族都跟林家同氣連枝,林家明裡不再壓顧家,只要暗中使些小絆子,也足以令顧家寸步難行,顧悟塵即使就算是堂堂四品按察副使又能奈其何,林家也非朝中無人?能得七夫人與林夢得暗中允諾,我們就能助顧家將茶運出石樑,唯一頭疼的,我們跟顧家都沒有多少收茶的資本,也沒有船……七夫人跟林夢得總不可能明著讓林家的船幫我們運茶。」

    「我手裡有五千兩銀,顧家的產茶量不算大,除了收茶的本金外,還能添幾艘船……這五千兩銀要如何用,還要景中你替我好好謀劃,」林縛說道,「一天兩天也置辦不下什麼新船,七夫人那裡還有四十匹馬,可以先用馬將茶運抵江寧來分銷。」用戰馬駝貨,想想也真是糟蹋好東西。

    林景中知道林縛之前什麼家底,不要說五千兩銀,就算能拿出五千銅子來都費力,他心想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也許是七夫人的授意,也許跟那些外鄉販馬客有關——那些外鄉販馬兵賣了二十匹好馬給上林裡鄉營得了三千兩銀子——他決定暫時不去管這些,說道:「那城中要有間鋪子當市口;我們以分銷為主業,運來茶貨無需進城,還需要在城外尋間貨棧寄放茶包……」

    「我想商號要有自家的貨棧,」林縛說道,「進城時,我們從金川河水路進來,覺得金川河汊子口地理便利,在那裡買地建貨棧如何?」

    林縛在江寧辦商號是為掩護,貨物轉運堆存要悉數控制自己的手裡,這才能悄無聲息的給長山島輸供物資,這貨棧是其中重要的一環,自然不能假手於人。

    「啊?」林景中眼睛看向林縛,他倒是沒有想到林縛另有企圖,心裡只是想:商號要有店、有貨棧、有船、有馬隊,這哪裡是要自立門戶,分明是要林家分庭抗禮啊。他沉吟片刻,說道,「金川河口,我來時也經過,且不說其他,那邊水面遼闊,將貨棧建在那裡,揚子江上水寇來襲怎麼辦?」

    水面越是遼闊,越是方便水寇戰船轉圜奔襲,金川河口外就是方圓百里的朝天蕩,在那裡建貨棧堆存貨物,指定會引來江匪水寇時常光顧。

    「今日夜已深,過兩天去金川河口看一看才知可行不可行……」林縛說道。

    **********************

    次日,林景中寫了一封書信使貨棧的夥計捎回上林裡去,說明留在江寧的事宜。林縛即使想寫信給七夫人,卻不敢讓林家人幫忙捎回,待吳齊他們在石樑獲得身份,自會派人到江寧來聯絡。

    邀楊樸同赴洗塵宴,確實有效用,隨後幾日,都有東陽鄉黨到宅子來造訪聯絡鄉情。第三天,林縛他們才起早去城東門外的金川河汊子口看地形。

    金川河口離江寧城東北角的牆腳根才十一二里地,中間隔著一道矮崗,看不見城牆,但待清晨的薄霧散去,卻能清晰的看見位於江寧城東北角上的譙樓飛簷。南面過去便是秣陵湖與巍峨紫金山,北面是茫茫的揚子江與朝天蕩。

    林景中身子弱畏寒,趙虎套了馬車載他,林縛與周普、陳恩澤都騎馬,出城揚鞭縱馬,甚是痛快。

    到地頭下馬來,林縛站在陡峭石岸上,眺望北面的朝天蕩,跟林景中說道:「這裡地勢開闊,交通便利,建貨棧堆棧,貨物分銷進城或轉運其他府縣,都十分的便利。如此便捷之地,卻無人敢用來建貨棧,便是畏朝天蕩水面開闊能納四面八方的水寇,」林縛說道,「所以江寧城的那些商號寧可麻煩些,也情願到南城外的龍藏浦上游建碼頭、貨棧,要麼就直接從水門進城,到城內卸貨堆棧。」

    「可惜秣陵湖被列為天子禁地,不然秣陵湖畔倒是建貨棧的好地方。」林景中坐到馬車頭感慨。

    雖說江寧有水關可進城,但是貨物從水關進城、出城都要繳納過稅釐金,經江寧轉銷他地的商船自然不會進城多承受兩次盤剝;另外也有商人為囤積居奇以求暴利,需要更大面積的貨棧長時間存放大量的貨物,顯然不高興承擔城內高昂的地租成本;再者水關以及城中河道也容不得大型舟船駛入,就有了在城外建貨棧的需求;

    從金川河水路進去七八里就是秣陵湖,秣陵湖中三島,是江寧戶部存放戶籍黃冊的禁地,本朝開國以來就對秣陵湖禁漁禁航,否則就是極佳的內湖碼頭堆棧,江匪要進秣陵湖洗劫貨棧首先考慮會不會給官兵來個甕中捉鱉。

    不能在秣陵湖畔建貨棧,江寧的商號便多選擇在龍藏浦上游建貨棧。

    龍藏浦源出江寧西南方山,抵近江寧城時,一分為二,內水從南水關進城,外水繞西城,又在西水關外匯合流入楊子江。龍藏浦在南城的三汊河口,便是成為江寧貨棧最集中的地區。雖然要多繞幾十里的水道,但就是這幾十里的內河水道以及就駐紮在河口的江寧守備將軍府水營有效的限制了江匪的侵入。

    林縛望著蒼茫江水,想想也真是悲哀,江寧為大越朝南都,天下第一名城,左近守備駐軍近三萬人,水營編制也有三千人,各種戰船百艘,這幾十年來卻始終無法擺脫江匪水寇的困擾,甚至連上游的洞庭湖水匪、下游的太湖盜、東海盜也時不時到江寧城外的漁獵一番。

    林縛長吸了一口氣,說道:「江寧城商號林立,各行各業皆有行幫鄉黨,我們說要自立門戶,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龍藏浦三汊河口那幾分地都給各家大商號分了乾淨,我們想擠進去分一杯羹,只怕其他貨棧會聯合起來壓制我們。再說龍藏浦水道這些年來受淤變淺,三桅以上的千石大船駛入就擔心被困,然後利用江水輸送貨物,船越大越省運資,現在已經很少聽說有八桅巨帆過江寧了……」

    林景中看林縛的神色,似乎心意已決,心想:給江匪水寇劫掠的情形雖說也不是每時都有發生,但是貨棧給洗劫一次,要全額賠付客商寄存的貨物,也足以令貨棧東家傾家蕩產了,而他們又沒有足夠的財力建一支像上林鄉營那樣的精銳鄉兵。再說江寧是朝廷南都,在江寧城外建私兵,自然不比在東陽那麼隨便,即使以商隊護衛的名義擁有私兵,也會有嚴格的限制。

    林景中不便直接打擊林縛的自信心,他站起來指著江心駛過的舟船問身旁趙虎:「你說那些個船裡有沒有做無本買賣的?」

    「也許吧,他們又不會將旗號豎出來,再說白天行商、夜裡打劫的船也不是絕無僅有。」趙虎說道。

    「其實不用太擔心,」林縛知道林景中擔心什麼,指著不遠處的江心島,「那裡是按察使司的大牢,島上駐有獄卒,我們若能說服顧悟塵給大牢多添加一分守備力量,甚至添兩艘戰船,此地就多一分安全。另外,我們建貨棧日後盡量不要留存價值高又易脫手的貨物……還有就是我敢肯定想在些地建貨棧的商號絕不止一家兩家,畢竟龍藏浦限制太多,要有人敢起頭,指不定會有更多的商號蜂擁而來。」

    「難說得很,」林景中猶沒有信心,但是他既然一腳踏上船,也沒有太多的顧忌,說道,「你既然選在此地,那我們就以此地籌劃……」

    這時候朝天蕩上有一艘官船漾水而來,看著船頭的鎦金烏頭牌,恰是顧悟塵所乘的官船,。

    林縛縱馬上了河堤,看著官船駛入金川河來,只見數人簇擁下,顧悟塵頭戴雙直翅黑帕紗冠,身穿曲領寬袖的四品朱紅公服,腰紗鑲金銀玉飾牛皮腰鞓,昂首挺胸的站在船頭甲板上,今日便是他正式進城赴任的良辰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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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夫人當家

    顧悟塵要從東華門進城,官船行至七甕橋前靠岸停泊。

    楊樸與江東按察使司、江寧戶部、江寧刑部、江寧都察院的迎接官員早就在七甕橋前等候,車馬抬轎也備好在路旁。

    林縛從金川河口騎馬隨行趕到此處,顧悟塵上了岸,在上轎前,由夫人顧湯氏幫他整理朱紅公服,他看見林縛走來,說道:「你也來了?甚好,我要先去幾個衙門,你與嗣元他們先去府裡歇下,午間一起飲酒……」

    「那我便在府裡恭候。」林縛給顧悟塵作揖行禮。

    江寧六部三院名義上與京城六部三院職權相同,顧悟塵今日正式赴任,除了江東按察使司衙門之外,江寧戶部、江寧刑部以及江寧都察院都露一下臉,遞交文書。

    林縛心裡想江寧戶部尚書、江寧刑部尚書以及江寧都察院都御史等幾位守陵大吏只怕今天都會躲起來避免跟顧悟塵相見——這些守陵官裡,官位品階都高得嚇人,但論實權甚至都不及正四品的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更何況顧悟塵是正得勢的楚黨新貴,這些個守陵官卻都是些政/治鬥爭的失敗者、犧牲品——林縛心想顧悟塵幾個冷衙門轉下來也不用多少時間。

    顧悟塵坐進四抬大轎先行進城,楊樸、馬朝以及楊釋都換了公服騎馬扈從。顧氏及顧嗣元、顧君薰兄妹則在九甕橋頭等候行李箱籠都裝上馬車後再出發直接前往位於城東天漢橋的顧府。相比在朝天驛下船時,箱籠行李又增加了不少,看來顧悟塵在朝天驛停船時收穫頗豐。

    東陽府兵馬司驍騎副尉柳西林等人護送顧悟塵一家抵達此處,也就完成此行的職責,他們要直接渡江北上,柳西林牽著馬跟林縛告別:「軍令在身,不能進城叨擾林兄了,不過他日總有相聚之時。」

    護送顧悟塵到江寧赴任這一行,柳西林只覺得林縛身上沒有讀書人的酸腐氣,膽識、豪氣都令人折服,有心結納,但是想到日後林縛在江寧,他又要回東陽,相聚的機會實在不多,惺惺相惜之餘倒有些不捨離開。

    「我給柳兄及諸位兄弟都備了份薄禮,都是江寧的特產,不值幾錢,略盡心意而已,希望柳兄及諸位兄弟不要嫌棄……」林縛讓趙虎將馬車的禮物取下來分給柳西林及諸騎兵。與顧家人的冷淡與理所當然相比,柳西林尤其覺得林縛看重他們這些粗魯軍漢,接過禮物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林舉人,夫人喚你過來。」

    林縛聽見有人在前頭喚他,回頭看見,前頭馬車有婆子掀簾子探頭朝他招手,便按著柳西林的肩膀說道:「柳兄北上一切小心,我便不再遠送。」

    「去吧,去吧,日後到東陽府城,一定要捎信給我……」柳西林看著前頭馬車已經動了起來,他們也要上船北渡了。

    「一定,一定。」林縛說道。

    雖然大越朝鎮軍、府軍大多數軍紀潰散、戰力羸弱,實在難以配得上軍人的身份,柳西林率領的這一小隊騎兵卻是難得的精銳,也許是東陽知府沈戎圖治新軍所取得的成效,林縛能在他們身上找到些親切而熟悉的軍營感覺。

    聽著前頭婆子又出聲催促,林縛便不再跟柳西林寒暄,輕夾馬腹,追上前頭已經緩緩而行的馬車,隔著車窗簾跟坐在馬車裡的顧氏請安:「夫人有什麼事情吩咐林縛?」

    「倒也沒有別的事情,」顧氏坐在車裡說道,「聽楊樸說,收拾新宅子時你也幫著搭過手,還沒有跟你道謝呢。」

    「那是林縛應當的。」林縛說道,他知道顧君薰也跟她娘親坐在這輛馬車裡。

    「肖家娘子做的飯菜還可口?」顧氏又開口說道。

    林縛微微一怔,心想顧夫人總是忘不了這個威脅,難不成將她硬推過來才七八天就指望她給我收入房中不成?他故作糊塗的說道:「多謝夫人關心,柳姑娘燒菜的手藝甚好。」

    顧氏只當林縛臉皮薄不好意思,她一心只想林縛將花容月貌的小寡婦收入房中,也好絕了顧悟塵的念想,同時又對將柳月兒強送來的石樑縣知縣是恨之入骨,一時也找不到其他話跟林縛寒暄,便問道:「我聽老爺說,你書文略缺,雜學博識卻顯於眾人,不知道你到江寧後打算怎麼謀出身?」

    林縛心裡卻替梁左任暗感惋惜啊,梁左任將柳月兒送到顧家是想討好顧悟塵的,哪裡想到顧家是夫人當家,而且一擊狠狠的打在顧氏的逆鱗上,林縛將心裡暗笑藏下,隔著馬車窗簾子跟顧氏說道:「林縛在江寧無親無故,遇事也無人商量,夫人問起,林縛便厚著臉皮跟夫人討個主意……」

    顧氏坐馬車裡後悔莫及,她只是隨口問一聲,沒想到林縛就打蛇隨棍上,心裡想:說是討個主意,還不是求到顧家門上來?

    顧氏冷冰冰的說道:「老爺欣賞你,有什麼事情,儘管說來,客套什麼?」

    林縛心想大概顧悟塵也受夠了這婆娘的氣,只是顧悟塵之所以能成為楚黨新貴,其才學閱歷是其次,主要還是因為他與顧氏的婚姻使他成為楚黨領袖湯浩信的女婿、副相張協的同門。他暗啐了一口,表面仍畢恭畢敬的說道:「林縛yu在江寧辦間商號分銷東陽茶紙等物產,顧家仍東陽官定的茶商,林縛想請夫人應允,顧家運出東陽的茶葉都由我在江寧商號代銷。顧家若是應允,除了按時價收購茶葉外,林縛每年還願額外再給顧家一千兩銀的干股份子錢。」

    顧氏坐在馬車裡微微一怔,沒想到林縛要在江寧辦商號,本想跟林縛說「顧家的事情要她答應做什麼」,她剛要張口,轉念想到:老爺現在是顧家最大的憑仗,為什麼她不能決定顧家的事情?轉念又去細想答應林縛這事的好處。

    本來顧悟塵在江寧為官,顧族又在數百里外的石樑縣,顧悟塵根本無暇分身去過問顧族的事務,但是讓顧家的茶葉都由林縛在江寧的商號來分銷,事情就又有不同,顧氏心想:石樑縣的事情,老爺鞭長莫及,江寧眼皮子底的事情,老爺總能過問一下。這麼一想,就覺得答應顧家運出東陽的茶葉都由林縛名下的商號負責分銷是樁好事,轉念又去琢磨林縛額外許諾的一千兩銀干股份子錢是什麼意思,想了片晌,又不大確定,便隔著車窗簾子問林縛:「按時價收購茶葉就行了,還額外提干股份子錢做什麼?」

    「大人赴任江寧,夫人及公子、小姐都是遷居福地,林縛本來備上厚禮以盡心意,只是林縛自立門戶、初辦商號,囊中有些羞澀,只能厚禮變成薄禮略盡心意,請夫人笑納……」林縛先不提干股的事情,將賀儀禮單遞給馬車前的婆子,讓她遞給車裡的顧氏。

    顧氏坐在車裡接過禮單,心頭肉一跳,心想以前看不起的林縛竟然如此的豪氣。坐在一旁的顧君薰疑惑的側過頭來,看見禮單上寫有官銀八錠、羊脂白玉珮一枚、棗紅名馬兩匹;這些賀儀稍後自然直接送到顧家。

    顧氏將禮單合下,對林縛印象突然就好了起來,心想族侄顧嗣明說林縛是個不名一文的窮酸書生,大概是心裡妒忌嚼舌頭說他壞話吧,這時心裡對顧嗣明厭惡起來,她在車裡說道:「你家二代對顧家有恩,我哪好意思收你這麼厚禮?你竟還說什麼薄禮!」

    官銀八錠就是四百兩。林縛手裡銀錢除了五千兩做商號本金外,就剩下不足千兩銀周轉,一下子送給顧家四百兩當賀儀,他心頭也在滴血,但是他曉得在江寧最大的憑仗就是顧家,這血本不下不行。雖說顧悟塵對他頗為賞識,但是奈何顧府的當家人是坐在這馬車裡的顧氏,偏偏顧家公子顧嗣元對他印象又不佳,怎能不下些大本錢?林縛猶覺得八錠官銀禮還輕,顧悟塵出任江東按察副使,真要有心貪財,下屬官員幾十兩銀還真拿不出手,八錠官銀在所有賀儀中還真算不上什麼,林縛又咬牙將此次帶到江寧來的四匹好馬中讓出賣相最好的兩匹;那枚白脂玉珮本是前些日子東寧府左司寇參軍張玉伯所贈,也就值幾兩銀子的物什,然而玉質好壞,個人主觀性很強,林縛厚著臉皮將這枚玉珮寫入這份禮單,就是要引導顧氏誤以為那是值上百兩銀的好物件——這份賀儀在顧氏眼裡也差不多有上千兩紋銀的份量。

    即使如此,顧氏猶不忘提「厚禮、薄禮」的,顯然是對那每年一千兩銀的干股份子錢念念不忘。林縛嘴角微笑,他還就怕顧氏忘了這茬不提,說道:「實不瞞夫人,我原先備下二十八錠官銀當賀儀,前日船廠那邊緊急要支付兩千兩訂銀,林縛在江寧一時又找不到其他人支借,匆忙之下,只能從給大人、夫人的賀儀中暫時支走二十錠官銀應急。這兩天手頭寬裕些,本想將賀儀再備足,轉念又想:那之前支走應急的二十錠官銀為何不能算作大人、夫人在商號的本金?林縛便私下替大人跟夫人做了主張,那二十錠官銀便算是大人、夫人在商號的入股本金。只是商號經營贏虧無時,林縛不能讓大人、夫人擔經營風險,遂決定向大人跟夫人每年支付一千兩銀作贏利……夫人不會怪林縛擅作主張吧?」

    官銀標準大錠,一錠足色五十兩。

    二十錠官錠足色一千兩銀。

    顧氏在馬車裡聽林縛將這些這本是虛無的一千兩銀說得蓮花亂燦,眉開眼笑道:「怎麼會怪你?怎麼會怪你?」

    「那我等會兒到府上,就將認股契書寫給夫人你。」林縛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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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肥差任選

    顧嗣明掀開車簾子,瞥眼看著前頭策馬而行的林縛,隱約聽見他爽朗的笑聲,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只知道他跟坐在前頭馬車裡的嬸娘聊得談笑風生,心裡泛起一股子酸勁,又覺得奇怪:嬸娘明明看不起這酸儒,今天怎的待他這麼親熱?

    待車馬抵達天漢橋北的顧府,按察使司遣派來聽候使喚的雜役、馬伕、丫鬟、僕婦八九人都站在府門外等候著跟新主家相認,還有幾名鑼鼓手在一旁敲敲打打,吸引了一群鄰里過來圍觀新官家入住大院,好不熱鬧。顧氏與顧嗣元、顧君薰下了馬車,給新舊僕役發了紅紙封包的利市錢,顧嗣明見顧氏絲毫沒有將他當成堂少爺介紹給下人認識的意思,心裡酸溜溜的,陰著臉跟著眾人進了宅門,看見林縛跟在顧氏後面指著周普、趙虎兩個扈從幫著將行李箱籠抬下馬車,他走過去酸溜溜的說道:「林舉人這麼熱心幫忙,怎麼沒讓肖家娘子過來搭把手,許是捨不得金屋藏嬌了吧?」

    林縛看了顧嗣明一眼,心想這小子還真是不會看人的臉色啊,他帶誰來給顧家幫忙都成,就是不能帶柳月兒過來,這小子偏偏要在顧氏面前提些這茬,他笑盈盈的回答道:「我代柳姑娘多謝堂少爺關心了……」

    顧氏眉頭微蹙的看了顧嗣明一眼,越發覺得他面目可憎,心想林縛還真是好脾氣,不管怎麼說,顧嗣明都是老爺比較親的侄子,顧氏即使心裡不悅,也沒有發脾氣,只跟顧嗣明說道:「你將天橋也喊過來,我正好有事跟你們倆說……」

    「是的,嬸娘。」顧嗣明屁兒顛顛的去找正指使下人將行李箱籠往屋裡搬的顧天橋了,顧悟塵之子顧嗣元在一旁隨口問他娘:「什麼事,要將嗣明跟天橋一起喊過來?」

    「去年你爹獲朝廷恩釋,顧家也重新成為東陽府的八大茶商之一。我們在東陽時,老聽到顧家的幾個老人抱怨,說什麼就算重新成了官定的茶商,自家茶山、茶園產的茶,從茶農手裡收上來的茶,都賣不出東陽去,只能低價賣給林家貨棧……」這會兒顧嗣明拉著顧天橋過來,恭敬的站在台階下聽顧氏跟顧嗣元說茶商的事情,顧氏自顧自的說道,「他們在你爹面前抱怨了好幾回,我想想也是,也不能任讓林家這麼欺負到顧家的頭上來,我就在想,難道顧家就不能將茶葉賣給其他家的商號,非要綁死在林家身上不成?」

    「其他商號倒也有找,」顧天橋站在台階下老實的回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林家談妥的,其他商號都不接我們的茶,我們又沒有能力將茶運出東陽分銷——這次跟叔嬸到江寧來,就想在江寧找家願意將顧家茶運出東陽的商號。」

    「我看你們也不用找了,」顧氏說道,「林舉人在江寧就有一家商號……」林縛在旁邊插了一句:「敝商號集雲社……」顧氏「哦」的一聲,繼續拿吩咐的語氣跟顧嗣明、顧天橋說道:「我看日後顧家的茶就都交給集雲社好了,你們總不用擔心林舉人會壓顧家的價……」

    顧嗣明聽了顧氏這話都目瞪口呆,扭頭看向林縛,眼睛又是疑惑又敵視,問道:「林舉人只比我們早七八天進城,名下又怎麼冒出家商號來?再說顧家將茶包銷給你,跟包銷給林家又有什麼區別?」

    顧天橋雖說心裡同樣驚訝,但是他前些天跟楊樸一起跟林縛去過東陽會館,便覺得林縛在江寧頗有聲望,再說他生性也實沉,心裡雖有疑惑,也不願意站出來頂撞顧氏。

    顧嗣明的搶白,讓顧氏相當惱火,她壓著嗓子問道:「難道嗣明賢侄擔心我給林舉人騙了?還是擔心我要還林舉人兩代對顧家的恩情偏幫林舉人?」

    顧嗣明這才感覺到顧氏對他的強烈不滿,心裡有些慌,忙爭辯道:「嬸娘,嗣明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只是林縛在上林裡實在沒有什麼好名聲……顧家自有茶園就有兩千多畝,年產干茶芽近四萬斤,林縛哪有這個本錢包銷顧家的茶葉?」

    顧氏不知經濟,也不知道四萬斤茶值多少錢,她疑惑的看了林縛一眼。

    林縛站在台階上看著顧嗣明,哂然而笑,說道:「四萬斤茶官定榷價也不過兩千兩銀,堂少爺未免太小看我林縛了……」

    官定榷價是官定茶商、茶場從茶農手中收購茶葉的指導價,也是官府從中抽取茶稅的基準價,東陽鐵幕山茶官定榷價折茶每斤才五十錢,當然比實際的市價要低許多。

    顧氏心想林縛此次送給他家的賀儀就不下千兩,兩千兩銀的收茶本金絕對不在他的話下,又想到林縛每年還要額外給他家一千兩銀的份子錢,這筆錢差不多就有收茶本金的一半,心想林縛真是慷慨,兩相比較,對顧嗣明越發的看不慣,說道:「究竟能不能成,還要顧家老人說話,你不要在這裡呱噪了,」不想搭理顧嗣明,側頭吩咐顧天橋道,「天橋,你寫封信將事情細寫清楚,今天就讓人捎給石樑縣去,讓顧家老人拿主意。」

    顧嗣明猶如大冷天給敲了一盆涼水,直覺透心徹骨的冷;顧天橋老老實實的點頭答應下來:「等這邊收拾妥當,我便去寫信……」

    顧嗣元卻知道家裡大小事都由他娘做主,沒有他說話的份,他雖然看不慣林縛,卻不會在這件事上跟他娘爭執。

    林縛說道:「集雲社掌櫃下午要坐船回石樑去,我看天橋寫好的信就由他帶回石樑縣好了……」

    「這也好。」顧氏恨不得馬上摁住所有顧家的長輩點頭答應這事,林縛直接派個掌櫃回石樑縣談這件事,最合她的心意,也完全不管顧家人會怎麼想。

    林縛又說道:「集雲社要包銷顧家茶,需找個懂顧家茶的人手來幫忙,天橋兄不嫌委屈,能否到集雲社來幫忙?其他不敢承諾什麼,小小的茶鋪子掌櫃,會不會太委屈天橋兄了?」

    顧天橋他們跟著來江寧,本來就指望依托顧悟塵的關係在江寧找一份好的行當,增漲見識、閱歷,能去茶鋪子當掌櫃,對他來說,算是一步登天了,不過他沒有得意忘形,說道:「一切還是等家裡老人拿了主意後再說……」

    林縛知道顧嗣明能跟到江寧來,是因為他家與顧悟塵家血緣關係比較親近,顧天橋能跟過來,還是他本身聰明好學,處事待人都有一套,做事情很受顧家人看重,反正集雲社在江寧最缺人手,不忍將顧天橋直接拉過去。另一方面,他一點也不擔心顧家會反對,顧家好不容易抱住顧悟塵這根粗大腿,哪裡會輕易脫手?再說他讓林景中直接去湖塘跟顧家老人交涉,在茶價上會比林家有相當大的漲幅,要給顧家一個台階好下,便說道:「既然這樣,不如就辛苦天橋兄也走一趟,當面說總比信中寫的要清楚,萬一顧家長輩有什麼不明,也可以當面詢問天橋兄你。」

    顧天橋心裡想:我又知道什麼狀況?聽顧氏滿口說好,他也就答應下來:「我便走一趟,也沒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

    顧嗣明給晾在一旁不被搭理,他既有著對林縛的無名惱恨,又有著給顧氏訓斥的慌亂,又不知道該插什麼話才能挽回些局面。

    顧君薰好奇的站在一旁,聽著林縛他們三言兩語的將包銷顧家茶的事情談妥下來,她站在顧氏的側後,膽子稍大的定睛看著林縛,看他俊朗的臉上神情從容淡定,待林縛的視線無意轉過來,她便撇臉看向別人,心似小鹿亂撞,跳得厲害。

    ***********************

    顧悟塵一直到午後才從衙門回來,這邊已經談妥集雲社包銷顧家茶的事情,擺好酒席等他們回來。

    顧悟塵在內宅換下公服時,聽顧氏說起集雲社以及林縛送來那份賀儀。

    「怎麼能收他這麼重的賀儀?」顧悟塵抱怨道,「他到江寧來也不容易,他是給林家趕出來的。這禮酒席後退還給他,還再加一份回禮。」他終是念著林縛兩代人對顧家的恩情,不願貪林縛的厚禮。

    「這也是他的一分心意,總不能將他的心意推掉?」顧氏卻不捨得將林縛的賀禮退掉,說道,「那兩匹棗紅馬,嗣元看了喜歡,都已經要了過去套車,你總不能一點都不管兒子的感受?再說你多幫襯林縛些,難不成我們今天收他這份禮,以後待他的恩情會輕過這個?你這一推,彼此的情義不就淡了?」

    顧悟塵想了片刻,便不再跟老妻爭執,換了便服,走到前廳來入席坐下,將林縛喚到身邊坐下,說道:「你在江寧辦商號是好,不過也不能誤了前程……」

    「這是自然,也就商號草創之際,林縛才去花些時間打理,等一切步入正軌,林縛當然還是要求前程的。」林縛說道,不僅在顧悟塵心裡,在這個年代幾乎所有人的心裡,做官是壓要一切的,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又有言「毀家知縣、滅門知府」,做官一手握權、一手撈財,自然是這世間第一等的行當。

    「你知道就好,」顧悟塵見林縛能拎得清輕重,頗為欣慰的說道,「我今天算是到按察使司衙門正式赴任,與按察使張大人交割職轄,耽擱了時間,讓你在府中久等了。我在衙門裡簡單瞭解一下,按察使司還有一些閒差缺職,品階都不高,看你是否屬意哪個?」按察使司哪可能有多少空缺?不過顧悟塵赴任不可能不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安插人手。既然林縛不想當幕僚,而想直接謀個一官半職,顧悟塵覺得林縛值得信任,才幹也能依賴,便想著讓他在自己的職轄範圍內當個屬員,也算是間接了了用他當幕僚的心思。

    顧悟塵的話讓顧嗣明等旁邊人聽了既羨又妒,豈不是按察使司衙門裡的肥缺肥差任林縛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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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茶貨行銷

    顧天橋終是跟林縛他們要生疏許多,看著他們親熱,站在一旁心裡十分羨慕,他們本來在路上都商量好讓趙虎他弟弟在茶貨鋪子當個小學徒打下手,沒有想到林縛還要供趙熊在城裡讀書,心想趙虎也不過是名扈從,林縛倒是能真心待他們,自己要是能誠心做事,想來以後也不會差。再說剛才林縛當面就要林景中不要有保留的讓他盡快上手主事這間茶貨鋪子,他就頗為感動。

    林縛看著顧天橋站在那裡若有所思,開口喚他:「天橋,你是有家室的,現在忙碌得很,年後就將嫂子跟小公子接進城來呢,你放心,我支給你的月銀,節儉些,在江寧城裡養家餬口總不成問題……」

    「天橋代雲娘、小虎謝東家了。」顧天橋說道。

    「不要這麼生分,你還是喊我林縛好了。」林縛希望顧天橋將妻兒都接到江寧來,籠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想他在江寧安家落戶後,用在石樑顧家的心思自然就會減淡。

    顧家還有千餘斤老茶,顧家特意留下來的,茶質都相當不錯,過兩天會讓吳齊他們用馬車運來,林景中他們回來趕得急,隨身只運用百斤茶貨應急,茶貨鋪子要開張,鋪子裡沒有茶可不行。

    將顧家兩個學徒還有趙虎兄弟都遣去收拾鋪子,林縛將林景中、顧天橋等人喊到屋裡商量經營的事情:「景中還跟我們回簸箕巷去住,鋪子就麻煩天橋領人守著,江寧城裡經營茶貨鋪子都是坐商,守著鋪子等客戶上門來買茶……這個經營方式要改一改。」

    「怎麼改?」林景中問道。他在林記當賬房兩年,所知道的商號運營都是「貨棧運銷、店舖坐銷」,另外還有小攤小販(行腳商人)走街穿巷的行銷。他也知道有些商號會在廟會年節時找些鑼鼓隊、舞獅隊滿城的鼓打舞鬧,宣傳商號的名聲,對茶貨鋪子來說終歸還是要守著鋪子等客人上門來,不知道還有其他方式可行。

    「這些天,我得空都去城中各處茶肆坐坐,」林縛心想受時代的限制,要將千年之後的經驗都搬到此時來,是絕然不行,但是有些經驗完全可以借鑒,「這江寧城裡有名的茶樓就有四十餘家,他們本身就兼營茶貨;那些個無名的、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茶肆不下上千家,這些茶肆對茶質不挑剔,每家每年用茶計二百斤,就需二十萬斤茶。我也找茶馬使衙門打聽過來,運抵折去分銷的,江寧城十五萬戶人家每年用茶約四十萬斤,也就是說茶肆用茶差不多要佔全城用茶的半數……」

    聽林縛這麼分析,林景中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悟,他以前在林記貨棧做賬房時,自以為看事情想問題很深刻,這些天也一直為經營茶貨鋪子的事情絞盡腦汁,卻遠遠沒有想到要站在這個高度去看茶貨經營的問題。

    林縛的意思很明顯,守鋪坐銷的模式要改,但是茶貨鋪子不可能僱傭大量人手走街穿巷的向城中每戶人家行銷茶貨,有重點的向城中茶肆、茶樓行銷茶貨卻是可行。其他茶貨鋪子都是守鋪坐銷,這邊行銷送貨上門,自然要占很大的優勢。林景中心裡盤算著,各家茶樓、茶肆除了新茶上市時會集中備貨外,通常都是兩三月備了一次貨,也就意味著僱用一個夥計同時給五十家茶樓行銷茶貨完全沒有問題,覆蓋全江寧城也只需要二三十個夥計。

    林景中越想越興奮,說道:「如此看來,我們要多請些人手才行……」

    「這個不忙,先照這個思路慢慢去做……」林縛說道,有些事情想起來容易,做起來未必容易,其他茶商、茶貨鋪子眼看著銷量大減,不可能坐以待斃,一旦發現這邊改變了坐銷模式,他們要麼跟著轉變,要麼就聯合起來抵制這邊。就算一切都順利,他們從哪裡拿更多的茶貨去行銷?在明年新茶上市前,他們手裡只有顧家上千斤老茶,從其他茶商那裡高價囤貨,利潤就會低許多,而真正的茶源地茶園、茶山、茶田等都給各地官定茶商鄉豪們壟斷著,集雲社想要直接從茶源地買茶,除非推翻本朝的茶馬鹽鐵專賣體制。

    這個時代茶消費也是習慣罐裝飲料的千年之後難以想像的,差不多達到「君子小人無不嗜、富貴貧賤無不用」的地步,朝廷每年茶稅收入高達二百萬兩銀,佔全國每年稅賦近兩成,茶貿易絕對是跟鹽鐵貿易並存的大宗物資貿易。

    林景中想的沒有林縛那麼遠、那麼深,反而心思能用在細處。他也沒有貪心想要將全城千餘家的茶樓、茶肆所需茶貨都壟斷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能行,也會將全城同行都得罪乾淨。在江寧沒有站穩腳跟之前,指不定茶貨鋪子夜裡給哪家同行一把火燒了都有可能。但是他想著有這麼個思路,從藏津橋周邊做起,有顧家上千斤老茶打底,再從其他茶店調兩三千茶來,兩三個月就能將銷路打通,就不愁明年春後從顧家收購數萬斤新茶後會積壓在手裡——林景中這些天來一直擔心來年顧家四萬斤新茶銷路問題,眼見年節就要到了,再有四個月,第一批新茶就要上市了。

    顧天橋這才肯定林縛是真誠待他,換作其他茶行,斷不可能讓他知悉這些細節,他經驗尚淺,一時插不上話,就在旁邊認真聽著。

    林縛又要林景中、顧天誠注意那些精選出來的好茶寧可多耗些銀錢也要用精美包裝,這邊商議著事情,外面有喧嘩聲傳來。林縛走到中庭,看見鋪子外面有七八個拄杖端缽的乞丐圍在門前驅之不走,那兩個顧家學徒沒有應付這些事情的經驗,一人頂在鋪子門口不讓乞丐進來,一人走到裡間來匯報。

    林縛袖手不管,林景中拉著顧天橋出去應付,交涉了片刻,那七八個乞丐便散去,林景中走回來說道:「各地皆是如此,不想乞丐滋擾,就要出一筆丐捐。剛談妥價格,每月五十個銅子。出了丐捐,他們等會兒會在大門貼上葫蘆紙當罩門,以後就不用擔心群丐滋擾了……唉,這時還沒有正經開業,過兩天地痞青皮也會上門來討錢。」

    城中乞丐一點都不怕給官府抓進牢裡吃公家飯,所以乞丐比青皮地痞要難纏,便是慶豐行這樣的大商號也逃不過丐捐。每月五十錢的丐捐還算合理,圖個清淨,不然整天七八個乞丐圍在鋪子前,生意都不要想做。

    至於青皮地痞,林縛想了一下,對林景中說道:「我今天約了江寧府左司寇參軍張玉伯,你隨我過去。這江寧城中,龍藏浦北岸的緝盜治安為左司寇所轄,今日你與張玉伯見過,日後再跟左司寇下面的那些胥吏打交道會方便些……」

    趙虎領著他幼弟先回簸箕巷去,林縛帶著林景中、周普前往藩樓。

    ***********************

    約見張玉伯,倒不是擔心以後集雲社會給地方惡勢力侵擾,而是想從張玉伯那裡知道些江東按察使司的內情。

    雖說江寧兵馬司左司寇歸江寧府所轄,但張玉伯作為統領江寧地方治安部隊的文官之一,同時又需聽候按察使司兵備簽事的調遣,算是半腳踏在按察使司衙門裡。再說張玉伯從京城初到江寧時,擔任的是江東按察使司正八品知事,後才升任江寧兵馬司正七品左司寇參軍,所以他對江東按察使司內部的細情知道很多。

    雖然說,張玉伯更希望能放一任知縣,但是對按察使司卻從不敢馬虎。顧悟塵作為楚黨新貴,又是東陽人,同為東陽人的張玉伯跟秣陵知縣陳/元亮心思一樣,希望能通過顧悟塵打上楚黨標籤。

    在東陽會館參加楊樸的洗塵宴時,張玉伯就聽楊樸說起林縛拒絕顧悟塵邀其入幕的邀請,知道他是受顧悟塵器重的人。

    林縛邀請在藩樓相聚,張玉伯自然要從眾多宴請中擠出時間來。

    雖說蘇湄成名於藩樓,迄今她的花牌仍然只放在藩樓一處,林縛到江寧這些天,今晚才是首先到藩樓來。不為別的,只因藩樓宴請別人一席,加上點花牌的錢,沒有十兩銀子下不來,要不是這次專為宴請張玉伯這位在江寧算是東陽鄉黨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林縛可不敢這麼奢侈;另外還邀了林夢得作陪。

    江寧為本朝留京,帝國南都,高官顯爵如雲,一個正七品的芝麻官實在算不了什麼了,不過兵馬司左司寇相當千年之後的公安局長,在江寧城中算是實權派。林縛與林夢得先在藩樓前先碰頭,進藩樓約定坐席時也沒有怎麼給藩樓裡的夥計搭理。他們在樓前等得張玉伯過來,藩樓裡就竄出兩個穿錦衣的夥計熱情的將他們幾人領進廳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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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大牢司獄

    這「四層相高、五樓相向」的藩樓遠遠看過去就氣勢非凡。

    此時正值臘月初旬,月牙如銀色芽鉤,這藩樓,屋簷上每個瓦櫳中都點了一盞燈,燭火輝耀,遠遠望來,宛如金色飛龍在邈邈夜空中騰翔。

    走進藩樓,從正門進去,有條長長的主廊,約有百步,兩旁是三層高的廂樓,主廊簷下,儘是花枝招展的歌妓舞姬,差不多有好幾百個,都在等候酒客點其花牌。圍繞南北天井,都有飲酒的小閣子,每處過道、每處閣子,都掛著晶瑩剔透的珠簾繡額,滿目琳琅。

    「便是燕京,也沒有此等繁華的去處,」張玉伯崇觀2年在燕京生活了三年,才放到地方上任官,每想起燕京多少有些嚮往,嘴裡卻笑道,「久居江寧,樂不思蜀,聽得蘇湄小唱,雲裡霧裡忘卻是他鄉了……」他卻是忘了,江東郡才是他的家鄉,京師才是他鄉。

    「說起蘇湄小唱,林縛倒是略有體會的……」林夢得在旁邊笑道,雖然他被迫答應要暗中助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不過他始終是林縛的族中長輩,說林縛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卻是隨意。

    「林舉人認得蘇湄小姐?」張玉伯問道。

    小唱是大越朝流行的一種清樂模式,倒可以視作大越朝的流行樂,蘇湄藝驚江寧,猶擅小唱,重起輕殺,淺酙低唱,充滿無限的柔情蜜/意,最能卸人心防。不過此時林縛只能作苦笑狀,曉得他認識蘇湄的人也只知道他在江寧參加鄉試時對蘇湄糾纏不休的糗事,實在不能算一件光彩事,「江寧鄉試時,倒是遠遠見過兩面,」林縛吱吱唔唔的應付張玉伯想揭過這個不提。

    林夢得卻不想這麼輕易的放過他,拉過藩樓裡的錦衣小廝,問道:「蘇湄小姐的花牌今晚有沒有給人點走?」

    「還在的,」那錦衣小廝說道,「我這便去幫四位爺問問蘇湄小姐得不得閒。」

    「去問吧……就說是左司寇張大人、集雲社東主林縛以及林記聚富堂貨棧林夢得恭候蘇湄小姐大駕。」林夢得知道就算蘇湄閒著,要她出來唱曲也要看她心情的,這江寧城中也沒有幾個人有面子鐵定能將蘇湄請出來唱曲助酒興,拍著錦衣小廝的肩膀讓他快去,又朝林縛笑道,「你莫要擔心,二十兩銀子的聽曲錢,我來替你掏。」

    林景中只笑著跟林縛、林夢得還有張玉伯進入雅室而坐,他也想見一見名滿江寧的蘇湄到底什麼模樣;周普身為扈從自然要寡言少語,他心裡想著林夢得跟張玉伯的面子只是不夠,林縛在這裡,蘇湄怎麼也會來的。

    林夢得跟張玉伯對請來蘇湄不抱多大期待,蘇湄將花牌放在藩樓不假,她人多半還在柏園,就算她有興趣掙這二十兩銀子的聽曲錢,今夜到藩樓買醉比他們身份地位更高的大有人在,蘇湄未必看得上這邊。他們幾人坐進小閣子,讓小廝將酒菜端來,笑說著等蘇湄一盞茶工夫,沒有回信就另點花牌陪酒助興。

    林縛請張玉伯來,是想打聽按察使司衙門的內情。張玉伯之前在東陽會館時就聽楊樸說過顧悟塵有意邀林縛入幕卻絕林縛婉拒,近來又說顧悟塵上任後在按察使司衙門內也多次在公開場合提及過林縛,大概是要為林縛入仕造勢,心裡想堂堂朝廷四品大員竟然為一個小小舉子入仕如此盡心,真是讓人羨煞,林縛要打聽按察使司的內情,他自然將所能宣之他人之耳的內情都一一說了出來。

    「我初入江寧時,坐船走金川河從武廟水關進城,在金川河口外看到按察使司大牢建在河口上的江島上,然而我從塘抄驛報裡從沒有看到有提起過江東有這處大牢的?」

    「北地凶險,流刑犯十流九亡,江寧刑部以刑罰過重請改流刑為坐監,由於江寧刑部無權設獄,便由江東按察使司在江島建牢城來關押流刑犯。此議初行不過兩年就給燕京否決了,江島大牽那裡就只作為普通的按察使司大牢來使用,按察使司在城中本來也有大牢,金川河外的大牢便只關押判過徒刑的囚徒……所以金川河外的大牢實在是個冷清得很可以的衙門,再說又是在城外江中,朝天蕩又時不時的鬧江匪。」張玉伯提起江島大牢都忍不住嘖嘖咂嘴而搖頭。

    林縛微微一笑,知道張玉伯為什麼說江島大牢是個冷清的衙門。

    本朝囚犯給判了徒刑可以拿錢贖罪,四千錢可贖徒刑一年,本朝刑律,徒刑最高五年,超過五年一律流放,也就是說二十千錢就可以免除掉所有徒刑。

    江島大牢只關押給判過徒刑的囚犯,試想一下,有錢的早拿錢洗罪,只有沒錢的窮苦人老老實實的關進大牢去坐監服苦役,獄吏獄卒從他們身上自然也撈不到什麼油水,甚至還要貼飯錢給這些窮囚。

    城裡大牢卻不同,城裡大牢主要關押待審的嫌疑犯,甚至案子的見證人也要給羈押在城裡大牢等候堂審,嫌疑犯想要日子過得舒坦一些,唯有向獄吏行賄。不要說待審疑囚了,那些個證人給獄吏勒索得傾家蕩產的也大有人在。

    「不過也難說得很,當初提議建牢城的是江寧刑部郎中楊燁,如今楊大人已經調入燕京出任刑部郎中,說不定隔段日子又會重調牢城之議,要是將江東郡的流刑犯都關押到城外江島大牢中……」說到這裡,張玉伯嘿然一笑,拍著林縛的肩膀說道,「顧大人對你這麼賞識,你就沒有必要去搏這個險,即使不能撈到城中大獄的位子,按察使司衙門的肥缺也有的是!」

    林縛也相視一笑,有著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意味,他心裡卻是不屑,不過也無可奈何,張玉伯仍進士出身,是為清流,這些所謂的「清流」也早給「做官只為求財」的念頭浸透到骨子裡去了。

    依本朝慣例,初次入仕從八品以上官職需進士出身及勳爵、門蔭入國子學考績獲優等者。顧悟塵承諾按察使司屬吏職位任林縛選擇,事實上也只能選擇九品及未入流的官職。

    林夢得坐在旁邊聽了半天,慢慢聽出些頭緒來,心想林縛傍顧家真是好前程,江寧城裡等著候補做官的舉人秀才以及國子監的監生不知道有多少,等到鬍子發白都沒有指望,偏偏林縛到江寧來剛投了身牘就有了戲,聽他跟張玉伯交談的口氣,似乎按察使司衙門內的官職還有他挑選的餘地?

    這年頭,民畏官、更畏酷吏,這獄吏又是諸吏中聲名最惡的。常言「雙手抱的肥肚子入獄瘦成猴」,這獄吏聲名惡不惡是一回事,卻是極有油水的一個差遣,林夢得心裡想:林縛難道要去做司獄?以後當真得罪他不得。

    林縛正是看中城外江島大牢的司獄一職,按察使司司獄是從九品的小吏,他以舉子功名入仕正是合適。

    大牢司獄本來是武職,仁宗皇帝時為恤獄慎刑,改選儒臣治府郡之獄,近百年來已經形成慣例,司獄一職只用文臣。仁宗皇帝卻是不知,儒生文臣以酷刑勒索囚犯比武職更陰狠數倍,而且花招百出。

    林縛看中此位,倒沒有想要從囚犯及囚犯家屬身上勒索巨額銀錢,他要在金川河口建貨棧,最大的困難就是河口的朝天蕩上江匪湖匪出入頻頻,他看中是江島大牢正對著金川河口,一旦獲任江島大牢司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守備大牢的武力對河口進行警備,以護金川河口貨棧的安全——他就圖個公私兩便。

    林縛之前擔心有人來跟他爭這個位子,聽張玉伯分析,江島大牢實在是個沒有多少油水可撈、責任極重又充滿風險的差使,他便放下心,想著明天去求顧悟塵許他去江島大牢當司獄官。

    這些吃著酒說著飯,一盞茶的時間已經過去,張玉伯探頭看著簾子外,抱怨道:「蘇湄姑娘即使不來,也應給個回信……」

    林縛知道張玉伯的意思,跟林景中說:「喊個使喚人進來,讓他們將花牌盤子端上來,或者讓他們直接找幾個張大人熟悉的姑娘過來讓張大人挑選……」

    林景中剛要起身,就聽見蘇湄在門口說道:「這是要趕我出去不成?」

    張玉伯、林夢得聽見蘇湄清亮且媚的聲音,忙站起來到門口相迎:「誰會趕走蘇大家?」

    林縛這才見識到蘇湄在江寧的風光,張玉伯是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林夢得也算是江寧城中的大富商,蘇湄便是能讓張玉伯、林夢得站起來相迎的人。林縛嘴角含笑,也站起來走到張玉伯、林夢得的身後,說道:「蘇大家能賞臉過來,林縛求之不得……」就看著蘇湄羅衣飄颻而來,佩翠交擊,攘袖露出皓腕,十指纖纖,顧盼間光彩鑒人,眸光清流純美如嬰童,這還是林縛寄魂之後初次看到蘇湄盛裝打扮,看著她臉上盈盈笑意,目接之下,竟有幾分心旌搖蕩。

    蘇湄不理張玉伯、林夢得,只朝林縛啟唇輕言:「林舉人這麼看蘇湄,是不認得蘇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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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18:45:24
第二十一章 跋扈的風情(一)

    林縛站在張玉伯、林夢得身後,笑望著盛裝環珮的蘇湄走進雅室來,蘇湄不理會張玉伯、林夢得,逕朝林縛輕啟朱唇說道:「林舉人這麼看蘇湄,是不認得蘇湄了?白沙縣一別後,林舉人一切安好?」嫣紅嘴唇輕抿笑意,眉眼間風情無雙,真就像白沙縣別後再未相見,此地故人相見分外親熱。清麗如小妖的小蠻也輕掩笑意的走進來,朝林縛斂身施禮,輕言道:「林公子記得小蠻未曾?」

    「蘇大家、小蠻姑娘開林某玩笑呢。」林縛笑著請她們入座,看見四娘子馮佩佩跟另一個僕婦站在閣子外守候。

    蘇湄這才跟張玉伯、林夢得斂身施禮:「蘇湄見過張大人、林老爺,今日蘇湄身子微恙,洗妝多花了些時間,勞張大人、林老爺久候了,……」

    林夢得看著蘇湄、小蠻主僕對林縛滿面春風、眉眼間暗藏情意,雖說這情意也當不得真,心裡卻實在詫異,心裡想:不是都說林縛對蘇湄死纏爛打很遭厭惡嗎?聽她的口氣,今日全是因為林縛在此才會過來。這時也無暇多想,他進藩樓時提及蘇湄,本是想跟林縛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就沒有奢想過蘇湄會來,此時與張玉伯多少有些受惹若驚,只覺蘇湄坐在身側如沐春風,自然不會大煞風景提出要聽蘇湄唱曲。

    「九月時,蘇湄與林公子同在白沙縣,時逢洞庭湖匪越境,蘇湄與林公子都身遭其難。那次罹難者甚眾,蘇湄饒幸得脫,後知林公子也大難不死,便想再與林公子相見,沒想到一拖到今日……」蘇湄朱唇輕啟,道出今夜身染微恙還盛裝赴會的緣由,這話當然是說給張玉伯、林夢得聽的,她要以林縛的名義替小蠻贖身、讓林縛將小蠻留在身邊照顧,又不能讓外界覺得此事太突兀,需要刻意的聲張鋪勢。

    張玉伯身為左司寇參軍,九月「洞庭湖匪越境侵白沙縣」一案的卷宗他有看過,雖說案件有些疑點,但是只看卷宗哪有當事人口述來得驚心動魄,讓張玉伯、林夢得聽了恨不得當日是他們跟蘇湄一同遇匪今天也能得美人青睞。

    這時候守在門外的僕婦走了進來,湊到蘇湄耳畔輕聲說了幾句話,蘇湄微蹙著眉頭跟僕婦說道:「你跟他們說,蘇湄今夜有客人要陪,不敢勞他們久候……」

    「少東家也是一番誠意,再說小侯爺與王少君、顧少君的面子也輕易駁不得……」那僕婦聲音稍大些勸蘇湄,「哪怕去應酬一下也好?」又歉然的跟張玉伯說道,「真對不住張大人。」

    僕婦口中的少東家自然是藩樓之主藩鼎的獨子藩知美,是江寧城中有名的公子哥。林縛早就聽說過這人,卻沒有機會見到。蘇湄的身契便在藩樓,藩知美自然要算是蘇湄的少東家,只不過蘇湄在江寧藝名彰顯,又與江寧名流交結甚廣,藩家也不敢過分約束她,平時也能做到以禮相待。

    至於少侯爺,江寧城裡只有一個世襲侯爵永昌侯,小侯爺自然是指永昌侯之子。林縛心想這僕婦口中的顧少君若是指顧悟塵之子顧嗣元的話,這個小侯爺多半就是前些日子在朝天驛見到永昌侯次子元錦生,至於王少君是誰,就完全沒有頭緒了,江寧城中王姓的高官顯爵倒是不少。

    不管是藩樓少東家還是永昌侯小侯爺,都不是張玉伯想得罪的,他笑著說:「無妨、無妨,蘇大家直管自己方便就是……」

    林縛見蘇湄眉間蹙著猶豫,心生憐惜,目光瞥過這看似平常的僕婦一眼,手按著桌角對蘇湄說道:「不高興去應酬,就不要去應酬。」

    聽了林縛這話,蘇湄蹙著眉頭舒展開來,跟僕婦說道:「你去少東家回話,就說蘇湄今天身體不舒服,又難得遇見故人,不想過去驚擾他們了……」

    那僕婦滿臉不悅的瞪了林縛一眼,怏怏不快的走出去。她雖然是在蘇湄身邊聽候使喚,卻是藩家派去的下人。蘇湄本是藩樓的活招牌加聚寶盆,在白沙縣險些不能身還,再回到江寧,藩家就限制蘇湄再出城獻藝會友,柏園的僕婦護衛,也都是藩家加派出的。這些天來,林縛總是走屋脊到柏園跟蘇湄密會,不敢光明正大的到柏園私訪,就是怕藩家眼線看他多了會起疑心。

    林縛的態度倒是讓張玉伯、林夢得吃了一驚,更沒有想到蘇湄真會聽林縛的話留下來不理會藩學美與永昌小侯爺。林夢得倒是怕林縛給蘇湄美色迷惑亂開罪人,跟林縛說道:「說起來,藩家少主跟永昌小侯爺還有些淵源——這藩家祖上本是永昌侯府的世僕,藩鼎這一代已經脫了賤籍,甚至還娶了上一代永昌侯的九夫人之女為妻,但是僅憑著這些關係,很難說藩家能掙下並守住藩樓這麼大的產業……」

    林夢得暗示藩樓背後的主人實際上就是永昌侯府,林縛聽了微微一笑,看了蘇湄一眼,心裡想:她當初要是跟傅青河、秦承祖他們去長山島也許會簡單得多,既然都回到江寧城了,就無需再去考慮這些「假如、要是」了,難不成還怕開罪幾個紈褲公子哥不成?

    張玉伯也不想蘇湄離席,笑著說:「喝酒喝酒,蘇大家說白沙縣遇劫正驚心動魄,可不要一下子就斷了……」

    「嘖…嘖嘖……我倒要看看誰將蘇湄小姐強留這裡……」

    林縛抬頭看去,顧嗣元、元錦生與兩個錦衣青年撞進雅室來,為首的那個錦衣青年輕蔑的乜視著林縛,說道:「原來是你這個不開眼的小畜生又來糾纏蘇湄小姐……」他又換了一副惡臉,對門外的小廝訓斥道,「誰他娘眼瞎了,放這個雜種進來?將他給我丟出去。」又朝張玉伯拱拱手,說道,「張大人,知美在這裡對不住了,此人是藩樓不歡迎之人,張大人今天的宴席算是知美做東了……」

    藩知美當眾趕他桌上人,張玉伯心裡當然不悅,陰沉著臉不吭聲,壓制著心裡的怒氣不跟藩知美起衝突,除了元錦生、顧嗣元之外,他認得另一名錦衣青年就是他頂頭上司江寧府尹王學善之子王超。

    林縛坐在那裡,抬頭看著顧嗣元以及藏在眾人身後的那個僕婦,不知道他們哪個人在嚼舌頭,他慢悠悠的站起來,問道:「藩少東家,恕我耳背,你剛才稱呼我什麼?」

    「不開眼的小畜生、雜種,你還想聽幾遍?」藩知美他自己也垂涎蘇湄美色許久,只是限於他老子的嚴訓以及蘇湄本人在江寧的人望不敢伸手,但對林縛這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人不用旁人挑撥就十分的憎恨,又打眼裡瞧他不起,哪裡會留什麼口德,「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要我將你趕出去?」

    「不勞藩少東家動手……」林縛拱拱手,從桌子檔下拿起佩刀繫在腰間,慢條理絲的整理長衫。

    張玉伯心裡歎惜,只覺心裡對林縛不住,讓他在這裡受辱。

    林夢得也是無言,打算起來也不再停留,林景中心裡替林縛難受得很。

    元錦生、顧嗣元以及王超都袖手站在一起,冷眼看著;那藏在眾人身後的僕婦嘴角冷笑著,心裡卻是十分的快意。

    小蠻心裡氣憤,玉手撐在桌上,隨時都要發作,她看不得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受別人半點侮辱,蘇湄卻按著她的手,不讓她隨便說話。

    「好了,」林縛整理過長衫,雙手放下,兩輕步走到雅室門口,還笑著朝藩知美說,「藩少東家……」藩知美還想十分豪氣、暢快的吐一個「滾」字送人,卻不料林縛翻手朝他咽喉鎖來,他驚惶之餘下意識想躲,頭只硬生生的閃開兩寸,只覺咽喉一緊,再也掙脫不開,氣都喘不出來。

    林縛單手鎖住藩知美的咽喉,一腳踹實他的腳窩,又一手揪住他的髮冠,將他的人撥轉過去朝門口跪下。旁人驟見林縛出手,元錦生、顧嗣元以及王超下意識躲出雅室,兩名本要來將林縛趕出來的小廝要衝進來救他們的少東家,卻給周普兩腳踹了大跟頭滾出老遠。

    林縛不管藩知美的哀嚎,拖著他出了雅室,一手鎖住他的咽喉,讓他在藩樓主廊的走簷前跪下,厲聲呵斥:「我仍堂堂功名舉子、世勳子弟,你一個賤僕之子,敢拿污言垢語辱我,你知道你所犯何罪?」

    旁人都不知道林縛竟如此豪烈,便是張玉伯、林夢得也嚇了不輕,忙跟著到主廊來。那些個在雅室裡飲酒取樂的達官貴人們都聞聲而出,遠遠圍觀此處,見一個青年將藩樓少主鎖喉拿住厲聲喝斥,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林縛如此喝斥,藩知美給鎖住咽喉,呼吸都困難,哪裡能回話?

    元錦生、顧嗣元以及王超等人都一時語塞,心想林縛說藩知美是賤僕之子有些不當,但是藩知美只是上等戶平身身份,言語上確實不該對有功名以及世勳子弟不敬。當然,這些都是屁話,要是藩知美身邊有十五六個壯漢保護,便是十倍的辱罵林縛,林縛告到官府也不會給受理。此時關鍵是藩知美咽喉給林縛鎖死,林縛那個惡僕手裡腰刀拔出一半,寒光閃爍,誰要上前去拉勸就得小心血濺當場。

    林縛冷眼看過周圍眾人,又轉頭來跟林夢得說道:「三叔,此賤僕子剛侮辱我林族,林縛受不了此辱,殺他的心思都有……」

    林夢得心裡嚇一跳,林縛這句話就是要將林家給綁架上了,他總不能說林族給人家罵兩句無傷大雅,只能勸說:「莫要傷了和氣……」陡然又想起林縛騾馬市拔刀迫使二公子下跪一事,心裡暗恨:這個畜生又玩這招,真是不怕凶險!卻也沒有辦法,林縛硬是將他綁到一起,他也不能洗脫乾淨,想明白就只能換種語氣,「藩少東家能認錯就行,千萬不要傷了他性命,我林家也是講事理的……」

    見林夢得如此識機,林縛轉臉看向張玉伯:「張大人,此賤僕之子言語辱我,我今天割了他的舌頭,我當何罪?」

    張玉伯臉陰晴不定,他顧忌永昌侯府以及王學善的公子以及顧悟塵的公子,卻不怕得罪藩知美,剛才也是給藩知美憋了一口惡氣,沒想到林縛當真敢在藩樓裡對藩樓少主出手,他便冷冷的回答林縛道:「藩知美對上不尊、言出不敬,你當扭送衙司懲治,私刑致傷殘,罰十千錢!藩知美若能知錯認錯,你仍當眾暴刑,剝去功名不論,坐監三年,可出十二千錢贖罪!我勸你動私刑之前,考慮一下後果。」

    「藩少東家哪裡會認錯?」林縛笑了起來,吩咐後面給嚇蒙了的林景中,「景中,你數十千錢出來,等會兒給兵馬司送去!」左手仍鎖住藩知美的咽喉,右手便要去解刀。

    藩知美喉嚨給林縛鎖死,想認錯都不能,臉色憋得紫紅,彷彿差一口氣就會死掉。這時候,藩樓的護院武士都圍了過來,隨後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傳來:「都給我滾開……老夫代這孽子給你認錯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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