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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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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2 18:55:12
第三十二章 夜色潛情

    雖說慶豐行商號是奢家在江寧秘密培植的勢力一事,江寧也有不少人知道,但是為了照顧朝廷的顏面以及民眾的情緒,奢飛虎一行人剛至江寧還是住進城中的驛館,也不會公開的跟杜榮以及其他慶豐行主事人見面。

    在東華門外遇刺,雖然殺了近三十名刺客,但還是給五六人逃脫,隨行護衛傷亡慘重,還不知道江寧有多少官員在背地幸災樂禍,奢飛虎心中郁苦可想而知。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妻、妹都及時救了回來,要是給劫持在城外過了夜,即使日後給救回來也將成為奢家的一樁恥辱。

    回到驛館,廳堂裡松脂燭滋滋的燃著,散出濃郁的香氣,青煙裊裊。奢明月與嫂嫂宋佳回房洗漱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再回到堂上。

    夜色已深,庭前老樹上卻有只昏鴉突兀的啞叫一兩聲,在冷寂的夜裡,聽得人心裡甚是磣得慌,

    「將老鴉趕了。」宋佳雙手提溜著襦裙,避免裙擺拖到磚地上,聽著老鴉亂叫,吩咐門口的侍衛去驅趕,她整飭妝容出來,明艷依舊,清亮的眸子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似乎今日所發生的事情對她沒有什麼影響。

    奢明月卻是憔悴不堪,情緒也低落,洗漱換衣回來,稍振作些。

    奢飛虎解了甲衣,換了便袍箕坐在案前的軟榻上,手上的傷還裹著白布,他正跟幕僚坐在那裡商議事情,看見妻、妹相攜而來,手撐著桌案,稍坐直身子,說道:「你們怎麼不早些歇下?」旁邊坐著的奢家幕僚是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儒生,穿著青袍,看著宋佳與奢明月進來,站起來輕聲招喚:「少夫人、小姐……」

    「夫君你也要早些歇下才是,你才是我們的主心骨,半點意外都出不得,手上的傷要不要緊?」宋佳坐下來,似乎半點都沒有注意到奢飛虎臉上的尷尬,又輕啟朱唇問站在一旁的青年儒生,「子檀今日也受了驚嚇吧?」

    「多謝夫人關心。」青年儒生甚是恭敬,見少夫人似乎沒有問及今天殉難的兄弟,他也就老實的站在一旁不多說話。

    「有沒有派人去打聽這林縛到底是什麼來頭?」宋佳又問道,「他們雖然跟刺客不是同路,但是救我跟明月的心思也不單純。」

    奢明月終究臉薄,聽嫂嫂說到林縛救人的心思不單純,就想到在馬車上給林縛搜身的事情,粉面微紅,都感覺有些發燙,依著她嫂嫂坐在一旁,默不吭聲。

    「慶豐行那邊又派了兩人去聯絡,」奢飛虎說道,「江寧府與江東郡三司衙門鬥得厲害,這個林縛是顧悟塵的門人,對我們的心思自然不會單純。」他倒沒有亂想到其他地方去,林縛真要貪圖他妻、妹的美色,斷不會在天黑之前安然無恙的將人送回來。

    宋佳任意的坐在案前,輕托粉腮望著堂下搖曳的燭火,回想今日所發生的種種細處,她對林縛所知甚少,到江東按察使司衙門後也只知道他是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的門人、舉子功名,也許即將要到江東按察使司當個不入流的小吏,但是他任俠隨性,身上沒有半點儒生的酸氣,氣質風度完全不同於她以往所認識的男人。在馬車裡給林縛搜身時,她都做好受辱的準備,偏偏她預料錯了,她知道便是她的公公晉安侯看她的時候眼睛也燒著一團烈火。

    門外侍衛走進來稟報:「少侯爺,杜榮來了。」

    「不是讓他不要隨便走動嗎?」奢飛虎眉頭微蹙,又揮了揮手,說道,「人既然來了,快請他進來。」

    怕給驛館裡的人認出來,今夜在驛館給奢飛虎守值的又都是江寧府兵馬司的武卒,杜榮進了屋子才將罩著頭的帽兜子放下來,將遮風的黑袍子脫下來交給侍衛,給奢飛虎、宋佳還有奢明月行禮:「少侯爺、少夫人、明月小姐,今日都是杜榮罪該萬死……」

    「不關你的事情,這些刺客都是死士,防不勝防的,」奢飛虎說道,「這麼晚你過來見我,有什麼別的事情?」

    「少侯爺在東城外折損了些人手,杜榮怕少侯爺身邊使喚人不夠,而江寧城中欲對少侯爺不利的人也多,杜榮特意選了五十人給少侯爺暗中使喚,他們都是杜榮當年從晉安帶出來的子弟,絕對可靠,」杜榮說道,「還有林縛這人,杜榮覺得有必要過來跟少侯爺當面說一下,說到他就要說到白沙縣劫案……」說到這裡,杜榮稍停頓了一下,拿眼角餘光瞥了少夫人宋佳一人。

    「說吧,不就是一個沒得手的女人嘛,我至於不知分寸為這個漚氣……」宋佳在一旁冷聲說道,她心裡也奇怪今日這位林舉人跟白沙縣劫案有什麼關係。

    杜榮便從白沙縣劫案說起,將他所知道的林縛原原本本的說給奢飛虎、宋佳及奢明月知道。

    「倒是有趣的人,」宋佳倒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林縛,朱唇輕啟的說道,「杜先生說林縛最先給人的印象只是個尋常之極的儒生,與此時的林縛大相逕庭,我看也沒有什麼費解的,男人在漂亮的女人面前總是會有失水準,白沙縣劫案還不是飛虎要你做的一件蠢事?」

    杜榮早聽說少夫人是個厲害角色,這時候只能站在那裡不吭聲;奢飛虎尷尬的咳嗽了幾聲,要將尷尬掩飾過去。

    「至於林縛所說要跟慶豐行誓不兩立的話,杜先生也莫要太當真,也莫要不當真,我看多半是集雲社想借慶豐行在江寧立名。聽杜先生說集雲社就是一個空殼子,空殼子還想要在江寧立足自然很不容易,大多數人聽到集雲社這名號,轉身就忘之腦後了,要是聽說集雲社作為慶豐行的死對頭存在,這印象就深刻了,指不定慶豐行在江寧城裡的其他對頭還會主動去聯絡集雲社,」宋佳任意的坐在案前,素手托著粉腮,眸光盈盈的望著自家夫君奢飛虎軟聲細語,「這麼看來,這個林縛倒是一個既有膽識又有心計又能當機立斷的人啊,只怕心腸也不會太軟,你在按察使司衙門說過兩天要去他府再當面酬謝,我要跟你一起去。」

    「到時候再說……」奢飛虎給妻子抓住把柄,也不便拒絕她什麼要求,問杜榮,「這林縛住江寧城哪個地方?」

    「呃,」杜榮稍稍猶豫了一下,據實說道,「這林縛在江寧城裡的住處叫集雲居,在簸箕巷,與蘇湄姑娘的柏園隔著一戶人家。」

    奢飛虎眉頭一跳,忍著沒有露出什麼異樣,宋佳卻輕笑起來說道:「諾,諾,真是個敢虎口奪食的傢伙。」

    杜榮擔心的問:「會不會他們知道什麼?」

    「就算他們知道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宋佳笑道,「不就一個歌姬,便是一刀殺了,還能掀起多大的波瀾?」

    杜榮見少夫人笑盈盈的說這句話,只覺背脊絲絲的往上冒寒意。

    ********************

    將顧悟塵送回顧宅,林縛等人才牽馬穿街過巷返回簸箕巷。

    有些疲倦,回到集雲居,林縛便直接回房休息,柳月兒端茶水進來放在書案,看見書案角上放著一封信函,疑惑的問:「什麼時候送過來的書信,我還刻意吩咐錢小五不要隨便進公子的房間呢?」自從她上次給林縛從背後嚇了一回,也知道林縛不喜歡別人無故靠近他臥室,所以才特別的吩咐錢小五、雲娘夫婦沒事不要到正院來,她也只有林縛在的時候才進來,今天晚上一直到林縛他們回來,除了錢小五、雲娘夫婦跟她外,這宅子裡也沒有其他外人,這封信怎麼就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書案上?

    林縛將信函拿過來,卻是四娘子留給他的一張便條,蘇湄要見他,四娘子又不便在這院子久等,就留下一張便條。他看著燈下柳月兒那秋水迷人的眸子裡有些疑惑,為了不使她隨便猜疑錢小五夫婦,說道:「一個朋友,不喜歡驚動人,這信是她留下的……」心裡想著大概是蘇湄聽到奢家二公子進江寧的消息了。

    「呃,」柳月兒應了一聲,又問道,「對了,以後看到這院子裡有外人,我怎麼知道是賊是公子的朋友?」

    「……」林縛輕笑起來,看著燈下眉目精緻、臉蛋迷人的柳月兒稍帶狡黠的望著自己,說道,「我這個朋友,你也見過,是剛進江寧時跟小蠻一起的馮姑娘,要是你以後在院子裡看見她,可不要再嚇到摔一跤。」

    「……」柳月兒心裡疑惑馮姑娘怎麼能不驚動別人就到院子裡來,給林縛的話提醒到又想起上回崴了腳的事情,感覺臉有些微燙,怕是又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再留在林縛房裡,與林縛居室獨處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低聲說了聲,「我知道了……」便退了出來。她也沒有急著回後院去,便站在外面黑漆漆的走廊裡想些事情,自從給顧氏趕過來給林縛當廚娘也有月餘時間,眼見年關將至,按說廚娘是幫傭,年節可以跟主家告假回家的,只是她心裡頭提不起回石樑縣的念頭,想著留在這裡過年節卻也不錯。

    剛過來時,柳月兒心裡確實很防備林縛。

    畢竟這年頭女人拋頭露面給主家當幫傭,要是給污了清白都沒處說理去,還不如僕役給主傢俬刑致傷殘還能得些賠罰銀子,女傭給主家姦污了,官府都不受理。那些個大家族的俊俏丫鬟有幾個出嫁還是完璧之身的?有些就是肚子裡有了孩子又不被主婦所容給掃地出門才嫁人的。那些個娶媳婦困難的光棍漢能得一房漂亮媳婦又能得一筆豐厚的嫁妝,自然不會介意娶來女人是否完璧仰或已經當了便宜爹。

    柳月兒早已不是單純不諳世事的少女,當初給顧氏趕過來給林縛當廚娘,知道自己在旁人眼裡差不多就已經是林縛的女人了,一個平民小寡婦的清白與貞節從來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她心裡總有一種莫名的堅持,床頭還藏著把剪刀,可惜上回給林縛揉了半天腳、揉得意亂情迷,那把剪刀沒能發揮用處,這些天過去,她自己看到那把剪刀都覺得好笑,情緒也有些莫名的惆悵。

    看著林縛在房裡吹熄了燈,還以為他要睡覺,柳月兒也打算回後院睡下,卻不料「吱啞」一聲響林縛推門走了出來。柳月兒站在暗處好一會兒,適應了黑暗環境,能看見林縛換了短裝衣裳一副要出門的模樣;林縛卻剛剛從亮處走出來,看不見暗處的柳月兒。

    柳月兒嚇了一跳,直看到林縛要撞到她身上來,想要躲開又怕像上回那樣崴了腳,忙小聲提醒道:「公子,是我……」

    林縛收住腳,差點貼柳月兒身上去,鼻尖都蹭到她額前的劉海了,往後稍退了一步,看著她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些微的光澤,不知道她用什麼抹身子,靠近了她身上的香氣真是好聞,問道:「你怎麼站在外面?」

    「我…我……」柳月兒都不知道怎麼說自己在走廊裡走神的事情,都能感覺到林縛灼熱的鼻息噴在她的面上,她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不是故意要站在外面的……」突然覺得這麼解釋也不對,再說林縛明明有隱密的事要做,偏偏給無事站在走廊上發愣的自己給撞見,這段時間來就看見林縛他們做什麼事情都神神秘秘的見不得,腦子裡閃過一個嚇人的念頭,害怕的抬眼看著林縛看。

    「你害怕什麼?」林縛看出柳月兒眼睛裡有些恐懼來問道。

    「我沒…沒在怕什麼。」柳月兒氣急的說道。

    「你怕你撞到我正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林縛笑了起來,指了指屋頂,「其實我只是喜歡無事到屋簷上吹吹風,要不你也來試試?」

    柳月兒知道林縛在胡說八道,又覺得剛才那念頭來得又是莫名其妙,嬌嗔道:「誰知道你是不是爬牆去偷會哪家的小媳婦大姑娘?」話出口就覺得這話太輕佻,又怕林縛打蛇隨棍子對她語出輕佻。

    「還真讓你猜到了,」林縛嘿然一笑,說道,「替我保密啊。」

    柳月兒只當林縛開玩笑,她這心思轉得也快,壯著膽子問道:「屋頂你要怎麼才能上去?」那神態好像真就相信了林縛夜深人靜這般打扮真就只是準備上屋頂吹吹風。

    柳月兒裝糊塗,林縛也裝糊塗,總不能將他要去跟蘇湄相會的事情說給柳月兒聽。

    林縛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訴柳月兒更多的事情,要是讓柳月兒知道這邊更多的事情,那日後就絕不能再將柳月兒讓給顧悟塵為妾;另外,柳月兒就住在這院子裡,林縛可以讓錢小五、雲娘夫婦不得隨意進出正院,但是他要用柳月兒為宅子裡的管事,總不能限制她出入正院,有些事情即使現在不跟她說,這麼個聰明的女人總是能看出些蛛絲馬跡來。

    要如何處置柳月兒,林縛覺得頭疼得緊,想著等他去江島大牢做司獄官之後,就將柳月兒留在這邊冷處理好了。

    柳月兒又裝糊塗的說道:「你去吹風吧,仔細莫要給凍著了,我先回去休息了……」轉身就摸黑往轉拐角迴廊走去,聽著後面異響,回頭看了一眼,就看見林縛黑黢黢的人影像猴子似的上了院牆、沿著牆脊眨眼間就消失在夜裡,她又不是不長嘴不長耳朵的笨女人,當然知道簸箕巷那頭就是江寧名姬蘇湄所住的柏園,蘇湄恰好有個貼身漂亮小丫鬟叫小蠻,卻不知道蘇湄怎麼會跟林縛夜裡私會?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為什麼不能公開的約會?

    ****************

    林縛也不管柳月兒心裡想什麼,上了牆頭就貼著牆脊往柏園而來。

    蘇湄身邊人除了小蠻跟四娘子之外,其他僕婦、雜役以及前院的護院幾乎都是藩家所派,沒有一個是值得特別信任的。

    林縛翻身進了後園,要避免給其他人碰到,看著蘇湄房間還亮著燈,貼著牆腳根走到蘇湄房間窗下,還先要確認她房間裡沒有旁人。

    「要不要洗洗先睡吧,都不知道林大哥幾時能過來,」小蠻在屋裡打著哈欠說道,「說不定他今晚就不過來——要是他夜裡回來先去那個小寡婦的屋子裡呢,哪裡還可能看到馮姐姐留下的信?」

    林縛心裡暗想這嚼舌頭根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小蠻才多大的人,就在背後編排他跟柳月兒,接著就聽見蘇湄在那裡打趣小蠻:「怎麼了,心裡酸了?」

    「我是替姐姐你打抱不平好不好?」小蠻聲音稍高些說道,「你說林大哥也真是的,明知道我們的事情見不得光,還往宅子裡領這麼漂亮的女子。男人有時候給迷了心竅,做事就是不可靠。」

    林縛還不知道小丫頭心裡怨氣這麼深,他啞然失笑的拿手指輕叩了幾下窗欞,等著蘇湄打開窗戶翻身進去,屋裡卻沒有看到小蠻,問蘇湄:「小蠻呢?」

    「小妮子背後編排人又給人聽見,哪好意思出來見人?」蘇湄笑著說道,「屋裡的丫鬟都要攆到別院去了。」要林縛說話不要太小心。

    「誰說我不好意思見人了,我只是想睡覺了。」小蠻在外屋悶著聲音說道,「再說你們倆人說話,總不要我在旁邊幫著拿蠟燭吧!」

    「這死妮子,得趕緊送到你宅子裡去,都會跟我嗆聲了。」蘇湄笑道。

    林縛知道蘇湄擔心奢飛虎進江寧的事情,便將今天東華門外發生的一切都細說給蘇湄聽,蘇湄托腮聽得入神,臨最後詫異的問道:「這麼說過幾天奢飛虎還要拿著厚禮來謝你?」

    「那是當然,他硬是來謝,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他的誠心。」林縛笑著說。

    蘇湄今天聽說晉安侯派來江寧擔任進奏使的次子在東華門外遇刺,特意讓四娘子領著扮成少年的小蠻坐車過去認人,認出晉安侯次子奢飛虎恰是今年八月杜榮領來聽她唱曲的那個化名「杜晉安」的年輕人,這倒是證實了奢飛虎就是白沙縣劫案的幕後主使,對此完全的束手無策,蘇湄心裡自然擔心得很。

    現在聽林縛細說了今天發生的種種事,不知不覺間心裡的那些擔心就煙消雲散,看著林縛燭火下線條硬朗的臉跟那炯炯有神的狹長雙眼,便覺得心安得很,想著有林縛在,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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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4 01:3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提牢廳主事

    走牆脊從柏園潛回集雲居,林縛想著剛才跟柳月兒說的玩笑話,沒有急著下牆,踩著屋脊走到一處坡度稍緩的屋面躺下來,看著暗沉沉的天空想些事情,許多事情都清晰無比的湧入腦子中來,有那個千年之後前世時空的回憶,也有林縛在這個世間的記憶,紛亂而交錯,想得太多都有些頭疼了。

    雖說躲在背風的陽坡頂,夜深霜寒,還是有些冷,林縛將身上的衣服裹緊些,不忙著下房去睡覺。

    他當然不甘心還庸庸碌碌的重活這一世,但是前路也非想像中那種輕鬆。

    東陽、江寧兩府位於地處土地肥沃、市井經濟發達、士紳豪族勢力強大的江東郡,普通人生活看上去平淡而且平靜,江寧城裡每天都醉酒笙歌、繁榮異常,幾乎都完全感受不到大越朝此時的暮氣沉沉、難以救藥。

    事實上,從林縛那些淺薄的歷史知識也能知道地處揚子江中下游平原的江東郡在得到充分開發之後,即使處於一代王朝的末期亂世,經濟結構也很少遭到徹底的破壞,畢竟江東郡每年兩季的土地高產保障了民眾的生活要比北方的農民寬裕得多。

    歷來只見北方流民往南方湧,罕見南方流民往北方逃。

    大越朝的問題恰恰出現在北方,奢家勢力再強大,也給李卓死死壓制住出不了東閩,北方東胡人的勢力幾十年裡卻從渤海擴張到遼西再擴張到薊北,朝廷只能依靠燕山的險峻地形將東胡人的鐵蹄擋在燕山之外。

    陳塘驛之戰後,官兵退守燕山之險,東胡人對燕山的攻勢稍緩,調轉兵鋒遠征燕山西北的乞顏、翰黑等北方部族,作勢要將整個燕山以北區域都納入東胡人的勢力範圍,屆時將更加的尾大不掉成為中原的心腹之患。

    時不相予,歷來給帝國依為重心的西秦、晉中等北方大郡這些年蝗災、旱災三五年間或不絕,偶爾一兩年雨水充沛,也由於北方的水利設施薄弱又釀成澇災,總之沒有一年能安生過。

    奢家叛亂之後,東南稅源之地的稅賦幾乎都投入這邊的無底洞中。塘報裡沒有涉及到具體的數據,不計算其他損失,林縛從跟與顧悟塵的談話中也能估算東南戰事這些年軍資靡費不會低於三四千萬兩銀之巨。具體多少,這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進行核算,戶部跟江寧戶部甚至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衙門來核算李卓所部這些年糜耗的軍費。

    所幸鄰近東閩戰場的江東、兩浙、江西、湖廣等郡府到底是富饒之處,承擔了絕大部分的軍費也沒有感到特別的吃力,但是這些年向北方的輸供卻是停了。

    大越朝這幾年來不能依靠東南這一塊帝國最重要的稅源地,還要維持帝國的基本運轉以及北方的戰線所需要的大量物資糧錢,就只能從西秦、晉中、河北、兩川等地加倍的搜刮,苛捐重稅又兼北地連年重災,苦無生路的農民自然頻頻舉事,三秦故地幾乎是遍地狼煙,盜匪多如牛毛。

    這些事在安逸如溫柔鄉的江寧城中看不到,卻不意味著北方沒有發生,正因為北方危急,雖說朝中對奢家痛恨入骨的大有人多,也有更多的人將扭轉危機的希望寄托在奢家的歸順上。

    奢家歸順不僅可以將滯留在東閩的近十萬精兵調到北線去跟東胡作戰、鎮壓北方的農民叛亂,最關鍵的是期待奢家歸順之後東南諸郡對北方的漕糧輸供能從當前不到兩百萬石恢復到六百萬石的水平,緩解北方的財政壓力,糧食通脹壓力。

    太宗時,為體恤船工辛苦,恩許船工水手輸轉漕糧時以十二比例攜帶地方物產南北販賣,以此形成的漕路厘稅恰恰又成為朝廷近百年來的一個重要財源。中樞也希望奢家歸順後漕路大開,漕路厘稅能從當前的五十萬兩銀恢復到一百五十萬兩銀甚至更高的水平;也希望奢家歸順後,東海盜的活動能有所收斂……總之朝中對奢家歸順寄以厚望的大有人在。

    林縛兩世為人,倒是明白了一個事情,道理說起來簡單,要去做卻是千難萬難。即使奢家暫時歸順鬆開給勒緊的頸脖子給朝廷以喘息的機會,但也要有人能站出來替大越朝抓住這個機會才成。

    奢家也是看透了朝中的底細,歸順時討價還價,不僅裂土封侯,晉安府成了他奢家的私地,就連奢家麾下予以保留的一萬兩千餘私兵還要東閩郡的財政來供養;此時更是直接向留京江寧府派遣進奏使窺探東南的局勢,也是更方便奢家向東南各郡府滲透。

    前幾日聽顧悟塵說,東南各郡要補之前戰事的虧空,不願意馬上就恢復向北方輸送糧錢,而歷年以來總是以南補北,這背後的積怨也深,朝中南方兩派官員紛爭也多,西秦派是北方官員的代表,當今聖上有些起用楚黨,也是楚地處於南北之間,希望能平衡南北的利益矛盾,卻哪有那麼簡單的事情?

    林縛站在牆脊上,聽著越過屋脊的風聲,想起自己兩世為人,前世又喪命殂擊槍下,心裡輕歎了一聲,蹲身從牆頭滑下來。

    ***********************

    江寧吏部的問對性質跟千年之後的公務員考試類似,投了身牘,通過吏部問對,也就有了候補獲缺的資格,不過要等有實缺才能依次補上。

    林縛擔任江島大牢司獄官如同按察使司直點,江寧吏部的問對就是走形式,次日午後,林縛還是將打點的銀子準備妥當才趕到江寧吏部衙門。

    江寧城很大,大越朝再沒有比江寧還要龐大、繁榮的城池了,就算燕京人丁也還要比江寧少兩萬戶,但是長腳的消息卻傳得飛快。前段時間林縛在藩樓教訓藩家少主一早就在城中傳來,午後趕到江寧吏部衙門,這邊清閒官吏已經聚堆在說昨日奢家少侯爺在東華門街遇刺之事,林縛往江寧吏部衙門跑了有三回,好些官吏認得他,看著他進來,便圍過來問奢家姑嫂的容貌、身段。

    江寧吏部要比其他五部稍好一些,卻也是沒有幾個實權的清水衙門。依照慣例官吏悉數配齊,由於沒有實權,除了正俸之外,這些官員沒有額外的油水好撈,要是家大人多,在江寧城中的生活就頗為清寒。林縛甚至看到幾個小官吏公服上還打著補丁,卻是這些人見到有撈錢的機會絕不肯手軟。

    江寧吏部衙門裡每個月也處理不了幾樁人事案子,官員政績考核也完全不歸他們管,林縛獲任江島大牢司獄官已是定局,這衙門裡的大小官吏幾乎都認識他,今天看到他過來,還沒有等他參加完問對,就紛紛過來賀喜討利市錢。

    林縛準備了幾十隻禮錦囊,根據品階的不同,放入三五兩或三五錢不等的小銀錁子,便是堂堂的正三品江寧吏部左侍郎接到林縛替過去裝有三兩銀子的禮錦囊也眉開眼笑。

    「還以為三品侍郎是好大的官……」趙虎待江寧吏部侍郎拿了銀子走了壓著聲音頗為不屑的說道。

    林縛微微一笑,這江寧吏部侍郎跟燕京城裡的吏部侍郎相比,好比是得罪了領導、退居二線的失勢官員。他們一旦抹開臉來,不要說三五兩銀,就是三五錢銀子都不會縮手的。

    問對之事,比預想中還要輕鬆,即使有江寧刑部提牢廳的主事趙舒翰參與,也只是走了個過場。

    提牢廳主事趙舒翰甚至怕問住林縛,全程只用商量的口氣跟他說話,律令律例方面的問題一概迴避不問,問對結束,趙舒翰還熱情要請林縛到吏部附近的醉仙樓吃酒。

    趙舒翰是崇觀3年恩科進士,殿試第七名,列二甲第四,一進翰林院就任從七品檢討。當時可以說前程遠大,大越朝兩百多年來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輔相大臣最初入仕都是擔任從七品的翰林院檢討。奈何趙舒翰在當朝權相陳信伯草擬的奏章上指出一個小錯誤,事後又多嘴在同僚面前說了這事,給人傳到陳信伯的耳中,沒過兩天就給陳信伯踢到江寧刑部來擔任提牢廳主事。名義上江寧刑部提牢廳主事要比翰林院檢討高出半品,但是一冷一熱,天差地別,趙舒翰一家五口帶一個丫鬟一個老僕在江寧城中就靠他每年六十石的正俸過活,甚是艱難,公服裡面穿著內襖都露出磨破的袖邊。

    林縛也明白趙舒翰請喝酒的意圖,誰坐了四年的冷板凳都沒有磨掉些傲氣。趙舒翰得罪當朝輔相大臣陳信伯給貶出京城,說到底他也是沒有什麼聲望的小蝦米,就算陳信任給楚黨扳倒踢出燕京,中樞也沒有誰會記起他這條小魚來,但是他一旦搭上顧悟塵這條線情勢就可能完全改觀。

    看趙舒翰窮困潦倒,林縛自然不能讓他破費請酒,便借口說他來做東請教趙舒翰司獄之事。

    刑部提牢廳是兩京主管天下牢獄的主管衙門,只是江寧刑部完全沒有實權罷了,林縛心想趙舒翰在江寧刑部空耗了四年,說不定業務能力還有些。

    林縛請趙舒翰本是無心之舉,心想著即使不能幫他在顧悟塵面前通容,也不想寒了他的心。在醉仙樓喝酒時頗為隨意,聽趙舒翰說他這四年來在江寧無所事事,對提牢之事記錄文稿甚多,林縛午後也無其他事情,便備了禮物到趙宅造訪。

    在趙宅看到趙舒翰四年來手寫數百頁文稿從囚糧、條例、章程以及雜事等諸多方面事無粗細的將當世提牢之事說了個清楚、通徹,林縛才知道眼前這個刻意想通過自己去巴結顧悟塵的細眼瘦臉文士實實在在的有著一肚子的學問跟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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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人生難逢一知己

林縛相中江島大牢司獄一職後,花了些精力去研究本朝獄務。

    除了朝廷頒布的律令之外,相關方面的論著極為罕見,刊行於世的只有幾本文人入獄所寫的筆記,記述也多是從獄卒嘴裡聽來的幾樁獄司軼聞,根本就沒有系體性介紹獄務的論著。當然了,這個年代,不要說基礎理論方面的內容了,對其他行業的專業性、系統性論著都極為罕見。

    軍事方面,除了開國名將蘇晉元在兩百多年寫了一本《武學七經注》之外,兩百年來就沒有更高水平的論著出來,就好像大越朝開國兩百多年來軍事技術、作戰理論就沒有過進步。農政、水務、船政、鐵工、織訪等諸多方面的專業論著都是很罕見,即使有,也都是些有著上百年甚至幾百年歷史的古典名著了,近百年的各類技術發展成就要麼口口相傳,要麼就作為師門秘籍私相傳授,外人是絕對窺不到門徑的。

    林縛萬萬沒有想到四年前因為一件細微之事得罪權相陳信伯給一腳踢到江寧刑部冷衙門的趙舒翰利用四年坐冷板凳的時間寫下這部煌煌數百頁紙的獄務專著。

    「書稿可對林兄有益?」趙舒翰說道。

    「哦……」林縛回過神來,一時走神都忘了要跟趙舒翰說什麼。

    趙舒翰看著這位新近在江寧城裡名聲雀起的新貴,雖說只是為鄉試排名末等的舉子,但是他在城裡掀起的熱議,堪比秋季時的江寧名流人物、江東鄉試解元陳明轍了。

    如今陳明轍回鄉閉關讀書為明年的春闈準備,這位受楚黨新貴顧悟塵欣賞的舉子卻絲毫不戀進士功名,投入顧悟塵門下後,一心要在江寧求個一官半職,還積極籌備著要經營商號。

    雖說趙舒翰許多清流同僚都相當鄙視的說林縛只是個投機取巧、貪利圖財的僥倖之徒,初歷仕途就遭到悶頭打擊的趙舒翰比之四年前要務實許多,甚至也無師自通些鑽營之術。趙舒翰不會去細究林縛的人品,也不會自恃二甲第四的顯赫進士功名看林縛不起,更多的是希望能通過林縛投到顧悟塵的門下。

    至於士子恥於求財的風氣,四年來江寧城中生活清貧的趙舒翰也是輕蔑一笑,他那些同僚為勒索一二百個銅子都費勁心機、用盡手段,隨意逮到借口就抓人入獄,甚至逼迫他人家破人亡,難不成光明正大經營商號求財就成了可鄙視之人?

    趙舒翰對林縛還不熟悉,即使他對林縛沒有太深的成見,從聽來的傳聞中,也只將他當成借勢而起的人物,他對自己的文稿頗為自得,看著林縛拿起他的文稿看了大半天,臨了又手指壓著他的文稿走神了半天,忍不住出言提醒他一聲。

    「林兄若覺趙某愚稿可讀,不妨攜帶回去,過幾天再歸還我不遲。」趙舒翰也能看出林縛給他的書稿吸引,心裡也頗為得意,四年宦途得意之處也就是在這裡,看到賞識之人,心裡自然能滋生出許多好感。

    這世間許多交情之中,知己之交大概也是最能讓人興奮的一種。

    「這……」林縛腦子打著結,過了片刻才理清思路,跟趙舒翰說道,「趙兄煌煌巨著,是我林縛平生以來讀得的第一精彩文章,趙兄為何不將其刊行於世、以利世人?說句冒犯的話,比起趙兄二甲第四的進士功名,林縛認為趙兄真正的傳世功名卻是在這部文稿之上……」

    「哈哈,林兄過譽了,」趙舒翰雖然覺得林縛的話很誇張,但是給人如此誇讚,渾身上下每一處毛孔都是舒坦的,手把著林縛的胳膊,比起剛才的鑽營心思,這一刻忘情的都將他引為知己了,「林兄是豪族子弟,不知道清貧的辛苦,雖然舒翰也想將書刊行,但是上百兩銀子的刻書錢,舒翰可掏不出,林兄若真是喜歡,舒翰便化十天工夫,再抄一份書稿贈送給你……」

    「我算什麼豪族子弟?如此可好?」林縛看著四壁清寒的趙宅,說道,「趙兄將書稿委託給我刊行,我付趙兄一百兩銀子,書稿刊行之後,自當署趙兄名字,但是日後賣書所得之利就要盡歸我囊中……」

    「又不是梨園戲曲,刊行於世能有幾人會買,林兄開舒翰的玩笑呢。」趙舒翰搖頭說道。

    「這個不用趙兄管,趙兄只管答應我就是,」林縛說道,喚趙虎進來,問他袋中帶了多少銀子出來,將趙虎身上的二十兩銀子悉數給了趙舒翰,「恨不能當下就找地方拜讀此著,便不再耽擱時間再請趙兄吃酒了,餘下八十兩銀子,我回宅子後就讓人送來……」

    「怎麼敢當?」對一年正俸都沒有二十兩子的趙舒翰來說,林縛這時塞給他的二十兩子都覺得異常的壓手,哪裡敢再要另外八十兩銀子,再說刊書刻書又是一筆巨大的費用,他一時沒有想到林縛竟是認真說這些話,愣怔之餘,都不知道要如何推辭,送林縛主僕出門都還有些發蒙。

    看著林縛主僕三人騎馬離開,趙舒翰還覺得手裡二十兩銀子壓手,他根本就不敢想分文不掏的讓林縛替他刊刻書稿還能白得林縛一百兩銀子,又琢磨不出林縛有別的意圖,再說今日明明是自己有事相求於他的。

    「看你失魂似的,人家都走了半天,你還守在門口望著做什麼?」趙舒翰之妻走將過來,往暮色沉沉的巷子裡望了望,推了推她失神的夫君,「何時見過你癡情的看過別人家姑娘?」

    趙舒翰不理會妻子的玩笑話,問她:「你說我整日琢磨那些稿子,費紙費墨又換不回一文錢,別人卻說那部書稿只是替我刊行就值一百兩銀子,你信不信?」

    「你失了心瘋,還是別人失了心瘋?」趙妻說道。

    「那看來是別人失了心瘋,你看……」趙舒翰攤手給妻子看手裡那幾顆銀錁子。

    「啊……」趙妻秀眸瞪大的盯著趙舒翰手裡的銀子,愣怔了半晌,才吐了一口氣說道,「莫非他有別的事求你?」

    「我也這麼想,」趙舒翰說道,「但是他初來就跟慶豐行誓不兩立,以割舌威脅藩樓少主,救下奢家姑嫂保全其清白,他是顧悟塵門下的紅人——我一個冷衙門的小官,不要看是正七品的官,江寧府衙門前的看門小吏都敢給我臉色,我有什麼好值得他求?再說要求人,也是我去求他才對。」趙舒翰百思不得其解,將銀子交給妻子,讓她叫老僕出去買幾斤酒回來,便覺得能遇到一個賞識他書稿的知己也是痛快。

    「得了些銀子就知道吃酒,也不知道想著先給浩兒添件棉衣……」趙妻抱怨道。

    「對,對,對,先給浩兒添件棉衣,再給娘子打只銀釵子。」趙舒翰笑道。

    「我才不要什麼銀釵子,天已經黑了,要買棉衣也還要等明白才能去估衣鋪子,我倒想著有了銀子要節省著花,過幾天就是年節了,你中午喝過酒了,晚上一頓酒可以省到年節前夜讓你喝個痛快。」趙妻說道。

    「行,行……」趙舒翰看著愛妻跟他這些年也吃了好些苦,諸事便都依她。

    回屋片刻,聽著巷子裡又有馬蹄回來,趙舒翰詫異的問妻子:「該不會真將剩下的銀子都送來了吧?」聽著敲門聲,忙去開門,真是趙虎牽馬站在門前。

    「趙大人,這是我家公子允諾餘下的八十兩銀子,你清點一下,」趙虎將包銀子的小包袱遞給趙舒翰,又回身將馬背上幾個實沉沉的布袋子解下來放到院子裡來,說道,「年節將至,我家公子說這是他提前給趙大人送的年禮,都是些老家的土產,請趙大人笑納……我家公子還吩咐我去做其他事情,便不耽擱了……」

    看著趙虎騎馬離開巷子,趙舒翰手扶著門沿,百感交集,彷彿在江寧受盡了四年委屈,才真正的找到一個能賞識自己的知己。

    「瞧你這樣子!人家只是個舉人,你還是個二甲第四的進士呢,要是銀子是按察副使顧悟塵送來的,你還不得在巷子口就哭出來哇?」趙妻見夫君情緒激動,忍不住打趣他,又說道,「得,得,知道你心裡高興,你先將東西都買回屋,我喚誠伯給你打兩斤酒去,再給你買一斤鹵豬頭肉回來……」

    「快去,快去……」趙舒翰還真怕自己沒出息的在妻子面前流下淚來,催促妻子快去喊老僕去買酒菜,他情緒激盪的回到屋子裡,又覺得這麼拿林縛一百兩銀子於心不安,就算要刊行書稿,還有許多要刪改的地方,只是他之前怕費紙墨錢,有些要修改處都留在心裡,還沒有來得及動手,越想越是興奮,喊來妻子,「酒菜你們吃了,我還有事要去拜訪林舉子去……」

    「都這麼晚了,你不怕人家說你是去蹭吃喝的?」趙妻說道。

    「林舉子不會這麼想。」趙舒翰此時對林縛有著知己的信心,渾不介意的說道。

    「那讓誠伯陪你過去,天都黑了。」趙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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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4 01:37: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雜學之論

    回到集雲社,天色已黑,林縛草草看過書稿,趙舒翰為了節約紙張,書稿寫得很滿很密,所幸趙舒翰一手小楷十分的漂亮,即使有許多塗改增刪的地方,整部書稿看得也十分的舒服。

    為預防書稿送到書坊刊印中途會出意外,林縛回到宅子就將錢小五、陳恩澤都喊到廂房裡來,要他們分頭將書稿仔細抄錄一份,讓柳月兒在他房裡多點了兩根燭;林景中事多,抄錄書稿的事情就不讓他參與。

    「分文不取刊刻此書不說,還真要另付他一百兩銀子?」林景中與林縛對坐在案前,將抄錄錢小五、陳恩澤抄錄好的幾頁書稿拿過來湊著燭火看,疑惑的問著林縛。

    「當然是真的,」林縛笑著說道,「已經讓趙虎將剩下的八十兩銀子送過去了。」

    「真是要虧死了老本。」林景中有些肉疼,一百兩銀子是很大一筆錢,能抵得上趙舒翰江寧刑部提牢廳主事五年的正俸了。

    「書稿刊刻或許會虧老本,但是趙舒翰真是好學問,提牢之事歷來都無專著,趙舒翰這部書稿卻將司獄之事說得透徹,那這部書稿對天下司獄之職便價值千金,」林縛笑了起來,「我是要去做司獄官的,付他一百兩銀子,你說應不應當?」

    「應當的,」林景中也覺得林縛去做司獄官,有這麼一部論述詳細的書稿指點,就不用給獄中老卒牽著鼻子走了,這麼說來,一百兩銀子花得真不冤,又問道,「不過,真要拿到書坊去刊刻?這可又要一大筆銀子。」

    「刻!」林縛斷然說道,「書稿刊行於世,不僅有利其他人用來治理獄事,他人也能進一步研習治獄之事,長年累月,就會有明顯的增益。不單單治獄之事,世間其他事務,莫不如此:積累經驗,著書傳世,後人再進一步研習提出增益改進,特別是這類雜學,更是需要一代代人去摸索,去總結,去創新。那些個認為祖宗之事法不能更改毫釐的頑固思想,我是沒有,你們也要不得。」

    「……」林景中視線落在燈火下的書稿上,他想得沒有林縛那麼遠,聽林縛這麼說起,倒有所思。

    柳月兒坐在案前拿著剪燈剪燭花,她以往在石樑縣裡開茶酒店,也時常聽三五文士官員坐在店裡喝酒吹噓,林縛所說的這番道理卻從來未聽人說及過,她斜坐在那裡,偷看著林縛在燈下線條鮮明的側臉、挺直的鼻樑,心裡想他臉長得真耐看,那邊抄寫書稿的錢小五覺得燭火有些暗了,喚了她一聲,她「哦」的一聲,有些心虛的挪過去幫錢小五、陳恩澤拿剪刀將燭芯挑了挑,將黑頭剪掉一下,使燭火更亮堂一些。

    這時候趙虎進來說趙舒翰過來,林縛興奮的站起來,說道:「快請他進來……」嘴裡這麼說著,又改了口,將林景中拉了起來,「景中,你也來見見這位趙大人,真是有學問的人,」跟柳月兒說,「麻煩柳姑娘跟雲娘再多準備兩個菜,趙主事這時候過來,應該還沒有用餐……」拉著林景中就直接到前院來。

    趙舒翰與老僕穿城走來時,周普正在前院教習趙虎他弟弟飛熊練習拳腳,趙虎進正院通報,他便與老僕站在前院裡看著飛熊這個半大小子藉著闇弱的燈火打拳,聽著後院馬嘶連連,心想林縛宅中藏著好幾匹良駿。

    這年頭,衡量一戶人家家底雄不雄厚,一看宅邸,二看良駿,跟千年之後先看豪車再看名車的道理相同。集雲居在簸箕巷裡只能算是一般人家,規模氣勢甚至都遠遠不如蘇湄所住的柏園,但是宅中六匹坐騎卻是一等一的良駿,添色不少,江寧城中也找不到有多少人家能一下子擁有六匹這等的高頭大馬。

    趙舒翰正細聽著後院的馬嘶聲,看著林縛跟一名青年從裡面走進出來,忙拱手說道:「書稿有多處不合我意,只是一時懶得動筆,拖延下來未曾修改,不知道林兄何時會用書稿,想著心裡不安,就連夜趕來跟林兄將謬誤處指出來……」

    「那甚好,林縛還怕打攪到趙兄呢,」林縛挽過趙舒翰臂膀,說道,「我也是有些迫不及待,也知道書稿珍貴,不容有失,回來後就找兩個家人抄錄書稿,趙兄親自過來指點,那真是再好不過,我對治獄也有諸多不解之處,也恰好能請教趙兄……」又吩咐趙虎好生照顧趙舒翰的家人。

    趙舒翰跟著林縛走進正院廂房,看著錢小五、陳恩澤都執細筆在仔細抄錄,錢小五與陳恩澤小楷字都好看,抄錄得認真。趙舒翰這才確認林縛並沒有其他企圖,而是真正的看中自己的學問,心裡百感交集。

    「這位林景中,是我族中兄弟,是我請來的集雲社管事,」林縛介紹林景中給趙舒翰認識,「趙兄書稿刊印一事,我都交給景中負責,趙兄對刻書有什麼要求,盡可以吩咐景中……」

    趙舒翰與林景中作揖行過禮,又擔憂的跟林縛說道:「雜學不顯,印書肯定是要虧錢的,我想來想去,心裡不安啊。」

    「趙兄請坐,」林縛請趙舒翰在案前坐下來,說道,「千百年來,雜學向來不是顯學,書肆盛行刊刻的,要麼是聖賢道德文章,要麼是梨園曲詞,這些事情,我看得明白,但是我要要刻趙兄的書稿,絕不是要討好趙兄還是別的什麼目的。我心裡正好有諸多不解之處,趙兄是有大學問的人,趙兄過來,我要向趙兄請教一二。」

    「大學問不敢當,有西溪學社諸家在,舒翰哪裡敢稱有學問?」趙舒翰謙虛說道。

    「那些都是做道德文章的聖賢之徒,他們做的都是顯學,都是功名學問。顯學好不好,道德文章好不好,林縛不敢妄言;『重道而輕器』也是千百年來形成的傳統,這個傳統好不好,林縛也不敢妄言,」林縛笑著說道,「歷年來,雜學對治家、治世皆有大益,卻不顯達,甚至還給顯學宗派視為yin奇巧技,受到輕視,百工諸匠在當世更是直接歸入下等戶的……這個傳統好不好,林縛也不予置評。林家為世勳宗族,卻是不諱商賈之事,雖說商賈之事也素來輕賤——倒是經營商賈之事,讓我們明白一個很淺顯的道理,我們家的商號要比別人賺到更多的錢,欺詐不是長久之事,誠信是個根本,除此之外,就是要讓我們經營的物件比別處更精緻、更耐用一些,這裡面就是雜學匠術的學問。由小及大,知微見著,林縛想富國強兵的道理其實也很簡單,道德文章對富國強兵有沒有用處,林縛說不好,但是有一點林縛很明白,雜學不顯,空談富國強兵無益。」

    趙舒翰坐在那裡,凝眉深思,雖然他這四年時間來將所有心思都放在治獄書稿上,治獄當然是雜學中的小類,但是雜學、顯學的關係,他卻沒有細思過,給林縛的話觸動很深,一時忘言。

    「種田之術輕不輕賤?在那些聖賢之徒眼裡,只怕種田之術輕賤得很,但是再是聖賢之徒也要一天飽食兩餐才有心思去讀聖賢文章,」林縛倒是圖一吐為快,平時也難找到能一吐為快的對象,跟趙舒翰滔滔不絕的說道,「江東之地富饒,一季地產兩石有餘,一年能長兩季;西秦之地貧瘠,一年只長一季,一季地產甚至不足半石——這其中到底有怎樣的學問,聖賢之徒不會費心去細究,林縛卻覺得這其中的學問比天下所有的道德之學都更值得細究。趙兄是不是覺得林縛此言大逆不道,有諱常論?」

    「錯矣,」趙舒翰神情振奮的說道,「不怕林兄笑話,舒翰雖說清寒,卻也是自視頗高之人,比起西溪學社的講學,林兄一席話,才叫舒翰領略到什麼叫大見識、大學問。」

    「不敢當,林縛只是一抒胸臆罷了,」林縛說得痛快,繼續說道,「趙兄這部書稿,我還有一事想要勞煩趙兄?」

    「請說來,舒翰無不應。」趙舒翰也覺得聽林縛說話甚是痛快。

    「我遍觀農政之書,前朝刊印過兩本,本朝初年太宗皇帝在位時刊印過一本,兩百年時間過去,卻沒有新的農書問世,難道種田之術就沒有增益?另外,以往的農書讀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後人再著農書,只能借鑒經驗,而無法借鑒研究之法,也是令人覺得缺憾之處,」林縛說道,「趙兄書稿,堪稱當世治獄之學的集大成,林縛還希望趙兄將著述此書的思路、分門別類的方法再另著一書,後人若想對趙兄的治獄之術再有增益,有方法/論著也可按圖索驥……」

    「方法/論?」趙舒翰從未聽說這個名詞。

    「嗯,對,就是方法/論,」林縛倒不介意提前將這個名詞用出來,「諸多雜學在經驗總結的基礎上,教導我們治世做事的方法,這方法從何而來,卻少人去費筆墨論述。林縛認為雜學不顯有一個原因就是雜學缺乏一個細密而合度的內在體系,如耕種、水務、河務等諸術雜學都有共通之處,這些共通之處,前人雖有論述,便是都散亂無章,缺乏一個明確而完善的體系……」

    「……」趙舒翰本是有學問之士,但是也一時難以接受太多,聽著林縛這些書,皺眉細思。

    「林縛素來沒有什麼大志向,剛才所說也不是一時或者說一兩代人能完成,」林縛說道,「林縛只是有個想法,也可以說是一個志願,要是還有此類研究雜學匠術的集大成書稿,林縛都願刊刻以行天下。即使虧折本金,林縛也願一力擔下;若能盈餘,便與書稿主人分利……」

    農政、水務、營造等雜學還頗受官府重視,即使人數稀少,每朝每代都還有學者專門研究,畢竟帝國的日常運營都離不開這些,但是其他許多行業的技術傳承卻大多數是由匠門內部師徒傳承。即使每代每行每業都有巧奪天工的能匠與能稱得上絕世藝術品的產品問世,但是這些都是經驗傳承的結晶,罕有系統xing、結構xing的研究,也使得一些堪稱藝術品的產品很難在別處、別時複雜出來,時人是很難想像千年之後工業流水線上出來的那些完美工業產品的。

    林縛的思維方式是給千年之後的現代文明熏陶過的,他要比此時的人更深刻的知道社會文明以及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民族的實力真正根源於何處,不是說世間沒有利劍強弩、強兵智將,而是利劍強弩、強兵智將沒有可複製性,社會簡單的政治結構、經濟結構又很容易崩潰。

    林縛也不覺得自己兩世為人給這個世界直接帶來什麼更有用的東西,再先進的技術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都可能會失傳,再先進的制度也會由於不適應時勢而崩潰,再說這世間就沒有最先進的技術與制度一說,總覺得人應該更睿智,要更善於學習。

    林縛心裡不甘願兩世為人再庸庸碌碌的渡過,此時暗中培植勢力,主要還是為自保,也有立大功名的渴望,也需要做些其他事情。當然,這些事情眼下看上去沒有什麼明顯的好處,甚至要賠老本去做,但是他覺得做這些事情的意義並不比賺多少銀子、暗中養多少私兵或者豎立多少的人望差半分,有時候這些事都是相輔相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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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4 01:38: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夫人之誤(一)

    柳月兒走進來說酒席準備好,請林縛與眾人移步過去就席,趙舒翰看著柳月兒容顏清艷,忙站起來致禮:「林夫人,舒翰多有打擾了……」

    柳月兒愣怔了片刻,頓時緋紅飛上秀頰,瞥了林縛一眼,見他臉上也是笑意,更是不好意思,想不到年節將至自己換了一身新衣裳卻鬧出這樣的誤會,雖說又是尷尬又是害羞,還是低頭小聲提醒趙舒翰:「公子此時還是單身,未曾成親,妾身只是林家的使喚女傭。」

    「呃,」趙舒翰才知道搞錯了,朝林縛笑了笑,說道,「沒想到林兄如此年少有為還未成親,倒不知何家閨秀堪入林兄眼界啊?」

    「先父母早逝,無人替林縛操持,再說林縛此時只有做事的心思,不願給男女之情牽掛了。」林縛說道。

    時人都尚早婚,十四五歲就談婚論嫁的女孩子比比皆是,即使家中捨不得,也很少有女孩子拖過十八歲才婚配的,男子只比女子稍晚一兩年,像林縛弱冠之齡還未婚娶的人是少數。之前的林縛雖然生性懦弱,卻也有犟性子,不肯迎娶尋常的農家女為妻,一心只求功名,此時的林縛兩世為人,心思更加不是旁人能懂的。先他覺得男人二十歲就娶妻還嫌早了些,再一個他也不好意思對十六七歲、尚未長成的少女下手,給現代文明熏陶過的他更欣賞女人那種長成豐澤的美麗。這麼一想,倒覺得柳月兒真是迷人,她身上那種豐澤圓潤的成熟之美,絕不是稚氣未脫的少女能及的,仔細想想,柳月兒過了年節也才二十二歲,換成千年之後的現代文明社會,她這種年齡正是青春韶華之齡,正是盡情將女性之美展示給人的時候,林縛燈下窺了秀頰輕紅的柳月兒一眼,笑著請趙舒翰移步到正廳入席用餐。

    柳月兒倒是感覺到林縛看她的一眼,臉更是紅了,眼睛只是不敢往林縛望過去;林景中、錢小五看了都笑起來,讓柳月兒更是埋頭不敢見人,唆使著錢小五的妻子雲娘去準備酒席。

    趙舒翰倒沒有多少尷尬,他看著林家上下對柳月兒頗為尊敬,而柳月兒出入廳堂又頗為隨意,心裡認定她與林縛關係不凡,大戶人家,男主不忙著娶妻卻先納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他只當柳月兒不好意思承認,言行之間對柳月兒卻甚是恭敬,這也讓柳月兒更加的羞澀難堪,總不能解釋自己還是個守節的小寡婦吧。

    移坐就席後,林縛與趙舒翰在席間也是暢談世間的雜學匠術。

    趙舒翰出身不顯赫,沒有什麼背景,不然也不會因為些微小事得罪了人就給踢出燕京,便是如此,趙舒翰在崇觀第四的佳績,實是他有著扎扎實實的學問跟卓於常人的才華,對雜學匠術涉獵猶深。

    林景中即使沒能考取功名,也是少服氣他人,在席間聽趙舒翰旁徵博引的高談闊論,甚是歎服,一直都聽著他與林縛在那裡談論,都有些插不嘴;倒是錢小五幼年入學,聰穎過人,又混跡市井多年,頗通雜學匠術,給林縛強揪住入席,開始還有些拘束,倒後來聽了入迷,也忍不住插一兩句話。周普、吳齊雖說沒有怎麼讀過書,但是見過的世面比在座的誰都多,他們卻是知道要守拙不肯多言,但是偶爾說一兩句話,也是十分的恰當。

    一席酒,酒熱了四五回,趙舒翰這個平日酒量不大之人,心情暢快竟是喝不醉,興奮的說道:「原以為只有林兄是有大學問、大見識之人,沒想到林兄的家人隨扈見識、學問都遠卓常人,江寧城中豪宅深院無數,若論學問第一,無人能及集雲居……」

    林縛哈哈大笑,說道:「他們算是有些閱歷,不過哪及趙兄滿腹才學?還請趙兄以後時常光顧寒舍,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舒翰還要向林兄賜教學問,至於光顧,何需等到以後……」趙舒翰也是性情中人,暢談得痛快,不肯告辭離開,「抄錄書稿之事,我也可以幫忙的。」

    江寧刑部本是冷衙門,幾日不去坐堂都不會有人問起。

    林縛便讓柳月兒再溫些酒到廂房來,錢小五、陳恩澤繼續抄書,他與趙舒翰、林景中繼續談論雜學。

    雜學匠術本來就是包羅萬象,真是涉獵之人,不要說一夜,便是幾夜幾十夜都談論不完。林縛開始讓趙虎套車送趙舒翰老僕誠伯回去言語一聲,他這邊給趙舒翰準備了客房,林景中先扛不住去睡覺了,錢小五、陳恩澤抄書抄得困頓,也先去睡覺,林縛跟趙舒翰一談就是一夜,到天光晞微之時,他們談興還濃,沒有絲毫的睡意。柳月兒一夜都住在旁邊替他們剪燭花、溫酒、沏茶伺候,趙舒翰尿急去解溲,她也扛不住額頭一磕一磕,歪倒在林縛的身上就要睡過去,林縛輕拍過她的肩膀:「你先去睡覺吧,有什麼事情,我們自己來做……」

    柳月兒抬頭看了林縛的臉有一兩息的時間,才省起自己靠在他的肩上,不好意思的坐直身子,說道:「公子跟趙大人真是有學問的人,月兒聽得都入迷了——以前聽戲文說有隻狐狸精羨慕一名書生有學問,便化作人形給這書做婢女,每日都能聽書生跟人談論學問,月兒那時就想這隻狐狸精真是幸運。」有些不願再自稱妾身自生疏離,又怕自稱「月兒」給林縛聽了會認為自己輕佻,秀眸在燈下定睛看著林縛,有些莫名的期待。

    「你也想當這個狐狸精?」林縛笑問道。

    「狐狸精可是罵人的話……」柳月兒臉紅說道,摸了摸林縛身前的茶杯,覺得冰涼了,說道,「月兒再給公子跟趙大人沏杯釅茶,」站起來去幫林縛他們燒水沏茶去,林縛看著她行走時臀下雖給襦裙遮住,但是細腰若柳、款款風情,盤著高髻,秀頎的脖子露出些雪白的肌膚,十分的動人,心裡暗想,難怪古人都會意淫紅袖添香之事,這感覺真是不錯。

    趙舒翰解溲歸來,困意全無,說道:「外面這天光,看上去這兩天要下雪……」坐下來跟林縛繼續剛才的話題,那邊雲娘睡了醒來,頂替柳月兒去睡,林縛與趙舒翰用過早餐,才吩咐趙虎套車送趙舒翰回府休息。

    林縛送趙舒翰出前院,在門口與他惜別。

    這會兒,兩輛豪華馬車在七八名護衛的簇擁下從巷子口駛進來。林縛與趙舒翰都好奇的站在宅門前看著這幾輛馬車停在眼前,就看見晉安侯江寧進奏使、奢文莊的次子奢飛虎先掀簾下了馬車。

    「林舉子安好,飛虎過來打攪了,前夜說要登門酬謝之事,飛虎不敢忘。」奢飛虎穿了一身錦服便裝,他下車來朝林縛拱了拱量了趙舒翰一眼,卻不知道林宅今日還有比他更早的訪客。

    這會兒,宋佳、奢明月也在侍婢的攙扶下出了馬車,下車來朝林縛斂身施禮:「妾身奢宋氏與小姑明月特過來相謝林舉子前日搭救之恩……」

    林縛沒想到奢飛虎跟奢家姑嫂會這麼早過來拜訪,說道:「少侯爺客氣了,」介紹身邊的趙舒翰給奢飛虎及奢家姑嫂認識,笑道,「這位是江寧刑部主事趙大人,林縛與趙大人秉燭夜談,剛讓家人套了車送趙大人回去呢……」

    「趙舒翰趙大人……」奢飛虎不確定的問了趙舒翰一聲。

    「見過少侯爺,」趙舒翰見奢家次子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吃驚,冷淡的回了一禮,又跟林縛說道,「不妨礙林兄會客了,舒翰就先離開了,等我回宅中一覺醒來再來找林縛暢談,林兄可不要覺得舒翰呱噪啊。」

    「林縛在宅中恭侯趙兄。」林縛說道,他先送趙舒翰上馬車,看著馬車出了巷子口,才將奢飛虎以及奢家姑嫂迎進宅子來。

    正院會客之地只有那處與趙舒翰暢談了一夜的廂房,林縛也只能將奢飛虎等人迎進會客廂房,讓雲娘將書案上的殘茶、殘酒以及書稿、紙墨都收拾起來。

    奢飛虎看了這一切心裡震驚不已,他到江寧來,杜榮給他擬了一份名單,都是在江寧失意卻有大才學的人物,這位江寧刑部提牢廳主事趙舒翰名列第三,卻想不到林縛與趙舒翰的關係已經密切秉燭夜談的地步,看來這林縛真是不能小窺啊,宋佳過來時堅持要備一份厚禮,看來比自己有先見之明,杜榮還是小看了這林縛,那份名單時竟然沒有將林縛列在其上。

    杜榮那份名單,宋佳也見過,她看著林縛與剛離去的趙舒翰都神采奕奕,想來秉燭談了一夜還正在興頭上,這也從側面說明林縛的才學到了能與趙舒翰對案坐談的地步,她看著林家女傭將:「妾身在晉安時,就聽說過趙主事的才學,卻不知道林舉子跟趙主事徹夜談論什麼……」一雙秀眸盯著雲娘手裡的書稿,十分渴望讀一讀真正江寧名士的文章。

    林縛才不會將他跟趙舒翰徹底交談的內容洩漏給奢家知道,只當沒有看懂奢飛虎之妻的眼神,笑著說:「喝酒喝茶加胡扯,不堪入少夫人耳……」示視雲娘趕緊將散亂的書稿殘頁都收拾起來。他心想奢飛虎到江寧後一定會花心思為奢家搜羅人才,趙舒翰雖然在冷衙門苦熬,卻是有真才實學之人,奢飛虎知道他的名字,一點都不讓人意外。

    宋佳倒不是輕易放棄之人,林縛不願意,不意味著她不會自取,看著腳下有一頁紙,便彎下腰來蔥蔥玉指去拾,看著紙上有兩種筆跡,雖然不知道哪種是趙舒翰所寫、哪種是林縛所寫,字跡雖然潦草,但是都行雲流水,能看出兩人在書法上都有十分的功力,宋佳才不關心書法這等末技,她細辯紙上的所書,竟然寫著幾段討論錢糧輸供的文字,雖然不清楚哪段是趙舒翰所寫,哪段是林縛所寫,幾段文字都十分的精妙,對錢糧輸供之務都有獨到的見解,盈盈笑著跟林縛說道:「妾身越是好奇了,林縛與趙主事究竟在談什麼?」

    林縛伸手要將那頁紙拿過來,感覺奢飛虎之妻手裡也用了力,再用力只怕要將紙扯破,心裡想這娘們長得美緊,怎麼這等強勢,在這裡還要將書稿搶過去不成?他也不鬆手,眼睛定睛看著宋佳那對勾魂奪魄的美眸,笑道:「少夫人真是好奇心勝啊,男人無聊夜談風月,少夫人也有興趣知道?」

    宋佳這才鬆了手,嫣然笑道:「林舉子當真有什麼不能讓外人道的不讓妾身知道,妾身便知趣不再強問了。」眼睛卻瞥向雲娘手裡那一大疊那裡面藏著怎樣的大學問,當然她心裡也清楚,將書稿搶回過遠不如將人籠絡住為奢家效力。

    林縛將書頁交給雲娘,讓她將他跟趙舒翰昨夜交談的殘稿以及趙舒翰的獄書收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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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夫人之誤(二)

    柳月兒聽雲娘說宅子裡又有貴客上門,打起精神起床來,穿戴整齊,到正院來伺候,趕巧奢飛虎讓隨從將禮物送上,她不是貪財之人,但是看到檀木盤子托滿白花花的官銀錠子,心裡也嚇了一跳。

    晉安侯府還真是客氣,官銀標準的大錠子,一顆就是五十兩,一托盤十六枚八百兩,兩托盤就是一千六百兩,此外還有錦盒盛著四粒龍眼大小的瑩白珍珠,想來也值好幾百兩銀子。

    林縛瞇眼看著銀子跟珍珠就一息時間,就笑著跟奢飛虎說道:「少侯爺真是客氣了,如此厚禮叫林縛怎麼敢當?林縛要是不收,卻又是瞧不起少侯爺、少夫人跟小姐了……」吩咐站在一旁的林景中,「景中,你就勉為其難的先替我將少侯爺的厚禮收下來吧。」

    這時候,江寧恨奢家的人不在少數,但是朝中對奢家寄托希望的也不在少數,林縛也沒有必要裝清高不跟奢家來往,當初決定救下奢家姑嫂二人,就有這樣的想法,奢飛虎的這份厚禮,他當然是卻之不恭了。

    林景中還真怕林縛犯傻氣將奢飛虎的厚禮拒絕掉,心裡想前日冒險救下奢家姑嫂還真是值得,奢家姑嫂的清白總比這千多銀子跟四顆龍眼大的珍珠寶貴多了,他替林縛收入這份厚禮沒有絲毫的不心安。

    奢飛虎還以為林縛會推脫一二,他腦子裡都在想要怎麼才能勸林縛收下這份禮,哪裡想到林縛如此痛快收下,似乎就等著他們送禮上門來,他微微一怔,過了半晌才哈哈大笑:「林舉子真是痛快人,飛虎就喜歡結識痛快人……」

    宋佳這時候安分些,卻拿眼角餘光打量林縛,心想這人有才華、有膽識、有決斷,又有一般儒生沒有的厚臉皮,飛虎要是能籠絡到此人,才算是大助,只是看他這樣,可不是再多的銀子跟珠寶所能打動的,英雄人物若是滯於物也不能稱得上真正的英雄人物,到底要怎樣去籠絡他?

    奢明月今日本不想過來,只是給兄嫂強勸過來,心裡有好幾分不樂意,她坐著旁邊,臉上的笑意也僵硬,見林縛一點都拒絕的將銀子、珍珠收入,心裡想他還真是貪財的小心,這時候看見柳月兒走進來,心裡想:這女人是誰?好漂亮。

    宋佳心裡還盤算著要怎樣才能去籠絡林縛,看著神態庸懶、困意猶在的柳月兒進來,見柳月兒穿的衣裳也好,一時也誤會了柳月兒的身份,她稍欠起身子,輕問道:「宋佳過來打擾了……」

    柳月兒見少侯爺夫人跟自己自稱閨名,就知道她也是誤會自己身份,忙說道:「妾身過來聽候少夫人、小姐吩咐的……」

    宋佳才知道眼前佳人是林宅的美婢,心裡稍有不快,又暗道:林縛家藏美婢,卻又貪圖蘇湄的美色,看來天下男人再是英雄人物,好色卻是共性,心裡想著他有這個毛病卻也好辦,就怕他是潑水不進的假道學。

    柳月兒站在一旁伺候,也窺著少侯爺夫人以及奢家小姐,心想奢家小姐到底是稚氣些,少夫人真是叫漂亮,她在石樑縣城裡以及到江寧來這些天,倒沒有見過比晉安侯府少夫人更漂亮的女人了,心想也許等小蠻姑娘長大之後有這樣的容光,卻不知道那個蘇湄長得如何,想來也不會比這位少夫人差吧。

    林縛可不管女人們心裡在打什麼小算盤,他在廂房裡應付了奢飛虎及奢家姑嫂一盞茶的時間就禮送他們出去,與柳月兒折回到林景中的房中,吩咐他道:「銀子你就直接入賬,那四顆南珠給我留著,我另有用途……」

    「都說南珠有名,我今天還是首次看到南珠呢,」林景中說道,「這兩盤銀子倒是能訂一艘大船,過了年節,這買地買船要大筆的銀子,」又哈哈大笑,「我現在看到銀子都兩眼放光,真是有辱斯文啊。」

    「這銀子也是我們拿辛苦換來的,」林縛笑著說,將裝珍珠的錦盒接過來,納入懷中,又說道,「世人都說南珠好,採珠人的辛苦是誰都不會問的。奢家祖上也是靠這南珠發家的,誰能想到奢家今日竟成一地諸侯?」

    年節將至,衙門店舖都在準備著除舊迎新,年頭年尾做什麼事情都不成,就算林縛去江島大牢當司獄官的事情算定下來,也要等年節過後才會去正式赴任。林縛將珍珠錦盒放在懷裡,就與柳月兒出了林景中的屋子,回正屋去。

    柳月兒心裡惦記那四粒龍眼大小的珍珠,心想著林縛多半要把這珍珠拿去討好蘇湄,打了哈欠,一邊收拾書案上殘茶一邊問林縛還有什麼要伺候,林縛也覺得有些睏意,說道:「我小睡片刻,要是晚間趙舒翰過來,還要跟他徹夜而談……」

    「你們男人也真是的,白天好好的不談事,便要挨到夜裡,夜裡久坐會傷身子的。」柳月兒說道。

    **********************

    林縛幾日來,都與趙舒翰徹夜歡談、修訂書稿,一直到小年夜的前一夜才將書稿定妥,還取了一個《提牢獄書》的雅致書名,又讓錢小五、陳恩澤幫忙將書稿抄錄了兩份。

    「啊……真是辛苦啊,」趙舒翰體質終究不及林縛,連日來雖然不用去衙門坐堂,在斗室裡研討、修訂書稿,一旦功名,還是覺得腰酸背痛。

    「辛苦也是值得的,」林縛看著整整齊齊拿錦盒裝著的三大疊書稿,說道,「我明日就將書稿送至正業堂,要讓他們趕工,月餘時間大概就能聞到墨香書味了。」

    「呵呵,」趙舒翰也高興的笑起來,誰不想自己的數年心血有付梓問世的一刻,看著錢小五要將書稿收藏起來,他說道,「等一等,還有一處,我要修改一下。」

    錢小五不知道還有哪處要修改,便將裝書稿的盒子放下。

    趙舒翰提起筆醮了墨,就在書稿封頁自己的名字之後寫了一個「林」字,林縛忙抓住趙舒翰的手腕,說道:「趙兄你這是害我,林縛不敢得這欺世之名……」又吩咐錢小五,「快將這封頁撤掉,重寫一張來。」
    「你有什麼值得我害的?」趙舒翰笑道,提筆在三本書稿封頁上都拿小楷寫上林縛的名字,又說道,「年節前後,我有空閒工夫,會留在家中依你所說的幾點去寫獄書研究之方法/論;那書若是成稿,你的功勞更大,我若不列上你的名字,豈不是更有愧於心?」

    林縛搖頭苦笑,他之前根本沒有想到要用這種方式在世間成名,趙舒翰如此堅持,他心裡雖然有愧,但只要是人總有些貪念,便順水推舟不再推卻,留趙舒翰在宅中用過晚宴,讓趙虎套車將其送回宅。

    年節前,趙舒翰要留在家裡專心寫獄書研究方法的書稿,林縛隔日起早就拿了一部書稿拉上林景中到正業堂談刻印書稿的事情。

    在江寧專營紙業與書肆的正業堂財東葉楷也是東陽府人,與林庭訓是兒女親家。他見林縛到江寧辦集雲社商號才一個月就有聲有色,也知少年人不可欺,背後有顧悟塵撐腰的林縛更不可欺,他見林夢得都對林縛禮讓三分,林縛此時有事求上門來,自然也是客氣三分,刻書費用還打了八折,即使如此煌煌數百頁的獄書在當世都堪稱一部巨著,刻印一百本書就要二百兩銀子。

    刻印書稿,紙本印墨是一項成本,手工雕板也是一項更大的成本。

    林縛瞭解得當世雖然早有活字印刷技術問世,但無論是泥活字還是銅活字的材料都易變形,又找不到合適的印刷墨水跟泥活字或銅活字配合使印刷精美,書坊一般情況更願意在整塊的桑木板上雕板刻字。

    林縛本來對這些比較難理解,在正業堂拿了一枚銅活字蘸墨水試過,發現普通墨水很難醮到銅製成的字模上,就算正業堂試制些特殊墨水,效果也不好,他心裡想著即使改用鉛來制字模,關鍵的問題還是要找到合適的印刷墨水。

    無論是字模的材料還是墨水的材料,林縛瞭解到書坊的雕板書匠們幾百年來都有在研究。只是一般書坊的規模都有限,再說各個書坊之間又缺乏足夠的交流與溝通,很難支持進行大規模的材料篩選。

    活字印刷術雖說問世有四五百年的歷史,實用效果並不好,自然也沒有得到大規模的應用。

    這恰恰是雜學不顯的大弊端,要是有國家來支持系統性的材料篩選,何至於四五百年都不能讓活字印刷術得到大規模的應用?要是有充分的交流跟溝通,後人至少能在前人的基礎少走許多彎路;要是材料學本身有體系的理論進行指導,篩選的方向就會更明確,時間自然能縮短。

    獄書十萬餘字,光一套雕板就要三百多張。字越小越難刻,字越大,印字越費紙字;一頁雕板刻錯一字就要重新來刻,要是在刷印過程中,雕板損壞就要補刻。一般說來不趕時間印數也不多,書坊只出兩套雕板交叉印刷;要是趕時間,就會出三套或四套雕板同時印刷,即使有雕板損壞,印刷作業也不用停頓。

    兩套雕板近七百張,僅這些用到的材料、人工以及損耗就需銀一百多兩,這主要還是得益於人本成本的低廉。千年之後很難想像能將雕板雕刻得跟藝術品一樣的大匠,一天雕板六個時辰以上工錢才三十個銅子不到。

    一般說來,書稿印得越多,就越能攤薄手工雕板的成本,想當世名流所寫的梨園詞曲一版能印上千本出售,四書五經等功名書籍印數更多,畢竟天下讀書人都要用到,這些書才能將雕板成本攤薄取得盈利。

    獄書作為小類雜學,印成能售出百冊已經是超出常人想像,印成之後每本書的成本之高,自然超過常人的想像。

    「將我們這些天的心血算上,印上一百本書,每本書要售四兩銀子才能回本,」印書就要二百兩銀子,讓跟著林縛過去的林景中好一陣子心痛,在回來的馬車上,跟林縛說道:「正業堂真是貪心,葉楷嘴裡說得客套,他要真不賺我們銀子,這本書一百四五十兩銀子就能印下來……這部書還是小事情,你日後真要大規模刻印雜學書籍,這麼浪費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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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活字印刷

    要二百兩銀子去刻印《提牢獄書》,管賬的林景中心裡到底是捨不得,說實話這麼高的刻印成本,要不是嫌時間長,遠不如請人來抄錄合算;想著以後林縛還要大規模的刻印雜學書籍,林景中更是心疼。

    林縛凝眉想了一會兒,問道:「能請到熟練師傅?」

    「啊,」林景中只是隨口暗示自己刻書能省些銀錢,沒想到林縛就當真,他見林縛不像是開玩笑,也認真說道,「石樑有名的出產唯茶與紙,刻書、印書之業,東陽自然也有熟練的師傅,而且手藝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在江寧城中的大匠、名匠也有好幾人……」他在林縛面前也沒好意思直接說正業堂的師傅十中八/九都是東陽人,用些心思可以挖過來。

    「嗯……」林縛點著頭,他倒不是考慮成立書坊的事情,他在考慮活字印刷與雕板印刷的兩者問題,四五百年來,歷代也都有活字印刷製成的書冊問世,由於技術上的不成熟,活字印刷術並沒有得到廣泛的應用,作為知道千年之後文明進程的林縛當然清楚活字印刷術才是大勢所趨。

    雕板印刷,字模都雕刻在整塊底板上,一張雕板只能印一頁書,所以每印一種書都要重新製作大量的印刷雕板,耗時耗力。

    活字印刷只需要將單獨的字模進行重新排列就可以印刷不同的書籍,只要技術成熟,就能使印刷品的成本大幅降低。

    林縛只知道後世常用的是鉛活字,字模用鉛製成,到底是純鉛還是鉛合金就不得而知,更不知道鉛活字配用何種印刷墨水才好、對紙張有沒有特別的要求,他看著林景中,問道:「有無懂活字印刷的師傅?」

    「活字印刷?」林景中微微一愣,林記貨棧也經營紙作坊,他對雕印之事略知一二,說道,「泥活字師傅倒是知道一兩個,聽說用泥燒製字模損壞起來特別塊,燒成瓷質又不蘸墨;聽說以前有人用銅塊制字模,但是銅難熔,一套字模製作下來太費時太力又費錢,普通書坊還真沒有這能力,而且銅字模也不怎麼蘸墨,傳到今世,只聽說兩京的官坊有用銅字模……」

    「應該是制字模的材料跟墨水選擇不對,也許跟印刷的紙張也有很大的關係,」林縛說道,「具體怎麼回事,你幫我找些會活字印刷的師傅過來,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適的方法。事實上,要是印書量大了,印書的種類多了,銅活字也要比雕板更省時省力,這也是官家書坊為何用銅活字模的緣故……」

    「那我先找找看……」林景中點點頭將這事記在心裡。

    林縛倒是想起一事來,兩京的官營書訪都歸工部管轄,既然官營書坊一直都在用銅活字模印書,也許可以直接從江寧工部下手。

    林景中不知道林縛又在想什麼,他說道:「你前些日子跟趙主事談論雜學,我在想這刻書印書之事可不就是雜學匠術一類?我這幾天正在想東陽有沒有夠資格著書立論的大匠呢。即使銅活字,怎麼刻字模、用什麼墨水、用什麼紙,聽說都有絕竅,不過啊,這些即使是官營書坊的印書匠也純粹是靠手藝吃飯,輕易絕不肯將獨傳之秘說出來。我後來想到,既然我們能出重金購買,解決他們謀生的後顧之憂,他們未嘗不肯。只是我們重金買來的獨門手藝,卻要免費刻印出來公佈於世,這啞巴虧吃得……」說起來,林景中還是不肯做虧本的買賣。

    千年之後的專利法案保護是異常複雜的體系,林縛也只是略知一二,再說真正要推廣這種玩藝,要舉國之力、要數代工夫才可能成功,他這時候自然不會費心去想這個,只跟林景中說道:「商賈之事最忌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我能跟你說的,欲取天下之利,先要有以利天下的心思才行。刻書之事,初看是大虧本的買賣,但是我們真有這種以利天下的胸懷跟氣魄,我們以後要做什麼事情,邀聚天下名師巧匠就比別人容易幾分。另外,任何學問要研究透徹,只靠一兩人閉門造車是絕計不成的,一個人的心智再高明,也是有限度,聚集眾人的智慧進行交流與溝通,才是正途。印成書就是要將個人的智慧與經驗公佈出來好跟他人進行交流、溝通。此來也有一個直接的好處,就是我們總能比其他人更早接觸這些經驗跟智慧。早起的鳥兒有蟲子吃,商賈之利,不就是在爭一個先機嗎?若是可行,我日後還要在江寧成立一個學社——西溪學社聚集的都是做道德文章的聖賢之徒,他日,我們的集雲學社卻是要聚集研究這些淫奇巧技、匠術雜學的百工諸匠……」

    「你的野心真是不小,真要做成此事,青史可留名矣!」林景中聽林縛說這些,心裡也覺得生出幾分豪氣來。

    「說起來容易,」林縛淺笑道,「要做成此事,無非權錢勢力四字。景中你要助我,青史可不會只留我一人的名字。只是說這些還太遠,我們眼前首先將趙舒翰的這部書刻印好,再一個看看能不能找到更方便、更節約錢的印書方法,書坊之事,你若覺得時機對了,便做就是……」

    「青史留名不敢望,既然決定留在江寧,便是將此身賣給你了,」林景中笑起來說道,「你有吩咐,我當是全力去做,只是書坊刻書之事,葉楷知道定會暗中阻撓……」

    「他今日既然能昧著心賺我們幾十兩銀子,還需要擔心他日後暗中阻撓嗎?」林縛笑著問。

    「也是。」林景中琢磨著林縛所說的「權錢勢力」四字,只要比正業堂有更強的權錢勢力,何需怕他暗中阻撓?不要說以後了,就是現在,林景中也不怕葉楷敢公然跟集雲社翻臉。真要鬧起來,林景中猜想林夢得肯定也是會暗中幫他們的,他這些天越來越覺得林夢得對集雲社的事情很上心,說起來,也是林夢得覺得林縛更有大作為。

    林縛坐在馬車裡想了想,說道:「能不傷和氣更好,你看這樣可行不?你去找葉楷商議,我們要辦書坊,他正業堂可以入兩成銀股。集雲社的書坊能賺到錢,他就能分兩成銀子……」

    「……」林景中微微一怔,他從來都只聽說總號才有銀股之事,從沒有聽說過下面分號、分店還能讓人入銀股的,他想要反駁林縛,想了想,自己卻想糊塗了:為什麼分號就不能讓人入銀股?感覺腦子絞在一起,心想林縛每每有出人意料的主意,但是細想來,卻是有很大可行之處。

    林縛並不知道當世的商號銀股之舉是何人所創,他細想來,商號銀股倒是有些千年之後股份公司的結構稚形,分號也設銀股,不過是將這種稚形結構多層化。

    這麼做的好處很明顯,不影響控制力的同時,至少能緩解同業競爭的矛盾,還能聚集更多的力量。

    林景中想了想,說道:「也好,那我試著找葉楷談一談,也許要請夢得叔出下面。」

    「嗯,」林縛點點頭,又說道,「獄書還有兩部書稿,一部先留在宅中,另一部,我下午拿著去顧府走動一下。」

    *******************

    今日是小年夜,下午去顧府,林縛特意將顧天橋帶上,畢竟他與顧家是同宗。

    下午過去時,天飄起雪來,年節之前的雪被視為瑞雪,街上人看著飄雪頗為興奮,倒是混進城來的那些個流民蜷縮成牆腳根裡覺得天氣愈發寒冷難熬。

    顧天橋坐在馬車,看林縛掀起車簾子裡盯著牆腳根的流民看,說道:「街上的流民似多了起來……」

    「西秦、晉中、中州等地有逃春荒的傳統,今年好像比往年要早……」趙虎的見識要比顧天橋多些,他坐在車頭駕著馬車,回頭說道。

    林縛坐在馬車上,心想北方災荒嚴重,已經跟以往的逃春荒傳統有很大區別了,塘報裡透露的消息已經表明沿淮河一系地方官府開始組織兵力阻止流民大規模的南下,他想著去崇州找秦承祖他們聯絡的人也走了好些天,應該快返回了,也許秦承祖會招攬些斷了生計的流民上長山島,畢竟秦承祖他們在春夏之前的緝盜之戰中折損太嚴重了,真正堪稱精銳也就剩下四五十號人。

    車到顧宅,顧宅內外已經張燈結綵準備著過年節了,顧悟塵今日沒有去衙門,年節前後也少有官員會老老實實去衙門坐堂。

    顧悟塵與妻子顧氏在後園子裡賞著飄雪,顧君薰也穿著淺翠襦裙站在園子中間天真無邪的伸手去接飄雪,看見林縛與顧天橋走進來,含羞的躲到顧氏身後,也沒有從園子裡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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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黨爭避嫌

    顧悟塵看見林縛過來拜訪,高興的說道:「剛剛還說起你,你就過來了。今日小年夜,你可要留下來陪我喝兩盅……」看著林縛懷裡捧著錦盒,眉頭微豎,說道,「你人過來就行,學別人拿這些東西過來做什麼?」

    「大人,你要教訓我啊,待看清錦盒裡裝了什麼東西再教訓不遲啊。」林縛如今在顧悟塵面前說話也隨便些,笑著先將裝書稿的錦盒打開,呈給顧悟塵看,「我這些天躲在宅子裡沒有來拜見大人,可也沒有出去胡混。這些天與江寧刑部提牢廳主事趙舒翰趙大人整理了一部書稿,今日拿來特來請大人過目……」

    「哦,」顧悟塵將裝書稿的盒子接過去,三百多頁紙裝盒子裡還是有些壓手,顧君薰懂事的走過來將盒子拿在手裡,讓她爹拿著書稿看,顧悟塵初時臉上有些疑惑,一疊書稿在手裡越翻神情越凝注……

    林縛趁著顧悟塵專注看書稿之時,將裝有兩粒南珠的錦盒遞給一旁的顧氏,說道:「前些日子,晉安侯少侯爺到我宅子來,送了這玩藝兒給我,實在推脫不了,又覺得這東西留在我那裡真是沒有用處,想著快到年節了,就拿過來獻給夫人討喜……」他覺得奢飛虎應該帶著一批珍貴南珠在江寧城裡搞大派送,說不定顧家也收到禮物,他索性將這兩粒南珠的來源跟顧氏說明。

    顧氏打開錦盒一看,見是兩粒龍眼大小的瑩白南珠。她前些日子在奢家姑嫂來訪時也收到奢家贈送的兩顆南珠,她還不知道奢飛虎事實上送了四顆南珠給林縛,只覺得奢家竟然對待她家跟對待林縛是同一種規格,心裡對晉安侯府已經是相當不悅。當然她對林縛沒有絲毫的意見,偏偏聽到林縛嘴裡直接承認這只是他拿來借花獻佛,愈發覺得他真誠可信,瞇眼笑著說:「這好物什,你應該留著日後討好你家媳婦……哦,說起這事,你過年就是二十一了,還沒有定下親吧?」

    「多謝夫人關心,林縛只用心跟著大人做些事情,還無心去想這事。」林縛說道。

    「成家跟立業分不開,你們年輕人臉皮子薄,我替你把這事放在心裡就是,你莫要擔心我不負責任給你相個醜八怪媳婦回來,總要讓你看了滿意才成。」顧氏微笑著說道。

    顧氏在江寧也沒有多少可親近的人,平時接觸的人都沒有林縛來得更讓人舒心跟信任的,加上夫君顧悟塵也欣賞這青年,她自然更願意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便要將林縛的婚事攬到自己身上來。

    林縛心裡苦澀,面子上還是要裝作感激不盡的樣子,特別顧氏是長輩的口吻跟他說話,是旁人喜歡都喜歡不來的。顧悟塵給書稿分了神,也就沒有拿林縛送南珠之事說叨,聽著這邊說起林縛的親事,附和道:「林縛的確應該早成家,成家之後就能專心做事……」

    「可惜那肖家娘子是婚配過的人,不然就算是寒室出身,給林縛當正室也是合適的。」顧氏又說道,很隨意的拿話刺了顧悟塵一下,看她的規模似乎真是在琢磨誰家閨女跟林縛門當戶對呢。

    顧君薰幫她爹捧著書稿,秀眸偶爾偷窺林縛一眼,更多時間要麼盯著自己微微露出襦裙的繡鞋尖看,要麼盯著書稿看,也豎著耳朵聽她娘站在那裡嘀咕誰家的閨女。

    這段時間來,顧君薰跟她娘整日守在宅裡,江寧那裡官宦富商的家眷也時常過來拜訪,認識了不少江寧城中的小姐,聽著她娘在那裡嘀咕一些女孩子名字,她在一旁也心裡嘀咕:這些女孩子怎麼配得上林縛?卻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來。

    顧悟塵果然將話題轉移到別處,指著書稿跟林縛說道:「這處真是精妙,我之前還擔心你這司獄官做不做得來,真是過慮了。你少年大才,這等的學問,天下幾人能及?這部書稿,你再讓人抄錄一份,我替你送到燕京去,張相跟薰娘外祖都會高興讀到這等的文章……」

    「書稿我已經拿去正業堂付印了,」林縛說道,「這部書稿實是趙舒翰大人的功勞,他是提攜我,硬要將我的名字署上去……」顧悟塵在江寧立足總是面臨缺人的問題,趙舒翰無論才學還是資歷還是功名,只要楚黨願意用他,哪怕立時將他提到正五品按察使司僉事的位上都不過分,那時顧悟塵在江東就可以直接用趙舒翰當助手,雖說林縛感覺到顧悟塵有些刻意迴避提趙舒翰,他還是堅持不識相的提起趙舒翰來。

    「呃,」顧悟塵輕歎一口氣,語重心長的跟林縛說道,「我在燕京時就聽說過趙舒翰,雖然當年只是些微小事,但畢竟是陳信伯親自點名踢出燕京的……陳信伯會不會離開相位,都是今上聖裁,我在江東若薦趙舒翰,反而給別人落了口實。」

    雖說顧悟塵嘴上裡不用趙舒翰是為了避免黨爭之嫌,但是更讓趙舒翰徹底淪為黨爭的犧牲品,林縛心裡替趙舒翰惋惜不已,心想顧悟塵竟沒有用趙舒翰的氣度,說話卻愈發的恭敬:「林縛唐突了……」

    「沒什麼,有些道理,你日後會明白過來的;你現在畢竟銳氣十足,這也是好事。」顧悟塵倒是一點不為趙舒翰煩惱。

    這會兒,顧嗣元走進園子裡來,看到林縛與顧遠橋也在,說道:「你們也在啊……」他臉漲紅,說話滿嘴酒氣,看來是午後喝酒到現在才歸來。

    顧悟塵蹙著眉頭,看著獨子恨鐵不成鋼的教訓道:「你去哪裡了?今天小年夜你也出去胡鬧,中飯也不回來吃,」抖著手裡的書稿嘩啦啦響,「你也只比林縛少兩歲,我何時能看到你有著書立論的時候!回書舍去,晚飯前看到你在宅子裡走動,小心我抽你一頓。」

    顧嗣元挨了一頓訓,酒醒了大半,在他老子面前不敢聲張,低頭挨訓時眼睛卻瞥了林縛一眼。

    林縛暗道苦矣,心想:顧大人要教訓兒子不拿自己出來墊背就完美了。顧嗣元對他印象本來就不佳,再給拿來橫加比較,顧嗣元能對他印象改觀才叫有鬼,林縛也不能說話,這時候說什麼錯什麼,一臉肅穆的等著顧嗣元走出園子。

    在晚飯前,林縛跟顧悟塵又談了很多治獄之事,這些天,治獄的學問他幾乎跟趙舒翰討論透徹,這時候說起來自然圓熟自然,顧悟塵說道:「書稿印出來,你拿幾本給我,賈大人那裡,我免費送他一本,看他還如何質疑你治獄的能力!」

    林縛倒覺得自己拜在顧悟塵門下,顧悟塵又一力推薦自己去治江島大牢,按察使賈鵬羽質疑自己的能力不奇怪,留在顧宅吃過晚飯,就告辭離開。

    以往顧氏收林縛的禮都是有來無往,這次林縛回去,她拿錦盒包了一隻漂亮的銀獅鎮紙給林縛,說道:「我在江寧也沒有親近的晚輩,看著你就覺得親切,也不用要拿什麼當見面禮,這隻銀獅鎮紙還是薰娘選的,說你指定喜歡……另外,你在江寧城裡也沒有別的親人,除夕夜過來吃團圓飯。」

    顧嗣明與顧天橋都要算顧氏的晚輩,當然他們是得不到這麼珍貴的禮物,林縛這才覺得這段時間討好顧氏今日算是有所回報,情切說道:「林縛自幼失牯,便覺得夫人甚是親切,心裡已經將夫人當成親人了……」又打開錦盒看了看銀獅鎮紙,朝顧君薰道謝,「多謝君薰妹妹費心了。」

    顧君薰見林縛如此親切的喚她,也知道林縛沒有別的意思,她卻是莫名的臉先紅,攪著衣角低頭輕輕「嗯」了一聲,不說其他話,見他喜歡自己挑選的銀獅鎮紙,心裡也莫名喜歡得緊。

    顧悟塵也甚是高興,說道:「我還有話跟你說,我送你到前院去……」

    林縛不知道顧悟塵還有什麼話吩咐,也就不推辭顧悟塵親自相送,顧氏跟其他人自然都不疑有他,也不相隨出去。顧天橋遠遠的跟在後面,不打攪顧悟塵跟林縛談話,他早明白在顧悟塵及顧氏的心目裡,林縛是他這個族親無法比的,不要說他了,就算顧嗣明也遠遠無法相比,看顧悟塵那樣子,只怕是恨林縛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顧悟塵說還有話要說,一直走到前院都沒有開口,林縛也不好問,趙虎、周普他們在前院準備好馬車,顧悟塵倒是打定決定似的,說道:「柳姑娘是苦命人,你要好好待她……」

    「呃,」林縛微微一怔,他當然知道顧悟塵沒有必要拿這個試探自己,還是覺得意外,只能說道,「林縛在心裡一直很敬重柳姑娘的……」

    顧悟塵按住林縛的肩膀拍了拍,說道:「除夕夜記得過來吃晚飯,我不會讓人去催你……」就站在前院月門看著林縛上馬車。

    林縛坐上馬車心思很亂,顧悟塵這麼說是徹底放棄要納柳月兒為妾的心思,在他心裡一直都沒有覺得女人有讓來讓去的道理,今日聽顧悟塵這麼一提醒,不由更深刻的感受當真不能拿千年之後的習慣去看待這個時空的男女關係。他心思亂糟糟的回到集雲居,吳齊一直守在前院,看到他們回來,就迎過來,附耳過來說道:「你猜猜誰過來了?」

    林縛見吳齊這般模樣,心裡一喜,問道:「秦先生還是子昂?」心裡想唯有秦承祖或者曹子昂親自過來才能讓吳齊如此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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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東海狐

    「我過來了……」秦承祖從門房裡走出來,站在廊簷掛起的燈籠下看著林縛,錢小五、趙飛熊等人都給吳齊先支使到別處去了,前院沒有外人,午後積了一層薄雪,沒什麼模樣。

    相比秋後在清江浦時,秦承祖在海上生活了數月,皮膚吹黑了一些,削瘦的臉上給冷冽的寒風割開幾道乾裂的細口子,相貌看上去略顯蒼老,神色奕奕,燈下雙目炯炯有神,他穿著一襲綢衫,扮成商人模樣。

    「秦先生能來真好,」林縛也很高興秦承祖能親自過來,周普與吳齊都各有專長,讓他們偷雞摸狗、殺人放火絕對要強於他人,但是說到落子佈局,他們都不及秦承祖善謀,有些事情,林縛希望能跟秦承祖商量,走過來,關切的問道,「進城有沒有遇到麻煩?」

    「今年逃荒流民潮比往年都早,再說江寧素來昇平,我們拿假牙牌進城倒是無礙……」除了吳齊派去聯絡的人,秦承祖就帶著一名部下沿途潛行,到江寧地界後喬裝成商人進城,他說道,「從崇州到江寧的水路,我要走一下才放心……」

    「嗯,我是脫不開身,不然我也會再走一趟……」秋暮離開清江浦後,林縛與周普先將蘇湄、四娘子、小蠻送回江寧,他們沿水路從江寧到崇州走了一個來回,林縛請秦承祖等人到正院廂房去,邊走邊說,「傅先生、子昂、喬冠、喬中他們在島上還好?」

    「都好,辛苦是辛苦些,其他倒還安妥,不然我也不敢輕易離島,」秦承祖說起長山島的情況,「入冬來有過幾股東海盜從揚子江口侵入崇州、海陵,長山島不在其航線上,沒有起什麼衝突。不過我們上島之後,也不斷有海盜船接近、覬覦島上,我與子昂、青河商量都覺得忍氣吞聲立不了足、要打。上個月初旬將一股上島海盜誘殲於叢林,中旬直接將要靠近長山島的兩艘海盜船逐走,之後就安靜許多……」

    秦承祖說的容易,林縛卻能想像他們的艱辛與凶險。

    秦承祖一系人馬還剩下的精銳戰力才四五十人,老弱婦孺卻有三四百人,要在長山島立足,除了在島上生存的辛苦外,更要露出獠牙打消其他海盜勢力的覬覦與貪念。在弱肉強食的東海,沒有人會因為長山島好相與就會對長山島格外的客氣,恰恰要其他海盜勢力知道妄想吞下長山島必會付出血腥的代價才行。

    「林縛在江寧等著聽秦先生、子昂在東海重立威名……」林縛笑著說。

    「可我們在東海放出去的名號是東海狐譚縱……」秦承祖瞇眼看著林縛。

    林縛微微一愣,又哈哈笑了起來,說道:「秦先生當真好計謀,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在長山島立足,既要立威,又不能不跟東海盜接觸,豈能輕易給別人看透底細?我隨意想起的那個化名就借給秦先生你們用了,這麼看來,我更不能讓東海狐這個威名給墜了!」林縛心裡很清楚秦承祖這伙流馬寇始終是一支內聚力極強的獨立勢力,不會輕易依附別人,更不可能將今後的希望寄托他這個沒有什麼勢力的舉子身上,之所以用他的化名在長山島立名號,也許有感激他這段時間為他們盡心做事的因素,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秦承祖在長山島故佈疑陣迷惑其他東海盜,又笑著問,「可是為什麼匪號要用『東海狐』?」

    秦承祖笑了起來,笑著說:「這可是青河想出來的,你有什麼不滿意的,日後去找他。」林縛的反應很讓他滿意,雖說林縛很值得人欣賞,也很值得信任,但是現在還不是想太多的時候。

    這會兒柳月兒端著茶水送到正房來,她剛才就聽錢小五說有外地來的客人過來,這會兒看見林縛回來,便沏茶端來,看著秦承祖與林縛對案坐談,周普、吳齊、趙虎、陳恩澤、林景中等人都站在一旁,也知道客人身份不凡,因為之前奢飛虎以及趙舒翰等人上門來,她可沒有從周普、吳齊眼裡看到對人有如此的敬意。

    柳月兒萬萬想不到今天過來的客人原來是個馬賊頭子,現在改行當海盜頭子了,將茶水放案上,朝秦承祖斂身施了一禮,問林縛說道:「客人過來時,宅子裡已經用過餐了,我這會兒又準備了些酒菜……」

    「好,我跟秦先生一會兒就過去,辛苦你了。」林縛說道,看著柳月兒在燈下這張千嬌百媚的臉,又想起離開顧宅前顧悟塵所說的那句話來。

    男人喜歡漂亮女人,沒有什麼好掩飾的,不過林縛心裡清楚石樑知縣梁左任將柳月兒送給顧家當廚娘是什麼意圖,讓柳月兒留在宅子裡一直都沒有別的什麼想法,今夜給顧悟塵一句話說得再看柳月兒倒有些異樣感覺來,心裡暗想:所謂心防不過如此。稍走神之際,腦子裡又閃過蘇湄清媚的嬌容來,林縛抬頭問吳齊:「秦先生過來,有沒有告訴四娘子?」

    「人不在柏園,我等會兒再去看……」吳齊說道。

    柳月兒拿著托盤站在那裡,微微喘著氣,一種感覺緊緊的拽住她柔嫩的心房:林公子與客人談秘事竟沒有避開自己!她低著頭,微微抑著心間的激動。

    秦承祖朝柳月兒微微頷首示意,又瞥眼看了她一眼看她退出去,他過來後,宅子裡什麼情況吳齊都有跟他說起,他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林縛談事不避這女子。這年代,最容易控制的恰恰是這種千嬌百媚的美艷女人,只要口嚴就行。不像有野心的男人會出賣主家換賞銀換功名換富貴,這些女子的榮華富貴與安全感只能依賴於某個男人,一旦林縛在江寧垮勢,如此美艷的柳月兒,只會引來其他人的爭先搶奪,命運又能好到哪裡去?

    酒菜準備好,林縛請秦承祖以及隨他前來的兩名部下移步用餐,周普、吳齊、林景中等人坐陪。用過餐後,林縛又與秦承祖回到廂房談起利用集雲棧作掩護給長山島輸送物資的安排來。

    「從江寧到崇州,水路曲折近四百里,歸江寧、維揚、海陵、平江四府共轄,江防區又分別屬於江寧守備將軍府下轄的燕磯水營與江東提督府下轄的寧海鎮水營所屬,除了上游的洞庭湖匪跟江口外的東海盜會時不時入境外,這一江段雖然沒有成勢力的水寇長期盤踞,但是也偶爾會有地方鄉豪勢力會進來混水摸魚,情況相當複雜。說實話,這種情況還真不如讓一家不管是官兵是江匪的勢力將這一江段霸佔下來,反正是要交買路錢,還不如只交給一家……」

    這年頭盤踞一地、有勢力的江匪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官府的角色,只要商船交過買路線,一般情況下能保障商船順利過境,就算東海盜在各自的勢力範圍之內打劫商船也有規矩,他們很清楚涸澤而漁的壞處,只有偶爾外來覓食的水寇勢力才會究凶極惡的殺人越貨,林縛知道這樣的道理,才有這樣的感慨。要說盜民,千百年來,官府可不就是一直在做強盜做的事情?只不行蒙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罷了。

    林縛在一張簡易的江東郡地圖擺在書案上,跟秦承祖解說江寧到崇州揚子江段的形勢,地圖很簡陋,但也得來不易,林縛懷疑軍中有沒有更精準的地圖,只能勉強將意思說透。

    秦承祖他們剛剛到長山島立足,與外界接觸少;林縛作為按察副使顧悟塵的門人,本身又是舉子功名,有查閱普通塘報的資格,接觸按察使司官吏也密切,打聽江東郡的形勢要遠遠比秦承祖他們便利、細密。

    「好在林記貨棧也有在走這條水路,沿途需要打點什麼,需要買通哪些關節,大體上不會出差錯,」林縛說道,「另外,集雲社從秣陵縣拿商帖;商船武衛之事也談妥了,集雲社本金虛報兩萬兩,許向鏢行雇四十人帶刀充武衛……」

    商帖跟千年之後的企業經營牌照性質相似,商號與商社便拿到商帖才能合法行銷或坐銷商貨。

    向鏢行所雇的武衛只是將人名掛在鏢行旗下,實際上是商號、商社自有的私兵,這是半合法化的私兵,要是商隊覺得這些人手充當護衛還不當,那才要真正的向鏢行僱傭鏢師,不過規矩總是不會受到嚴格的遵守。以杜榮為首的慶豐行帶刀武衛許兩百人,林縛估計慶豐行江寧總號的護衛就有兩百人左右,將散在各地分號以及隨商隊、商船在外的護衛集中起來,絕對是一支不容小窺的精銳武力。

    商號諸多事歸宣撫使司及府縣衙門管轄,單單鏢行一事是歸按察使司管轄,監控、限制地方武備本來就按察使司的一個重要職責。

    林縛又跟秦承祖說起將在金川河口建貨棧之事,秦承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江島大牢司獄官一職真是恰到好處……」心想林縛安排真是妥當,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不露破綻的將人手按插進來。

    林縛笑了笑,這時候剛剛潛去柏園找四娘子的吳齊回來了說道:「四娘子她們回柏園了,蘇湄姑娘說也要見見故人……」

    林縛想了想,跟趙虎說道:「你拿我的名帖,直接去柏園,我們明天光明正大的去柏園……」柏園僕役與護院都是藩家派出的人,只身前往給撞破大不了立即逃跑只會給當成樑上之賊,人去多了容易給撞破,給撞破後不引起藩家疑心才怪,還不如明日索性光明正大的去造訪。接下來,他就將秦承祖安排在廂房裡好好休息,讓周普、吳齊跟秦承祖好好敘舊,他先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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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市井八卦

    林縛回到房中,拿簪子將豆大火苗的燭芯挑了挑,使房裡亮堂些,外面還在飄著雪,中庭的雪積了一層,給風吹打在窗紙上,簌簌的響。

    林縛拿出一張裁好的紙,拿筆蘸墨在紙上寫下「東海狐譚縱」五個細正字來,柳月兒看著林縛回房端茶過來伺候,她歪頭看著林縛在紙上寫的五個字,問道:「這是誰啊?」

    「這可是東海很厲害的海盜,現在還不出名……」林縛笑著跟柳月兒說道,「說不定以後會很有名、很有名。」

    「那他一定很聰明。」柳月兒笑著說,那淺笑盈盈的掛在嘴角上,使她在燈下看了有種俏皮的美,聰慧過人的她知道秦承祖、周普、吳齊都不是普通人物,心裡想說不定這個東海狐也是林縛的朋友。

    「哦,對了,差點忘了你想做個狐狸精來著,聽說有人喚東海狐便覺得聰明……」林縛笑了起來。

    柳月兒粉臉緋紅,心裡湧起一股羞意,所謂狐狸精的話只是前些天的胡言亂語,沒想到林縛記在心裡,沒有像以往那樣急忙躲開,她也看出林縛有跟自己聊天的意思,再說她也想跟林縛多說些話,站在那裡笑著說:「公子取笑月兒,這戲文都說狐狸是很聰明的生靈呢……」

    「這隻狐狸啊,寧死都不改的犟脾氣,真算不上聰明……」林縛自嘲道,他兩世為人還步步犯險,說到底還是心裡那種不甘,又問柳月兒,「你也能看出這宅子裡藏著凶險,你心裡怕不怕?」

    「也許月兒也是只笨狐狸,只在這宅子裡才覺得安心呢。」柳月兒壯著膽子說道,她父母兄嫂能為了每個月能從梁左任那邊白得三兩月銀,可絲毫沒有顧忌她的感受就讓她離開了石樑縣,她起初隨林縛過來,也是滿心警惕,此時的心防卻漸漸打開,當真覺得林縛跟這世間的其他男子不一樣。

    林縛抬頭看著柳月兒在燈下清離閃光的眸子,看她在眼瞼上投下陰影的彎長睫毛,便覺得真是迷人,真是個名符其實的勾人狐狸精,他將案上那張寫著字的紙拈起來慢慢的撕得粉碎,丟掉旁邊當廢紙簍的小柳條筐裡,才跟柳月兒說道:「我也是只笨狐狸,你以後就安心的將這裡當成狐狸窩吧。」

    柳月兒心思玲瓏,知道林縛這麼說她就再不用擔心給送到顧家了,雖然不知道林縛怎麼會是這東海狐譚縱,但是想著林縛將這最隱密的事情說給她聽,便是不再將她當成外人了,嫣然笑著,站在那裡望著林縛線條明俊的臉龐,林縛望過來,她的眼神又躲開,安靜的站了那一會兒,才小聲說道:「公子看書不要太晚,月兒先回房了,有什麼事情喚一聲。」

    「你去早些休息吧,我還要看會兒書……」林縛說道,看著柳月兒走出他房間,他心裡又想起秦承祖說以東海狐譚縱的名義在長山島立名號是傅青河的提議,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這擔子還真是不輕。

    ********************

    次日,林縛便帶著秦承祖光明正大的到柏園來拜訪蘇湄。

    柏園是藩家提供蘇湄在江寧居住的私人寓館,並不是意味蘇湄就不會在柏園會客,只不過蘇湄在柏園會客能更隨自己的心意,除了平時結識的文士名流會投帖上門拜訪外,江寧平時要好的姐妹之間也會時常走動。

    雖說就是街前街後幾步路的時候,林縛與秦承祖到柏園來,還是讓趙虎套了馬車,周普、吳齊騎馬充隨扈過來。

    一夜積雪,林縛他們出來稍晚一些,街上的積雪已經給行人踐踏得沒有模樣,倒是屋簷牆脊疏枝門楣上都是白雪。

    到柏園時,恰逢另一個以才藝豐色名揚江寧的女人也在柏園,那便是在江寧與蘇湄齊名的靜齋園主人陳青青。

    「靜齋園的陳姑娘也在,林爺趕來真不湊巧,要不坐著稍等片刻?」說話的宋道婆便是那夜跟蘇湄去藩樓、在藩家少主藩知美嚼林縛舌頭的僕婦,她是藩家派到柏園的管事婆子,便是小蠻挨了她的訓,也只能到蘇湄面前嘀咕兩聲,她心裡對林縛的來訪自然不滿到極點,但是她親眼在藩樓看到林縛渾不把少東家藩知美當回事、甚至以割舌威脅藩樓主人藩鼎出來道歉,她就是滿心的怨恨也沒有半個膽子敢當面撒出來,這會兒拿陳青青當擋箭牌,想將林縛攆回去。

    「那就麻煩宋道婆去通報一聲,蘇姑娘覺得不便,林縛自當離去。」林縛不冷不淡的站在門庭前說了一句,宋道婆畢竟不敢給林縛臉色看,就進去通報了。

    林縛到江寧後沒有留戀過風月之地,靜齋園主人陳青青的名號也聽說過,與蘇湄一樣,同為樂籍中的名角,善舞,秀白樓專門給她在樓裡南天井中搭了一個蓮花棚,棚裡有銀鑄的蓮花高台,徑長五寸,常人站在銀蓮高台上轉身都擔心墜下,陳青青卻只在這蓮花台上當眾起舞。要說名氣,陳青青只怕比蘇湄還要顯三分。

    樂籍中的女子有潔身自好者,如蘇湄,蘇湄與江寧風士名流交識甚廣,卻一直都有好名聲;但是樂籍女子畢竟是受世人輕賤的一類人,在濁濁紅塵中能有堅強性格而自立畢竟是少數,找個權貴當依靠才是她們最常做的事情。陳青青十七歲時就給曾給當時的江寧守備將軍何月京從秀白樓贖去為妾,何月京在江寧建了靜齋園安置陳青青,陳青青從此就自號靜齋園主人。何月京給調去薊北任靖北輔國將軍,戰死在去年春季的陳唐驛一役中。何妻自然不會容一個樂籍女子還留在何家,去年就將陳青青從靜齋園趕了出來。陳青青給趕出來之後,一時找不到其他依靠,只得重回秀白樓入籍,得了銀子在南薰門街購了棟宅子依舊取名靜齋園,也依舊以靜齋園主人自居。

    雖說陳青青給趕出何家,但她名義上還是要算為國戰死的輔國將軍的遺孀、未亡人,江寧城裡貪戀陳青青美色的權貴大有人在,卻沒有誰會在這時候徒惹風議將陳青青納為妾室。倒是聽蘇湄說起晉安侯嫡長子,也就是元錦生的同脆兄長元錦秋近來往靜齋園走得勤,元錦秋是個標準的紈褲子弟,不大受晉安侯的待見,但他是晉安侯爵的法定繼承人,這一點就是晉安侯元歸政自己也無法改變。

    林縛另外還從巷坊間聽說當世沐國公曾銘新對這個靜齋園主人陳青青也有意思,而且市井間風傳得尤其的風風火火。

    沐國公曾銘新與晉安侯元歸政是同輩份,算是元錦秋的叔伯輩,沐國公府與晉安侯府又相互是江寧城裡的死對頭,曾銘新與元錦秋暗中爭奪的又是前輔國將軍的小妾、江寧風月場裡第一等的名角——此等超級八卦如何能不引起市井小民的關注?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陳青青在江寧的名聲比蘇湄還要彰顯三分。

    林縛就算雙手將耳朵捂起來,到江寧後聽到別人提起陳青青的名字也遠遠不止一次兩次,只是沒有見過其人,倒沒有想到陳青青今日會到柏園做客,心裡卻是奇怪:蘇湄不介意聊些其他的市井傳聞,怎麼從來沒說過沐國公曾銘新暗爭陳青青的八卦?

    林縛與秦承祖等人在柏園前院看著院子裡栽種的一株梅樹,梅枝吐著花骨朵兒,又掛了雪。宋道婆走進去通報不過十幾息的時間又折返回來,林縛抬頭看去,小蠻跟在後面走出來:「啊,林公子,你過來了,小姐說了,你過來就直接領你進去,我這就領你進去……」

    昨天趙虎過來送拜帖,就給宋道婆刁難了一回,蘇湄怕林縛與秦承祖今天又給刁難,算著到約好的時間就讓小蠻到前園子來看看,正會挨上宋道婆進去通報。

    柏園裡的雪景沒有給踐踏,其他人都在前院等候,林縛與扮成崇州大商戶的秦承祖跟著小蠻往後園子走,蘇湄與陳青青在後園子裡賞雪、賞梅,林縛這才是算第一次見到陳青青。

    與蘇湄的清媚絕塵相比,陳青青有一種入骨的別樣美艷,她坐在那裡,穿著錦襖,在戶外還披著雪白無染的白狐裘,還是能讓人覺得她的胸鼓腰柔,難怪號稱能傾倒半城江寧男子。

    「這便是蘇妹妹嘴裡說起的林舉子?」陳青青與柳月兒一般年紀,比蘇湄年長兩歲,但是在紅塵混跡多年的她看見林縛與秦承祖走進來,卻一點都不心怯,坐在鋪了錦墊的石凳上,撩眼看著林縛,嘴裡吐字卻如刀鋒利,「蘇妹妹倒是有些眼力呢,能將藩樓少主嚇得尿褲襠的角色,我看比那個什麼解元強!」眼神撇過林縛的臉,看向蘇湄問道,「對了,陳解元回鄉下閉關讀書準備明年金鑾殿一鳴驚人,該有好些日子沒跟妹妹你書信來往了吧?」又站起來揮著錦帕說道,「好了,好了,我不留下來煩人,蘇妹妹你就跟林舉子相會吧,我回靜齋了……」也不跟林縛多說什麼,喊過宋道婆,「宋嬤嬤,趕明你跟蘇妹妹到靜齋來做客,今天我就不打擾了。」

    陳青青與婢女還有宋道婆走出後園,蘇湄才面帶尷尬的跟林縛說道:「陳青青就是嘴巴不饒人,人可沒有多少壞。」

    「我知道,」林縛笑著說,「她提陳明轍不就是還怕我對你死纏爛打嗎?唉,這名聲壞了,一時半會還真難挽回。」

    唯有小蠻嘴最快:「陳解元倒是讓人帶了好幾封信來,小姐可是給他纏不過才回了一封信,那封信我也看過,真是在認認真真的談學問呢。」

    「去!胡說八道什麼。」蘇湄輕啐小蠻一口,她粉臉微紅,給秦承祖斂身施禮,「蘇湄見過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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