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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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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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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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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7:14 |只看該作者
第299章 戰北平

    風動馬嘶,旌旗颯颯!

    吶喊呼嘯,云層千里密集,氣氛緊張而壓抑。

    鄔成坤兵臨城下,北平一戰在所難免。可趙樽手底下的晉軍人數不足十万,即便群情激昂,拼死護城,但在數量上與永定門外的京軍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

    歷史上有不少以弱勝强的經典戰役,聽上去很是激動人心,讓人熱血沸騰,但其慘烈程度,非史書上那三言兩語說得那麼輕松。

    “勝負”不僅僅是兩個字眼,還是人命,無數人的性命。

    城樓上瑟瑟的秋風,卷起趙樽身上黑色裹邊的披風。揚起,落下,再揚起,再落下,如同此時每一顆激烈跳動的心髒,緊張、期待、不安,五味陳雜……

    “殿下!事不宜遲,下命令吧。”

    陳景胸口劇烈起伏著,雙目赤紅,上前請命。

    輕“嗯”一聲,趙樽像是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他一步一步沿著城樓的台階走下,一張布滿陰云的面孔上彌漫著一股子濃重的陰霾與冷鷙,身上戰甲閃著冰冷冷的光芒,仿佛刀尖一般鋒利……

    “趙十九——”

    看著他挺直的背影,夏初七小聲喊了一句。

    趙樽腳步一頓,回過頭來。

    在青石砌成的台階上頭,面色蒼白的小婦人就那般站立著,面色平靜地看著他,唇上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像是在給即將出征的夫婿鼓勵,又像是在與他依依惜別。

    若不是他目力極好,一眼便看見她眸底隱忍的緊張與强抑下的慌亂,他一定會認為她真的很輕松,一點也不懼。

    一場看上去勝負明顯的戰爭,沒有人是不怕的。

    以前他不怕,是沒有牽掛。

    如今妻女皆在城中,他敗不得,也敗不起。

    “阿娘,阿爹——”

    未等他說完,這時,在人擠著人泥濘長街上,傳來一道稚嫩得宛如小黃鸝鳥儿的聲音。她未知危險,歡快的高聲喊著,像是小孩儿去趕集一般,興奮得。

    小丫頭正是被晴嵐抱在懷里的寶音。

    在她們的身后,跟著氣喘吁吁的鄭二寶。

    “爺,小郡主哭鬧著要來,奴才沒法子。”

    二寶公公被趙樽冷颼颼的目光一刺,嚇得不輕,趕緊解釋。可小寶音根本不知戰爭為何物,左顧右盼著,覺得今儿的北平城很熱鬧,比任何時候都要熱鬧。

    寶音喜歡熱鬧,看這麼多人在,更是滿心歡喜,掙脫晴嵐的胳膊,便朝趙樽跑了過來。走近了,見阿爹一動不動,像是有些生氣,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猛地一把抱住趙樽的腿,昂著小腦袋,目光晶瑩發亮。

    “阿爹,你今日好帥,寶音好喜歡你。”

    小女儿的聲音,嫩嫩的,脆脆的,一聲又一聲。

    “阿爹……阿爹……”

    天底下沒有一個父親能抵得住這般的撒嬌,更何況小寶音常掛在口中的人從來都是阿木古郎,更是沒有誇過她爹長得帥……

    趙樽黑沉的面孔緩和下來。

    喟嘆一聲,他彎腰將小寶音抱在臂彎里,捏了捏她因為奔跑變得紅扑扑的小臉儿,又順手為她理了理頭上的羊角小辮,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是舐犢之情。

    “你與你娘先回府去,乖乖等著爹。”

    寶音很不習慣這個“冷爹”的親熱,可沒有孩子是不喜歡受大人寵愛的,更何況她難得看到父親溫柔的笑臉,膽儿便更大了,小嘴巴一撅,嬌聲嬌氣地道:“不嘛,寶音要與阿爹在一起。”

    趙樽瞥一眼面前黑壓壓的人群,有些無奈。

    “聽話,阿爹是去打仗。”

    “寶音也去打仗。”

    “……”看著女儿嬌憨的小臉儿,趙樽眉宇間已有笑意,“等你長大了,爹便帶你去。”說罷他轉頭看了一眼微笑的夏初七一眼,又朝晴嵐使了一個眼神儿,把懷里的小寶音遞到她的面前。

    “護她娘倆周全。”

    几個字很簡潔,對晴嵐來說卻有千斤之重。

    主子一家人好不容易相聚,一切都還沒有順當,卻遇到大戰初始。如今晉王府里,包括護衛家丁在內的男人都投入到了戰場上,趙樽實在派不出更多的人來保護他的妻子和女儿,所以,晴嵐這個身手不錯的丫頭便成了最好的人選。

    被委以重任不輕松,尤其此時。

    可是,被委以重任也可讓一個人陡生勇氣。

    晴嵐輕輕抱住小寶音,目光堅定。

    “我在,小郡主與王妃就在。我死,小郡主與王妃還一樣在。”

    趙樽目光一眯,點點頭,沒有與她再多說什麼,而是側身走向邊上站立的陳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與夏初七短暫的對視一眼,方才緩緩的,緩緩的轉開頭去,森冷的語氣里,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肅殺之氣。

    “備戰,開城門。”

    “是。殿下!”

    陳景聲音沉沉,話是對趙樽說的,可他的眼風卻是瞄向抱著孩子的晴嵐。在大戰之前,連空氣里的風似乎都想找機會與親人交代几句,但是他卻來不及與晴嵐多說半句。

    在人群之中,兩個人只是默默地看向對方,只有一眼,晴嵐便大步轉了身,抱著寶音,領著鄭二寶與夏初七一道離去了。永定門馬上便要短兵相接,她們留在這里,極不安全。走得越快,越好。

    “保重!”

    陳景看她帶著孩子離去的背影,握緊手上的腰刀,胸中的悲壯之感一陣陣激燙,輕輕吐出的兩個字,卻沒有任何人聽得見,甚至他也不知道,在晴嵐轉身那一瞬,也低聲說了與他相同的兩個字。

    “保重”便是最好的囑咐。

    對于男女之情,陳景往日並不上心。

    一直以來他兩個之間,都是晴嵐付出的多,他只是感觸于這個女子的溫柔、善良和善解人意,還有她對他的那一份深情。

    可是,就在這生死未卜的大戰之前,一種有可能會永久分別的情緒,卻讓他突地發現,他對于晴嵐的喜愛,比自己以為的要深了許多。

    “阿娘,阿爹為什麼不要我們?”小寶音緊緊抱著夏初七的脖子,嘟著小嘴巴,還有些不服氣。

    夏初七擁住他,拍著她的后背,柔聲道,“阿爹不是不要我們。正因為他要我們,才讓我們走。我們安全了,他才沒有后顧之憂。”

    也不管寶音能不能聽懂,回晉王府的路上,她一遍遍為女儿解釋趙樽的“狠心”,也一次次擔心著永定門的情況。

    她知,從今日起,一切都將會變得不一樣了。

    等到戰事結束,塵埃落定的那一日,不知他們這一家人,將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是她不能退縮,更不能拖趙樽的后腿。

    這一刻,她聽不見背后的人叫馬嘶,只快步與晴嵐入了晉王府,徑直去了書房里的秘室,然后,慎重地把寶音往晴嵐的懷里一塞。

    “晴嵐,幫我照看好她。”

    “王妃,你要做甚?”

    “他在的地方,我便要在。”夏初七轉了轉左手腕上的“鎖愛”,目光一沉,像是笑了,眸底緩緩流淌出來的情緒,竟是快活的,“更何況,今日正是檢驗火器成果的時候,我這個總工程師,如何能不去?”

    晴嵐聽不懂那許多,卻毫不意外她的舉動。

    她與殿下兩個,總是生生不離的。

    若是可以,她也想要披甲上陣,與那個男人一道策馬殺敵,鮮血共染襟,但是懷里的小人儿,卻有千斤之重。她在,這便是她的戰場。

    “王妃放心,我定會護小郡主周全。”

    ~

    戰鼓擂動,馬踏聲聲。一道道金鐵相擊的刺耳聲,尖銳地划破厚厚的云霧,這一片烽火連天的戰場上,有人類最原始的野性、力量,也有振奮與激昂的激情。

    慘烈的驚叫聲,猩紅的血污色,把北平府的上空,描成了一副猙獰恐怖的畫面,千軍万馬滾滾而來,帶著一道道震懾人心的吶喊,把晉軍南下的首次戰役,刻畫得極為悲壯。

    “不要怕!趙樽區區數万人,如何與我大軍抗衡?”鄔成坤大喊著,舉刀指揮兵士衝擊。

    可是,他聲音剛落,便聽見一陣“哐哐”的破空聲。心里一窒,他轉頭看去,只見在永定門寬敞的道路上,一排排掛著紅衣的火炮被晉軍兵士推了出來,一個個訓練有素的士兵,扛著火統,腰上掛著一種奇怪的火器——手雷,腳步整齊的衝了過來。

    “快看,那是什麼?”

    京軍的臉上,露出見鬼一般的驚訝。

    他們見過火器,卻沒有見過這樣的火器。

    “轟——”

    很快,流星炮發出反擊的第一響。

    從射程來說,冷兵器時代的弓弩,遠遠不能與加入了后現代理念的火器相比。大炮、火銃、手雷……各種火器混在一起,有著怎樣的震懾力?

    這一刻,鄔成坤的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來了。

    怒視著前面一排排倒下的人,他怔住了。

    火炮聲里,整個大地似乎都在震動。隨著炮聲而起的一片片煙霧,黑壓壓卷來,像野獸的鋼牙,撕碎了無數人的身体。

    “天啦!太恐怖了!”

    “快退!快后退!”

    有人在大聲喊著后退,鄔成坤惱了。

    他高仰起頭,大聲吶喊,“不許退。”

    “衝!都給我往前衝。”

    “他娘的,誰敢后退,老子一刀砍死他。”

    可是,不管他喊得多麼大聲,再也無法聚起士氣。殺氣森森的晉軍,好似龍卷風一般席卷而來,衝擊著京軍的陣型。

    “大將軍,抵不住了!”

    時下的戰爭,靠的便是人組成的隊列,陣型一散,便如決堤的江河之水,再也抵制不住敵人的衝擊。聲嘶力竭的叫喚聲中,有一些京軍兵士開始逃跑,堅固的人强很快便被衝散。

    ~

    夏初七從晉王府再回永定門時,城門早已經洞開,兩軍人馬也在炮聲中戰于一處。

    北平城,還在晉軍的掌控之中。

    她目光沉沉,極快地飛奔上城樓。

    城樓下,密集的人影、銳利的戰刀、刺目的鮮血、殘缺的軀体、嘶吼的戰馬、“晉”字的旗幡,人群中滿臉肅殺的趙樽……看著這一切,她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驕兵必敗,哀兵必勝……

    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除了人多,京軍沒有任何優勢。趙樽要以弱勝强,若是沒有必勝的心理,士氣不高,如何能勝?這一刻,他等待了許久,也策划了許久,終于將用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利益。

    人人都懂破釜沉舟勇氣。

    可除了趙樽,很少有人能做到極致。

    那一百多個枉死的百姓,不會白死的。

    緊了緊拳頭,一種獨屬于戰場的殺戮之氣,席卷了她的感官,激蕩著她的血液,她紅著眼,几乎沒有多想,便大聲吶喊起來。

    “為了榮譽而戰,晉軍必勝,必勝。”

    戰場之上,在千軍万馬面前,她的聲音很快便被潮水一般的喊聲淹沒了。可是,很快又被另外一波更為激昂的聲音取代,變成異口同聲的呼喊。

    “為了榮譽而戰,晉軍必勝,必勝!”

    “轟隆”一聲巨響,在火藥特有的硝煙味儿里,再一道炮擊在京軍中炸開,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也鼓舞了晉軍的必勝的信念。

    他們始終相信,站在他們前面的人,是百戰百勝且從無敗績的戰神趙樽。也相信,只要趙樽鋒利的刀尖所指之處,一切的阻擋都將化為灰燼,煙消云散。

    信仰的力量是無窮的。

    “戰神趙樽”便是一座豐碑,是晉軍的信仰。

    這一刻,也成了無數北平人的信仰。

    “兄弟們,為了殿下而戰!”

    一個校尉宏亮的聲音響起,很快整個晉軍都換了口號,“為了晉王而戰”的呼聲在北平城的上空久久回響,與喊殺聲連成了一片,激越地衝破了云層,撕裂了戰場的壓氣,激蕩了無數人的胸襟!

    “為了北平而戰!”

    “為了父母而戰。”

    “為了復仇而戰。”

    “為了殺狗皇帝而戰!”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戰斗理由,每一個理由都是他們不畏生死的勇氣。聽著震天的呼聲,趙樽卻一句話都沒有說,他不是習慣喊口號的人,更不像夏初七這種后世的特種兵,習慣了政治口號,他只是在殺人,殺人,一直不停的殺人,他手上的長劍是武器,他的目光也是武器,震懾著成千上万的京軍。

    狹路相逢,勇者勝。

    趙樽習慣性身先士卒,殺在前面。

    他在前面,后面便會有無數人呼應。

    他不怕死,整個晉軍都不怕死。

    他不怕死,整個北平城的老百姓也都不怕死。

    一些年老的、無力的婦孺,他們沒有武器,有的回家拿著菜刀,有的提著板凳自發組成了人牆,阻止京師突入城池。有的人甚至把家里的門板拆了下來,幫著轉移晉軍的傷兵,完全不懼京軍的刀戟……清晨的薄霧中,看上去嘈雜紛亂的永定門,一切卻是井井有序,讓遠道而來的京軍大驚失色,軍心渙散。

    “啊!”一聲慘叫。

    趙樽的面前又一個人倒下。

    “我的娘啊!天啊……”

    來得及喊娘的人是幸運的。

    更多的人,一個字都沒出口,便為了一場原本與他們八杆子都打不著的戰爭,祭出了他們年輕的生命。

    沒有人是不怕死的。

    在死亡的陰影面前,在“冷面閻王”震懾面前,京軍陣形散亂了,被晉軍里的那一支蒙族騎兵“泰安衛”衝擊的七零八落。

    趙樽冷冷看著面前黑壓壓的人群,縱馬向前几步,舉劍一呼,“晉軍聽令,鄔成坤縱兵為惡,屠殺百姓,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誅之,為枉死的百姓報仇!”

    “報仇,報仇!”

    復仇之火,越燒越旺。

    兵敗如山倒,混亂之中,鄔成坤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隔著人群看向遠處卓然而立的趙樽,一雙赤紅的眼睛,漸漸涼卻。

    京軍的包圍圈早就衝散了。

    無數的兵士都化成了屍体,倒在他的面前。

    可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始料未及。

    更沒有想到,會輸得這麼慘。

    難道真就這樣回天乏术了?他表情呆滯片刻,突地回頭,朝身側的副將大吼一聲。

    “快,向蘭尚書求援。”

    除去今日圍攻北平府永定門的人,京軍還有至少一半的兵力,屯于十里外的大黃溝,在蘭子安的掌握手上。

    在他們前往叫陣之前,蘭子安給了趙樽兩日期限,自是不同意鄔成坤的舉動。可鄔成坤素來看不上蘭子安少年得勢的樣子,嘲笑他一介書生意氣,根本就不懂得帶兵打仗,一意孤行要逼趙樽棄城投降。可他哪會想到,“軟”了這樣久的趙樽,原來早有准備。

    在看見神機營攜帶詭異的火器加入戰場時,他便已經恍然大悟了——原本一切都是圈套,在他得意忘形時,早就已經鑽入了趙樽的計謀里。

    趙樽兵力是少,如果與他硬戰,勝負難說。

    但趙樽不跑,不走,不戰,分明是假。

    若是他沒有野心,又如何會訓練一支那麼强大的神機營?若是他沒有野心,那些不知打哪鑽出來的蒙族騎兵,又是來自何處?

    他終于懂得了,趙樽想要的是一個起兵的正當理由,一個做給天下百姓看的理由,同樣,他也需要一個反敗為勝的心理契機……

    他的行為成全了趙樽。

    那些無辜百姓的死,是趙樽起兵南下的最好借口。

    半個時辰后——

    鄔成坤臉上濺到的鮮血更濃了,京軍的隊伍也越縮越小。可晉軍士氣如虹,越戰越勇,終于把他們逼到了絕路。

    一生戎馬,鄔成坤曾經跟隨洪泰帝打過無數的勝仗,雖知趙樽驍勇,但心理上一直看不起他這樣的后生小儿。如今一敗涂地,遙望蒼穹,他后悔不已,真想自戳雙目。

    不願意面對現實,他卻不得不承認,他敗了,敗得一塌糊涂,所有的一切,經營了一輩子的一切,都將在北平一戰中轟然崩塌!

    “鄔大將軍。”晉軍中有人大喊,“晉王仁慈,降將不殺。你還是趕快跪到我們殿下面前,大喊三聲祖爺爺,求他饒命?”

    先前鄔成坤逼趙樽下跪的事,晉軍都記上了仇,如今局面反轉,不損一下鄔成坤,又如何消得了那口氣?

    “哈哈哈!”

    有晉軍嘲笑著大喊,“只是下跪認輸哪里夠?舔干我們殿下腳上的泥巴,爺爺們才能饒他一命。”

    “哈哈!鄔老儿,你也有今日!”

    “跪吧!跪——”

    現實報來得如此之快!

    鄔成坤看著晉軍中一個個年輕的將領,他們意氣風發,卻都是他往昔在朝堂上根本沒有見過的生面孔,便知曉這些全是趙樽培養的新生力量。

    琢磨一想,他不由暗嘆——朝中無將的皇帝,根本不是趙樽的對手。趙樽是有備而來,可京師的小皇帝還在做著他的美夢,根本不知趙樽的真正實力。

    “大將軍!”

    他正嗟吁,一個京軍兵士衝了過來,扶了扶歪著的頭盔,抹了抹腦門儿上的汗,結結巴巴地道:“蘭尚書說……說……”

    “說什麼?”鄔成坤氣得啐他一口。

    “說大將軍你不聽勸告,擅作自張,自食其果也是應當。如今晉軍士氣大增,京軍且不可與他們硬碰硬,他已領兵退往霸縣,並將此間情況上奏朝廷,請求陛下定奪,治你之罪。”

    “什麼?蘭子安這個狗娘養的。”

    鄔成坤臉色蒼白,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句,那種孤立無援的絕望、悲涼,和著晉軍給他的一聲聲羞辱,使得他情緒几近崩潰。

    數十年的戰場生涯,他都沒有做過逃兵。但這一刻,他不甘心死在這里,他必須要逃,要找蘭子安那個王八糕子理論……

    “呸!”狠狠吐一口唾沫在手心里,搓了搓,他一手握緊戰刀,另一只手猛地拽住馬韁繩便調轉馬頭就往永定城門的反方向衝了過去,身形極快。

    “快!抓住他!鄔老狗要逃!”

    離得近的晉軍發現,大聲嘶吼起來。

    “抓住鄔老狗!”好几個晉軍扑了上去。

    陳景離他不過數步之遙,可中間隔著晉軍與京軍,一時躥不過去,看鄔成坤背影越來越遠,他著急地拍了拍馬屁,大吼一聲。

    “斬鄔成坤頭顱者,賞銀百兩。”

    他冷厲的聲音還未落下,只見原本騎在馬上的鄔成坤,前傾的身子猛地一頓。像是突然被人施了定身术似的,他僵硬一瞬,突然緩緩轉頭。

    他驚恐的目光里,是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

    緊接著,“通”一聲,他從馬上栽下,一動也不動,一股股鮮血從他的脖子上溢出,順著滑入泥濘,土黃色的泥,鮮紅色的血混雜一起,顯得格外猙獰。

    “咝,死了!”

    “鄔老儿死了!”

    有人抽氣著,卻不知是何人所為。

    只見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護甲,穩穩的從他的脖子貫入,要了他的性命,卻沒有給他交代一句遺言的時間。

    鄔成坤一死,京軍全都亂了套。

    退!退!退!他們不止往后退去。

    “殿下!”

    這時,有人高呼了一聲,人群的視線便聚到趙樽身上。

    天地之間,似乎瞬間寂靜一片。

    冷冷的風高高揚起趙樽的披風和他染血的戰袍,他高居戰馬之上,手挽著弓箭,冷冽的眼神里帶著狂傲的殺氣,清越的聲音,沉穩有力。

    “陳景,記得你的一百兩。”

    陳景手上的鋼刀微微垂下,鮮血滴入泥土,可他的目光驚愕著,看著不遠處凝視自己的人,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晉王,一百兩也要?

    “喊話!”不待他回神,趙樽又冷冷吩咐。

    “是!”陳景與他對視片刻,心里一嘆,清了清嗓子,大聲道:“京軍兄弟聽好了,你我本是同宗同祖,並無宿怨,吃大晏的飯,穿大晏的衣,是大晏的人,何苦自相殘殺?”

    “……殿下有令,放下武器投降者,一律無罪。願意投奔晉王,晉軍歡迎。想要自請離去,晉軍也絕不阻擋!”

    戰爭什麼最重要?軍心。

    原本京軍便亂了軍,鄔成坤一死更是如一盤散沙。他們之所以還在反抗,只是求生的本能。如今聽了陳景的話,哪里還有半分戰斗的意願?

    “丟掉武器,絕不追責!”

    陳景連續喊了三次,京軍中終是傳來“哐當”一聲。

    大眾都不喜歡出頭,但有人出頭,便會有隨眾心理。隨著第一道武器落地的金鐵聲,京軍兵士紛紛響應,丟下了手上的武器,無辜地看著之前的敵人,也看著人群中的趙樽,目光里有畏懼,也有活命的期待。

    定安門前,死一般的寂靜。

    無數人並肩站在一處,卻無人說話。

    “跪!”

    先前的侮辱,並沒有讓晉軍釋懷。

    他們吶喊著,高舉著戰刀,喊聲響徹天際。

    “跪下!”

    晉軍圍攏上去,把京軍殘兵圈在中間,手上長槍對准了他們的腦袋。而外圍的大炮與火統,也閃著銳利的光芒。

    “扑通!扑通!”

    下餃子似的聲音里,京軍很快便跪了一地。

    “晉王殿下饒命!”

    “晉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趙樽高坐馬背,居高臨下的冷冷一掃。

    “免!下去安置罷。”

    鄔成坤死了,京軍投降了,恥辱洗刷了。晉軍高舉武器,列陣大吼著“晉王千歲”,而城門口的老百姓,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向趙樽行大禮。

    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地,趙樽卻沒有辦法一個人享受這樣的尊崇。他轉過頭,與城牆上那女子的目光遙遙相對。

    看不清對方的臉,卻可以感受對方的情緒。

    他微微一笑,轉過頭來,看著還在秋風中瑟瑟翻飛的“晉”字旗與滿地的鮮血和屍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沉沉出聲。

    “鄔成坤被建章皇帝委以重托,領三十万大軍前往遼東討逆,卻枉顧皇命,滯留北平府,恣意生事,侮辱藩王,欺壓百姓,奸淫婦女,濫殺無辜,是乃為臣不忠,為將不義,為人不仁……如此不忠、不義、不仁之徒,竟身系朝堂大業……陛下將江山社稷托付于這樣一群屑小之手,長此以往,如今治理政務,整肅朝綱?可嘆!我祖宗基業,已是危如累卵,不替天行道,枉為趙氏子孫……”

    他沉沉的聲音,貫入北平府的天空。

    暴雨后的天際,此時陽光大盛,隱隱浮出一條七彩的虹光,光線晶瑩的跳躍著,鋪陳在趙樽烏黑甲胄之上,也落在夏初七爍爍的眸底,同時也照亮了昏暗許久的北平府,照亮了整片天地。

    史載:建章二年八月,趙樽于北平府永定門殺鄔成坤祭旗,述十宗罪,並告天下万民曰:“……我受封以來,為謀大晏社稷之和順,一味忍之、讓之、避之,不與之兵戎相見……然,逆臣無道,寡廉鮮恥,喪德于國,有禍于民,亂有懷世之心,陡增殺戮,使得四野屍橫,其罪罄竹難書……皇訓云:‘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必替天行道,舉兵討之,以清君側’。今起兵誅逆,實不得已,只為奉天之命,討伐奸惡,以安大晏社稷。”

    那一日,北平府万民空巷。

    老百姓燃鞭炮,送行裝,捐糧草,沿途歡呼。

    歷史性的一戰,硝煙已經散去,但歷史的巨輪轉動到,趙樽與趙綿澤之間,已成不死不休之勢。

    那一日,沒有人會料到未來的國運,也無法預測趙樽起兵將會為南晏朝廷乃至整個天下帶來怎樣的滄桑巨變。但戰爭的烽煙已然點燃,趙樽的纛旗也已染血,再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南下的腳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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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迫與反迫!

    “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穿上棉。”

    在一連數日綿綿不絕的秋雨之后,八月的京師城里霧蒙蒙一片,像是被天生染上了一層白白的霜氣。中秋剛過,長街深巷、酒樓店鋪、妓坊茶肆中……人們已然罩上比甲,添上衣襟來御秋寒。

    通往正陽門的官道上,有几處低矮的路面。一下雨,便積成了水窪,行人紛紛避讓不已,偶有頑皮小儿從水窪中踩過,濺起黃漿污水,定會招來怒罵。

    這時,細雨中,一匹快馬從遠遠疾奔而來,嘴里高聲喊著“北平急報,行人閃道”,一連踩過好几個水窪,鋪了行人一身的泥濘,卻一字句告謙都無,揚長而去。

    可髒水濺了身,行人只驚叫一聲,卻怔怔的不敢發出一句罵聲——因為那個人是軍驛里的軍爺。這般作派,定是出大事了!

    驛使高舉文書,一路暢通無阻地從正陽門直到承天門,驚得無數的行人駐足觀看。

    趙楷正准備從承天門入宮。

    看見驛使冒雨馳來,微微蹙眉。

    “何事如此慌張?”

    驛使不認識肅王趙楷,卻認得他身上那一身親王袍服。愣了愣,他勒住驛馬,抹了一把額頭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的珠子,踩著馬蹬翻身下馬,大聲道,“啟稟殿下,蘭尚書八百里加急奏疏,晉王趙樽在北平府殺鄔大將軍,誓師南下,起兵了!”

    老十九起兵了?

    趙楷微微一愣,右手的拳頭情不自禁的握緊。與承天門兩側的侍衛們一樣,他一動未動,腦子里的畫面是北平府連天的戰火,還有北平永定門無數伏地的屍体。

    一種無形的血腥味,飄過關山万里,隨著驛使入京,彌漫在了京師這一片繁華里。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不過短短時間里,“晉王在北平府起兵了”几個字便如同一枚震懾力十足的火箭炮,把個平靜的京師城炸開了鍋。

    文武百官、王侯公卿打著各自的小算盤,紛紛入朝覲見皇帝,商討對策。可在這個緊要關頭,趙綿澤卻未召見任何人,只把呈上奏疏的趙楷單獨留了下來。

    “六叔,趙樽起兵造反,你可有意外?”

    意外麼?看著眸色溫和帶笑的皇帝,好久沒有被叫過“六叔”的趙楷緊緊抿了抿唇,思量片刻,方才道:“微臣並不意外。”

    頓一下,他瞄著趙綿澤的臉色,恭順地道:“微臣只是沒有想到,鄔成坤領三十万大軍,几近碾壓的人數,竟會這般輕易地折戟沉沙。只北平一戰,便折損過半,毀了一世英名,還丟了自家性命……”

    “哼!”趙綿澤眯起眼睛,看向他肅然的面孔,“若換了是你,可會輕易落入趙樽的陷阱?”

    被他情緒不明的眸子一刺,趙楷緊張片刻,挺直的腰板微微彎下些許,拱手一拜。

    “回陛下,微臣雖自幼習騎射武功,但未曾上過戰場。對戰事亦是不甚了了。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即便鄔成坤不落入趙樽的陷阱,恐怕此戰也討不得好。”

    “荒唐!”

    一聲低呵,趙綿澤像是怒了,猛地甩開了袖子。在御案上的擺件“乒乒乓乓”的撞擊聲里,他冷不丁轉頭,一眨不眨地盯視著趙楷,冷冷一笑。

    “你們人人都敬他,畏他,可朕卻是不信,趙樽他真就長了三頭六臂?鄔成坤不過是犯了得意忘形的老毛病,輕敵貿進,中了他的詭計。若是他集中三十万大軍之力進攻北平,即便是用踩的,也能把區區數万晉軍踩死……”

    趙楷喉嚨狠狠一滑。

    他雖然沒有打過仗,但兵書和戰例卻看過不少,非常清楚治軍打仗不是單靠人數占優就能取勝的。在正面戰場上,但凡有一方士氣低迷,外加戰斗人員折損嚴重,基本上人心渙散,要勝無望……依他所見,這一回,若不是蘭子安退至霸縣,就當時那個情況,誰也不敢保證事情會不會變得更加不可收拾,三十万大軍會不會都填了老十九的胃。

    看著趙綿澤,他張了張嘴,想說。

    但權衡再三,到底沒有辯解。

    很多時候,居于万万人之上的皇帝,聽多了恭維的話,未必喜歡再聽真話。尤其是現在,趙綿澤明確在氣頭上,心里焦躁,不喜他長趙樽的威風也是有的。

    他不說,趙綿澤卻發現了他的躊躇。

    “六叔,有話直言無妨。”

    趙楷猶豫了一下,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轉而道:“微臣想說,如今鄔成坤陣前被殺,北平府首戰告負,趙樽南下已成定局,朝廷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微臣願意效力軍中,領兵北上,為陛下分憂。”

    趙楷雖說是一個庶出皇子,母家也沒有實力,但其能文能武,個人能力在洪泰帝的眾多儿子里面,得推為佼佼者。是以,當初洪泰帝培養他輔佐趙綿澤,便是基于這點考慮……

    只可惜,與他事先的猜測一樣,趙綿澤深深看他一眼,便溫和地笑著拒絕了。

    “六叔不必太擔心。趙樽北平起兵又如何?區區數万人,能成什麼氣候?難道朕還怕了他不成?反之,這皇城防務干系到國体氣運,天子安危,這才是重中之重,帶兵打將那種苦差事,不必勞煩六叔了。”

    趙楷眸子里的光線,一點一點暗去。

    “多謝陛下体恤。”

    体恤是假,不放心才是真。趙楷有才,卻一生不得重用,屈居于眾多皇子之下,始終郁郁不得志。盡管他早就有領兵戰沙場為國建立功業的打算,可洪泰帝那時不用他,如今換成了趙綿澤,還是忌憚他——

    他是怕他變成第二個趙樽吧?

    趙楷垂下眸子,半躬的腰還未直起,卻聽見頭頂上傳來趙綿澤若有似無地一道輕笑。

    “朕是為了六叔的安危,想來六叔是明白我的。”

    “微臣明白。”趙楷硬著頭皮回答。

    趙綿澤滿意地點點頭,看著趙楷束發的金冠,心里的小久久卻是絞緊了許多。

    想當初,趙樽便是靠戰場上位,並得到無數人崇敬和愛戴的。一個趙樽就已經夠他頭痛,如果再加上一個趙楷,他如何制衡各方勢力?更何況,即便趙楷勝了,他取代趙樽,難道就沒有野心嗎?

    沉吟片刻,趙綿澤突地轉頭,重重喊了一聲。

    “張四哈!”

    “奴才在。”

    “定安侯今日可有傳話來?”

    “這……!”張四哈腦門上溢出一層冷汗,他諾諾著出了門,很快又回來,跪在地上,脆生生朝趙綿澤磕了一個響頭,方才道,“回陛下的話,定安侯傳了信儿來,說他身子還是未有痊愈,尚在侯府休養,估計數月之內,都上不得朝。”

    “啪!”趙綿澤猛地一拍桌子。

    “豈有此理!反了他了!”

    這陳大牛屬實是一個強種。從遼東被調回到京師述職,次日把趙如娜從東宮帶回了定安侯府之后,便開始稱病不上朝了。

    據探子來說,他除了偶爾會去一趟如花酒肆看看生氣,平常連侯府都不愛出。說好聽點他是在休養生息,說難受點儿,他這分明就叫坐吃等死。

    “好歹他也是長公主駙馬,這會子,該為陛下分憂的……”趙楷察言觀色,小聲建議道。

    趙綿澤笑了一聲,像是對他的話極為滿意。

    “張四哈,為朕准備便服,等見過臣工之后,朕要去侯府,看望定安侯和菁華長公主。”

    張四哈跪地,額頭貼在了地磚上。

    “奴才遵命!”

    ~

    趙樽起兵的消息便是深水魚雷,炸翻了在京師養尊處優的王公大臣們。

    當然,與趙楷的想法一樣,對于趙樽為什麼會反的問題,整個朝堂沒有一個人覺得意外。于他來說,事情逼到頭上了,他不反也是一個死字,拼死一搏到底還存有一絲希望。正常人都會這樣選擇。

    只不過,這些臣工並不看好趙樽。

    在他們眼里,趙樽一個小小的藩王,即便再會帶兵打仗,只區區數万的兵馬來說,想要造反,想要抗擊朝廷,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古以來藩王造反的例子,就沒有一個成事的。趙樽自然也不會例外。

    梁國公徐文龍雖以往力挺趙樽,但他是朝中元老,皇親國戚,大事當前,還是會遵從嗣位的皇帝為正統。

    聽著大臣們的議論,他冷冷一笑,上前道:“諸位大人把晉王想得好生低小。旁的事我不說,大家只需想一想,鄔成坤三十万人,是怎樣敗在他手上的,便不會這般盲目自大了。”

    呂華銘哼一聲,道:“梁國公的話有意思,這是想為晉王樹戰神口碑,還是想滅陛下的威風?哼,鄔成坤他為什麼吃敗仗?那完全是他自作孽。第一枉顧百姓性命,第二與蘭尚書不合,互相撕扯,造成內亂,這才是關鍵!”

    徐文龍啞然失笑,“依你之言,我們還在這里商議做甚?不如隨便派几個家丁去,便把趙樽拿下了?”

    呂華銘道:“梁國公為何非得頂杠?老夫只是就事論事,晉王外無援軍,內無糧草,靠那几万人,何時能殺出北平,殺入京師?真是好笑。”

    他話音一落,便大臣附合。

    “難不成他吹一口仙氣,便殺過來了?”

    “諸位不必憂心。俗話說,蚍蜉如何撼大樹?依我看,即便晉王有千般智,万般計,想要靠他那几万人南下,老夫也不是信的。”

    几個大臣一言我一語,說得煞有介事。

    徐文龍恨鐵不成鋼,拂一下袖子,黑著臉再也不吭一句了。于是乎,奉天殿上,文臣們個個都變成了智多星,化身為孫臏,發出了同樣的聲音,表示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晉王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分明是要取建章帝而代之,是為逆首,必須派兵誅討。

    趙綿澤為帝之后,重文輕武,在朝中,文臣的地位比洪泰朝時上升了不止一個檔次。所以,這些人自大心膨脹,實在看不上趙樽那几万人。

    更沒有人想過,朝中並無几個可用的高級將領,而軍中的中低層部將,有多少人曾經與趙樽一起打過仗?有多少人曾是趙樽親自統率過的部下?又有多少人對趙樽的武力和人品極是尊崇?還有多少將士會在他舉兵南下之時,選擇站在趙綿澤的身邊?

    輕敵,往往才是人心的大敵。

    若說一開心鄔成坤的輕敵算是正常思慮,那麼如今十几万大軍都折進去了,這些人還敢大言不慚的輕視趙樽,不得不令人覺得前路堪憂。

    看著殿上的大多臣工都滿不在乎的樣子,請功不成的趙楷默默地立在列班中,從頭至尾沒有再說一句話。

    文臣有領兵的理念,卻沒有領兵的經驗……

    這個江山,遲早折在這些人手上。

    “肅王!”金鑾寶座上,趙綿澤神色沉沉,突地點到他的名字,“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趙楷一愣,出列拱手,微微躬身向前。

    “回陛下,諸位大人所說皆有道理,臣無異議。”

    趙綿澤目光微微一暗。

    看著趙楷,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遲疑了一片,方才擺手讓他歸位,然后吩咐張四哈捧了他的御劍上殿。

    眾目睽睽之下,他親自擦拭了一下劍身,慢騰騰挽起龍袍的袖口,冷不丁拔出劍來,刺向自己的左臂。

    “陛下!”

    殿上無數臣工在低呼。

    “陛下,保重龍体啊。”

    更有太監搶步上前,要替他包扎。

    可趙綿澤卻阻止了他們上前,將滴著鮮血的左手微微抬起,任由那一滴滴鮮紅的血液落在明亮的地板之上,目光里帶著一種肅殺之氣。

    “從此大晏再無晉王,只有晉逆。”

    眾臣一愣,知曉個中意思,紛紛跪地接旨。

    “万歲万歲万万歲!”

    趙綿澤好像不知疼痛,看著滴血的傷口頓了片刻,方才令眾臣起身,吩咐道:“把劍帶給蘭子安,並傳朕旨意,令他集合軍馬,率眾抵御,勿讓晉逆踏出北平府半步。”

    說罷他還劍入鞘,把劍丟給張四哈,而爾緩緩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掃向殿中呆怔的大臣,嘴角不屑地揚起。

    “這京師城,莫說趙樽來不了,便是他真的來了,也有來無回。”

    ~

    一入夜,天更涼了,呵一口氣,都是霧。

    北平府的大戰拉開,四野九州都不太平,但是在定安侯府這孤清的一隅,卻顯得極為安靜而平和。

    一年多前就被趙綿澤奪了兵權賦閑在家的陳大牛,整日里“相妻造子”,忙著哄老婆,學認字,好吃好喝地傻活著,做他的長公主駙馬,心思如何旁人不得而知,但他的臉上,總歸成天都堆滿了膩歪的笑容。

    趙綿澤換上便裝入府時,陳大牛事先未得通傳,倒也不太意外,只是臉上那膩歪的笑意沒有了。

    該來的人,總是會來的。他很清楚。

    雖然天天閑居侯府里,但是他與趙樽一直有聯系。就在蘭子安的軍驛把消息傳遞到京師的同時,北平府來的信儿,也落到了陳大牛的手上。

    甚至,速度比蘭子安早上一步。

    知曉趙樽終于起兵,他哈哈大笑几句,啥事儿也沒干,一拍桌子連說三聲“好”,然后急匆匆去了如花酒肆,大灌了一場貓尿,歪歪倒倒地回家,卻被小媳婦儿堵住,好一番認錯才了。

    這會子坐在皇帝面前了,他耷拉著腦袋,酒氣還未散去,出口的聲音,也是含糊不清。

    “陛,陛下……您怎麼跑到俺家來了?”

    “侯爺!”趙如娜看他半醉半醒的嘿嘿傻笑著,毫無半點禮數的樣子,扯了扯他的袖子,暗示他一眼,趕緊恭順的給趙綿澤行了個全禮,方才道:“陛下深夜到府,不知有何貴干?”

    趙綿澤眉頭微微一皺。

    一句“陛下”,一句“貴干”,聽上去是禮數,實際上是生疏。自從那一次把她强留東宮,逼迫陳大牛從遼東返回,兄妹倆的關系便淡了不少。

    一言不發地掃了趙如娜一眼,趙綿澤在主位上坐定,瞄一眼侯府管家泡好的茶水,等張四哈先試過了,才又遣退了客堂上的下人,端起茶盞抿一口,溫和地一笑。

    “如今沒了外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禮了,你夫妻兩個坐下說話吧。”

    “陛下……”趙如娜躊躇。

    “我是你哥。”趙綿澤云淡風輕的看她一眼,“若是父王和母妃在,聽見你這般客套,該多難過?”

    趙如娜一愣,“是,哥哥!”

    說罷她拉著陳大牛便要入座。可陳大牛原本就倔,這會子喝了點儿酒,牛脾氣犯了,哪里能從?

    他反扯著她的手,一臉奇怪的瞪她。

    “媳婦儿,你傻了?那個是皇帝……俺一個土包子,咋能和皇帝坐一處,那不是要俺的老命麼?不不不不,不坐……俺還沒有生儿子捧香爐呢。死不得,死不得。”

    他一邊說著,一邊拼命擺手。

    趙如娜哭笑不得地扶著他,歉意地看了一眼趙綿澤,想了想,又柔聲對他道,“侯爺,這里沒有外人了。他是我的哥哥,你也喚一聲哥哥吧?”

    “哥哥?”

    陳大牛猛地瞪大一雙牛眼珠子,愣愣看她一瞬,喊了一聲“我的乖乖”,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媳婦儿你是在逗我吧?這個唇紅齒白的小白臉儿,分明沒有俺的年紀大,如何做得俺的哥?”

    也不知他是真醉得那麼狠,還是在借酒裝瘋,話還沒說完,便歪歪倒倒地上前几步,指著趙綿澤,大著嗓門哈哈大笑。

    “喂,勒個你,叫俺哥!”

    “……”

    趙如娜無奈地看著他,恨不得鑽地縫。

    平素陳大牛人品和性子都好得很,根本不嗜酒,今儿也不知發了哪股子瘋,跑去如花酒肆喝了個爛醉如泥……如今在皇帝面前也這般,真是讓她生生捏了一把冷汗。

    “哥哥,侯爺他平素是不喝酒的,量淺……”

    “你不必替他說話。”趙綿澤在陳大牛耍酒瘋的時候,臉上一直帶著不咸不淡的笑意,並沒有發怒的跡象,如今,自然更不可能生氣,“菁華,他醉得這般厲害,你讓人把他帶下去歇了吧。”

    “這……”

    趙如娜沉吟了一下。

    她知道趙綿澤來侯府,肯定是找陳大牛有要事,可如今陳大牛這般狀態,又如何能與他說得成事?

    想了想,她點點頭,喚了盧永福進來,把踉蹌不止的陳大牛扶了下去,方才親自為趙綿澤續了水,坐在他的下首位置上,輕聲問。

    “哥哥今日來,可是有急事?”

    趙綿澤放下手上的白玉茶盞,審視地看她一瞬,笑了笑,答非所問。

    “妹妹深居簡出,似是過得不錯?氣色好了許多,身子也養胖了。看來這門親事,沒有許錯。”

    想到這些日子以來與陳大牛兩個的恩愛,趙如娜面上微微有一些羞澀,倒也沒有隱瞞,“勞哥哥記掛了!夫妻兩個過日子,小磨小擦也是有的,你曉得的,我這性子,也不好相與,幸而侯爺能容我,也總是縱著我,倒是把我脾氣養刁了,多了些怪毛病……”

    聽她說起陳大牛便滔滔不絕,仿佛整個人的精氣神儿都變得不一樣了,趙綿澤眸子微微一眯,心思便又沉下不少。

    看來一個人快不快活,與他處在何種位置和地位沒有關系。與什麼人一起生活,那個人能不能與他相濡以沫,能不能像菁華說的“把她養刁了,還縱出起毛病”才是最緊要的。

    腦子里一個模糊的人影儿,再次浮了上來。

    几乎下意識的,他想到了北平府的烽煙,想到了那一個在烽煙中嫣然一笑的女子,想到她白生生的臉儿,尖巧巧的下巴,狡黠如狐的眸子,几分壞几分不正經的笑容……突的抬頭揉了揉額頭。

    “你能得安順,哥哥便放心了。”

    “哥——”順著他手指揉額角的視線,趙如娜突地怔住了目光,然后,她定神看著他,慢慢起身,湊過去又仔細瞅了片刻,驚詫了聲音。

    “哥哥,你,你怎的有白發了?”

    “白發?”趙綿澤目光一陣恍惚,“有嗎?”

    “有!”到底是至親的哥哥,血脈相連,趙如娜即便先前對他有一些怨恨,這會子也緩和了不少。心里如有棉花塞堵著,她眼睛濕潤了,輕輕伸出蔥白的指尖,在趙綿澤的額際拔了拔,哽咽了一聲。

    “還不止一根白發。”

    “哦”一聲,趙綿澤怔了怔,還是只笑。

    “沒事,你不必拔它。白發者智,沒什麼大不了。”

    趙如娜看著他的頭頂,緩緩收回手,半天都沒有吭聲儿。誰的親人誰心疼,這一刻她是真真儿的心疼趙綿澤了。

    人人都道做皇帝好,榮光万丈,高高在上,似乎整個天下盡在掌握,可誰又能知道做皇帝的苦?……權衡、權力、權位、權黨,權謀……一個個“權”字的背后,他哪里還是當初那個溫文爾雅的哥哥?

    鼻端酸酸的,若非趙如娜性子柔和,又把禮節視為價值觀之首要,恐怕得當場大哭一場不可。

    坐下來,她拿巾絹拭了拭眼睛,“哥,往后多愛惜著自己。那些奏折,看不完,你便留到明日再看,決斷不了的事,你便交給臣工們去處理……隔三差五的,休朝一日。你少忙活一日,這天它也塌不了。”

    輕“呵”一聲,趙綿澤面色怪異地看著她。

    “妹妹,這天儿,真的要塌了。”

    趙如娜微微一怔,“嗯?怎了?”

    趙綿澤目光沉沉地看著她,片刻之后,就像與妹妹在叨家常一般,他緩緩一笑,出口的話,竟是輕松無比。

    “十九叔在北平府起兵。咱趙家人,要窩里斗了!”

    耳朵里“嗡”一聲,趙如娜身子情不自禁一顫。

    這兩年來,從趙綿澤撤藩開始,她便天天祈禱,希望這一日永遠不要到來。

    可是,它終究還是來了……

    自此生靈涂炭,山河染血,一家人互相殘殺……到底誰能得到好處?

    緊緊抿住唇,她抽啜一口,嘆道:“哥,你便是不聽我的勸。那些慫恿你撤藩的朝中大臣,尤其是那個蘭子安,我怎麼覺得沒安什麼好心?你有沒有想過,你這登基不到兩年,一切未穩,實在太操之過急了。”

    趙綿澤素知妹妹是個心透剔透的人儿,尋常婦人看不出來的事儿,她都能一眼看穿。

    可是……她到底還是不了解趙樽啊。

    他笑,“你當真以為我放過他,他便會放過我?”

    趙如娜抿住唇,沒有回答。

    這個回答,她也回答不出。

    因為從小到大,她就從來沒有了解過她的趙十九。

    不過,她雖然對趙綿澤的所作所為,有太多的不贊同,可如今看到他與十九叔兵戎相見,不死不休,一種手心手背都是肉,卻沒有能力去化解的糾結,生生扼住了她的心痛。

    客堂里安靜了一會,兄妹兩個誰也沒有說話。

    有細微的風吹進來,外頭似乎又下起了小雨。窗外扶疏的草木在雨中朦朦朧朧,樹葉子也像受了驚叫,在涼風中瑟瑟發抖。

    好一會儿,趙綿澤長長嘆一口氣。

    “陳大牛這個莽夫,得了我妹妹,是他好命……可是朕要抬舉他,他卻這般不識抬舉,菁華你說,朕當拿他如何?”

    不識抬舉?趙如娜面色一沉。

    也便是說,他也看出來了,侯爺只是在裝醉。

    趙如娜緩了一口氣,突地一笑。

    “這便要看哥哥的了。這一回,還要不要拿我做人質,來逼迫于他?”

    趙綿澤眉頭一皺,不答,目光涼涼看她。

    輕輕挽唇,趙如娜唇角的笑意更為溫婉了几分,“哥哥,菁華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哥哥你,一個便是侯爺。若是因為我,讓你們誰為難了……菁華縱是万死,也難平心意。”

    一個“死”字,她說得輕巧。

    可聽出她話里的意思,趙綿澤卻登時僵了身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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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8:02 |只看該作者
第301章 侯爺撒嬌!

    大敵當前,趙綿澤朝中事務繁忙,並沒有坐太久。那一盞趙如娜親自為他續的雨前龍井都沒有喝到底,便起身要走。

    念及兄妹之間的種種和他目前的處境,趙如娜原本還想再多寬慰他几句,可想想自個本是個婦道人家,又是陳大牛的妻,實在沒有太多插嘴的立場,也就閉了嘴,默默地送他出去。

    兄妹二人邊走邊敘著話,剛邁出客堂的門檻,趙如娜便看到牆根處有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見到她出門,便縮入了牆角。

    雖然沒有見到人,但那件衣裳她卻認得,正是大嫂曾氏。

    “大嫂!”趙如娜喊住曾氏,臉上帶著笑,“出來吧。”

    曾氏聽得她的聲音,曉得被發現了,硬著頭皮從牆角出來,瞄她一眼,目光又不自在地望住了趙綿澤,哼了哼,有些緊張,又有些理直氣壯。

    “是娘讓俺過來瞅著你的,說俺大牛兄弟被灌醉了,你卻領了個野男人在屋里頭……都好久的工夫,還不出來,哪個曉得在搞麼子事?”

    這是趙綿澤第一次來定安侯府,除了趙如娜和陳大牛,侯府中的人基本都不知他的身份。加上他穿著便服,樣子斯文濕和,看上去就像一個生得俊俏的富家公子,誰能猜到他是皇帝?

    趙如娜看著曾氏仰著下巴,一副不服氣的樣子,笑了。

    “那大嫂的意思呢?是在搞麼子事?”

    換以前找到趙如娜的“把柄”,曾氏早就呼天搶地的驚叫起來了,可這兩年來,趙如娜長公主的架子越來越大,曾氏的底氣也就沒有那麼足了,只能一次次把老婆婆吳氏搬出來。

    “反正是娘讓俺來看著你的,免得給俺兄弟丟人。”

    “大嫂!”趙如娜等她說完,微微抿唇,側頭看向趙綿澤,“這是我哥。”末了,她見曾氏張開一張鱷魚似的大嘴卻沒有動靜,又笑著補充了兩個字,“親哥。”

    趙如娜只有一個哥,親哥更只有一個,那就是當今的建章皇帝。哪怕曾氏只是一個沒有見識的鄉野婦人,但在定安侯府生活了這些日子,基本常識也是曉得的。

    聞言,她腦子一熱,耳朵便嗡嗡怪叫起來。心道一聲“完蛋了”,那些從說書人嘴里聽來的關于皇帝的血腥段子便一個接一個的入腦。腳一軟,她雙膝跪了下來。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小婦人實在不曉得。”

    趙綿澤雙手負于身后,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皇家子弟的尊貴,加上久為皇帝的天子氣概,把曾氏嚇得不輕。可是不過瞥了她一眼,趙綿澤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完全漠視地別開頭,徑直離去了。

    曾氏愕然不已。

    她存著僥幸心理,覺得趙綿澤沒有怪罪于她,但久跟在趙綿澤身邊的小太監張四哈卻知道情況剛好相反——皇帝這是氣極了啊。

    張四哈伺候趙綿澤有些日子了,如今也算品出了一些門道,只要趙綿澤臉色一變,他便懂得他的心思。做皇帝的人,自然不屑與一個婦人計較,更不屑與她多說一句話,可皇帝心里有火氣怎麼出呢?自然得他這種太監來處理。

    重重“哼”一聲,張四哈叉腰走過去,抬腿給了跪地的曾氏一腳,怒斥道:“大膽賤婦,不僅對長公主無禮,還敢污言穢語觸怒天顏,你該當何罪?”

    張四哈其實也不懂如何處置下人,這台詞儿也是跟著戲文里學的,可他是趙綿澤身邊的人,出了皇宮也頗得体面,只一吼,便嚇得曾氏蒼白著臉,磕頭如搗蔥。

    “大人饒命,大人饒了小婦人一命吧,小婦人下次不敢了。”

    “下次,你他娘的還有下次?”張四哈狐假虎威,得了個中樂子,臉上更是得意了几分,鼻孔都快翹到天上去了,“甭論下次了,咱先把這次辦踏實。說來雜家也是一個大善人,你自行掌嘴一百,今日之事便做罷。”

    “大人……嗚……饒了俺……”曾氏呻吟不已。

    “掌嘴!莫非要逼雜家動手?”

    背后重重的“啪啪”聲傳入耳朵,趙如娜並沒有回頭。

    對于曾氏,她沒有太多的同情心,也沒有太多的惱怒。可看著她平靜的面色,趙綿澤臉色卻不太好看,一雙陰惻惻的眸子狠狠剜著他。

    “這便是他給你的幸福?連一個鄉野村婦也敢跳出來欺你,哼,你還真沒丟了我皇室長公主的臉,回頭等我騰出手來……”

    “哥哥。”趙如娜微微一笑,打斷了她,手指輕輕繞過纏在腰間的絛子,輕松的道,“他是護著我的。只要他護著我,這些不相干的人,說什麼又有何關系?”

    趙綿澤眼睛微眯,不動聲色的看著她,像是在思考。

    趙如娜俏臉一仰,目有柔光,看定他的眼,又道:“這世上之事,原本就沒有絕對的圓滿。上天已經給了我一個這般好的夫婿,若是再把我周遭的一切事情都變得如意順暢,那我得是多貪心才敢受得?此處有酸,彼處必有甜。我以為,恰恰是這些不如意,方才成全了我與侯爺的情分。而這些缺憾,也都是為了填補我與他的圓滿。所以,值得。”

    妯娌間的不和,對婦人來說,都是煩心之事,可趙如娜的言詞間不僅沒有半點心酸,聽上去反倒是有些慶幸。好像正是因為這些不幸才成全了他與陳大牛的姻緣似的。

    趙綿澤無法接受她的理念,卻又不好與她過多爭辯。

    看她良久,終久,他只剩一聲嘆息,領著過足了癮的張四哈和一群侍衛從側門出去,上了輦轎。

    定安侯府的門關上了。

    趙如娜怔怔地立了原處,許久方才往回頭。

    可她還沒有入屋子,便見綠儿無精打采地出來了。她的手上,拿著一張蘸濕又擰干的絨巾子,神色有些沮喪,看到她過來,似是驚了一下,方才曲膝行禮。

    “長公主回來了。”

    趙如娜看著她手上的濕巾,眯了眯眼。

    “侯爺呢?”

    綠儿紅嘟嘟的嘴抿了抿,半垂著頭道,“侯爺吃多了酒,醉得厲害,一直在床上喚著長公主,奴婢方才給他熬了醒酒湯,被他打翻了……拿濕巾子給他擦臉,也被他拒絕了……”

    原來如此!趙如娜看她一眼,接過她手里的濕巾。

    “去吧,重新打一盆溫水來。”

    綠儿唔了一聲,腳步如飛的下去了。很快,她打來了溫水,見趙如娜沒有要她留下來幫忙的意思,又默默地退了下去,從頭到尾沒敢再抬頭看趙如娜的眼睛。

    “也是個痴心的姑娘。可惜!”

    趙如娜喟嘆一聲,走到榻邊去,微微彎腰把手上的濕巾擱在陳大牛的臉上,一邊為他擦拭著,一邊儿好笑地道:“還在裝呢?人都走了。”

    “……俺腦子暈……暈……讓俺再睡睡。”

    陳大牛小聲咕噥著,亂七八糟地說著胡話,似是真的醉得不輕,腦袋一會左偏,一會右偏,就是不想擦臉。可趙如娜也固執得緊,不管他怎樣挪,那濕巾都往他臉上招呼……僵持了片刻,陳大牛像是受不住了,抓緊趙如娜的手,便把她拉過來靠在自個身前,不規矩的一陣亂捏。

    趙如娜咯咯笑了兩聲,趕緊摁住他的手。

    “真醉了?”

    “嗯”一聲,那貨還在咕噥。

    “醉得這樣厲害啊?那方才綠儿進來,你可是也這樣抱她摟她的?”

    “綠儿,誰是綠儿?”陳大牛半睜著眼,嘴巴伸過來與她親了個嘴,又難受得撫著腦袋哼哼唧唧,“俺只識得俺家娘子,旁的婦人一個識不得,除了俺媳婦儿……旁的婦人和俺娘圈里養的豬羊沒有分別。”

    “……荒唐!”趙如娜拍他的手,“怎的把人比著豬羊。”

    “你不也常把俺比著是牛?”

    “有力氣辯解,看來也不像是醉了。”

    “俺是真的醉了,頭好痛……媳婦儿,快給俺揉揉。”

    “痛也是活該,本就不吃酒的人,這般沒有節制,你不痛誰痛啊?下回再這般喝酒,看我還理不理你。”趙如娜一邊輕聲數落著他,一邊儿溫柔地擰了几帕子水,把他臉上擦干淨了,又起身把油燈拔得更為亮堂一些,方才緩緩在床邊坐下來,看著他緊緊閉著的雙眼,久久無言。

    陳大牛沒有動彈,也沒有說話。

    一個睜眼,一個閉眼。一個躺著,一個坐著,默默的僵持著,几乎霎時之間,原本輕松的氣氛,竟是變得有些古怪氣來。

    好一會儿,趙如娜扯過被子來蓋住他的身,幽幽一嘆。

    “侯爺,有什麼想說,便直說吧。”

    聽見她語氣里的酸澀,陳大牛喉嚨一鯁,猛地睜開了眼,“媳婦儿……”

    “嗯。說吧。”

    “你……怎知俺有話想說?”

    看著他英氣勃勃的濃眉大眼,還有那眸子里一閃而過的慌亂,趙如娜嘆了一聲,情不自禁地伸手過去,從他的眉梢撫到高高的鼻梁,雙手一寸一寸移動著,如同一個母親對待自家孩子那般,一雙美眸里全是柔情。

    “要走,今夜便是最好的時機。”

    “媳婦儿……我……”

    在陳大牛錯愕的目光里,她垂下頭,慢慢抽回手,背過身去,“我這便去為你打點行裝,此去北平關山万里,世道又不太平,那邊的天儿估計更為冷些……路上,你仔細些。爹娘這頭,我也會安排,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去吧。”

    說罷她沒有回頭看他,徑直踩著腳踏離去。

    “媳婦儿……”

    她的腳剛邁出一步,腰身便被陳大牛從背后勒住了。

    他坐起身來,緊緊圈住她,把臉貼在她的背上,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獨有的香氣——那一種他不論何時聞到,都能安心和快活的香味儿,慢慢地一嘆,把她的身子轉了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

    “晉王起兵,俺原先是有這樣的想法,可那也只是一時衝動,俺怎能讓你為難?……再且,俺又怎能拋下你一人,獨自留在京師,被人用口水淹死?”他很清楚,若是他跟了趙樽去造反,趙如娜得承受多大的壓力。

    “媳婦儿,俺太自私了,俺對不住你。”

    趙如娜定定看著她,微微一笑,面上平靜而溫和。

    “你沒有對不住我,你也不必擔心我的安危,哥哥他……雖然狠了些,但對我還是好的,我不會有性命之憂,你也不必受他要挾。”

    “俺曉得的。”陳大牛雙臂一緊,把她往懷里攬了攬,緊緊抱住,“傻媳婦儿,你真以為俺不懂啊?上次在遼東,他用你來威脅俺的時候,俺便曉得了,他不會真的為難你,俺即便不回,也不會怎的……但是媳婦儿,咱是兩口子,俺雖然想報答晉王之恩,卻更為在乎你……你對俺,也有恩情……從未有一個婦人像你這般對俺好過,得到你是俺的福氣,與你在一起,俺很快活,這些恩情,俺也是要用一輩子來償還的……殿下他想必也能原諒俺。”

    “侯爺……”趙如娜心窩里像被火爐給熨帖著,暖暖的,柔柔的,渾身都舒坦了,身子也軟了下來。她低下頭,緊緊靠在他的肩膀,“我趙如娜此生得遇郎君,縱是一死,也無怨尤。”

    “瞎說!”陳大牛雙目一瞪,扼緊她的腰,“說什麼死不死的?俺還好好活著,怎能讓俺媳婦儿死?”

    “大牛!”趙如娜喚他一聲,微微笑著,掰開他的手指頭,雙目柔柔的看他,“我不會輕易死的,我還未與你過夠這好日子,還未能為你留下一男半女,這遺憾未平,我如何舍得死?”

    重重一嘆,陳大牛曉得她的心思,大手順著她的后背,寬慰道:“媳婦儿,這事咱不急。你更別放在心上,儿女來不來是靠緣分的。他不來是俺殺生太多,積德不夠,與你沒有干系……”

    頓一下,像是突的有了些情緒,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握到唇邊,吻了吻她的掌心,難得柔聲的道,“俺是個死腦筋,這輩子認定了你,便是你,甭管有沒有孩儿,甭管再出啥事儿,也沒人能把咱倆拆散。”

    這人平素憨得很,很少對她說這麼多的“情話”,趙如娜微微一局,心跳加快,臉儿也有些熱。

    “可你若是不上北平,也會有遺憾。”

    “遺憾啥?”陳大牛嘿嘿一笑,“殿下做事素來滿打滿算,在他的計划里,估計就沒算上俺這麼個人。沒有俺,他照樣打勝仗,再說了,不還有陳景和元祐在麼?沒事的。好媳婦儿,趕緊去洗洗困覺了,俺看你這眼都熬紅了……”

    趙如娜看著他,吸了吸鼻子,心里頭有些發酸。

    “可是侯爺,你今晚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無事,反正這侯府有吃有喝,俺不走。嘿嘿!”

    他說得極為輕巧,可趙如娜既然喜歡他,自然也了解他。他十四五歲便入營從軍,一輩子都在沙場上摸爬滾打,得知趙樽起事,自然是熱血沸騰,恨不得扛上鋼刀就隨他上陣……若不然,從來不喝酒的人,就算要裝醉,也不會激動得一口氣喝了那般多。

    看她沉默,陳大牛“咦”一聲,把她摁坐下來。

    “不對啊,媳婦儿,你可是巴不得俺走?”

    趙如娜隨意地瞥他一眼,抿嘴輕笑。

    “是啊,巴不得呢,你走了,我才好去找小白臉。”

    她原本是開玩笑,可陳大牛卻重重哼一聲,把一雙濃眉皺到了一堆,“小白臉哪有俺好?俺疼媳婦儿,沒壞心眼子,虎背熊腰,能打能挑,關鍵是……”他咧嘴一笑,湊到趙如娜的耳根子上,“尋常男子,可有俺這般勁道的身板?戰上几百個回合也不喊一聲累?”

    “……”

    趙如娜看他越說越無賴了,兩頰臊得通紅,推了他一把。

    “不去便不去吧,睡了。”

    “好,俺來給你脫衣裳……”陳大牛說著便摟過來,往她的領口扯去,那力氣大得趙如娜都心疼身上這件才做好還沒下過水的秋裳了。

    這牛勁儿!她狠狠拍向他的手背,自顧自脫好了衣裳,躺在他的身側,故意板著臉嗔他。

    “我今儿累得很,別鬧我了。”

    “哦!”陳大牛怔了怔,有些失望,但還是把手搭上了她的腰,重手重腳地為她捏拿。

    這樣的活計他根本就不會,一開始,趙如娜有些想笑,可他是個肯鑽研的,漸漸的便掌握了一些力道,到還真有了那麼几分舒坦。

    她半闔著眼,舒服得哼哼唧唧起來。

    她哼得隨意,原也沒有什麼歪心思,可那單調落入陳大牛的耳朵里,卻似有千種風情,万般消魂,身子不由自主有了反應,哪里還受得住?可大抵是真的心疼她,除了替她揉腰,他赤紅著一雙眼,愣是沒有旁的行動。

    相處這樣久,趙如娜早已熟知他的性子。

    只看他的表情,她便知道他存了些什麼心思。心里微微一熱,她雙闔著眼,把身上搭著的被子推了開去,將只著小衣的身子擺出一個更為消魂的姿勢,半趴在枕上,臀儿微微撅著,嘴里的哼哼唧唧更是柔情了几分,聽得她自個都有些面紅耳赤。

    “侯爺,這里,這里也酸……”

    “嗯?這?”陳大牛鼻音濃重,身子都快爆炸了,可小媳婦儿不喊停,他也不敢停,小媳婦儿累了,他就算想要,也不敢亂動,小媳婦儿腰酸著,他也只能拼命忍耐,繼續為她捏著。只是入目那一波讓他遐想無限的嬌俏曲線,愣是讓他把自個捏得渾身上下都堅、硬如鐵了。

    “媳婦儿,這樣可好受些了?”

    “嗯,好受。”趙如娜看這麼惑他,他都不為所動,有些歇氣了。淺淺一笑,她從枕頭上側過半張臉,微眯著一雙剪水雙瞳,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是好受了,只不知侯爺可還好受?”

    陳大牛一愣,心髒怦怦亂跳著,猛地意識到什麼,血液頓時逆躥而上,在心窩子里一陣激蕩,激得頭腦發熱,冷不丁握開她白白的一雙小腳,便飛快地壓了上去。

    “輕點!嘶,我的腰。”

    聽得她悶悶的哼了一聲,陳大牛腰眼一熱,更是把持不住,中邪一般想要她,想讓她徹底地臣服于自己,不再生出那麼多捉弄他的小心思。

    ……盡管他也享受那些小心思。可這般的她,卻讓他沒有安全感,突然間就沒有了安全感。他壓在她身上,粗粗的喘著氣,訥訥問,“媳婦儿果真喜歡小白臉?”

    趙如娜被他這般扼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可捉弄之心,也更甚了,她呼吸不勻的推了他一把。

    “自然是喜歡的……”

    “顧懷那樣的?”不待她說完,陳大牛猛地扼住她的雙手,往她頭上按緊,另一只手也迅速逮住她的腰……

    “他有我好?嗯?”

    一道低呤,趙如娜大口大口喘著氣,不敢再與他強嘴,破碎的嗚咽聲在他的身子襲來時,變得更為柔媚嬌脆。

    “沒……侯爺好……在妾身這里,侯爺便是最好的。”

    “媳婦儿……”陳大牛心底的郁氣一消,長長吐出一口氣,興奮得更是血脈賁張,耕地一般的犁著她,嘴里呼哧呼哧著,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話來。

    “好,俺……俺曉得了。”

    “……”

    這頭不會說話的蠻牛。

    ~

    趙如娜的想法是對的,這天晚上不走,便真的走不掉了。戰事一起,京師城作為皇都自然戒備森嚴。不僅僅定安侯府,但凡與晉王趙樽關系密切的人,如大長公主駙馬府、誠國公府……無一不處不被趙綿澤的人監控,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傳入他的耳朵里。

    風雨飄搖的京師,連天的秋雨淅淅瀝瀝。

    第二日,趙綿澤便親自去了京郊大營。

    他此行沒有通知營中的將領,相當于微服私訪。

    要知道,鄔成坤在北平一戰失利,不僅僅損失掉了京軍中的精銳,更讓趙綿澤頭痛的還有一個問題——朝中真的沒有可以與趙樽抗衡的將領。

    原本陳大牛是最為合適的人選,他久經沙場,少有敗績,可攻可守,加上京軍人數上的優勢,只要他願意,絕對可以阻止趙樽南下的腳步。

    可他又如何肯配合?

    就算他肯配合,趙綿澤又怎敢用他?

    對的,趙綿澤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要用陳大牛。

    說到底,他比趙如娜想得更遠了一點。

    他昨夜去定安侯府,目的並非要用趙如娜讓陳大牛助他出征,只想退而求其次——用趙如娜來拖住陳大牛,不讓他北上。只要陳大牛不幫趙樽,便是讓趙樽少一員虎將。說得再難聽一點,陳大牛一人足可抵十万大軍,甚至可以關系到戰局的勝負。

    他去定安侯府,趙如娜必會以死相逼。趙如娜以死相逼,陳大牛便會更加的心疼她。有如此嬌妻在側,他又怎能舍棄她一人北上?

    正如他拿趙如娜無法一樣,陳大牛拿她也無法。

    利用自己的妹妹,他是万般不得已。可看到她與陳大牛兩個的情分,若是拋去建章皇帝這個身份,他想,他會替妹妹高興。陳大牛這個男人,屬實稱得上有情有義。

    當然,趙如娜永遠也不會想到,正是自己的聰慧,被趙綿澤給反過來利用了。

    趙綿澤是穿著甲胄,騎馬入營的。

    戰斗打響,便不容耽擱。調兵遣將也是當下的首先之要。只不過,集結隊伍確實也需要時間。在京畿一帶,原本有常駐京軍約五十万人。鄔成坤北上時帶走了約摸二十万,后來中途在天津衛一帶,抽調了地方軍十來万,組成了一支三十万人的大軍。

    三十万人討伐北平,趙綿澤原以為怎樣都足夠了。在他的估算里,几日拿下北平府,鄔成坤還可繼續北上,為他守住國門。

    三十万人啊,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北平府給淹了,正常人都不願意相信會輸的結束,可偏偏鄔成坤就這樣折在了趙樽的手里。

    趙綿澤非常的不服氣,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難堪。他恨不得親自領兵上陣,與他殺個你死我活,可如今,他不能衝動。而且,這京畿之地剩下來的三十万常備京軍,更是不能再輕易調走。這是他最有用的家當,不敢再輕舉妄動。

    所以,今儿一早,他便傳令下去了,從附近州府征調兵源。而做這些事,與籌備糧草一樣,同樣需要時間。

    在這個時間里,他要做的便是選一個能領兵的主帥。

    京畿大營里,趙綿澤去的時候,耿三友正在練兵。

    較場上,京軍列隊整齊,殺聲四處,呼嘯陣陣,看上去極是威風。趙綿澤靜靜地負手立于遠處,神色復雜地觀察了好一會儿,方才轉身,低低吩咐焦玉。

    “去,把耿三友叫到中軍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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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8:16 |只看該作者
第302章 情深必用

    趙綿澤宣了耿三友去中軍營帳,焦玉等一干侍衛便都在守在帳外,離帳十丈之內不許人靠近。故而,皇帝到底對耿三友說了些什麼,無人知曉。

    盡管皇帝離開京郊大營時,沒有任命下來,但心細的京營將士都猜測得到,耿將軍恐怕要得到大提拔了。

    這耿三原本是定安侯陳大牛一手舉薦上來的人,作戰勇猛,為人剛直,這些年也立過不少的戰功。但因了上頭有陳大牛,趙樽麾下又有不少的能人,這些年來他一直不上不下的在軍中熬著,飽不著,餓不著,頗有几分不得志的樣子。

    如今得了陛下親自召見,自然會不一樣了。

    ~

    撇開耿三友的紅光滿面不提,只說趙綿澤離開京郊大營,一回宮,便未像往常一樣去正心殿處理政務,而是難得地攜了張四哈去了烏仁瀟瀟的毓秀宮。

    在這之前,因時局緊張,趙綿澤有小一月沒有來過了。烏仁瀟瀟正清閑地在屋子里看書打盹儿,得了信儿,來不及打扮便大步出殿,見著趙綿澤邁過門檻,她趕緊福身行禮。

    “臣妾參見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趙綿澤神色復雜地掃她一眼,並未說話,徑直往內殿走去。烏仁瀟瀟一愕,不知他所為何事臉色這般難看,只有候于一旁,由著他打頭入殿,自個才慢騰騰地小步隨在身后。

    宮女泡了茶上來,趙綿澤便把人遣退了。

    看著烏仁瀟瀟神色不定的面孔,趙綿澤唇一彎,朝她招了招手,態度又緩和了几分,“愛妃過來,離朕這般遠做甚?莫不成朕是老虎,會吃了你麼?”

    烏仁瀟瀟面色微微一緩,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陛下說笑了,臣妾不敢。”

    “是不想,還是不敢?”趙綿澤溫和地笑著,牽過她瘦可見骨的小手,微微一用力,便把她拉到近前,仔細觀察著她的面色,笑道,“恭喜愛妃。”

    烏仁瀟瀟心一緊,“臣妾何喜之有?”

    趙綿澤微一沉吟,目光一眯,深邃了不少。

    “晉王在北平起兵了,難道你不知?不喜?”

    烏仁瀟瀟眉頭一蹙,“臣妾不知,更不喜。”

    趙綿澤看她眸子里的明滅,倏地莞爾,“在朕面前,不必强裝歡顏。說來,你與朕一樣,也是一個可憐人。戀他、重他、恨不得為他掏心……可他心里卻未曾有你。”

    烏仁瀟瀟垂著的眼皮,一動不動。

    趙綿澤笑問,“愛妃怎不說話?”

    烏仁瀟瀟眼皮眨得狠了,“臣妾不知陛下何意。”

    “你知。”趙綿澤緩緩笑著,略一側頭,看著窗明几淨的毓秀宮里簡單到極點的擺設,還有烏仁瀟瀟身上素淨得一襲白裳,笑容帶了一些嘲弄。

    “愛妃是大晏朝唯一的皇貴妃,整日這般穿著,也未必太素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朕駕崩了呢。”

    看她不答,他又笑:“都說女為悅己者容,這兩年來,朕就未見愛妃細心打扮過。今儿來之前,朕在想一句話,若是這天下、這江山、這龍椅、這皇城都換了主人,愛妃可會為他畫眉點朱,扮俏生媚?”

    從聽得趙樽起兵開始,烏仁瀟瀟的心髒便跳得很快。她不知自己是在擔心趙樽的安危,還是在擔心那個一定會隨了趙樽起兵的男人……在兩年的邊關生涯,他能不能活著回到京師?

    心惶惶然,如有鼓動。

    但趙綿澤在面前,且不知意圖,她不得不鎮定情緒,柔柔一笑,“臣妾已是陛下的人,自當為陛下畫眉點朱,扮俏生媚……”撩他一眼,她接著俏生生地道:“若是陛下喜歡,且稍坐片刻,容臣妾梳洗打扮……”

    “不必了。”趙綿澤抬手阻止了她,細細睨了片刻她身上几近純白的宮裝,皺了皺眉頭,目光便挪到她身側的一個花梨木的繡架上。

    繡架的上面,繃著一張顏色極為鮮艷的繡布。繡布上的繡圖還未成型,但兩只栩栩如生的鴛鴦卻仿佛活過來了一般,與烏仁瀟瀟身上的衣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沉下的眉頭挑高,他微微一笑。

    “愛妃何時繡得這般精巧了?”

    烏仁瀟瀟絞著手絹,輕聲笑道:“臣妾哪里會這些精細的活儿?不敢相瞞陛下。這鴛鴦是顧貴人繡的。這些日子,臣妾身子不好,顧貴人常來相陪,也教臣妾做一些繡活打發時日……”

    “打發”兩個字,對于趙綿澤后宮里的女人來說,是再恰當不過的詞了。

    這位年輕的帝王正當血氣方剛的年紀,並非冷血,自然也不會不臨幸后宮。可他一個月統共也只是為了完成任務那麼几次。更加可怕的是,屈指可數的几日,他都給了烏仁瀟瀟。

    故而大晏后宮,烏仁瀟瀟獨寵專房。

    有女人的地方,便有爭斗。一個受盡皇帝寵愛的女人,日子絕對不好過,更何況她是“獨寵”?

    可想而知,在后宮,她過得多艱難。

    一個月前,趙綿澤突然不來毓秀宮了,連同這位皇貴妃都受了冷落,如今一來,那些巴結的、想趁機見皇帝的妃嬪都不見了蹤影。除了顧阿嬌之外,連她的姐姐烏蘭明珠都不再與她親近了……

    這毓秀宮,當真寂寞的緊。

    一念至此,她呵一聲,又笑了。

    “幸虧有顧貴人常來,若不然臣妾的病,也不會好得這樣快。”

    她滿口對顧阿嬌的稱贊,可聽完她的話,趙綿澤目光一眯,卻冷笑出聲,“她倒是勤快。”

    這句話不知不褒是貶,烏仁瀟瀟猜不透聖意,不敢胡言亂語,只得含笑道,“陛下說得是,顧貴人是個勤快人。前些日子還為陛下做了兩件寢衣,臣妾吩咐阿納日收著,只等陛下來了再用……說來,她對陛下屬實是有情的,與旁的后宮嬪妃不同。”

    “哦”一聲,趙綿澤重重放下茶盞。

    “何謂有情,愛妃倒是說說。”

    烏仁瀟瀟淺笑道,“第一,臣妾受寵,旁的妃嬪對臣妾都是明面恭敬,實則怨懟。她卻是不嫌,不妒、不恨。第二,臣妾受了冷落,旁的妃嬪都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倒每日里來相陪。第三,她明明戀著陛下,可每每看見陛下過來,卻偏生躲開,就怕陛下以為她有心接近……”

    是以為嗎?趙綿澤暗哼一聲,涼涼掀唇,定定看著烏仁瀟瀟,似笑非笑地問:“這麼說來,愛妃也希望朕寵幸于她?”

    烏仁瀟瀟心髒一跳,猜不透他的意圖,不免有些緊張,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臉色。

    “回陛下,顧貴人花容月貌,勝了臣妾不知凡几……再說她原也是陛下的人,陛下寵幸她,是應當的。”

    “哈哈”一聲,趙綿澤突地開懷大笑。

    “有趣,當真有趣得緊!”

    烏仁瀟瀟不明白所以,抬頭望過去,這才發現他的神情分明就沒有笑。或者說,那笑容,也只有冷笑。

    “陛下,莫不是臣妾說錯了話?”

    趙綿澤緩緩收住笑意,目光冷厲一掃。

    “既然如此,我便遂了你們的意吧。”

    他簡單的一句話,聽得烏仁瀟瀟心驚肉跳。

    第一,他用了“我”字。這世間女子,他只在一個女人面前稱“我”,那就是遠在北平府的夏楚。

    第二,他用了“你們”,也便是說,這個稱呼里除了她烏仁瀟瀟,還包括了另外的人……很有可能,還是夏楚。

    可遂了意的又何解?

    烏仁瀟瀟緊張得眉頭都顫了起來,可趙綿澤卻像只是隨意一說,面上很快恢復了平靜,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愛妃,朕寵著你,為了什麼,你知。朕如今不寵你了,又為了什麼,你更知。”

    烏仁瀟瀟面色難看的盯著他。

    他卻冷笑,一雙眸子稚子般戳著她的臉,“你于趙樽有救命之恩,有再生之德。可你猜猜看,他會不會顧及你一絲半點?”

    說罷他長袖一擺,起身大步離去。

    “擺駕梨香院。”

    ~

    梨香院這個名字聽上去有點風塵味儿,但它卻是大晏后宮的顧貴人顧阿嬌居住的地方。

    趙綿澤過去的時候,顧阿嬌正一個人默默躺在榻上抹眼淚儿,哀嘆自己可悲可嘆的后宮生活。

    兩年來,不論她用什麼心思,趙綿澤對她都不聞不問。兩年來,不論她使了多少手段,他也都一概視若無睹。

    她實在不明白了,論姿色,論容貌,論駕馭男人的能力,她完全不比他后宮那些女人差,甚至比大多數的女人都要强……可他寧願去寵幸別人,也不願對她多看一眼。

    這世上,果然有不愛美色的男人?

    當初楚七可不是那樣講的啊!

    “陛下駕到——!”

    一道尖細的公雞嗓子傳唱入耳,驚得她差一點從床上跳起來。一個兩年都沒有踏入過這地方半步的男人,為什麼會突然過來?

    顧阿嬌慌不迭地起身,原想要梳洗打扮一下,可聽見外間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曉得來不及了,只飛快地抹了一點頭油在手上,搓几下把亂發拂順。

    可下一瞬,看見鏡中蒼白著臉的女子時,她想了想,又下意識把几縷頭發扯下來,半遮了額頭,讓自己的樣子看上去更為憔悴。

    出了殿門,她低低福身。

    “臣妾不知陛下駕臨,未曾遠迎,望陛下恕罪。”

    趙綿澤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這一張臉,真白,比他見過的任何女人都白。

    即便這會儿白得沒有半絲血色,仍可堪憐。

    不得不說,是一個尤物,只可惜……他受用不起。

    “起罷。”

    天子一聲冷冷的“起”字,梨香院里便謝恩聲不絕。接下來,泡茶的泡茶,續水的續水,擦桌子的擦桌子,狗腿儿的狗腿儿,忙活得不亦樂乎。

    可趙綿澤顯然不是來享受溫香軟玉的后宮生活的。

    “罷了!”他低斥一聲,“你們都下去。”

    “是,陛下。”

    宮女太監們不敢多看一眼,后退著魚貫而出。顧阿嬌聽出趙綿澤語氣里的涼意,心里突突著,可不敢天真地以為他是來與她白日歡好的……

    “你的繡活不錯。”

    趙綿澤不輕不重的輕笑聲,嚇了顧阿嬌一跳。在他似諷似譏的目光盯視下,她覺得脊背上的冷汗快要濕透衣裳了。

    “臣妾粗手粗腳的,只會些皮毛,讓陛下見笑了。”

    “你會的,恐怕不止皮毛。”

    “陛下……多譽。”

    看她惶恐不安的樣子,趙綿澤笑道,“兩年前,你尚且知道利用竹竿粘蟬的法子,向朕通風報信,告之皇后有孕,並且懂得以此來向朕討恩典,得了這貴人位分,如今你在朕面前自謙,又有何意義?”

    聽他不溫不火地提及往事,顧阿嬌心里一凜,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只“扑通”一聲,便在他跟前重重地跪了下去,含著淚珠子,酸楚的低泣。

    “陛下明鑒,臣妾那時是受了皇后的恩惠……但臣妾是正經人家出身,雖與皇后要好,但屬實見不得她不守婦道還懷上他人孽種,無視陛下的威嚴……”

    “至于向陛下討這恩典,臣妾不為別的,只因,只因臣妾當年在源林堂初見,便深深仰慕陛下英姿,從此不能相忘,這才斗膽想要留在陛下身邊。別無所圖,只願能時常得見君顏,便此生無憾了。”

    此場景,此情深,換了任何男人都得心動。

    可看著顧阿嬌楚楚可憐的訴說衷情,趙綿澤卻一動也不動。甚至臉色都沒有半絲動容,一雙原本溫和的眼睛里,也不知何時換上了兩束冰刃,瞧得顧阿嬌膽戰心驚不已。

    “陛下……臣妾說得都是實情。”

    她嗚咽著,趙綿澤卻久久無言。

    好一會儿,在靜得微風可見的殿內,突地聽他一嘆。

    “你太小瞧她了。”

    顧阿嬌一愣,抬頭看來,“陛下何意?”

    趙綿澤冷笑道,“你以為你粘蟬那點小把戲,能逃得過她的眼睛?你以為那件事,她當真就半點不懷疑是你做的手腳?”

    顧阿嬌呼吸一窒,心跳登時漏了一拍。

    殿里靜謐著,似乎連呼吸聲都沒有。

    趙綿澤看著顧阿嬌青白不勻的面孔,眸子閃過一抹冷厲的微芒,“愚蠢的婦人!你再想想,她明知你背叛了她,為何還要加倍對你好?為何還要讓你陪嫁入宮?還有,為何你長得這般姿容,朕都不願碰你?你可有仔細想過?”

    三個“為何”一句比一句重。

    顧阿嬌又羞又惱,面紅耳赤,心思惶惶。

    若是楚七當真曉得是她做的,在她臨出嫁前的那段日子,她為什麼要一直為她調理身子,為她做什麼芳香理療,教她什麼媚惑之术,教她如何做一個討男人喜歡的女人……她那些行為,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想讓你勾引朕……”

    趙綿澤回答了她的疑惑,可轉瞬又是一聲冷笑。

    “可她也太小瞧朕……不,她太小瞧朕對她的情義了……這情,豈是你這種庸脂俗粉可憾動的?”

    這世上,沒有比當著面的罵女人“庸脂俗粉”更惡毒的話了。可趙綿澤是皇帝,顧阿嬌是他的嬪妃,他想說她什麼,自然不必顧慮。

    只可憐顧阿嬌,滿臉漲得通紅,那感覺如蚊在吼,鑽心刺癢,卻不能撓動,恨不得鑽到地縫里去藏著,擺脫這赤裸裸的羞辱。

    她想不通,楚七根本就不愛他,他卻可以把她當成是寶,甚至于烏仁瀟瀟,表面上對他恭敬,實際上也未曾把他放在心上,他仍然可以專寵于她,視其他女人的眼淚與悲傷如無物。

    世間男人,果然如楚七所說,屬“賤”的。

    興許她當初走錯了一步,進宮便不該去倒貼他。

    “顧氏——”

    她沉思間,突地又聽見趙綿澤淡淡的聲音。只不過,這聲音已然退去了尖酸與刻薄,變得溫和多情,就像先前那一句惡毒的話,根本就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臣妾在……”

    顧阿嬌雙眸帶淚,徐徐抬頭,吸了下鼻子。

    “不知,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趙綿澤緩緩勾唇,突地嘆息一聲,滿帶同情地看著她,“朕言語重了些!想來你也不容易,孤身入宮,對朕又有情有義,朕也不想薄待你……”

    他突然間的轉變,驚得顧阿嬌一頭霧水,卻也難抵內心的歡喜。她喜極而泣一般,手絹子拭了拭眼圈,搖著頭,又哭又笑。

    “臣妾不苦,能得陛下這句話,臣妾再苦都不苦了。”

    呵一聲,趙綿澤挑眉,一笑。

    “顧氏,你可願做朕的寵妃?”

    妃子?寵妃?心里“咯噔”跳著,几乎未有多想,顧阿嬌便重重點了點頭,一顆顆委屈的淚珠子,大滴大滴的順著臉頰滾下來。

    “嗚……臣妾願意。”

    趙綿澤笑了。

    看著她梨花帶雨的容貌,還有她身上那若有似無的淺幽香味儿,他好不容易才收斂住心神,朝她招招手,柔聲一笑。

    “過來,朕與你細說。”

    果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顧阿嬌知曉他有條件,不由緊握了手心,心里苦笑著,緩緩走近他,卻聽見他道,“你只需替朕辦一件事,辦好了,朕便可滿足你的心願。”

    這話如春風入耳,端得是柔情万丈。

    顧阿嬌想,即便是死,她也是願意的。

    ~

    京師城秋雨連天,天氣轉冷,北平府也遭遇了又一波冷空氣襲擊。夏初七坐在晉王府的屋子里,雙手來回搓著,有一點想點暖爐了。

    北國的冬天快來了。

    戰爭也如火如荼的開始了。

    從那一日北平城大捷之后,北平府的周邊城鎮很快便被晉軍掃清。而北平布政使王卓之和一干北平的官吏,沒有想到戰事會這樣發展,急轉直下,原本的升官發財夢清醒了,當即在晉王府外等候,向趙樽俯首稱臣。

    可俗話說“慈不帶兵,善不理財”,趙樽為人雖然屬守禮數,迂腐了一些,卻不愚昧。他勒令王卓之放回了當初被“雙規”的晉王府眾多屬官,又溫和的施了“仁政”,讓王卓之等人繼續署理北平府政務。但是,卻又把他們的親眷請到了晉軍護衛營的一個家屬營區,讓人好生招呼著,只等戰事結束,方能一家團聚。

    這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得干淨利索,王卓之等人苦不堪言,還得繼續為他賣命。于是乎,北平永定門大戰之后的第三日,北平城又恢復了正常的秩序,而且馬卓之受了趙樽之令,還開倉放糧,以昭晉王恩德與北平府和樂。

    此一次,趙樽再次贏得北平稱頌。

    放出去的糧,遠不如收回來的多。

    有錢的地方鄉坤們,敬重趙樽為人,也為了保住自家那點家當和基業,紛紛捐資捐物,家有壯丁的百姓,也有自願把小子送到軍營打仗的。且不管是為了那每月按時發放的軍餉,還是真的為了奔前程,在這樣惡劣的亂世去從軍,就相當于送上了半條命,也必得趙樽有相當的人格魅力了。

    漷陰鎮的兵工作坊日日夜夜在響過不停。

    戰爭的炮火一點燃,這里便不再像往日那般閑適了。擴充了地方,擴充了人員,還是不夠使用。夏初七琢磨著,等北平府全域拿下,得在這北方重鎮找個好地方搞一個兵工廠,這樣又能提前讓大晏進入“工業化時代”,又能解決老百姓的工作問題,還能給晉軍增加源源不絕的后備力量。

    可她念著趙十九,趙十九卻再次拋下了她。

    不得不說,趙樽打仗屬于不按常理出牌。他沒有像旁人以為的那樣,直接率兵南下攻擊蘭子安所率的霸縣殘部,而是領了晉軍直奔北平府以北的懷云和密云,要取居庸關。

    臨去之前,美其名曰:“夫君在外,娘子坐鎮北平”,可他這般離去,卻不帶她,夏初七心里如何能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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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28:34 |只看該作者
第303章 吃吃吃吃吃!

    冷風驟起,吹皺万里山河。

    兵戈不絕,吞噬勝世人間。

    戰爭的硝煙蔓延在北疆大地上,在一片烽火連天的陰霾里,往南的大雁似乎也在聲聲嗚咽。沿途的小道上,山林中,不堪其擾的百姓紛紛卷鋪蓋逃生。

    趙樽過五關、斬六將,收割稻谷一般將北平府附近的城鎮一個一個納入了晉軍的囊中。可親眼看著形勢如此,駐扎在霸縣的蘭子安,卻未派兵增援。

    如此一來,初嘗大捷的晉軍,勢如猛虎,一路殺向北,所向披靡。又五日后,晉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襲了懷柔,一場攻城戰打下來,晉軍未傷半分元氣,守城的朝廷兵馬便開城投降了。

    再一日,晉軍兵指密云。

    勝利是必然的,只不過這一回上演得更加誇張。

    密云城的守將姓吳,在上次趙樽北伐時,吳將軍便是趙樽麾下的一名參將。他也是因得了那次戰役的封賞,方才被朝廷擢升為從四品顯武將軍,駐扎在密云縣城,以策應居庸關。此番吳將軍聽得趙樽起兵,勢如破竹,他二話不說就大開城門,跪迎趙樽,山呼千歲不止,還殺豬宰羊的歡迎晉軍入城……

    哭笑不得的晉軍在密云城大吃大喝了一頓。

    至此,尚屬南晏朝廷掌控的居庸關已危在旦夕。

    從北平城出師開始,一直到趙樽攻破懷柔和密云,晉軍的死傷人數還不足五百,但得到的降軍卻足有七八万之眾。

    也就是說,不過短短十來日,晉軍已從趙綿澤和朝廷大員們看不上的“區區數万人”,發展到了如今的十几万人。不僅如此,屢戰屢勝的晉軍之中,還有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鐵三角”——

    何謂鐵三角?

    一角為奇襲力驚人的紅刺特戰隊。

    二角為爆發力恐怖的泰安衛騎兵。

    三角為配備了先進火器的神機大營。

    硬件設施和軟件配備都有了,再加上趙樽原本的指揮能力、戰斗能力和他在軍中如同神一般的信仰存在,晉軍橫掃北平,其勢銳不可當。

    俗話說“做事的人不憂,等待人才愁”。趙樽征戰在外,每日忙碌著,也沒有空閑想多余的事情。而夏初七每日在家,卻不免心思恍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足無措的常常走神。好在有晴嵐的安慰、二寶公公的耍寶和小寶音乖巧的陪伴。若不然,她定然受不住。

    一日又一日。

    天越來越冷,她等得也越來越不耐。

    幸而,在趙樽離開北平的第十五日,一封家書終于傳入了晉王府。整整半個月了,這是趙十九第一次給她來信。

    家書是用信鴿傳來的,字儿卻是趙樽親自書寫的。每一個筆畫都帶著他一慣的風格——遒勁有力,筆走龍蛇,飽含堅毅。

    “算你有良心,還知道向領導彙報工作。”

    他信上所言不多,皆是大捷之喜。見此情形,夏初七懸了許久的心髒也終于落到了實處。她微微一笑,把字條在火上點著了,甩了甩,投入香爐里,淺淺眯起了眼,看那火苗閃動。

    晴嵐一邊替寶音的小狐狸梳著狐狸毛,一邊儿偏頭調侃她,“王妃,爺來的信吧?瞧把你開心的。”

    夏初七心里沉沉,卻還是眨巴眨巴眼,衝她一笑。

    “那是,必須的!”

    晴嵐抿唇,也跟著她樂,“爺打勝仗了?”

    夏初七點點頭,眉梢間又隱去了几分悵惘。

    “說起來如今是節節勝利,但這北平府附近原就沒有多少南軍的主力。據說居庸關屯兵二十万,那才是一塊儿硬骨頭,不好啃的。再且,居庸關外,有北狄,有兀良汗,他們雖然暫時未動,可誰曉得哪個時候會扑上來?形勢嚴峻啊,也不知他怎樣了……”

    晴嵐笑,“你就別操心了,爺就從來沒有打過敗仗。”說罷看她神思不屬,晴嵐又皺眉補充,“爺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府?”

    夏初七搖了搖頭,語氣沉下。

    “未破居庸關前,他不會回來了。”

    “這樣也好,等回來,你兩個便是小別勝新婚了。”晴嵐輕笑著安慰她,那意有所指的模樣儿,逗得夏初七嘴角微微一抽,想笑,又沒法子笑得出來,終是把面孔沉了下去。

    “好吧,為了小別勝新婚,我也修書一封。”

    她轉身在書架上取下狼毫,稍稍托了托額頭,便撫袖捉笑,在絹紙上“唰唰”寫上了几行字。

    “夫婿万里覓封侯,匹馬戰居庸。妾身百轉思無窮,紅燭照簾攏。一餉苦逼悶悶悶,思君念君可恨君……只道是:君若不來見,早晚變成白頭翁。”

    寫罷,她咬著筆筒,左右看看,甚為滿意。

    “晴嵐,咱寫得如何?”

    晴嵐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似是欲言又止。

    前面几句還像話,后面什麼“一餉苦逼悶悶悶”是個什麼鬼?可王妃的文字造詣她雖然不敢恭維,卻也不敢打擊,思考了一瞬,到底還是把胃氣壓了下去,違心地點點頭。

    “詞句清麗,大俗大雅,關鍵是情深意切,好詞!”

    “哈”的一下笑出聲,夏初七看晴嵐閃爍的眼神儿,就知道自己這首詞把她毒害得有多慘,心里得意了几分,也不拆穿她,只待紙上的墨跡晾干,便輕輕卷起綁在信筒上,拍了拍那只信鴿的羽毛。

    “去吧。”

    想想,她特地多叮囑一句。

    “記得啊,不要走錯了地方。”

    看著鴿子扑嚕嚕飛出去,原本坐在椅子上吃“驢打滾”的小寶音,扯了扯小狐狸白生生的毛發,嘟著小嘴巴,不愉快地問:“阿娘,為何阿爹又不要我們了?”

    小丫頭很在乎“要”和“不要”。在她跟前的人,就是要她的人,不在跟前的人,就是不要她的人。這一點她分得很清楚,可夏初七卻永遠無法與她解釋清楚。

    “爹有大事要做,你有你万能的娘陪著,行了啊。”

    “阿娘才不万能……沒有我阿爹万能。”

    “……”

    深吸一口氣,夏初七嚴肅的瞪她。

    “瞎說,你爹的本事都是娘教的。”

    “你吹牛!”

    小丫頭毫不客氣的拆穿她,目光露出一抹鄙視。

    前些日子,顏控的小寶音對于臉上不再貼假胡須的趙樽,明顯親近了許多,還大言不慚地聲明,她被她阿爹的美貌給征服了的。當然,小孩子也是最敏感的。在北平府,她看到無數人崇拜她的阿爹,她自己也特有面子,連帶著看趙樽也順眼起來。

    “阿娘!”大眼睛骨碌碌眨了一下,她道,“我們去找阿爹吧?偷偷去……”

    小丫頭可真敢想啊?

    夏初七黑了臉,拍她頭,“吃東西!”

    “阿娘!去嘛。”

    “不吃我給狐儿吃了?”

    夏初七作勢要把她的“驢打滾”丟給正在睡懶覺的小狐狸,這一下,唬得吃貨寶音“哇”一聲便吼了出來,整個儿扑過去,把她的手臂死死拽著。

    “不要!阿娘是壞人!”

    但凡與她做對的,都是壞人。這丫頭的價值觀也忒簡單了。夏初七哭笑不得,松開了手,把東西還給了她。見她如獲至寶般轉身藏起,她抿唇一樂,朝同樣在發笑的晴嵐使了一個眼神儿。

    兩個人走到邊上,她低聲道,“晴嵐……”

    “王妃不必說了,我是不會同意的。”

    不等她說完,晴嵐便打斷了她,豎眉拒絕。

    夏初七“咦”了一聲,偏著頭,不解地問,“你怎麼曉得我要說啥?”

    晴嵐哼了一聲,“曉得殿下要去攻打居庸關,你這不是心里癢癢了麼?可你是曉得的,如今外頭到處都不安生,誰也摸不准會發生什麼事,你不能這般大咧咧地跑過去。我可是向殿下做了保的,定要護你周全。”

    被她猜中心思,夏初七很無奈的搓了搓鼻子。

    “得了吧……我能有什麼事?”

    晴嵐挑眉直笑,“反正殿下不允的事,我不干。”

    夏初七望天,斜眼嗤之,“你到底是誰的人?”

    晴嵐看著她,突地莞爾,“陳大哥的人。”

    “噗”一聲,夏初七忍俊不禁,拿手去掐她,“不要臉的小蹄子,啥時候是他的人了?你是不是……”她頓住,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一邊撩晴嵐的胳肢窩,一邊笑道:“老實交代,你跟他是不是,嗯嗯嗯,啊啊啊,啪啪啪了?”

    什麼是嗯嗯嗯啊啊啊啪啪啪晴嵐不懂。

    她只是癢得受不住,邊跑邊笑。

    “我錯了,王妃饒了我,我是你的人,你的人……”

    “我可不敢要你,也要不起你……”

    兩個人打鬧一處,嘻嘻哈哈笑過不停。小寶音坐在椅子上,輕輕碰了碰腳下的小狐儿,一知半解地皺眉。

    “狐儿你看,大人都是瘋子。”

    ~

    北平府在入冬的這些天,一直在瀝瀝淅淅地下雨。細細的雨絲仿若一張朦朦朧朧的紗布,將這一座飽受戰火的城市籠罩在一層煙霧之間。

    入了夜的街面上,華燈初上,卻倍顯冷清,巡邏的兵卒一身甲胄,持槍持戟,面孔繃得威嚴而冷肅。雨中的路上,偶爾有几個百姓,似是抵不住秋寒,不敢多看一眼,便迅速奔跑著往家趕。

    這便是戰時的北平景象,低壓、緊張。

    戰時新規,一擦夜便宵禁。

    這會子,城門關閉了,不允許百姓出入。所以,一般沒有人會再往城門口來了。可這時,城牆上的守衛卻發現,遠處有一人一騎冒著雨點飛奔過來。那匹通体漆黑的馬儿極為矯健,那人身上的斗篷和蓑衣被雨水浸濕了,卻仍能顯出他健碩頎長的身姿。

    “開門!”

    那人還未走近,便低聲喝一句。

    城牆上的几個兵士都是剛入行伍,抽調上來的,還沒有經過大戰的歷練,看他那樣子,又被他一吼,心里不免一窒。

    莫不是南軍的人吧?

    一個小兵蛋子脖子一縮,便高舉弓箭質問。

    “何人鬼鬼祟祟?報上名來。”

    那一人一騎離得更近了,他人似是不怕弓箭,微微抬頭看著他,並不吭聲儿,目光陰冷得令人仿若提前進入了腊月,整個人被置于了寒冬之中,脊背上迅速地冒出一層一層的雞皮疙瘩來。

    他有些害怕,但拿弓箭的手,又緊了緊。

    “你再不說話,我便射你了?”

    那人還是沒有說話,慢吞吞地翻身下馬,牽著韁繩,走向那一扇厚重的大門,直到近了門邊儿,方才慢慢在雨中抬起下巴,望向城牆上的守衛,重重點頭。

    “下次不要墨跡,箭在手,你不射,就錯失時機。”

    守衛一愣,登時燒紅了臉,“你到底是誰?”

    那人聲音淡淡的,“我是趙樽。”

    “啊”的一聲驚叫,那兵士嚇得差點從城牆上滾下來。

    “你是……晉王殿,殿下。”

    “是。”趙樽緩緩從腰上取出令牌,往上方一抬,見那兵士似是不太相信的樣子,只得一嘆,“若是不信,讓你們陳將軍來見。”

    “……我信。”

    那兵士其實是見過趙樽的,雖然只是遠遠的一瞥,但對他還是有一些印象。之所以他一開始沒有認出來,還真是怪不得他,只因為這會儿趙樽的樣子太狼狽了。他一身濕透,頭戴斗篷,身披蓑衣,面容憔悴,臉上的胡子也沒有刮,看上去比那一日在永定門根本就不一樣。

    “砰——”

    厚重的城門打開了。

    兵士列隊兩側,向趙樽行禮相迎。

    可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絲不敢相信的詫異。

    晉王殿下怎會搞得這樣狼狽?

    本該在密云的他為什麼又會突然出現在北平?

    趙樽騎馬從中間而過,感受著他們的目光,不由暗自苦笑。一會儿回去,他家的小丫頭見他如此狼狽,又該看不上他了。

    可是,在那一些看上去輕松的捷報后面,只有親臨戰場的人才能知道,在那樣緊張的氛圍之下,吃不能好好吃,睡不能好好睡,氣候不好,連澡都沒地儿去洗……想要不變成野人都不可能。

    收到夏初七的家書時,他就像突然中了邪一般,心思上來,怎樣都控制不住。二話不說便策馬回奔北平,就只為了見她一面。

    明儿一早,他還要返回大營,准備進攻居庸關。

    正常人都清楚,在這樣的時候,他其實是不該回來的。但他也說不出為什麼,心里那一份念想太過强烈,强烈得他終是拋下了十万大軍,回到這個安寧的城市。

    能在戰前見見妻女,興許才能更好的發揮。

    他這般安慰著自己,在大街上放開了馬步,踩得“噔噔”作響,不多一會儿便到了晉王府。府上的門房見到是他,唬了一跳,隨即便面露喜色,想要進去通報。

    趙樽阻止了他。

    阿七和孩子在念叨他,他便給她們娘儿倆一個驚喜。

    得知夏初七這會儿在灶上,他沒有帶任何人,只一個人踩著被雨濕透的青石板,徑直往灶房而去。

    還未走近,便聞到一股子食物的香氣,還有一種獨屬于家的煙火味儿,淡淡的,輕幽的,十分好聞……他想,若是有朝一日再無戰事,四海升平,他與阿七,帶著他們的孩子,能如此平靜地在人間煙火里度過一生,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灶房里,小寶音在“咯咯”發笑,逗著小狐狸。

    “狐儿,跳高一點。跳高,給你吃。”

    “嗷嗷嗷嗷……”

    狐儿在驚叫,那聲音,聽上去與狗竟是沒多大的區別。

    “哈哈,狐儿跌倒了,跌倒了……”

    不知得了怎樣的樂趣,寶音又開懷大笑起來,“咯咯”作響的聲音童稚、清脆,也極為快活。這讓作父親的趙樽心潮澎湃不定,覺得能保護好她們的安寧與幸福,即便拿命去換也是值得的。

    “寶音,小心些,你抓到它的腳,一會它急了咬你。”

    又一道聲音傳入耳中,趙樽下意識的頓住了腳步。那聲音軟軟的,糯糯的,仿佛魔音一般,迅速卷起他心中的万般柔情。

    隔著一扇薄薄的窗戶,看著窗戶紙里面朦朦朧朧的影子,聽著窗戶里面的笑聲,他抬手摸了摸臉上的胡須,竟是沒有進去的勇氣。

    他這般不修邊幅的樣子,讓阿七和寶音看見,會不會介意?

    他要不要先回房沐浴,換一身衣裳再來?

    ~

    窗外有人站著,夏初七半點都沒有察覺。

    這個點儿,是她做菜時間。

    不管她情不情願,高不高興,自打“會做一百二十八種美食”的牛皮吹出去了之后,她就無奈地成了小寶音的御用廚子,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一界烹飪大師。炒、爆、溜、炸、烹、煎、燉、熬、煮、蒸,樣樣都來。

    如此,她把小寶音的口味也養刁鑽了。

    除了她做的菜,別人做的她都不肯賞臉。

    雖然每一次小丫頭把菜吃到嘴里,都會愉快地高呼“阿娘好棒,阿娘做的菜最好吃”,可是夏初七看著她那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子,總有一種被算計了的感覺。

    這姑娘到底是真的覺得她做得好,還是想整她?

    直覺告訴她,答案應該是后者。

    可想到寶音的年歲,她又覺得是前者。

    “唉——!”

    挽著袖子,她重重地揉著面團,嘆息不止。

    在灶上幫廚的兩個胖廚娘看她如此憂心,心尖子都擰緊了,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去問,“王妃,若不然您去歇著?我們兩個來做。”

    “不必了。”夏初七瞄一眼寶音,正巧碰上小丫頭“殷切”的目光,頓時淡了偷懶的心思,努了努嘴巴,小聲道:“你兩個給我打下手便成,諾,把那邊的豬肉洗淨了,剁成末,再去拿兩朵香菇來,切成細絲,細一點啊……”

    “噯噯,好嘞。”

    廚娘巴不得不來幫忙,還免得挨小郡主的說道。

    她們愉快地回應著,便各自去忙。可剛一轉頭,就看見了杵在灶房門口的老爺子——夏廷贛。那老頭儿花白著的頭發,稻草一般亂蓬蓬的頂在頭上,身上的衣裳也像是裹了一層泥巴,不太干淨,一副狼狽的樣儿,怎麼都不像王爺的岳丈。

    “噓——”

    大抵是看見夏初七沒有轉頭,也沒有察覺到自己,夏廷贛得意的笑了笑,朝廚娘使一個眼色,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我拿東西……不要告訴她。”

    他指了指夏初七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走到灶頭的盦籠邊上,掀開罩子,便身手利索地把盤子里一只肥膩膩燒雞拎了起來,然后,拔腳就開跑。

    廚娘一愣,看得大驚失色。

    “老爺子,您這是……做甚?”

    夏初七的耳朵聽不見,原本是不曉得的,可廚娘見鬼一般僵直著身子的樣子,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眼風一掃,她猛地轉過頭來。

    “站住!”

    夏廷贛身子一僵,認命地停下腳步,苦著臉轉頭看她。

    這些日子來,盡管夏初七每日都在為他理療,祛毒,相處也不少,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與她二人卻並不太親近,反倒與道常和尚好得很,整日里形影不離,像鐵哥們儿似的。

    不過,有了夏初七的調理,老頭儿的身子好了不少,人也長胖了,臉色更是白淨了許多。可他這會儿的樣子,看上去比沒入晉王府的時候還要凄慘,看得夏初七直皺眉頭。

    “爹,您老要吃東西,說一聲便是,干嘛偷偷摸摸的拿?”

    夏廷贛雙目一瞪,一只手拎雞,一只手撫著胡須便哼哼,“豈有此理,老夫何時偷偷摸摸?老夫是光明正大從門檻邁入,在盦籠里自取的。”

    這老頭儿的病好了許多,言詞也犀利了許多,看上去也似乎沒有什麼大毛病了,可他還是認不得夏初七是他的女儿。

    抿了抿唇,夏初七嘆一口氣。

    “是道常大師要吃?”

    像是被她說中了,夏廷贛點點頭,“大師說,立冬將至,人体虛寒,加之又是雨水時節,正該進補養身……嗯,圍爐吃雞最好。”

    “……”

    夏初七被他說得無語了,也對說那番話的道常大和尚無語了。且不說道常是一個“得道高僧”,如此嗜肉到底該也不該,就說面前這個偷雞的老頭儿,她也無法想象出他就是當初那個才能卓絕的魏國公。

    “你,是不是也要吃?”看她沉默不語,夏廷贛猜測道,把燒雞遞了過來,“那你撕一條雞腿去罷。”

    瞧著他的糊涂樣儿,夏初七哭笑不得,抬手揉額不止。

    “我不吃,你拿去吧,和道常大師好好圍爐吃雞去。”

    夏廷贛嗯一聲,拿雞的手停頓在空中。看著她,他怔了一怔,突地跑過來,冷不丁一把將她抱住,嗚嗚地哽咽著,另一只手卻不停在她的身上擦雞油。

    “女儿……我的女儿啊……”

    夏初七像被雷劈中了,僵硬著身子,怔忡不已。

    這是突然間就好起來了?她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扳開老頭子的手,凝著雙目問他。

    “爹,您這是記得我了?”

    夏廷贛重重點頭,“記得。”

    夏初七一愣,驚喜万分,雙手抓緊他的胳膊。

    “真的?我是誰?”

    夏廷贛眯了眯眼,一本正經地道,“雖然道常說,以前你與我曾做過父女,是有緣分的。可……若說你是我的女儿,我原也不肯相信。不過眼下,我要吃雞,你便給我吃雞,我也就肯相信了。我相信了,就勢必與你抱頭痛哭一場,認你做女儿。”

    “……”原來如此?

    夏初七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下手,眼神古怪地盯著他不作聲。

    夏廷贛嚴肅著臉,拍了拍她的手。

    “好了,我走了。”

    看著他一出門便加快了腳步,像后頭有鬼攆似的,夏初七揉著太陽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一個老的,一個小的,兩個吃貨……

    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唉!”

    這個老爹是廢了。

    暗嘆一聲,她繼續回到案板上揉面,卻万万沒有想到,這個她認為廢掉了的老爹,在愉快地拎起燒雞往外走時,卻在牆角的轉角處被趙樽攔了下來。

    “夏公!”

    夏廷贛微微一怔,看著面前穿著蓑衣的男人。

    “你是……?我不識得。”

    趙樽眸子微微一眯,盯著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壓沉了嗓子,“阿七雖然聽不見,但為免多生事端,還是煩請夏公借一步說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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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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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30:51 |只看該作者
第304章 只能對不起閨女了

    夏廷贛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婿頗有些意外,看著趙樽胡子拉碴的黑臉,他震驚了好一會,也不知究竟聽懂了意思沒有,終究垂涎欲滴地瞄一眼手上的燒雞,跟著趙樽到了書房。

    書房很靜。

    這些日子趙樽不在,几乎沒有人來。

    把老丈人請到主位上坐了,趙樽自行坐在客位上,揮退書房里伺候的人,一邊留意老丈人的表情,一邊道:“夏公,這里只有我和你二人,凡事不必忌諱,直言便可。”

    夏廷贛皺著眉頭抬手,像是想要聞一聞手上粘的燒雞味儿,可他的動作還未做完,大抵又覺得有損他的威嚴,終是清咳一下,放下手。

    “好,你要說甚?”

    看他繃緊了神經,趙樽微微一笑。

    “夏公不必緊張,就是隨便說說,比如夏公這些日子身子恢復得如何,都做了些什麼?”

    夏廷贛看著他洞悉力十足的冷眸,揪緊了眉頭,“身子還成,做了些什麼嘛……哦,老夫與道常那廝接連殺了十來日的棋,這廝都敗在了我的手里。可雖說他棋藝不如老夫,卻偏生有一副世上高人的嘴臉……”說到這,他又瞥一眼擱在手邊的燒雞,舔了舔嘴角,繼續道,“諾,便說這燒雞,左右都是吃下肚子,他卻可以說出七八種禪意來,頭頭是道。這一點,我便不如他……”

    也不曉得到底真傻假傻,夏廷贛面色正常的與趙樽寒暄著,臉上並無痴傻的表情,說出來的話也一本正經,但就是邏輯與此時的氣氛格格不入。

    趙樽面色淡淡地盯著他。

    一句又一句,他問得很隨意。

    可不論他問什麼,夏廷贛都能對話如流。聽上去像是問什麼答什麼,可每一句回答似乎都在答非所問。到最后,大抵是被趙樽問得煩了,他索性把燒雞拿過來啃了一口,方才咀嚼著不悅地道,“你這人到底是要吃燒雞,還是不吃燒雞?要說些什麼,就一句話吧,不像個爺們儿,虧得我閨女嫁給了你。”

    趙樽嘴皮一動,還沒有說話,夏廷贛卻像是突地像起什麼來,放下燒雞,雙目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對哦,你不是該稱呼老夫一聲岳丈大人?”

    說他傻,哪里傻了?

    說他不傻,可哪里又不傻了?

    若是換了旁人,肯定會相信夏廷贛真的意識混亂,神智不清。可是在趙樽看來,他在真真假假與虛虛實實間,玩得實在太過麻溜了,反倒不正常。

    正如他先前在灶房里認楚七做女儿,那神色分明是動容了,是認得出來的,可結果,他偏生找了那麼一個荒唐的借口。

    遲疑一瞬,趙樽微皺的眉頭打開了。

    “岳丈大人,與你敘敘京師的往事如何?”

    夏廷贛沒有抬頭,似是急著吃燒雞,又似是不想再與他墨跡,又吹胡子又瞪眼睛,不耐煩的擺手。

    “說說說。”

    趙樽道,“你是魏國公?”

    出乎意料的,夏廷贛毫不避諱,便重重點頭,“對啊,道常那個小老儿告之我了。”撩趙樽一眼,他又搖頭,“不過從他說的那些事情來看,魏國公這個差事儿也不是什麼好營生,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還不如我去做叫花子自在。”

    他說到“叫花子”時,還擼了一把亂糟糟的胡須,朝趙樽得意地挑了挑眉頭,那意思是……你說夠了麼?

    對他的瘋傻,趙樽卻似不以為意。

    他一笑,又道:“岳父大人可知過猶不及的道理?事情做過頭了,並非好事呀。”

    “嗯?”夏廷贛像是不解。

    對上他眼睛里的疑問,趙樽卻不向他解釋,話鋒一轉,冷不丁說出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陰山皇陵里的寶藏,魏國公可是知情的?”

    “什麼寶藏?!”夏廷贛像是著惱了。

    趙樽看著他,微微一笑,起身為他續上水,方才坐下回,捋了捋袖子,漫不經心地道:“真人面前不說假,岳丈大人不必再强裝了。”

    魏國公唇角一抿,狐疑看他半晌,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寶藏,寶藏……我想起來了!那個地下迷宮里的寶藏,不是你自己放棄的麼?哼,男子漢大丈夫,你切莫告訴我,你如今是反悔救我女儿了?”

    “我從來不做后悔之事。”趙樽云淡風輕地一笑,那微挑的眉梢里,浮動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意,“岳丈大人該知道,我指的寶藏不是陰山皇陵原有的寶藏……而是,當年你藏的寶藏。”

    夏廷贛面頰不由自主一動。

    “老夫不曉得你在說甚。”

    看他眸色沉了不少,趙樽唇角微微一牽,“你知道的。當年前朝敗退,往北逃竄,魏國公你奉旨追逃至陰山。有這事吧?當時末帝可是攜帶著朝廷的大批金銀珠寶……”頓一下,他像是解釋,又像在自言自語,“再說仔細一些,從回光返照樓里遁入一千零八十局的那一批寶藏,是元昭皇太后與太祖爺的陪葬之物。我說的,是前朝那一批。”

    夏廷贛愣愣看他半晌儿,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長吁了一口氣,恨恨道,“果然是道常那老儿誆我。他告訴我說,我是一個大忠臣……想想啊,大忠臣有了錢,肯定是要交給國家的。可如今照你這麼說,老夫分明不是忠臣,而是奸臣呢?”

    看著他眉飛色舞,又在裝懵,趙樽卻不動聲色。

    “是,你是忠臣。可忠臣也愛錢。”

    夏廷贛“喔”了一聲,點點頭,冷不丁又湊到他的面前,嚴肅著一張滿是褶皺的臉孔,“那你且告訴我,我把錢藏在哪里了?”

    趙樽微微眯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好一會儿,他掀開唇角,笑出了一個欠揍的表情來。

    “陰山。”

    “陰山啊!”夏廷贛像是沒有察覺他的戲弄,定定看著他,猛地揪了揪自個的頭發,感嘆道,“這腦子也忒不好使了。這般重要的事情都記不起來,唉!若是早曉得有那麼大一筆錢,我便早給了東方青玄,換一個自由之身了。”

    “年數大了,人昏庸,是常事。”趙樽附合的很快。

    可這分明不是罵他麼?夏廷贛一愣,差一點吐血,可最終還是咽了回去,眯著一雙老眼儿發笑,“是啊是啊,真是老昏庸了。你也別急,等我想起來把寶藏放在哪了,定會差人告之你的……”

    “不必了。”

    趙樽審視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夏廷贛心髒有一絲漏風,好一會儿,方才聽見他淺淺一笑,道,“藏寶之地我早已找到,就不麻煩岳父大人了。”

    找到了?夏廷贛睨著他,重重點頭。

    “找到便好,找到便好啊……”

    看他眼底抹過一抹不信,趙樽冷冷一哂,“就在一千零八十局的舍利塔殿下的地宮再下一層,也就是東方青玄父母枉死的地方……岳丈大人,小婿說得可對?”

    若說前面夏廷贛還能有一搭沒一搭的與他裝傻,到了此處,他便無法再裝下去了。因為那一批寶藏確實被他藏在那處,面前這個男人找他的事儿,若是僅僅為了寶藏,根本就沒有必要。

    他嚴肅了臉。

    雖然先前一直嚴肅,但這回,明顯是真嚴肅。

    “你怎會曉得?”

    趙樽看著她,頓了片刻,像是在回憶一般,喃喃道:“當年我與阿七進入皇陵前殿八室,曾經遇到過那批寶藏。那些寶藏在前殿八室的‘生室’,寶藏上面被下了致幻之藥,惹得夏廷德的人自相殘殺,這才讓我們得以輕松過關。”

    夏廷贛哼了一聲,“這算什麼理由?”

    趙樽抿緊了唇,目光有冷意,繼續道:“那一日再入陰山皇陵,你多次示警我便注意到你了。但當時並不能確定你是否真的沒有神智,因為人對危險,會有條件反射的記憶……可在塔殿艮位下沉,阿七和東方青玄同時失蹤,而我決定放棄繼續闖關之后,你極為緊張兀良汗兵士搬運東方青玄父母的遺骸。”

    “就算如此,你又如何能聯系到寶藏上去?”

    “不巧,我熟知機關,手上又有元昭皇太后的機關模型。從方位上來講,塔殿的方位,與前殿八室里的‘生室’是相連的,當時寶藏從生室消失,便是落入了此間。”

    看夏廷贛凝眉不語,趙樽笑了一笑,又接著道,“換了旁人,恐怕沒有這般大的本事,可以把大批的寶藏放在陵墓里,並且隨元昭皇太后的九宮八卦陣一起運轉,但魏國公夫人卻是人人皆知的大才之士,區區小事,想來難不倒她…”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夏廷贛似乎也不想再辯解。

    久久地注視著趙樽,他終是冷笑了一笑。

    “既然你都知曉,還來問我做甚?”

    趙樽看他不再裝傻充愣,微微一嘆,表情柔和了不少,“誰讓你是我岳父?自然是要詢問一下的。”

    夏廷贛冷冷一哼,表情再無先前的隨和,看著他時,一張老臉儿上布滿了涼意,甚至殺氣。

    “晉王殿下還是換一個稱呼得好。老夫可高攀不起皇室,也做不得晉王的岳丈。”

    趙樽似笑非笑,“可你確是本王的岳丈!”

    夏廷贛臉一沉,氣得就差拍桌子了,“你不要以為我和楚儿一般傻,會受你們趙氏父子的愚弄。趙樽,我夏府滿門的血債,我還沒有找你們趙家討回來,你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實話告訴你,我的閨女,遲早是要帶走的。”

    他冷靜的“帶走”兩個字,讓趙樽輕松的面色微微一變,“你覺得自己還是當年的魏國公?”

    夏廷贛面色有些難看,老臉甚至有些許泛紅,“這不都是拜你趙氏所賜!哼,我又如何能讓女儿跟你?”

    趙樽笑,“岳丈請勿動怒,我只是就事論事……你該知道,要帶走我的女人,可沒有那般容易。”

    聽著他這一句不溫不火的回答,夏廷贛原本的惱恨歇下,心思又活絡了几分。難不成,是這廝還沒有拿到那筆錢,想要用閨女來要挾他換取?果然沒有看錯,趙家父子沒有一個好東西。

    夏廷贛唇角掀起一抹冷笑。

    “好。你讓我帶女儿離去,我便想法子把那批寶藏給你。”

    他以為這般說了,趙樽即便不欣然應允,也應當有商量的余地。卻万万沒有想到,趙樽只是面色沉沉的看著他,輕松地搖了搖頭,

    “岳丈大人的好意,女婿心領,但不用了。”

    不用了是何意?夏廷贛無法琢磨他了。

    若是他不要寶藏,又何苦搞這麼多的過場?若是他要寶藏,為什麼又要拒絕?難不成他對楚儿還是真心喜愛?

    這些日子,他看得出來如今的夏楚不像當年那般單純天真甚至于有一點憨傻。但父女倆多年不見,他只當是楚儿長大了,懂事了,完全沒有往別處去想。如此一來,他更加不相信趙樽會真心喜愛他。在他心里,不過是為了他手上那一批寶藏罷了。

    一念至此,他眸子更涼几分。

    “那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有一件事,想要告之岳夫大人。”一瞬不瞬地看著夏廷贛,趙樽淺淺抿唇,一字一句道,“實不相瞞,因前方戰事吃緊,急需用錢,那時岳父大人又神智未清,女婿不得已,只能將那批寶藏先行取出了。”

    夏廷贛耳朵“嗡”聲作響,喉嚨登時凝了一口老血,“取了?”

    趙樽點點頭,“不僅取了,還用了。”

    夏廷贛喉嚨堵住,整個人都不太好了,“還用了?”

    趙樽再次點頭,“不僅用了,還快要花光了。”

    夏廷贛雙眼一瞪,像看怪物一樣的看著他,惱恨到了極點,就差挽袖子打人了,“既然你他娘的都取了,用了,還花光了,今儿找我來,究竟要說什麼?”

    見他雙目赤火,几近崩潰的樣子,趙樽這才笑了,“因為你是我岳丈大人啊?阿七說這個叫著……”拖曳著嗓音,他睨著夏廷贛,燦然一笑,補充了兩個字。

    “尊重。”

    夏廷贛愣愣呆住了。

    把人家的銀子取了、用了,還花光了,現在回頭來說“尊重”他,會不會太離譜了?想到自己被他誆得這樣深,尤其自家的閨女擺明被他賣了還在幫他數錢,夏廷贛就恨得不行。

    “這,這,這還真應了一句老話,會咬人的狗不叫。你比你那個猖狂的老爹……奸猾許多。”

    被岳丈比喻成了“狗”,趙樽胸氣也有些往上翻。但誰讓人家是他的老泰山呢?他花了人家的銀子,睡了人家的閨女,讓人罵一罵也是應當的。

    他好脾氣地點頭,凝目道。

    “岳丈勿惱,女婿向您賠罪。”

    恨恨瞪著他,夏廷贛就差老淚縱橫了。

    “你個王八糕子,聘禮都沒有,就敢叫岳丈?”

    趙樽瞥著他漲得通紅的臉,誠懇的一嘆,“岳父大人,如今錢都用到戰事上了……女婿的私房錢又被夫人管著,生活艱難了一些,等我手頭寬裕了,必會把聘禮補上。”

    夫人管著?夏廷贛心里好難了一些。

    但想到那個一毛不拔的女儿,他再次痛心疾首。

    “老夫還沒給女儿備辦嫁妝!”

    趙樽一愣,嘴角抽搐一下,“岳丈放心,阿七說不需要。”

    這閨女!太傻了。夏廷贛唉聲嘆氣。

    “老夫還沒有銀子養老。”

    趙樽看他說錢的樣子,甚至與阿七有得一拼,臉上的笑容不僅越發的溫和了,“岳丈您就放心吧,小婿總歸不會把你丟到山上喂野狼的。”

    “真是一失足成千足恨啊!不過,我閨女那時年齡小,識人不清,這樁婚姻又沒有經過父母之命,那便並不得准。哼!”

    咬牙切齒地說完,夏廷贛“騰”地從椅上站起。

    “看我怎樣收拾你!”

    ~

    偷了一只燒雞吃后,夏廷贛竟然病了。這一回他的病與往常略略有些不同,分明活蹦亂跳的,身子好得很,卻非得差人把夏初七火急火燎地喊了過去。

    夏初七與他的感情雖不算太親厚,但到底有父女的情分在。她拋下手頭的事,便小跑著過去了。

    可夏老頭儿除了唉聲嘆氣,問他什麼都不吭聲。不吭聲也就算了,他也不放夏初七離去,就好像爺儿倆的感情多好似的,非得留她下來敘話。

    夏初七哪里知道老爺子是在報復趙樽?明知道他回來了,想要給她一個驚喜,他偏生借病不放閨女離開。

    老實說,這報復的手段有些幼稚,但錢被人拿了,閨女被人睡了,居于人下的他苦于無法,也只能想出這一招儿了。

    可世上之事,就是那麼玄妙——人外有人啊。

    他幼稚,他閨女比他更幼稚。

    他歹毒,他閨女比他更歹毒。

    夏初七總覺得這老頭儿不對勁儿,可好歹問不出緣由來,她便被他纏得有些煩躁了,下意識的認為他是更年期綜合症發作。于是,她趁著為他煎藥的時候,放了一些安眠的藥材,讓他乖乖地睡了下去。

    夏廷贛英明一世,好不容易幼稚一回,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等他醒來,腦子里的第一反應便是,嫁出去的女儿,果然是潑出去的水啊。

    那是后話不提。且說夏初七放倒了老爹,這才一身輕松的返回自家居住的院子。可一路上見到的人,都拿古怪的眼神儿瞅她,愣是讓她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累死我了。個個都神經!”

    她自言自語著,捶了捶肩膀,先去寶音的房里看了看,見閨女已經熟睡得連她娘都不認識了,滿意地點點頭,又吩咐了奶娘几句,便徑直回了屋。

    屋子里的窗戶上,映著燭火。

    可等她推門一看,里面的人不是晴嵐,也不是甲一,而是冷面朝門的方向,一動不動端正而坐的趙樽。

    她“啊”一聲,吃驚得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得摔倒。不敢相信的擦了擦眼睛,她目光凝向那鐵塔似的一處——他黑了,瘦了,也憔悴了。可雖然這會子他只著一襲白色的中衣,身上更無半點華貴的飾物,卻仍然無法掩飾那一股子天生的尊貴與雍容。

    “趙十九!”

    大喊一聲,她眼圈一熱,直接扑了過去。

    “好家伙,你怎的跑回來了?”

    她抱住他,笑得合不攏嘴。可好不容易連夜奔赴回府想給她一個驚喜,卻被夏廷贛生生劫了道導致他一個人枯坐了兩個時辰的趙樽,卻沒有了給她驚喜的衝動,只低低“嗯”一聲,冷靜地回答,

    “收到你的家書,回來看看。”

    “啊哦,原來這樣啊,你吃過沒有?”夏初七沒有發現他的情緒,仍然滿心雀躍,“你等著啊,我這便去為你准備吃的……”

    “來不及了。”趙樽眸子緩緩眯起,淡淡看她一眼,撐著床沿便起身去拿衣架上掛著的盔甲與披風,一邊取下,一邊道,“我得馬上趕回去,明儿一早得拔營往居庸關。”

    大老遠的跑回來,屁股沒坐熱就要走?

    從天堂到地獄是啥滋味儿?夏初七体會到了。那感覺,像被人臨頭潑了一盆涼水。可她盼了他半個月,原就想念得緊,自然不會矯情地與他賭氣。見他要走,她咯咯一笑,飛快地抱住他的腰,把他手上沉重的盔甲取下來,笑盈盈地嗔他。

    “就算再急,說會話的工夫還是有的吧?”

    趙樽向來不是一個喜怒形于色的人,可這會儿臉上的情緒明顯不好,俊朗的五官繃得有些緊。可自家女人都這般挽留了,他怎麼也挪不動腳步。

    大不了一會儿路上腳程再快些。

    這麼想著,他便由著夏初七拉拽著他坐了回去,也由著她出門喊了晴嵐送來晚上熬的小米粥,還由著她大喇喇地坐在他的腿上,左臉一個吻,右臉一個吻,一句一個“想死你了”的訴說離別之苦。

    聽著她嬌柔的語調,他的心,也跟著溫和了。

    輕擁住她,他捻了捻她的鼻子,“不鬧了,我就是回來看看你和女儿。”

    “我知道啊。”夏初七吊著他的脖子,笑著眨眼睛。

    “那邊形勢嚴峻,不能耽擱太久。”

    “我知道啊。”夏初七再眨眼睛。

    “我稍坐一會,就得趕回去。”

    “我知道啊。”

    在她又一次笑眯眯的附合聲里,趙樽淺淺眯眼,不明所以地瞄她一眼,不經歷便撞上了她眸子里那一抹似是狡黠似是柔情又似是帶了某種期待的情緒。

    他嘴一抿,突地抱住她便往榻上走。

    “阿七可知道爺最想做甚?”

    夏初七“啊哈”一起,緊緊環住他的脖子,笑道,“猴急什麼?你先墊一下肚子。”

    “不餓。”

    看他來真的,夏初七急了。

    “喂,晴嵐該進來了。”

    “不怕。”

    “你不怕,人家晴嵐還是姑娘呢。”

    “不管。”

    “去,玩霸道王爺的招數是吧?”夏初七被他火熱的身軀壓在被褥上,身子又癢又麻,不由嘰嘰笑了起來。然而,她原本以為他猴急是為了干那事儿,哪里曉得,這貨竟是要搔她癢癢?

    胳肢窩告急,她哈哈不止。

    “饒了我吧……趙十九,我錯了。”

    “錯在哪里?”

    “渾身都是錯,哪里都有錯。”

    趙樽低垂著頭,瞄著她紅扑扑的臉儿,哼一聲,稍稍放開了她的身子,目光轉柔,低頭便在她額頭上貼了一下。

    “算你乖。”

    夏初七低聲一笑,主動伸手攬緊他的脖子,小意道,“前方戰事吃緊,爺專程回來看我,我卻在爹那里耽擱了時辰,我曉得你心里不舒服……好了,現在,馬上,眼下,姑娘我就補償你,如何?”

    她淺淺的呵著氣,氣儿里帶著香,香里帶著媚,媚里帶著暖,吹得他心神一蕩,五髒六腑都化成了繞指柔。

    黑眸一沉,他聲音微啞,“阿七要如何補償?”

    “一百兩的。”夏初七舉著一個指頭,朝他嘻嘻一笑,迎著他越發深邃的眸子,抿了抿干澀的唇角,又道:“不過你得先吃點東西,然后沐浴。還有,你還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趙樽一嘆——果然有條件。

    他就知道,沒有那樣的好事。

    “說。”他語氣有些沉。

    “我要跟你去密云。”夏初七雙目爍爍發光。

    “不行。”他冷哼。

    “為什麼?”她撒嬌,搖他脖子。

    縱是英雄男儿,也難逃女儿溫香。這樣子的阿七,讓趙樽有些不忍心拒絕。想了想,他眉頭一皺,拋出了殺手锏。

    “拋下小寶音一個人真的好麼?”

    “不好。”夏初七苦著臉,眼看趙樽挑高了眉梢,似是松了一口氣,她卻嘻嘻一笑,“但是還是得拋。寶音在王府里,會沒事的,沒有我管束,小丫頭指不定多高興呢……再說,我做了這麼久的廚娘,怎麼也得出去兜兜風吧?”

    她分明是擔心他的安危,卻說是去兜風。

    趙樽了解她的心思,卻不能贊同。

    “阿七,戰場上,沒有婦人……”

    又來了,分明就是性別歧視。夏初七磨了磨牙根,推開他的身子,嘟著嘴巴便要起身,“行,婦人反正沒有什麼用。那你的補償沒了,積分也給你清零。”

    看她這樣儿,趙樽忍不住低笑一聲。

    “阿七為何這般霸道,哪有說清就清的?”

    夏初七斜斜看著她,嘴里哼哼,“積分制是我訂的,難道你不知道什麼叫著最終解釋權?沒錯,這東西歸我所有。”

    說著她便要走,卻被趙樽扯住。

    他長臂一勾,緊緊裹住她在榻上翻了一圈,無奈地一嘆,便喘著氣把她壓在身下,呵呵低笑起來。

    “阿七啊……”

    嘆一聲,他撩開她額角的頭發,凝視了一會她秀氣美好的小臉儿,冷不丁將她重重摟入懷中,調侃的語氣里,夾雜著一抹該死的邪佞與性感。

    “為了這點福利,只好對不住閨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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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聽房

    陳景從城門口的哨崗下來,便急匆匆入了晉王府。

    踏著夜雨的淅瀝聲,他徑直往趙樽與夏初七居住的后殿而去。

    此時,外面雨點小了一些,但他身上還是染了些濕氣,腳邁上殿門的台階,他拍了拍衣裳上的水氣,猛一抬頭,便看見晴嵐拎著一個食盒,神色怪異地在后殿的大門口徘徊。

    陳景一怔,不解地皺了皺眉,走了過去。

    “晴嵐姑娘,你為何不進去?”

    晴嵐聽見他的聲音,像是受了驚嚇一般,僵著脖子回頭,那一張粉扑扑的臉儿迅速紅潤了几分,在檐下牛角燈籠的朦朧光線中,添上了几分嬌俏的色澤。

    “陳大哥,你莫要進去。”

    不待陳景反應,她便衝了過去,像是要阻止他,又像是不想他看見什麼,奇奇怪怪地回頭看了一眼房門,小聲囁嚅。

    “有事外面說罷。”

    不知她何意,陳景臉上閃過一抹驚訝之色。

    他來是找殿下的,要說的是正事儿,與她外面說什麼?

    難道是她有話要與他說?

    這般尋思著,陳景掃了晴嵐一眼,拱手道:“晴嵐姑娘,陳某聽守衛兵士說殿下突然從密云趕回府中,怕是有什麼緊要的事,特地趕過來見他……我,我回頭再找你。”

    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陳景的臉也有些燒燙。可是當他不好意思地越過晴嵐的身子,三兩步邁過后殿的門檻,進入內殿的范圍之后,入耳那一種壓抑的、低沉的、似呻似吟似痛苦又似快活的聲音,登時驚呆了他。

    殿下與王妃在里面?

    想到此,他的臉迅速發燙,燒得夠嗆。

    “咳!”

    握拳到嘴邊,他吸了一口氣,趕緊退了出來。

    可一轉身,就看見仍然拎著食盒站在那里看他的晴嵐。

    這些日子,陳景奉了趙樽之命留守北平,雖然與晴嵐也時時可能見面,但他的留守,肩負著整個北平城——包括趙樽的妻女的安危,他覺得責任重大,几乎不敢把絲毫的儿女情長擺在前面,心思都用在了防務上,所以,哪怕與她見面也只是招呼一聲,便又匆匆別過……

    如今,兩個人互望著,里面是趙樽與夏初七你儂我儂的情多聲,外面是靜悄悄的庭院和催動情思的細雨……在這般尷尬和詭異的氣氛里,他倆眸底的光線在燈火中跳躍著,臉上不免都有几分窘迫之態。

    “這飯……”晴嵐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提了提食盒,支支吾吾地道,“哦對,陳大哥,我……是來送飯的。”

    她想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門口逗留和徘徊,可是送飯送不成,也不必要久留呀?越想她越覺得自個儿剛才應該早一點抬步離開,否則也不會被陳景“逮”個正著,變得好像是她有心窺視殿下與王妃的房闈之事一般。

    不料,陳景囁嚅著唇,也解釋了一句。

    “我……咳,我是想去拜見殿下的。”

    看著他比自己還要窘迫的面孔,晴嵐“噗哧”一聲,忍不住笑了。

    她平常淑靜穩重,並不像夏初七那般愛笑,但是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彎彎的像天上高懸的月牙儿,聖潔而美好,尤其此處有檐下雨滴的映襯,那月牙儿里更添几分晶瑩,煞是好看。

    陳景一時怔住,呆呆地看著她,看著她越笑越厲害,他俊臉狂燒著,生怕打擾了里面內殿的兩只鴛鴦,也或許是生怕里面的兩只鴛鴦發現了他們,几乎是飛一般跑過來,一把拽住了晴嵐的手腕,在一臉的窘迫中把她迅速帶離了寢殿的位置。

    北平晉王府的面積很大,比之京師晉王府更為寬敞。

    從后殿而過,還有前殿。出了前殿,經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兩個人到達了靜謐無人的存心殿……一路上,陳景大步走著,喘著粗粗的氣息,一句話也沒有說。晴嵐比他個子矮得多,跟上他的腳步有些吃力,几乎是小跑著,心髒亦是怦怦直跳。

    與他一樣,她也沒有吭聲。

    兩個人逃命一般入了存心殿,陳景方才停下來。

    “晴嵐姑娘……”

    他喊了她的名,深邃的眸閃著奇怪的光芒,卻沒有下文。

    晴嵐如今的年歲在時下的未婚姑娘中也不算小,但她到底未經人事,也不諳男女之事的個中玄妙。她哪里懂得對于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來說,那樣臉紅心跳的場面和聲音是一種多大的刺激?更何況,此刻他的面前還有一個他喜歡著,也喜歡著他的姑娘在?

    “你……”她想問。

    “我……”陳景又想說。

    兩個人異口同聲,沒說完,又笑了。

    “你先說。”

    “你先說。”

    再一次的異口同聲后,誰也沒有先說,只是默默地對視著,那一種奇怪的情緒在奇怪的氛圍中就變成了一種奇怪的思維邏輯——誰也不敢再開口。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戀人那般,他們忐忑著,揣測著,緊張著,不知對方心思,又生怕自己的行為會讓對方不喜,于是只能謹慎地試探著彼此的情緒,那閃躲和猶豫的眼神儿,無意之中,也就把這個只有一盞氤氳燈火的存心殿描得格外曖昧。

    吁……

    聽見陳景的嘆息,晴嵐還未反應過來,他便突然上前兩步,猛地抱住了她,重重壓在冰冷的牆壁上……大抵是怕把她撞痛了,他剛壓上她的身子,突地一回神,又把自個的手臂橫過去,墊在她的后背上,然后把她拉入懷,緊緊摟住。

    這般孟浪輕浮的舉動,嚇壞了晴嵐。

    陳景給她的印象一直是沉穩的,隱忍的……怎會如此?

    她緊張得心髒都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了,可他並沒有更過分的舉動。他只是抱緊她,抱緊她,在黑暗的陰影里,抱緊她……也不知是剛才走得太急,還是他比她還要緊張,那呼吸聲粗重得帶著一種奇怪的尾音,敲擊在晴嵐的心上,卻久久都沒有平復。

    沉默,還是沉默。

    沉默里,只有兩個人的心跳聲。

    晴嵐紅著臉看他,可他的頭微微垂下,几乎落在她的肩膀上,面上的表情被燭火攔劫在陰影里,瞅不分明……這樣反常的他,讓晴嵐疑惑不已。她不知他到底怎麼了,只是覺得他身子繃緊著,像是在極力的忍耐著什麼。

    “陳大哥……”

    晴嵐有些心疼了。

    她遲疑片刻,慢慢抬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想安撫他。

    可入手的那塊肌肉緊緊繃著,在她撫上去時,甚至他整個人都定住了一般,駭得她大氣都不敢出。一時間,又是羞澀,又是害怕地低聲問,“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他渾身都不舒服。

    不……這樣溫香軟玉抱在懷,他渾身上下都舒服。

    陳景這會儿的心思很亂,很怪。

    除了當年在建平城救夏初七那一次,他一輩子都沒有這般抱過任何女子。但是當初抱夏初七與現在抱晴嵐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那時他顧著保護她逃命,也緊張,也心慌,也覺得心跳加速,但是並無半點旖旎的心思。可此刻他羞恥的發現,他對懷里的女子產生了一種本不該有的淫、穢心思。恨不得把她扑倒,就像以前在軍營中偷偷看過的風月小本那樣對她。似乎也只能對她做那樣的事情,才能稍稍緩解他心里的燥熱與焦渴……

    “陳大哥!”

    察覺到他身体的變化,晴嵐像是反應過來什麼,似懂非懂地臊紅著臉,她冷不丁推了他一把。

    “你,你別這樣。”

    她嬌聲入耳,陳景這才被當頭棒喝,驚覺過來,他冷不丁“噔噔”后退兩步,看著面前女子閃爍的眸子,呆住了。

    “我……”頓了一瞬,他突地抬手,在自家臉上摳了一個巴掌,再出口的聲音,沙啞,低沉,還有懊惱,“晴嵐姑娘,陳某一時鬼迷心竅,孟浪了……”

    晴嵐緊緊咬著下唇,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也有些懊惱。

    她並非矯情的女子,又無父無母,從來沒有期待過與他的婚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面前的男子原本也是她心心念念渴望著的人……為何事到臨頭,她卻推開了他?

    她的腦子里,下意識出現楚七的嘲諷臉。

    “小情郎啊,你看你,到嘴的肉不知道吃,活該你挨餓!”

    沮喪地捋了一下頭發,她不安地看著陳景,不知如何抒發此時的心情。只是輕輕抬起手上還緊緊握住的食盒,詭異的說了一句。

    “爺恐怕是吃不成了。你,你吃了嗎?”

    說到“爺”,便想到爺在做的事。想到爺做的事,便更添曖昧。

    陳景紅著臉,如何能說……他餓的不是肚子?

    輕咳一下,他說了聲“好”,便伸手去接。

    原本接一個食盒對于兩個身懷武藝的人來說,簡直是一件不可能發生狀況的事情。可偏生,狀況還是發生了。晴嵐定定看著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著晴嵐,兩個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恍惚,誰在走神,反正手剛一碰上,冷不丁她就放手了,他卻沒有接住,那個可憐的食盒“砰”一下摔在地上,無奈地發出一聲嘶吼“難道怪我麼”,便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啊呀!”晴嵐伸手想去撿。

    可她的腰還沒有彎下去,手就被他拉住了。

    她抬頭,未及看清他的臉,整個人就被他扯入了懷里。

    “晴嵐姑娘!”陳景把她緊緊抱住,覺得身上的涼意都褪去了,她溫軟的身子帶給他的是火一樣的熱量,讓他情難自控,好不容易才把持住內心的衝動,把頭深深地埋在她的頸子里,咕噥著道。

    “我會娶你的。”

    處了這般久,他從未說過“娶”字。

    這個時候說……難道他是想先與她有“夫妻之實”,在做承諾?

    晴嵐的心髒突然像失控了一般,怦怦狂跳不已。

    如果他要求現在便要求她睡覺,她是同意呢,還是同意呢?

    正在她小心肝儿糾結不已的時候,那個溫暖的懷抱卻突然沒有了,陳景重重扼住她兩邊肩膀,把她的身子從懷里扳出來,低頭看著她,一雙眸子閃著堅定。

    “你等著,等戰事結束,我便會明媒正娶你。眼下我們先各做各事,一起攜手為殿下的江山保駕護航,等殿下江山穩固,我們的前程與幸福……也會水到渠成。”

    他這句話不假。

    待來日,趙樽為帝,豈會少了他陳景的好處?

    只不過聽了這話,晴嵐的臉卻比先前臊得更厲害了。

    她要聽得不是這個啊不是這個。

    可是她能說麼?她不介意有沒有明媒正娶。

    其實從楚七那里,她不知不覺就接受了一些較為新潮的思想,其中有一句話印象最為深刻。楚七說,男女之間要想真正意義上成為骨血相連的親人,便得有夫妻之實。柏什麼圖一類的思想,只會把感情逼上絕境。

    “我走了——”

    陳景見她垂著頭不動聲色,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越發覺得自個儿今天晚上的舉動太過衝動,興許是人家姑娘生氣了。

    “對不住,是我不好,我,我還是走了!”

    又重復說了一遍沒用的話,他抬起手,原想要再抱一抱她,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到底還是沒有放下去,猛地閉了閉眼,轉身大步離去。

    晴嵐腦子一直在暈乎。

    直到看他離開了,受了他衣襟掃出來的冷風驚嚇,方才反應過來。

    “喂——”她還沒有表態呢,怎麼走了?

    陳景果然頓住步子,回頭看她,一臉緊張。

    晴嵐微微垂頭,含羞帶澀的壓低了聲音。

    “我願意。”

    ~

    存心殿里的光線很暗。

    看著里頭的兩個人各自離去,躲在門外的夏初七長長松了一口氣。

    “總算是願意了,可急死我了。”

    “……”趙樽不語。

    “丫要是再不願意,我便去幫她說了。”

    “……”趙樽瞥著她,像看著怪物。

    夏初七嘻嘻一笑,拉他手,“爺,咱走吧。”

    從寢殿出來要去馬廄,走存心殿這里最近。兩個人從寢殿里“偷吃”完再“偷跑”出來,也就必然會經過此處。但他們沒有想到,會在無意中偷聽到晴嵐與陳景兩個小儿女在談情說愛。

    被人偷聽,又偷聽了別人……這不是傳說中的緣分麼?

    外頭的細雨,在沙沙響過不停。

    趙樽牽著夏初七的手,往馬廄去,臉上有些不好看。

    依他的身份與性子,他是不屑于偷聽這種事儿的。可他不願意,卻抵不住夏初七有興趣……于是,他無奈的聽了房,也無奈的看了她興高采烈的“看了房”,心里這會儿還在別扭。

    “阿七,若是讓他們曉得我們偷聽……”

    “放心!”不待他說完,夏初七便笑著打斷了他,“他們不會曉得。”

    趙樽挑高眉梢,“為何這般肯定?”

    夏初七雙目像狐狸一般微微眯起,意態閑閑地笑著,語氣是說不出來的欠揍,“因為他們不會想到,晉王殿下……竟然會這麼快就完事儿了。哈哈哈!”

    一句笑聲,差點沒有把趙樽憋死。

    為了趕著回營地,這一回他確實是“速戰速決”了……可如今被他女人把這話說出來,似乎有哪里變了味儿?這不是嫌棄他不行麼?

    趙樽冷冷一哼,伸手勒緊她的腰,狠狠一掐。

    “等戰事結束,看爺如何收拾你。”

    “哈哈——”夏初七笑得更大聲了。

    她想起了先前看見陳景的話,實在忍不住暴笑。

    看來這戰爭,真是扼制了多少有情人的好事儿……

    ~

    不到前線,永遠不知前線真正的緊張是怎樣。

    夏初七與趙樽是在凌晨時分到達密云駐營地的。

    密云這個地方,地勢險要,是中原地區至遼東與漠北的交通要道,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的咽喉要地。故而,在這般緊張的局勢下,此時的密云城在夜色之下,仿佛被人為地籠罩上了一個枷鎖。

    趙樽大步進入中軍帳,還未坐下,各種情報便接踵而至。

    此處離居庸關不過几十里,而趙樽要攻打居庸關的目的也從來沒有半分掩飾。如此一來,一直在居庸關外觀望的北狄哈薩爾與兀良汗阿木古郎,在他拿下密云時,便都有了異動。

    如今的形勢,相當于趙樽、哈薩爾、東方青玄三足鼎立,中間夾了一個“餡餅居庸關”。而居庸關的戰略意義不容忽視——它是進入北平城的第一道門戶。而且,趙樽放棄南下,反其道而行,揮師北上拿居庸關,他的目的性在外人看來,便有些不清晰了。

    他若攻下居庸關,對于關外的北狄和兀良汗來說,該如何作為?

    與趙樽先前設想的一樣,斥侯來報,北狄哈薩爾昨晚連夜拔營,向居庸關靠攏三十里。與此同時,阿木古郎亦是從右翼向居庸關靠近,不多不少,也恰好三十里,像是說好的一般,與北狄共同進退,又像是與哈薩爾對峙。

    形勢,似乎更加微妙了。

    在他們的言談中,夏初七了解到一個饒有興趣的事儿——那個被三路兵馬“包圍”的居庸關,守將姓傅,竟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商人。

    這句話乍一聽上去有些矛盾,但其實並不矛盾。

    這傅將軍早些年得了些戰功,在坐鎮居庸關后,對邊疆的建樹沒見多少,但自己的家業卻越做越大,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居庸關的特殊位置,向關外的商人出售中原特產,比如茶葉、絲綢、鹽巴等等,又買入一些關外的毛皮、牛羊與馬,做中間商人,從中獲得高額利潤,這些年已然富得流油。

    “一個有家有業,富得流油的人,定然是不願意去打仗送死的。”

    待斥侯退下去,夏初七坐在帳中,輕聲給趙樽分析。

    趙樽點點頭,表示贊許。

    隨即,又反駁,“可形勢卻逼得他非打不可。”

    點頭“嗯”一聲,夏初七突地問,“居庸關有多少人馬?”

    趙樽道,“號稱二十万大軍,據探,僅十五万不到。”

    夏初七又道:“我們有多少人?”

    趙樽道,“號稱十五万,其實僅十万。”

    “……”

    敢情都是“號稱”,全是嚇唬人的?

    夏初七摸了摸下巴,瞥著他想了片刻,又問,“殿下可有想好攻城的良策?我以為眼下最緊要的不是如何攻打居庸關,而是如何處理北狄與兀良汗?而且,這二位兄台,怎樣的打算的,他們與趙綿澤到底有沒有串通一氣,可都說不清楚。”

    趙樽沉吟片刻,“那一日,我與哈薩爾長談過。”

    夏初七緊張地問:“結果如何?”

    看著她殷切的目光,趙樽回答得極為巧妙。

    “他還只是太子。”

    到底是趙十九,一句話便精辟地講明了要害。

    若是單論他們與哈薩爾的交情,確實不需要打便可言和,但是畢竟哈薩爾如今還沒有名正言順的繼位,成為北狄皇帝。而且,北狄有兩位公主在南晏后宮為妃,兩國之間又立在城下之盟。如今興兵,北狄助盟國剿滅逆首自是應當。更何況,北狄皇帝一直忌憚趙樽,多年征戰下來,北狄人也一直視他為仇,借此機會打他,豈非再好不過?

    先前居庸關未破,他們不好入關。

    可如果趙樽兵臨城下,拿下居庸關,他們便有了開戰的理由。

    私下交情暫且不論,一旦打起來,定然都會動用真刀真槍。

    血淋淋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夏初七揉著額頭,“為何一定要先取居庸關?”

    趙樽道,“鞏固北邊實力,修房還得先挖地基,何況顛覆一個朝政?”

    恍然大悟一般,夏初七眼珠子轉著,發笑。

    “明白了,咱這是開辟革命根據地。”

    “革命根據地?”趙樽對她這個新鮮名詞有些不解,但是他的接受能力很快,几乎不待她回答,他便猶自點了點頭,贊許看著她,“阿七好生有才,此句甚為精准,便是革命根據地。”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

    那不是她自創的名詞好麼?

    她笑了笑,並未解釋,而是握緊了趙樽的手。

    “阿七自是有才,不僅如此,我還會幫上你的大忙。”

    “哦”一聲,趙樽似笑非笑,睨她不答。

    她高高抬起下巴,“等著看吧,馬上可見分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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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31:39 |只看該作者
第306章 奇襲與意外!

    夏初七這些日子以來在北平養尊處優,把前世今生所有的韌性都用光了,懶散得像足了一只米蟲,但她一句“會幫趙樽大忙”的牛皮已經吹出去了,加上為了此事又和趙樽賭了一百兩銀子,她就必須為自己那一句話負責了。

    晚上一個人在帳中,她輾轉難眠。

    只睡了兩個時辰,實在耐不住,她打著哈欠起來了。

    喚了甲一來添燈油,又自個儿去灶上倒了一杯熱水泡上茶,她撐在腦袋想了一會,便坐在帳中簡易的竹凳上開始寫寫畫畫,中途扯掉好几張紙,一直寫到天見亮,她方才咬著筆杆子,歪著腦袋滿意地點了頭。

    她寫了多久,甲一就守了她多久。

    看她伸個懶腰起來捶肩膀,一臉得意的笑,甲一湊過臉看了看。

    “寫好了?”

    “寫好了。”夏初七瞄著他沒有表情的黑臉,下巴微微一抬,唇角揚得極高,“來,甲老板,幫姑娘我卷起來,一會親自面呈大將軍王。”

    “這便是你要給爺幫的大忙?”甲一看著紙上的簡繁体混合字,一張嘲諷臉上,滿是不敢相信,“我也與你賭一百兩如何?”

    “賭什麼?”夏初七摸著下巴,有了興趣。

    “賭你輸。”甲一斬釘截鐵。

    夏初七被他噎一下,臉色不好看了,轉過身來,她一只手指頭使勁儿戳向他的肩膀,語氣恨恨地道:“說什麼呢,說什麼呢?怎麼說話的你,你這個人到底會不會嘮嗑了。”她一直戳,甲一就一直退,一直戳到他退無可退了,她卻突地收手,笑嘻嘻地揚眉道,“行吧,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那我們便賭一賭。賭多少銀子?”

    “也是一百兩。”

    “輸贏都一百兩?”

    “是!”

    “去!剛表揚了你,你就沒誠意了。”

    甲一抿緊唇,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不懂麼?”像是看穿了他,夏初七意態閑閑的彎著唇,低低一笑,“你想想,趙十九是一頭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而我是一只純潔天真的小綿羊。我與他打的賭,本來就不公平,能不能幫上忙,輸贏都在他……你要參賭,自然應當提高賠率。”

    提高賠率?看著她狡黠的眸,甲一皺緊了眉。

    “你說。”

    夏初七一笑,抬手打了個響指。

    “這樣……一賠三如何?”

    甲一的眉頭不著痕跡的跳了跳,看著她志得意滿的小臉儿,萌生了退意。可想了想她紙上寫的內容,他又像有了信心,不輕不重地哼一聲,唇間擠出了一個字——好。

    天儿見涼了,出了營房,外頭便是白蒙蒙一片霧。

    昨天晚上又下了雨,不知從何處拂過來的風里,夾雜著一絲絲濕潤的雨霧,隨風入袖,冷得夏初七哆嗦一下,抱緊了雙臂。

    她拿著那份計划書,大步流星地往趙樽的大帳而去。

    戰事初起,為了晉軍全体男性同胞的身心健康著想,趙樽對自己的私生活十分節制。昨夜,他堅定地拒絕了夏初七要與他同帳而眠的請求,差人在離他帳篷不遠的地方另外搭了一個小帳,供她一人使用。

    趙十九的迂腐由此可見一斑。

    但他越是如此,夏初七心底卻越是待見他。

    一個有節制、講紀律的男人才管得住自己。

    管得住自己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她低低哼著小曲,入趙樽的大帳時,並沒有遭到帳外侍衛的阻攔。可大帳里頭除了趙樽之外,還有晉軍此次參與居庸關戰線的几個將領。

    “由一千五百名紅刺特戰隊員,化為五個小隊,每隊三百人,設隊長一名,負責小隊行動。五個小隊分頭對居庸關几個戰略要點進行不間隙偷襲……”

    趙樽看見夏初七進來,沒有停下吩咐任務的聲音,一只手在沙盤上指點著几個居庸關的戰略要點的位置,並對人員一一進行了細化,方才淡淡朝夏初七點點頭,又繼續道,“另,神機營派一支機動部隊隨行,配合先鋒營與紅刺特戰隊……”

    知曉他在布置攻打居庸關的行動,夏初七垂著眸子默默走過去,在靠近帳門的下首找了一個位置坐下,沒有打擾他。

    他一條條軍令在下達,在座的將領也紛紛領命稱是。

    “紅刺的五分小隊由老孟親自指揮,親自帶隊,另外再給奇襲的先鋒營補充一万新入行伍的兵卒,讓他們去歷練歷練。這些人沒有戰爭經驗,可在居庸關前提前埋伏,等關內守軍衝出來,再行襲擊……”

    老孟與負責新兵卒的劉參將互望一眼,齊刷刷起身拱手。

    “屬下得令!”

    趙樽又吩咐了几句,沉著臉看了帳內眾人。

    “諸位可有異議?”

    帳內響過齊齊得聲音,“回殿下,屬下等無異議!”

    “好!”趙樽沉聲說罷,摁著案頭站了起來,“諸位,南軍兵力與我晉軍懸殊極大,本王不說許勝不許敗,只願此役之后,諸位還活著,一起吃香喝辣。”

    緊張的氣氛被他一句“吃香喝辣”逗得輕松了。

    眾位將領哈哈大笑,胸中的郁結之氣登時舒緩了不少。

    “是,殿下——”

    “聽說昌平有家包子店不錯……”

    “他娘的,打了勝仗,你就圖吃個包子?”

    “那圖個啥?”

    “昌平有個妓館,里頭姑娘長得那叫一個水靈……”

    几個將領肩並著肩,向趙樽辭行后,開著玩笑出去准備了。夏初七等到最后一個人離開,才興奮地衝趙樽跑過去,一邊攤開手上捏得有些潮濕的紙卷,一邊笑吟吟有聲。

    “當當當當,看,這是什麼?”

    她的手指白皙干淨,指甲上略點蔻丹,線條極美,一根一根像白蔥似的在趙樽的眼前晃悠,嘴里也念念有聲,“這個東西叫著《晉軍戰時醫療保障應急預案》。趙十九,你曉得對于前線的軍人來說什麼最重要?保障最重要。這個保障不僅是吃喝,還在于他們的醫療以及受傷后的救治,之前大晏的軍中醫療制度太草菅人命了,咱們晉軍要與他們不同,必須要改革,才能帶領軍隊適應新的形勢。還有,解決了將士們的后顧之憂,便是給了他們生命的保障,給了生命的保障,才能增强軍隊的凝聚力和戰斗力……”

    她滔滔不絕的說著,一條一款,非常的細化。

    從傷病員的運輸與救治、藥物的供給與采購、醫護人員的業務培訓,戰場上醫官的應急反應,將士如何提高自救能力到軍隊疫病的防治,甚至于,還包括戰時軍隊飲用水的防毒等等,都有例舉,並注明了解決方案。

    不得不說,可行性非常强。

    但是,當她一個字一個字指著念的時候,趙樽似乎只注意到她白白嫩嫩的手指頭,根本就沒有聽見她說的話,以至于她說完了許久,他的視線還凝結在她的手指上,目光明明滅滅,一句話都沒有。

    丫的,對牛彈琴了?

    夏初七狐疑地皺眉,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趙十九,想什麼?”

    “嗯?”趙樽抬頭,看著站在身側的她。

    夏初七瞪他一眼,只差咬牙切齒了,“我問你呢,這個方案如何?要是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我們可以商量斟酌。”

    趙樽眸子一眯,點頭,“寫得很好。”

    得了他的肯定和表揚,夏初七頓時像打了雞血,興奮不已,“那是必須的啊,這東西我寫了兩個時辰,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成熟方案,可以運用到任何一種戰爭形態之中……”

    想到自己宏偉醫療保障計划,她說得神采飛揚,可趙樽聽完了,卻把她寫的“應急預案”緩緩挪開,然后把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搓揉了片刻,順手把她牽過來,慢慢抱在懷里。

    “阿七的想法很好,只可惜,目前無法實現。”

    時下的戰爭與后現代不同,雖然軍隊里都會象征性地配備一些軍醫,但人數相當有限。而且,受醫療條件的限制,一般能夠得到救治的大多都是輕傷員,即便是將領受傷,也基本就用草藥敷治。至于重傷員,只能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再說,在非信息化時代,根本就來不及在第一時間組織大量的人員救治,上了戰場,人人都知,性命交給天,只能聽天由命了。

    夏初七參加過上一次北伐戰爭,很清楚這一點。

    也正是因為清楚,她才心痛。

    有很多人,原本是不用死的。只要后勤醫療保障跟得上,他們都能夠得以續命。雖然戰爭是殘酷的,但人不應該殘酷,每一個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能多救下一個就是一個。她想,如果能把她寫的醫療應急預案推廣到全軍,一定會大幅度提高晉軍的作戰能力,也減少死亡率。

    然而,一番心血卻被趙樽澆了冷水。

    她愣了許久,方才壓著嗓子冒出一句。

    “為什麼?”

    趙樽眉頭緊鎖,執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因為錢,也因為人。”

    “我不懂。”夏初七的眉頭比他皺得更緊,“趙十九,如何治軍我可能不如你知道得多。但我以前也曾聽過一些軍事理論課,我以為,治軍不僅要嚴,還要仁。這個仁不是單指喊几句口號,而是對士兵真正意義上的關愛,踏踏實實為他們謀福利,對他們的生命負責……”

    “阿七!”趙樽打斷她,手指揉著額頭,淡淡的聲音里,添了一絲苦澀,“你的見解我明白,也贊同。但目前的條件達不到。我們這一場戰打下來,所需的耗費不僅僅是一個具体的數值,其中涉及到的人力、物力、財力,不是你能想象……人要吃飯,馬要吃草,將士的裝備、武器……無數人一年四季的衣物鞋帽,吃穿用度,沒有一樣不要銀子。我能做的,便是把錢用到最該用的地方。”

    最該用的地方?

    夏初七眼圈一紅,默默地看著他。

    一個受了重傷的傷員,利用價值基本為零。

    所以救治這樣的人,便是在浪費銀子。

    她曉得趙十九是這個意思,話聽上去有些殘酷,但往往卻是不得己。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個權衡趙十九一定比她想得明白。只不過,她到底來自現代社會,某些理念與觀念確實不一樣。

    好一會儿,她吸了下鼻子,終于妥協了,沒有再與趙樽爭辯,慢慢推開他的手臂,把案桌上的“應急預案”收起來,扯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我先放起來,等以后我們有條件了,再來實施。”

    趙樽一瞬不瞬地睨著她的臉。

    晨曦微醺的光線下,她的小臉儿布滿了一種朦朧的色澤,因了堅毅、因了善良、因了關愛……也添了一種不同于尋常女子的美……他心髒微微一縮,伸出手來,把她抱于胸前,輕聲安撫她的失落。

    “那個一百兩的賭,爺可以算你贏。”

    夏初七抿唇一笑,只是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不必了……”

    趙樽沒有想到她會不要銀子,神色一緊,正待發問,卻聽見她拖曳著嗓子,笑容滿臉的補充一句,“你只需把我輸給甲一的還上便是。對了,一賠三,三百兩。至于你欠我的,我便高抬貴手,給你免了。”

    “……”

    輸了也才一百兩,這樣就成了三百兩?

    趙樽無語地看著她,她卻拿著紙卷便轉了身。

    “晉王殿下,再會!”

    ~

    入夜時,居庸關內外,北風陣陣呼嘯。

    經了一整日的緊張籌備,趙樽手下的先鋒營、神機營的機動隊和老孟帶領的紅刺特戰隊一起夜襲了居庸關。五個小隊從五路出發,全力配合,打點及面,人數雖然不多,但几次小規模的有效襲擊之后,仍是擾得敵人吹胡子瞪眼,以為是大軍來襲。子時許,紅刺特戰隊一個小分隊,竟然繞過了關城,偷襲了居庸關的糧草庫。雖然糧草庫守衛森嚴,最終並未得逞,但還是給他們嚇出了一聲冷汗。而同時來自五個不同地方的襲擊,也讓居庸關守城將士在虛虛實實之中,不得不一次次疲于奔命地來回跑動。

    “殿下!殿下!”

    子時一刻,在離居庸關几十里的昌平城外,一個斥侯疾步跑來。

    “昌平城門已破。”

    那人低低的聲音里,有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鐘將軍請殿下軍令。”

    趙樽懸了許久的心,終于落了下去。

    “傳令居庸關將士,撤!大軍全力以赴,拿下昌平。”

    “是!”

    那士兵“噔噔”的離去,腳步聲像在踩一面歡快的鼓點。

    “殿下有令!全力進攻昌平。”

    “打,往死里打。”

    “殺啊!”

    “干他娘的!”

    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呼嘯聲,馬蹄聲,還有震天的炮響與兵戈陣陣……趙樽靜靜立了片刻,看著那火蛇一樣的火把往城中壓過,側過身來,緊了緊夏初七身上的披風,低聲一笑。

    “阿七冷嗎?”

    夏初七搖頭,“不冷。”

    打了一個愉快的勝仗,她如何會冷?

    沒錯,就在眾人都以為趙樽真的要奇襲居庸關的時候,晉軍的主力卻根本沒有到達居庸關,那五個小隊的特戰隊和先鋒營的將士,單單只是為了吸引視線和火力。晉軍的重兵,其實已在入夜時趕赴昌平,趙樽的目的,也是借勢攻下居庸關附近的昌平縣城。

    說來這樣的佯攻其實很容易被識破,趙樽那關外埋怨的一万人便是為了應付識破之后的危局所用。但是,居庸關的傅將軍也不知是經商把腦子搞傻了,還是真的不在意死活,他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完全被趙樽牽著鼻子走。

    一場奇襲勝利了,但死傷還是不可避免。

    不到天亮,戰場上便陸續有傷員送出來。几個隨軍的大夫忙得不可開交,夏初七沒法進行去第一線打仗,只能撿起了自家的老本行,為晉軍出一分力。

    她告別趙樽,直接去了營里為士兵包扎。

    在她看來,作為醫生,此舉很尋常。

    可是她一入營,對那些受傷的士兵來說,就是非正常的衝擊了。痛的人也不敢叫了,傷的人也不敢喊了,無數雙不敢相信的眼睛齊刷刷的看著她,似乎不能理解晉王妃為什麼會親自為他們治療。

    但如她所說,人心都是肉長的。

    一個“晉王妃”的名頭,加上“親自治傷”的噱頭,對晉軍的士氣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有的人感動得落淚,有的更是當場發毒誓要為晉王殿下效犬馬之勞,把生死置之度外……

    夏初七累了一天,但心里卻是說不出來的快活。

    救人,送醫,讓她心情極是美好。

    但一回帳,她給攤開手找趙樽邀功。

    “看見我的作用了吧?軍心大振有沒有?”

    這一點,趙樽不否認。

    雖然她起到的作用,也是他先前沒有想到的。

    帶她來陣前,他不過是不忍拂了她的意,可他的阿七就是有辦法……不管她有意還是無意,一句“晉王妃親自治傷”的話,經過口口相傳,在軍中已是人人稱訟,不僅沒有人覺得女人不該入營,反倒讓將士們感受到了晉王夫婦的親和力。

    “阿七好樣的。”

    趙樽輕撫她的頭,摸狗頭一般拍了拍,又笑著補充。

    “總算沒有浪費軍糧。”

    “……會不會說人話?”夏初七拂開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不和你貧了,我扒几口飯,過去灶上看看熬的湯藥。從今日起,我正式上任為晉軍醫療隊的大隊長。”

    “本王記得……紅刺特戰隊你也是隊長。”

    “怎的,我就想做隊長,上癮。”

    她翻了個白眼儿,嘿嘿一笑便轉了身,可她還沒有跨出門,突見一個斥侯匆匆來報,面上帶了一絲緊張之色,“殿下,急報。”

    趙樽點頭,“講。”

    那斥侯抬眼,看了夏初七一眼,有些遲疑。

    趙樽緩緩牽開唇,“說吧,她聽不見。”

    夏初七看著他戲謔的唇語,恨不得過去掐死他。可當兩個人已經可以好到把對方的痛苦用玩笑來化解,其實便是知曉對方不在乎,或者說是一種冷幽默式的安慰了。

    她偷偷朝趙樽豎了豎手指,略微換了一個角度。

    如此,便看見那斥侯說,“據屬下探知,北狄哈薩爾的使者,于今儿下午入了居庸關,與傅宗源有接觸,進一步的內容我們沒法探知,不過看情況,北狄會有所行動了……”

    居庸關發生的奇襲事件,終于讓北狄有行動了。

    接下來,兀良汗也會有罷。

    趙樽微微眯了眯眼,並未表態,只淡淡擺手。

    “知道了。”

    “還有一事!”那斥候扯了扯身上戰甲,扶正腰上沾了風塵的佩劍,突地皺著眉頭,又道,“……這個事儿,屬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夏初七覺得,這世上最無恥的話便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誰能經得起那吊胃口一樣的詢問?

    她急得很,鄙視的撇了撇唇,趙樽看見她的表情,唇角浮上一絲笑意。

    “當講,你便講,不當講,你便不講。”

    斥候一愣,被他的話逗樂了,入帳時一直緊繃著的情緒也松緩了不少。他咧著嘴一樂,“是殿下。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探子無意發現,這傅宗源真是一個怪人,大戰在前,他竟然沒有忘記做生意,就在北狄使者入城的當儿,他還接待了一個南晏的商人。”

    “南晏商人?”趙樽略一挑眉。

    “屬下要說的便是此人。”那斥候又瞥了夏初七一眼,方才道,“那人做男裝打扮,可還是被探子認了出來,她是個女子,更是南晏久負盛名的錦宮大當家的。”

    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唇,夏初七清晰的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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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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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借個人!

    “報——”

    昌平營地里,傳令兵按著腰刀大步進入中軍帳,往趙樽座前一拜。

    “殿下,兵部蘭尚書的使者到了。”

    蘭子安率兵駐扎霸縣已經有些日子了,可他除了跟著武將學練兵,跟著神機營的將士學習火器使用,一直未派援兵未出戰,像一個讀書的秀才似的,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對晉軍和風細雨,對南軍將士也是暖如春風,讓人摸不清他的底細到底如何。

    這些日子以來,南軍在晉軍面前的不堪一擊,早已讓南軍的將士萌生了怯意和退意,軍心渙散,怨聲載道,可偏生,這蘭子安的軍隊不同。他雖然一戰未打,卻有本事讓當時北平一役的這支殘兵敗將,像打了雞血似的,一直保持著旺盛的戰斗力,也成了如今北邊戰場上,最為有力的一支南軍隊伍。

    他未動趙樽,趙樽也始終未動他。

    兩個人就這般對峙著,蘭子安眼睜睜看著趙樽吃掉一個又一個的城鎮,都沒有動靜儿,如今就要攻打主戰場居庸關了,他卻派了一個使者來,目的自然不會單純。

    趙樽抬手,“請。”

    傳令兵應聲下去,很快一個美須男子便大步入內,抱拳行跪禮。

    “末將周正祥,參見晉王殿下。”

    兩軍敵對的你死我活之際,如此有禮有節,蘭子安果然與眾不同。

    不著痕跡地眯了眯眼,趙樽語氣極涼,“使者請坐。”

    “末將不敢——”周正祥沒有坐,甚至都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微微躬著身子,雙手戰戰兢兢地捧上一封書信,呈于頭頂之上,恭順道:“這是蘭尚書給殿下的邀戰帖。”

    邀戰帖在此時意味著什麼,趙樽心里十分清楚。

    如今北平一帶只剩下居庸關一場硬仗了。

    蘭子安邀戰,會邀哪里?——自然是北平城。

    他若是把大部分兵力都投入到居庸關來,北平城勢必兵力空虛。若是他不聚集火力,那麼居庸關這一塊硬骨頭就啃不下。十五万守軍加上已經磨刀霍堆的北狄與動向不明的兀良汗,如今還得再加上一個釜底抽薪的蘭子安……

    熱鬧了!

    趙樽冷哼一聲,朝周正祥瞄去,“告訴蘭尚書,本王自當應戰。”

    周正祥像是松了一口氣,緊攥的拳頭松開,但仍是垂著頭。

    “蘭尚書讓末將代為轉達他對晉王殿下的敬仰之情,他還說……若殿下肯應戰,便讓末將向殿下叩三個響頭,以示對殿下英雄氣慨的敬意。蘭尚書還說,這一次下邀戰帖,實在是情非得已,昨日他剛接到京師來的天子手諭和天子劍,只能代天行伐了。”

    這蘭子安等了這麼久,等的便是這一刻吧?

    分明就是想包餃子吃肉,分一杯羹,還是分美羹,卻說得這麼無奈,不得不說是肚子有貨的書生——彎彎繞繞多。

    趙樽冷冷掃著周正祥,不動聲色。周正祥也是一個行動派,說罷跪下伏身,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營中事務繁忙,末將這便請辭離去,殿下珍重。”

    看著他逃命似的匆匆離去,趙樽抿緊的嘴一挽。

    “周將軍且留步。”

    周正祥像被鬼扼住了脖子,整個身軀都僵硬了。

    好半晌儿,他才轉過頭來,一臉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汗。

    “殿下還有何事吩咐?”

    趙樽看著他臉上的慌張,目光微微一閃。

    “周將軍為何如此怕本王?”

    “不是怕,是,是……仰慕。”周正祥抬起袖子,拭了拭額頭上的冷汗,看著趙樽灼灼深邃的眸子,又拐彎抹角的補充了一句,“如今在北平府的地界上,何人不在盛贊晉王殿下的驍勇善戰?當然,末將麼……當年在金川門,便見識過殿下神武。今日再見,殿下威風不減當年,末將更是心生敬意,故而……故而惶惶。”

    像是剛知道他就是當年金川門之變的守將似和,趙樽恍然大悟般點點頭,全然接受了他的“敬仰之情”,唇角微勾,像是在笑,可語氣卻冰冷到了極點。

    “當年在金川門周將軍僥幸逃過一劫,但願這次還有那麼幸運。”

    打從趙樽起兵以來,一路橫掃北方戰場,勢氣如虹,每仗必勝,以致于好些守城將領,不等他發動全面的總攻,便豎白旗投降。這些周正祥自然都是知曉的,也是有心理准備的……可這一瞬,與他冷簌簌的目光一對視,他還是腿腳發軟。

    “……殿下,還望手下留情。”

    ~

    趙樽擺開了陣勢,居庸關的烽火就要點燃。整日在傷兵營忙碌的夏初七看不見那些針鋒相對的熱血畫面,卻可以感受到那股子戰場味儿——熟悉,冰冷,沒有具体的味道和形狀,卻可以讓人呼吸發緊,血壓升高,整個人都興奮緊張。

    自打趙樽宣布起兵,居庸關的城門便已關閉戒嚴。

    關里關外,除了持刀披甲的兵士,只有一些躲避戰亂的流民。他們趕著豬,牽著牛,背著包袱和小孩儿,不知道要前往何方生存。

    官道蕭蕭,人煙稀少。

    這已是夏初七第三天到這里等待了。

    她想找到李邈,可信卻送不進去,只能在這里守株待兔。

    瑟瑟秋風,入袖催涼。她站在風口上等了約摸一個時辰,官道上的馬車倒也是過去三四輛,卻沒有一個是她要找的人。

    搓了搓手,她失望地撇了撇嘴巴,回頭喊一聲跟在身邊便裝的甲一。

    “走吧,甲老板,我們回了。”

    “不等了?”甲一對她等待的舉動極不支持,語氣便略有嘲意。

    可夏初七只當沒有聽出來,笑吟吟的瞥他。

    “不是不等,是等不得了,傷兵營忙著呢。”

    輕“呵”一聲,甲一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繼續嗤她。

    “既知忙碌,何必浪費時間?如今守候,也能等得了人?”

    “那你就不懂了。”夏初七邊走邊摸下巴,一臉的意態閑閑,“守株待兔的目的,不在于逮住兔子,只在于讓兔子看見我。”

    “……”

    居庸關的大仗雖然還沒有開打,但小范圍的局部戰爭卻一直未停,短兵相接的結果,對夏初七來說,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每日都會有無數的傷病員送進傷兵營來。

    她先前寫的“晉軍戰時醫療應急預案”趙樽雖然沒有采納,但並非完全沒有入耳。在如今的昌平營里,有整個大晏乃至整個天下最為完善的戰時醫療系統。臨時救助站,疫病防治湯藥,由新兵充任的醫護助理,一個個名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夏初七看得出來,趙樽在盡他最大的努力來完成她的心願。

    想到此,夏初七眼角潤了潤,從腦子甜到了心里。

    醫療隊里大家伙儿都在忙。如此一看,她去守株待兔的一個時辰,便顯得有些奢侈和浪費。因為相對于傷病員與醫務人員的比例來說,這里的工作量實在太大,太繁重。

    拿著消毒湯藥和針錢,夏初七走到剛抬進來的一個年輕傷兵面前,低頭看了看他血淋淋的大腿上深深的凹槽和外翻的皮肉,微微皺眉。

    “小戰士,你几歲了?”

    晉王妃的“親切問候”,讓這位年紀約摸十五六歲的小兵羞澀得臉紅脖子粗,支吾半天,似乎身上的疼痛都不見了,只呆呆看著她的笑臉,靦腆的回答。

    “回晉王妃,我十四了。”

    果然是古人看著比較成熟麼?夏初七瞥了一眼他脫在邊上的鐵甲,手上蘸藥的棉布頓了一下,恍惚間,似是想起了她第一次北伐戰爭時的戰友小布……呵的輕笑下,她手上的動作不免又輕了几分。

    “有對象了沒有?”

    “對象?”小伙子呆呆問了一句,像未聽清。

    “呃,媳婦儿……?”夏初七笑著補充。

    小傷員哦了一聲,烏黑的面孔上隱隱可見紅色,可出口的聲音,卻十分的爽快利落,像是提到這事儿,便興趣了起來,“有一房媳婦儿,是我還在我娘肚皮里時訂下的。聽我娘說,她有一次趕集,原是為了給我爹買一雙鞋墊,碰巧那大嬸子也懷著身子,兩個人聊得好,大嬸子給了我娘一雙鞋墊,沒有收錢……我娘一個激動,說大嬸子繡的鞋墊花子好,肯定生一個好看的閨女,便與人訂了娃娃親。”

    “噗”一聲,夏初七忍俊不禁。

    這樣的婚姻也真是荒唐,一雙鞋墊便訂親?

    她一邊笑著,一邊蘸了蘸熬好的消毒汁液,為小戰士的腿部傷處進行消毒。那傷口的肌膚裸露著,厚厚的血皮翻在外面,消毒汁液擦上去時,銼骨一般的刺痛……

    可他狠狠擰著眉,卻一聲未吭。

    夏初七緊張地抿緊了唇,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又笑著輕松地問:“你娘難道就沒有想過,万一生出個女儿呢。”

    “不,不會的。”那傷兵抽氣一聲,咬著牙關,額頭上已有冷汗。

    如今的醫療條件差,根本就沒有麻藥,這樣硬生生消毒縫合,疼痛感可想而知。但是為了不讓他的傷口發炎感染,導致死亡,夏初七盡管眼睜睜看他疼得咬牙,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下去。

    “哦,你娘為何那麼肯定?”

    小戰士緊蹙的眉頭因為疼痛在劇烈的顫抖。

    但他的臉上卻一如既往帶著僵硬的笑。

    “我爹說……她懷著我時……我時……”

    如今的醫療隊里,都以被晉王妃治傷為榮,這會子有王妃白生生的手,有王妃笑吟吟的臉儿在眼前,哪怕再疼痛,他也要忍住,不能讓兄弟們看不上。可他的疼痛太鑽心,說到這里,已然完全說不下去。

    “不要緊張,放松一點。馬上就好。”夏初七溫和的安慰著,速度極快地替他仔細處置著,看他的汗水,看他頭上繃緊的青筋,越發佩服趙樽訓練出來的晉軍了……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而已。

    吁一口氣,她道:“你繼續說,分散注意力。”

    “好……好……”那人說著好,但腦子發昏,已接上不,“我,我先頭說,說啥來著?”

    夏初七從容的換了一個方向刺針,微笑著提示他。

    “你說你爹懷著你的時候……”

    說到這里,她針尖猛地下去。

    “喔!”那人疼痛不已,可這時卻聽到“爹懷孕”几個字,一時沒有忍住,呵的一聲,便放松了情緒,抽氣著憋痛不止……很快,夏初七手上的縫合便已經到了最后一針。

    “好樣儿的你。”

    她剪掉線頭,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朝那人贊許一笑,“你這麼勇敢,一定會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好好養著身子,等到戰事結束那天,回去迎娶鞋墊嬸儿家的女儿。”

    “晉王妃還是這麼獨領風情。”

    一句調侃的話,從夏初七的背后傳來。可惜她聽不見。

    遲疑一瞬,李邈看著她忙碌的背影,皺著眉頭又喊了一句。

    “楚儿?表妹?”

    這一回她拔高了聲音,可夏初七仍然毫無反應。兩個人離得這麼近的距離,李邈當然不會以為她只是太過于專注手上的活汁導致聽不見。

    面色猛地一變,她手按腰上的長劍,向前几步,走到她面前。

    “楚儿?”

    視線里出現的腳,還有腳上的青布皂靴,落入了夏初七的眼簾,熟悉感也隨之扑面而來。她驚喜得心里一窒,慢慢抬頭,看到那人的青布袍角,還有腰上靚藍色玉帶,以及一柄鋒芒灼眼的寶劍——

    “表姐,你怎麼來了?”

    她一臉的喜色,迎上的卻是李邈黑沉沉的臉。

    兩年不見,李邈的樣子比先前似乎更為內斂深沉,一雙清冷的眸子也更為深邃。她沒有說話,看著夏初七的臉,答非所問。

    “事情做完了嗎?”

    夏初七看著邊上愕然的小戰士,點點頭。

    “做完了。不過你黑臉干嘛?誰惹你生氣了?”

    李邈緊緊抿住嘴,一個字也沒有說,冷不丁扼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夏初七一怔,在醫療隊里無數傷員和醫護人員吃驚的目光注視下,她甩了甩手,李邈方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男裝,咳嗽一下松開了她,低低說了一句。

    “有話問你。”

    “問就問唄,這麼凶。”夏初七半嗔半怨的瞄她一眼,一邊揉著手腕子,一邊踏出醫療隊的帳篷……

    外間是涼颼颼的北風,她縮了縮脖子,直視著迎風而立的李邈,似笑非笑地翹起唇,“表姐,你又長帥了,怪不得這麼跩。說吧,有啥要問的?”

    李邈拉下臉,“別嬉皮笑臉。”

    夏初七眉梢揚得更高,“咦,我怎麼著你了?恨上了咧。”

    李邈鼻翼里哼了一聲,似是生氣,更似埋怨。

    “楚儿,你可真行。兩年了,為何不告訴我?”

    見她緊緊盯著自己,眸子有心眼有惱怒,夏初七便曉得是耳朵的事儿被她發現了。她嘿嘿一樂,隨意地抬手搓了搓兩只耳朵,笑吟吟的道:“你好意思說?你有多久沒來看過我?左右不過是家書來往,交流只用紙,又不用我的一對招風耳。說不說無所謂啦。”

    原本想到她的失聰,李邈心里極為沉郁。可如今看她輕松的調侃自己,知道她最痛苦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不由一嘆。

    “可還習慣?”

    在李邈的面前,夏初七向來放松,她眨了眨眼,繼續痞氣十足的調侃,“那得看你問的是什麼了?是住的地方,是吃的食物,還是用的男人?”

    李邈無可奈何的瞪她一眼。

    “貧嘴,問你的耳朵,可還習慣?”

    “耳朵很好。”夏初七古怪地一笑,“就是眼睛不好。”

    她的玩笑話,差點儿沒把李邈給嚇傻,她張開五指在夏初七的眼前晃了晃,見她一雙烏碌碌的眼珠子一直跟著自己的手在轉動,方才松了一口氣,好笑地垂下。

    “眼睛哪里不好了?”

    “若不是眼睛不好,為何表姐來了居庸關几日了,我都沒有瞧見?”

    這話一語雙關,聽得李邈微微皺眉。

    “這事,你都曉得?”

    “嘿嘿,那是必須的。”夏初七得意地揉了揉自家耳朵,“我說過了,我這是順風耳,近的東西聽不見,遠的就可以……我聽見你入居庸關城門時的腳步聲了……”

    李邈哭笑不得,“我是騎馬入城的。”

    “……我說的就是馬的腳步聲。”

    看她耍貧嘴狡辯,李邈不知該欣慰還是該感謝她的樂觀。定定看她好半晌儿,方才暗自一嘆,把她拖到背風口,低低道:“我聽雪舞說,那一日好像在居庸關外看見了你,這才趕來的。”頓一頓,她又道:“說吧,找我什麼事?”

    “厲害!知道我是在找你?”

    “當然。”

    “找你就一定有事?”夏初七笑個不停。

    “說不說?”李邈嚴肅著臉威脅,手扶上了劍柄。

    “說說說,女英雄,別殺我!”夏初七豎起兩根指頭,好笑地俯首貼在她的耳朵上,“想找你來,幫你一個忙。”

    李邈眼一斜,藐視她,“不是幫忙,是被幫忙吧?”

    夏初七嘿嘿一樂,打個響指,“聰明。”

    李邈一嘆,“說罷,又要多少錢?”

    夏初七朝她翻個白眼,“你看看我堂堂晉王妃,是愛錢的人麼?”

    李邈哼一聲,不置可否,“你說呢?”

    夏初七打了人哈哈,似笑非笑地看著李邈,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無人,方才壓著嗓子道,“表姐,你還真錯怪我了。這一回,我不要錢,只要人。”

    “人?”李邈側目看她,凝重了臉,“誰?”

    夏初七牽開唇,慢慢勾起,“你會知道的。”

    ~

    居庸關山勢險峻。

    離關門約摸十五里左右,便是北狄軍的駐營地。雖然居庸關大戰還未開打,但北狄已提前進入了戰略狀態,高高揚直的旌旗,校場上喊殺喊打的操練士兵……無處不在枕戈待旦,只待衝鋒的號角一響,他們便會殺入關內。

    中軍帳內,哈薩爾身著戰衣,腰懸佩刀,正負手看著沙盤。

    “殿下,那南晏的小皇帝,剛一登基便急急撤藩,行事浮急,非明主所為。且如今戰事一開,晉軍節節勝利,南晏卻軍心渙散,主帥無力,兵卒惶恐,每遇晉軍,非逃即散,毫無可勝之望。末將實不知,我北狄為何執意要幫?”

    哈薩爾沒有看他,目光專注著沙盤上的重山峻嶺。

    “陛下是天子,自有決斷,非你我能議。”

    那將軍知曉他先前並不主戰,原本是想要討好一下,沒有想到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尷尬的情緒,接話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想扇一耳光,找個台階下,帳外一名傳令兵“噔噔”跑了進來。

    “太子殿下——”

    “何事慌張?”哈薩爾目光一厲,那傳令兵趕緊垂下頭,呈上手里一張形狀奇怪的風箏,“今日飛入營里的,請殿下過目。”

    哈薩爾眉一皺,沒有去接風箏,也沒有說話。

    偷偷瞄他一眼,那傳令兵流著汗又道,“這個風箏不僅外形奇怪,上頭的符號和字,屬下也覺得有些古怪……怕是敵寇傳遞的什麼信號,特來請求殿下。”

    哈薩爾正在思考行動路線,帳內還有几個將領都在等著他,他原本沒什麼興趣看風箏,但此處了被那風箏奇形怪狀的外形給吸引了。

    輕嗯一聲,他略略抬手,把風箏展開。

    可只看一眼,他整個人就呆住了。

    上面不是別的圖案,而是她與李邈各執半塊的玉佩。那玉原就一分為二,可生可合,圖案中間有一個緣字。當初在阿巴嘎,李邈執意離開時,他把原本屬于自己的那半塊給了她,自己留下了她的半塊——這個圖案,正是李邈身上的半塊玉佩。

    “邈儿……?”

    自言自語地念叨一下,他繼續展開風箏的紙,只見上面寫道。

    “午時三刻,三里坡外三里地,土地廟,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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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入碗

    “午時三刻,三里坡外三里地,土地廟,提頭來見。”

    一行工整的小字,行云流水、端秀清麗,可神韻間又略帶一絲豪縱與渾厚,不僅有女子的細致溫和,還略帶男子的蒼勁與俊逸。

    哈薩爾與李邈三年相愛,數年分離,雖然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追溯起來已極為久遠,但他對李邈的字体卻了然于心,只需看上一眼,便可確定是她親筆,並非旁人模仿。

    是她,一定是邈儿。

    哈薩爾緊抿的唇角緩緩牽開,左耳上那一枚別致的耳環上划過一抹璀璨的光亮,像是擦亮了他淡琥珀色的眸子,又像是為他注入了一種新鮮的活力。

    瞥著那“提頭來見”几個字,他雀躍不已,就像收到心愛女子邀約月下相會一般,激動得心髒亂跳,血液逆流,臉上常年累積的陰沉與死氣不見了,整個人登時生動起來。

    他知道,李邈不會真正要他的腦袋。

    那麼,她說要他腦袋,就只有一個解釋——她在玩笑。

    玩笑,對于盼愛無望的哈薩爾而言,無疑在釋放著一種强烈的信號——有希望和好。這點希望,哪怕微弱得如同黑暗中的星火,也足夠暖他心田,讓他非去不可。

    心里像長了草,他沒法子再繼續備戰了。

    他要去,必須去。馬上,立刻!

    穩住心底的情緒,他面無表情的把風箏折疊好,像是捧著絕世珍寶一般,把它慎重地交給胡和魯,囑咐他放妥當了,方才清清嗓子,看著帳中一群不明真相的將校,沉著聲音吩咐。

    “諸位將軍,我北狄駐軍十五万在此,便是為了這一日。居庸關之戰于我北狄而言,不僅是一場援盟保己的戰役,還是一場干系江山社稷和千秋万代的大戰……一切按計划行事,將校不可瞞目指揮,須掌控全局……”

    說到此,他頓了一下,目光更厲。

    “切記,不可受敵引誘,分兵出擊,讓敵人有機可乘。晉軍的弱勢便是人少,我們集中兵力方有勝算。”

    看他神色一會緊張,一會焦灼,一會放松,一會又興奮激動,帳內的將校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曉得風箏上到底寫了什麼東西,讓他們的太子殿下中了邪。可聽完他的囑咐,將校們面面相覷一眼,都有些不以為意。

    不可分兵,小心謹慎這樣的吩咐,他已經說過數次了。

    在他們看來,是上次盧龍塞一役,哈薩爾輸給過趙樽,心里方才有了害怕與陰影,變得謹小慎微,一點都不像北狄戰神了。

    面面相覷一眼,一個面孔略瘦,眉上帶疤的校場出列,拱手道,“太子殿下,依我說,不必如此緊張。趙樽有多少人?居庸關守兵又有多少人?即便我們不馳援,傅宗源也敗不了。就算不能勝,至少也能戰個旗鼓相當。現如今有了我們的援軍,以三十万之眾對付趙樽那區區十万人,踩也能把他踩死了……”

    “放屁!”

    哈薩爾聲色俱厲的瞪向他,微微一眯眼,冷冷哼了哼,反才拿視線巡視一圈同樣輕敵的將校,聲音凜然如冰。

    “若是抱著這樣的心態上戰場,那你們得先寫好遺書。”

    哈薩爾此人平常並無粗口,冷不丁一句話罵出來,嚇得那個誇下海口的將校脊背生汗,面色青白地將戰袍下擺一撩,猛地跪在地上磕頭。

    “末將魯莽,太子殿下恕罪。”

    哼一聲,哈薩爾並不叫他起,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都去備戰罷!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有了前車之鑒,其他人雖說仍有輕視,還是紛紛應和。

    “是,殿下。”

    “誓死守住居庸關!”

    “不!”哈薩爾猛地停下腳步,看著他們,緩緩笑開,“不是守住居庸關,應是誓死滅掉趙樽的晉軍。諸位記住,趙樽才是我北狄最大的勁敵。”

    當今之世兩大戰神,南有趙樽,北有哈薩爾,若是沒有了趙樽的晉軍,那麼還有誰能抵得住哈薩爾南下的腳步?北狄的將校們心里這麼尋思著,一副北狄騎兵南下報仇的熱血畫面便在腦子里燃燒出熊熊烈火,激蕩万分。

    “末將遵命!”

    ~

    在天上諸神里面,土地公公的神階最低,卻最是深入基層,在人民群眾中扎下了深恨,几乎各村各地都供奉著他的神位。

    三里坡外三里地確實有一個土地廟,灰磚砌成的低矮門楣上,掛了一幅斑駁老舊的楹聯。

    “土能生万物,地可發千祥。”

    因了此處離北狄駐營地不遠,屬于北狄人的管轄范圍,加上又是來見李邈,屬于私人事務,哈薩爾只帶了胡和魯和另外一個名叫扎柯的貼身侍衛。

    遠遠地可以看到土地公公的神像了,他停下腳步,擺手讓胡和魯和扎柯原地等待,自己一個人走了過去。

    土地廟太小,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李邈沒來。

    空蕩蕩的地方,最容易憶及過往。

    這些年來,他很忙,忙著爭權奪利,忙著結黨傾軋,忙著鞏固勢力,忙著與六皇子巴根明爭暗奪,忙著一切與李邈無關的事情……可如今留在此處,想著那只風箏,想著她的笑臉,他卻覺得,他忙的一切,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甚至並不是他私心底想要的。

    都說人生無常,感情最難穩固。

    可哪怕與李邈的感情已時過境遷若干年,兩個人也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際遇,但每每想到她,他仍然如當年那個青蔥少年,緊張惶惑,生怕惹她一絲不快。

    當年南晏京師一別,她曾經出城送他。

    那一次,他說,若是她肯挽留,他願放下現有的一切,與她江湖飄泊,做一對游戲人間的神仙眷侶,再不問及朝堂之事與天下紛爭。

    可她只有兩個字:不必。

    他知道,她的心從未變過,但再也無法亮堂。

    應天府一別,他以為再也不能得她歡顏,卻不想今日一只風箏,卻帶來了她,也帶來了他的希望。

    再重逢,又是何等境況?

    他滿心期待,心髒懸到了嗓子眼里。

    視線模糊著,他嘆氣揉了揉額頭,再走近了一些,准備拜拜土地公公,向他老人家許個願,卻發現在暗黃的供桌上面,有一張用泥團壓著的紙。

    紙上寫著:“就知你會提前到,特地為你准備了香燭。猶記當年穹窿山上與香燭為伴的日子,佛音裊裊,人間勝境……”

    仍然是李邈的筆跡。

    哈薩爾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眉頭微微一皺。

    邈儿為何突地這般貼心?

    他抬頭四顧,遠處可見山巒的峰影,就是不見人。

    可他只猶豫了一瞬,便拿過桌上的香燭,點燃了畢恭畢敬地插入全是陳舊香灰的香爐里,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嘴里恭順地念叨。

    “土地菩薩在上,請保佑我邈儿前來與我相會,我若能與她重修舊好,來年定與你重塑金身……”

    一遍又一遍,他反反復復的念著,不知是心太誠,搞得土地公公有了感覺,還是他被香燭的濃煙給熏暈了頭,一開始只覺得天儿突地熱了起來,腦子有些發脹,慢慢的,眼睛花了,腦子暈眩得几乎無法思考。

    等他終于發現不對的時候,腳已發軟,手也發顫,張了張喉嚨,想要喊人,可以卻喊不一個字來。

    “邈儿……”

    默默的念了兩個字,他軟倒在供桌前。

    留在唇上的,是一道淡淡的苦笑。

    ~

    天地間寂靜一片,万籟無聲。

    哈薩爾沉浸在自己的夢里,一個個灰白的畫面,單調卻真實。穹窿山上的一草一木,清晰得仿若昨日,寧邦寺外那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每一顆磨得圓潤了的石子都歷歷在目。小路的盡頭,有一個用磚石砌成的水井,井台上一層絨絨的青苔,綠油油的映襯著一張姑娘的笑臉。

    “沙漠哥哥,你來了?”

    “沙漠哥哥,等著你給我打水……”

    “我要你幫我擔回去……”

    “不要讓師父瞧見,一會該受責罰了。”

    “沙漠哥哥,包子真好吃……”

    “哇,我的箭射得可真准,教我,教我!”

    那小聲儿一句又一句,如黃鶯出谷,悅耳勾心。

    可很快,那些聲音便被金鐵兵戈的碰撞聲和馬蹄踩踏的聲音淹滑了,那一張不停在他面前晃動的笑容臉儿也在水波紋一般的漣漪里,被擰碎,被扭曲,幻化成了無數張臉,一點一點地發生著變化。

    她臉上的笑容沒有了,臉上的紅潤也沒有了……那張面孔變得蒼白、憔悴、冷漠、無一絲血色,當初的女孩儿也變成了難以親近的女人,然后,她又變成了一個“男人”。

    她不再穿女裝,身上不再有漂亮的衣裙,也沒有了復雜好看發髻,更無半點帶著顏色的配飾。她有的只是刻板的冷漠和那一襲不帶感情的青布衣袍。

    心髒狠狠一抽,他疼得厲害。

    “邈儿……”

    他額頭上的冷汗像滾珠子似的,滑到面頰上。

    “邈儿……不要走……”

    又喊了一聲,可夢中的女人似乎渾然不覺,並不理睬他。他痛苦的呻吟一句,腦子里很快又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暴風雪。

    風雪把他的披風吹得高高的,他的馬背上馱著兩個人,她窩在他的懷里,兩個人一同走過一條條盤旋的山路,背后跟著一個面色可懼的女人——李嬌。

    她在笑,李嬌也在笑。

    汝南的旅館,那個勸酒的店小二,他踉蹌著上樓……

    一幕幕畫面在腦子里閃現,他冷不丁打了個顫。

    “邈儿……邈儿……”

    痛苦的呻吟里,他看見他不疾不徐的騎著馬,帶她從一座城走向另一座城,與她前往漠北,前往他們新的生活和開始。她的臉上,一直帶著甜甜的美,甜甜的笑……

    喊殺聲入耳,蟻群一樣的南晏軍追了上來,他們目光里滿是冷漠的殺意,他懷里的女人身子微微一抖,一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她在喊,讓他先走。

    他沒有回答她,卻把她放到另外一匹馬上,親自拍了馬屁股,讓她與李嬌遠遠離去。

    懸崖,懸崖……他又看見了那個讓他擺脫不了的噩夢——懸崖。懸崖上的她,長發飛揚,像一只翻飛的蝴蝶,飛了下去,掉了下去,凄厲的聲音刀子一般扎向他的心髒。

    “邈儿……不要啊……”

    他身下的馬儿在嘶吼,他也在撕心裂肺地狂叫,可卻怎樣都叫不出來。

    腦海里的畫面,停在了懸崖,定格在了這一刻。

    “邈儿……?”

    沙啞地喊著,哈薩爾猛地睜開眼睛。

    入眼的光線很暗,什麼都瞧不清楚。

    他記得自己去山神廟的時候,還不到晌午,這會儿天已經黑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擰眉四顧,想等眼睛慢慢適應光線,以便看清地型。

    可下一瞬,他驚住了。

    徹底清醒過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全身被人捆綁著,手腳束縛得極緊,尤其是他的頭上,好像被人罩了一個黑布的頭罩,以至于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他下意識的倒抽了一口涼氣。

    “邈儿!”

    他又高聲大喊了一句,可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的山風和夜鷹的嗚咽。想到那一只誘哄他前往土地廟的風箏,還有那几只讓他昏迷的香燭,他不知該苦澀李邈欺騙了他,還是該慶幸她總算願意收拾他了。

    他靜了靜心,感受了一下。

    此處風大,應該是在某一個高處。

    遲疑一瞬,他探著挪了挪身子,卻聽得旁邊一個厲喝。

    “不要亂動。”

    那聲音熟悉得他心里一緊,辨著方位,隔著黑乎乎的頭罩睨向那聲源處,聲線儿帶著喜悅。

    “邈儿,真的是你?”

    在發問之前,他害怕是自己的幻覺。

    可那不冷不熱的聲音又響了,“是我。”

    哈薩爾呼吸一窒,熱血在胸口沸騰,他想要過去擁抱她,想她狠狠摟在懷里,問她過得可好。但只稍稍掙扎,他便發現,自己被反剪的雙手被拴在背后的岩石上,根本沒有活動的范圍。而且,身上的繩子捆得極為密集、扎實、一根根都像是勒入了肉里,稍一動彈,便刺得肌膚火辣辣的疼痛。

    遲遲沒聽李邈說話,他聲音一沉。

    “邈儿,你沒事吧?你有沒有受傷?”

    “沒事。”李邈回答得很淡然。

    可她話音一落,哈薩爾卻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僵硬著身子,微眯著的眼睛,仍在頭罩里盯住她的方向。

    “是你做的?”

    李邈靜靜的,沒有回答。

    過了許久,她像是苦笑了一聲。

    “算是吧。”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若說算是,那便不全是。哈薩爾緊擰的眉頭稍稍松開一點,清了清嗓子,在山風的嗚咽里,聲音柔軟得不像話。

    “那你可否告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哪里?我為什麼又會在這里?”

    他的問題太多,回答他的卻仍然只有山風。

    心愛的女人近在咫尺,他卻不能動彈,也做不了任何的事情,哈薩爾心里焦灼不已。心浮氣躁地又喊了几句,還是沒有聽見李邈回答,他不解地蹙著眉頭,豎起了耳朵。

    風聲里,只有一種奇怪的窸窣聲,像什麼東西在爬動。

    他平心靜氣地問:“邈儿,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話。”

    李邈不答。

    除了爬動的窸窣聲,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哈薩爾朝著那個方位努力看著,想透過頭上的黑罩看穿外面的情形,可外面大抵也是天黑,隔了頭罩他什麼也瞧不見。

    “唉,你不想回答,便不答吧。”平靜下來,他的聲音多了一些快活,“其實你不必拴住我,只要能與你在一起,你讓我不動,我就不會動,更不會跑,有你在,我哪里也不會去。”

    窸窣聲越來越近,李邈還是沒有回答他。

    哈薩爾嘆口氣,“邈儿,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的氣也該消了。”

    窸窣聲更近了一些,仿佛停在了他的腳下。

    他看不見,卻可以感受,那窸窣聲源正是李邈。

    他又是一聲苦笑,“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一樣沒有聽到回答。

    他無奈了,“你擄我來,到底為了什麼?”

    李邈始終沒有回答他。在昏暗的光線里,她的頭發松散著,被山風刮得胡亂飛舞,她的身子是匍匐著的,像是也不方便行動,只能靠兩個手肘的力量,一點一點撐著地面往前爬行,也一直在緩慢地朝他移動,朝他靠近。

    終于,她慢慢用肘撐著地貼著岩石站了起來。

    看著被完全束縛在岩石上的男人,她擰著眉頭,低聲道:“我的手腳也被捆住了,但是可以移動……我先幫你拿開頭罩。”

    她也被捆住了?

    哈薩爾想到自己錯怪了她,脊背上不免汗濕。

    可若不是李邈干的,那人又怎會有李邈的親筆手書?而且,先前李邈又怎會說“不全是”?哈薩爾的腦子極是好使,從先前短暫的疑惑與興奮感里抽離出來,他立馬辨清了問題的本質。

    這普天之下,能讓李邈心甘情願幫著擺布他的人,除了楚七,再無他人了。想到那一張口口聲聲喊表姐夫的甜美面孔,再感受一下自己身上里三層外三層的五花大綁,他不免苦笑一聲。

    “是楚七做的?為了趙樽?”

    李邈身子僵硬了一瞬。

    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努力貼著哈薩爾的身子站直,低低說了一句,“你低頭。”說罷見他照做,她踮起腳尖,咬住他的頭罩,要用嘴為他扯開。

    女人軟軟的呼吸靠得極近,帶著熟悉的馨香氣息扑面而來,落在哈薩爾的耳根上,他緊張得身子僵硬著,喉結狠狠滑動,心火一下子被撩起。

    可想到她這會子的處境,那火又壓下了,只剩心疼。

    “邈儿你不必管我,既然是楚七做的,她肯定早已計划周密,不至于要了我們的命……等著她回來便是。”

    他話音剛落,李邈的嘴用力一扯,頭罩便滑開了,她的人也在受力的作用之下,跌坐在了地上。

    哈薩爾眼前開闊,卻再一次愣住。

    天果然黑了,天地間一片昏暗。

    這一點他料准了,卻沒有料到,所處的地方竟然是一個懸崖,而且是他夢中的那個懸崖。

    他如今就被楚七的人捆在懸崖頂上的巨石背后。這塊巨石很大,中間有一個凹型,可以遮擋外面的視線。當年南晏兵追來,他們逃命之時,李邈便是把李嬌藏在此處避難。也是在此處,她被李嬌捅了致命一刀,推下了懸崖。

    也就是說,巨石就在懸崖邊上,他離懸崖很近,不過几步之遙。若是李邈剛才不小心,便很有可能會從這里滾下去……

    想到那一幕,他心里一懼。

    “邈儿,你仔細些,挪過來一點。”

    李邈坐在地上,靜靜看著他,沒有動彈。但再一次開口,卻解釋了他先前的疑惑,“那個風箏上的字,是我寫的,土地廟供桌上的字,也是我寫的。但我只答應她把你騙到土地廟去,余下的事我一概不知,更不知她會把你捆在這里,把我也捆在這里。”

    懸崖上的風很大,光線卻很暗。哈薩爾看著她並不清晰的面容,一種無奈感深深扼住了他的喉嚨,“除了楚七,無人會這般胡鬧。邈儿,現在什麼時候了?”

    李邈沉默。

    很顯然,她與他一樣不知道。

    哈薩爾苦笑著看她,換了話題。

    “她把我綁在這里,情有可原。可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把你也綁在這里受罪,楚七啊,真是一個怪人。”

    聽著他的疑惑,黑暗里的李邈頓了頓,慢吞吞地撐著身子,等站起來,靠在了他身側的岩石上,方才苦笑著看看身上,“她留我下來,是為了給你解開繩子。”

    哈薩爾微微一愕,“解繩子?”

    李邈道,“是的。她不會再來的,我們只能自救。”

    哈薩爾輕笑一下,不知該感激,還是該憤怒。

    “可你也被綁住了,如何能解?”

    李邈的身子,微微一僵,目光帶了一點古怪的閃爍。

    “我還有嘴。”

    哈薩爾想到先前親密的“取頭罩”,心髒倏地一熱,目光定定地看向李邈。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與他整個人被捆縛在巨石鑿好的鎖環上不同,李邈只是雙手被反剪著上了繩子,雙腿雖然也被捆著,但繩子留了一個小碎步的長度,不會讓她太難受,卻也不能讓她好好走路。

    猜測得出夏初七的心思,哈薩爾沒有再問。

    可他也不舍得李邈用嘴為他解綁。

    頓了一下,他清咳一聲,扯到了旁處。

    “居庸關的戰事如何了?”

    聽他談起正事,李邈總算有了回應,“不知道。”

    可這樣回答了,比沒有回答還讓人惱火。

    哈薩爾微微抿緊嘴巴,臉頰被山風刮得生痛。

    居庸關的戰事應當已經開始了吧?傅宗源正在等待著他帶兵馳援,哈拉和林的皇帝老子也在翹首盼望他能利用這個時機,挺進居庸關,借用趙綿澤的力量,一舉干掉南晏最會打仗的趙樽,爾后等時機成熟再一舉攻下北平,直到把整個南晏的土地收入囊中,光復前朝風光……可眼下北狄沒有了他,出戰的結果會如何?還會不會出戰?

    太多的未知數攪亂了他的心神,他低頭,看著李邈再一次貼近自己的腦袋,呼吸一緊,著魔似的,心髒怦怦亂跳起來。

    “邈儿,你不必幫我,表妹不會真讓我兩個餓死在這里,等居庸關戰事結束,她會過來救我們的。你坐下歇著。”

    像先前一樣,李邈不回答他。

    她的身子慢慢靠近,嘴巴在他身上搜索著繩結。

    兩個人的距離極近,這般被她用嘴在身上流連著,那濕熱的呼吸透過衣襟傳入身上,哈薩爾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也不知是激動的,還是緊張的,只覺腰上一緊,一動也不敢動。而出口的聲音,也啞得不成樣子。

    “邈儿,我說了不必這般委屈你的……”

    “閉嘴!”李邈尋了好几處,都沒有發現繩子的結頭,本就有些煩躁。而且這種繩子極粗,韌性也好,並不是她輕易可以用牙咬斷的。

    可惡的夏楚!

    她呼地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偏頭,用能活動的嘴巴在他的身上游離。

    “邈儿……”哈薩爾喉嚨一鯁,聲音更啞了。

    可李邈並不理會他,他阻止不了她的行為,只能生生咽下那似乎要從心底破繭而出的某一種狂熱的情緒,也生生壓下那仿若因她而生的熾烈火焰。

    他難受,很難受。

    渾身上下仿若有火在燒。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吸一口氣,緩緩出口。

    “表妹那鬼心眼子屬實是多,可是這般有什麼效果?行軍計划早已擬定,即便我不在,北狄軍也會入居庸關馳援,趙樽也很難打……”

    沒有人回答他。李邈的嘴尋到了他的腰間。

    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結滑動著,身上像著了火。

    “邈儿……”

    她仍是不理,繼續尋找繩子的結頭。

    看著她在身上游動的頭顱,還有那垂著的長發,哈薩爾整個人似乎都要炸掉了。深深呼吸一口,他啞著嗓子繼續說話,只為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過,楚七既然捉了我,又怎會只是把我捆在這里,若是我猜得不錯,她定然會用我的安危去威脅,不讓北狄出兵。比如,告訴北狄軍,她把我藏在哪個地方,居庸關一日不破,我便餓上一日,居庸關兩日不破,我便餓上兩日……”

    李邈黑黑的頭顱微微頓住。

    她沒有回答,不否認,那便是默認。

    哈薩爾知道自己猜對了,微微一嘆。

    “不過這般也好,她能給我機會讓你與我好好處上几日,也總算讓我得償所願了……邈儿,你別為我解繩子了,你坐到我的身邊來,我想與你好好敘敘話……”

    說到此處,他突地嘶了一聲,僵住了。

    由于黑暗里看不太清楚,李邈的手腳又不太便利,那張一直在尋找繩結的嘴,冷不丁滑下來,卻扎扎實實的吻上了他臍下那處最敏感的地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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