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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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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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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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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4:26 |只看該作者
第319章 烽火行,閨中樂

    夏初七看著她的便宜爹,心里不由一酸。

    這老頭儿往常與她不親厚,並無多少父女之情,但見到他烏龜殼似的背,憔悴、單薄、蒼老的面孔,她的神經還是受到了刺激。

    不僅心疼了,還產生了一種下意識的錯覺——這老頭儿是為了她專程出城迎接的。他一直在擔心她的安慰,如今是見她安然無恙了,所以才離去了。

    可是,他的病……

    難道已經康復了?

    帶著疑惑,她望向陳景。

    陳景沒顧上她,嘆了一口氣,還在向趙樽稟報軍情,“那日晚間,蘭子安率主力南軍大舉進犯北平,同時從永定、右安、左安、西便、東便几個城門發動攻擊。蘭子安所率南軍兵力是北平守軍的數倍,不足兩個時辰,永定門几次差點被破,我領著守軍與百姓在城中疲于奔命……”

    “情勢極為凶險,我都做好了死戰北平的准備了,沒想到,夏公卻與道常大師一道過來了。平常看他瘋瘋癲癲,卻一語道破天機——與其被人牽著鼻子頭,不如主動一點。晉軍想要以少勝多,最有效的一招是聲東擊西……”

    當個時候陳景被蘭子安逼得殺紅了眼,情切之下,並未想那麼多,只一味想要拿命去守衛城池,卻忘了趙樽說過的一句話——世上最好的防守,是攻擊。

    在夏廷贛半瘋半癲的提醒下,凌晨時分,陳景組織了十天干的精銳一百多人,另挑了三千守衛做為精兵大隊,由他親自帶領,向蘭子安所在的永定門發動了攻擊。

    在夏廷贛的要求,陳景允許了他披甲上陣。

    這一員老將,闊別戰場多年,再一次打響了北平防衛戰,也打了蘭子安一個措手不及。一來他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下,晉軍還會主動出城來戰。二來更沒有想到出戰的人會有夏廷贛。

    陳景與“十天干”本就神勇,加上夏廷贛的突然出現,蘭子安不知衝出永定門的兵馬有多少,當即亂了陣角,勒令其余几個城門的人馬支援主帥,于是,原本進攻的節奏受到影響,場面極是混亂。

    趁著南軍短暫的驚慌,陳景的精銳隊伍,一直游擊作戰,專挑他們的弱點打,蘭子安派兵在南,他們便在北,蘭子安在西,他們便在東,不為戰勝殲滅,只為牽制,攻其几面,時而突擊,時而退守……如此一來,借著北平城堅固的城牆與靈活機動的打法,守軍終于等到了甲一從居庸關帶兵馳援……

    “甲一領援兵到時,南軍早已疲乏,我與甲一里應外合,將蘭子安夾在中間猛追猛打……蘭子安為保存實力,迅速撤退……這一仗,雖然我軍傷亡不小,但南軍也損失慘重。我估計短時間內,他們組織不了有效的進攻了。”

    想到那嘶吼、咆哮與鮮血,陳景眉頭一直在顫。

    若單從字面上聽,無法理解戰爭的殘酷。

    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方才体會生死一線的驚險。

    陳景述訴時,趙樽一直抿唇不語,眸底幽光,勿閃勿現。夏初七總覺得這“戰情”有哪里不對勁儿……尤其那蘭子安,她總覺得不是一般人。

    嘆一聲,陳景又自罪道,“殿下,北平守衛戰之前,屬下自恃戰爭經驗豐富,頗為自傲,並不把書生義氣的蘭子安放在眼里,差一點釀成大錯……這次,虧得有夏公力挽狂瀾。如今想來,我仍是不得不佩服夏公,姜還是老的辣啊,夏公勇武,名不虛傳。”

    夏初七聽著陳景的褒訟,臉上帶著微笑,只覺得那一個老態龍鐘的背影,瞬間高大起來,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可遮風擋雨,讓她找到一種“有爹”的自豪感……

    只是不知,這爹……何時才能認她。

    這些日子的經歷,讓陳景感觸極多,言詞間便有一點滔滔不絕的意思。夏初七心里惦記著寶音,在人群里搜索了一遍又一遍,蹙了几次眉,方才打斷了他,問及了重點。

    “陳大哥,寶音呢?”

    陳景面色略略一沉,支吾一下。

    “晴嵐呢,二寶公公呢?”

    看他臉色不好看,夏初七不等他說完,又語氣急切地追問一句。那激動的樣子,似是恨不得拽住陳景的胳膊搖晃几下才甘心。

    趙樽探手攬住她的肩膀,揉了揉,示意她冷靜一點,然后才問陳景,“孩子哪去了?”

    想到那晚與晴嵐間的“情事種種”,陳景微微垂眸,臉頰臊了臊,歉意道,“殿下,王妃,那晚北平危在旦夕,屬下沒有把握能以少于數倍的兵力守住城池,也不敢拿小郡主的性命開玩笑。在大戰之前,便讓晴嵐姑娘領著小郡主去了密云……”

    去了密云?

    這麼說,是與他們錯過了?

    夏初七緊縮的心髒微微一松。不過,即便有了心理准備,但想念女儿的心情也因為見不到面,在一點點飆長,讓她恨不得馬上插上翅膀飛去密云。

    “寶音會沒事的,你回府休息,我派人去接。”趙樽安慰地拍拍她。

    說罷他轉頭向陳景交代了几句,又囑咐甲一差人去密云找寶音,便半攬著神思不守的夏初七回晉王府。一路上,夫妻兩個想到女儿,雖然都刻意壓抑,但氣氛仍是有些凝滯。

    父母之心,惦念是免不了的。

    晉王府還是老樣子,府中的仆役得知趙樽回來,早已灑掃庭院,擦拭門楣,把闔府上下整飭得窗明几淨,再無戰亂之時隨處可見的雜亂無章。

    “奴婢恭請晉王殿下安——”

    “恭請晉王妃安!”

    一水儿的晉王府屬官、長隨、仆役、丫頭、婆子們都在端禮門前站著,垂頭束手,歡天喜地地恭賀他們的主子平安歸來。可掃了眾人一圈,夏初七心里繃著的弦卻松不上來,只敷衍地笑了笑,免了眾人的大禮。

    禮數畢,趙樽要去承運殿辦事,她沒什麼心情與人說話,自個儿調頭便往后殿去。

    “阿爹,阿娘——”

    這時,在兩個肥胖豐碩的婆子中間,突地擠出一個小腦袋。緊接著,一個小小的人影儿,拖著一只小小的狐狸,生生擠了出來,吐出一口氣。

    “晴嵐姨姨說,這叫驚喜!”

    小丫頭自言自語著,看趙樽瞧著她發愣,而夏初七根本就沒有反應,扁了扁嘴巴,屁顛屁顛地往夏初七追去。

    “阿娘,在這儿,寶音在這儿……”

    她在后頭追,夏初七卻在往走前,步子邁得極大。她一直喊,一直追,夏初七便一直走,不停留。

    鄭二寶“哎喲”一聲,喊了出來。

    “王妃!”

    王府仆役甲乙丙丁也紛紛開口。

    “王妃,小郡主在這儿……”

    那畫面……喜感,滑稽,也令人心酸。

    一直在找女儿的人,女儿就在背后卻聽不見。

    終于,眾人發現不對,紛紛閉上了嘴。小寶音小短腿儿追不上,嗓子喊累了,也氣餒了,半蹲下身子,扶住小膝蓋,無奈地摸了摸在身側跳來跳去的狐狸腦袋。

    “唉!”

    學著大人的模樣儿感嘆了一聲,她又無奈地回頭去看趙樽情緒難測的臉,扁起了小嘴巴。

    “說愛我,說要我,卻聽不見我……是她。”

    她的手,指著夏初七的背影。

    “說想我,說念我,卻繃著臉不理我……是你。”

    她的手指頭挪了個方向,又指向了趙樽。

    “哼!有爹娘如此,寶音之痛也……”

    半躬著小身子,她小腦袋搖晃著,對于把她忽略得極為徹底的爹娘,深深地無奈了。想了想,又蹲身把小狐儿抱起來,苦巴巴的嘆。

    “走吧,狐儿妹妹,我們去找晴嵐姨姨去……”

    小丫頭話音剛落,突地一陣疾風過來。

    她“啊”的張大了小嘴巴,瞥著冷不丁抱住自己的男人,還來不及反應,小腦門儿上就被他重重親了一口。

    趙樽把她抱起,舉在脖子上騎好。

    “走,閨女,帶你追娘去!”

    “阿爹……”小寶音眨眨眼,回過神來,低頭看一眼被趙樽嫌棄得丟在地上“嘎嘎”叫著一路追跑的小狐狸,奇怪地摸了摸自個的腦門,奶聲奶氣地咕噥。

    “你親了我?你親了我?”

    趙樽,“……”

    寶音碎碎念,“怎麼辦?你親了我,怎能親我?”

    趙樽,“我是你爹!”

    寶音小眉頭一蹙,再次碎碎念,“不,不能親我,你親了我……阿爹也不可親的……親了便要負責的……”

    趙樽:“誰教你的?”

    寶音:“阿娘啊……”

    趙樽:“……”

    這都怎麼教女儿的?

    趙樽聽著姑娘訴苦,頭皮都快炸了。

    好在,他的腳步比夏初七快了許多,很快便舉著騎在脖子上的寶音,繞到夏初七的面前,並成功擋住了她的路。

    夏初七差一點沒把魂儿嚇掉。

    驚恐地看著面前的一大一小,她說不出話來。

    難道是幻覺?

    她眼睛看著寶音,一臉狐疑,可寶音卻還沉浸在那一個“親親”里,滿臉的苦楚,“阿娘……我被親了……被阿爹親了……”

    夏初七:“……”

    無語地翻個白眼,她總算回了神儿。

    她蹙著眉頭看一眼累得直喘粗氣儿的白毛狐狸,把問題丟給了趙樽,“寶音怎麼會在府里?不是說去了密云?”

    趙樽把寶音從脖子上放下來,無奈的抿唇。

    “你問我,我也不知。”

    小寶音小臉儿一耷拉,扁嘴巴。

    “你們兩個……果然嫌棄我。”

    正常情況下,看到“失而復得”的女儿,他們不是應該高興麼?晴嵐姨姨說,要給他們驚喜的啊?可為何他們兩個一直討論的是她為什麼在這儿?小寶音可憐巴巴的嘟著嘴,看父母互相注視著,似乎忘記了自己的樣子,一種“我是多余的”頹廢感油然而生。

    “噯!阿爹,阿娘,誰來看我一眼?”

    她踮腳,再踮腳,小身子跳起來,想要引起關注。

    “阿爹,阿娘……”

    “誰來看看我啊……”

    夏初七的角度是完全聽不見,而趙樽是聽見了,卻繃著個臉,關切地看著她的反應,愣是沒有去看自家女儿,一直等到可憐的寶音“呱呱”亂叫,他方才解除了冰封模式,笑呵呵把她抱起,塞在夏初七懷里。

    “你先回去,問晴嵐便知了。”

    看著他轉頭離去,寶音耷拉著腦袋。

    “……我是多余的。”

    夏初七哄著女儿回到后殿時,不僅晴嵐在,夏廷贛也在。那夏老頭儿就蹲在她的房門口,捉住奔跑在前的白狐狸玩耍。一會敲它頭,一會儿摸它肚子,愣是把狐狸玩成了一只寵物狗。

    可他頭也不抬,就像沒有看見她。

    夏初七一怔,看向笑吟吟過來的晴嵐。

    “美人儿,誰能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儿?”

    他們平安回來了,晴嵐擔憂了許久的心,總算落了下去,這會儿她的心情亦是愉悅的。

    “來,我抱。”她從夏初七懷里接過寶音,放在地上,囑咐她去找狐儿玩,這才輕輕笑著解釋。

    “夏公說,蘭子安此人心機叵測,難免不在府外攔截,若是我們貿然出府逃命,那才是羊入虎口……越是危險之地,才越是安全。”

    夏初七“呃”一聲。

    這麼精妙的論調,是痴傻之人有的?

    前在出戰北平,后有建議晴嵐。

    她這個便宜爹,藏得深啦。

    挑了挑眉頭,她懶洋洋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夏廷贛。可他似是未覺,怪怪地笑著,與寶音兩個玩得起勁,似乎絲毫都沒有聽見她們正在議論自己。

    蹙一下眉,她又問晴嵐。

    “為何陳大哥說你們去了密云,連他都不知道?”

    聽到陳景的名字,晴嵐的眼神儿有些閃爍,情緒也極是微妙,似是在害羞,又似是蘊含了無盡的溫暖。

    “是夏公不讓說的,我們沒有離開晉王府,就躲藏在王府地道中,就連府里的人都不知情。夏公說,即便北平淪陷,小郡主也不至于被敵人捉住,用來要挾殿下和您……只要我們藏好了,最壞的打算,至少會有機會等到殿下回援……”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眯。

    看著“又痴又傻”的夏廷贛,她哼哼一聲,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這人的身体肯定是康復了。

    但既然他不想承認,她也不想拆穿他。

    暗自思量一陣,她上前几步,莞爾一笑,甜甜地道,“女儿多謝爹爹護著寶音。”

    一聲“爹”出口,她分明發現夏廷贛蒼老的身子微微一僵,分明就有反應,卻偏要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轉頭冷冷瞥她一下,又繼續玩狐狸。

    夏初七暗笑一聲,彎腰半摟著寶音,指著夏廷贛,笑吟吟地道,“乖女,快叫外祖父,說多謝外祖父的救命之恩。”

    “外祖父,多謝外祖父——”寶音奶聲奶氣地重復著,突地小臉儿一怔,張大小嘴巴,朝夏老頭儿扑了過去,“呀,外祖父……狐儿不吃魚的……狐儿是狐儿……狐儿不是貓……”

    夏初七微微一愣。

    隨即,看祖孫倆爭執起來,又不免哈哈大笑。

    ……笑聲中,得了實惠的白狐狸,吃得很歡。

    ~

    北平一戰,蘭子安吃了癟,率領主力軍在趙樽的逼壓之下,且戰且退,再一次退到了霸縣老巢。

    接下來,趙樽用了十來日的時間,把整個北平府的南軍殘余清理了個底儿朝天,即便那些逃到荒山上“占山為王做土匪”的也沒有放過。一路打到山海關,據說,一直駐守在山海關的守將元祐,在晉軍兵臨城下時,很是悲苦地“反抗”了一番,一個人“嗚嗚咽咽”的吹了一夜的笛子,也就磨磨嘰嘰的投降了……

    元祐一降,山海關的十余万兵馬,也就順理成章的歸順了晉軍。至此,晉軍人馬已擴至三十万人。北平府也成了晉軍的大本營和根據地。

    從趙樽再一次回到北平城開始,北平府便暫時進入了軍管時代,一切以備戰為中心,但秩序良好,穩定。在夏初七的大力主張與游說下,很快恢復了農耕和工商,那些舉家老小南逃的百姓,聽說北平吃得飽,穿得暖,晉軍還給發過冬的衣裳和糧食,又紛紛背著儿女,牽著豬羊,帶著家狗回到了老家,一時間,北平府熱鬧繁華,儼然成了一個獨、立于南晏北邊的小朝廷……

    到達北平的第五日,趙樽便接到消息,從通天橋上跌落的東方青玄,落入深潭水中,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后,便在大夫的救治下,蘇醒了過來。除了身子略為虛弱,咳嗽得厲害,並無生命之憂。

    只是通天橋一戰,兀良汗損失慘重,不僅被北狄砍殺較多,當時落入橋底的人,也並非人人都有東方青玄那樣好命,幸存之人並不多……探子來報,在額爾古休憩了三兩日后,東方青玄便返回了國都。

    趙樽並沒有告訴夏初七關于東方青玄身体的問題,但是隨著兀良汗的情報一並到達的,還有一份這兩年來東方青玄的脈案與醫案記錄。這是如風故意傳遞過來給他的。

    如風的意思如何,趙樽很清楚。

    當天晚上,從營房回府,他把東西交給了夏初七……只不過,他沒有告訴她脈案的主人是東方青玄。

    另一面,北狄也不平靜。

    在通天橋被射殺的巴根,是北狄皇帝的命根子。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為這個儿子培置勢力,以便他有足夠的力量抗衡太子哈薩爾……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當爹的偏心,老天爺卻不偏心,巴根典型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在通天橋死得莫名其妙,北狄皇帝連真正的死因都不是很清楚……他得到的消息里,只有簡單的几個字——被趙樽仇殺。

    仇殺?什麼仇?他一頭霧水。

    北狄與南晏是友盟之邦,若趙樽還是南晏朝廷的趙樽,北狄大可以找趙綿澤撕上一撕,要點賠款什麼的,可如今趙樽起兵反了,他就算直接找到趙綿澤,也只能得到一個無可奈何的回復——氣有何用?有本事,把趙樽給打死啊。

    如果可能,北狄皇帝一定想打死趙樽。

    然而這想法仍然沒有什麼卵用,北狄與南晏打了這些年的仗,國庫早已耗得空了它肥碩的肚皮,國朝之中將帥也難找,除了一個哈薩爾,其余人不要說入關征戰,估計看見趙樽的人,首先便會在氣勢上先下半城……

    于是乎在臥床三五日后,北狄皇帝按住疼痛的心髒,傳旨給了太子哈薩爾,對他在居庸關事件中“機智地躲開了晉軍與兀良汗的對戰,為北狄保存了勢力的英勇行為”給予了五百八十四個字的隆重褒贊。

    弱肉强食,原始的法則。

    至此,天下人的眼光,都望向了北平。

    北狄在觀望,兀良汗在觀望,周邊的小國也在觀望……遠在南晏京師的趙綿澤,自然更是密切關注。除了連夜派遣六十万大軍開往河間府一帶,用以阻止趙樽南下,便借勢北上誅討晉軍叛逆之外,有人說,他還有一道秘旨傳給了霸縣的蘭子安……

    秘旨的內容如何,無人可知。

    但南北對峙之局已然拉開,天下的好戰分子都興奮得熱血沸騰。可就在眾人眼窩發熱之時,趙樽卻冷靜的留守在北平。

    歷史的車輪停下,進入了短暫的戰爭休眠期。

    晉軍需要修養生息,趙樽根本不急馬上發動南下的攻勢。成日里,他除了操練兵馬,准備糧草、馬匹、兵備、火器之外,偶爾也會接洽潛入北平投誠的南軍中人,同時,也與寧王趙析兩個秘密地“風花雪月”了好几次,以示兄弟二人共同進退。有人也傳言,遠在京師的秦王趙構,在九月底也派了心腹北上,秘密見了趙樽,表明態度……

    烽煙北平城,轉眼寒露渡。

    秋風過境去,又逢大雪歸。

    時氣過了“大雪”,時日已至冬月。

    北方的天氣一日冷過一日,漠北草原下起了雪,不管是北狄還是兀良汗都顧著過冬,暫時收斂起了入關的想法。但休憩了一個多月的晉軍將士,卻兵强馬壯,隊伍日益壯大,蠢蠢欲動起來。

    冬月初三,趙樽正式向南晏朝廷下了戰書,准備于冬月初五日進攻離北平府最近的南晏駐地——霸縣。

    平息了一個多月的戰火,又要點燃。

    夏初七得到消息,一個人站在永安門的城樓上,看著南方久久沒有說話。這些日子,趙十九軍務繁忙,她是一個喜歡鬧熱的人,除了品茗看書時能安靜一會儿,總是帶著寶音到處瘋跑。

    這樣沒有戰爭的日子,太安逸了,她舍不得破壞,甚至于她很想讓趙樽索性在北平府自立為王,關起門來過自家的小日子算了。

    可這樣的念頭,並不現實。

    趙綿澤的六十万大軍,就屯在河間府一帶。趙樽與趙綿澤叔侄二人摩拳擦掌了這麼久,矛盾早已激化到極點,兵戈免不了,鮮血更停不住,寶座之上,只能有一人為尊。

    你不打人,人要打你。

    你不殺人,那就等死——

    城樓之上,風聲獵獵,居高可望遠,她這般站著,可以看見整個天空。城樓下,晉軍將士們身著厚重的甲胄,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來走去,進入了大戰之前的緊張戰備狀態。

    飛雪在北風的呼嘯中,冷冷刮過她的臉。

    一時間,她有些迷茫。

    “喂……喂……看這里……”

    青磚壘砌的角落里,長胡子白頭發的夏廷贛不停朝夏初七招手,神色極是古怪。夏初七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他,還是在一個巡守兵士的提醒下方才轉頭的。

    “爹……?”她吃驚不已。

    “過來,過來!”夏廷贛笑著招手。

    這些日子來,他們父女兩個的關系親厚了許多,但不論她怎麼要求,這夏老頭儿該邋遢還邋遢,該裝傻還裝傻,她准備的新衣服,他根本就不穿,胡子也不剔,頭發也經常髒得打結……夏初七對他無奈,卻管不了。

    提著裙裾,她走過去。

    “咋了?”

    夏廷贛衝她擠擠眼睛,又招手。

    “來,來,你跟我來——”

    “搞什麼鬼?”夏初七嘴里嘟囔著,對這個便宜爹卻沒有抵抗力,跟著他下了城樓的台階,感慨不已:“果然,能收拾一個無賴的,永遠是另一個無賴。”

    “……”夏老頭翻白眼儿。

    一路上,他拽著她說“來,來,來”,夏初七不知道要“來”哪里,更沒有想到頭,一“來”,就“來”了那麼遠。兩個人一道上了馬車回了晉王府,夏老頭儿還未消停,拽著她偷偷往晴嵐的居處去。

    今儿她去了鎮上,沒有讓晴嵐跟隨。

    她心疼晴嵐的辛苦,今儿相當于放她的假……只是,老頭儿把她叫來做什麼?

    走到晴嵐的門外,她正准備推門,卻被夏老頭儿攔住了。

    “噓——”他衝她做手勢。

    看著這個“返老還童”的便宜爹,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氣,點了點頭便閉上了嘴。夏老頭儿也沒有理會她,徑直拿手指沾了口水,捅破了人家晴嵐的窗戶紙……

    “爹!”

    夏初七無聲的喊著口型,驚詫地看著他。

    夏老頭儿不回答,卻挪開身子,示意她往里看。

    夏初七帶著一種做賊的心虛感,狐疑地探過頭去,從窗戶紙的破洞望里望。

    沒有想到,陳景也在?

    她可以看見陳景在晴嵐的屋子里,兩個人倒是沒有亂來,規矩得很,中間放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熱氣騰騰的食物,晴嵐一邊與陳景說著話,一邊拿著勺子在攪拌……

    “陳大哥,我有個事……”她似是欲言又止。

    “嗯?”陳景關注著面前的食物,似乎沒有聽見她話里的躊躇,淡淡地問道,“何事?你說。”

    看熱鬧的人最是心焦,夏初七躲在門外,不知夏老頭儿何意,急切得緊,可晴嵐卻久久沒說到重點,只是扯東扯西的一邊嘮著家常,嘮著她家爺,她家王妃,一邊儿肉麻地為陳景夾菜,盛湯,目光楚楚地看他,那一股子愛慕勁儿,瞧得夏初七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這些日子,晴嵐與陳景的關系進步神速,她是知曉的,不知道的是具体到了哪一步。她想,難不成夏老頭儿不知情,這才好奇的拽他來看?

    這老爹,也忒八卦了。

    不能再看了,會長針眼儿!

    “吁!”地暗嘆一聲,她正要縮頭拽著夏老頭儿離開,不在這里做丟人現眼的事儿,卻見里頭的晴嵐突地抬頭,眸中添了一抹慌亂之意。

    “陳大哥,我……”

    夏初七一怔。

    小兩口儿躲起來談戀愛不奇怪。

    可好端端的晴嵐慌成這樣就奇怪了。

    她離開的身姿頓住,又偷偷把眼睛湊了過去,一眨不眨地看著晴嵐的嘴巴,生怕錯過要點——

    可至少停頓了有一分鐘,她方才看見晴嵐尷尬地咬著下唇,看向陳景時,漲紅了白生生的面頰,似慌,似亂,又似無助的低低道,“我,你的身子不大好了……”

    身子不大好了?

    不僅陳景不明白,夏初七也沒看明白。

    難道是生病了?她微眯著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

    陳景緊張地放下筷子,怔怔看了看她的面色,滿是擔憂的詢問。可晴嵐像是一直在一種兩難的處境中掙扎,垂著眼瞼琢磨了好久,方才鼓起勇氣直視著他,臊紅著臉,壓低嗓子喃喃。

    “我,我癸水沒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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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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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賠了夫人又折兵

    晴嵐屋子里的簾子,被微風吹得輕輕擺動。一層籠罩在她與陳景之間的愁云,几乎霎時彌漫出來,透過窗戶紙的小洞,吹在了夏初七的臉上。

    骨頭縫一涼,她看不下去了。

    忍著差一點出口的噴嚏,她捂著鼻子,沒有去打擾著急上火的晴嵐與陳景二人,領著“八卦老爹”便從那個院子退了出來。

    “喂……”夏廷贛腳步遲疑,喊她。

    夏初七偏頭,蹙眉看過去。

    “我是你女,不是喂。”

    “看見什麼了?”夏廷贛摸著花白的胡子,一張老態龍鐘的臉上,有一抹得意之色。好像在說“看,這樣的秘密,都被我曉得了,快來誇我啊誇我啊。”

    夏初七審視著他,打個噴嚏,泄氣的垂下手。

    “自己去玩,沒空搭理你了。”

    換了正常父母,不是這般的相處。但這父母兩個都不是正常人,互相對視一眼,夏老頭儿“哼”一聲,掃她一眼,翻著眼皮儿,把兩只手往身后一背,便哼著小曲儿走去找他的道常大師了。

    他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儼然一個“八卦綜合症患者”八卦完了之后的釋放情緒,看得夏初七直皺眉。

    老爹圓滿了,她卻心神不寧。

    她知道晴嵐與陳景兩個有情,但晴嵐這姑娘雖然是丫頭之身,卻有一個保守的小姐性,加上陳景為人多少帶了一些木訥遲鈍,就算兩個人郎有情、妾有意,眉來眼去的好著,她也万万沒有想到,他們有勇氣跨越那封建社會的底線。

    但如今,不出事儿已經出了。

    這個時候的夏初七,就像一個孩子出事之后的家長,想的是怎樣去解決——晴嵐懷了身子,這種事便瞞不住了,用不了多久,肚子就會顯形。

    可是,再過兩日,南下的烽煙便將點燃,到時候,陳景必定會上戰場,這一戰奪位之戰打下來,估計沒個三年五載都結束不了……到時候,讓晴嵐未婚生育麼?

    若換了她,這倒是小事儿。

    因為她不害臊,也不怕別人說。

    但晴嵐與她不同,依時下人的觀念,她根本就承受不住流言蜚語的襲擊,且不說旁人,便是晉王府里那些丫頭婆子嚼的舌根子和唾沫,估計都能把那姑娘淹死。

    可目前怎辦?晴嵐無父無母,陳景的家人又在京師,兩個無父母之命,無媒灼之言,更不可能有“三書六禮”的婚媒,想要名正言順地做夫妻,似乎真的很難辦。

    悶悶不樂的思量著,轉眼天便入了黑。

    糾結半天,她回屋接了小寶音與狐儿,徑直去了廚房。這些日子,她再次恢復了“廚娘”的身份,每天為寶音做吃的,几乎累成了狗。

    “又是廚子,又是娘,我容易麼?”

    唉聲嘆氣地做著事儿,她一直在訴苦。當然,她帶著女儿過來,雖然美其名曰是從小培養寶音的淑女氣質,其實是想讓女儿看見她做大廚的辛苦,然后“良心發現”的心疼她娘,主動說不要她再做菜了。

    小寶音確實很感動。

    白嫩嫩的小臉上,紅扑扑的,滿是同情之色,一雙映著灶膛火光的烏黑的大眼睛里,閃動著水汪汪的波光。

    “阿娘,你太愛寶音了……”

    “知道了吧?”夏初七嚴肅著臉看女儿,心里話儿:快說啊快說啊,快說不要娘做菜了啊。

    “阿娘,等寶音長大了,也要做好吃的給您吃……”寶音眼巴巴的看著她,那眼睛里全是崇拜啊。

    “哦呵呵,好。”夏初七欣慰地點著頭,心里話儿:等你長大能做菜那得多久,到時候你娘做菜做得手長繭了人成了黃臉婆了你爹也找后娘了……

    “阿爹也像寶音一樣愛阿娘。”

    寶音小孩子心性,一句話又扯到了天邊。

    夏初七無言以對,僵硬地笑著,心里只有一句話“快說啊快說啊,不要你娘做菜啊。”

    可寶音看著她,撇了撇嘴,卻道:“阿爹好几日沒回了,估計也是想念阿娘的吃食……阿娘,我們為阿爹做吃送去吧?”

    好有孝心,好有愛心的小屁孩儿。

    可是,女儿怎麼可以為了她爹來壓榨她的勞動力?難道她看不到她有多麼辛苦多麼苦憋麼?

    夏初七咬牙,吹胡子瞪眼。

    “寶音!你到底是誰生的?”

    寶音水霧似的秋瞳一眨,委屈瞅她。

    可沒有想到,她絞著手指默了片刻,說了一句更讓夏初七吐血的話,“……是阿木古郎生的。”

    “……”

    夏初七差點被口水嗆死。

    一雙眼睛刀子般剜向女儿,她磨了磨牙齒,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突地展眉一笑,就著沾了面粉的手指,在寶音的鼻頭上刮了刮。

    “哈哈,想到辦法了。”

    “呃……”寶音無辜的看她。

    有這樣陰陽不定的娘,她覺得自己好可憐。

    心里有了計較,夏初七馬上雨過天晴。她吩咐廚娘剖了几條鯽魚,去藥堂揀了几味藥材,除了做寶音愛吃的菜,順便還煲了一個“妊娠安胎湯”,炒了兩個趙樽愛吃的菜,讓廚娘幫忙用食盒裝了。

    “好,大功告成。”

    出了灶房,她把女儿送回屋交代奶娘,一個人哼著曲子,拎著食盒,提起裙擺便上了馬車,悠哉悠哉要出府。

    離開后殿的時候,她碰著了晴嵐。

    晴嵐看到她在府里,極是詫異。

    “王妃,你不是去了漷陰鎮?”

    “是呀。”夏初七笑眯眯的瞄她,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眼她的小腹,又道:“今儿原本是約好了小公爺一道去兵工作坊看新一批火器的,可那廝比我快,我去的時候,他已經領了東西走了。我也沒啥事儿了,閑得無聊就回來了。”

    晴嵐“哦”一聲,趕緊上去。

    “回來了,怎的不叫奴婢來伺候著?您……這是要出門儿?”

    夏初七看她臉上分明有淺淺的郁色,還在强顏歡笑,不由牽了牽嘴角,一笑,“緊張什麼?我不是說了放你假麼?放假的時候,你便好好玩,不必伺候我,我好手好腳的,大活人一個,要誰伺候……”

    “可是你的耳朵?”晴嵐是想說這句話的。可瞥著夏初七明媚的笑容,又咽下了這掃興的話,轉而又問,“你這是要上哪去,奴婢陪著您……”

    “不必了。”夏初七拍拍她的手,“你回屋歇著去吧,天氣冷了,你也要多注意身子。哦對了,我剛才在灶上煲了湯,給爺送去一些,還留下一半給你,讓黃嫂端你屋去了,你記得趁熱喝啊?”

    看著遠去的馬車,晴嵐心里有些莫名。

    楚七待她不薄,可以說比親生姊妹還要親近,但是楚七又特別懶,也不喜歡做些矯情的面子事儿。兩個人相處這麼多年了,她從來沒有特地為晴嵐送過吃的……今儿為何特別為她留湯?

    掌心情不自禁捂上小腹,晴嵐目光帶著淺憂。

    沒名沒分地跟著陳景,她其實不在意。

    可若是有了孩儿又另當別論了,人活一世,就爭個臉面。她可以不計較,但她的孩子若是這樣出生,就是野孩子,就算今后陳景再娶她,也會有擋不住的蜚短流長……她該怎麼辦?要還是不要?

    “王妃——”

    几乎下意識的,她追了過去。

    這世上,除了楚七,她再無可求助的人了。

    可是她好不容易鼓氣了勇氣,馬車里的人卻沒有回應,四個車轆轤“吱吱”轉動著,越去越遠。

    晴嵐苦笑一聲。

    她怎麼忘了,楚七是聽不見的。

    ~

    晉軍大營。

    趙樽這几日一直在這里度過。

    吃在營中,住在營中,晚上也湊合著睡在營中。

    三天沒有回府,他一直在做大戰前的准備。冬月初五,晉軍就要全面進攻霸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讓他頭痛的事儿,便是糧草。

    對于如今的晉軍來說,大肆擴充兵力的結果,在外人看來,似乎風生水起,勢力强大,但只有趙樽這個當家人才知道到底有多難。

    從古到今,軍需便是一支軍隊戰斗力最主要的保障。尤其眼下入了冬,不管是人還是馬,對物資的需求都會加倍,加上兵力的擴大……

    他揉著額頭,許久不曾發作的頭痛症,又有了苗頭。

    “天祿,你看看我這把火銃如何?像不像表妹說的那個,那個什麼五四手槍?”

    元祐手里拿著一把短柄的火銃,從外形看去已經初具后世五四手槍的雛形。他似是很滿意,一邊拿白色的棉布擦拭,一邊輕輕吹著氣,樣子比對他女人還要憐愛。

    “……”

    趙樽默默翻著案几上的塘報,沒有回答。

    “天祿,霸縣這一仗,讓小爺我上如何?這些日子,看你們哥几個打得熱火朝天,小爺我卻在山海關坐冷板凳,手心癢癢得不行,憋都快要憋屈死了……嗯,正好我試試這手槍。”元祐一個人自顧自說著,眉飛色舞。

    “……”

    趙樽手上的塘報又翻了一頁。

    “噯,小爺我投降之事,實是迫于無奈的,誰都曉得,你天祿是我的真愛,即便這樣,我也並非在第一時間就投誠于你,而是不得已臣服在你强大的武力壓制之下的……嗯,這麼一想,趙綿澤大抵不會牽連誠國公府了吧?”元祐手上的棉巾子擦著火銃彈管,聲音里添了一些擔憂,沒了笑容。

    “……”

    趙樽黑漆漆的面孔,仍無反應。

    他的眸,看著塘報上的字眼儿。

    又似乎,沒有看著,不知在想什麼。

    這一回,元祐睨著他,終是不耐了。“啪”一聲,他把火銃放在炕桌上,跳下地來,微眯著細長的丹鳳眼,一步一步走近趙樽,然后慢慢低頭,直視著他輪廓分明的面孔。

    “天祿……”

    “嗯?”趙樽抬頭。

    “呼……”元祐一口熱氣呵向趙樽的臉。

    “我呸呸呸——”

    趙樽沒有想到會受襲擊,扇著氣,冷冷剜他。

    “回去坐好。”

    “你讓我坐,我便坐了?”元祐笑意吟吟,手指意態閑閑的敲在他的案几上,“在想什麼?想我表妹了吧?小爺剛才入營里可的人說了,你這几日吃住都在營中,這是想要拋妻棄子,還是要做和尚?漂亮嬌婦擱在家里,可不安全啊……若是你顧不上,我這個做表哥的,倒是不介意幫你……”

    “少鴻!”趙樽冷冷低喝著,上下打量他倜儻風流的身姿,警告的目光里,添了一抹奇怪的審視,“你曉得營中將士都說你什麼麼?”

    “什麼?”元祐不解。

    “說你把漷陰鎮的兵工作坊當成自家的茶館了。新式火器還未讓人瞧見,你便拉走,裝備在了自己軍中,其他人用的都是淘汰下來的……”

    “我操!”元祐怒了,“誰說的!?污蔑我!”

    趙樽還未吭聲儿,門口就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

    “我!”

    元祐側頭一看,竟然是老孟。

    “你?”

    “對,我。”老孟老實地撓了撓腦袋,沒敢直接去瞅小公爺殺氣騰騰的眼睛,只恭順地朝趙樽施了禮,垂頭道,“殿下,紅刺特戰隊的兄弟們,都與我一樣想法,想讓小公爺把新式火器配到我們隊上……你曉得,我們是打慣了頭陣的,霸縣這一戰至關重要,還是由我們與先鋒營的兄弟打配合……小公爺嘛,剛剛降了晉軍,便領頭進攻南軍,不妥!”

    “格老子的。”元祐惱得不行,“有何不妥?”

    “小公爺,咱們晉軍如今有几十個營,營中龍蛇混雜,有降的,有叛的,有新入的,有投誠的,誰也不曉得哪個是哪個的人……恕我直言,依您的身份,當時還是穩妥一點,以免皇帝借機向誠國公府發難……”

    “放屁!”元祐打斷他,“老子管他那麼多?自打兩年前自請到山海關,我早就做好了與趙綿澤撕破臉的准備……投降之前,我就想過了,我爹他老了,又是朝中元老,如今大戰在即,正是皇帝籠絡人心的時候,他心里有恨,也不能把我爹怎樣。這一仗,小爺必須打頭陣。”

    “小公爺,不行,不妥當啊。”

    “老孟,找打是吧?”

    “來吧!”老孟掄袖子,偏著頭對他,“照這儿打,反正我老臉一張……打破沒關系,只要你能出氣。”

    “……”元祐靜靜怒視著他。

    良久,他無奈地翻著白眼,終于忍不住笑著,一個拳頭捶在老孟的肩膀上,“沒看出來啊,你這老小子,倒是一個有脾氣的。”

    其實他心底何嘗不曉得,老孟以爭新式火器為名,到中軍帳里來找趙樽的目的,也是為了在霸縣打頭陣。

    霸縣為何不同?因為那里駐著蘭子安。

    如今的晉軍中,再也無人再小看那個酸秀才了。

    而且打主場和打客場不同,進攻與防守更是不同的概念,蘭子安攻北平不成,但防守霸縣未必不行。更何況,趙綿澤的援軍號稱六十万之眾,只是聽聽數目,都讓人心里沉甸甸的了……

    這一仗,難。這一仗,也險。

    所以他們都爭著去冒險。

    聽了他倆表態,趙樽放下搪報,看向元祐。

    “回頭把火器拔一半給紅刺。”

    “憑啥啊?”元祐一聽,曉得趙樽已經確認了先鋒的人選,當場便急眼了。可老孟卻高興了,一挺鋼鐵似的胸膛,“砰砰”的大巴掌拍著,硬梆梆地說,“就憑我們紅刺的單兵能力最强。”

    “單兵能力,呵,又跟小爺整這個?”元小公爺不服氣,摩拳擦掌地掄了掄拳頭,朝老孟招手,“走,出去,我兩個單獨練練!”

    “少鴻!別鬧了!”不等他兩個干上,趙樽發話了。

    他不帶情緒的眼,從老孟的臉上掠過,最終又落到了元祐的臉上,漫不經心的道,“剛剛投降于我,你沒事別咂咂乎乎的,去,再吹几晚的笛子。”

    “嗯?”元祐微張嘴巴,“……”

    “按我說的去做。”趙樽別開頭去,對元祐各種小眼神儿的暗示視若無睹,只向老孟交代進攻霸縣的戰前偵察與特種作戰……

    元祐坐著冷板凳,聽來聽去,總算發現了,自個儿都“投降”了,這仗敢情還是沒他什麼事儿?

    雖然他明知道趙樽是為了他著想,以免趙綿澤對付他京中親眷,可還是不解恨,垂著眼皮儿看人,像誰都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殿下,王妃過來了。”

    外頭突然傳來的聲音,對元祐來說,簡直就是福音。他屁股几乎是從凳子上彈起來的,一個箭步便往外衝。

    “表妹是最了解我的……”

    “少鴻!”趙樽冷冷看著她,“敢叫苦試試?”

    元祐從來都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京師時,他連皇帝都不放在心上,金鑾殿上都敢拆趙綿澤的台,卻獨獨怕死了趙樽板著臉的嚴肅表情。

    趙樽決定了的事儿,是沒人能更改的。

    即便是楚七,也不能。

    回頭瞥一眼趙樽,他杵在了當場。

    等夏初七撩簾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般古怪的氣氛。老孟已經愉快的離去了,趙樽與元祐兩個各坐在一個位置,互不理睬。尤其是元祐,像是跟小情儿賭氣似的,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喲呵!”夏初七樂了,“這是做什麼?”

    趙樽微抬下巴,冷峻的臉上沒有情緒。一句話都不說,那表情又像是不屑于與元祐計較,起身接過夏初七手上的食盒,又拉住她的手,在自個的掌心里捂了捂,輕輕撣去她頭上的飛雪,為她解開外面的斗篷,親自掛好。

    “來,喝口熱水。”

    把茶盞里溫著的水遞給她,趙樽眉頭有些蹙。

    “大冷的天儿,你怎的過來了?”

    夏初七呵了呵手,又瞥了元祐一眼,沒有直道來意,只是好奇地笑,“你兩個不對勁儿啊,鬧別扭了?”

    “沒有。”趙樽一口否認。

    “廢話不是?很明顯的啊。”元祐氣咻咻地微眯著眼,看著發笑的夏初七,喉結滑動了几次想要開口讓她幫忙說情,還是礙于趙樽的威嚴咽下話。

    “沒什麼了,看他不順眼而已。”

    頓一下,他睨向食盒,“我看看你帶什麼吃的了?”

    這廝是個不客氣的,趙樽得罪了他,他便跟趙樽的食盒干上了。也不管夏初七與趙樽是什麼表情,大喇喇走過去,揭開食盒,拿出里面的瓷碗筷子和小菜,又拿了一把勺子,自個儿盛了一碗湯,就喝了起來……

    “味道不錯!”

    一邊吃,他一邊贊,樣子極是得意。

    夏初七瞧得瞪大了眼,“表哥……”

    元祐抬起眼皮儿,掃他一眼,“怎麼,吃你點儿東西而已,你就膈應了。是是是,我曉得你是給某人做的,我就吃了怎麼樣?”

    丫這是存心找碴儿嘛。

    可找碴儿這種事儿,她與趙十九才是最擅長的呀。

    夏初七緊著唇,看他把整碗湯都喝了下去。

    “不是這樣的,我是想說,這湯有問題……”

    “有毒?”元祐分明不信。又盛了一碗,似是非得把趙樽那一份喝光光不可。

    夏初七羞澀的瞄了趙樽一眼,小聲儿道:“毒是沒有,只是這湯……其實是為懷孕婦人准備的……養護胎儿用的……我自己吃的……”

    “嗯?”元祐被整多了,自然不信,上下掃著她的小腹,似笑非笑,“你懷上了?”

    夏初七微垂著頭,像是不好意思。趙樽冷著的面孔柔情了許多,扶她坐下來,專業表演帝再次附身,“說你几次了?懷著身子,不要勞累,多將息著自己,在府中待著便好,非要來陪我吃飯……”

    他責怪得有模有樣,夏初七也嬌羞無限,兩口子那表情分明不像做假……元祐桃花一般明艷的臉色,登時變青了。

    放下勺子,他捂著肚皮。

    “這湯……男人吃了會死嗎?”

    “不會。”夏初七搖頭。

    “那會怎樣?”

    “會……懷孕。”夏初七板著臉逗他,一臉嚴肅,“我上次生了寶音身子不好,這好不容易懷上了,自然得好好養胎,所以用的也不是尋常的藥材……這藥材養胎有效,但也霸道,會改變人的生殖系統功能,喝得多了,你做為男子的性征便沒有了,會一點一點長出女子的…”

    “哇!”一聲,元祐衝了出去。

    夏初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小旋風一般的移動速度,愣了愣,“哈哈”暴笑個不停。等她好不容易住了聲,再轉頭時,便對上了趙十九漆色一般的冷眼。

    她無辜的扁嘴,揉了揉面頰。

    “是你閨女硬要我給你帶吃的……”

    直接把事儿推到寶音身上,夏初七理直氣壯。

    趙樽哼了哼,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大冬天的,這麼遠的路,你太胡鬧!”

    知道他憐惜自己,夏初七心里暖了暖,笑道:“我尋思你這些日子為了備戰,也沒有回府,營里的伙食我是曉得的,沒有油葷……”

    說罷她抬起冰冷的雙手,在他臉上“溫柔”的撫了撫,覺得還不夠暖和,又順著他的脖子,探入他熱乎乎的衣領中,那溫暖讓她舒服的嘆了一口氣。

    “好暖和,值。”

    “說正事。”

    夏初七眨巴下眼睛,看他黑著臉看自己,歪了歪嘴巴,“想讓你幫點小忙而已,這麼看我做甚?”

    “小忙?”趙樽把她探入衣襟的手撈出來,握在掌心里,正色道,“說罷,出什麼事了。”

    夏初七撇了撇嘴,“這都看得出來?”

    趙樽哼哼,不答。

    看一眼他嚴肅的臉,夏初七笑眯眯道:“真的是小事儿,我只是想請你幫晴嵐與陳景兩個主持一場婚禮。有了你出面儿,他兩個也不會名不正,言不順的在一起了……”

    趙樽盯著她,並不搭言。

    在他極具洞悉力的目光注視下,夏初七微微眯了眯眼,無奈的一嘆,“好吧,我實話實說了,要不是晴嵐懷上了,也是不必這樣著急的。你看,這馬上要打仗了……”

    “你也知道要打仗了?”趙樽語氣很冷。

    “是啊。”夏初七無辜的看他,“知道要打仗了,怕來不及嘛。”除了怕來不及,她更知道,真實的戰爭不同于演習,在這樣緊張的時刻,舉行婚禮什麼的,聽上去很浪漫,但實在不合時宜,很容易影響正常的軍隊秩序,影響晉軍與南軍的作戰。

    這也是她一開始難以啟齒的原因。

    “荒唐!”趙樽果斷冷下了臉。

    “哪有荒唐啊,情到深處……嘛。”夏初七小心翼翼地拿眼儿去瞄他的表情,又歪著頭,笑吟吟道,“晉王殿下,您當是最懂得的才對?情之所致,誰管得住自己?”

    “……”趙樽臉色還是難看。

    “嘿嘿嘿。”夏初七討好的順著他的手背,慢慢摩挲著,放軟了語氣,“我曉得我家爺恩義分明,在這個節骨眼上,不願意為此影響了軍心……但是咱們換一個角度想,正是因為是戰前婚禮,才能讓士兵更有聚集力對不對?”

    一個人編著理由,她的聲音越來越弱。

    “你想想,愛的力量是巨大的。愛是什麼,那就是戰斗力啊。晉軍兄弟哪一個沒有妻儿老小?他們看到溫馨的,有愛的場面,會不會想家人,為了家人,會不會拼死一戰?”

    看他不吭聲,只盯著自己,夏初七無奈一嘆。

    “好吧,再換一個角度想,這懷都懷上了,若是你不給他兩個把事儿解決了,陳景在戰場上能安心嗎?他可是你的一員虎將……怎樣做對你更好,你自己考量……”

    “阿七,事情不是那麼容易。”

    “我知道呀……”夏初七看他面色松動了,乖巧地朝他擠了擠眼睛,“若是容易辦的事,我能找你麼?我家爺是什麼人啦,怎麼可能辦那些簡單的事儿?太沒水准了嘛。”

    看她巧笑倩兮的恭維自己,趙樽想笑,終是沒有笑出來。冷繃著一張臉,云淡風輕地拂一下袍角,瞄她。

    “你也難得求我什麼……好。准了。”

    夏初七怔了怔,回過味儿來,登時喜形于色,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可惜,感謝的話還未出口,他卻又說,“但辦婚事的錢,得你出。”

    夏初七一愣,隨即笑著挽他手。

    “我出的,不就是你出的?”

    “爺的意思是……”趙樽看著她膩歪著笑的臉儿,輕輕抬手,拍了拍,又揉了揉,捏了捏,方才涼涼道:“用阿七的私房錢。”

    夏初七頭上有三條黑線滑下。

    眯眼看著面前雍容尊貴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她突然有一種受騙上當,被人賣了還數錢的感覺……但想想自己與晴嵐多年的情誼,花點錢倒是沒有什麼的,也就咽下了那一口老血,笑眯眯的點頭。

    “爺是當家的,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真的?”趙樽挑眉。

    “什麼蒸的煮的?”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廝也太會挑字眼子了,夏初七看他爍爍發光的眼,有些后悔說了那句話,卻又不好當場反悔,只能再一次含著鮮血,重重點頭微笑。

    “自然,你家阿七溫良賢淑,最是体貼。”

    說罷她害怕繼續中招,起身便要走,“好了,我今儿過來是專程為了這件事找你幫忙的,既然你同意了,我便先回去籌備了。時間緊,任務重,晴嵐與陳景與咱們的關系又鐵,他們的婚事不能草草了事,雖然是戰時,也得……喂,你在做什麼?”

    最后几個字,她几乎是驚喊出聲的。

    趙樽唇角微勾,掌心順著她的腰線,摩挲著,撓了撓她,突地拽往她往懷里一撈,抱起來,轉身便將她放坐在大班椅上。

    “阿七……”

    撐著扶手,他低頭,直視著她,沉沉一笑。

    “來都來了,不做點什麼,哪里能走?”

    “……”

    敢情為了晴嵐嫁個人,她賠了夫人還得折兵,出了銀子還得出力,賣了口舌還得賣、身啦?

    翻了個大白眼儿,夏初七真想捶他腦門儿。

    “不帶這麼欺負人的啊,趙十九。”

    “你說什麼來的?溫良,賢淑?”

    “我……”好吧,自打嘴巴的事,夏初七也不太會做。僵硬著笑,她戳戳他的肩膀,指了指坐著的大班椅,“冷,這里冷……回頭你回了府……”

    她不想吃這虧,可晉王殿下似乎心情頗好,不論她說什麼,都不給她起身的機會,一只手仿佛撓癢似的撫著她,灼熱的吻便雨點般落在了她的額上,唇上,慢慢地壓低到她敏感的耳側,一句磁性低啞的聲音,性感得差一點把她骨頭弄酥。

    “不怕,爺不脫你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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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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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4:56 |只看該作者
第321章 醉后失態

    在夏初七心里,趙十九向來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事實也確實如此,他承諾不脫她的衣,結果確實沒有脫。

    只不過,他解了她的褲——

    營外的北風呼呼在吹,營中火爐里紅通通的炭火,映著氤氳著無限溫情的畫面,羅衣散亂,鬢發輕飛,畫中的女子細瓷般細白的赤足搭在男子墨黑的披風上,黑與白分明的對此,如同他們兩個大與小的身材對比,形成了一種强烈的視覺衝擊……

    興許是天儿太涼,興許是少于在辦公的案几上辦這樣的事儿,夏初七哆嗦著身子,喉管始終處于緊繃的狀態,身子瑟縮著,像是在某種虛空的境界,竟然若有似無地聽見了几道模糊的聲音……

    幻覺,一定是幻覺。

    等某人吃飽喝足,她才收拾碗筷和食盒悻悻地離營。回到晉王府時,已是腰酸背痛腿抽筋,恨不得直接面見周公……但她卻不得不强撐身子,繼續干活。

    夏初七向來很懶,可以拖兩日的事儿,她絕對可以拖出三日來,但今日已是冬月初三,她一日都拖不得了,得連夜安排正事——晴嵐與陳景的大婚事宜。

    冬月初五晉軍攻打霸縣,婚禮必須在明日。

    人剛從馬車上跳下來,她便找了王府的管家黃山伯,再由他牽頭,發動了晉王府闔府上下的全部勞動力,分工合作……

    在開“員工大會”時,她有意避開了晴嵐。

    故而,在接下來的籌備環節中,晴嵐自己也被吆喝起來,跑前跑后的忙活,卻壓根儿就不知道辦的是自己的喜事……

    夏初七只告訴她說,菩薩給自己托了夢,霸縣的大戰要開打了,為了保祐晉軍的勝利與減少傷亡,得在戰前大辦一場形式上的婚宴,用來衝喜……

    衝喜這事儿有點玄!

    但既然是菩薩說的,那便是真的。

    晴嵐親自去找喜婆、量喜服、貼“囍”字、扎喜燈……忙上忙下,除了偶爾覺得府中人的眼神儿有些怪異之外,她完全沒有懷疑一本正經的楚七會騙她。

    晉王府要辦喜事儿了!

    這消息是大晚上傳出來的,因為沒有事先的鋪墊,來得太突然,登時驚掉了無數人的下巴。

    深夜未眠的人們,在青樓、酒肆、茶館之中,議論得熱火朝天,大呼荒唐之余,也將信將疑……

    早已關門閉戶就寢了的店鋪,也沒有逃過折騰。成衣店,首飾店,雜貨店,綢緞庄……一個個點著燈籠,重新開了店輔。

    “聽說了嗎?晉王妃明儿要大擺喜宴!”

    “聽說了嗎?晉王妃明儿要大擺喜宴!晉王府門口的流水席,誰都可以去吃……”

    “聽說了嗎?晉王妃明儿要大擺喜宴!晉王府門口的流水席,要擺十里,誰都可以去吃……”

    “聽說了嗎?晉王妃明儿要大擺喜宴!晉王府門口的流水席,要擺十里,整整擺上三天,誰都可以去吃……”

    一個個添油加醋的流言傳了出去,說什麼的人都有,但他們太不了解晉王妃了,除了“晉王府要辦喜事儿了”是真的,其余大多都是假的。

    大晚上籌備喜宴,急是急了點,好在“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法則,放之古今皆准。有了錢,新郎新娘的衣飾連夜就趕制了出來,晉王府隆重的布置也一樣不缺,大紅的“囍”字,耀花了人眼。

    整個晚上,王府里無人入睡。人人累得汗流浹背,就連小寶音都高興得手舞足蹈,帶著小狐狸四處亂跑,沒少添亂……

    晴嵐也是一夜未眠。

    她忙前忙后,一直忙到寅時許,方才稍稍歇了一口氣儿。這時,夏初七正好差了二寶公公過來喚她回房去有事相商。

    她急急回屋,卻沒有想到,自家的屋子已經完全變了樣,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完全淹沒在了一片喜色之中。

    “這……”她愣住了,不敢邁步。

    “恭喜晴嵐姑娘——”丫頭婆子們捂嘴偷笑著,一個個喜上眉梢,全都圍攏了上來道喜。喜婆拉著她的手,交代東,交代西,小丫頭們則為笑著准備溫水,為她沐浴更衣。

    每個人都在忙碌,她卻愣得不知所已。

    原來今儿要出嫁的人是她自己。

    “王妃……”她哽咽了。

    不需要說太多,一切因由她都明白了。

    但心髒怦怦亂跳著,卻不知如何表達感激。

    “不要謝我啊。”打了個呵欠,夏初七揉揉眼睛,笑逐顏開地過去,拿手肘子蹭了蹭她的胳膊,“別墨跡了,趕緊去沐浴,完了出來試試嫁袍,要是不合身,現在改還來得及……”

    “王妃,我……”晴嵐看著她,眼眶濕潤著。

    “你現在只能回答我一個字。”夏初七目光爍爍,“說好。”

    “好。”晴嵐垂下了眼眸。

    背過身時,她也偷偷揉了揉眼睛。

    ~

    這一場婚禮來得很突然。

    不僅晉王府與北平城,整個晉軍都轟動了。

    可量,由于趙樽在晨起時頒發了一道親筆手諭,即便大家伙儿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除了祝福之外,也無人敢說三道四。

    在趙樽的手諭里,晉王妃認了貼身丫頭晴嵐做妹妹,但晴嵐年歲不小了,晉王妃操心她的終身大事,把她許給了年歲同樣不小的陳景,並且要在南下之前,把他們兩個的婚事辦了。

    這事儿說不合理,確實不合理。

    但偏生又挑不出毛病,于是,變得合情合理。

    晉軍在北平府的將校,都到了晉王府上喝喜酒。

    沒錯,新房就准備在晉王府里。夏初七把陳景先前居住的別院找人重新貼了窗紙,掛上紅綢,紅燈籠,點上紅燭,鋪上紅床,一個溫馨的喜房便布置了出來,且像模像樣。

    坐在散去了喧囂的閨房里,晴嵐謝過了指點婚儀的喜婆,再轉臉看向夏初七時,一張化著精致妝容的臉上,莫名添了一抹復雜的愁緒。

    “王妃,我成了婚,還如何伺候你?”

    出嫁從夫,這是必須遵從的道理。

    以前,晴嵐可以與夏初七寸步不離,近身伺候著她的衣食住行。但是從明日開始,她便再也做不得夏初七的貼身丫頭了。因為,陳景好歹也是晉軍的大將軍,嫁了她,晴嵐便是將軍夫人,如何還能做晉王妃的奴婢?

    她眸底的不舍之情,顯而易見。

    “別酸了!”夏初七瞥著她,抿了抿唇,笑了,“誰要你伺候?你這丫頭,比主子還厲害,整天管東管西的,我早就煩透你了,巴不得把你嫁掉。如今好了,陳大哥肯要你,我求之不得……”

    “王妃……”晴嵐眸底已有淚意。

    “好了好了。”夏初七不耐煩地擺擺手走過去,輕輕環住她的肩膀,像安撫自家妹妹似的撫了撫,笑著道,“怪不得都說出嫁的閨女,嫁前都會哭得不行,看你這樣子,我總算懂了……丑不丑?”

    “……”晴嵐拼命吸鼻子,不讓淚水流下。

    “哎喲,小姑奶奶,我求你了,別酸我了……你且放心吧,不管你在不在身邊,我都吃得好穿得暖,與你的感情,也不會生分……等咱的爺們儿打到京師,到時候,咱倆還得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嗯?”

    晴嵐看她又比又畫的樣子,特滑稽,有些想笑,可喉嚨像塞了棉花,扁了扁嘴,還是忍不住大滴大滴的淚珠子,奪眶而出,順著面頰往下落。

    “王妃,你對奴婢的再生之德……”

    “叫姐姐!反了你了!”夏初七義正辭嚴。

    晴嵐微微一愣,“姐姐……?”

    “當然,哈哈!你多了一個姐了。”

    等曉得真相,晴嵐的眼睛更是紅得不像樣子。

    做了晉王妃的妹妹,她便成了晉王的小姨子,這個身份,對于無父無母的她來說,無異于恩賜。要知道,一個沒有娘家撐腰的女子,在這個時代是很難不在婆家受氣的。

    陳景家里,人丁興旺,雖然他們暫時不住在一起,可往后還是免不了會與他的家人相處。想她若是以一個丫頭的身份嫁給陳景,陳家人一定會覺得她高攀,會瞧不上她的門弟,到時候,她在婆家如何抬頭?

    楚七從來不說好聽的。

    可她卻把一切都替她安排好了。

    “王妃……姐姐……”撩起大紅嫁袍的衣擺,晴嵐虔誠地扶了夏初七坐在上首的位置,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去,朝她磕了几個響頭。

    “晴嵐這輩子能夠伺候你,一定是上輩子做了很好好事,積了德……王妃,若是可以,我願意伺候您一輩子,永生永世做您的奴婢……”

    “得了喂你!”夏初七鼻子也有些酸酸的,她擦了擦眼,莞爾一笑,過去扶她,“你磕這几個頭我生受了,都怕折壽,你若再酸下去,回頭我不得少活多少年?晴嵐,你聽我說,沒有人天生就該伺候別人的,你是與我是一樣的人,我們是平等的,若說感激,該我來感激你。這几年,你巴心巴肝的待我,我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快要成懶豬了……”

    “王妃,那是我應當的……”

    “好了。”夏初七瞄了邊上手足無措的喜婆一眼,輕輕拿絹子擦了擦她的臉,“你看,這一落淚,沒有楚楚可憐,倒是搞得像花貓似的,還得花時間重新補妝,喜婆心肝都在抽痛了……”

    “呵”一聲,晴嵐破涕為笑。

    夏初七扶她起身,瞄向她的小腹,低低在她耳邊說了一嘴,“你若是真有心感激我,便替我好好照顧我的侄儿子……嗯?”

    晴嵐身子一僵,驚住了,“你都知道?”

    夏初七眨眨眼,笑話她,“若不然呢?你當真以為是我嫌棄你了,巴不得把你嫁出去?”

    想到這件事自己一直瞞著她,晴嵐心有愧意,微微垂眸,便想要解釋,“王妃,我與陳大哥……不是誠心要隱瞞,只是當時,事發突然,我們情非得已……”

    “我懂,我都懂。”

    夏初七笑吟吟擠了擠眼睛,便轉了話題。

    “男女之間那點破事儿,我哪能不清楚?得了,你不要想太多,乖乖坐下,平心靜氣,等著陳大哥來娶你吧。我得出去忙活,今儿來的客人不少,想明儿就得打仗了,我得讓大家伙儿把戰前婚禮給玩好了呀……”

    晴嵐蹙眉,有些懷疑她真的會懂了。

    分明她就是誤會她與陳景是……情難自禁。

    還有,婚禮……她真的是為了玩?

    ~

    冬天夜長日短,寅時過了,天儿還沒亮。

    換了往常這時,夏初七還賴在床上“埋藏青春”,可從昨日夜忙到今日晨光初現,她才從戰斗一線退下來。回到屋里,聽樂禮在敲鑼打鼓地試調子,她打了一個大哈欠,坐在靠窗的椅上假寐。

    晴嵐要嫁了……

    她感覺不像是嫁妹,而是有一種嫁女的感覺。

    舍不得,不舍得,還……累死、累活啊!

    天儿剛泛白時,一層白霜便蒙上了窗紙,冷風吹得窗欞子咯咯作響。趙樽從營中回府時,好多晉軍高級將校也跟著到了,婚宴大席擺在前殿,沒有傳說中的流水席,但是夏初七派了府中仆役在晉王府門口給前來道賀的老百姓發喜糖……

    趙樽與將校們寒暄了几句,便由丙一陪著,回后殿換衣服。

    他剛踏入房門,就看見夏初七耷拉著腦袋坐在椅子上,睡得呼呼的。

    “阿七……?”

    他喚了一聲,那人沒有回應。

    “竟是睡在風口上!”

    他眯眸一凝,走過去抱起她,掂了掂,只覺這身子似乎又沉了許多,不由搖了搖頭,“豬!”

    原本他是怕她凍著,想將她抱到床上休息一會儿,可他步子剛邁出去,手臂就被她緊緊抓住了。

    “大膽毛賊,敢占姑奶奶便宜……不要命了你?”

    她沒有睜開眼睛,樣子懵懂,像是在做夢。

    趙樽淡淡睨著她,面頰微微抽搐一下,緊了緊抱她的手臂,低頭貼到她的耳根上,柔聲道,“小姐莫惱,看你睡得太熟,方才敢大膽唐突。若是小姐不願,這便將她放下……”

    說得柔,他做得卻剛。

    話音一落,裝睡的夏初七便覺得身子在往下掉——這廝說的是放她下去,可做的分明就是丟她下去。

    猛地勾緊他的脖子,她笑吟吟睜眼。

    “喲,原來是樽爺啊?見笑了見笑了……既然是您老人家,要輕薄就輕薄吧,要占便宜就占便宜吧,我是不會反抗的……”

    趙樽本來就是逗她,哪里會真的丟?見她白生生的小臉上,兩側的眼圈都泛著暗青色,不由蹙了蹙眉,放她在床上,拿大拇指揉了揉,心痛的道:“昨晚一宿沒睡?”

    “沒。”夏初七猛地搖頭。

    “可憐的,乖,躺下眯一會。”

    趙樽說著便要去扯被子來蓋住她的身子,可夏初七卻不讓他走,小心翼翼地扯著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地問,“爺,你當真覺著我可憐?”

    趙樽點頭。

    她又乖巧的眨眼,“你當真覺得心痛我?”

    趙樽再點頭。

    “歐啦!”夏初七苦巴巴的臉色一變,頓時心情大好地拍拍他的肩膀,“早這樣想不就得了?我是好人,為了不讓你心痛,決定成全你,嗯,婚宴的銀子,我們兩人分攤,一人一半。這樣才像恩愛夫妻嘛。”

    趙樽眉頭一沉,凝著她。

    “阿七考慮好了?”

    “嗯?”夏初七笑眯眯看他。

    “分攤是對的,可是……”趙樽低頭,定定地看著她,黑眸里似有流光閃過,語氣淡淡的,“爺聽說你詐了陳景一大筆銀子……他把積蓄都給了你做彩禮,就差賣底褲討媳婦儿了,他那些銀子哪去了?”

    “去!”夏初七眉梢一挑,猛地坐起,一根手指頭戳他的胸膛,像是喜歡那溫度,她索性又從他衣領摸進去,等冰冷的手貼上了他,方才輕笑,“討媳婦儿不該花錢麼?我是新娘子的姐姐,讓他給彩禮不是很正常?”

    “嗯。有道理。”

    趙樽冷不丁捉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里輕輕一划,刮得她癢癢的縮回手,他才一本正經地道,“旁人不知,爺卻曉得,阿七認晴嵐做妹妹,便是為了拿陳景的禮金。”

    “哇哦!”夏初七想否認,可撇撇嘴巴,還是笑了,“算你懂我——”默了片刻,她微微眯眼,狡黠地睨著他,又勾肩搭背的半摟了過去,“不得不說,咱家爺果然英明神武,連這個都曉得。可是,啊哈哈。怎麼樣吧?我就是拿了,怎麼樣,怎麼樣?”

    “拿得好。可是阿七,我們是夫妻,那贓款是不是也得……”趙樽嚴肅地把她身子扳過來,順勢把她往榻上壓,那字里行間的意思,若是她不肯分贓,他便要辦了她,“嗯,阿七看著辦吧。”

    “啊!”夏初七愣住。

    “你在挑逗爺?”

    “啊!”

    “那便怪不得我了。”

    “啊!”

    房里傳來一道比一道高的喊聲,比殺豬還厲害。

    鄭二寶正准備送茶水進來,聽著這“白日宣淫”的豪放氣氛,頓在門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考慮了良久,終于閉了閉眼睛,一跺腳,轉身走了。

    卻不知道,夏初七正被人摁在榻上撓癢癢……

    ~

    冬月初四。

    宜破土、啟鑽、安葬、納采、嫁娶、入宅、祭祀、求嗣、求財、出行、移徙納財、招贅、納婿……總而言之,今儿是一個好日子。

    擇來的日,不如撞來的日。

    翻了老皇歷,夏初七很滿意。

    所謂“婚禮”,在時下也是“昏禮”,也就是說,迎親的隊伍得黃昏時候方到。新郎倌陳景騎著馬到晉王府門前時,天已經入了黑,小廝持著大紅燈籠在前方開道,一路吆喝著,在喜婆的指點下,嚴格按照婚俗習慣迎入了新女婿……

    當然,戰時一切從簡。

    由于新郎和新娘都住在晉王府里,所以迎親的隊伍實際上也就繞著晉王府所在的街道走了兩圈,抬著花轎顛上一顛,吹吹打打地依習俗邁門檻,跨火盆,聽主婚人致賀辭……到了正堂時,身著鳳冠霞帔、腦袋上戴了大紅蓋頭的晴嵐,按著禮數拜了夏廷贛,改口稱了爹,算是拜過了高堂,然后便由喜娘和一個叫銀袖的小姑娘陪著入了洞房。

    大婚禮成了。

    鞭炮聲聲,禮樂齊鳴,響徹云霄。

    賓客云聚的婚宴廳里,披紅掛彩,紅氈鋪地,一片的大紅喜色,人人的眼睛里都喜氣洋洋。雖說如今在打仗,生活拮據了點,但宴席上的菜式也算豐富,該有的大婚禮數一樣都沒少,晉軍將領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開懷痛飲著,鬧騰得極是厲害。那一片歡欣鼓舞里,似乎半點都沒有明日便要開赴霸縣的戰爭感受。

    堂上,歌舞女伎們,載歌載舞……

    席上,祝酒的、行令的、大聲喧嘩的,婚宴熱鬧非凡。

    大抵是戰爭讓他們的神經繃得太久,這一放松,大家伙儿便都有些放縱。

    尤其是元祐,不是自己成婚,卻喝得比新郎倌陳景還要多。

    最詭異的是,元小公爺在大醉之后,不僅把自個儿身上一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取下來交給陳景,還把在北平府置辦的一座五進的私人府邸送給了陳景做賀禮。據說第二日醒來,小公爺捶胸頓足氣苦一番,痛得心肝儿直抽痛,原本想厚著臉皮找陳景要回來,奈何卻不得不馬上開赴霸縣……

    除了小公爺醉后失態之外,這一晚上發生的事儿特別多。

    比如二寶公公也高興得多喝了几杯,一路唱著昆曲名句《牡丹亭》,樂呵呵地滾入了茅坑,虧得兩個小廝去小解,方才把他救起來,若不然,這千古一宦就得活活淹死在茅坑里,寫祭文都要難倒人。

    又比如,小寶音的狐儿偷吃魚骨頭卡住了喉,學了狗叫又學狼叫,在院子里呼啦啦跑了好几十圈儿,最后累趴了,可憐巴巴的跑到夏初七面前求助……卻被小寶音一個巴掌拍在頭上,就拍掉了骨頭,得了救……

    另外便是趙樽臨去大營之前,專程跑到后殿里詢問有些半醉的夏初七,問上次托給她的那些脈案醫檔,可有想到解毒的法子……

    夏初七覺得這廝有些奇怪。

    在大喜的日子提這個,不是掃興麼?

    又轉念又一想,能讓趙樽親自過問的人,絕不是平常人。

    真的像他所說,只是一個不怎麼來往的朋友?

    信了他就有鬼了!

    夏初七心里腹誹不已,但醫者仁心還是有的,她把壓在妝台首飾盒下的兩個方子拿了出來,塞給了趙樽,只說讓他先試效果……

    趙樽眉目爍爍的去了,夏初七半醉著在屋子里轉了几大圈,正在琢磨那人到底是誰,外頭便傳來金袖的聲音。

    “王妃,甲侍衛長喝多了……一個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樣子怪嚇人的……”

    金袖是新拔來伺候夏初七的丫頭,與伺候晴嵐的銀袖是孿生姐妹,長得極是相似,原本她兩個是在灶房里做燒火丫頭的。因夏初七常去灶上為寶音做死的,一來二去便與她們混得熟了,她覺得這雙胞胎姐妹長得嬌俏,嘴巴也甜,做事勤快,早就准備提拔到房里來,可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機會。如今借了晴嵐這事儿,正好。

    初入王妃的房里伺候,金袖極是興奮,做事更是勤快了几分,煩事都來稟報。可夏初七揉了揉額頭,頭皮都快炸了。

    “甲一也喝多了?甲一……”

    “甲一啊…”

    在她撕心裂肺地喊到第五聲時,甲一黑著臉進來了,只是默默垂著頭。

    “嗯。王妃叫我?”

    夏初七看他悶悶的,黑臉有些泛紅,便曉得也是吃了不少酒。甲一與陳景是結義兄弟,遇上這樣的喜事儿,自然是免不了多吃酒的。

    可他的心情似乎有點糟?

    “你是葵水來了,不舒服?”夏初七調侃。

    “……”

    “你沒有來葵水,所以懷上了,不舒服?”

    “……”

    看他不聲不響,半眼都不看自己,夏初七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大開腦洞,托著下巴猜測著,“莫不是你也喜歡晴嵐?見她嫁給了你的結義兄弟陳景,心里難受了,是也不是?”

    甲一面頰僵硬地一跳,僵在原地,像看怪物似的瞅她一眼,拱手道,“若是無事,屬下先退下。王妃歇著吧,天快亮了——”

    不對啊,與她這麼客氣?有鬼。

    甲一與她的關系不同尋常,也不像旁人那般客氣,除非在人前不得不顧及尊卑的時候,若不然,他很少私底下與她這般生疏的……

    莫不是人人多吃了几杯,都會變一個性子?

    “嘖!”

    看看慢慢合上的門,夏初七瞥向金袖。

    “我餓了……”

    “王妃,奴婢去給你……”

    “不必!”夏初七打斷她,唇邊帶著笑意,努了努嘴,“跟上去,看看甲老板……做啥呢!”

    院子外頭,月色溶溶,傾瀉在竹林芭蕉之上,極是安靜。

    可甲一默默地走出房間,出了夏初七居住的院子,便只是在附近的几個院子里走了走,像是在隨意散步似的,他脊背挺得端正,並不東張西望,更沒有鬼鬼祟祟……除了走到夏廷贛居住的屋子時,聽見那個老頭儿與酒肉和尚道常兩個在高聲討論“國破山河在”的辯證唯物觀時,稍稍煩躁的停頓了片刻,並無半分反常……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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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5:12 |只看該作者
第322章 謀局初顯!

    大晚黑的喝了喜酒,有人掉了茅坑,有人送了豪宅,有人卡了喉嚨,有人在院子里胡亂奔走……而夏初七領著金袖躲在樹叢背后吹著冷風,偷窺甲一,腦子半懵半醒,覺得自己也醉了。

    若是她這樣被人看見,會不會以為她也不正常?

    這般想著,悲催的事情果然落到了她頭上。正在被她“偵察”的甲一突然徑直朝她走來,撥開抖著積雪的樹枝,目光炯炯看她。

    “吃了多少酒,醉成這德性了?”

    “我沒醉!”夏初七低低嗤著,回視著他把自個當成瘋子的眼神儿,又想笑又好氣,但總不好意思告訴他說“我是為了跟蹤你才趴在樹叢里的吧?”

    她摸著鼻子,半醉地紅著臉玩笑,“我想去灶上喝點儿醋,解解酒,看到你一個人在院子里撒歡儿,便過來瞧瞧……喂,你沒啥事吧?”

    撒歡是她常用來形容小狐狸的詞。

    聽她把自己與畜生同視,甲一黑了臉。

    “瞧什麼?可瞧仔細了?”

    “仔細了。”夏初七點頭,又瞥金袖,“你瞧仔細了嗎?”

    這是她慣用的招數,喜歡找話題同盟。

    甲一了然的哼哼,不等金袖說話,便凝上了她不懷好意的小眼神儿,“天冷,王妃喝了醋便回去歇了吧,若不然,明儿你跟著殿下攆路去霸縣時,又沒精神。”

    丫說話太不動聽了!什麼叫她“攆路”?

    看著今儿格外陰陽怪氣的甲一,夏初七喝得有些暈乎的腦子里,有一股子把他腦子掰開來看看內容的衝動。

    “不去喝醋了?那你留下吧,我先走了。”甲一冷淡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只可惜,夏初七沒有聽見。她只是看見他了轉身,猛地拉住他,嘿嘿一樂,强壓下涌上喉嚨的酒氣,似笑非笑。

    “甲老板,看陳大哥成了婚,你是不是也有成家的打算了?”

    甲一眉梢一揚,“王妃要為我說媒?”

    夏初七笑著點點頭,“有何不可,反正你年歲也不小了……嗯,是差不多了……回頭我要把你們十天干,通通給配上。”

    “配上”這兩個字,用得很生硬。甲一咀嚼著,滿臉酒氣頓時成了悲憤氣,他黑著臉,定定看著她,“不勞王妃操心了,緣分未到,不可强求。”

    “緣分?緣分是個什麼鬼?”

    吹了冷風,夏初七腦子似是更暈了。想到做媒,她興奮地圍著甲一轉了一圈儿,將他上上下下端詳了個夠,就像在菜市場看估價銷售的豬肉似的,滿意地點頭。

    “還是不錯的,不錯,不錯……”

    她很愉快,甲一卻很不耐。

    似乎是看她喝多了,左右也是理論不清,他緊緊抿著嘴巴,不等她說完,重重哼了哼,轉身便走。

    “喂!”夏初七耷拉下臉,不悅地瞪他,“我說甲老板,你如今越發長脾氣了啊?難道你忘了,答應過我家爺什麼事?又對我許過什麼諾?你說你會保護我的,寸步不離的保護,還要永遠忠誠于我,聽我的話……”

    “有嗎?”甲一挑眉。

    “哼哼,當然。”夏初七腦子半迷糊狀態,酒品也不太好,話就更多了些,“那是一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天上下著鵝毛般的大雪,閃電在劈啪,雷聲在轟隆……你當時站在我的面前,嗯,你再仔細回憶一下?”

    “不記得了。”甲一冷冷的。

    “呵,真是反了你了。當初我不想你寸步不離吧,你非得逼我這只公雞下蛋,見天儿跟著煩得很。現在我要你留下來說几句話吧,你卻想離我遠遠的,生分得緊。甲老板,你是欺負我人老實呢,還是欠收拾呢?”

    她似是憤慨得很,說著便要掄袖管與甲一切磋比划几下,可甲一對她太了解,即便她喝了酒,還是夏初七,根本就是鬧著玩的。他不耐煩地抓緊她的手腕,黑沉的面孔往下一低。

    “早說過,你打不過我。”

    “打不過我也要打!打不過我不會咬啊。”夏初七半肚子的酒水不是白喝的,多多少少還是左右了一些她的神經,膽儿比平常大了,聲音也比平常尖銳了,扑過去便要打他。可地面有雪,她鞋子一滑,人便不受控制的栽了過去,嘴巴不偏不倚地咬到了甲一的胸口。

    甲一始料未及,被咬了個正著。

    “夏楚!”

    他低呼一聲,未及推開她,突聽邊上傳來一道沙沙的腳步聲,似是從風里傳來的節奏。沉穩、有力,明明很輕,卻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口。

    激靈靈轉頭,他看向了從風雪中走來的人。

    “殿下……?”

    若夏初七是個正常人,肯定能在第一時間發現趙樽,可她不是不正常麼?不僅耳朵不正常,還喝了酒。

    她背向趙樽,發現咬得甲一傻住了,得意地嗤嗤一笑,撐著他的胸膛便要推他,可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她打滑的鞋底上再次一溜,身子便投懷送抱似的再次扑在了甲一身上。為了平衡身姿不至于摔倒,她條件反射地緊緊抱住他。

    “我說甲老板,你到底會不會挨打啊?”

    “不會。”看著走過來的趙樽,甲一身子都僵硬了。

    “那我便教教你,挨打的正確姿勢。”夏初七拽著甲一的身子,還沒有來得及教授呢,鼻尖便突然聞到一股子淡淡的馨香味儿。

    很熟悉,熟悉得她心驚肉跳。

    猛地張開嘴,她轉頭,見鬼般看著那個男人。

    “趙十九,你怎的又回來了?”

    站在風雪之中,趙樽輪廓分明的五官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大紅燈光下似乎平添了一抹深邃的陰影。靜靜地盯著他們倆,他眸若幽潭,情緒皆無。

    夏初七自己感受到的版本是這樣的:她要去打甲一,腳滑了,身子扑在了甲一的身上。而這一切,都是甲一挨打姿勢不正確引起的。

    趙樽看見的版本卻是這樣的:她與甲一兩個低低說著什麼,她像是被逗得很開心,笑得肩膀直抖動,甲一想要離開,她突然上前拉住他,頭貼在他的胸膛上,甲一還要走,她扑了上去,緊緊環住了他的腰。

    雖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趙樽許久未動。

    風聲,在沉靜中嗚咽。飛雪,在凄聲里飄蕩。

    初入王妃房里伺候的金袖嚇得手足無措,上下牙齒冷得敲敲著,差點儿咬到了舌頭。

    “殿下,殿下……”

    趙樽在喜宴上喝得也不少,不過酒品顯然比夏初七好了許多,雖說神色有些不愉快,但面色卻很冷靜……只不過,從甲一的角度看,冷得似是過分了一些。

    無奈地清了清嗓子,他避開趙樽冷冽的視線,垂首,目光始終望著腳尖,“殿下,王妃吃多了酒,屬下正要送她回去。”

    “嗯。”趙樽不冷不熱,不知在想什麼。

    “喂,趙十九,你怎麼了?”

    夏初七在軍營混久了,女漢子心性儿嚴重,加上與甲一很熟,也知道趙樽從不介意甲一與她接近,所以根本沒有男女之念,對于趙樽的反應,也毫不知情。膩歪著走過去,她笑吟吟攬住趙樽的手腕,想了想,又伸出另一只手攬住甲一的胳膊,雪白的臉上,寫滿的全是“哥倆儿好啊,戰友情啊”,舌頭打滑地笑。

    “你回來得正好,洞房還沒鬧呢?我們先去鬧洞房,再去喝一杯。如此良辰美景……正適時飲酒做詩……”

    做詩?甲一懷疑地瞄她,沉默。

    趙樽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把她放在甲一臂彎的手拉了回來,然后將自個身上的大氅脫下,披在她的肩膀上,掖了掖領子,沉聲道,“鬧不成洞房了。”

    “那你回來做甚?”夏初七奇怪。

    他道:“我在營中清點人馬,做戰前准備。可備好一切,卻突地發現掉了一樣東西,趕緊回來取。”

    “少了東西?”夏初七眯眼,“什麼東西?我去幫你拿。”

    “你。”趙樽低頭,不再解釋,攔腰將她抱起,在紅煩亂映出的旖旎光影里,把她掙扎不停地身子按在懷里,側頭看向眉目沉沉的甲一。

    “這次你留守北平。”

    “殿下……”甲一微微一驚。

    “即便是你,也得注意距離。”趙樽莫名其妙地吩咐一句,像是沒有看見他的不情願,涼涼的目光掃視一眼,便抱著懷里酒香味儿極重的姑娘大步離去了。

    甲一向前跨了几步,原本想要辯解,可看著他冷肅的背影,終是停下了腳步,懊惱地使勁儿搓額頭。

    原本陳景新婚燕爾,是他留守北平的。

    可如今突然來了一個大地震,晉王吃了味儿,他成了無辜的犧牲品……

    甲一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搓搓冰冷的面頰,對著月亮,無奈一嘆。

    ~

    晉王府里的熱鬧,一直未散。大紅的燈籠,喧嘩的賓客,悠揚的樂曲,混合著清幽飄遠的酒香味儿,在這個風雪的夜里,醉了天地,迷了月亮。

    這一晚上是陳景的洞房花燭夜。

    可是,他好不容易打發了猛烈灌酒的兄弟,留著几分清醒入了洞房,揭了蓋頭,吃了合巹酒,還沒有來得及做新郎倌該做的事,便接到了緊急軍令,讓他立即回營備戰。

    晴嵐:“……”

    陳景:“……”

    兩人對視著,都不敢置信。

    片刻,晴嵐先開口,“陳大哥,殿下不是說,咱們新婚,讓你留守北平城麼?而且北平的防務你也是熟門熟路的,怎會突地改變了主意?”

    陳景哪里曉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他搖頭,嚴肅道:“殿下的心思,慣常讓人猜測不透,他既然這樣安排,便自有他的打算……”

    頓一下,他看著面前身懷有孕的新婚嬌妻,面上略帶歉意,可是馬上就要離開了,他肚子里打了一晚上的腹稿,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晴嵐姑娘……”

    “還叫姑娘?”晴嵐面色通紅。

    “那叫……娘子?”他老實的征求意見。

    “……”好生硬。

    “媳婦儿?”陳景遲疑的說著,腦子里是陳大牛嘿嘿傻笑著亂入的即視感,不巧,晴嵐的腦子里也是陳大牛青州話的聲音,還有他痴痴望著趙如娜喚媳婦儿的畫面……

    二人對視一眼,似是心有靈犀,同時輕笑出聲。陳景望了一眼喜床上的大紅被褥,半摟著她的肩膀,沉了聲。

    “來不及了,我得走。”

    晴嵐輕“嗯”一聲,拔了拔自己繁復的大紅嫁袍,起身為他脫下帶著酒氣的新郎服。

    “我來幫你更衣。”

    沒了新婚燕爾,沒有柔情蜜意,她心里嘆息著,無可奈何地為陳景脫下喜服,重系戰袍,戴上纓盔,挎上戰刀,然后目送他一步三回頭的邁出了新房。

    “阿爹是壞人……”躲在角落里准備鬧洞房的小寶音抱著狐儿,對抖抖擻擻的二寶公公說。

    “小郡主,你知道得太多了。”鄭二寶拍拍腦門儿,無奈地彎腰抱起寶音和她的狐狸,也有些懊惱。

    還洞房,啥好戲也沒瞧著。

    ~

    建章二章冬月初五,雪。

    陳景領先鋒營五万余人與老孟的紅刺特戰隊率先開赴永清,與在京畿南大門的涿州和固安駐守的晉軍一道,往霸縣推進。只一日,所率部叢便與主動出兵的蘭子安在南孟鎮迎頭碰上。

    戰書早下,時間也剛好,兩軍人馬沒有廢話,號角一吹,烽火連營,嘶聲吶喊著直接干上了。

    蘭子安早有准備,他敢于上前相迎,自有計較。在南孟鎮上,他早已扎好了口子,設下伏兵十万,就等晉軍鑽入圈子。

    卻沒有想到,趙樽早有預見,在陳景正面迎敵之時,老孟帶著紅刺特戰隊繞過南孟,從結冰的牤牛河上偷偷潛入,奇兵突襲了城防空虛的霸縣縣城。

    特種作戰是新型的戰法,蘭子安根本沒有想到會被敵人輕易繞到身后,還搞了自家的大本營。事發突然,他略略慌了手腳,待領兵回援時,又遭遇了晉軍涿州與固安部的左右夾擊,在歷經四個時辰的抵抗之后,南軍不得不退,可晉軍卻猛追猛打。由此,蘭子安不得不棄掉霸縣,退至保定府雄州。

    雄州可戰可守,城防極嚴。

    在這里,他與趙綿澤派遣的征北大將軍耿三友順利會了師。

    趙綿澤會派耿三友領六十万人出戰,是整個南晏朝廷的臣工都沒有想到的。在南晏的武將之中,耿三友只算三流之下,若不是陳大牛,無人知曉耿三友。

    但趙綿澤棄用梁文龍、元鴻疇、陳大牛、晏二鬼這些有戰爭經驗的將領,任用一個名不見經傳,甚至都沒有單獨領過兵馬作戰的耿三友,還一領便是六十万大軍,著急讓人驚掉了下巴。

    耿三友有無本事,無人知曉。

    但耿三友沒有領兵經驗,卻人人皆知。

    時下都是正面戰場,戰爭經驗對一支軍隊的勝利到底有多重要,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很清楚。更何況,面對赫赫有名的戰勝大將軍王趙樽,即便是北狄哈薩爾之流都得提高警覺,方可一戰,何況是耿三友?

    耿三友領兵入保定府時,舉朝嘩然。

    無數的文臣武將在奉天殿上冒著生命危險直諫趙綿澤,要求更換征北軍的主帥。按他們的理論,即便元鴻疇、陳大牛與晏二鬼這些人與趙樽有曖昧不明的關系,皇帝有忌諱,但梁國公徐文龍卻不會如此。

    在洪泰朝奪儲之爭時,徐文龍確實是趙樽黨。

    但舉朝上下都知,他是皇親,他的親生母親是洪泰皇帝的親生姐姐,當年他力挺趙樽只是為了南晏的江山社稷,並無私心。如今趙樽造反,便是與朝廷作對,梁文龍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若是由他領兵,必定會全力以赴,與趙樽殊死一戰。

    大臣們認為,只有讓徐文龍領兵,再加上南軍多出晉軍無數倍的軍力,方可牢牢壓制趙樽。

    奏疏雪片似的飛入正心殿。

    但誰也沒有想到,向來溫和聽政,耐心采納臣工諫言的趙綿澤,這一次卻相當固執,連續駁回數道奏折,一意孤行地把主帥之位給了耿三友,便下旨稱,誰若干擾軍政大事,一概以亂黨論處。

    如此一來,無人認可,卻也無人反駁。

    只是老臣們私底下都嘆息,南晏危矣!

    蘭子安與眾人的想法大抵一致,看著耿三友這麼個粗魯的莽夫糙漢,作為南晏最有文化的人,他心里只剩冷笑。

    在他看來,同樣是粗魯莽夫,但陳大牛粗中有“細”,這位耿三友,恐怕粗里只剩下一個“莽”字了。

    “耿將軍,晉逆大軍不日便將沿途往雄州而來,不知你作何打算?”

    耿三友坐在帥位上,嶄新的披風連半點褶皺都沒有,一張略顯年輕的面孔上,濃眉大眼,倒也顯得意氣風發。

    “蘭大人,霸縣十五万大軍,也只堅持了四個時辰便顯敗局,如今到雄州,軍心定受影響,若是與趙樽硬碰硬,定是討不了好的。”

    看他盡說無用的廢話,蘭子安哂笑。

    “耿將軍所言有理。”

    耿三友像是看穿了他的不滿與敷衍,哈哈大笑著,話鋒一轉,“不過,趙樽雖勇,但到底兵力較少,且他匆忙起事,要錢沒錢,要糧沒糧,要后援沒后援,除了擁有精良的火器之外,他還有什麼?若是戰事長久耗下去,他又如何拖得過我南晏大軍?”

    蘭子安微微眯眼,“你是說……?”

    耿三友笑道:“依我之意,對付趙樽,就一‘拖’字決。”

    “拖?”蘭子安蹙眉。

    “對,拖。”耿三友點點頭。

    與他對視片刻,蘭子安心髒往下沉了沉,突然想收回先前的想法了——果然人不可貌相,這耿三友竟是個肚子里有貨的。

    先前他與晉軍對陣,之所以會打不過就退的原因,也在于一個“拖”字,這拖字也是他如今能想到的對付趙樽的唯一一個好法子。

    正如耿三友所說,若是硬碰硬,南軍不是晉軍的對手,他們能做的,便是堅持打持久戰,耗光趙樽的錢糧,以南晏天朝大國源源不絕的后勤保障能力來拖著趙樽,在這北方大地上與他玩貓捉老鼠,以逸待勞……

    一念至此,蘭子安僵硬的面孔緩了緩,拱手微笑,“恕蘭某直言,之前蘭某與旁人一樣,直覺耿將軍無領兵經驗,恐非北征良將。但今日聽聞一個‘拖’字,蘭某不得不對耿將軍刮目相看,失敬失敬!”

    “好說。”耿三友笑著擺擺手,突地凝目,“蘭大人,你道這良策是何人所想?”

    蘭子安一愣,“何人?”

    耿三友哈哈一笑,“定安侯,陳大牛。”

    “什麼?”蘭子安抿緊了嘴。

    耿三友看穿他心里的懷疑,朗聲笑道,“我與定安侯是兄弟,這一點,想必蘭大人知曉。以前我在與他討論兵法之時,曾經感慨過,普天之下,何人能制住晉王鐵蹄,何人又能擋住晉王揮師?那個時候,定安侯便道,想要制晉王,唯有一拖,方可試試。我先前那些話,便是出自定安侯之口。”

    蘭子安恍然大悟。

    几乎突然的,他就明白了趙綿澤為何要一心孤行的啟用耿三友。試想一下,臣工們能想到的東西,趙綿澤自然也想得到,可臣工們想不到的,他也已經想到了。

    若論南晏武將,除了趙樽,當數陳大牛最為厲害。

    不僅如此,陳大牛還非常了解趙樽。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了解”二字,有時比多出千軍万馬還要管用——而“了解”二字,也可以嫁接到耿三友身上。

    耿三友了解陳大牛,正如陳大牛了解趙樽。

    “呵,有意思。”蘭子安淡淡一笑,起身為耿三友茶盞里續了水,抬起眼眸時,眸底波光微微乍現,“咱們的皇帝陛下,何嘗又不是一個運籌帷幄之人?”

    “那是那是。”耿三友抱拳還他續水之禮,又熱情地招呼他坐下來,用“官方語言”對趙綿澤進行了一番全方位大范圍的褒贊之后,突地壓沉聲音。

    “蘭大人,陛下還有一言要我轉達。”

    蘭子安輕“哦”一聲,靜聽下文。

    耿三友目光微眯,“陛下的密旨,要蘭大人仔細參悟……”

    蘭子安心里一怔。

    接著,他抬手,喝茶,笑了。

    “看來耿將軍此行的任務,不僅要‘拖’趙樽,還要替陛下對我行監督之職呢?”

    ~

    霸縣攻克。

    趙樽于冬月初七晚間到達縣城。

    戰后的晉軍隊伍修整了三日。其后,陳景領命繼續揮師南下,乘勝追擊,五日后,晉軍在霸州地區的地方軍屯,收編了南軍約兩万余人。

    晉軍往南“收割”的路上,在雄州遇到了蘭子安與耿三友重新布置的防守。只一日下來,便發現敵人換了防守之法。

    南軍不再像先前那般猛打猛衝,他們似乎得到了某種戰斗精髓,且戰且退,打不贏就跑,跑遠了又回來挑逗,與晉軍在霸縣、雄州、涿州、固定一線的縱深處來回攻擊,竟暫時性的牽涉了南下的晉軍。

    戰場上風云變幻,層出不窮。

    這形勢看上去,像是晉軍大出風頭。

    但實際損失,南晏的損失卻不大。

    在風雪冰封的北地上,晉軍的后防線便是補濟線。相比起擁有万里山河的南晏土地,晉軍的大本營北平府苦寒了多年,如何能與江南魚米之鄉比?

    打仗是打錢,打仗也是打糧。

    几番膠著間,夏初七教給了趙樽一個南軍戰术的新名詞——“游擊戰”。對此,他深以為然。

    但敵有張良計,他也有過牆梯。

    十一月初,歷時一個多月的你來我往之后,趙樽終于找到突破口,組織起了一場對整個霸縣、雄州地區的合圍。以陳景為中路主力,以南征中首次披甲上陣的元祐為左翼,自己領兵八万做右翼攻擊,分三路往南推進,遙相呼應,連破南軍二十三座大營,完成了對保定府范圍的大面積占領。

    這是兩軍對壘以來的首次大戰,前后約持續了一個多月。據后來的史料統計,在這場大戰中,晉軍統共傷亡人數不足三万,而南軍的傷亡和降晉人數卻直逼十万。合圍的勝利,是晉軍南下的首次大規模勝利。這一戰,也讓趙樽在這場戰爭的歷史舞台完成了華麗轉身,從最開始被南軍迎頭攻擊的被動挨打和防御局勢,變成了主動出擊。

    這一日,是腊月十六。

    一晃眼儿,又要過年了,呼嘯的北風卷著大雪,籠罩了冀州。晉軍將領陳景、元祐,與趙樽三方兵馬彙合于武邑縣。烽火連營的日子數月有余,勝利合師的晉軍拉回了青州酒,殺了豬宰了羊,要在這晚犒勞將士。

    南晏軍隊,似是“兵敗如山倒”,大軍已退至東昌府。

    天下嘩然,都說南晏朝廷快要覆滅了。

    過了冀州,待德州一破,東昌府也將抵不住。到時候,南晏在北邊的防線便被徹底打亂,趙樽也將與趙綿澤呈南北對立之勢,各占半壁江山……

    一把鋒利的刀子,懸在了趙綿澤的頭頂上。

    飛雪連天的南晏土地上,晉軍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武邑縣的火光還沒有熄滅,全城正在戒嚴。

    入駐的晉軍,穿梭在關門閉戶的大街小巷里,敲鑼打鼓的喊著話,安撫老百姓。戰時的混亂之局,已持續太久,老百姓心有懼意,有錢的人早已卷了細軟南逃,沒錢的人不得已留下來,卻嚇得不敢開門,紛紛避走……

    盛世繁華,俱化蒼涼。

    整個城市,死一般寂靜。

    夏初七頭戴風雪帽,身披墨色斗篷,騎在高頭大馬上,與趙樽隨風獵獵的大氅相映一處,眸中帶著比呼嘯的風雪還要冷冽的氣息。

    “趙十九,今儿晚上的慶功宴,我可以喝酒嗎?”望向趙樽之時,她眸中閃著的盈盈秋水,褪去了戰爭的冷漠,又添了柔情。

    趙樽凝視著她,“好。”

    夏初七看著狼藉的城鎮,笑問:“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趙樽點點頭,與她四目對視。

    從三個月的戰打得有多艱難,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南軍能玩出有現代理念的“游擊戰”來,是夏初七始料未及的。當然,他們更不知道那是出自陳大牛之口。一個又一個的險境,一場又一場的生死對決,他們好不容易捱到了今天的勝利,實在太需要用喝酒之樂來緩解心里的不適。

    勝利了,總算勝利了。

    馬蹄聲“嘚嘚”穿過城市……

    他們到達營地時,營門口的泥地上,還殘留著一攤攤顯目的鮮血。丟棄的戰車,染血的盔甲,破損的戰旗,也一個個東倒西歪地擱在路邊上,沒有來得及收拾,處處都帶著一種戰后的蕭條之態。

    “……看來大家都累了,不想干活。”

    夏初七調侃著,側頭看向趙樽。

    趙樽沒有回答,赤紅的眸子半闔著。

    這樣子的他,夏初七突地有些不忍細看。寒風飛舞,白雪凄迷,在這一片蒼茫的土地上,倒下的不僅僅是屍体,流出的也不僅僅是鮮血,哭泣的更不僅僅只有無助與絕望。

    趙樽,這個被世人稱之會“不敗戰神”的男人,看著破碎的山河和飽受烽煙的城鎮,此刻的眸底,並無半分戾氣。

    戰爭因他而起,這是趙十九的心結。

    夏初七伸手過去,撫了撫他冰冷的戰袍,目光堅定地看著他冷硬的面孔,一字一頓道,“趙十九,我們是軍人,戰爭不是只有流血和犧牲,還有明天的更好,更美……”

    她安撫趙樽,他卻握緊她的手,淡淡輕言。

    “天似是更冷了,你明儿記得再添件衣裳。”

    她關注著城鎮的變化,他卻只關注她的冷暖?

    得到晉王殿下這樣的關照,夏初七心里是暖的。今儿打了大勝仗,她心里也是愉快的。這姑娘一愉快吧,在戰爭中碎成了玻璃渣渣的心髒,頃刻間便得到了治愈。

    她長長吐了一口氣,“趙十九,晚上我為你下廚。”

    喊完這一句豪言壯語,她的人還沒有走到火房,便已經開始后悔了。從晉軍的醫務隊長和晉王妃的神壇上“咕嘟”一下,淪落為火頭兵,她這不是自我糟蹋麼?

    犯傻啊!

    軍營里的火房不像晉王府的灶房,配料不齊,食材不全,一應炊具都相當的簡陋,若不是“為趙十九做飯”的愛意在支撐,她一定會不要臉的撒丫子就跑路。

    “水來了,小二,快幫我卸下擔子……”

    小六擔著水,大喊著入了灶房。

    他與小二兩個人是夏初七的軍營跟班,只要夏初七在醫務營,他們兩個便在醫務營。如今夏初七跑來做了火頭兵,他們也成了火頭兵。

    小二奚落,“擔這點水,看把你累得,一頭汗。”

    小六回嘴,“盡說風涼話,有本事,回頭你試試?”

    哼一聲,小二朝他擠了擠眼睛,又得意的走到夏初七面前,笑眯眯的歪著腦袋瞅她。

    “王妃,水回來了,倒在哪里?”

    對于這個弱智的問題,夏初七很傷心。

    “水缸啊,小子。”

    狠狠瞪他一眼,夏初七揚了揚手上的菜刀,然后在菜板上切得“哚哚”作響,好像很忙的樣子,心里卻腹誹了自己一万次,又腹誹了更傻的小二和小手一万次。

    “小二,快幫幫我啊,你愣著做什麼?”

    小六提著桶,怪叫著,小二這才擦了手跑過去幫忙倒水。自從上次醫務營里被東方青玄制住用來威脅夏初七之后,他只要與她一道出來任務,便會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恨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盯住她不放。

    “受不了你。”小六嗔著,抬高了木桶往水缸里倒。

    “我也受不了你。”小二幫襯著他,扶著桶沿,毫不客氣的反擊,兩個人合著用力,一桶清水便慢慢入了缸。

    “等等——”

    夏初七突地調過頭,面色極其古怪。

    “怎麼了?”

    小二和小六怔怔的看著她,傻了片刻,卻只她突然拿著菜刀一步一步地走近,那神色恍惚的樣子,就像中邪了似的……

    小六嚇得直哆嗦,趕緊甩掉水桶。

    “王妃饒命!饒命啊!要殺你就殺小二。”

    小二面色一白,也嚇得夠嗆,“扑通”一聲跪在地上,他高舉雙手,“王妃殺不得啊殺不得,若你要殺,就殺小六好了。我是無辜的啊,還有我比他長得帥啊,死了可惜……”

    “閉嘴!”夏初七揮了揮菜刀,在那兩個二貨緊張的抽氣聲里,慢慢地蹲身,將頭伸向了注了清水的水缸,眯上眼,深深一嗅……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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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5:31 |只看該作者
第323章 火候

    夏初七閉著的眼久久未睜,低下的頭也沒有抬起,她的注意力似乎全部落在蕩著漣漪的水缸里。那表情,那動作,讓火房里生出几分緊張的壓抑來。

    跪在地上的小二,伸長脖子,朝小六使眼色。

    “你上,問問去?”

    小二縮了縮腦袋,瞪他,“你怎麼不上?”

    “我怕!”

    “我也怕。”

    吼鬧著,兩個人互相瞪視片刻,都不敢輕易上去打擾老僧入定般的夏初七,最終,兩個人不約而同的伸出右手來,用了他們解釋爭端的慣常手法——剪刀石頭布,輸了的去做。

    “剪刀!石頭!布!”

    三輪比划結束,小二苦著臉從地上爬起。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夏初七背后,咽了口分泌旺盛的唾沫,輕輕抬手,拍在她的背上。

    “王妃……招魂了……”

    夏初七沒有動靜,也沒有回頭。

    小二眯了眯眼,知道他家王妃的耳朵不好,手上加重了力氣,重重在她肩膀上一拍,“王妃,回魂了!”

    “哇——”夏初七猛地轉頭,揚起菜刀,朝他一瞪,“你打我做甚?嚇死我了。”

    小二委屈的耷拉下眼皮儿,盡量避開她手上菜刀的鋒芒,歪著脖子小聲道,“看你盯著水缸不說話,小六讓我來問問,怕你是中邪了。”

    分明是他所想,卻賴在小六身上。

    小六翻著白眼儿,苦憋得說不出話。

    好在夏初七早知這兄弟兩個的調調,也不以為意。她慢騰騰放下菜刀,朝兩個呆瓜招了招手,坐到灶膛邊的柴火凳上,拿火鉗子刨了刨灶膛里擁堵的灰,淡淡道:“小六,你仔細給我說說,在哪里擔的水,是誰讓你去擔的水,為什麼要去擔那口井的水,擔水的時候,可有遇到異常之事?”

    擔水便就是擔水,哪里能擔出這麼多毛病?

    小六覺得小二說得對,王妃可能真的是中邪了。

    可他肚子里尋思著這話,卻不敢說出來,只能老老實實的蹲在夏初七的身邊,一邊儿為她撿著柴火往灶膛里塞,一邊儿把擔水的來龍去脈一一交代。

    在他敘述的過程中,夏初七屢次追問細節。

    好几次,還反復問了几次。

    她反常的樣子,嚇得小六結巴不已。費了好大的勁儿,才總算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就連擔水之前他撒過尿沒有洗手的事儿,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你個齷齪鬼!再也不敢吃這水了。”

    小二做惡心狀,朝小六吐了吐舌頭,看夏初七再次默默無語,趕緊收斂住玩笑,正經問,“王妃,您是不是覺著那水有問題?”

    夏初七抿了抿嘴,瞥他一眼,對小六道,“看見沒有?往后少吃多想,向小二學學。你看,這跟著我沒多少日子嘛,腦瓜子就靈活了。”

    這是在誇小二啊,還是在誇她自己?

    小二撓著腦袋,琢磨著這事,小六卻驚叫一聲。

    “這麼說,真是水有問題?”

    想到那可能性,小六脊背都生出一層冷汗來。

    “完了,完了,小二,我死定了……”

    要知道,晉軍對于飲用水源是有嚴格制度的,再加上在戰前夏初七特地寫了一個醫療保障應急預案,並對軍營疫病的防治和用水的管理更加的細化過。所以,外人想要在晉軍的水源里下毒,並沒有那麼容易。

    晉軍使用井水之前,要經過三道工序。

    第一,大軍一到,飲用水源便有專門的兵士看守。

    第二,在井水使用之前,會由軍中的大夫取水察看,有無異常。

    第三,用動物試毒,沒有問題了方才使用。

    也就是說,如果那水缸里的水有問題,那麼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小六了。看著夏初七不像在玩笑的嚴肅臉,小六摸著自己的脖子,想到鋒利的刀子捅進去時的感受,臉都白了。

    “扑通”一聲,他跪在地上。

    “王妃救我,我沒有下毒,我沒有啊……”

    “起來!動不動就跪。”夏初七瞥著他,頭有些大,對這呆瓜有點秀才遇到兵的感覺,“我有說是你擔的水被人下了藥?有說是你干的麼?你這麼急著認罪,傻不傻?”

    小六一愣,苦瓜臉登時變成向燦爛的日葵臉。

    “嘿嘿嘿!”他扶著灶台站起來,拍了拍還有些虛軟的腿腳,笑眯眯地看著夏初七,“老大,你最帥了,老大,你最美了,老大,你最可愛了,老大,你最會明察秋毫了。”

    他們都隸屬于紅刺特戰隊,所以私底下偶爾也叫夏初七為老大,這會子小六恨不得把馬屁拍得“啪啪”響,自然是喊她最為親近的稱呼了。

    只可惜他們的老大,分明就沒有聽見。

    她目光注視著灶膛,眼珠子良久不動,眸底兩簇火焰爍爍跳動著,閃著復雜著的幽光。

    “老大?”小六捅她。

    “王妃?”小二也怯怯地捅她。

    “煩死了,別碰我。”夏初七拂開這兩個人的爪子,騰地站起身來,什麼也不解釋,只是指了指鍋台,“小六,繼續燒火,小二,去找火頭兵來,讓他們趕緊做飯,老子沒興趣做了。”

    小二“啊”一聲,嘴巴張開久久合不攏。

    “還要繼續做?”

    “不做,你們吃什麼?”夏初七瞪回去。

    “可是……水,水不是有問題?”

    “是呀。”夏初七點頭,奇怪地反問,“有問題如何,難道這麼多人就都不吃飯了嗎?”

    “……”小二和小六同時耷下腦袋,更呆了。

    夏初七嘆一口氣,淡聲道:“水有問題是一定的,但是我察看過了,藥物不足以致命,只是普通的泄藥,且分量不重,若少量食用,對人身根本無礙。所以咱營里的軍醫才沒有察覺出來。放心吧,即便吃得多,也最多不過拉拉肚子……”

    “不要吧!拉肚子也不好受。”小二苦著臉憋屈。

    “噗,瞧你的熊樣儿,我還沒說完呢,你急個啥?記住啊,等會儿吩咐火頭兵,不管做什麼菜,必須把水燒滾,經過高溫烹煮之后,就沒問題了。”夏初七交代完,目光頓了頓,臉上的表情又生硬了不少,“另外,水源有問題的事,不許外泄。”

    “為何不能說?”小二抽氣,“這麼大的事……”

    “正是因為事情很大,才不能說出去造成恐慌,亂了軍心,誰負責呀?”夏初七曲指敲了敲他的腦袋,又掃了小六一眼,警告的眼睛格外嚴厲,“要是走露了風聲,我要你們的腦袋。”

    ~

    從火房出來,夏初七徑直往趙樽的大營去。

    晉軍自從入了武邑縣城,便暫時接管了武邑的行政,這會子城里仍是戒嚴的時間,城門早就已經關閉了,老百姓不能隨意進出。所以,她想,水源的問題,只能是出在晉軍自己人之中。

    那個人應是深知晉軍對水源的控制,所以方才使用這種毒性並不强烈的藥,方能讓醫務營的軍醫察覺不出,還能經過動物試毒的程序。

    可如此一來,都毒不死人,他們到底圖個啥?

    她悶頭想著事儿,剛踏入門檻,趙樽便大步迎了過來,“阿七,你回來了?”

    “怎麼了?有事啊?”

    夏初七很想說,她許久沒見趙十九對她這麼熱情了。今儿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表妹,出事了。”回答她的人,卻不是趙樽,而是坐在椅子上比趙樽緊張得多的元小公爺。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聲,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她沒有說,只是問,“到底什麼事儿?怎的慌成這樣?”

    元祐嘆一聲,道:“你進來之前,我剛接到哨兵傳來的消息。說是武邑縣城里,好多老百姓出現了腹痛腹泄的情況,有些小孩子更為嚴重,拉得呼吸困難,胸悶,窒息,有人謠傳說是瘟疫……”

    瘟疫?夏初七心里冷笑。

    果然,她的猜想得到了應驗。

    可不等她接上話,門外再次傳來緊張的喊聲。

    “報——!”

    趙樽面色一凜,“進來。”

    疾步進來的人是急得一腦門冷汗的丙一。

    瞥著夏初七也在,他稍愣了一下,方才拱手施禮道:“殿下,不好了,又有消失傳來。不僅武邑縣城,就連附近的張庄、肖橋頭、龍店、乃至遠一點的武强縣和阜城也發生了類似的情況,如今染上瘟疫的人數在不停增多,甚至連牲畜也沒能幸免,好多鄉村的豬羊雞鴨,都染上了病,來勢洶洶啊……”

    “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丙一話音剛落,又有侍衛進來。緊接著,陸陸續續來了几撥人稟報趙樽,染病的情況大抵都差不多,也就是說,武邑縣附近和晉軍走過或占領的城鎮,基本上都出現了大規模的疫情……

    “看來敵人早有准備啊。”

    待侍衛都下去了,夏初七方才有機會把灶房里發現的事情,一一告訴了趙樽與元祐,並把自己的猜想一並托出。

    “趙十九,絕對不是瘟疫,而是人為。”

    趙樽面色沉沉,並不意思。

    元祐瞥著他這大悶驢子,有些按捺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向來風雅的聲音也冷厲了几分。

    “我就說嘛,哪里有那麼巧的事儿?該病的不該病的都病了,人病了,牲口也病了,還他娘的都病得這麼突然?狗娘養的,一定是蘭子安在暗地里搗鬼。小爺還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竟有這麼下作的手段……”

    元小公爺“劈里啪啦”放連珠炮似的不停發泄著憤怒,趙樽卻冷著臉,久久沒有吭聲儿。等元祐消停了下來,他方才看著夏初七道,“下毒之人明知晉軍對飲水控制極嚴,還要這樣做,分明就不是單單為了讓晉軍中毒……”

    “而是為了晉戰區的百姓。”夏初七接了過來。

    “嗯,很快……”趙樽接著說。

    “很快他們的企圖就會浮出水面。”夏初七又一次接了下去。

    看他倆一唱一合,元祐快要急死了。

    “得了你們倆,只說如今我們怎麼辦吧?”

    “不怎麼辦。”趙樽低低一笑,憋他。

    “哦。啊?”元祐驚了,“由著人家藥咱們?”

    “煮鴨子還得圖個火候呢。”夏初七似笑非笑地掃他一眼,走過去拿起案几上的茶盞,湊到鼻端聞了聞,塞到元祐手里,“火候未到,你急什麼?來,喝點水,壓壓驚。”

    “不不不不不……”元祐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半點也不敢再碰那茶盞里的水了,“表妹你太狠了啊,明知水里有毒,還拿給我喝?”

    “燒滾了的水,沒事。”夏初七失笑,看他縮著手,避如虎狼的樣子,搖了搖頭,“若不然你怎麼辦?再也不喝水了?小公爺,若是我猜得不錯,這附近所有的水源都有這東西,你不吃,那就渴死吧。”

    “所有的?”元祐接過茶盞,象征性的抿了抿,放下,“我說,表妹,別賣關子了,肚子里有貨你就一口氣吐出來。你這樣子,想我打你?”

    “你敢!”夏初七眉梢一挑,見他趕緊捂住嘴巴,不由又笑了起來,輕聲道,“你想想啊,這麼大范圍的投藥,若是單單指著晉軍里的几個細作肯定辦不到。我以為,這藥應當是在南軍撤退之前,就弄好的。”

    元祐放開嘴巴,更是不解。

    “啥意思,他們那會投藥,不是藥自個嗎?”

    夏初七看著元祐,揉了揉腦袋,一臉“你的智商很困難”的遺憾,不再吭聲儿了。這時,邊上的趙樽似是看不下去,淡淡瞥著他道,“若是此藥並非直接下在井里,而是埋在水井的周圍呢?”

    “正是此意。”夏初七哈哈大笑著,給了趙樽一個心有靈犀的熱絡眼神儿,解釋道,“這樣一來,藥物就不會馬上與水井里的水融在一起,得有一個時間和過程……下了雪,雪化成水,藥物融解之后才會慢慢隨著地下水的滲透,融入井里。而且,這樣做保持藥性的時間,會比直接在水井投毒更長。”

    “太他娘的無恥了!”元小公爺腦袋氣得快炸開了。他再次拍桌子,濺得茶盞砰砰直響,“最無恥的是,蘭子安這下作貨居然能想出這麼損的招儿來,還讓小爺沒有想到,實在可惡。”

    “……”夏初七看著他,靜靜的。

    “看我做甚?”元祐斜睨丹鳳眼,端的是好看。

    夏初七嘆息,“表哥,我懂你的,你的智商從來不在頭上。”

    “在哪?”元祐問。

    “在腳板上……咳!”夏初七掃了一眼他,不再與他玩笑,又看向趙樽,“趙十九,估計更無恥的事儿,還在后頭呢?”

    趙樽冷眸微眯,點頭,“是。”

    夏初七無奈的吐氣,“那只能走著瞧了。”

    趙樽輕“嗯”一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夏初七笑了,“沒錯!走吧,今儿晚上還有慶功宴呢,咱們早早過去,你是領導,還得講話不是?當然,還有那青州酒,肯定是沒有毒的……”

    他兩個說得意味深長,元祐似懂非懂。

    一個人在邊上磨了半天牙,他悻悻跟了上去。

    ~

    武邑縣城突然出現疫病,趙樽出了營,並沒有馬上去“赴宴”,而是對軍中下了一道緊急命令。第一,飲用水源要更加嚴格的把關。第二,火房里准備給將士的食物,一律必須經過高溫烹煮,方能食用。第三,晉軍將士不得隨意食用生水,水果也不能再吃……

    因了疫情的不斷擴大,夏初七原本要小二和小六保守的消息,再也無法的摁下,還是在晉軍中間傳揚了開來。

    這一晚的慶功宴,也因此變得索然無味了。

    原本的烤羊肉變成了煮羊肉,原本的炒青菜變成了煮青菜。味道變了,心情也變了,晉軍將士吃飯的時候都小心翼翼。也是第一次,這些如狼似虎的勇士們,几乎個個碗里都剩了飯菜,也沒人像往常一樣大喊大叫“再添飯,吃不飽”。

    整個晚上,夏初七與趙樽都沒有去睡。

    准備治病的藥材,熬制湯藥,吩咐人往周邊城鎮發散預警與治療之法,即便他們只是用嘴說,不用親自動手,也忙得焦頭爛額。

    不到天亮,武邑附近發生疫病的事儿,便傳遍了整個北方大地,並隨著那呼嘯的風雪一道,傳遍了整個大晏王朝乃至天下。

    天亮時,晉軍營里擺了几口熱氣騰騰的大鍋。

    大鍋里頭,全是煮沸了的湯藥,那中藥的味儿很濃,兩三里路都聞得見。晉軍將士大清早就敲鑼打鼓地挨家挨戶去宣傳,讓家里有病人的百姓,自個端著碗到營門口去排隊領藥。

    最開始,沒有人響應。

    但城中的藥鋪早就滿員了,且普通人也瞧不起病。無奈之下,那些因了害怕晉軍而關門閉戶的老百姓,不得不到營里來求藥。

    夏初七的醫務營忙活壞了。

    實際上,醫務營里真正的大夫原本就只有几個。大部分人都是臨時從兵員里抽調出來的,或者因為本身就是傷兵,無法上戰場,這才自學自助來幫忙的人。對這些人來說,包扎傷口,消毒喂藥還好辦,這番面對老百姓們半信半疑的東問西問,就極是費勁儿了。

    因為他不僅要治病,還得為他們治心。

    不知道從哪里流出來的傳聞,說來勢洶洶的疫病是晉軍帶來的,是老天爺對趙樽“枉顧天倫,逆天造反,徒增殺戮”的警告。若是晉軍再繼續往南打下去,必然會惹得天怒人怨。到時候,就不只是“小疫”這般簡單了,恐怕所有人都得為趙樽的“欺天滅地”付出生命的代價。

    這些謠言,在老百姓中間被編排得有模有樣,一傳十,十傳百,版本眾多,但大抵意思都相同,反正都是趙樽作的孽,遭了天譴。

    “氣死小爺我了,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

    元小公爺長得優雅高貴,可脾氣卻不太好。看趙樽聽了謠傳不為所動,他卻按捺不住了,“唰地”拔出腰刀,便要衝出去。

    “等著啊,小爺去與他們理論理論。”

    趙樽冷冷剜他,“你要怎樣?”

    元祐看了看手上的腰刀,“理論啊。”

    “理論?”趙樽哼一聲,“你是准備把人都殺光?得,就算你把武邑縣的老百姓都殺光了,還有武縣呢,阜城呢,還有整個大晏呢?或者是,你有辦法把全天下的人都殺盡,堵住謠言?”

    夏初七剛從外頭進來,便看到這情形。

    抹了把額頭的細汗,她笑著走過去拍拍元祐的胳膊,同情的道,“唉,長點心吧。我知你對趙十九是真愛,聽不得他被人搗毀,但也不能如此魯莽呀?”

    “真愛個鬼!”元祐臉都青了,“好心沒好報,你兩口子,都一個鳥德性,就知道欺負小爺。”

    哼一聲,元祐收回刀,悶悶坐了回去。

    “說吧,你們是怎麼個想法?”

    夏初七與趙樽互視一眼,抿嘴一樂,趕緊上前笑著安慰,“事情也不難解決,謠言怎麼來的,咱就怎麼給它打臉回去。只要讓老百姓相信,是南軍蓄意下毒,栽贓嫁禍,不就可以辟謠了。”

    “對啊。”元祐拍了拍腦門,“這個簡單,交給我去辦,你不是說毒藥肯定在水井周圍麼,只要我們當著他們的面儿挖出藥源來,不就一清二楚了?”

    “聰明……”夏初七莞爾,補充,“了一次。”

    “俗話說,智者不惑,勇者不懼。”趙樽淡淡瞥了瞥元祐,又望向夏初七,那眉目間滿是凝重之色,“南軍原就想要拖住咱們,與我軍在冀州打持久戰。如今往井水里下藥的做法,倒是合情合理,可蘭子安為人心思縝密,既然下了這麼大的工夫,又怎肯讓我們輕易如願?”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嘛。”元祐笑道。

    “此中一定……有詐!”夏初七蹙眉道。

    兩個人異口同聲的回答,可內容卻南轅北轍。

    看趙樽斂著冷眸贊許地朝夏初七點點頭,元小公爺扁著嘴巴,無奈的攤手。

    “哎!我還是太單純了。”

    ~

    晉軍來了,瘟疫來了,晉王要受到天罰了……

    街道上,到處都是亂傳謠傳的人。

    武邑城破,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原就是一件震撼心靈與扭轉命運的大事儿。更何況,數千年的皇權洗腦告訴過他們:皇帝是天定的,犯上作亂是不對的,造反更是有大罪的。

    故而,對于這些謠傳,他們深信不疑。

    雖然他們對晉軍,有驚恐,有畏懼,但還是忍不住人類傳承下來的“是非体質”,哭喊爹娘地四處去做免費宣傳。

    武邑縣離晉軍營地最近的一口井,在城隍廟外。

    破舊的建筑,灰敗的祭台,這老城隍廟看上去有些年分了。可廟子里供奉城隍老爺的香灰還是新的,看得出來,此處原本香火鼎盛,即便經了戰爭,菩薩也沒有受到多大的衝擊,永遠地受著世人的供奉。

    “父老鄉親們,這里這里,跟上我。”

    “梆”一聲,夏初七提著鑼鼓,重重一敲。

    “來來來,這里啊這里,馬上就到了。”

    又敲了一聲,她偏頭看了一眼跟著來的元小公爺,示意他指揮兵士維護秩序,並且吸引更多的人來觀看。

    “來來來,快到了啊!跟上跟上!”

    一群被她從晉軍營里門口一路吆喝過來的人慢慢圍攏,有的抱著孩子,有的扶著老人,有的手上拿著藥碗,紛紛看著夏初七,露出了懷疑的眼神。

    在來這里之前,他們聽到晉軍在號召,說是晉王妃要親自問一問菩薩,到底為了什麼要禍害世人,為什麼要讓武邑的百姓跟著遭殃。並且,晉王妃有法子讓菩薩開口。

    人都是好奇的,他們雖然對晉軍有怨,對晉軍的說法也不太相信,但還是呼朋喚友,扶老攜幼的聚到了城隍廟外頭的井台邊上。

    “她就是晉王妃?”路人甲說。

    “真年輕!真好看。”路人乙說。

    “是啊,可她能有什麼本事,讓菩薩開口說話?”路人丙表示了疑惑,“莫不是虛張聲勢一番,故意糊弄咱們吧。”

    “糊弄便糊弄,能看到晉王妃,糊弄也成。”

    “色字頭上一把刀啊,年輕人,你小命不要了?不怕菩薩怪罪你?”

    “菩薩大善,才不會怪我,看看晉王妃怎麼了?”

    “別鬧了,聽她怎樣自圓其說吧。”

    圍觀的百姓對著夏初七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夏初七享受著明星般的待遇,倒也不急不躁,拎著一面小鼓站在井口邊的青石上,先拿腳刮了刮鞋底上的雪泥,方才默默掃視著眾人,又“梆”的敲了一聲。

    “父老鄉親們,聽我說啊。這老城隍廟的菩薩最是靈驗,因為他們也吃這口井里的水,所以,剛才我站在這井口邊上,便已經與菩薩通過話了。”

    “啊,這樣也行?”元祐對她露出古怪的口型。

    清了清嗓子,夏初七完全沒有看見他,猶自板著一本正經的面孔,虔誠地朝城隍廟拜了拜,又正色道,“城隍老爺已經告訴我了,你們並非是染了疫病,也並非是老天懲罰,與晉王起兵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那是為什麼?”人群里有人小聲質問。

    夏初七笑道:“此非病,而是毒。有人故意給井水下毒,用以污蔑晉王,不僅毒害大家的身子,還利用你們來傳播謠言,實在可惡之極……”

    人群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大多人都持懷疑態度,卻不敢質問晉王妃。

    過了好一會儿,才有一位蓄了花白長胡子看上去較有學識的老夫子在人群里高聲道,“晉王妃,你說是城隍老爺告之你的,便是城隍老爺告之你的了嗎?我們為何要信你?”

    “這個很簡單啊。”夏初七環視眾人,笑著道,“城隍老爺告訴我,致病的毒藥就埋在井口附近。這僅這口井有,其余的水井也有……等一下我差人當眾挖出來你們就知道了。若是你們還覺得不肯相信,也可以照我說的法子,在你們常用的水井邊上挖掘,總能找出端倪來……”

    說罷她微微眯眼,側頭指揮元祐。

    “挖!”

    元祐也轉頭,“挖!”

    “是,王妃。小公爺。”

    晉軍將士早就受夠了百姓的議論,看到他們敬尊的王妃一直被人質疑,更是迫不及待,拿著鋤頭,便開始在井台邊上挖掘起來。雖然他們並不知具体藏毒的位點,但人多力量大,而且南軍要把藥物滲入水井,埋藥的地方離水井也不會太遠。

    “加把勁,兄弟們!”

    喊著“呼儿嘿喲”,晉軍將士甩著胳膊挖起來。

    他們首先鎖定的范圍是井口周圍一丈內。

    一層,又一層。

    他們不停的往下深挖。

    井台邊上圍攏的眾,議論的嗡嗡有聲,伴著鋤頭在泥地里挖出的咚咚聲,晉軍將士重重的喘氣聲,還有一些冷得直呵氣的聲音……

    水井邊上的几個坑越來越大,越來越深。

    晉軍分工合作,各占一角,在小心翼翼的尋找。

    夏初七也丟了小鼓,瞪大雙眼在看。

    約摸半盞茶的工夫過去了,藥還沒有挖到,一名晉軍兵士落下的鋤頭卻“當”的一聲彈了回來,像是鐵器挖到了硬物,振得他手腕一麻,“哎喲”一聲叫喚起來。

    “王妃,這下面好像有東西——”

    他一聲喊叫,引來了無數人的關注。

    夏初七微微蹙眉,神經也興奮起來。

    有發現,總比沒有發現好。

    她拎起過長的裙擺,走到喊話的兵士身邊,望著被深深翻開的土地,又抬起頭來,笑眯眯掃了一眼那滿頭大汗的兵士,沉了聲音。

    “挖!接著挖!”

    那兵士得了命令,趕緊招呼旁邊的人。

    “來來來,先挖我這里,這下面有東西……”

    几名晉軍兵卒趕緊圍攏過來,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中,速度極快地刨土。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等硬物上方的浮土刨開,下面露出來的卻並非什麼毒藥,而是一尊橫臥的菩薩。

    這都不打緊,最令人驚詫的是,那尊菩薩的手上,緊緊握著一方石圭,石圭上面刻著几個大字。

    “晉逆無道,誤國誤民,蒼天有恨,降罪人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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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5:47 |只看該作者
第324章 出人意料

    “晉逆無道,誤國誤民,蒼天有恨,降罪人間。”

    一道蒼老低沉的聲音,帶著憂國憂民的沉重語調,把石圭上的文字復述了一遍。

    “吁!”四下里抽氣聲一片。

    原本夏初七敲鑼打鼓喚了他們來,信誓旦旦說菩薩顯靈告訴她,是有人故意在水井邊上埋毒誣陷趙樽。如今晉軍不僅沒有挖到毒藥,反倒挖出了一尊菩薩,且菩薩手上有這麼一行字,豈不是令人在震驚之余,坐實了趙樽起兵之事有違天道,要遭天譴?

    “菩薩顯靈了?”

    有人低吼一嗓子,只一瞬,熙熙攘攘的人群便下餃子入鍋似的,“扑通扑通”對著橫臥的菩薩跪了下來。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

    “我等行善積德,並無宿孽,求菩薩收回成命,饒了我家老小一命吧……”

    “菩薩……”

    “菩薩啊……”

    求神的人,一聲高出一聲,一聲蓋過一聲,一聲比一聲虔誠,喊得整個老城隍廟附近都是那種嗚嗚咽咽的哭嚎聲。

    世人對神靈皆有敬畏之心,故而封建統治者或不懷好意之人,常借菩薩之名用來誆人,且這一招儿屢試不爽,輕而易舉便可以左右與奴役万民。

    一通叩拜下來,百姓們沒有聽見菩薩開口,很快便找到了事情的起由,把矛頭指向了趙樽起兵叛國。這一回,他們原本的將信將疑都變成了深信不疑,看向夏初七、元祐以及晉軍時的目光里,充滿了怒氣和怨氣。

    事態逆轉,氣得元祐在邊上干著急,恨不得一把掐死夏初七。

    “你看這不是弄巧成拙嗎?”

    他扯著她的衣袖,比著口型,夏初七一字不漏的看懂了他的意思。淡淡笑了笑,她看向口中高喚“菩薩顯靈”和“菩薩保佑”的人群,低低嗤了元祐一聲。

    “你還真信?這一招儿,你表妹我早就用爛了。當年在清崗縣,我便用這一招糊弄過人了,效果比這好多了。”

    當年之事,元祐自然曉得。

    可看她半點不著急,他心窩子卻在抽搐。

    “小祖宗,我當然不信。可備不住人家信啊!你看著吧,一傳十,十傳百,這事儿整個天下都得知道。天祿起兵原就名不正,言不順,如此一來,更得天怒人怨,史書留名,背上厚厚的黑鍋,千秋万代都洗不干淨了。”

    “誰說的?”夏初七瞥著他,目光有笑意,“我的男人,不干淨能行麼?你也等著看吧,看我怎樣給他洗干淨。”

    “……”

    元祐無語瞪她,見她不像說謊,又壓沉嗓音。

    “那咱別耗著啊?該咋整,你說?”

    夏初七撅了撅嘴巴,有意無意地往背后那菩薩看了一眼,又轉回頭來掃了掃還跪在地上的人群,莞爾一笑。

    “不急,這戲剛開鑼,主角還沒上場呢……”

    “主角?”

    元祐一愣,看她神色並無多少慌亂,原本激動的情緒又稍稍緩了几分,那一只早已經按到腰刀上的手也挪了開,正待詢問夏初七主角到底是誰,只見跪伏一片的人群背后,趙樽騎著渾体漆黑的大鳥踏雪而來。

    “哎喲,我的祖宗,他咋來了?”

    元祐落下的心髒,再次高懸。

    老百姓這會儿認定是趙樽帶給了他們百年不遇的瘟疫,為他們帶來了老天的懲罰,估摸著心里都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吃他的肉呢,這家伙居然自投羅網。

    “天祿,快回去——”

    他擺著手,朝趙樽使著眼神儿。

    可趙樽分明就不買賬,居高臨下的掃了一眼跪地的人群,我行我素的走近了,方才姿態雍容的跳下馬來,把馬韁繩丟給隨行的丙一,將手上拿著的一件狐皮斗篷,披在了夏初七的肩膀上。

    “你這記性!又忘了添衣。”

    他的聲音里,有淡淡的責備。

    “你專程給我送來的?”夏初七吐了下舌頭。

    趙樽盯她一眼,沒有承認,也沒否認,若有似無地瞥了一眼被晉軍將士圍著的菩薩和石圭,眉頭稍稍一皺。

    “事情辦妥了?”

    “差不多……”

    她拖著嗓子,話未說完,元祐就急了。

    “你這擺了一地的爛攤子,叫差不多?”

    “嘿,這樣不好麼?有菩薩撐腰了,事儿就好辦了。”夏初七完全不理會小公爺的白眼,低頭攏了攏斗篷,笑吟吟地撩向趙樽,“戲總得大家一起唱才過癮,若總是我一個人唱,又有啥意思?”

    “嗯。”又是一個字,趙樽也不知懂了沒懂。

    他高冷雍容的身姿和不苟言笑的樣子,在人群中極為顯目。從他為夏初七披上斗篷開始,在場的老百姓就已經發現他了。

    “是晉王?”

    “是晉王。”

    有人疑問,有人確定。然后,他們的目光,就不再看菩薩,轉而紛紛朝趙樽看過來了,那一雙雙目光利箭似的,“嗖嗖”掃視,几乎全都集于他一身。

    “瘟疫不能再持續下去了……眼下菩薩怒了,我們得想個法子才是?若不然,全家老小都路不出來了……”路人甲、路人乙又開始議論。

    “請晉王回北平,不許南進!”

    人群里,不知道是誰突地高喊了一句。

    “對,晉王返北,不許南進,以免觸怒上天……”

    有人喊,便有人附合。

    “請晉王返北,不許南進!”

    看趙樽不吭聲,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海浪似的,一波波推進,震耳欲聾,響徹了整個天際。

    不得不說,這些人的語氣還算比較客氣了,畢竟沒有直接喊“趙樽滾粗”。沒有辦法,誰讓他們手上沒有武器?誰讓持刀披甲的晉軍就拿著武器威風地站在邊上?夏初七想:若是沒有晉軍在,只有趙樽一人,他們肯定會衝上來撕碎了他,丟到外面喂野狼。

    臆想到那一幕,她身子情不自禁顫了顫。

    可被人圍著喊“滾蛋”的趙樽,冷峻的表情卻始終如故,正色、平靜、云淡風輕,無波無瀾,仿佛沒有受到半分影響。一直待到現場的喊聲小了下來,他方才開口。

    “諸位父老——”

    他與夏初七並肩而立,目光淡淡掃過眾人。

    “可否靜靜,聽我一言?”

    他不稱“王”,只稱我,態度隨和,立馬引起了本性善良的百姓好感。還在喊的人住了嘴,還想喊的人,也不得不住了嘴。

    “讓他說!”

    “說,說吧。”

    自古以來,“群眾”都是極為魔性的一個組織,只要有一個人起了頭,其他大多數的人都有從眾心理,只會跟著效仿。

    “不要吼了,聽聽他說什麼也好。”

    迎著一大群人神色各異的審視目光,趙樽長久的沉默之后,說得極慢,卻字字冷厲,“諸位,趙樽自曉事以來,對君父,對大晏,對朝廷,對百姓,自問仁至義盡。”

    頓一下,他緩緩側頭,目光定定地看向那尊菩薩,一字一句道,“今日趙樽在菩薩面前立誓,若天災真是由我引起,那我不會北歸,而是自絕于諸位面前。若此事非菩薩讖言,而是有人裝神弄鬼,借菩薩之名,愚弄世人,那麼趙樽必將替天誅之!”

    他冷冷的聲音一落,眾人嘩然。

    這一番話說得有些重了。

    他說,若是因他而起,他願意自裁?

    堂堂王爺之尊,竟在百姓面前這般許諾,已是放低身段了。若非那石圭與謠言,依他在老百姓心里長久以來的聲望,估計他們該朝他跪下謝恩了。

    人群里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辦。

    稍許,還是那個花白胡子的老夫子上前。

    “晉王殿下,恕老夫冒昧直言,菩薩之言,眾人皆有所見,石圭就在菩薩之手,豈容你隨意狡辯?再且,你說非你,如何證實?”

    “這個好辦啊!”不等趙樽說話,夏初七笑著上前兩步,指著老夫子臉上的花白胡子,笑眯眯地道,“你老人家不就是證人嘍?”

    她的話急轉直下,詭異得令人驚訝。

    包括元祐都覺得這表妹估計急瘋了。

    老夫子一愣,捋著的白胡子抖了抖,聲音突地厲害起來,“晉王妃休得胡言亂語。老夫行得正,坐得直,向來不與受神靈譴責之人為伍,豈肯為你做偽證?”

    一句“偽證”,老頭儿說得極為刁鑽。甚至于,直接就給夏初七的話釘在了另一個尺度上——她想要教唆他做偽證,為趙樽辯護。如此一來,便是等一下真的有人出來為趙樽證明什麼,也會讓人產生懷疑了。

    這一招“點穴封喉”極是厲害。

    “人才啊!”夏初七感嘆著,衝他搖了搖頭,“我說老人家,你沒有在朝堂上為趙綿澤效力,而是窩在這小小的武邑縣里,實在可惜了……”

    “你……”老夫子臉色漲紅,“此話何意?”

    夏初七笑著瞄他一眼,一步一步走近,伸出手指把他從上到下指了個遍,卻半句話也不解釋,身子突地一轉,不再看他,轉而看向他身后的人群。

    “諸位父老,你們中可有識字的人?”

    問題丟出來,人群再次炸開了鍋。

    夏初七抱臂停頓數秒,視線在那些人身上巡視一圈,突的舉起手,笑道:“這樣,會識字的先生,舉個手!”

    時下之人,大多都不識字。先前石圭出現時,第一個念出內容的人,就是那個老夫子。一群人面面相覷半天,推來推去,方才推出三個靦腆的小子來——一個是私塾學生,一個是縣里秀才,一個是鄉紳家的公子。

    這三個人,算是有點臉面的人了。

    夏初七笑眯眯朝他們招手。

    “來來來,帥哥,姐姐我不識字儿,不想被人給懵了。你們過來幫我看看,菩薩手里的石圭上,到底寫的什麼字?”

    那個私塾學生,約摸只有十三十四歲的樣子,個頭有些小,因此先前也站得最近,聞言,他腳下沒有挪動,只緊張地紅著臉道,“先,先前小子已經看明白了,確實寫著:晉逆無道,誤國誤民……”

    沒有說完,他便害怕的閉了嘴。

    夏初七笑道,“你果真看明白了?”

    那小子有點憨,看了漂亮姑娘,緊張得結巴了。

    “看,看明白了。”

    夏初七朝他近了一步,柔聲笑道,“不想再看一次。”

    以前她說過,自個儿渾身上下最美的地方就是聲音。這柔糯著嗓子的輕問,鬧得那小子臉一紅,就想閃人。他正准備搖頭,突然聽見走在他前面過去觀看的秀才和鄉紳儿子異口同聲的驚叫起來。

    “不對不對!”

    “石圭上面分明寫著:皇帝無道,誤國誤民,”

    “對啊,哪有晉王?”

    他兩個你一言,我一言,惹得人群“嘩”地炸了。

    不識字的人,也擠過去觀看,可盯著那几個字儿,哪個曉得究竟寫的啥?那私塾小子怔了怔,回神走過去,只看了一眼,便“呀”了一聲,見鬼似的揉了揉眼睛,瞪大,再揉眼睛,再瞪大,如此反復几次之后,他終于羞愧地垂下了頭。

    “想來我是被胡夫子所影響,竟是認錯了。”

    再一個人證實了石圭上的內容,效果立馬就不一樣。夏初七掃著在云里霧里竊竊私語的人群,又笑著望向呆若木雞的胡老夫子。

    “老人家,你張冠李戴,混淆視聽,到底存的什麼心?”

    胡老夫子傻呆呆看著她,又看向石圭,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絕不可能……老夫親自看著它被埋……”失神之中,這句話他脫口而出。可不等說完,他像是驚覺不對,又緊張的閉上了嘴巴。

    可人都不是傻子,有這几個字便夠了。

    夏初七一臉膩歪的笑著,盯緊他漲紅的老臉。

    “說呀,繼續說?怎麼回事儿?你是看著它被埋在土地的?還是你親自埋在土里的?”

    “老夫……老夫……沒有。”

    看他還想爭辯,趙樽已有不耐,他冷眸一眯。

    “來人,把他拿下!”

    變化發生得太突然,眾人根本就沒有回過神來。夏初七笑看著老夫子被控制晉軍士兵住,一肚子生了孩子后收斂起的惡趣味又上了腦。

    她走過去扯了扯胡老夫子的胡須。

    “老人家,你是老實交代呢,還是我逼供呢?”

    老夫子黝黑的臉沉了沉,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重重朝她“呸”了一聲。

    “士可殺,不可辱!哼。晉逆無良,起兵造反,無異于盜寇匪禍,天理難容,會有報應的……你們請便吧,要殺要剮,愁聽尊便,想讓老夫多說一個字,辦不到。”

    “哦”一聲,夏初七笑了。

    這老頭子太有趣了,嘴上說不吐一個字,卻把什麼都說了。試想一下,他這副模樣結合他的語言,不正是在向世人宣告,石圭有問題麼?

    夏初七憋住笑,一本正經地點頭。

    “看得出來,老人家是一個有氣節的人。”

    胡老夫子又是一哼,別開頭不理他。

    夏初七樂得更厲害了,她繞過去,偏頭盯住他,“可你要曉得,氣節也該用對地方。而且,有氣節之人,最是不慣撒謊騙人的對不對?這里可是城隍廟,里頭有城隍老爺,這里還有觀音大士,你就不怕撒謊閃了舌頭?”

    夏初七發現老夫子的臉,竟微微發紅。

    看來這確實是一個恪守皇權天道的飽學之士,迂腐人士中的戰斗機。對付這種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估計也沒有用,因為他心底里已經認定趙樽造反就是亂臣賊子,糾正不了。

    想了想,她道,“老人家,天不天道,天也不會告訴我們。但我先頭說菩薩顯靈會說話,也非做假。現在你只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回答,但你定能確認我說的話,是真的。”

    胡老夫子盯著她,像是有了傾聽之意。

    她道:“在我還沒有挖出這尊菩薩和石圭之前,你是不是就已經曉得了石圭上有關于晉王謀逆的內容?”

    胡老夫子一雙深陷的眼窩,微微一沉,不說話。

    不否認,那便是默認。

    人群里議論紛紛,有點腦子的人都猜出來原委了。這麼說來,有人故意陷害趙樽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儿了。可為什麼石圭上頭的文字,又突然變了?

    難道……真菩薩顯靈?

    看著包括胡老夫子在內的人們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敬畏,夏初七差一點笑出聲來。這種人其實最好對付,只要摸准了他們心底那一把丈量價值觀和世界觀的“尺子”,就行了。

    她清清嗓子,又道,“老人家,你再想一想,既然你事先已經知道這菩薩手里的石圭寫著什麼字,為什麼它卻在見天之后,在你們冤枉晉王之時,變了字眼?”

    這反問犀利,胡老夫子僵了脖子。

    “是……一定是你搞了鬼,換了石圭……”

    “我?”夏初七盯著他閃爍不停的眼睛,知道他是在垂死掙扎,不由朗聲一笑,“眾目睽睽之下,大家看著的,我可沒有動過它。再說,這里就這麼大塊地儿,若是你覺得我們換了石圭,可以仔細查找一番,先前那塊石圭哪里去了?”

    胡老夫子腦袋都想破了,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石圭上的字,會在他眼皮子底變了樣子,私心里,也已經相信了是菩薩所為。

    看著夏初七,他有些心虛。

    “這都是你的人,你要搞鬼,老夫怎查得到?”

    夏初七冷冷一哼,不再理會他,轉過頭來,面對圍觀的人群,振振有詞道,“諸位都是有智的善人,不會隨便冤枉好人的。你們想一想,有人想利用這位老先生,陷害晉王,可這是在哪里?城隍廟啊,他們利用的是誰?是菩薩啊!菩薩怎會由著這些歹人欺瞞世人,有違公道——所以,之前石圭上面的字,是南軍搞的鬼。而重新顯形的字,確實是菩薩顯靈了。”

    她的解釋合情合理,眾人尋思著,紛紛點頭。

    “是啊,這確實是菩薩在示警啊!”

    夏初七滿意地眯了眯眸,轉而看胡老夫子。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可有異議?”

    胡老夫子喉嚨一噎,愣是沒有吭出聲儿來。

    “沒話說了吧?”

    夏初七冷笑一聲,又看向沉默的趙樽。

    “趙十九,這些人如何處理?”

    她問的是“這些”,而非這個。元祐有些奇怪,可趙樽卻無意外,他掃了掃眼巴巴望住自己的人群,還有那個看似堅强,其實兩股顫顫的老頭儿,面無表情的臉上,略略有些寒意。

    “胡老先生忠君愛國,于社稷而言,是福,而不是罪。只是誤信小人讒言,未辨真偽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事……這世間,無人不犯錯。容他去吧。”

    “啊”的一聲輕呼。

    趙樽的寬容,引來贊許聲無數。

    就在眾人以為事情已了的時候,他卻突地轉頭,看向不遠處那一名首先挖到菩薩的士兵,眸色一暗,“至于他。潛于我軍之中,行叛徒賊子之事,本王便容不得了。來人,給我綁了,就地處決,以儆效尤!”

    這一回不僅百姓驚了,就連晉軍也驚了。

    “殿下……”

    “殿下,王老八他是咱的人啊?”

    無數人在不明所以的議論,晉軍將士似乎也不敢相信日夜相處的人,竟然會是南軍的細作,又是冷汗,又是驚疑的看著趙樽,想要知道原因。

    那王老八也是“扑通”一聲跪地,高喊。

    “殿下……冤枉啊冤枉……”

    “怎會冤枉了你?”趙樽冷冷低喝,“小六。”

    小六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垂著頭,遞上一只鯉魚哨子。

    “殿下。這是在王老八的枕頭里發現的。”

    趙樽接過鯉魚哨子,在雪光的反射下仔細端詳了一遍上頭精細的紋路,唇角掠過一抹冷笑,“王老八,在你獨單單挖到菩薩,興奮地招呼人過去看時,本王便派人搜查了你的行囊,果然不出所料!”

    “我……”

    王老八腿一軟,頭重重垂下。

    “殿下,我無話可說……殺了我吧。”

    北風似是更大了,風雪也比先前烈了許多。

    一出由南軍導演的戲碼,似乎是落幕了。

    人群卻安靜了下來,等待著另外一出戲的落幕。

    趙樽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那胡老夫子說放便真的放了,對一個普通的私塾先生,他不願意過多計較,惹人非議。而王老八說要處決,自然也得殺……在眾人驚恐的沉默里,鋒利的鋼刀砍向了他的脖子,他高大的身子重重倒在地上,汩汩的鮮血流出,與潔白的雪花融在了一起……

    “抬下去,葬了吧!”

    一個放,一個殺,恩威並用,駭得人心里又感激,又泛涼。

    可事情並沒有完,趙樽殺了雞,自然還得儆猴。

    他看著王老八被抬下去的屍体,冷冷掃向晉軍將士,輕輕一揚手上的鯉魚哨子。

    “我不管你們加入晉軍之前是什麼人,是誰的人。但只要你們歸屬于晉軍一天,就歸我趙樽所管。一旦發現有人出賣軍隊,一律按軍法處置,斬首不殆。”

    沉默了一瞬,突地水井邊上一個兵士高呼。

    “殿下,王妃,找到了,找到埋的毒藥了……”

    水井邊上埋的毒被發現了,再一次證明了夏初七所言非虛。

    平白得了晉王和晉王妃好處的老百姓,也懂得感恩,加上他們喝了晉軍的藥,有了好轉,更是打心眼儿里喜歡與尊崇,自然不會忘記為他們宣傳事情的原委以及歌功訟德。

    于是乎,關于武邑瘟疫之事,另一個版本接踵傳入了民間。

    而且事涉菩薩顯靈,比之上一個版本,更加玄乎,也更加令人敬畏,不敢誤傳。

    ~

    夜幕再一次降臨在晉軍營地,風雪大盛,枯草紛飛。

    營里的爐火“劈啪”輕爆著,氣候溫暖如春,與外間的寒冷儼然兩個不同的世界。

    夏初七懶洋洋地偎在趙樽的身邊,拿著一本書,打著呵欠,似睡非睡。

    趙樽低頭,指尖點了點她的鼻子,“阿七,石圭之事,你是怎樣做到的?”

    “告訴了你,有啥好處?”

    “好處自然是有的。”趙樽攬過她的腰身,把她抱過來趴在自己身上,深邃的目光里有某種暖流划過,“比如你一直肖想的事儿,爺今晚便可以成全你。”

    肖想的事?夏初七臉一紅,啐他,“你要不要臉?”

    趙樽握緊她的手,在自己臉上搓了搓。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呵,你改性子了?”

    “不”趙樽道,“是阿七你用行動向本王證實了這句話的真實性,以及它存在的必要性。”

    夏初七翻個大白眼,默了。

    “……”

    從北平府打到武邑縣,差不多三個月了,兩個人一直沒有同房的機會,趙樽也一如既往的高冷“刻薄”,對她雖然多有額外的關照,但始終讓她獨自一人獨自居住,平素也保持距離。

    可她冬天怕冷,晚上便時不時會來糾纏。他無奈推拒了一次又一次,只道營中男儿個個飢荒不飽,血氣方剛,想婦人都快想瘋了,哪里能做刺激他們的事儿?

    夏初七曉得他說得有理,但她偶爾也會有逗耍他一番的心思,會故意纏上去,看他著急無奈又掙扎的樣子,極是得趣儿。沒有想到,這耍猴的卻被猴耍了,原來他一直誤以為是她想要?

    恨恨一咬牙,她不由憤懣。

    “你想知道呀?”

    “嗯?說!”

    “混蛋!”夏初七哼哼,“休想從我嘴里挖出半個字。”咦,這句話怎麼有胡老夫子的即視感。

    她愣了愣,果然看見趙樽笑了。

    “阿七,你統共說了十三個字。”

    “我……”夏初七眉頭,別開臉,“生氣了。”

    趙樽看她俏臉通紅,似乎真的置上小氣了,不由一笑,扳過她的肩膀來,托住她的下巴,低聲道,“爺不是想問緣由,而是想說,幸虧我婦聰敏,提前備下后手,不僅沒讓那人得逞,還反戈一擊,把天譴之事,扣回他的頭上,干得漂亮。”

    鼻翼里“哼哼”著,夏初七翻白眼儿。

    “算你識好歹。”

    “其實……”趙樽盯住她的眼,目光微閃,似有感觸,“趙綿澤最大的損失,是失去你。”

    夏初七微微一怔,看著他真誠的眼。

    “趙十九,你贏了。女人確實喜歡聽好的。”

    這姑娘是個好哄的,並不會由著性子傲嬌過沒完。她側頭穩穩坐在趙樽的大腿之上,雙臂勾住他的脖子,晶亮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眯眸一笑。

    “看在你態度這麼友好的分上,我便原諒你了。得,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儿吧。這個東西,我們叫著魔术,不要說當眾變一個石圭,便是大變活人,都不成問題。你想想當時的情形,那水井邊上可都是我的人?你一來,那些人都盯著你去看了,小小障眼法而已,誰也不會注意到。原先的石圭就埋在土里,我是賭了一把,賭那胡老夫子不敢去翻!”

    趙樽大抵了解“魔术”便是他們說的“變戲法”。

    略一思索,他道,“他若去翻怎麼辦?”

    “我宰了他。”夏初七目光微涼,像是玩笑,又不像玩笑。

    趙樽嘆口氣,抱緊她,“有道理,可你借用我之人,為何卻不事先告訴我?”

    “告訴了你,哪里能有驚喜?”夏初七與他互視一眼,笑得更為嬌俏了,“再說了,以你的本事,我說不說不都一樣麼?你腦洞大,猜也猜出來了。”

    在這之前,是趙樽說到蘭子安為人心思縝密,若是埋毒,不會輕易讓人猜出來。當時,夏初七便覺得挖井有風險,說不定是計中計。所以,她提前找了兩口別的水井試了一試。

    果然,在井邊挖出了菩薩,也看見了寫字的石圭。

    不得不說,這是一項龐大的工程。蘭子安能夠瞞過晉軍耳目,做到這般,確實不簡單。更不簡單的是,他確實設計了一出計中計。

    由于晉軍嚴苛的飲水制度,下毒藥是藥不死晉軍的,蘭子安比誰都清楚。所以,他以藥為餌,以謠言相激,目的便是要引趙樽去挖井邊,從而親自挖出菩薩,坐實他造反背逆于天,受到天責,並以天道正義的公理來指責他,阻止他南下。如此,即便他打了勝仗,也得不到民心。自古“失民心者,失天下”,蘭子安非常清楚。

    于是夏初七將計就計,當眾搞了一出調包計。

    先頭入營時,元祐還訥悶地問她,“為何不直接把埋在土里的菩薩換了?”

    夏初七笑得不行,只道,新挖的土,怎麼可能與舊土一樣?再說,在群人面前玩偷龍轉鳳,讓他們堅信是菩薩顯靈,豈不是更妙?再且,如此一來,還可一石二鳥,把潛伏在晉軍中間的“鯉魚哨子”揪了一個出來,殺一儆百。

    在后來的史書上,武邑縣瘟疫之事只是寥寥數筆帶過,只說趙樽南下奪位,是受天之命,天道所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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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6:06 |只看該作者
第325章 再一年:變

    天空黑沉沉一片,即便泉城的燈火一盞連著一盞,閃著十里光華,掛著千種喜氣,也被這逼仄之感有些低壓。

    狂風夾裹著點點雪花,“呼啦啦”刮在大地上,靜默著還未吐牙的枯枝在冷風中猛烈地晃動著,如同在野獸的血盆大口中掙扎……

    建章三年的除夕,便是在大雪紛紛中到來的。

    從建章二年到建章三年,一年多的時間,南下的戰事一直未停。雖史書上僅有短短几句,但對于親歷這次戰爭的人來說,卻是道不盡的血腥、殺戮與生死。

    武邑縣“瘟疫”之事在夏初七巧計之下,僥幸過了關。而趙樽“受天之命”,南下清君側是乃人間正道的傳聞,便廣泛流于民間,也為晉軍的屢戰屢勝,以及晉軍人馬的快速擴張,提供了生長的沃土。

    建章三年二月。

    趙樽令元祐、陳景各率十万大軍與南軍激戰于雄縣,勝。爾后,兩軍在容城,定興等地數次交鋒。

    耿三軍和蘭子安帶領下的南軍,與當初北平鄔成坤領軍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們數次突破晉軍防線,尤其定興城一戰中,耿三友射中陳景右臂,若非拉克申率泰安衛精銳騎兵冒險突入陣中,后果不敢想象。

    晉軍險勝。

    然而,在定興受挫的耿三友不僅沒有倉皇敗退,反倒率殘兵繞到晉軍的背后,與蘭子安左右夾擊,迫使早已排成“掎角之勢”的晉軍鐵三角不得不轉道馳援。

    此一戰,持續兩月有余,戰況十分激烈,晉軍雖然小勝,卻也受到了起兵以來最大的一次衝擊。

    戰后,元祐笑言,“人不可貌相”。

    當初耿三友在金衛軍中,可謂不聲不響,老實巴交。誰也沒有想到,他隨了陳大牛十余年,不僅性子與他有些像,在作戰方面,竟也得了陳大牛真傳。有勇,且有謀。

    晉軍定興險勝后,並沒有窮追不舍,而是就地修整。

    建章三年四月,南軍在耿三友帶領下,退擊德州。

    按理來說,有著龐大國体支持的南軍,即便小吃了几回敗戰,也不應該會一敗涂地。但此時,屢屢敗仗的消息傳入南晏京師,朝廷發出了各種不同的聲音。

    臣工們各執己見,他們並不親見前線的艱難,對趙綿澤任用耿三友為大將軍頗有微詞,屢上奏疏,要求皇帝撤換耿三友,改派徐文龍征北。

    面對朝臣的巨大壓力,趙綿澤再一次傳詔,派徐文龍率兵三十万,連夜開赴泉城,馳援耿三友。但徐為副,耿為正,趙綿澤仍是固執己見對耿三友抱有信心,甚至傳令敕封耿三友為“平晉大將軍”。

    然而,朝局的復雜多變,會直接影響軍中。

    實際上也並非人人都是伯樂,都能識得千里馬。

    當南晏朝廷上的風聲傳入南軍之中,耿三友麾下的多名將領也對他不信,不滿。如此一來,使得耿三友每有軍令下達,執行命令的力度就不夠,行動力也極為遲緩。晉軍就此抓住戰機,在德州一戰中力挫耿三友南軍主力。

    耿三友再次敗了個灰頭土臉,在中軍帳大發雷霆,高呼“有負聖恩”,氣憤得几欲發狂,但面對被整個天下“神化”了的趙樽,他眼看南軍兵敗如山倒,卻無可奈何,無法力挽狂瀾,不得不再次逃至泉城。

    相比于耿三友的焦躁,蘭子安顯得沉穩了許多。

    在連續數月的激戰中,他原本從鄔成坤手中接過的二十來万兵馬,始終損傷不大,保存了穩固的勢力,且一直隨了耿三友圍點打援,期間有好几個漂亮的輔攻。

    建章三年六月,趙樽一鼓作氣,連敗南軍數坐城邑,便親率十五万晉軍,進攻泉城的耿三友。

    此時,徐文龍所率三十万兵馬,被元祐拖住腳步在章丘,陳景則與蘭子安對陣于齊河。一敗再敗的耿三友深知泉城一戰,干系自己在朝廷和在趙綿澤心中的地位。若是再敗,除了自刎謝罪,他已無退路。

    思慮再三,他連夜造訪布政使嚴守苛,動員他的力量,號召全城百姓防守晉王,並制定了“克晉之策三大條”,發誓要“死守泉城”。

    后世史載,其三大條中,最不要臉的便是將洪泰皇帝的畫像高懸于城牆之上,當趙樽領兵到泉城城下時,為免打了親老子的臉,引來天下人謾罵,不得不放棄使用晉軍攻城的精銳火器,改為人力强攻。

    以血肉之軀對抗堅固的城牆,加上趙樽的投鼠忌器,晉軍越戰越疲,南軍卻乘此良勢,邊修補城牆,邊派出小股兵員騷擾晉軍,打得極有章法。

    泉城一戰,趙樽圍城三月,久攻不下。

    南軍士氣大振,蘭子安趁機派兵切斷了晉軍糧道,趙樽無奈之下,下達了開戰以來的第一次北撤命令。

    徐文龍領兵入泉城,耿三友趁勢北伐,收復德州諸地,並屯兵于德州,加固城防,與晉軍南北對峙。

    泉城大捷,德州收復,振奮了南晏朝廷,那些原本置疑趙綿澤的大臣也閉上嘴。據聞,趙綿澤得到消息開懷大笑,當夜便在宮中大宴臣工,且大肆嘉獎耿三友和南軍將領,封耿三友為“平北侯”,並派人將其親眷接至京師,賜宅賞銀無數。

    在麟德殿的慶功宴之前,趙綿澤派人至定安侯府,請定安侯陳相與長公主趙如娜夫婦務必赴宴。但晚間,僅有長公主趙如娜一人盛妝赴宴。

    席上,她含笑舉杯,遙敬趙綿澤,直道“恭喜皇兄覓得良將”。

    兄妹二人有說有笑,似乎並未有外界傳聞的感情影響。

    不過,有人說,當夜稱病不去赴宴的陳大牛,邀請了同樣沒有去赴宴的晏二鬼一同到如花酒肆吃飯。從不貪杯的定安侯與晏二鬼,在如花酒肆里大醉了一場。

    席間,鐵骨錚錚的定安侯數次淚如雨下,抹淚痛哭,甚至于當場失態地向北跪拜叩頭,給晉王請罪。

    當年北伐戰爭時,他與耿三友同為正副將。兄弟十几年,他二人情意甚篤,耿三友常常向他請教兵法。那個時候,趙樽領兵勢如破竹,一路打到漠北,未嘗敗績,耿三友每每對晉王崇敬嘆服不已,常有感慨:這世間,何人可治晉王,何法能治晉王?

    他因了對耿三的信任,不慎大放厥詞。將趙樽帶兵之法和趙樽為人至“孝”的弱點,一一分析與耿三友。

    那時的他,根本沒有想到,數年之后,會因為自己當初之言,導致晉軍在泉城兵敗,南下受挫,毀了趙樽一世英名。

    陳大牛悔恨不已,自摳耳光。若非晏二鬼阻止,醉態之下的他,差一點舉刀自刎……

    深夜時分,從宮中赴宴歸來的長公主趙如娜,把軟轎停在了如花酒肆的門口。長公主屏退了丫頭,獨自一人拎裙入內。

    半盞茶的工夫后,晏二鬼腳步踉蹌地由侍衛扶著從酒肆里出來,而長公主趙如娜,一夜未出。

    不知她到底如何安撫的定安侯。這一晚的如花酒肆,燈火通明,偶爾酒壇的敲擊之人與鶯鳴般的呻吟破碎傳出。

    待天明,夫婦二人一同回侯府時,有說有笑,仿佛昨夜如花酒肆內的鬼哭狼嚎和“春意濃濃”只是一場幻覺。不過,長公主卸夫有方,定安侯的懼內之謠,又為百姓間添了一個香艷的笑料。

    若干年后,當夏初七與趙如娜窗前靜坐,再提起泉城之戰時,趙如娜笑著說起如花酒肆之事,夏初七只道了一句“大牛哥,這個沒節操的。見色忘義!”

    建章三年十一月,久守德州的耿三友見晉軍久不南攻,向朝廷請旨北伐,趙綿澤有了前一戰的信心,加上心急除去趙樽這個心頭大患,得回心愛的女人,允了耿三友所奏。

    然而,屢戰屢勝的神話,不屬于耿三友。

    南軍攻入滄州,晉軍卻早擺好了口袋。

    滄州一戰,南軍再次大敗。

    耿三友后悔之已,直嘆生生不出趙樽。就用兵一余,趙樽當得是神人,他不僅攻得起,守得起,也等得起。這一戰后,晉軍勢如破竹,從滄州一路攻入大名一帶,屢次大敗南軍。

    由此,趙樽戰神之名,再一次威震四方。

    晉軍的捷報,頻傳傳入北方大地,軍中將士極為振奮。

    然而,夏初七卻發現,趙樽的臉上並不見笑容。

    不僅如此,她還明常見他有憂意。

    夏初七經年累月的陪在他身側,不問,心里卻雪亮。

    從北平開始,戰爭持續已一年有余,看上去像是晉軍一路大勝,但縱觀整個戰局,南晏朝廷仍是占具了優勢。家大業大的人,就是能打持久戰。南晏兵源多,糧草足,土地廣,后續有力。在短時間內,晉軍若無法破京師。那麼,長久的耗下去,吃虧的還是晉軍。

    除夕到了。

    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

    不管如何,年還是要過的。

    就在南北大戰打得如火如荼之時,因為除夕的到來,几乎是不約而同,南軍與晉軍同時選擇了休戰,敗給了老祖宗的傳統。

    這是戰時難得的休憩狀態。

    建章三年腊月二十八,除夕,雪。

    剛剛遭遇了戰爭洗劫的滄州城,在大年三十這樣的日子里,即便頭上懸著刀光劍影,老百姓們仍是喜樂融融,放鞭炮,掛燈籠,穿新衣,祭拜祖宗,辭舊迎新。

    華燈初上的街道,一片透光,流光溢彩。

    夏初七攜了趙樽的手漫步在人群之中,抿著嘴巴,四顧張望著,看著燈火通明的滄州城和鱗次櫛比的商鋪,久久沒有吭聲儿,不知在想些什麼。

    晉軍的戰后安撫工作做得不錯。滄州之戰結束不過短短的時日,滄州城的老百姓似乎就已經褪去了戰爭的陰影,也不再懼怕晉軍了,過起了與原先一般無二的悠閑生活。

    如此,甚好。

    也不負了他們費的心力。

    夏初七想著,輕輕一笑,握緊了趙樽的胳膊。

    這條街是滄州最大的一條主街,原先就極為熱鬧,適逢今儿除夕晚上,人群更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一年多戰爭的烽煙之后,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繁華盛景。

    “春歸閣!”

    三個燙金的字,吸引了夏初七的注意力。

    “這就是滄州有名的春歸閣?”

    她喃喃著,抬頭看去。一抹帶著曖昧色彩的垂簾從窗口落下,與檐下掛著的大燈燈籠相映著,在冷風中一搖一擺。簾內傳來的鶯聲燕語,悅耳撩人。絲竹聲里,伙計在吆喝,姑娘在嬌笑,客人在開懷,偶有一兩個懷抱琵琶的嬌美身姿,從簾后的燈光中映出,皮影戲似的,瞧得她心里癢癢。

    “趙十九……”

    夏初七搖著趙樽的胳膊,目光像長了勾子。

    可她聲音還未落下,趙樽黑著臉打斷了,“不行。”

    夏初七“咦”一聲,“你曉得我要說甚?”

    趙樽冷哼,“眼珠子都快掉進去了,爺怎不知?”

    “呃”一聲,夏初七捂了捂自己的眼睛,然后做了一個把眼珠子摁回眼眶的搞怪動作,看著風雪中趙十九冷肅的面孔,突地吡吡一笑,湊近了偎在他身邊,小聲問,“我問你哦,你到底有沒有去過青樓?”

    “……”某人選擇性不回答。

    “那就是去過。”夏初七眯眼。

    “哼!”某人拽著她的手便要走。

    “矯情啥啊?去過我又不怪你。”夏初七拉緊他的手,大步往春歸閣的大門去。趙樽看著她身上的男裝,想到她出營時執意換上的表情,突然有一種中計的感覺。

    “你早有預謀?”

    “嘿嘿,聽說這儿今晚有歌舞表演?”

    “……無聊。”

    “不不不,太有聊了。暖香、春閣、留人醉啊!哈哈哈,趙十九,看看公子我帥不帥氣?”

    “……”

    時下的青樓,尤其是上檔次的青樓,便不像后世以為的那樣,里面全是賣、身的娼妓。其實,青樓里有好多驚才絕艷的美人儿。她們吟詩誦詞、彈琴唱曲,無一不精,確實也有值得人欣賞的地方。

    在一個沒有春節聯歡晚會還遠離家鄉的孤獨年夜,夏初七想:能到青樓里看看節目表演,也是一件極有意思的消遣。

    看他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春歸閣門前迎接的姑娘抿嘴笑了起來,香帕一甩,嬌俏的走近。

    “二位公子,里面請。”

    “好說好說……”夏初七打著哈哈,聽著姑娘嬌媚的聲音,朝趙樽擠眼睛,“看這美人儿,骨頭都給爺喊酥了。”

    趙十九毫無反應,目不斜視,夏初七不由咧嘴一笑,拽著他的胳膊大步往里,自來熟的東瞅西瞅,“表哥,既來之,則安之,大方點嘛。”

    表哥……?

    趙樽嘴角跳動一下,不由就想到了元祐。

    這時,詭異的事發現了。下一瞬,元祐的聲音真就從二樓的屋子里傳了下來,“喜娘,給小爺換一個好看歌舞的包房。”

    趙樽眉頭一皺,反抓住夏初七的胳膊,冷著臉徑直從樓梯上了二樓,一路上,引來姑娘們的連聲驚叫,他卻似是未見,在夏初七尷尬的連連賠笑中,他直接入屋拉開簾子,大步走了進去,目光落在那個半倚在軟榻上聽曲的風流公子身上,一言不發。

    “天祿……表,表弟?”

    一代煞神從天而降,元祐什麼感受?

    他懶洋洋的身子騰地直起,手一抖,杯中的酒差一點就灑了。似是沒有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他們兩個,元祐尷尬的咳了一聲,放下酒杯,擺手示意屋子里的兩個姑娘退下,方才正儿八經地起身拱手作揖。

    “二位公子,怎的也有雅興,青樓聽曲?”

    不知道男人在風月場所遇見熟人,是不是都像元祐這麼別扭,反正夏初七看到他强裝的鎮定下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有些憋不住想笑。

    “表哥……”

    冷哼一聲,她繃著個臉。

    “你說你這個人,怎麼說你好呢?這麼傷風敗俗的事儿,怎麼做得出來?晉軍可是有嚴令的,禁止眠花宿柳,嫖娼狎妓。你倒好,明知故犯。”

    “我……哪有狎妓?小爺是來看歌舞的。這都素几年了,聽個小曲儿咋啦?”元祐斜睨著她,辯解完了,眼珠子一轉,突地反應了過來。

    “不對啊。你這分明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且說說,你倆又怎會來了?”

    “哼,我們是尾隨你來的。為的就是教育你的思想,並挽救你的靈魂……于水深火熱之中。”

    夏初七板著臉,說罷瞥一眼面無表情的趙十九,再次輕咳著壓下笑意,佯裝無奈地搖了搖頭,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著元祐。

    “表哥啊,我早就奉勸過你的,做人要誠實,要厚道。你說說你,先前劣跡斑斑,污染了秦淮河也就罷了,為什麼連滄州城也不放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這麼難嗎?早個正經女人陪著你就這麼難麼?怎麼就教你不聽呢……”

    她老氣橫秋的說到這里,突地拽著趙樽坐了下來。

    “唉!你自己說吧,壞了軍規,打算怎麼辦。”

    元祐被她語重心長的一頓鞭撻,初時感覺自己似乎真是十惡不赦了一樣,可皺著眉頭想了好半天,他突地反應了過來。

    “真有你的。”

    哼一聲,他坐下,喝茶,漫不經心的瞥她。

    “說吧,表妹,又想誆我多少銀子?”

    “……瞧你說得。”夏初七臉上笑開了花,“我是這樣的人麼?你這話,太傷害我弱小的心靈了。表哥,我這般做,真的只是為了你好……嗯,不如這樣好了,你違反軍規的事儿,咱就不計較了。不過今儿晚上春歸閣的費用,你全包,你再另行補償我一百兩,如何?”

    元祐“啊”一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頓一下,他呻吟著看向趙樽。

    “天祿……你評評理?”

    趙樽面無表情,淡淡看著他,一身芝蘭玉樹般的光華,並沒有被他身上朴素的衣裝所掩蓋,一股子冷峻的俊氣中,隱隱透出的尊貴雍容,几乎令人不敢直視。

    “少鴻,你是不願?”

    “當然不願啊……”元祐再次哀號。

    “那好。”趙樽面色微沉,剜他一眼,“你既不願聽她,那便聽我,如何?”

    “成。”元祐雞啄雞似的點頭。

    趙樽道:“今儿晚上,到春歸閣的晉軍將士所有費用,你一人全包。”

    “啊……啥啥意思?!”

    元小公爺欲哭無淚,一知半解。

    這時,不等趙樽解釋,包房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歡呼,等元小公爺打了簾子去看,只見外面除了笑意滿臉的丙一之外,還有十几個晉軍將校。他們原本在樓下等著看表演,先前看見趙樽與夏初七入內,趕緊夾著尾巴躲了起來,卻被丙一給一一揪了出來。

    其實,軍中男儿去青樓,這几乎是每支軍隊都屢禁不止的事儿。大家都是大老爺們儿,只要做得不過分,下至士兵,上至將軍,大抵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領兵之人更是明白,男人這個物種,正常的需求無法滿足之時,便很容易滋生事端,尤其是在他們空閑的時候,如今他們出來看看姑娘,解解眼饞,也是穩定軍心……

    只不過,他們不敢面對趙樽。

    卻沒有想到,晉王竟然幫他們把費用問題都想好了,狠狠敲了小公爺一笑。他們的興奮之情,可想而知。

    于是乎,春歸閣中最大的、位置最好的、最奢華的一個包房里,便成了元小公爺的包場。罩燈影影綽綽,絲竹綿綿繞繞,坐在這間包房里,可以用最好的視角看到樓下的歌舞表演台子,而且元小公爺“財大氣粗”,叫了春歸閣里最好的酒、時令水果與下酒的小菜,擺了滿滿一大桌,映著坊中的紅燈籠,不僅有尋歡之樂,還有十足的年味儿。

    酒過三巡,個個面紅耳赤,一杯接一杯的朝元小公爺敬酒致謝。

    “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公爺,今日多謝您的盛情款待。來日入了京師,兄弟們再請……”

    這不廢話麼?入了京師,何年何月?

    元祐一肚子苦水,臉上掛著僵笑。看著一壇又一壇見了底儿的酒,想到自個儿兜儿里的銀子,再看看波瀾不驚的趙樽,他都快哭出來了。

    “既是知己,不必千杯,情誼也在。”

    一聽他的話,就知道他不想讓人喝了。

    可這些人心里懂了,嘴上都裝不懂。

    “哈哈哈。那哪成?喝啊!得繼續喝。”

    “今日除夕夜,好不容易得了清閑,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看著他們興奮的臉,元祐暗自咬牙,“你們這幫孫子啊……”

    丙一托著腮,側眸,“小公爺在說甚?”

    元祐一愣,隨即哈哈僵笑,轉頭看向樓下,隨手一指,“喏,我在說樓上那小姑娘的琵琶彈得不錯……”

    不得不說,這些男人也奇葩,來的時候原本都是為了看姑娘的,可有了酒,有了兄弟,早把姑娘忘到了九霄云外。這會儿被元祐一提醒,方才有人隨著看去。

    只可惜,他們沒有發現哪個小姑娘的琵琶好,倒是發現樓下有一個身姿玲瓏的侑酒姑娘,被一群尋歡的客人調戲著,像是極不情願,忸忸怩怩的,始終垂著頭,手上的絹儿都快要絞出水來了。

    “他娘的,這不是欺負人麼?”

    夏初七笑,“放開那姑娘,讓你去?”

    “嘿嘿!差不多這意思。”

    几個老爺們儿笑了笑,倒是沒有多少調侃之意。只嘆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小姑娘出來養家糊口也挺不容易,便換了話題,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元祐的酒壇上。

    夏初七對姑娘不感興趣,對酒的興趣也不大。只是喝著喝著,也不知怎的,越發想念起在北平的女儿來。

    喝下一杯,再灌一杯,在元祐苦哈哈的眼神下,她道,“趙十九,你猜猜,寶音這會儿在做什麼?”

    趙樽從始至終都盡職盡責的喝著酒,在替元小公爺燒著銀子,不曾注意樓下的歌舞,也不曾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麼。這會子聽了夏初七的感慨,面色稍稍一沉,也有些想念閨女了。

    但順著她的話,他臉上卻是帶著笑的。

    “放鞭炮?”

    夏初七還苦著臉。

    “剪窗花?”

    夏初七搖頭,眼圈突地一紅。

    “一年多了,也不知長大了多少,真想抱抱她……”

    趙樽眸子微眯,從桌下偷偷握緊她的手。

    “等渡過淮水,休整一段時日,我差人把她接過來。”

    “不,還是不要了。”想到寶音的小臉蛋儿,夏初七目光有些飄散,眼圈紅通通的,極是愧疚,“日子不太平,到處都在鬧匪患,她在北平府里頭,才是最安全的……不要接她來了。”

    頓了頓,她又垂下眸子,低低道,“趙十九,難怪寶音上次傳信說,我們不是她的親生爹娘,不如她的阿木古郎。仔細想來,從她出生到現在,我們陪在她身邊的時間,真的是太少太少……她沒有長歪,真是万幸。”

    趙樽嘴皮動了動,眸色沉沉看她。

    終究,他沒有說讓彼此傷神的話,只笑著戲謔道,“姑娘還小,你別這般早下定論。她今儿不長歪,万一明儿長歪了呢?”

    夏初七一愣,果然破涕為笑,“哪有你這樣做爹的?就喜歡打擊自家閨女。”趙樽也跟著發笑,夏初七與他對視一眼,桌下相握的手,十指緊扣,見身邊的爺們儿都在看樓下的歌舞,她小了聲音。

    “趙十九,這仗不知要打到何日。”

    趙樽微微蹙眉,“不會很久的……”

    “但願。”夏初七點頭,又去拿酒杯。

    “阿七……少喝些。”看她有些情緒化,趙樽便知曉是吃了酒的原因,雖是過節,他也不想看她酒后難受,趕緊從她手上搶下酒杯,正待說些什麼,突聽樓下傳來一陣喧鬧,還隱隱有姑娘嗚嗚咽咽的哭聲。

    “嗚……嗚……嗚……”

    這春歸閣是滄州城最大最奢華的青樓。一般來說,經營這類場所的人,非白即黑,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趙樽如今領兵駐扎滄州,若非必要,他不願與“地頭蛇”交惡,因此一開始便沒有管,這會子看樓下騷動起來,考慮一瞬,終是蹙緊眉頭。

    “丙一,下去看看,怎麼回事?”

    “是……”

    夏初七醉眼惺忪,透過華燈薈萃的樓閣和喧嘩的人群,也慢條斯理地望了下去。不巧,那個惹惱了客人,被伙計反剪著雙手的濃妝姑娘,咬著下唇倔强的嗚咽著,像是不肯依從。

    無數人在起哄,姑娘的臉,時隱時現。

    可夏初七頭皮麻了麻,隱隱覺得這人有些面熟。

    是誰呢?揉著額頭,她腦子里突地冒出一個人來。三年多不見,夏初七有些拿不准。而且那人原該在京師才對,怎的會出現在滄州青樓?

    揉了揉眼睛,她再一次凝目看去。

    這一回,那姑娘悲愴的視線也嗖地望了過來。

    她激靈靈一下,酒全醒了。

    “趙十九,不對!那個女人是月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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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6:31 |只看該作者
第326章 吃小醋,治大國

    月毓早些年就是晉王府中人,這里認識她的人不少。但自打她入宮跟隨貢妃到現在,實則已許多年過去了。人隨著年紀增長,會有相貌上的變化,加之她臉上的妝容極濃,又被擁在人群里,時常低著頭,故而沒有被人認出,直到夏初七喊了一嗓子,眾人才恍悟。

    “呀!”

    “是啊,可不就是月毓?”

    趙樽面色微沉,側眸看向身側拿著酒杯發愣的年輕男子。

    “丁一,去把老板找來!”

    “是。”丁一退出了包房。

    與丁一同樣受命下樓的丙一,徑直奔向月毓。可几句話下來,便引來了表演大堂里的騷亂。要知道,有經濟實力來這種地方玩耍的男人,無一都是在滄州有點臉面的人。人家看上的姑娘,怎能輕易讓人帶走?

    即便他們願意,樓里的打手也不願意。

    在人群的推搡里,丙一不亮明身份,只好亮了腰上的刀。人都欺軟怕硬,不願意惹上硬茬子。客人見他面露凶色,戾氣極重,悻悻住了手。但樓里的打手拿了老板的錢財,豈肯輕易讓他帶走姑娘,壞了春歸閣的規矩?

    “你混哪條道儿的,敢在春歸閣撒野?不要命了。”

    一個頭領模樣的粗莽漢子,上來就要推丙一。

    “我混……你大爺家的!”丙一扼緊他的手腕,一拉,一擰,只聽得“嚓”一聲脆聲,便響起那廝殺豬似的叫嚎聲。丙一松手放開他,冷冷掃著几個想要圍上來,又有些膽怯的打手,勾出一抹笑,從懷里掏出銀票,砸在那廝身上。

    “拿銀子去交差,莫要惹惱了你爺爺,吃不了兜著走!”

    几個打手看他如此囂張,身手又好,且是包房里的貴客。互望一眼,終是彎腰撿起銀票,不敢開口,由著他把月毓拽上了樓。

    從丙一出現解圍到跟著他入包房,月毓只顧著嗚嗚咽咽的垂淚,一句話都沒有說。即便看見趙樽在座,她驚訝之余,除了捂著臉喜極而泣之外,仍然無話。

    “月毓,你怎會在滄州?”

    不等趙樽問,元祐率先開了口。

    “嗚……嗚……唔……”

    月毓咬唇抽泣著,使勁儿搖著頭,淚水流得更為厲害,一串串像珠子似的往臉上淌,卻還是不肯開口。

    元小公爺本就急性,喝了點小酒的他,更是不耐煩,巴掌“啪”的拍到了桌子上,“你倒是說啊?不說出來,我們怎麼知道事情原委?”

    他的想法,也是眾人的想法。

    月毓一直在宮中,在貢妃身邊。此地離京千里開外,若不是宮中有變故,她如何會在這里?她有變故,那麼貢妃……對,大家關心的便是貢妃。

    只可惜,不論他們怎麼詢問,那月毓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除了搖頭,就是哭泣,愣是不說話。

    夏初七與月毓之間向來有嫌隙,所以月毓上樓后,她一直保持沉默,只當冷眼旁觀,如今看著這形勢,她瞄著月毓臉上的淚水,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了。

    “月大姐,我問你一句,若我說得對,你就點頭,若不對,你就搖頭。”

    月毓一愣,含著淚,點頭。

    夏初七唇角微抿,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說不出話來,對不對?”

    聽完她的話,月毓“唔”一聲,眼淚嘩嘩的,流得更狠,嘴里“喔喔”有聲,腦袋則拼命的點……夏初七喉嚨一塞,倒抽一口涼氣,猛地上前扼住她的下巴。

    “張嘴!”

    月毓瞄了趙樽一眼,哭著搖頭。

    “都這時候了,你還顧及什麼?”夏初七不耐煩看她這樣,將她下巴抬高,用力扼住嘴角兩側,迫使她張大了嘴。

    里面,只有一截殘缺的舌頭。

    月毓竟然被人剪了舌頭?

    “爺,老板娘來了!”這時,丁一推門而入。

    春歸閣的老板娘是一個女人。當然,這是廢話。准確一點說,是一個約摸四十來歲的半老徐娘,膩歪著白胖胖的笑臉,她入房愣了一下,笑吟吟“喲”一聲,香風便掃了過來。

    “各位公子,妾身不知月娘是你們中意的人,這才讓她去樓下侑酒,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元祐輕笑一聲,丹鳳眼一撩。

    “一句莫怪,就算了?”

    “呵呵,公子提醒得好,得罪了貴客,是應當賠罪的。今晚上各位在春歸閣的消費,算妾身的,只盼公子們消消氣,好好賞歌賞舞,玩得盡興。”

    這老板娘是個會來事儿的人,也見過些世面。她雖然不曉得趙樽等人的身份,可進門一看在座的這些男人,心髒當即就懸了起來。

    且不說為首的趙樽和元祐長得相貌堂堂,一身惹人側目的皇族貴氣,就說他們身邊的這些人,穿得似是簡單隨意,但衣裳的質地、裁剪、縫制,都極有品位。而且,絕不像滄州本地的公子哥,一個個油頭粉面,單看舉手投足間的氣勢,就絕非常人。

    那麼,在滄州地界,這樣的人還有誰?

    她雖不知趙樽本人會在,但十有八九是晉軍中人。

    這些人她惹不起,只好花錢消災。

    老板娘免了單,對旁人來說沒所謂,可元祐心里卻笑得開了花,一雙丹鳳眼斜睨著,語氣也緩和了不少。

    “老板娘,實不相瞞,我們也並非看中了這姑娘,只是見不得你們逼良為娼而已。”

    青樓在時下雖是合法經營,逼良為娼的事儿更是屢見不鮮,但這種私底下的勾當,都不會擺在台面上……老板娘聽了這話,心里直呼不好,額頭上便冒出冷汗來。

    “公子真會開玩笑,我們是正經生意人,春歸閣做得更是正當買賣,哪里敢做這等缺德事儿?”

    元祐似笑非笑地瞥了月毓一眼,“那你和小爺說道說道,不是逼良為娼,又是怎麼回事儿?”

    面對著這只笑面虎,老板娘並不輕松,她掏出手絹子拭了拭汗水,小心翼翼地審視著元祐與趙樽的表情,臉上陰晴不定的猶豫了一會,方才支吾著出聲。

    “公子,不知我家月娘與你們是何干系?”

    元祐“噗”一聲,笑了。

    “與我倒是沒什麼干系,可我卻曉得,她與宮里的娘娘有些關系……老板娘,茲事体大,你若是不說實話,可擔待得后果?”

    宮里頭的娘娘?滄州離京這麼遠,何時與娘娘扯上干系了?老板娘面色“唰”的一變,精致的妝容,也掩不住那絲蒼白。但她到底見多識廣,泥鰍似的滑得很,只一頓,“哎喲”一聲,就又笑開了花。

    “這位公子,您可別嚇唬妾身了。月毓的身份我雖不太知情,但她的來路,確是正當的。”

    “正當?如何正當?”

    老板娘額頭的汗更密了,笑容也有些僵硬,“不瞞您說,月娘到春歸閣不過五六日,是我家阿寶從徐州一家花樓里買來的,使了二十兩銀子的大價錢呢。真金白銀買個啞巴,可心疼死我了,好在模樣儿嬌俏。到了樓里,也有不少客人看上,就是脾氣擰得很,唉!這般待客,早晚把春歸閣給我敗了不可……”

    “說重點?”

    “重點?”老板娘一愣,“哦哦,阿寶說,她在徐州的花樓里,就是不肯聽話,方才被人弄壞了舌頭。到了滄州,開始我也嫌棄,可錢也花了,我尋思著讓她出來歷練歷練,女人嘛,總得過那一關……公子,我可沒有逼迫她,人家親爹賣的閨女呢,賣身契都轉給我了……”

    老板娘話還沒有說完,春歸閣的管家就進來了,他呈上月毓的賣身契,抖抖索索的樣子,似是很害怕,不敢拿正眼看趙樽等人。

    趙樽拿過賣身契,看了看便放回案上。

    “少鴻……”

    “嗯?”元祐不解的看他。

    趙樽起身,瞄了一眼賣身契,“把人帶走。”

    “啊,你是說……”

    好不容易老板娘免了他今晚的開銷,如今卻要為月毓花贖身的錢?元祐大驚失色的看著他,心肝肺都快炸了。他這輩子常在風月場所混,但至今沒有為青樓女子贖過身。這大姑娘上轎頭一遭,竟然是被人敲詐的?

    看著丙一等人幸災樂禍的樣子,元小公爺陰惻惻笑。

    “行啊,沒問題。趙天祿,就憑我兩個的關系,你的女人……我幫你贖身也無可厚非,銀子你就不必還了。”

    狠啊!小公爺這簡直就是絕妙的殺著。

    一句“你的女人”就把趙樽推入了一個有可能會遭受万惡懲罰的危險之中。說罷,看趙樽臉色不好看,他還得意地拍拍夏初七的肩膀。

    “表妹,等著我啊,替天祿贖了女人,一道走。”

    夏初七唇角微勾,就像先前的話沒有看見。

    “好呀。”

    趙樽眼風掃著她,未見她有半分不高興,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哼哼著鄙視地掃了元祐一眼,大袖一擺,面無表情地走在了前面。

    夏初七也哼哼一聲,鄙視地看了一眼元祐,跟了上去……

    只可憐元祐愣在當場,咬牙切齒。

    ~

    回到晉軍營地,趙樽便派人前往徐州調查情況了。月毓一路尾隨他們回來,似是有話要對趙樽說,臉上焦急無比。

    奈何她舌頭被剪,哪怕又比又划,急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愣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個樣子,瞧著也有些可憐。

    夏初七嘆一口氣,安慰了几句,讓她先下去休息,天大的事儿也得等天亮了再說,可月毓似是不肯離開,看著趙樽又是叩頭又是抹淚的,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般,那一股久別重逢的可憐勁儿,讓夏初七看著極為膈應。

    不得已,她“親自”領她下去安頓了。

    沒法子,她是妒婦。

    元祐先前的話,提醒了她,這月毓是趙樽的通房大丫頭,即便他們沒有睡過,但總歸會讓人覺得她是趙樽的女人。尤其在時下沒有節操觀念的大男人眼里,更是不會覺得趙樽多一個女人有什麼打緊。

    她想:不能讓他們經常相處。

    月毓似乎有些日子沒睡好覺了,入了房間不待夏初七多說什麼,她便栽倒在床上,一眼沒有看她,衣裳都沒有換,便閉上眼呼呼大睡了,那狼狽不堪的樣子,讓夏初七心里唏噓。

    想當初在清崗,她初見月毓,曾驚為天人。

    漂亮的臉蛋儿,端正的舉止,一看便是大家閨秀,根本就不像一個丫頭。那個時的她,獨管著晉王府后院,深信自己會成為趙樽的女人,臉上永遠掛著春風般的和煦色彩,讓晉王府中人人稱訟。

    然世事多變,人易殤。

    斗轉星移不過數載,月毓竟走到了今天。

    從月毓的屋子出來,她踏著除夕的夜露,吸了一口冷氣,平靜著心緒,方才呵著手踏入趙樽的房間。

    屋子的火爐里,木炭“滋滋”的,紅艷艷燃燒著,散發著溫暖的光芒。趙樽獨自坐在正對門口的大班椅上,面前擺了副棋杆,面色略略暗沉。

    “她睡了?”看她進來,他淡淡問。

    夏初七挑眉,不輕不輕地“嗯”一聲。

    “舌頭可有得治?”他又問。

    “呵”的輕笑一聲,夏初七半眯著眼,扭著水蛇似的腰身慢慢走近,古怪地看著他的臉,“趙十九,你誠心膈應我呢?就算老子醫术無雙,也不能找一根豬尾巴給她接上做舌頭吧?”

    “……”

    樽爺素來英明神武,卻也是一個男人。

    天底下的男人,几乎都不懂女人那點小心思。

    他不解她為什麼火氣這麼大,輕輕拉她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把她冰冷的雙手握在掌心,一邊搓揉著,一邊奇怪地問,“阿七晚上沒吃飽?”

    她不是沒有吃飽,是氣得太飽。

    夏初七看他不明所以的樣子,抿著唇不吭聲。

    他又猜,“是想念寶音了?”

    “哼”一聲,她不置可否。

    “也不是?那麼……是想爺了?”

    丫要不要這麼自戀?夏初七很不想把自己小肚雞腸的一面暴露在他的面前,所以,她希望趙樽自己能發現對月毓的關心,惹到她不高興了。

    然后,理解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猜來猜去,趙十九仍是不知她為何要生氣。

    “難不成……是月事來了?”

    夏初七忍無可忍,嘴里嘿嘿著,目光陰惻惻掃著他,“想知道啊?是你和你的女人惹我了,怎麼著?要替我報仇,去殺了她,還是殺了自己?”

    吃醋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

    即便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天外飛醋,趙樽也不得不小心應付。恍然大悟的瞥著她,他低笑一笑,攬緊了她的腰。

    “傻子,為這事也值得生氣?爺不是顧及她,是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為何好端端的,會從京師跑到了滄州。更緊要的是……”

    頓了頓,他的目光略為深邃。

    可看著跳著火光的木炭,卻久久不語。

    爐上的木炭燃燒了一半,燃燒過的部分,散著一團團白色的細灰,可在他的眼中,映出的卻是另外一張臉。三年前,他離開京師時,那張臉曾經那樣溫柔的看過他,叮囑過他……

    那時,他是晉王,是洪泰帝的儿子。如今他是亂臣賊子,是朝廷的敵人。那個金鑾殿上的人,會拿她怎樣?他那個爹到底能不能保護好她?

    “不要擔心了。”夏初七像是知曉了他在想什麼似的,靜靜看著他,從他掌中抽回手,安慰地捏了捏,忘了與他置氣,只嘆道,“洪泰爺雖臥病在床,管不了政務。但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趙綿澤便不敢當著他的面把你母妃怎樣。要不然,也不會這仗都打了一年多,她也沒有音訊。”

    “趙十九,有時沒有音訊,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趙樽僵硬的面孔微微變暖。

    可握緊她的手,他還是沒有說話。

    夏初七知道自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她不是聖母,雖然也會擔心貢妃,但與趙十九的擔憂之情,肯定是不一樣的,程度也會少很多。

    思考一下,她靠在他肩膀上,懶洋洋道,“趙十九,怪不得人人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

    趙樽低頭,看著她嬌艷的唇,“何意?”

    夏初七撇嘴,笑得狡黠,“月毓說不出來話,不是還可以寫嗎?”

    趙樽目光微凝,“她不會寫字。”

    “啊?”夏初七瞪大了眼,似是不敢置信,“月毓居然不會寫字?”

    “是的。”趙樽道,“她會認一些字,卻不會寫。”

    乍然聽見這麼悲摧的消息,夏初七好不容易松緩下來的情緒,頓時又變得頹然了。她千想万想,怎麼也沒有想到,月姑姑這麼才高八斗的人,竟然不會寫字……

    不過,即便不會寫,只要會認,倒也是有法子的……就是會稍微麻煩一點。

    眼皮耷拉著,她尋思著詢問月毓的法子,腦袋越垂越低。慢慢的,整個身子都倒在了趙樽的懷里,閉上了眼睛……

    天太晚,夜太黑,懷抱太暖,她想不睡都不成。

    “阿七……”

    趙樽低低喚了一聲,推推她,見她毫無動靜,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地嘆息一聲,“上輩子定是豬變的,說睡就睡。”

    他小心翼翼抱起她,放到自己榻上,拉過被子來為她蓋好。又坐回了大班椅上,情緒不穩地拿過溫在爐上的酒,慢慢地喝。

    ~

    夏初七背對著他,聽不見他的動靜,也看不見他的面容,卻清楚他這此刻焦躁的心情——畢竟事關他娘啊。

    怎麼安慰他呢?

    猶豫了一會儿,她睜開裝睡的眼睛,眉頭皺了皺,突然狠狠吸一下鼻子,幽幽一嘆。

    趙樽的聽覺何其敏銳?

    冷不丁轉過頭去,他見她捂在被子里的身子,在微微的顫抖,像是在壓抑著哭泣聲儿似的,不由一驚。

    阿七很少哭的。這是怎了?趙樽面色微變,丟下酒壺,大步過去坐在榻邊,把她和被子一起抱過來攏到懷里,“阿七,別哭……”

    夏初七垂著頭,肩膀聳動著,樣子委屈。

    “嗚……別管我,管你的月丫頭去……”

    趙樽眉心一擰,安撫地順著她的后背,輕輕扳起她的頭來,面對自己,“不要瞎說,你……在笑?”

    夏初七唇角一咧,“是呀。你以為我在哭?”

    “你個小混蛋!”

    趙樽睨著她狐狸般狡黠的眼,無奈一嘆。

    “說罷,你要我怎樣?”

    “要你和我睡覺。”夏初七說得極是認真,拍拍自己身側的位置,示意他上來,“趙十九,我獨守空房這麼久了,難得今儿是除夕,過年了,你都不肯陪陪我麼?”

    說這話的時候,她面色微暗,可憐巴巴的蹙著眉,那模樣儿太虐心,看得趙樽不免心痛,自覺虧欠于她,再顧不得其他,脫去外袍,便在她身側躺了下來,安撫的撫著她的肩膀。

    “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這不叫委屈,是冷落。”夏初七滿意的哼哼著,依偎過去,貼緊他的身子,舒服地喟嘆一聲,“你身上真暖和。”

    “暖和就好。”趙樽道,“值几兩銀子?”

    “噗,你還要不要臉了?”夏初七嗔怪地瞪他一眼,突地又軟了聲音,嘟囔著委屈起來,“趙十九,這年過得……憋屈死了。”

    “對不起,阿七……”小婦人嬌嬌的身子在懷里,趙樽不免心潮起伏,一顆心也從對貢妃的擔憂里收回,“很快便會好起來的。我答應過你的事,也一定能做到。”

    “嗯,我相信你。”夏初七挪了挪肩膀,尋了一個更為舒適的位置,雙臂緊緊纏在他腰上,抬著下巴,嚴肅地看著他。

    “你曉得的,我等著你成為這天下主宰那一日,已經很久。嗯,還有,你說要用天底下最重的聘禮來迎娶我……我要做皇后。對,做皇后,打怪獸。到時候,我們家的寶音也可以趾高氣揚的做皇二代了……”

    她說得眉飛色舞,趙樽低頭,注視著她的眼。

    “你真喜歡這樣?”

    夏初七笑了,“當然啊,誰不想?”

    看她這樣儿,趙樽有些好笑,緊了緊她的腰,喟嘆一聲,“阿七,下次說謊時,不要眨眼……你這個壞習慣,總是改不了。”

    “……”

    夏初七翻個白眼,拍他手,“討厭。”

    她的“演技”不如趙樽,最大的毛病就是在撒謊的時候會眨眼睛。只不過,除了趙樽之外,旁人倒也未曾發現,

    “其實……”她又道,“做皇后嘛,我也沒有你以為的那麼不喜歡。湖光山色雖好,可沒有權力,也就沒有實力去擁有。這世間万物,原就是相輔相成的,沒有絕對的自由,更沒有絕對的完美。”

    “說得對。我也是近來才悟通這理。”

    輕輕唉一聲,夏初七伸了伸胳膊,“……如果今儿晚上我能夢見寶音喊聲娘,目前來說,就感覺很完美了。”

    “好。爺助你做好夢。”他說這話時,聲音略微低啞,夏初七以為他是逗她,沒有想到,身上冷不丁一沉,那廝竟然重重地壓了上來。

    她沒有准備,“呃”一聲,重重喘口氣,便去推他。可他低笑一聲,卻是不肯,一只手束了她的雙手,往上一壓,未及她反應,俊臉就貼了上去。

    唇上一熱,他溫柔的吻,綿纏著與她相觸。夏初七大睜的雙眼慢慢閉上,屋子里的氣氛變了,畫風也變了。氤氳、旖旎,暖暖得讓人如墜美夢。

    “趙十九……”

    氣喘吁吁中,夏初七柔聲道,“我有條件。”

    “……”這時有條件,是要某人的命。

    “你若肯喚我一聲好聽的,我便讓啞巴開口。”

    這樣的條件,也是要某人的命。

    他湊近,啃她耳朵,啃她唇,然后雙手捧起她的臉來,專注地盯著她,几個字說得似是隔了千山万水,呵出的灼灼氣息,几乎淹沒了夏初七的神經與感官。

    “啞巴如何開口?”

    “那你不必管。”夏初七呼哧呼哧著,對他的熱情里有一些招架不住,腰上又被捏了一把,她嚶嚀一聲,“快嘛,喚一聲好聽的?”

    “喚啥?”趙樽目光像點了火苗,嗖嗖地燃燒著深邃的眸底,聲音也像那爐上的木炭,暗沉,低啞,像是猛獸出籠之前的痛苦掙扎,“快說。”

    她眨眼,“喚一聲,阿七心肝……肉肉……”

    “咳咳咳!”趙樽忍俊不禁,咳嗽几聲,惡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阿七,你若再在辦事時玩笑,小心爺……”

    “怎樣?收拾我?”夏初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軟了。”

    “哈哈哈!”夏初七朗聲笑著,齒如瓠犀,在暖融嘖的火光下閃著玉質般的光潔,“趙十九,你來真的呢?你不怕被手下兄弟聽見了?”

    “不怕!”

    “嗯?過年了,膽儿也肥了呢?”

    對上她晶亮的眼,趙樽冷峻的臉上浮出怪異的一笑,夏初七未及反應,嘴便被他捂住了。厚實的掌心帶著薄薄的繭子,在她嬌嫩的唇上摩挲著,低頭時,暗灼的眸,生出興味的幽光,磁性的嗓,帶著低啞的顫。

    “這樣便不會聽見了……”

    “唔……”夏初七指著他的身后。

    “燭……台……先吹……燈……”

    在他的掌中,她的聲音含含糊糊,趙樽卻似是懂了,回頭看一眼因了除夕之夜專程點上的紅燭,眸底生出淺淺的柔情。

    “燃著吧,爺想仔細看著你。”

    ~

    “啪!”一聲,燭台倒了。

    火苗點著了帳子,迅速蔓延開來,映亮了整個天際。陳景瞪大雙眼,看著面前的火光衝天,大聲叫喊著,便要往火中衝去。

    “陳大哥——”晴嵐嚇住了,過來攔他。

    他嘶聲吶喊著,“放開我,王妃還在里面。”

    晴嵐臉色一變,“你的心里就只有王妃嗎?”

    陳景一怔,正想要回答她不是,身子就像被一股子强大的力量吸入了漩渦,慢慢地往下沉。可轉眼間,大火竟然蔓延到了他的身上,燒得他渾身疼痛,目眥欲裂。

    “快跑……你快跑……”

    他艱難地喊著,讓晴嵐快點跑。

    可她卻沒有動,溫柔的眸子,古怪的看著他,輕輕笑著,“你都死了,我跑有何意?活著又有何意?趙大哥,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吧。”

    她的聲音,顫抖著,終究被卷入了漫天的大火之中。她的人也扑了過來,與他緊緊相擁。他想推她,救她,可是大火起,即便他殫精竭慮,也回天乏术……

    “你好傻……晴嵐,你好傻……”

    一句話哽咽在喉間,他心痛得像滴血。

    “啪”一聲,火花又是一爆,他猛地睜眼。

    燭台上的火光,在幽幽閃爍,面前哪里有大火,哪里又有晴嵐?誰也沒有。只他獨自一人,坐在房間的案几邊上打盹。

    那可怕的一幕,只是夢境。

    “呼!”他雙手合十,閉眼做了一個“阿彌陀佛”,感謝老天讓自己醒了過來。

    他輕輕揉了揉額頭,想要起身去睡覺。可先前的夢境太過真實,她含淚的眼似乎還在眼前晃動,驅走了他的睡意。

    轉眼他離開北平已一年有余。他與晴嵐的孩子已經出生。是一個女孩儿,得到消息時,他很高興。因為女孩儿可以給小郡主做伴,往后也可以長長久久的陪在小郡主的身邊——正如他之于晉王,晴嵐之于王妃。他們的女儿,也會是一樣。

    只是,他還沒有見過閨女。

    小小的孩儿,會長成什麼樣子?

    一個個念頭,涌上心來,陳景有些煩躁。

    他很少有這麼情緒化的時候,但是,在這個万家團圓的夜晚,他的心髒卻似乎在一寸寸剝離。他瘋狂的想念起了遠在京師的晴嵐和他們的女儿。

    新婚之夜,他便離開了身懷六甲的她。

    她不僅沒有新郎的陪伴,還要獨自一人承受分娩之痛,不僅得不到丈夫的關愛,還要反過來讓他不要擔心。

    娶妻如此,陳景是慶幸的。

    今天晚上,她在做什麼?帶著女儿與小郡主一起剪窗花守歲,還是領著兩個丫頭在院子里燃爆竹。

    她可有想他,可有怨他?

    了無睡意,他出了房間,默默走在營房的小道上。一邊抬頭看著雪光上的皎月,一邊拼盡所有的思緒,努力在腦子里拼湊女儿的樣子——小小的臉,粉嘟嘟的嘴,她長得會像誰多一些?

    像他多一些,還是像晴嵐?

    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張開雙臂。

    很想,很想抱一抱他們母女。

    可北平,在千里之外。月不圓,人也不圓。

    頹然地垂下手臂,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迎了冬夜的冷風毫無目的走著,不知不覺,就走近了滄州城門。

    這是在戰時,蘭子安與耿三友之流奸險狡詐,當所有人都松懈的時候,也許會是最危險的時候。所以,今天晚上的晉軍,看似都在過節,其實崗哨比之往常更為嚴格。

    陳景還未走到城門,便聽見一聲厲喝。

    “什麼人?”

    陳景從暗處走近,“我。”

    那哨兵一見是他,趕緊拱手致禮,“陳將軍。”

    陳景點頭,“辛苦了!有什麼事吧?”

    那人搖搖頭,還未開口,便聽見不遠處的城牆上有兵士吆喝起來,“做什麼的?停下停下。宵禁了,不許靠近,不能入城——”

    陳景閑著也是閑著,面色沉了沉,越過那兵卒,三步並著兩步,疾步往城牆的台階走去。

    外間的夜色里,有一行人。

    老的,小的,還有孩子。他們行色匆匆,像是趕了許久的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老頭儿,有些不耐煩守衛的態度,大聲吼了回來。

    “趕緊開門,我入城找我女婿的。”

    這老頭瘋癲似的回答,讓城牆上的晉軍守衛哭笑不得。有人笑道:“找女婿怎的找到這來了?你女婿誰啊?”

    “我女婿?”那老頭儿哼一聲,“趙樽啊。”

    “哈哈哈!”城牆上几名兵卒笑了起來,有人更是笑得弓下了腰,“老倌儿,你怎的不說,你女婿是趙綿澤啊?”

    “我呸!”那老頭哼哼,不滿地嗤他,“趙綿澤那廝,千想万想要給我做女婿,老頭子我還看不上他哩……”

    “哈哈哈……”

    又是一陣狂笑,城牆上登時歡樂起來。

    除夕之夜,遇上這麼一個活寶,讓枯燥無聊的守軍,高興得緊,脾氣也比平常好得多,“老先生,你們回去吧,到處都在打仗呢,不要到處跑,危險得很……”

    “閉嘴!”

    陳景斜插里躥了上來,阻止了那個守軍的調侃。

    然后,他大步過去,趴在垛牆上,往下望去。

    只見寒風之中,有一輛黑漆的馬車。馬車的邊上有几個騎馬的便裝侍衛。與守軍說話的老頭儿穿得稀奇古怪,正是夏廷贛。他身邊打著“阿彌陀佛”的佛號,悠閑看人逗樂的老和尚,正是道常。

    這時,車簾子一撩,露出了一張臉來。

    “夏公,夜深了,不要玩笑了,拿令牌與他。”

    陳景一怔,猶如中邪般僵在了風中。

    馬車里的人是……晴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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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6:48 |只看該作者
第327章 不解風情

    滄州城牆極高,還有約摸兩三丈的護城河,在這樣的夜里,不太容易看得清城牆上的人。可大抵是那人的樣子已入了心,陳景往那俯視就一眼,晴嵐便認出他來了。可看他僵在那里,久久不動,她不免哭笑不得。

    “還不開城門,要讓大家在這干等著麼?”

    嬌軟的聲音,被夜風送來,悅耳動聽。

    陳景回神儿,反應過來,“快,開城門!”

    守城的晉軍看見陳景跑過來時的樣子,便早已放棄了調侃城下的人。如今得了命令自是不敢再耽擱。很快,厚重的城門在夜風中嚓嚓響著,發出古老而沉悶的聲音,門內的火把交映著,往外涌去。

    陳景几乎是小跑著下城牆,迎上去的。

    一行人只有一輛馬車,除了晴嵐和丫頭銀袖,其余人都騎在馬上。

    想到這万里關山,他們不遠而來,陳景便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動,聲音略顫。

    “你們,你們怎的來了?”

    夏廷贛在這些人里輩分最高,脾氣也最大。加上他也算是陳景的老丈人了,不悅地哼一聲,瞥過去,“瞧你小子這話問得,不說清楚還不讓入城了咋的?”

    “沒,沒有……哪能……”陳景沒遇過這陣仗,一時抓急,語無倫次。

    夏廷贛看他這般,像是對這女婿滿意了,又是一哼。

    “還不趕緊前頭帶路,好吃好喝的奉上,盡問些廢話做甚?”

    “是是是。各位,里面請。”

    陳景尷尬地應諾著,揮手叫來巡夜的兵卒,在前頭提著燈籠引路。

    這一夜的滄州城,很熱鬧,人們還在守歲。

    夜深了,卻不靜,路上隨處可見未滅的燈火,繁華盛景讓人心緒略寬。

    “陳大哥!”晴嵐看陳景一直走在自己的馬車邊上,再一次打了簾子,帶著些羞意喚他,“你上車來坐會吧?”

    陳景偏頭,看去。

    兩人的眸在微光中對視一瞬,那一抹晶亮像被火光倒映,騰地升起,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可晴嵐的眉眼、笑容,都真實的浮在眼前,陳景卻有一些恍惚,做夢一般的恍惚。

    “嗯?”晴嵐狐疑,“在想什麼?”

    陳景“哦”一聲,尷尬的回神儿。

    “不妨事,就這般看著,也挺好。”

    分明應說“走著”,他卻說看著。看誰?不就是她麼?

    晴嵐面上一臊,瞥一眼含笑不語的銀袖,垂下了頭。

    “你放簾子吧,天冷,莫要受了涼。”

    陳景小聲吩咐著,說話支吾,面有窘色。

    晴嵐“嗯”一聲,簾子“扑”的放了下去。

    兩個人分別一年有余,再次見面,都稍稍有些無所適從。

    內心都是喜悅的,可面上卻是僵硬的,不自在。

    馬車里的晴嵐,小心攥著衣袖,生怕自己長途奔遷的樣子太過憔悴,會在陳景的面前失了顏色。陳景則在心里懊惱不已,要是他早知她會來,也不該在出營之前,隨便披件衣裳,頭發也沒梳,恐怕凌亂得很……

    “你這些日子,還好嗎?”身子貼著馬車椽,陳景突然問。

    “我很好。”晴嵐再次打了簾子,微垂著眼皮,余光掃他黑瘦了不少的臉,“你瘦了,也黑了。在外頭打仗,都不懂得照顧自己麼?虧你每次信里都說好得很。”

    “我是很好的……”陳景嘿嘿一笑,几乎下意識往馬車里,再次掃了一遍,帶著怪異的僥幸心理,問:“咱們家閨女……也還好嗎?”

    看他的表情,晴嵐便知他有想什麼,失望什麼。

    略略一笑,她道,“這次過來,是臨時起意,主要是爹他……”瞄了后背微駝,但氣勢不小的夏公一眼,晴嵐壓小了聲音,“他鬧騰,非得過來。我們不得已,這才安排出行的。咱們閨女還小,路途遙遠,不便上路,就沒帶她。”

    夏公鬧著要來的?滄州烽火連城,若無目的,他來做甚?

    陳景心驚一下,沒有再多問。雖然他沒有見著女儿有一些失望,但兵荒馬亂的年代,孩子留在北平有奶娘看管有好吃好喝的,又安全又舒服,自然比跟著晴嵐過來要好得多。

    如此一念,他也就釋然了。

    除夕之夜,可夫妻團聚,已是苦了晴嵐,他不能要求更多。

    滿心歡喜地說著話,不過盞茶工夫,一行人便到了駐地。

    營門口的大紅燈籠,高高懸掛著,在夜風中一蕩,又一蕩。

    燈籠的火光里,有一群人在迎接。最前面的兩個,顯然是匆匆穿衣出來的趙樽與夏初七。陳景他們還在城門口時,便有兵卒打馬走在前面去稟報了。這頭他們剛出營,人便到了。

    天冷,夏初七身上裹著趙樽的大氅,嚴嚴實實得,几乎把臉都遮住了。遠遠地看見夏廷贛與晴嵐一行人過來,她飛快地跑過去,伸長了脖子往馬車里瞅。

    “晴嵐,寶音……來了麼?”

    晴嵐跳下馬車,瞧著她期待的視線,有些不落忍。

    “小郡主是想來的。可……路太遠,又不平。我沒讓她跟。”

    寶音的性子夏初七知道,若是晴嵐不讓她跟,要不然得偷偷溜走,若不然小家伙不知道得生多久的氣,說不定還會哭鼻子。

    想到寶音流淚滿面的樣子,夏初七喜逐顏開的臉,微微一沉。

    “哦!”

    就一聲,就一瞬,她嘆口氣,又抿抿嘴巴,展顏笑開地招呼著兵卒過來為晴嵐拿行李,無所謂的笑道:“是噯,小孩子呆在王府是最好的了,要真把她帶來了,那才讓人著急呢。”

    “口不對心。”夏廷贛負著手,瞥她一聲,“想著女儿,忘了爹。”

    夏初七一愣,看著這傲嬌的老頭儿,“噗”一聲,真笑了。

    “是是是,爹,外頭冷,您老趕緊屋里坐……”

    一行人嘻哈著,入了營房,早有熱茶暖爐奉上。

    久別重逢的親人,在大年三十的夜晚,冷不丁見了面,自是暖意融融。

    營房的大帳內,燈火通明。趙樽、夏初七、陳景、晴嵐、夏廷贛、道常、元祐等人歡天喜地地聚在一處,鄭二寶、銀袖、丙一、丁一等十二天干侍衛,也圍在身邊伺候聊天,氣氛歡欣到了極點。

    喝著熱茶、吃著小點心,各位聊著這一年多來的景況,聊晉軍與南軍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聊北平府的人事,聊京師的人事,唏噓感嘆間,只覺物是人非,時日竟是不知不覺溜走。春、夏、秋、冬不停更替,悲、歡、離、合人間常有。喜、怒、哀、樂不斷轉換……歲月在逝,人亦在變。

    沙漏慢慢滑動,不知不覺間,到了午夜。

    建章四年的正月初一,到了。

    爐火溫暖地照著眾人慶賀新年的面孔,紅扑扑的格外生動。

    外面的風雪,似乎更大了,時不時吹在帳門上,發出“砰砰”的響聲。

    可即便已過子時,也無人有困意。

    夏初七與眾人說笑著,看陳景面色有異,時不時瞄一眼晴嵐,欲言又止。而晴嵐很少說話,垂著頭,一副小心肝儿亂顫的樣子,眼皮眨得極快,卻不好意思去看陳景……琢磨一下,她恍然大悟。

    打了個呵欠,夏初七看著眾人笑道。

    “今儿時辰不早了,不如,大家先去歇了吧?”

    她高聲的提議,似乎只有陳景與晴嵐二人比較樂意。

    其余的人久別相逢,千言万語都沒來得及說,怎麼甘心去睡?

    “無妨無妨,老夫再坐會。”夏廷贛捧著茶盞,滿臉紅光,似是意猶未盡。

    “人世春秋歲歲有,年關從來不重復,不睡也罷。”道常和尚也隨聲附合。

    “守歲嘛,急什麼?不守著時辰,夢中的人儿啊,相思哪能入夢來?”元小公爺孤家寡人一個,最是見不得人好。他雖然早已看出陳景著急與晴嵐相會,卻只當未察,慢條斯理地吃著小點心,似笑非笑。

    夏初七瞪了元祐一眼,又看了看明顯不開竅的兩個老頭儿,無奈地絞著手,假裝賢惠地溫婉一笑,把希望交給了趙樽。

    “爺,您先頭不是說頭痛嗎?早些著去休息吧?”

    只要趙樽不舒服,他要去睡,這些人都不好再留。

    她是這麼想的,可趙王爺先前出營之前,剛剛吃飽喝足,精神雖有倦怠,但明顯也沒有睡意。接收到夏初七意有所指的眼神,他一板一眼的點頭。

    “爺的頭不痛了。不過,若是你急著去睡,那爺便陪你睡吧。”

    什麼叫她急著啊?夏初七覺得這貨一定是故意的。

    暗自咬著牙,她與他一本正經的目光對視著,低低罵一句“人渣”,便笑吟吟過去為她爹續水,“爹,您這麼大老遠過來,肯定乏得緊了,不如先去歇著?要說話,明儿有的是時間,反正這几日休戰,又是過年,急什麼?熬夜老得快,我扶您去吧?”

    她在邊上“巴拉巴拉”說一堆,夏老頭儿總算發現不對勁了。

    那陳景看他的眼神儿可憐巴巴的,都快成兔子眼儿了。

    很顯然,有他這個長輩在,他不去睡,誰也不好意思走。

    順著夏初七的目光把眾人掃了一圈,他清咳一聲,總算站起身來。

    “閨女大了,懂事了。成,老骨頭一把,熬不得,去睡嘍。”

    一邊打著呵欠,他一邊往外走,就在陳景暗自松一口氣的時候,他突然回頭看了過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眉宇間似是迷惑之色。

    “小子,聽說滄州之戰,是你主攻的。嗯,老頭子很感興趣。今夜你跟我去睡,咱爺儿倆秉燭夜談,好好嘮嘮……”

    夏初七驚呆了,嘴張得能塞下一顆煮雞蛋。

    帳內無數的人都看著那老頭儿,對他的不解風情感到無可奈何。

    夏廷贛奇怪的冷眼一掃,“你們一個二個的,眼睛都不進沙了?這般看我做甚?怎的,讓女婿陪我這老頭子嘮嘮,你們都不樂意?”

    晴嵐“怦怦”亂跳的心髒,懸到了嗓子眼儿。

    看他生了氣,她僵硬著一臉的笑,使勁朝陳景擠眼睛。

    “陳大哥,還不趕緊扶爹下去安置?”

    陳景無可奈何,嗚呼哀哉的盯著夏廷贛,默默垂頭。

    “是。”

    ~

    時下之人視“孝”為上,晴嵐是夏初七的妹子,陳景便是夏公的女婿,這會老頭子要他陪,他可不能像后世的女婿一樣拒絕,還非得要跟人閨女睡一被窩。略帶遺憾地跟上夏廷贛的腳步,陳景一步三回頭,看著晴嵐絞著帕子的手,無奈一嘆,大步去了。

    留下來的人,面面相覷。

    夏初七吁一聲,“這老頭儿的腦子,看來還有痊愈啊?有問題。”

    趙樽冷冷剜她,“他可從來沒問題。”

    夏初七心里哼哼,涼涼瞥過眸,“哦?你啥時候知道他沒問題的?”

    趙樽看著她明亮的雙眸,喉嚨一噎,哪里敢告訴她實情?

    頓一下,他雍容尊貴的身姿微微一側,借著喝茶的工夫避開了她審視的目光。待再轉頭時,模棱兩可地低笑一聲,道,“若是他有問題,哪里會曉得報復陳景……爺以為,老泰山恐怕還以為先前不給開門的人,是陳景。”

    夏初七想想,“噗”的笑了,“這小心眼儿的爹,到底談沒談過戀愛啊?也不知道我娘當年咋就看上這麼一個不解風情的主儿了。”

    趙樽挑眉,似是隨口道,“你娘可沒看上他。”

    夏初七一愣,“那為啥又嫁了?”

    迎上她期待的眼,趙樽蓋上茶蓋,微微一笑,“這得問你娘。”

    “……”胃口被高高調了起來,卻得不到結果,夏初七氣惱不已。這完全就像看小說看得正當精彩處,作者卻突然宣布“此書太監了”一樣難受。

    可趙十九都不知道的事儿,她又能問誰?

    夏初七磨牙衝他做了一個“秋后算賬”的鬼臉,又笑吟吟地轉過頭來,看向晴嵐悶悶不樂的臉孔,安慰道,“不要急啊,來日方長,今儿不行,還有明儿嘛。”

    晴嵐只是想與陳景多聚一會,看他被人叫走,心里有些遺憾。如今被夏初七這麼一說,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儿,她面色一紅,躁得不行。

    “王妃,瞧你說的……”

    “喊我什麼?錯了沒有?”夏初七做憤怒狀。

    “姐……”她馬上改了口。

    “這才對嘛,來,坐過來點,與我說說寶音的事儿。”

    看她兩姐妹興致勃勃地聊上了,一晚上沒有怎麼插話的元小公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大袖里伸出一只淨白如玉的手,在瓷盤里撿了一顆花生米丟到嘴里,一邊嚼巴著,一邊抬手撥了撥發髻,笑得風流倜儻。

    “你們聊著吧啊,小爺我出去找找樂子。”

    “小心點儿,這滄州城的妹子,野得很。”

    夏初七玩笑著,偏頭看他一眼,比划了個“叉”的姿勢。

    元祐狀若害怕的抖抖肩膀,然后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其余人見狀,該走的走,該散的散,各自離去了。

    趙樽卻在這時,突然喊了一聲,“丙一……”

    丙一小步過來,“爺,您有吩咐?!”

    趙樽不動聲色地偏頭,看了一眼還在與晴嵐敘話的夏初七,冷冷道,“在營中暖閣里擺上棋盤,泡上好茶,今晚我要與道常大師好好敘一敘。另外,也隨便去邀請夏公,看他可有興趣?”

    丙一“呃”一聲,完全搞不懂屋子里這些人的想法了。

    但在趙樽面前,只有“是”,沒有“不是”。

    他沒有遲疑,答應著,便下去辦差了。

    夏初七似是懂了趙樽的意思,回頭朝他一笑。

    “爺,你果然是懂我的——”

    趙樽掃她一眼,但笑不語。

    晴嵐羞澀地瞄著夏初七,眸底帶了一抹感謝的意味儿,心里卻有如小鹿亂躥。夏初七哈哈一笑,大方地拍拍她的肩,“不必謝我,謝你姐夫。我們都是過來人,懂得你們的心思。你夫妻二人成婚一年多了,都沒有機會說上話,好不容易見著,哪里能讓一個老魔頭給破壞了?去吧,回屋等著。”

    晴嵐嘴皮動了動,千言万語想要謝,到底也只一句。

    “是……那我姐妹二人,明日再敘。”

    “沒問題。”夏初七眸底一閃,狡黠的笑著,湊到她耳邊揶揄,“去吧,記得洗干淨點儿啊。對了,我那里還有些私貨,增情益趣的,明儿拿給你……”

    “姐……”

    晴嵐羞臊著臉,頭也不敢抬。

    “哈哈……”

    看著銀袖扶了晴嵐下去,夏初七膩歪著一臉笑,轉頭看趙樽。

    “爺,你今儿晚上怎的這樣識趣,還做起月老來了?”

    趙樽一臉平靜無波,光影里的眸子深邃難辨。

    “你錯了,我不是為她。”

    “那是為何?”夏初七一頭霧水。

    她尖尖的下巴微抬著,嫩粉的唇像鋪在臉上的兩片花瓣,無聲無息地撞入了趙樽的心里,“咯噔”一聲,他眸色一暗,以至于想要出口的正經話,變了樣子。

    “爺是怕,不差走她,今夜你就得跟她睡了。”

    “……”原來如此。

    ~

    當然,趙樽做這事,並非為了“解救”陳景那麼簡單,也並非為了要與夏初七睡覺那麼色、情,更不僅僅只是為了找夏廷贛與道常喝茶聊天那麼單純。

    一個夏廷贛是縱橫沙場的老將,平生經歷的大小戰役無數,最有戰爭經驗。一個道常亦是精通佛道儒學,對兵家之學也極有造詣的能人。他們兩個突然從北平趕到滄州,怎麼可能是晴嵐說的,只因為夏廷贛“年老任性”?

    他們信了,趙樽卻是不信的。

    與南軍的戰事進行到此,看以晉軍節節勝利,實則如入僵局。

    在他正需要找到突破口的當儿,他們來了,趙樽自然不會相信是巧合。

    這一晚,他們三人在暖閣中喝茶下棋,外面的守備戒備森嚴,十丈之內,都不許人靠近。夏初七原本也想參與這“三人會議”,但一來她有些困了,二來不想給人她事事摻和的錯覺,想了想,便徑直去了趙樽的屋里睡下,等他回來。

    除夕之夜,火燭格外溫暖。

    晴嵐今夜剛到滄州,一日行了几十里路,雖說一直坐在馬車上,但身子也顛簸得很是疲憊。只不過,與夫婿久不見面,即便她再困,也强撐著眼皮等他回來。不一定非得要做些什麼,只要能夠與他躺一處,感受彼此的氣息與溫度,也是一年多分離的慰藉。

    陳景冒著風雪回屋的時候,有些詫異她在自己房里。

    先前他不想跟夏廷贛去,其實並沒想過能與晴嵐相擁而眠這種好事儿。

    畢竟趙樽都以身作則了,王妃整天隨軍他都是獨睡,他憑什麼搞特殊?

    “你回來了?”晴嵐從被子里冒出個頭,臉儿紅扑扑的。

    “你……”陳景小心回頭看一眼,壓著嗓子,“你怎的在這?軍中有規定的,不許與女眷……”

    “是殿下允許的。”不待他說完,晴嵐打斷他,微有嗔意,“你是不惦念我麼?自打你新婚之夜出征離去,這都一年多了……我沒來也就罷了,我人都來了,你還想趕我走麼?”

    “哦。”陳景反應過來,“允許的?”

    嘿嘿一樂,他自然不會拒絕這等好事,趕緊回身去關好房門,閂上門拴,脫了厚厚的外衣便上去抱著她。貼著她軟軟溫溫的身子,他滿足地嘆了一聲,“像做夢一般……”

    “嗯。”晴嵐看他俊朗的臉,抬手輕撫他下巴。

    “累嗎?”他低頭,看她,眸子有几分纏蜷之意。

    晴嵐老實的點了點頭,“是有些疲憊了,今儿趕太久的路了。”

    “那你閉上眼,休息一會。”陳景不忍心折騰她,輕輕把她擁在懷里,一邊為她拿捏肩膀、胳膊和腰,一邊慢慢與她敘著話,聲音溫柔、清和,如春風拂面,竟是把晴嵐聽得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晴嵐……?”

    陳景手上一頓,看著懷里的姑娘,哭笑不得。

    “你……睡著了?”他低頭,湊近她的臉,又問了一聲。

    她嘴皮蠕動一下,沒有回應,像是睡得極熟。

    “唉,就這樣睡著了。”陳景自言自語地嘆了一聲,無奈地慢慢抽回手,把她擺了一個更為舒服的姿勢,拿被子緊緊掖住她,抱在懷里躺了一會儿,可心里就像有無數只臊動的小蟲子在爬,搔得他根本睡不著。

    拍拍腦門儿,他側過去背對她。背對她躺一會儿,他又不甘心地轉過來抱住她。抱一會儿,又背過去。如此來來回回折騰了好久,他終于敗給了自己,騰地從榻上坐起來,使勁儿搔頭發。

    這夫人不在身邊,想媳婦儿。難受。

    這夫人在身邊,能看不能吃。更難受。

    看著燈火下熟睡的面孔,他好几次都想把她搖醒。

    可每每還沒做,便后悔了。

    他怎能為了逞一時獸性,苦了她?

    于是乎,几番掙扎,他終是重重地倒了下去,僵著身子,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陳大哥……?”

    這個動作有些重,睡了半覺的晴嵐,被他吵醒了。

    迷迷糊糊醒來,她眼前不是北平的屋子,也不是客棧,不是馬車,而是在他的身邊。可他卻離他足有一尺之遙。這是做什麼?晴嵐愣了一瞬,看看自己身上的被子,再看看面色尷尬的陳景,終于反應過來了……

    她太缺德了,享受完他的伺候,便獨自睡去,撂下他一人難受。

    呵一聲,她强撐著酸澀的眼皮,露出一抹羞澀地笑意。

    “我睡過去了,你怎地不喚醒我?”

    “喚你做甚?又沒什麼事,反正都是睡。”

    陳景這話說得有些尷尬,比他的臉更窘。

    “天不早了,睡吧。”

    一個睡字反復說了几次,便不是誠心想睡了。

    晴嵐與他雖說歡好的次數統共也不足十次,但到底兩人孩子都有了,她也是年輕的婦人了,男女間的事知曉不多,卻也不少,對他此處的感受也大抵了解。聞言,她輕輕一笑,紅著臉儿,靠近他,把手放在他頭上。

    “你都幫我揉了,我也得幫你揉揉。”

    她白軟的手儿從他的肩膀上開始,輕輕巧巧的揉著,捏著,力道不輕不重,按說還算專業,可是卻摁得陳景心潮起伏,獸血奔騰,一雙視線亂瞟著,几乎不敢定格在她的身上,就怕一不小心暴露本質,化身惡狼。

    晴嵐認真地按著,眼風瞄著他的表情。

    “陳大哥,你若是困了,便睡吧,不必管我的,我又不是外人。”

    “喔……好……睡了……”

    看他分明想得緊,卻老實的忍耐著,晴嵐忍俊不禁地微咬著唇,轉了一個方向,突然輕輕扑在他身上,小聲問,“陳大哥,我按得可好?”她的尾音有些低,有些顫,仿佛拖著一抹化不開的春意,而那一只原本在他肩膀上的手,冷不丁往下滑,隔了一層小衣重重握牢他。

    “晴嵐……你不是累了麼?”

    陳景本就難受,如今更是几欲爆發。

    “我是你的妻子了。”

    晴嵐答非所問,看著他漲紅的臉,無奈的笑。

    “我是願意的……”

    她臉儿紅紅,微微帶羞,分明寫著“你還不動,到底在等什麼”?陳景喉嚨一緊,几乎是下意識的,欲念便主宰了思緒,他動作敏捷地抱住她翻身過來,以絕對的征服之姿把她壓到下方,低下頭,呼吸觸上她的臉,溫和的聲音里,像是帶了蜜一樣的甜蜜,呼吸聲,也一道重過一道。

    “好娘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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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7:06 |只看該作者
第328章 春不春

    雪后的滄州,銀裝素裹,籠罩在一片瑩白的世界里。

    夏初七伸了個懶腰,像只蠶蛹似的從被窩里爬出來,打個呵欠,甩甩頭,腦子還處于半懵狀態。考慮一瞬,她在身側摸了摸,又往四周看了看,發現一切都沒有變化,一如她昨夜入睡前的樣子。

    很明顯,趙十九一夜未歸。

    這貨把她弄來,竟讓她在除夕獨守空房?

    夏初七洗漱好出來,便碰到笑吟吟的二寶公公。

    鄭二寶是一顆開心果,從北平打到現在,不管刀光劍影還是風雪晴天,不論戰爭勝負,他大多時候都是這樣一副表情,像個弱智似的不知愁煩,膩歪著一張笑臉。

    按他的話說,“有吃,有穿,有爺伺候,便是極好的。”

    夏初七無法理解他的價值觀,卻享受著他的價值觀。他笑眯眯地捧著個托盤,上面放著溫度適宜的熱粥,兩顆大白饅頭,還有一小碟小咸菜,說是爺吩咐了為她端來的。

    摸了摸肚子,夏初七入屋坐下,瞅了瞅飯菜,問他,“爺呢?”

    鄭二寶白胖胖的臉,像是被笑容膩住了。

    “爺還在暖閣里與道常師父和夏公說話。”

    “啊?談了一晚上?”夏初七咬住饅頭,想了想,又懶洋洋地瞟他,“他吃了麼?”

    鄭二寶點頭,“打早時,我便送過去了。”

    “我就知道,不喂飽了他,你是想不起我的。”

    “嘿嘿嘿嘿……”鄭二寶給她的是一串古怪的笑聲。

    “彎了!你們都被趙十九給迷彎了!”

    “主子,啥叫彎了?”鄭二寶不解。

    夏初七朝天一看,再低頭瞅二寶公公時,嚴肅了臉,“便是小公爺說的,你家爺是一個能讓男人發現原來自己喜歡男人的男人。”

    這話有些繞,鄭二寶聽了個似懂非懂,卻笑逐顏開的點頭。

    “這話對,奴才就是喜歡爺,奴才就是彎了!”

    夏初七嘴角微微一抽,“哦”一聲,似笑非笑地瞥著他,又重重啃一口饅頭,感覺自己的壓力很大。不僅要和女人搶趙十九,還得時時提防著男人……真不容易啊。

    吃過飯,她原是想去暖閣找趙樽的,鄭二寶卻說,“主子,爺吩咐過,讓您躺著多歇一會儿,昨晚累著了,得補上一個回籠覺才好。反正今儿大年初一,又沒有旁的事儿做……”

    “大年初一睡懶覺,一年都得懶。”

    夏初七曉得趙樽是為了戰事傷腦筋,方才找了道常和尚跟她的便宜爹敘話。對于男人的戰爭情結和熱血情結她不是很了解,但遇到志同道同之人,聊起來沒完沒了,大概便是趙樽這樣了。

    可他不讓她去,她便不去吧。

    盯了鄭二寶一眼,她懶洋洋起身。

    “你收拾吧,我去找月姑姑敘敘舊。”

    雖然她與月毓是“老相好”,這件事由她來做估計會有一些困難,但昨晚上她已經答應了趙樽,還把牛都吹上天了,不做也不行了。

    陰天的時候,天空格外低壓。

    走在營地里抬頭一看,整個天際就像纏了一塊婦人的裹腳布似的,讓人氣緊得很。夏初七琢磨著與月毓的對話,推門而入。

    月毓躬著身子,低頭看著臉盆,一動不動,距離近得臉都快要塞到盆儿里去了,那樣儿極是認真、專注,不像是在洗臉,倒像是把臉盆當成鏡子,借由它來端詳著自己的容貌。

    夏初七微微一笑,喚了聲。

    “月姑姑……”

    從月大姐到月姑姑,她的稱呼變了,可臉上的戲謔之意卻沒變。

    月毓像是剛發現她似的,驚了驚,肩膀微抖便轉過頭來。

    “唔……”

    看見是她,月毓目有異色。

    這些年的滄海桑田,變了月毓,也變了她。

    月毓的年齡原就比她大,如今更是憔悴了,蒼白了,面色再不復當初的光彩。夏初七卻變得容色光亮,細白的皮膚,無半絲細皺,嬰儿似的粉嫩,烏黑的頭發,玲瓏的身段,裁剪有度的衣裳,無一處不精致……在她的臉上,再也尋不到當年鎏年村里那個又小又瘦又黑的村姑影子了。

    “怎麼,月姑姑,不認識我了?”

    夏初七明艷艷的笑著,露出八顆整齊的白牙。

    “你一個人在外頭也不容易,我給你拿了些物什來。”

    自顧自說著,夏初七放下手上的蔞子,把里頭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擺放在月毓面前的桌子上,“住在滄州倒也方便,啥都有得賣,這是我吩咐人給你買的。梳子、鏡子、換洗衣裳,喏,還儿還我用自制的面膜、密粉,護膚用品,都是好東西啊,我可沒給你見外……”

    月毓抿著嘴巴瞅著她,聲息皆無。

    夏初七抬頭,嫣然一笑,“別介意,我可沒別的意思。只是看不得女人變丑。你看這才几年不見,你老得太多了,我都不忍直視……”

    這姑娘有心有嘴,對看不入眼的人一般都是直接貶損,行事風格刁鑽得讓人極為頭痛。尤其是月毓,每一次見到她,頭痛都得升級。

    夏初七看著她蒼白的臉,微微蹙眉。

    “不高興啊?你怎的不說話。”

    月毓臉一沉,目光里的恨意像刀子似的插過來。

    夏初七摸摸鼻子,卻笑了,“哦,忘了,你不會說話。”

    “……”若是可以,月毓定會殺了她。

    女人最郁悶的事,便是在情敵面前丟盡臉面。

    月毓也是如此,看著風姿明艷的夏初七,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可……她帶著任務來,鑽不得,逃不得,還得面對她。

    “別生氣,不會說話不打緊。”夏初七笑著,坐在她面前的杌子上,又從自己帶來的簍子里抽出几本書來,拍了拍,“啪”的扣在桌上。又掏出筆和紙,自言自語般喃喃。

    “沒有字典的年代太不方便了。等戰爭結果了,我一定讓爺差些人編寫一本字典,造福子孫后代……”

    月毓當然不知道她說的字典是個什麼鬼,但她卻是一個聰慧的女人,從夏初七的表情與行為,便能夠判斷出來,她是要讓自己通過書上的字,來表達想表達的意思。

    “啊……唔啊……”

    月毓不再忸怩,大步走了過去。

    “你想說什麼?”夏初七仔細看著她的嘴,眉頭微皺。

    沒錯,她是會唇語的。可月毓的情況不一樣。在她的舌頭被剪去了之后,不僅吃飯與咀嚼是大問題,她的發音和唇形,甚至嘴巴到下巴的曲線似乎發生了一些改變,即便是唇語專家到了她的面前,一時半會也搞不清她到底要說什麼。想要懂得,需花時間磨合。

    “唔啊啊……”月毓又比又划,極是著急。

    夏初七默了默,半猜又悟地問她,“你是想說……貢妃娘娘?”

    月毓一愣,面上突然露出喜色,重重點頭。

    夏初七微眯眸,又問,“是貢妃讓你來的?”

    月毓緊張地點點頭,眉頭一蹙,嘴里“唔唔”有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門口,像是急于把話說出來,卻又表達不了,漂亮的五官因為急躁變了形狀,看上去讓人不免感慨。

    看來她要說的話很重要。

    而且她不想告訴自己,只想找趙樽。

    夏初七這麼猜測著,迫使自己平靜下來。

    “你想找爺,對不對?”

    月毓點頭,眸子里露出一抹痛色。

    “可爺不想見你,你有什麼話只能告訴我。”

    “唔……”歪著嘴巴,月毓瞪著她。

    “你瞪我也沒有用。”夏初七笑道,“月姑姑,我曉得你是為了爺出的京城,可你也應當曉得,如今兩軍對壘,爺他忙得很,沒工夫處理這些小事。你愛說便說,不愛說拉倒……”

    欲擒故縱是她的拿手好戲。

    緩緩提著簍子,她一眼不看月毓,轉身便要走。

    “啊唔唔……”

    果然,她的手臂被月毓拉住了。

    搖搖頭,月毓的目光里露出企求之色,似是讓她不要走。

    夏初七斜斜睨著她,冷笑道,“就知道你是聰明人。月毓,我不妨實話告訴你吧,你舌頭沒了,我耳朵也壞了,在這個營地里,沒有人比我更懂得啞巴的發音。我雖然不知是誰動了你的舌頭,但我相信,我們花上一些時間訓練,我一定能夠懂得你的意思。”

    月毓似是考慮了一下,目光凝住了。

    良久,她終是不甘的點點頭,眉眼情緒極是復雜。

    有怨、有恨、有無助……又有不得已的屈從。

    夏初七並不在意她怎麼看自己,不管她痛恨或是仇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搞清楚月毓出宮的目的。

    兩個人重新坐下來,鄭二寶進來泡了茶水。

    夏初七拿過几本厚厚的線裝書,翻在月毓的面前,又遞給她一支筆,“我指著字,你讀給我看。若是正好遇到想要說的字或者話,便把它圈出來,我摘抄,一會儿我們再排列組合。這樣可以嗎?”

    這個法子有些笨,但卻是她目前能想到的,花費最少時間,快速找到突破口的辦法了。整個上午,月毓便在那里翻書,圈字,夏初七便在讀她唇語和抄寫,偶爾也會問她几句,從她的點頭或搖頭來猜測與判斷。

    兩個時辰后——

    她手上的紙寫得密密麻麻,她的嘴巴都快要說酸了。

    把摘抄的字進行了一次排列組合,她又從月毓“半殘的唇語”里挖空心思地分析,填字,使句子完整,便讓她確認。

    當肚子“咕咕”叫著抗議時,她總算弄明白了一件事。

    “貢妃得到消息,應天府城防空虛,晉王乘虛而入,攻占京師。”

    也便是說,貢妃得到這樣的消息,方才讓月毓冒死出宮,向趙樽傳達。要趙樽直搗京師,不必在沿途與南軍膠著廝殺,從而耗損自身軍力。

    貢妃為了取信于趙樽,讓月毓來傳信倒是不奇怪。

    因為月毓誰都可能傷害,卻絕不可能會害趙樽。

    可問題是,到底誰給了貢妃這樣的消息?

    月毓出宮為什麼又沒了舌頭?那人為何不直接殺了她?

    她想知道更多,只可惜,有一些似是月毓故意回避,有一次似是她想說,卻又說不明白……

    ~

    時機不等人。

    若真如月毓所說,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夏初七得了消息,沒有多耽擱,直接去找趙樽。

    她過去的時候,夏廷贛剛剛打著呵欠離去,說是人老了身子不中用,要去補眠。道常大和尚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大抵真是修煉成精的方外之人,他寶相庄嚴,精神矍爍,沒有半點疲態,正在興致勃勃的向趙樽說著什麼“風水局”。

    夏初七找個位置坐下,看著趙樽凝重的眼。

    “你們討論了一晚上,就在討論風水?”

    趙樽側眸看她,點點頭,“大師所言極是。”

    原來道常大和尚與夏廷贛兩個老頭儿人在北平,閑著沒事,整日都在研究晉軍與南軍的戰局。晉軍泉城兵敗,與南軍你來我往的膠著中,顯然是被南軍拖在了滄州一帶。那倆老頭便想起了破解之法。

    道常大師拿出南晏輿圖,算了三天三夜,說是泉城地區是一個天然的風水格局,稱為“固若金湯局”,晉軍想要由此突破進入應天府很難。

    關于風水這個東西,夏初七半信半疑。

    相信是因為風水是有些玄理在里面,加上陰山皇陵的遭遇,她雖找不到有力的科學依據來解釋,但也總覺得確實有這些超自然的東西存在。尤其風水學,哪怕到了科技十分發達的后世,也在民間廣為流傳。疑慮卻是把戰爭與風水扯上關系,聽來確實有些玄了。

    聽道常說完,她給面子的“恍然大悟”,然后好奇地問,“那敢問大師,這‘固若金湯’局,可有破解法?”

    道常道,“老衲與殿下研究了一夜,發現——”說到這時,大抵是夏初七耐心傾聽的態度取悅了他,他攤開已經合攏了的輿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指給夏初七看,“這里是泉城,這是千佛山,看這里,乃是大明糊。這是泰安,這是萊蕪,從山巒走勢與城鎮結構來看,泉城此處,正是固若金湯局的局眼……”

    道常與趙樽都是個中內行,可夏初七卻完全不懂。

    她聽了個一頭霧水,最后還是只有一句。

    “那如何破解這局?”

    看了趙樽一眼,道常搖了搖頭,“很難。要知道,風水局有先后與后天之分。后天風水局便是陰山皇陵那種,是人為設置的。先天的風水局,便是自然形成的,老天爺布下的。后天的局易破,先天的難解呀。老衲以為,即便是元昭皇太后在世,恐也為難——”

    又聽見元昭皇太后的大名,夏初七微微蹙眉。

    “她真有那麼厲害嗎?”

    道常手捻指珠,目光微怔,那表情就像突然通靈了似的。

    “她與你一樣……不若常人。”

    “一樣?”夏初七被她說糊涂了。

    道常佛至心來似的眸子,淡淡掃向她,喊一聲“阿彌陀佛”,似乎不想點破天機,只道,“老衲少時研習過元昭皇太后的生辰八字,她亦是來自非常之地……”

    夏初七懂了!敢情那貨也是一個穿越者?

    當然,穿越這個詞儿道常似乎也不懂。他只是從八字與生辰乃至天相來分析她們是屬于“異類”,卻並不知后世如何。故而,兩個人在這方面沒有交流的空間。又聽道常誇贊了一會元昭皇太后在堪輿术方面的造詣,夏初七笑了。

    “大師,風水什麼的,這不是盜墓賊的基本功嗎?就像我是一個中醫師,識藥辯味,人人都懂,不稀奇,”

    盜墓賊?“呃”一聲,道常被她噎住,竟無言以對。

    這時,沉默許久的趙樽卻道,“本王思慮許久,要破這個天然風水局,卻有一法。”

    夏初七來了興趣,“什麼法子?”

    趙樽指著輿圖,修長的手指在圖上畫了一個圈。

    “繞過泉城,繞過山東,直插應天府——”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聲,微微一怔,想到了月毓的話。

    可不待她說,趙樽又淡淡道,“然而,自開戰以來,京師一線的消息,已完全切斷,應天府的守備情況,亦知之不詳。我們若是冒然深入腹地,很容易被人引入甕中,到時候,泉城一線的南軍往回援,直接系上口袋,我軍便將陷入無援之地。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打南軍一個措手不及。不等他們反應過來,便攻破京師。”

    這與擒賊先擒王一個道理,屆時京師城破,趙綿澤都下台了,外面駐扎再多兵馬都沒有用。不過這麼想來也屬實有些冒險……

    可隱隱的,夏初七卻覺得這是一個契合的時機。

    “爺,先前我找過月毓了,她與我說了些話。”

    夏初七把月毓那得來的消息,告訴了趙樽,又蹙眉道,“只是不知,貢妃常居柔儀殿,如何能曉得這樣的消息。來源的可靠性,值得商榷……”

    趙樽手指抵著額頭,久久沒有出聲。

    好一會儿,他突地長長一嘆。

    “是大牛和二鬼。”

    “啊?你如何確定?”

    “在這種事上,月毓不會說謊。”

    趙樽篤定的樣子,讓夏初七心里一噎。

    雖然明知他說的是實話,但還是酸了一味儿,似笑非笑睨他道,“是啊,十九爺的魅力無人可擋,月姑姑愛慕你那麼多年,為你去死都願意,又怎會帶假消息給你?”

    當著道常的面儿,趙樽不便哄她,只淡淡瞥她一眼,似是安撫,續而又道,“你也說了,柔儀殿早已與外界隔絕。但洪泰帝還住在那里,雖說病得不能下榻,但余威還在,崔英達也還在。女眷們要去探探病,誰也阻止不了。”

    夏初七恍悟,“你是說菁華……或者梓月?”

    趙樽默認,“像應天府城防以及兵馬布置這種事,必得內行方知。我母妃人雖糊涂,大事卻也不敢糊涂。她能信任得帶出的話的人,除了大牛和二鬼,不做第二人選……”

    想到那千里之外的友人,趙樽眸子幽幽。

    “看來這風水局……破也得破,不破也得破了。”

    道常看他,道出了問題的關系。

    “話雖如此,可晉軍如何繞得過泉城?”

    想要在南軍的地盤上消無聲息的繞過去,一個人兩個人倒也容易,若是數十万大軍行進,還能完全避開南軍的耳目,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趙樽微微抿唇,似略有焦灼。

    看她如此,夏初七目光一閃,突地笑了。

    “大師,趙十九,我倒有一法。”

    道常雖然對她這個人的存在影響了趙樽的風水有些意見,卻從來沒有小看過她的本事。聞言,他比趙樽詢問得更快。

    “女施主,何法?”

    夏初七不理他,只看趙樽,莞爾道,“離間……或說,反間!”

    ~

    滄州的晉軍大營里,突然熱鬧了起來。

    對于晉軍將士來說,有著一件比過年還要快樂的事儿。

    往常整個營地里,來來去去都是老爺們儿,就一個婦人存在……還是晉王妃。動不得,吃不得,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如今不僅多了一個晴嵐,還多了一個月毓。雖然還是動不得,吃不得,但到底可以多看几眼,飽飽眼福。

    久不近婦人的男子,心里都是長著草的。

    即便他們不會做什麼,但看著漂亮姑娘心里也舒坦。

    可以說,晴嵐與月毓的到來,穩定了軍心。

    然而這種高興沒有持續兩天,營里便突然陰云密布了。

    不,簡直就是大地震了。

    就在月毓到來的第二天早上,晉王與晉王妃便鬧了點小別扭,兩個人在暖閣里不歡而散。晉軍將士都知道這夫妻兩個關系極好,見天膩歪得跟一個人似的,連臉都沒有紅過,看到這情況,也都沒往心里去,只道過兩日便又好了。

    但誰也沒想到,這一回鬧大發了。

    只要有月毓在的地方,夏初七絕對不去。可月毓伺候趙樽習慣了,沒事儿總去待著,也不知道趙樽是不是為了跟夏初七賭氣,月毓來便來,他不理,也不攆,倒是上月姑姑蹬鼻子上了臉,越發歡暢了。

    如此一來,夏初七簡直快要氣炸了。她心氣重,不肯低頭,也不肯理趙樽,除了照常去醫務營照看傷兵之外,几乎不再踏入有趙樽在的地方。倒是月毓去得更加勤快,為趙樽端茶、倒水、伺候得比往常還要周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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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3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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