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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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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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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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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7:29 |只看該作者
第329章 醉鬼的心思你別猜

    好事不出門,外事傳千里,這上頭的人抖一抖,下頭就炸了窩。私下里,晉軍將士們就主子的事儿議論紛紛。

    軍中大多是男儿,几乎無一例外認為婦人就是小心眼儿,哪怕晉王妃這樣的巾幗女英雄也逃不過一個“醋”字。這不,晉王的大丫頭,原就是晉王府里的婦人,來照看他的生活起居也是應當的,更何況人家還沒了舌頭,也是怪可憐的,這王妃作臉作色還作妖,也忒不給晉王的臉子了。

    男人的心總是偏向男人的。

    他們理解晉王身為男人的無奈,卻不能理解女人的酸苦。都一致認為是晉王妃恃寵生嬌,享盡寵愛還不夠,想要一人獨占晉王,實在犯了婦德大忌。

    甚至有人遙想,等晉王兵抵皇城,占領京師做了皇帝,還能獨她一婦麼?晉軍無不笑言,絕不可能。甚至還有人閑得無聊,再次拿這個梗,設局打賭。

    對于將士們的傳言,夏初七聽不見,只當不知,整天該吃吃,該睡睡,似是毫不在意。只是趙樽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不管入營出營,成日里繃著個冷臉,像是誰都欠了他千儿八百吊錢似的,嚇得晉軍將士遇到他大氣都不敢出,行事更是小心翼翼。

    滄州的天空,氣氛低沉,若山雨欲來。

    誰也沒有想到,與南軍的烽煙未燃,晉軍自個倒像是要把大火燒起來了。

    沉悶的日子,好像天都黑得特別早。

    夏初七捶著酸軟的胳膊,與晴嵐兩個邊說邊笑地從醫務營里走出來,沒几步便碰見挎著籃子到火房過來的月毓。

    許是在趙樽那里看到了希望,月大姐面有喜色,眸帶秋水,少女含春般的帶著一抹狐媚的騷氣——當然,這只是夏初七帶著偏見的看法。

    “看來月毓對爺還沒死心啦。”

    晴嵐拽著她的袖子,低低說了一句,帶了些擔憂。

    “呵呵。”夏初七瞥著月毓,笑得陰陽怪氣。

    “姐姐……”晴嵐眉頭微蹙,“你往常總教我如何治男人,說得頭頭是道,可這几日,你自己卻怎生糊涂了?”

    夏初七的臉仍看著月毓的背影,沒有聽見晴嵐。

    晴嵐無奈,拉拽她一把,“姐姐……”

    夏初七回頭,再聽一翻,又“呵呵”怪笑。

    “你怎生就糊涂了?”

    晴嵐這几日與陳景兩個好得蜜里調油似的,不僅得了些滋味儿,對男女之間的見解,也由生疏到熟稔,一席話說得有理有據,“姐姐,依我之見,婦人對男子雖不能時常哄著,慣壞了他,卻也不能晾得太久,以免讓旁的婦人趁機鑽了空子。你看這月毓原就是爺身邊的大丫頭,好些年沒見,往常情分總是有的……你這麼放手,讓她整日在爺的身邊晃悠,長得又這麼水靈,難保……”

    “停停停——”

    夏初七制止了她,眉目爍爍的看來。

    “剛才說啥了?再說一遍。”

    晴嵐一愣,撇撇嘴,才道,“我說男人不能晾得太久,以免被人鑽了空子……”

    “最后一句。”

    “月毓長得水靈?”

    “呵呵!”第三次陰陽怪氣的笑著,夏初七冷哼一聲,斜眯著眼,拿不太友好地視線上上下下打量晴嵐,“我說小妞儿,你這是眼神不太好還是你審美疲勞了?就月毓那樣的也叫水靈?你是沒看見自個面前有一個超級大美女呢?”

    晴嵐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

    “是是是,比起你來,她實在……姿色一般。”

    “哼,這還差不多。”夏初七勉為其强的哼哼著,一副吊儿郎當的尖酸刻薄樣,指著月毓的脊梁骨,“別瞎想了,你放心吧,趙十九不過看她沒了舌頭,又是他娘身邊的老人儿了,這才格外看重一些,哪有其他的念想?旁人信,我也不信。”

    “那是,我也不信。”

    晴嵐倒不是誠心附合她,而是心里真這麼想。

    這月毓跟了趙樽那麼些年了,要說趙樽對她有啥想頭,早些年就該有了,怎會等到現在?雖說營中傳得沸沸揚揚,但在晴嵐看來,不過只是因為月毓從京師來,又受了些委屈,趙樽顧念著她早些年的情分,對她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姐姐,你不必為這事與爺賭氣。更不要與他這般僵持著,互不理睬,他是爺們儿,不好意思主動求和,你去與他下個軟,給個台階,也就好了。”

    “我跟他賭氣了嗎?”夏初不解地七挑眉。

    “賭了啊。”晴嵐點頭,微笑,“對,那不叫賭氣,叫撒嬌……”

    肉麻地拍拍肩膀,夏初七轉身便要走。

    “行了,我回了,誰興搭理他。”

    低笑一聲,晴嵐和事佬似的拽住她的胳膊,“你就聽我一回吧?咱今儿晚上去殿下那里吃飯。我做了你的妹子,嫁了陳景,還沒有好好答謝殿下,這好不容易有機會了,你就當成全我如何?”

    夏初七怪怪的看她,“你的主意?”

    迎上她洞悉力十足的眼,晴嵐一哂,微垂著眼皮,“我與陳大哥說好的,一會儿他會與殿下一道回去。”

    夏初七翻個白眼儿,“多事……”

    晴嵐無奈,一嘆,“你看我大老遠從北平來,過年過節的,看著你兩個這麼不得勁儿,我與陳大姐能好久嗎?大家都為你倆操著心,你們就各讓一步吧。”

    以前是夏初七為了晴嵐與陳景的婚事煞費苦心,如今一不小心角色互換了,她成了被搓合者,想一想,她覺得也瞞有趣。

    ~

    趙樽與陳景一道,從校場上回來便直接入營,一邊走一邊說,身上滿帶風塵仆仆之態。月毓拎了晚膳過來,早早地便侯在屋門口。

    看見趙樽,她笑吟吟過去迎著,為他解披風,拍塵土,雖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那親近的表情就像從來沒有過這些年的距離,而她還是他身邊那個得力的大丫頭。

    夏初七走過來正好撞見這一幕。

    抱著雙臂,她不遠不近地看著,眉梢眼底都是嘲弄,“喲喂,晉王殿下好有福分,人未入屋,便有佳人相迎,實在羨煞旁人啦。”

    趙樽回頭看見是她,臉色微微一沉,“你來了?”

    一個你字,極是生硬,並無往日的熱絡。

    夏初七冷哼一聲,挑眉,“怎麼,我來不得,還是你不歡迎我,或者說,我來了,會打擾到殿下的好事儿?”

    這姑娘的話,沒有一句不帶刺儿。陳景、晴嵐、還有聞聲出來的鄭二寶,几個人互相看著,都為他們著急。倒是月毓面色復雜,即無喜,也無憂,只做旁觀。

    僵持了一瞬,趙樽微微一嘆,走過來拉她的手,語氣緩和了不少,“別整天神神叨叨的,犯小心眼子,走吧,一塊吃飯。”

    他服了軟,眾人都松了氣。

    可夏初七脾氣實在是倔,話剛看明白,氣便不打一處來。她陰陽怪氣的呵呵著,猛地甩開趙樽的手。

    “誰小心眼子?趙樽,你得把話說明白了,免得營里的兄弟都到處說我不說……是我小心眼子?”

    她這咋呼聲不小,附近的晉軍紛紛湊出頭來觀看,門口的几個人也都有些尷尬。夫妻吵架,只有二人自己時,很容易便解決了。可若是摻合了旁人,事情便大了,一般難以和解。而且,趙樽的做法算是給足了夏初七的面子,他還那般得理不饒人,像只被踩了腳的驢子似的臭脾氣,素實令人招架不住。

    “楚七,你不要得寸進尺!”

    冷冷看著她,趙樽聲色微厲,似是惱怒了。

    相處這麼多年來,在夏初七的面前,趙樽几乎從來沒有說過重話,即便是生氣之時,也沒有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儿吼過她。

    這一句,便是最重的了。

    夏初七一愕,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

    好一會儿,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似的,她冷笑著抬眸,涼涼看他,語氣里滿是悲傷與難過。

    “這是討厭我了,是不?趙十九,你說我小心眼子,可我倒是想問問你,整天跟這個沒有舌頭的啞巴在一塊,到底什麼個意思?你是想收了她?要收她你明說啊!呵呵,不過你的品味也太獨特了,太重口了。我還真看不出來,她到底哪里好,是比我好看,還是比我性感?或者說……她比我床上功夫好,會伺候你啊。”

    這是不按劇本演了?

    聽她一句比一句更歹毒的話,趙樽頭皮都快麻了。

    若不是深知阿七的為人,他都快懷疑是不是真氣著了。

    默了一瞬,他眉心緊蹙著,重重一嘆。

    “楚七,你到底是不是個婦人?”

    “我不是個婦人,晉王殿下不是最清楚嗎?”夏初七冷笑,“當然,我若是長了小雞雞…也不會比你差到哪去,更不會由著你在這里對我頤指氣使,始亂終棄……”

    晉王妃說話,向來生猛。

    一句“小雞雞”震得人心肺酥麻,想笑又不敢笑。

    另一句“始亂終棄”搬出來,倒有些讓人想入非非。

    說到底,這兩個人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媒灼之婚。喊她“晉王妃”,不過是在晉王的默許和支持下的一種尊重,或說她與晉王真正的關系,難聽點,與侍妾也並無不同。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卻不知道把男人捧著拍著,以穩固自己的位置,反倒當著這麼多下屬的面儿,不給晉王的臉面,實在太過驕悍了。

    晉軍將士以己度人,也覺得晉王該忍不住了。

    但晉王的脾氣,明顯比他們以為的好了許多,雖然氣極,咬牙切齒,也沒有大肆怒罵。

    “阿七,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我無理取鬧!”夏初七古怪的“哈哈”一聲,頓住,冷颼颼拿眼風掃他,“趙樽,是你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吧?”

    趙樽好半晌沒有說話。

    倏地,他冷冷掃過來,一字一句極是冷漠。

    “楚七,硬要論理,她才是舊人。”

    “她才是舊人?”

    喃喃重復一遍,夏初七看著趙樽臉上的寒意,眼圈唰地一紅,淚珠子便滾落出來,斷線珠子似的,一大顆一大顆地順著臉頰淌下,像是傷心到了極點,歇斯底里地咆哮著,神情破碎而哀婉。

    “好,趙樽,你好樣儿的!我看明白了,該滾的人……是我。”

    晴嵐上前一步,挽住她,“姐姐,不要激動……”

    “你不要管我。”夏初七像是怒到了極點,推開晴嵐,掩面而泣著,徑直轉身跑開了,那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令人觀之動容,好不心酸。

    陳景默默抿唇,走到趙樽身側,“爺,她的性子剛烈了些,但……”

    “不必再說了。果然婦人難養!”

    趙樽重重一拂袖,轉頭入內,背影堅毅冷傲。

    不遠處,元祐翻身下馬,大步過來,看著這情況,俊臉一沉,瞥著陳景冷聲道,“這是啥情況,勞燕紛飛了?”

    “唉!”陳景只嘆,無奈。

    “天祿有種啊,敢欺負我表妹?”元祐咬著牙哼一聲,開始擼袖管。擼了一圈又一圈,擼了一圈再一圈,眾人都以為要發生流血事情,元小公爺卻叉著腰,指著趙樽的營房門,啐一下。

    “小爺喝點酒去,回頭再收拾你。”

    說罷這廝挽著袖子大步去了……

    “噓”一聲,偷偷圍觀的晉軍,低笑四散。

    只剩下陳景與晴嵐夫婦二人,在風中對望。

    ~

    夏初七與趙樽的戰爭,鬧得如火如荼。再加上小公爺橫插一腳,誓護表妹,要與趙樽干到底,更加激化了矛盾,搞得二人像是老死不相往來。縱是陳景、晴嵐、鄭二寶與丙一這些人費盡口舌,輪著番儿的勸,也勸不住。

    晚飯的時候,整個營房靜悄悄的。

    換了往常鬧別扭,挨不住一個時辰,兩個人不管是吵是鬧還是笑,總歸又會膩在一起。

    可這回,趙樽門都沒有出,更是沒有找她的打算。

    月毓心里愉快,為趙樽煮茶斟酒,更是殷勤。

    聽說那娘們儿一直在趙樽屋里,夏初七更是氣極攻心,徑直跑到火房去,抱了一個大酒壇回來,生著悶氣,撒著酒瘋,拿筷子把酒壇敲得“砰砰”作響。

    “這都什麼酒?醉不倒人的,也叫酒嗎?”

    “滾犢子吧!賤人!矯情的賤人!”

    元小公爺嘆著氣進去的時候,一只碗直直朝他飛來。若非他閃得快,差點儿就砸中了他的腦袋。

    吁一聲,他把碗倒扣在桌上,撐著雙手,低下頭。

    “表妹,你與天祿玩真的呢?”

    夏初七咬著牙,紅著眼,冷冷瞟他,“滾!”

    “喲,連我都恨上了?”元小公爺不僅沒滾,反倒坐了下來,握住她的手,嘻嘻一笑,“若不然,你看這樣可成?反正我未婚,你未嫁,我倆索性在一塊過咱的小日子,男歡女愛,氣死丫的……”

    哼哼一聲,夏初七又好氣又好笑,嘴角抽搐一下。

    “滾不滾?”

    “不滾!”元祐丹鳳眼微眯,狹長而風流,一句話更是說得漣漪無比,“你想借酒消愁還不簡單?這樣吧,我們換一個更有意思的地方去喝。”

    “換地方喝?”夏初七撐著額頭想了想,突然酸楚的捂住臉蛋儿,帶著哭腔道,“不去了,趙十九不會允許我出營的……他不會允許的。”

    元小公爺“嗤”一聲,“你當他現在還管你呢?”

    夏初七一愣,突地抬頭,怔怔看他,一臉苦澀,“是啊,他現在才不管我,他現在才不管我呢……趙十九你個混蛋!王八蛋……”

    ~

    悲天搶地的罵聲里,元祐與夏初七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兩個人誰也沒有招呼,更沒帶侍衛,各騎一匹馬往營房的正門走去。

    這時候,天已經入夜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鄭二寶返回屋子,心急如焚。

    “爺,王妃這般出去,會有危險的……”

    趙樽爍爍的黑眸,閃著幽暗的光芒。

    他一動不動,手指拎著一顆黑子,啪地落下。

    “讓她去,不管她。”

    “唉!老奴這是……”鄭二寶耷拉著頭,“愁死了。”

    ~

    夏初七晚上基本沒有吃東西,出了營房策馬一奔,肚子便被顛簸得抗議起來,“咕嚕嚕”的響。元小公爺似笑非笑地瞥她,她半眯著一雙醉眼,摸摸扁扁的肚子,哼哼。

    “笑什麼,沒見過人肚子叫喚?”

    元小公爺抬頭,看著夜空,久久不語。

    今儿天氣不好,星辰暗淡,月色無光。

    “笑你做甚?”他突地自嘲一笑,“我才是那可笑之人。”

    “你可笑?”夏初七不解地側頭看他,突地發現這表哥面色著急有些難看,比她這個“失戀之人”還要難看几分。笑也在笑,風流也是風流,但眉間眸底的陰霾卻濃重得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暴風雨。

    她若有所悟,輕笑道,“這几天沒吹笛子?”

    元祐不知她何意,淺笑看她,卻不吭聲。

    夏初七哧的一聲,“裝什麼呢?想念人家几年了,天天念叨著早日打到京城去……可戰事膠著,泉城難攻,你這心里一直憋悶著吧,找我喝酒,不過是為了自己解憂?”

    元祐身子微微一僵。

    “放屁,誰想誰啊?她值得麼?”

    大巴掌拍在馬背上,他“駕”一聲,一個箭步便衝了老遠,分明是不想聽夏初七的叨叨了。夏初七搖搖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夜色里漸漸濃縮成小小的陰影,吐出一口濁氣,打馬跟了上去。

    ~

    時值正月,又是新年。滄州的燈市上,華光溢彩,夏初七緊跟著元祐的馬步,大模大樣的從鬧市區穿過,去了滄州有名的酒家——雕花樓。

    戰爭時期,酒樓也在從簡,連吃食都不像繁華盛世時那麼精致。兄妹二人要了個樓上的臨窗雅包,搞了一盤足有兩三斤的老腊肉和一只腌雞,又叫了十來壇滄州有名的桃花酒,喝得拍桌子敲碗,好不盡興。

    “喝酒,吃肉,神仙也難走!”

    對坐自飲著,兩個人沒一會儿便喝得有點大了。

    元祐撐著額頭,打著酒嗝,半眯著眼。

    “表妹,在營里我雖護著你,可這儿就咱兩個,我得點醒你了……天祿對你……夠好了,你別作,小心真把人作沒了……哭都來不及。”

    夏初七歪頭盯著她,一聲冷笑。

    “不是我的,强求何益?沒了就沒了。”

    元祐呵一聲笑,像是頗有感慨,“人啦,作,都喜歡作。不僅作,還偏生喜歡在稀罕的人面前去作。越是稀罕人家啦,就越是作得厲害,瘋子似的,人家忍著,受著,憑什麼呀?不就是由著你,喜歡著你麼?不知足的人啊,是要吃虧,等你后了悔,別怪我沒提醒你啊。”

    這掏心窩子話太實在。

    實在得都不像元小公爺放蕩的作風了。

    夏初七眯了眯眼,也打個酒嗝,托著腮幫嘲笑,“別扯我頭上,你這分明就是說自個吧?”

    元祐一愣,像是酒氣上頭,“找打架呢?”

    “誰和你打架?”夏初七哼哼著,“別害臊了!表哥,你就承認吧,承認自己喜歡人家有啥大不了的,得多丟你老爺們儿的臉面啊?為了這張臉,你連人都失去了,還在乎什麼?”

    元祐微張著嘴,手心緊握住酒杯。

    夏初七也不管他,自顧自喝著。

    寂靜中,元小公爺慢慢轉頭,一雙風流眼含著怨,帶著傷,遙望窗外連綿不絕的華燈十里,嘴里的聲音略有些含糊。

    “表妹,你說說,那娘們儿怎那般矯情呢?”

    死不悔改的家伙!夏初七搖搖頭,知道這廝來勁了,不冷不熱地瞥他一眼,一句話不回答,只重重揭開酒壇的塞子,深深嗅一口,滿臉紅光地繼續喝。

    很顯然元小公爺原本也沒想要她回答,他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借著酒精的力量,將几年來的万般情思,一腦儿地吐了出來。

    “婦人之心,實在難測。在山海關,我想了無數個日夜,就是想不通,她當夜問我那話,到底要做什麼呢?若是我不那樣回答,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夏初七沒法回答他。

    因為她望著窗外,壓根儿沒聽見。

    元祐半趴在桌上,喃喃道:“當初我對她百般戲耍,她恨我入骨。我也以為自己恨她入骨,哪能知曉會有后來的事?她救了天祿,我是感激她的,可她娘的竟愛上了天祿,還想嫁給他……”

    “也罷也罷,想嫁天祿也罷。可你說她到底長了顆什麼心?頭天夜里還與我歡好如斯,不過一夜之間,風雨還未化,她竟調頭奔向了趙綿澤的懷抱。半句話都不給我留下,一面都不給見……”

    說到此,實在苦澀,他不再碰酒杯,顫抖著手學夏初七的樣子抱過酒壇來,仰著脖子便往肚子里灌。清冽的酒液順著他的嘴唇、下巴,一道道流入脖子,繞過那一滑一鼓的喉結,小溪似的鑽入了衣裳……

    酒入愁腸,愁更愁。

    元祐此人看似灑脫不羈,實在心思很重。

    人的性格形成與成長環境息息相關。他甫出生便被送入了誠國公府,以皇孫之尊抱養給了別人。有父有母,卻不得相認。

    元鴻疇父婦對他不薄,但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很難明白個中的感觸——不是親生,永遠都不一樣。少了一層血緣的牽絆,養父母之情更多的僅僅只是恩情,並沒有那種血連著血,筋連著筋的天性相依。

    他親生母親死的時候,他沒有去參加葬禮,一個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夜醉秦淮。那女人只是益德太子的一個庶妃,喪事辦得並不隆重,但世人也唏噓,道元小公爺放蕩不羈,孝道皆無。

    益德太子亡故,舉朝皆哀,國喪之禮。

    他不得不去參加葬禮,因為那是當朝太子爺。

    然而,棺材中躺著的人是他親生父親,他給了他生命,他卻只能向他執臣子之禮。那一夜,他無法再去宿花醉柳,但並沒有像其他臣工那般悲悲切切,他只是冷眼看著趙綿澤披麻帶孝,慟痛哀切,也看著趙綿洹跪在棺前,毫無感覺地重重磕頭,心卻在滴血。

    父母皆亡,他卻終生也喊不出一聲“爹娘”。

    無人知曉那種切膚之痛。

    很多人都已經忘了,他原本是姓趙的。

    很多人也已經忘了,生他者,並未養他,對一個孩子來說,是怎樣的一種經歷。可他自己,並沒有忘。

    這般環境下成長的元祐,不懂得愛,也不需要愛。愛是個什麼東西?是歌舞優伶的脫衣一笑?還是名門淑媛的含情羞澀?他不屑于這樣的愛。

    可不屑、不理、不懂,並不能抹去他缺愛的事實。

    無人不缺愛,固執如他,骨子里一樣會孤獨。

    哪怕站在千万人中,哪怕身邊美人環繞,他的眼其實什麼都看不見,他的心只有一個感覺——這個世界,僅他一人。

    他從來不覺得烏仁瀟瀟與別的姑娘有何不同。除了脾氣大一點,個性一點,比中原女子多了一絲敢愛敢恨的直率,並無不同。但因為她的存在,他的生活里,添了一個與往常不同的目標——找到她,羞辱她,讓她后悔整了他。

    向來空洞麻木的人生,有了她的存在,充實了。

    因為那一份執著的恨意,他的日子也多了期望。

    從京師到遼東,從遼東到漠北,從漠北再到京師,輾轉數年,種種糾纏,她的影子慢慢映入他的心中,生了根。他對她有恨,有怨,有惱,有怒,唯除再沒有孤獨。

    他承認,報復她的日子,他是快活的。

    可他的快活,停留在了紫金山那一夜的大風雪中。他從沒有想過她會以身相許,但他們卻真真實實的做了一夜的夫妻。那晚的她,身著大紅喜服,在白雪上妖嬈成精,緊緊扼住了他的心髒。他想過的,他要對她負責,要娶她,只要他親自去求洪泰爺,他會同意的。

    可等他一覺醒來,風云突變。

    她入了宮,成了趙綿澤的皇妃。

    像被一個悶雷重重敲中了腦袋,他茫然不知所措。

    后來他無數次回憶那一夜,總是清晰地記得烏仁曾經問過他的那一句,“元祐,你是不是愛我?打心眼儿里愛的那種?”

    他當時為何不答?他不想騙她,因為他也不知。

    一直迷離在光怪陸離的世道,他哪知啥叫愛?可等他策馬奔到皇城,看著那一扇永遠禁錮著她身心的朱漆大門,他卻發現心痛得那樣厲害。也是第一次發現,他的心中,那個叫孤寂的東西又回來了……

    不僅如此,還添了無邊無際的暗淡。

    每一次從山海關到北平府,他只會探聽她的消息。

    她成了趙綿澤的寵妃,她懷上了趙綿澤的孩儿,她與趙綿澤的孩儿流產了,她病了,纏綿病榻數月未起,在毓秀宮中几乎足不出戶……

    他心急如焚,万里河山,隔斷了她的消息,卻割不斷他破碎的夢……終歸,他是要回去的。

    “這仗打了快要兩年了……”元祐低聲喃喃,“何時能破京師……她還等著我,嗝……等著我去娶她……親口說一聲愛……愛的……是愛的……”

    像個中了邪的瘋子似的,元祐喝得有點多,整個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那搖搖欲墜的樣儿,好几次都差點從凳子滑到地上。

    若夏初七是清醒的,或許還能規勸他几句。

    可失戀人碰上失意人,兩個人都醉得不行。

    夏初七扯著嘴巴“嘿嘿”笑著,重重拍他的腦袋。

    “傻叉,元祐,傻叉……”

    “是,我傻,我傻叉啊……”

    “聰明,你就是傻!”夏初七呵呵笑個不停,肚子也灌了不少酒,那白皙的臉蛋儿,仿若涂了一抹胭脂,泛著粉嫩的色澤。酒精燒了她的腦袋,她也變得支支吾吾,聲音帶了哭腔。

    “可是……表哥……我比你更傻。嗚……更傻……”

    低低喃喃著,她借著酒意,索性怯哭起來。

    “我連皇后都不做了……我什麼都不要了,幫他生孩子,隨他去北平……他起兵造反,我便跟著他造反。他缺什麼,我便幫什麼。他肚子餓了,我便洗手做羹湯,他上陣打仗,我便去做醫官……”

    “可是如今,為了一個啞巴丫頭,一個處處與我做對的丫頭,他竟賭氣不理我,罵我小心眼,說我無理取鬧……呵呵呵,如今丫頭都比我重要了……你說若是來日他當真做了皇帝,我還有什麼,還能有什麼?”

    “呃……愛的,我是愛的……”元小公爺的回答,牛馬牛不相及,分明就沒有與她在一個次元。

    朦朧的醉眼眯了眯,夏初七看著元祐,重重推他。

    “表哥,你說……皇帝可不可以只得一婦?”

    元祐吃力地抬起頭來,傻呵呵的看著她笑,“你,你傻了?傻啦吧嘰,做皇帝,怎能只有一個婦人?這天下是他的,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不管他愛不愛,都要占有,都是他的,別人的也是他的……”

    大抵想到了趙綿澤對烏仁瀟瀟,元祐語氣里滿是怨念……可分明還是不在夏初七的頻道上。

    但偏生夏初七每一個字都看明白了。

    假戲真做,這句話真真儿的擊中了她的心髒。

    “是啊,最是無情乃帝王……趙十九又怎能例外?這江山,打來何益?搶來何用?……哈哈……我傻,也傻啊……喝吧,喝醉了就不傻了……表哥,我敬你!”

    “喝喝……”

    她大著舌頭,元祐也大著舌頭。

    她漲紅了臉,元祐也漲紅著臉,比她更醉。

    他大聲道:“給小爺等著,等小爺打過泉城,殺了蘭子安那狗娘養的……殺入京師去……把她搶回來……搶回來。告訴她,是愛的,愛的……”

    “……”夏初七半眯著眼,搖頭晃腦,似是醉得整個人都錯位了,突然怪異地咯咯笑著指他,“哈哈,蘭子安?泉城?嗝,表哥,你傻,你真傻……”

    “是,我傻,打泉城……入京師……”

    兩個人分明在雞同鴨講。

    夏初七歪著身子,“砰”一聲,滑到了桌子底下。

    撐著凳子,她伸長脖子看元祐,“打蘭子安做甚?你可曉得,蘭子安是誰的人……誰的人?哈哈哈……傻啊,你們都傻,都被趙十九玩在股掌之中……”

    元祐低頭,提她胳膊,“起,起來說。”

    “我不起來!”賭氣似的甩他手,夏初七索性坐在了地上,“鄔,鄔成坤三十万大軍,兵,兵敗北平……蘭子安數次對晉軍圍而不攻……趙十九為何打了耿三友那麼多次……打得他落花流水,蘭子安還能保存實力?……哈哈哈……傻子,你傻,趙綿澤比你更傻……他怎會是趙十九的對手?哈哈……做皇帝……趙十九要做皇帝嘍……”

    一個人醉醺醺的念叨著,她又去抓桌子上的酒。

    元祐搖了搖頭,像是被她說得清醒了几分。

    左右看了看,他捂住她的嘴,壓低了嗓子。

    “楚七……你小點聲,胡,胡說八道什麼?”

    “滾!懶怠理你。”夏初七拍開他的手,不耐煩的吼吼,“你以為我,我說著玩的?傻得很,你們都傻得很……”

    元祐眯著眼,“當真?”

    夏初七詭異一笑,“噓”地豎起手指。

    “軍中機密,不,不要外傳……”

    “哦……”元祐敲著自己的頭,想了想,又指著她發笑,“你喝多了,一定喝多了。”

    “姑奶奶沒喝多……你才多……”

    “我多……是我多……你也多……來,再多一個……”

    酒壇被他兩個碰得“嘭嘭”作響。

    外面檐下的牛角燈隨著夜風在搖晃,樹木也迎著北風的節奏在呼呼的擺動。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儿,窗根儿下面,隱隱有一個黑影快速地掠了出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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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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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7:50 |只看該作者
第330章 刺激

    臨近午夜,雕花樓食客都散了。

    除了二樓夏初七與元祐那間雅包,到處都已熄燈。

    那個黑影從窗欞外面繞過,跳入院子,便借助院中高大的樹蔭遮掩,悄無聲息地靠近矮牆,縱身一跳,兔子似的翻過半人高的圍牆,快速隱入黑暗的深巷之中。

    “咀……”

    鳥鳴似的哨聲,響在黑夜,略有凄意,也引人注意。

    哨聲過后,深巷的黑暗盡頭慢吞吞走來一人。

    粗布的衣裳,頭戴斗笠,與滄州城中游蕩的游俠沒有區別。

    “魚入江湖。”

    “趁水和泥!”

    一人問,一人答。二人對過暗號,慢慢走近。

    他們對視一眼,攤開了手心。

    兩只手上托著一模一樣的鯉魚哨子,閃著玉質的微光。

    從雕花樓出來的黑瘦男子,急聲道,“傳言陛下,蘭子安已降晉逆。”

    “消息可靠?”那斗笠男似有吃驚。

    “可靠!”黑瘦男子點頭,强調,“千真万確,七小姐親口所言。”

    “七小姐?”斗笠男不解地問,“怎麼回事?”

    黑瘦男勾勾手,兩個人頭碰著頭,小聲低語著。

    這時,深巷的牆邊突地傳來一道窸窣聲。

    斗笠男一驚,拔刀側身,逼近過去,“誰在那里?”

    除了牆上一道頑童貼的門神紙被風吹得“呼啦啦”作響,沒有人回答他。

    斗笠男與瘦子互望一眼,一人蹲身,一人踩上他的背,就要攀上高牆查看究竟,黑暗里卻“喵”了一聲。一只大黑貓從牆頭落下,屁滾尿滾的從他肩膀踩過,像是受到驚嚇般,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

    夏初七今晚喝得確實不少。但俗話說“酒醉心明白”,究竟她特種兵出身,這更是必要的素質。

    從雕花樓頭重腳輕回營時,她身子軟得几乎整個儿倚在元祐的身上,一步一搖,踉蹌不已,看得營房守衛心驚膽戰,生怕她與晉王矛盾擴大,火燒到他們的身上。

    元祐比她喝得還要多,比她醉得更厲害。

    但小公爺到底醉臥酒場多年,比她耐酒性更强。

    營門口,晴嵐拿著斗篷快步迎了上來。

    “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回來了?”

    歪歪倒倒地走著,夏初七沒聽見她說什麼,大聲唱著,“如果說你真的要走,把我的錢先還給我,留在身上也不能用,我可以把它藏起來……”

    “……這,這到底怎的了?”晴嵐聽她胡言亂語,急得想哭。

    夏初七嘻嘻笑著,倒過去揮開她相扶的手,唱得更快樂了,“什麼先欠一欠,只是隨便說說。你欠我多少錢,你也說不出口……”

    “姑奶姐,別唱了。”晴嵐嘆氣,“你沒看爺的臉……快黑成鍋底了。”看夏初七爛醉如泥,唱得顛三倒四,晴嵐心疼地拿衣裳裹緊她的身子,把她扶過來靠在自己身上,“真是作了孽了。”

    晴嵐剛感嘆完,懷里就空了。

    只見元祐一把將夏初七扯了過去,風流眼滿是深情。

    “是真的……我喜歡你的,我愛你,愛的……”

    “……”晴嵐看著一本正經示愛的元祐,不知原委,簡直要急瘋了。

    “這是都醉了啊?銀袖,還有你們几個,站著做甚?快來幫忙扶著啊?”

    几個小心翼翼觀望的侍衛,生怕聽了不該聽的會倒霉,先前不敢上來,看晴嵐急得發火了,這才涌過來强行把元祐架開,扶了他回去。晴嵐松了一口氣,與銀袖兩個一左一右架著夏初七,往她房里走。

    “唉,這是喝了多少?”

    夏初七聽不見,眼前一陣發花,只顧著唱,“……什麼天長地久,只是隨便說說,你愛我哪一點?你也說不出口。你欠了我的錢,卻想要拋棄我……你說你缺德不?啦啦啦啦啦……”

    “還唱,還唱?姑奶奶,你要闖大禍了!”

    晴嵐扶著她,走得香汗淋漓,都恨不得給她跪了。可夏初七難得失態的醉一回,醉生夢死也好,借酒裝瘋也好,反正酒醉后大唱大鬧嘶吼的放松狀態,能夠發泄情緒,她半醉半醒地一路高唱《愛的初体驗》,鬼哭狼嚎的吼歌,響徹了整個晉軍大營,鬧了個烏煙瘴氣。

    整個晉軍營地都曉得,晉王妃受了刺激,快要瘋魔了。

    但趙樽營里卻燈火未亮,似是無動于衷,沒有出來安慰。

    如此,人人都覺得……晉王大抵真的受夠她了,快要變心了。

    ~

    “去去去,我自個能走……小情郎啊,你也太小看我了,再來几壇酒,我都沒事……你們這里的酒算什麼……我們那酒,才叫酒呢……”

    入了屋,夏初七胡說八道著,推開晴嵐,瞪著眼睛找床。

    可床沒找著,卻看見了正襟危坐的夏廷贛。

    這老頭儿平常比她還要瘋瘋癲癲,今儿卻嚴肅著臉,難得一本正經。夏初七愣了愣,嘻嘻一笑,歪歪斜斜的走過去,手肘搭在他肩膀上。

    “爹,您中邪了?你這武松似的樣子……看得我……好緊張。”

    “語無倫次,不知所謂!”夏廷贛板住臉,總算有了几分嚴父的樣子,“你說說你,好端端的姑娘家,醉成這副德性在營大模大樣的胡言亂語,丟不丟人?”

    “嗝?你在罵我?”夏初七膩笑著,翻白眼,“我這麼可愛,你還罵?”

    “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夏廷贛像是快要崩潰了。

    “丟丟丟丟你個去!”

    夏初七手肘從他肩膀滑下,“砰”一聲重重坐在凳子上,嬉皮笑臉地接過晴嵐遞來的水,大口大口灌著,然后拿袖子抹了一把嘴,望向夏廷贛。

    “說吧夏老頭儿,你來找,找我有什麼事?”

    “老子是來教育你的。”

    夏廷贛武將出身,戎馬倥傯,在軍中待習慣了,說話也鏗鏘有力,生氣時也威嚴十足。可他沒有把夏初七嚇住,只把晴嵐唬得脊背一僵。

    微微一笑,晴嵐上前打圓場,“爹,姐姐與殿下置氣,心里頭不舒坦,多吃了几杯,這會儿腦子糊涂的,她說了什麼,你不要與她計較,趕明儿她醒了,定會來向你賠罪……”

    “……罪?罪的人姓趙,我罪什麼罪?”夏初七不識好歹地瞪她一眼,拍著桌子呱呱亂叫,“小情郎,去,去把姓趙的給逮過來,讓姑奶奶教訓他一頓,讓他有了新人忘舊人……不,有了舊人忘新人……不,這樣說好像也不對?”

    聽她一陣叨叨叨叨叨,夏廷贛似是難以忍耐了。

    黑著臉轉頭,他看向晴嵐,“晴嵐丫頭,你不必理會她,先回去歇著。我與她好好說道說道。”

    晴嵐一急,“爹……”

    夏廷贛虎著臉,“去。”

    到底是晚輩,晴嵐不敢爭辯,咬著下唇,同情地瞥了一眼醉意朦朧的夏初七,終是無奈地福身告辭,領著銀袖一步一回頭地下去了。

    一抹清涼的微風拂來,房間里的燈火,忽閃忽閃。

    只剩下父女二人了,夏廷贛卻久久不說話。

    沉默一會,他看著夏初七半開半合的眼,撫須長嘆。

    “小七,別裝了!沒有外人了,就咱爺倆。”

    狀似醉態地半趴在桌子上,實則上夏初七一直在拿眼瞄她老爹,猜測他留下來要做什麼。見狀心里“呃”一聲,她像是剛剛睡醒般,使勁揉了揉眼睛,似懂非懂地望著她老爹笑。

    “嘿,亂,亂說。哪個說我是裝的?”

    剜她一眼,夏廷贛不悅地哼一聲,氣得嘴巴上的胡子直抖,“還在做戲?小七,你說你沒事瞞著你爹做什麼?……今儿晚上老子把菜刀都磨好了,要去砍了趙樽那小子,道常老儿才迫于無奈地告訴我,你們那個什麼離間計……”

    “……”刀都磨好了?夏初七無語地想:這件事回頭一定得告訴趙十九,讓他心里有個怕覺,也讓知道知道她也是有老子撐腰的姑娘,往后不要隨便欺負她,讓心她爹的殺豬刀。

    轉念,她哧哧一樂,“爹,我就曉得你最疼我。”

    夏廷贛受用地哼哼著,深深瞥一眼她醉成了大蝦的粉臉。

    “我疼你,可你卻不愛惜自己。”

    “我……”夏初七咂咂嘴,笑得有些莫名,“哪有?”

    夏廷贛深深看著她蘊了霧氣的眼,重重一嘆,“找蘭子安而已,何須搞得這樣復雜?讓我閨女又傷身,又傷心,氣死老夫了。”

    夏初七一怔,“爹,您是說……?”

    夏廷贛渾濁的老眼微微一眯,像是陷入了某種空洞的狀態。

    好一會,他抿了抿嘴巴,像是經過一番衡量與考慮,喟嘆道,“不做也已做了,這般也好。但茲事体大,晉軍成敗也在此一舉,馬虎不得……趙綿澤為人縝密,他會不會將計就計,放晉軍入甕,再關門吃掉,尚且不知。”

    頓一下,他眼神微暗,“為策万全,老夫會想法子前往聊城,說服蘭子安,讓他裝聾作啞,由著晉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從他駐守的聊城……直入京師。”

    老頭儿的意思是要把“假降”搞成“真降”?

    汗毛一豎,夏初七有種聽了天方夜譚的錯覺。

    “蘭子安他又沒瘋,怎會聽你的勸?”

    “女儿……”夏廷贛面有晦澀,憐愛地看她,“你果然把舊事忘得一干二淨了?那年夏氏全家被問斬,爹用免死鐵券保你一命,並囑你前往清崗縣找他,你也都忘了?”

    前塵舊事夏初七確實所知不多。

    不過,那會子她也曾經疑惑過,南晏這麼大,夏楚一個深閨女子,孤身一人的情況下,為什麼偏偏選擇了去錦城府……

    夏廷贛這麼一說,她茅塞頓開。

    “這麼說來,蘭子安與咱們家,有些淵源?”

    “嗯。”似是不太樂意提起夏氏滅門之禍,夏廷贛眉心皺起的“川”字更深了几分,語氣几近嘆息,“前朝末年,朝廷暴政,官吏腐敗,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各地群雄並起,割地稱王。蘭子安之父,名叫肖同方,與洪泰爺一樣,是那時起義大軍的領袖之一。那時,我雖追隨洪泰帝,但敬重肖同方是條熱血漢子,與他也算知己……”

    “實際上,當時肖同方所占地盤比洪泰爺廣,手下兵馬比洪泰爺强,他也比洪泰爺更先為王稱帝……但肖同方不若洪泰爺的心智,他性子急,為人浮躁,太過急攻近利,稱帝不過三年,便率先挑起戰爭,最后大敗于洪泰爺之手,身死異鄉,帝王美夢化為灰燼……”

    “肖同方兵敗身死時,蘭子安尚在他母親腹中。念及往日情分,為父不忍肖同方斷子絕孫……為免蘭子安母子死于流兵之手,為父搶在洪泰爺之前,暗地里派人將他母子送入川蜀,安置在錦城府清崗縣的鎏年村,便囑咐他們從此隱名埋姓……”

    微頓,他嘆,“為父那時沒有想到,這小子竟有這般出息,連中三元,入仕為官,並得了趙綿澤重用……更沒有想到,他竟然一直與肖同方舊部有聯系,並因為那些陳年舊事,懷恨在心……”

    往事,又見往事,夏初七聽得都傻眼了。

    她,趙樽,趙綿澤,蘭子安,東方青玄,李邈,乃至哈薩爾,晴嵐,阿木爾,趙如娜,烏仁瀟瀟……几乎所有的人,都綁在前朝上代的恩怨上……或者說,他們始終在為上一輩的恩怨買單。

    怨怨相報的結果,后代,后代的后代,是不是還要繼續下去?

    “為父在想,當年是否做錯。”她在茫然,夏廷贛卻突生感慨。

    “錯在何處?”夏初七揉著疼痛的太陽穴,慢聲問。

    “若非我救了蘭子安一命,任由洪泰爺斬草除根,也不會發生后來的事,甚至連你也不會有陰山之禍……”

    “陰山之禍?”夏初七心里一抽,目光微爍。

    夏廷贛看了眼跳動的燈火,有些遺憾地嘆口氣。

    “為父當年在東方青玄的兀良汗時,便從他之口得知了此事。女儿,當年陰山之禍,是蘭子安借夏廷德之手做下的,引發陰山雪崩的火藥,也是他差人所埋,引爆……”

    她經歷的陰山之劫,竟是蘭子安干的?

    與夏廷贛互望著,夏初七默不作聲。

    當年若不是那場雪崩,東方青玄與趙樽不會在那番情勢下貿然闖入陰山皇陵。東方青玄不會恰好斷去一手,她與趙樽也不會有那樣的生生分離,更不會有她后來的入宮報復。若不入宮,她還是景宜郡主,不會成為趙綿澤名義上的皇后……一切的一切,好似因果循環,全部纏繞到了一起。

    錯?對?巧合?無從分辨。

    她幽幽問,“趙十九他可知此事?”

    夏廷贛哼哼,“那小子……他能不知?”

    說到此,大抵是想到先前磨菜刀時的心情,或者想到了趙樽如此“折騰”他的女儿,夏廷贛老目微暗,看夏初七時,聲音也有了變化。

    “小七,那小子終將為帝……但你,心可泰然?”

    心可泰然?夏初七一愣,“父親是指?”

    夏廷贛別開眼,揉了下額頭,“小七,趙樽人品貴重,爹雖罵他,但不可否認,依他之才,開疆擴土,建不世功勛,成千古一帝,都是必然……”

    “然而,但凡帝業在身的男子,哪一個不是后宮三千?為皇室開枝散葉,更是帝王之責,你……爹雖不知你這些年有過何種景遇,又怎會變了性子,可爹看得出來,你不是能與人共事一夫的女子……”

    夏廷贛沒有再說下去,但他的意思夏初七卻懂得。

    她曾經以為趙樽奪得了天下,便是終點。

    可如今才知,對于他們的感情來說,也許那時才是真正的考驗……或說,也是一個終點。

    待他高倨帝位,必有三千佳麗,她該如何?

    念及此,她情不自禁哆嗦一下,眼皮垂下,沒敢去看夏廷贛的眼。

    “他說過的,此生獨我一人。”

    “男子之言,如何信得?”說完,夏廷贛方才想到自己也是男人,尷尬地咳了一聲,又道,“傻姑娘,你想過沒有,你都為他生儿育女了,他可曾想過要明媒正娶你?連陳景都知曉在出兵之前,大禮娶了晴嵐,給她一個名分,而你呢?人人都喊你晉王妃,可你也不過一個非妻非妾的尷尬地位。”

    “爹,那是因為……”夏初七想到趙樽對她的承諾,心里一暖,繃了許久的情緒,又松懈了下來,並借著酒勁瞪了她爹一眼,“我們之間的事,你不曉得。趙十九,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哼一聲,夏廷贛道一句“女生外向”,又審視著夏初七醉意的目光,正色一嘆,“女儿,皇室之事,並非你想得那般簡單,即便趙樽獨你一人之心,他也做不到。自古以來,皇室子嗣是否殷盛,關系到皇族大業的興衰與延續。他同意,臣下也不會同意……”

    夏初七打個酒嗝,擺手,不愛聽了。

    “他是皇帝,還做不得自己的主?可笑!那做皇帝干啥?不做也罷。”

    夏廷贛冷笑,瞥她,“若都像你這般想,天下就太平了。君權與臣權之間,看似君權在上,臣權在下,但臣權對君權的制約,古今皆同。為君者,並不自由,小七,你可懂得?”

    夏初七默了。

    她知道,夏廷贛說的,都有道理。

    自北平起兵以來,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信念,真正動搖了。

    “可箭在弦上,也不能不發了,是吧?”

    她微微一嘆。只一句話,意識形態便發生了變化。

    眼前迫切需要要解決的事儿,才是正經。至于未來會怎樣,她不想琢磨。在她那個法定一夫一妻制的時代,都有無數的夫婦最終分道揚鑣,所以這種事儿,誰也說不清,更不是靠想象可以處理的。

    既然無法,那便先行擱置。走一步,算一步。

    “好,果然是我夏廷贛的女儿。”

    看她思路清晰,並不為儿女情事發愁,這老頭儿不知穿越一事,把她所有的優點都歸究到了自己强大的基因之上,很是得意的點點頭,接著岔到了正事。

    “來之前,我與道常老儿談過,蘭子安如今所處的聊城,是‘固若金湯’居的側翼,雖泉城是局眼,但只要聊城松動,這天然風水局便會發生改變。”

    對風水之事,夏初七完全不懂。

    一眨一瞎地看著他爹分析,她只覺得這古人實在强大。沒有儀器,沒有科學實驗,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怎樣懂得的天文地理,還有那些流傳后世數千年的兵法策略,經史子集……真是不可想象。

    夏廷贛看她聽得入神,目光隱隱還有崇拜,終于找到了身為人父的自豪感。清嗓子,喝口水,他繼續喜形于色地描述,“風水之局,靠氣運轉,氣也是風水形成之源。人氣,地氣,無一不是如此。當年道常老儿便觀趙樽有帝王龍氣,方才一意規勸于他,也輔佐于他。人的氣,會影響皇朝氣運。地的氣,也會影響風水格局。那日你看過輿圖了,固若金湯局從山脈與水源的延伸態勢觀之,仿若一只千年老龜,盤踞于此。老龜者壽,有它坐鎮山東,南晏氣數便不能盡……”

    夏廷贛說得口干舌躁,停頓一下,期許地看著女儿。

    “可聽明白了?”

    夏初七回神時,就注意到“老龜”兩個字。

    她考慮一下,點點頭,“明白了。”

    夏廷贛眉頭舒展,“孺子可教也!說說你的領悟。”

    “嗯”一聲,夏初七嚴肅臉,“老龜燉湯,大補。爹,餓了。”

    ~

    面對不可教的“孺子”,夏廷贛最后是瞪著眼睛氣咻咻離開的。

    不過出門后,他卻是細心的吩咐人為女儿送了吃食來。

    夏初七大口朵頤的補了夜宵,輕輕笑著,打個呵欠蒙頭便睡。

    她心性儿好,今朝吃飽今朝睡,哪管明朝餓肚皮?

    關于如何破風水局,如何策反蘭子安,她不想再去操心。她相信她爹和趙十九,還有道常老和尚,定會商量出兩全其美之策。她以為,當深巷中那個探子回來報告了消息之后,她的離間計已成,便算功德圓滿了。

    ~

    三日后,趙樽派往徐州的探子回來了。

    正如春歸閣的老板娘所言,月毓是她們從徐州一家名為醉花閣的青樓買來的。賣掉月毓之人,是一個老頭,對人稱那是她閨女,手上契約完整。

    但探子在醉花閣沒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再次深入打探后發現,那個老頭是徐州地帶有名的人販子,專門做些拐賣婦女和儿童之事。

    同時探子還探得,月前徐州發生過一次離奇的死亡事件。

    據傳有四個外地人士,死在徐州通往商丘的官道上,死時全身赤裸,身上所有的物什都不見了,徐州官府至今沒有破案,也沒有任何的說法。

    有當地人傳言說,那几個死掉的外地人,原是著商販打扮,操著一口京師官話,行事神秘,隨行的還有一個姑娘。

    趙樽將此事與月毓核實,證實了那個姑娘正是她。

    那几名在徐州死亡的男子,一個是柔儀殿的太監,另外几個是貢妃派與她南行的侍從。她當時昏了過去,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是賣掉她的那個人販子,把她從死人堆里刨出來的。那個人貪財,又害怕被官府發現惹來麻煩,索性把她賣到了醉陰樓,但月毓的舌頭到底是誰剪掉的,卻始終沒有結果……對此事,月毓也似乎有所回避。

    也就是說,京師來的人都死光了,獨活了月毓一個。

    大抵是趙綿澤發現柔儀殿少了人,這才派人追至徐州。

    那些人以為月毓死了,沒想到,卻被人販子救下一命。

    可是,從陳大牛與晏二鬼只能把消息傳給貢妃,讓貢妃想辦法傳出來便可以看出,他們的身邊肯定全是暗探,在趙綿澤嚴密的監視之下,相對于陳大牛他們而言,趙綿澤對貢妃這個女流之輩,並未嚴守。

    但他卻忽略了,婦人雖弱,為母則强。

    貢妃為了趙樽,是什麼都肯舍棄的。

    ~

    過了正月十五,天氣似乎暖和了一些。

    休戰了這麼久,南軍見晉軍沒有動靜,又開始小范圍的騷擾,在滄州城的几個晉軍大營附近勾引、挑逗、游擊。面對南軍的“欲拒還迎”,晉軍有一搭沒一搭的反擊,你來我往數個回合,都沒有形成主力的大規模戰役。

    這作派,大姑娘談戀愛似的,矯情!夏初七諷刺。

    沒錯,她心煩,見到煩事就想諷刺。

    好些日子沒有與趙樽在一起了,這個新年是她來到這個時代,過得最為憋屈的一年。按說消息用那法子傳出去了,月毓也沒有什麼大的作用了,她與趙樽“和好”了,也不會影響消息的傳遞。

    但趙樽一直沒有動靜。

    不僅月毓仍在他那里伺候,他也沒來找她。

    她心里煩著,也不想主動找他“求和”。

    可不與他“和好”吧,她心里犯嘀咕,還是覺得哪里都不得勁儿。

    趙十九難道就不想她嗎?這麼久不理會她,偶爾遇到一次,他也只是“相敬如賓”地點點頭,遠遠便走開,臉上就擠不出一點多余的情緒。她不知他在想什麼,更不知到底是他能夠控制情緒,還是他真的對她淡了。

    女人的心思,常多揣測。

    在又一個滿帶揣測和思念女儿的噩夢中驚醒,外面已大雪初霽。

    今儿是一個好日子,夏初七照常去了醫務營。

    最近無戰事,大家伙儿都不太忙碌,她正心不在焉地與小六說著笑話,小二便興衝衝地奔了進來。

    小二說,剛從北平傳了消息來,老孟又當爹了。

    九個月前,老孟曾經北平去處理了一次糧草的事故,也就待了一天的時間,他媳婦儿便為他生了第四個孩子,還是一個健康壯實的小子。

    感慨了一下老孟的“戰斗力”,夏初七心里突地一刺。

    她決定今儿主動去找趙十九。

    不過,她不是去找他和好的,是去興師問罪的。

    若她沒記錯,她有三四天沒見到他了。

    憑什麼呀,她為他生儿育女,他卻敢這麼冷漠待她?

    晌午過后,醫務營的兵卒與醫官們都在打瞌睡,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入營里,很是舒服。夏初七伸了個懶腰,回頭看小二和小六也在“雞啄米”,悄悄溜出了醫務營,往趙樽的住處而去。

    可入屋一看,趙樽不在房里,就鄭二寶與月毓兩個人在。

    月毓見到她,微微怔忡,趕緊福身行禮。

    看著她紅潤了不少的漂亮臉蛋,夏初七暗自咬牙后悔。

    早知這般,就不該把她做的那些面膜蜜粉護膚品給她了。

    多少年不見,月大姐還搶她男人。

    她臆想著趙樽看見月毓時心里會有的漣漪,以及全天下男人都有的那“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尿性,喉嚨一堵,臉色越發難看。

    “二寶公公,好些日子不見,你變得不少啊?見了我的面,招呼都沒了?”

    鄭二寶緊張地拍了拍腦門,苦著臉看她。

    “奴才哪敢啊?奴才是沒有想到您會來,這不……沒反應過來嗎?”

    慢條斯理地坐下來,夏初七瞄一眼局促不安的鄭二寶,呵呵一笑,“得了,扯這個就沒意思了。往常見了面,一口一個主子,一口一個王妃,如今到底是不同了啊?我這站了半晌儿,水沒一口,凳沒一張,問候沒一句,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為你准備換主子了呢?”說罷她瞄向月毓,“你說是嗎?月大姐?”

    趙樽對她如何,旁人不清楚,月毓心里是清楚的。

    她緊張地看著夏初七,絞了絞手帕,轉身便去倒水。

    夏初七歪著頭看她窈窕的背影,笑了一聲。

    “不必勞煩了,我怕你下毒,哪里敢喝?”

    月毓回頭看她,眸子里滿是委屈與無辜。

    夏初七最痛恨別人用這種眼神儿看她,尤其是現在,人人都傳她驕妒之時。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欺負了月毓這個善良姑娘似的。

    “奴才來吧,奴才伺候王妃習慣了的。”鄭二寶看月毓衣角都快絞皺了,膩著一臉的笑意,使眼神儿讓她走開,自個躬著身子為夏初七倒了水,又殷勤地過來為她捶肩膀。

    “王妃,輕重可還合知?”

    以前,鄭二寶待她,可沒這麼客氣有禮……換言之,沒這麼生疏。

    大抵是心理在作怪,夏初七怎麼看怎麼膈應。尤其看鄭二寶如此維護月毓,一陣冷笑。

    冷不丁拍掉他的手,她回頭看向鄭二寶瞬間僵硬的白饅頭臉。

    “不必麻煩公公了,我是來找爺的。他人呢?哪去了?”

    “奴才……”鄭二寶眉梢一低,支吾著,“奴才不知。”

    夏初七微微眯眼,看他眨動不停的眼睫毛,心里像堵了一團棉花。

    從洪泰二十五年在清崗縣開始,她與鄭二寶前前后后也相處有好几年了,對他的為人與性子几乎了如指掌。

    這廝說沒說謊,她更是一眼看得穿。

    敢情如今是瞞著她一個人呢?

    “唔啊啊……唔……”

    大抵是看鄭二寶在她面前吃了癟,月毓也想要“以情報情”,她與鄭二寶對了個眼神,急慌慌過來,把鄭二寶倒的溫水遞到夏初七面前,示意她喝水。

    “啊喔……”

    夏初七唇角上揚,只定定看她,並不去接。

    月毓委屈地垂下眼眸,悻悻地放下水,又側到她的身邊,要為她捏肩膀,那一副伏低做小的可憐樣子,對夏初七來說,簡直就是雪上加霜,刺激得她氣不打一處來。

    這外人看見,不以為她虐待下人麼?

    不對,她與鄭二寶多年情分,眉來眼去的,她夏初七才是外人。

    喉嚨上下滑動著,她冷笑一聲,咽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壓下火氣。

    她盯著月毓,避開了她的手,似笑非笑地道,“月大姐何苦折煞我?你是爺的大丫頭,我可使喚不起你,你還是歇歇吧。”說罷她又看向恨不得鑽地縫的鄭二寶,把面前的水杯推到他跟前,笑眯了眼,“二寶公公,你這水啊,往后都不必為我倒了,趕緊的,討好你的新主子去。”

    “王妃,奴才不敢啊……”

    二寶公公呻吟著,里外不是人,“咚”的跪下。

    “主子,奴才給你磕頭了,你甭氣著了自個儿的身子……”

    看鄭二寶如此,月毓白著臉,身子也是搖搖欲墜,像是站立不穩似的,隨時可能被風吹跑……遲疑一下,她也跪了下來,磕頭在地。

    夏初七冷笑著,嘆一口氣,拍拍身上的衣裳。

    “得了,找不到人,我也不陪你們玩了。”

    看她如此,鄭二寶害怕得恨不得自扇耳光,哭喪著臉道,“王妃,奴才哪里做錯,你告訴奴才,或是罰奴才掌嘴……”

    他們越是委屈,夏初七越是生氣。

    “起來,你們干嘛?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我怎麼你呢。我不過是來找你家主子,你們給我做這些戲干啥?呵,可笑!”

    她心里窩了氣,說話不太客氣。

    鄭二寶嚇得都快要咬舌頭了,琢磨一下,橫心便道,“王妃,你別生氣,奴才告訴你,爺是去了……”

    他話音未落,月毓突地抬頭,猛扯一下他的袖子,搖頭。

    鄭二寶一噎,苦著臉瞪她一眼。

    月毓慢慢收回了手,似是不再干涉。可他們之間的小動作,徹底地刺激到了夏初七。她不是一個溫柔賢淑的女子,但自恃也不是囂張跋扈的人,尤其對待趙樽身邊的人,更是好得不像話。

    如此行為,竟成了悍婦?

    吐出一口濁氣,她什麼都不想再聽了。

    “二公寶寶,什麼也不必說了。”她冷冷看著鄭二寶,“我看明白了,他的行蹤,你們都知道,就我一人蒙在鼓里是吧?好樣儿的,轉告你家爺,便說姑娘不奉陪了。此處不留爺,只有留爺處。”

    說罷她轉身揚長而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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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初七之火

    懷揣著滿肚子的怒火,夏初七衝入正午的陽光。

    找不到趙樽,她心里有些失落,鄭二寶的“兩面三刀”,她明知有自己臆淫的成分在內,還是為添了堵,被月毓裝腔傷勢的虐了一回,她有苦難言,也很憤怒。但這所有情緒都不如她連自己男人去了哪里都不知來得失落。

    但她早過了為賦新詞强說愁的年紀,也沒有苦情劇女主的柔弱心腸,可以動不動就想出“山路十八彎”來。

    愛情是啥樣儿她不知道,因為她强大的腦路回從來沒有給過她半點關于愛情應有的模式。可與趙樽生生死死一路走來,百般滋味都嘗過了,她相信情濃時的相許並非作假。但女人的憂傷和虐點,跟男人不同,或者說是南轅北轍的兩個概念。這沒有辦法,因為男人與女人天生就不屬于同一個物種。思維、想法、觀念,通通都不同,女人覺得天大的事,在男人看來,根本不值一提。古今中外多少悲劇的產生,都源于男女間天性的認知差距。更何況她與趙樽,還隔著跨越時空的觀念之別?

    所以,哪怕心髒碎成了一瓣一瓣的,她仍然堅信,趙十九愛她。

    “阿彌陀佛!”

    用佛號做開場白的人,晉軍大營中只有一個。

    她不冷不熱的抬頭,果然看見道常。

    今儿大和尚好像捯飭過一番,衣裳整潔,鞋履如新,紅光滿面,看上去寶相庄重。

    “大師沒有午睡啊?我爹呢?”

    夏初七到這邊來原就是想找她老爹的,隨意地招呼著,便想往夏廷贛的屋子去。

    可道常臉色卻有些古怪,“女施主,你父親不在屋里。”

    看他的表情,夏初七心生詭異,“哪去了?”

    道常垂首,目光閃爍,像是不便言明,“辦理軍中要務,暫時回不來。”

    夏初七明白了,這也是不能說的秘密。

    呵呵一聲,她道,“行,那我先走了,告辭。”

    她要轉身,道常卻喊住她,“施主,老衲正有事找你?”

    夏初七微微眯眼,靜靜看他,等待下文。

    道常知曉她的為人,向來直來直去,也不再繞彎,“女施主,可否入屋詳談?”

    夏初七笑了笑,眉梢挑高,“孤男寡女的,恐怕不便。”

    道常是南晏有名的高僧,會這般與他說話的女人,除了夏初七,不做第二人選。道常被她噎住,一對濃密的長眉微微垂下,雙手合十,終于慢慢地走近她,“有一件事,老衲已在心中醞釀多日,一日沒有機會言明。今日正巧遇見,便告之施主也罷。那‘固若金湯局’的局眼在泉城,但決定風水局的因素卻不是泉城。”

    夏初七哼哼一聲,不回答,只著聽眾。

    她不冷不熱的態度,換了常人估計會說下不去。

    可道常哪是常人?淡淡抬眉看她一眼,他嚴肅著臉,繼續道:“老衲曾與女施主說過,你是三才貴格,鳳命之身,乃天定趙綿澤為后。你若與他結合,乃是乾坤正道。奈何一夕之間,星辰突變,紫微臨照,帝星有二……你越世而來,是你,又非你,壞了天道輪回,與晉王結合,更是悖世之舉,如今引天下干戈,更是難合天道……老衲曾奉勸你,放下情孽,方保平安,可你一意孤行……原本以晉王之才,劍指江山並非難事,但因有你,始終舉步維艱,這便是天之罰……女施主,恕老衲直言,你若繼續糾纏晉王,他縱破此局,恐也有性命之憂……也就是說,決定因素不在泉城,而在你。”

    “呵呵呵呵……”夏初七忍不住想笑。

    這道常和尚向來喜歡用玄之又玄的東西來唬弄人,她對他的話從來都持保留態度。

    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儿,敢情天機都讓這老儿參透完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是夏初七。她與趙樽交錯在時空,身份錯位,道常卻真的知曉。

    甚至于,連“轉世桃花”的讖言,他都知曉。

    心里一凜,她重新審視著老和尚的面孔,想著那些神神怪怪的東西,聲音微啞。

    “你剛才說的這些,都告訴他了?”

    道常面目慈祥,卻似有深意。點點頭,他道,“帝星之爭初啟,亂世已至。但自古分分合合,終將天下一統。晉王登基為帝,亦是大勢所趨。可但凡男子,如花美眷都是錦上添花之物,何況帝王?你如今連一個丫頭都容不下,這番心性,將來如何母儀天下?又如何容得下那三宮六院?女施主,你恐有不知,江山之固,非帝王一人之功。若是帝宮風雨飄搖,互相傾軋,豈非又要干戈再起,令朝野不平?若是那般,何來繁華盛世,何來晉王的帝業宏圖?”

    大男子主義思想,讓夏初七痛恨,可她不得不承認,時下的人,與她的觀念是不一樣的。即便寵她如趙樽,骨子里也是一樣。他們受到文化、傳統、觀念所制約的東西,永不是她能理解的。比如泉城耿三友的洪泰帝畫像,若是依了夏初七的意思,不要說他掛洪泰爺的畫像,便是掛玉皇大帝的畫像,她也照打不誤。

    但趙樽不會,這便是鴻溝。一道隔了時空的鴻溝,無法跨越。

    念及此,夏初七抿了抿唇,“大師真是抬舉我,好像我一女子,竟能翻轉乾坤似的。”

    道常沒有馬上回答,他雙手合十,面對面看著這個心細如發卻俏皮伶俐的女子,遺憾地嘆了一聲。

    “若非天命如此,你確屬晉王良配。可世事兩難全,女施主自行考慮吧。放眼南晏有万里江山,幅員遼闊,城池千座,國力昌隆,可是,以晉王之才,絕非僅南晏一隅並可滿足。他是能征霸天下的大丈夫,豈可為了一個婦人,斷送了……”

    “大師!”夏初七打斷他,面上帶笑,“說這些何益?我又不懂。我只想問,他什麼態度?”

    道常沉默片刻,臉上難得的有了笑意,“依你猜測,他應是什麼態度?”

    夏初七彎唇,淺笑,“不知。我想聽大師說。”

    道常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他應了我。走一步,看一步。”

    走一步,看一步?夏初七想著趙樽說那話時的表情,面上略略僵硬。

    道常捋了一把胡子,觀察著她的面色,規勸道:“人之立世,講究順應天道。你與晉王,情深,卻無緣,天數如此,强求無異。老衲曾為晉王批過八字,他的姻緣……在京師。不論是你,還是月毓,與他而言也不過過眼云煙,你即便束他也無用,他終將……”

    “得得得。”夏初七沒耐心聽他瞎咧咧,只嘲弄一笑,“大師想說,東方阿木爾?”

    道常點頭嘆道,“他二人原是天作之合,也因星辰之變,錯過姻緣……”

    說到此,他突地念了句“阿彌陀佛”,把話題轉開,“不瞞女施主,晉王此番離營前往濱州,亦是為了接從渤海坐船而至的東方姑娘……”

    沒有情緒地“嗯”一聲,夏初七目光微涼,也不知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笑著看他。

    “大師,等你來日得道升天了,最好去做月老,免得浪費了天分。”

    這似笑非笑的詛咒,噎得道常面色微白,出不得聲。

    夏初七卻笑了,“大師啊,以你之言,就好像趙樽當初娶了阿木爾,就能天下太平了一樣。好像他遇到的所有困難,都是因為我這個狐狸精一樣。呵呵,你們這些男人啦,都喜歡把自己的無能推到女人的頭上。夏亡了怪妹喜,商亡了怪妲己,西周被滅了怪褒姒,吳亡了怪西施,唐朝衰了怪楊玉杯,明朝亡了怪陳圓圓……男儿即强,可不扛了天下?男儿即强,何不自己生儿育女,要女人做甚。可笑!”

    道常看她臉上奚落,竟是久久無語。

    夏初七目光一轉,看著他再次諷刺,“尤其告訴我這些事儿,是一個和尚,更是笑上加笑。”

    道常愣了愣,胡子微微一抖,“女施主,不必介懷,老衲此番也是為了晉王著想。當然,正如當初的星辰異相,若來日晉王稱帝,以帝氣影響天道,也並非不可能。老衲今日之言,只是想說,你需戒驕戒躁,切勿容不得他婦,讓晉王為難……”

    容不得他婦?如今大家都是這麼想她的麼?

    既然都這樣想,讓就讓他們想吧,她就這尿性。

    夏初七收斂住臉上客套的笑容,輕聲道:“大和尚,我眼累,心累,最討厭說教,告辭。”

    看著她甩手離去,道常怔怔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直到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發現手心一片汗濕。閉了閉眼,他鎮定片刻,轉身回了自家的屋子,將一直捏在手上的信紙投入了火爐里,任由它化為灰燼……

    看著燃燒的火光,他片刻失神。

    好一會儿,他雙手合十,垂著頭顱輕聲道:“佛祖當饒恕弟子,弟子之為,也是為了正天道,順正道……”

    ~

    夏初七去了醫務營,在小二和小六審視的目光追隨下,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完,該交代的東西都交代清楚了,方才大步出營,沒有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回屋坐在床榻上,夏初七安靜下來,左思右想。

    趙樽去接阿木爾了?這種可能性,到底有多少?

    換以前,她打死都不會信。而現在,竟可笑地產生了懷疑。

    一種無可奈何的挫敗感,讓她覺得日子極度難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不好受的時候,便會想念親人……

    可她的親人,好像只剩下寶音了。

    回想與趙樽初上北平那些日子,沒有戰事之前的輕松與自在,她近乎瘋狂的痛恨起了戰爭。

    緊緊抱著腦袋,她呻吟一聲,滾倒在床上。這些原本就不是她要的啊。

    她想輕松,想自由,想與趙樽雙宿雙飛,想他們的世界里,只有他們自己。

    可到底是為什麼,他們被迫走上了這條路?

    想起自己以前一遍一遍對趙樽說“想做皇后”的無奈,一時間,她竟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她把趙樽逼上造反這條路的。

    也許,道常是對的,趙樽也沒錯,她自己更沒錯。

    錯只錯在時空不對,身份也不對。

    也罷,這世上沒有割舍不了的人,也沒有割舍了可以不痛的心。不都說麼,一個人一輩子總會有一次無理取鬧的任性,做一次想走就走的決定。她性子剛烈,原就我行我素慣了,這些年為了趙樽,她梳剪了自己的羽毛,拔掉了身上的尖刺,到頭來,還是無可避免的成了紅顏禍水。

    既然沒有任性過,何不任性一回?

    她要回北平,她想她的女儿……强烈的願望支配著她,手腳已經無意識的行動起來。

    等她同意了自己的想法時,衣服和細軟已經收拾妥當了,裝在一個隨身的箱籠里。

    滿滿當當的一箱東西,看上去挺多。可說到底,她也只剩下這些家當了。

    不管這些年里與趙樽如何笑鬧,她的銀子,真正攥在手里的並不多。

    多少年了?快七年了,她又誆又詐,竟會窮得叮當響。

    七年了,她跟了趙樽快七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

    他們的七年之癢,看來也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涼笑著沉吟片刻,她找出紙筆,坐在床邊,想給趙樽留些什麼。

    可寫著,畫著,紙上出現的竟是一個標志——紅刺特戰隊的隊標。

    看著這久違的圖案,一種恍如隔世般的窒息感,讓她有些找不准自己是誰。

    是夏楚?還是夏初七?是趙樽的女人?還是紅刺特戰兵的軍醫?

    一種沒有歸屬的漂泊感,讓她眼圈一紅,為免淚水滑下,他抬頭偏向窗外。

    外面暖烘烘的陽光里,朝她走來的,分明是一個穿著整齊的軍裝,剪著利索的短發,面帶微笑的年輕女軍醫。

    那個是她嗎?默默收回目光,她撕掉畫了隊標的紙,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寫來。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場景

    ……就是遇見你

    ……在人海茫茫中靜靜凝望著你

    ……陌生又熟悉

    ……盡管呼吸著同一天空的氣息

    ……卻無法擁抱到你

    ……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

    ……但願認得你眼睛

    ……千年之后的你會在哪里

    ……身邊有怎樣風景

    ……我們的故事並不算美麗

    ……卻如此難以忘記

    這首歌叫《星月神話》,是她前世唯一看過的一個穿越劇的片尾曲。那個故事的劇情她已經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只剩下這首歌。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同是穿越的緣故,她要寫字的時候,冒入腦子里的便是這首歌的旋律。寫完,她長長吐一口氣,把紙壓在硯台下面,探手入懷,摸出從未離身的桃木鏡,又抬起左手,看了看碗上的“鎖愛”,嘆息一聲,終是提著箱籠出了屋子。

    冬日的陽光不烈,卻讓她下意識眯了眯眸。

    回頭看一眼她住的地方,瞳孔縮了縮,突地產生了距離感。

    頓了片刻,她大步去了馬廄,光明正大地打馬出營。

    趙樽不在,這個營中,無人敢阻擋她。

    但她的動靜鬧得太大,還是驚動了許多人。鄭二寶痛哭流涕地追了出來,邊跑邊跪,邊跪邊磕頭,月毓也跟著他慌亂的跑,淚珠子揮灑了一地,小二和小六更是誇張,大喊大叫著跟著她的馬屁股追,吃了一嘴的灰塵。除此,還有無數的晉軍將士,他們都在喊她,追她……

    可看著這樣的場景,夏初七覺得更加可笑。

    她多像一個任性的,不識大体的無知妒婦?為了與男人賭氣,便要離家出走。

    可是,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陽光中靜靜看她的道常。

    她知道,她不是在賭氣。

    晴嵐驚叫著,跨上馬,飛奔過來。

    這麼久不見面,她做了陳景的夫人,生了孩子,穿著繁復的華裳,身手還是那麼矯健。

    “姐姐……”晴嵐馬术很好,不一會儿已經靠近了夏初七,她吶喊著,聲音破碎,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小臉潮紅而惶惑,“我的姑奶奶啊……你拿著行李要去哪儿?你等著我,我跟著你去。”

    到底還是有人真心為她的。

    到底晴嵐還是不像鄭二寶,養不熟的白眼狼。

    這般想著,她好受了一些。

    可轉念她又想,晴嵐跟上來,有几分是因為趙樽的命令?

    說到底,她名義是上她的義妹,可也是趙樽的丫頭……她與鄭二寶一樣,當她與趙樽衝突時,會幫誰?她后面這些高聲喊叫的人里面,可有一個會在當著趙樽的面,站在她那邊?可有一個會不管她做什麼,為人如何,就像真正的朋友那般,始終站在她的身邊?

    目光漸漸模糊,她突然覺得孤獨。

    明明身邊有無數的人,卻覺得世界只有自己一個。

    她的世界太安靜了。聽不見,沒有半絲聲音……其實她已經孤獨了很久。

    因為有趙十九,她刻意的騙了自己,掩飾著那種孤獨。

    如今是裝不下去了麼?

    馬鞭一揚,“啪”地甩在馬背上,她冷笑一聲,抽出桃木鏡,看著跟在身邊的晴嵐。

    “親愛的,我數三聲,你再不停馬,我便讓你看看鮮血是什麼顏色……”

    晴嵐一愣,“姐姐……你這是何苦?不管什麼事,等爺回來再說,行不行?”

    “不行!”

    “姐——!”

    “別叫姐了,叫天王老子都沒用。”

    她近來與趙樽鬧別扭的事儿,晉軍上下無人不知,晴嵐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過,她從來沒有想到,他們會鬧到這樣的地步。

    看著夏初七絕決的眼,看著她手上鋒利的刀尖,就要划破白皙的肌膚,晴嵐嚇住了。

    “馭”一聲,她勒住馬儿,留在陽光里,看著夏初七絕塵而去。

    “姐姐……你到底怎麼了?!”

    “王妃……王妃啊……奴才錯了啊……奴才錯了,不該瞞你……”

    “王妃……王妃……”

    背后鋪天蓋地的吶喊聲,夏初七一個字也聽不見。

    她的天地,空曠,冰冷,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她的腦子,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一個人馳奔在這片天地,看著沒有融化的微雪,看山巒河流,江山如畫,她知道從此她沒有了錦衣玉食,沒有了王妃之尊,更沒有了那個男人無微不至的關懷,他的江山他的城他的女人他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但她屬于自己,不必再為別人去操心,去難過,不管做什麼事,也不用再顧及任何人的心情。

    她只是她,一抹來自異世的靈魂。

    她終究也只是她,獨自一人。

    ~

    天高路遠,歲月本長。

    在十日以前,在夏廷贛的催促下,趙樽當夜便帶了十來名侍衛從滄州出發,到達臨邑。

    在他到達時,蘭子安已經等候了一天一夜。

    若沒有夏廷贛,趙樽與蘭子安兩個人,估計除了在戰場上,永遠也不會說上一句話。而蘭子安的“復國夢”,也不會就此斷送。

    可事情到底發生了逆轉,在夏廷贛撮合下,飽讀詩書的蘭秀才,自是懂得“順應天道”的道理。更何況,夏廷贛于他有恩,當年他卻沒有善待他的女儿,也有愧疚。動之以情,曉之以利,蘭子安動搖了。更何況,夏廷贛只讓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晉軍繞過聊城而已。

    趙樽也許諾,事成之后,將肖同方當年稱帝的地方,划為蘭子安封地,許他異姓王之尊。

    如此厚待,趙樽有十足的誠意。

    蘭子安跟著趙綿澤,守國之將,兵部尚書已是極大,復國之路太漫長,更不現實,能做一個異姓藩王已是他目前最好的出路。更何況,他又如何不懂,以晉軍的攻城能力,趙樽如果要攻打聊城,並非不可破。趙樽如今肯坐下來談,一來也是因為夏廷贛,二來他只是想要減少晉軍傷亡而已。

    經了一天一夜的商談,蘭子安同意考慮,並在三日后給他結果。

    這一次來臨邑,收獲很大,趙樽很清楚,蘭子安考不考慮,從此也再無退路。

    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收獲得多,失去更多。

    時光的腳步,無人能夠留住。該走的人會走,該傳到的消息,也終究會傳到。

    夏初七縱馬離營的消息,傳到趙樽的耳朵時,已是五日后的下午。

    夕陽正收住它在天邊的最后一抹霞光,趙樽等人拖著疲憊的歇腳,正歇在路邊一個荒掉的破舊涼棚里。

    趙樽正眺望著遠方,琢磨著行程,丁一便瘋狂的策馬而來。

    “殿下,不好了。殿下……出大事了。”

    趙樽一凜,下意識起身,“何事這般慌亂?”

    丁一翻身下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王妃她……走了。”

    趙樽腳下一晃,面色突變。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聽完丁一的講述,他也想不通,阿七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一次,他和夏廷贛來臨邑,一路輕車簡從,行蹤隱秘,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他身邊的人,除了道常之外,也無人知曉他去會見蘭子安。離開滄州那一晚,子時已過,他沒有吵醒夏初七,只修書一封,交給道常,請他代為轉達。

    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就算與他賭氣,就算與他鬧別扭,就算真的生氣了,也該等他回去的。

    七年的夫妻,他以為經過了這麼多風雨,他與她之間,就算不必明言,也能明白彼此心意。

    他以為常掛嘴里的東西,不牢靠,能心有靈犀的,才是亙古。

    然而他忽略了,他的阿七到底只是一個女人。女人這種生物,天生便小性。不管她有沒有智慧,有沒有頭腦,都不可避免會胡思亂想,都不可避免在男女之事有剎那的短路,也會鑽入牛角尖里與自己過不去。更何況,他又怎會想到……那老和尚根本沒有把信交給她?

    再且,婦人之心,他身為男子,又如何能懂?

    他是男人,不僅僅是夏初七的男人,還在晉軍的領袖。無數人都把腦袋拎在手上眼巴巴的看著他,等著他的決斷。那些夏初七看重和在乎的東西,例如月毓之事,在趙樽的大局面前,在山河皇圖面前,在動輒死傷數万人的戰爭面前,簡直微不足道,他根本就沒有往心里去,甚至想都不會想到,為是因為這樣一件小事,她便離營出走。

    丁一看著他鐵青著臉,沉默不語,脊背都涼了。

    “殿下,如今可怎麼辦?這兵荒馬亂的……王妃的耳朵又聽不見。”

    想到阿七失聰的耳朵,趙樽心如刀絞,一拳打在扎棚子的木樁上。

    看著鮮血流下來,他的手,終究頹然放下。

    回頭,他冷冷掃向眾人,“找,給我找。找到她為止。”

    丁一擔心的眼,迎上他憤怒的面孔,趕緊心驚肉跳的別了開去。

    “是,屬下遵命。”

    丁一騎馬要去,背后卻傳來趙樽的吼聲。

    “差人去北平府,她……可能會去找寶音。”

    那一天,趙樽發了很大的脾氣,但從頭到尾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所有人都不敢多看他一眼,除了緊緊跟隨在他身側的丙一,也沒有人看見,向來高高在上,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掉半滴眼淚的趙樽,眼圈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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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漫漫漫!慢慢慢!

    長夜過去,輕風如銼。

    太陽縮回了云層,烏沉沉的天像是要下雨了,陰沉,低壓。

    天儿已經大亮了。晉軍營地的將士們在得知趙樽就要回營時,緊張的心情比天更壓抑。

    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晉王妃賭氣離開了,偷偷尾隨她的几名侍衛,還沒到青縣就被她甩掉了。

    灰溜溜地回到營里,大家都在等待晉王的雷霆震怒。

    可趙樽冷著臉回營,什麼也沒有說,便屏退了跪得密密麻麻的人,單單只留下了鄭二寶與月毓。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看著趙樽端坐椅上的冷峻身姿,鄭二寶跪在地上,肩膀顫抖著,一陣痛哭。

    他是了解他家主子爺的,他回來了,似乎與往常並無不同。可他的眼睛里分明是少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

    至于到底是什麼,鄭二寶只是一個奴才,他也鬧不明白。

    拿袖子抹著眼淚,他痛哭道,“爺,都是奴才不好。嗚,那日王妃來找您,問您去了哪里,奴才不敢說……道常大師吩咐過奴才,您去濱州的事,誰也不許說……嗚,即便大師不吩咐,奴才也不敢向王妃透露的……后來王妃果然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奴才從來沒見過她那樣對奴才說話……奴才嚇住了,想告訴她,又被月毓拉住……嗚,奴才錯了,是奴才錯了……”

    絮絮叨叨的話,鄭二寶說得零碎,卻也清楚。

    可趙樽靜坐不語,不知在想什麼。

    鄭二寶慟哭到這里,冷不丁又哭喪著臉抬頭。

    “可奴才到底錯在哪里,奴才也不懂。嗚,下回遇到這種事……爺啊,奴才是說好呢還是不說好呢。”

    趙樽看了鄭二寶一眼,微微眯眸,把臉轉向月毓,“你可有話說?”

    “嗚……啊啊……”月毓跪在地上,根本就說不出話,又急又苦,無助的淚在眼圈里打轉。

    看趙樽冷冷的眼里閃過的肅殺光芒,鄭二寶微微一愣,以為他要把遷怒月毓,一咬牙,抬手一耳光扇在臉上。

    “爺,不關她的事,都是奴才……奴才該死。”

    打完了,他咧了咧臉,可見趙樽只是看著,沒有阻止的意思,他不得不狠下心來,繼續掌嘴。

    左一個巴掌,右一個巴掌,在臉上“啪啪”作響,他嘴里也不停為月毓開脫。

    “爺,奴才該死,奴才,奴才也不曉得說什麼,總歸……奴才該死。”

    鄭二寶臉上的皮膚曾經夏初七形容為白饅頭,可見其白皙嫩滑,這麼一頓嘴巴打下去,很快便浮起了紅紅的手指印,兩邊臉都浮腫起來。

    “嗚啊……”月毓看著他,拼命搖著頭,想向趙樽求饒。

    可哀哀的哭了几聲,看趙樽仍沒有動靜,她也開始掌嘴。

    屋子里一直“啪啪”不停,兩個人你一個,我一個,聽得屋外頭的丙一等人,頭皮都麻了,生怕一會儿晉王的怒火會燒到他們這邊儿來。可今儿的趙樽很不對勁儿,他沒有阻止,只是靜靜的看著,約摸掌摳了几十下,他方才慢慢起身。

    “鄭二寶!”

    聽他終于喊了自己,鄭二寶“哎喲”一聲,趕緊停住手。

    “爺……奴才挨几個巴掌沒事的……”

    趙樽冷冷剜他,赤紅的眸中寫著“自作多情”几個字,卻道,“你覺得月毓如何?”

    這沒頭沒腦的話很是讓人費解。

    月毓紅腫的臉微微一怔,鄭二寶也愕住了。

    當年皇城里發生的事儿,夏初七除了告之晴嵐與甲一,其余人都不太知情,包括鄭二寶。

    一知半解的二寶公公,雖然知曉月毓與夏初七的矛盾,但按他簡單的腦子來思考,也無非是兩個女人搶一個男人的戲碼。從同為男人的角度考慮,他始終覺得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儿,一來他覺得依他家主子爺的身份,有几個婦人或者無數個婦人都是正理。二來他與月毓多年交情,當初在皇城雖然有些不痛快,但到底事情過去几年了,月毓又遭此橫禍,沒有了舌頭,也怪可憐的,完全不會再與王妃爭寵,只是讓她伺候他家主子爺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儿,也根本就沒有想到,會鬧出那麼大的事端來。

    多少年交情,他怕趙樽真對月毓做什麼,便想要一力承擔。

    愕了一下,他磕頭道,“爺,你饒了月毓姑娘吧,她挺好的人啊,對你也是忠心耿耿,您饒了她吧。”

    他一個頭一個頭的磕下去,卻怎麼也沒有想到,趙樽卻突然笑了。

    只是這笑,很冷,很冷。

    “鄭二寶,你跟了我這麼多年,腦子雖不太好使,卻忠心一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把他又褒又貶的說了一通,趙樽話鋒一轉,目光像淬了一層涼氣,突然從他的身上轉到月毓的臉上,沉聲道,“從今儿起,便把月毓賞給你,去你房里伺候吧。”

    一句話石破天驚,震得鄭二寶與月毓久久無法回神。

    靜寂中,鄭二寶聽見了自己狂熱的心跳聲。

    “爺,您,您沒開玩笑吧?月毓是打小伺候您的,奴才是奴才,您才是主子……”

    趙樽像是聽得煩了,猛一回頭盯著他,“你也知道我是主子?”

    鄭二寶一噎,脊背僵硬著,拼命咽唾沫,卻說不出話來了。

    他明白了,讓月毓伺候他這個奴才,那不僅說明她是奴才的奴才,還在于……月毓成了他的女人。

    可他一個太監要女人何用,他若是同意了,豈不是誤了好端端的姑娘麼?

    鄭二寶沒有過女人,雖然是太監,但也想過女人,卻壓根儿沒想過可以擁有月毓這樣漂亮的女人。

    在經過一番短暫的糾結之后,他終是“咚咚”磕頭在地。

    “主子,奴才閹人一個,實在受不得主子這番疼愛……”

    “受不得?”趙樽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伏在地上兩個人,“讓她跟了你,或讓她死,你選一個。”

    說罷他轉頭離去,一個字也不再多了。

    “主子……”鄭二寶跪行了几步,看著離去的趙樽,終是無奈一嘆。

    轉過頭,他看向月毓,“月毓你不必難受,等王妃回來了,爺的氣也消了,他會收回成命的……”

    他安慰著月毓,可這句話連他都不相信,月毓又如何會信?

    沒有人比他們兩個更了解趙樽的為人,他出口的話,再難改變。

    月毓看著趙樽過后被風掠起的簾子在無風而動,緊緊咬著下唇,欲哭無淚。

    “月毓姑娘,你甭傷心了……”鄭二寶癟著嘴巴,似乎也要哭了。

    喉嚨里“咕噥”了一聲,月毓凄涼一笑,從門邊收回視線,慢慢看向鄭二寶,淚珠子大串大串地滾落。

    她知道,在趙樽的心里,愛的,不愛的,從來都分辨得清清楚楚,沒有過半點模糊的界限。

    ~

    晉軍營里的冷寂,顯得滄州城更為熱鬧。

    趙樽領了几名侍衛從喧鬧的街道打馬走過,一直奔至滄州有名的水月廟外才停下。

    歷朝歷代,不管戰爭如何猛烈,廟中中的香火似乎都不曾斷絕。

    當然,趙樽來水月寺不是為了求神拜佛,助他早日找到夏初七。他是來尋道常的。

    在他回營之前,道常便搬到了水月寺居住。

    縱觀南晏的僧侶,道常當數第一。他不僅有洪泰爺親封的僧職在身,屬實也才華橫溢,精通兵儒,與趙樽之間,不僅是忘年之交,他也一直被趙樽視為良師益友,頗受趙樽的敬重與愛戴。當然,在趙樽過往的經歷中,道常對他的幫助也不可謂不大。

    這個和尚,他有才有德,卻不像世外高人那般掩名埋姓,寄情于山水之間,卻冒著天下大不韙,參與到了國事之中。然而,他不圖名不圖利,似乎也不想名傳千古,也不要趙樽給予他的任何官職與利益,更沒有還俗的意願。

    也是這個和尚,一出巧計,就騙退了夏初七。

    廟宇有些破舊,似是許多年都沒有修繕過了,剛入了大殿便能嗅到一股子酸腐的味道。

    寺內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小沙彌看見趙樽過來時,低頭合十,恭順地將他引入后面的禪院。

    可道道並沒有在屋子里修禪,而是盤腿坐在院子里的芭蕉樹旁。面前放了一個楠木棋盤,棋盒中的黑白子都還沒有動,他雙手合十,寶相庄重,口中喃喃有詞,像是在念著經文,聽到趙樽的腳步聲,他也沒有抬頭,沒有睜眼,更沒有半分意外,只低低地“阿彌陀佛”。

    “你來了。”

    趙樽腳下黑色的皂靴,停在他身前三尺處。

    “大師,你不是拎不清的人。”

    他的聲音不冷不熱,讓人辯不清情緒。

    道常重重一嘆,“老衲就知道你會來興師問罪。”

    說到此,他突地抬頭,兩只懸垂的眼袋邊上,滿是瘀青紅腫,眼睛里也充血似的,紅通通一片,像是被人給狠狠揍過一頓。但他面色平靜,似是並不在意,只淡淡道,“夏公前腳才走,殿下后腳便來了,阿彌陀佛。老衲已經准備好了。”

    他指了指臉,又指著面前的棋盤,那意思是,要打還是要“殺”,隨便他了。

    趙樽雙目緩淺淺一眯。

    看來得知女儿不見之后,他的老泰山比他速度還要快,干得干淨利索的跑來,直接把道常打了一頓。

    沉吟一瞬,他沒有坐下來,只盯著道常,“本王事忙,不想博弈,只問緣由。”

    道常端直的身軀一動不動,只靜靜看著他。

    “老衲若說為你,也為她,為天下蒼生計,你可信?”

    趙樽眼波微微一動,“此事你已說過。我也告訴過你,我會處理,你不該擅自做主。”

    道常看著趙樽鐵青的臉上,隱隱摻雜的殺氣,閉上了雙眼。

    面前這個男人,不再是當年他在晉王府里見到的那個清冷少年,也不再那麼容易說服了。

    低喊了一句佛號,他嘆息一聲,“因果因果,有因有果,老衲也是料中了今日,所以早早搬了出來。但躲不過的,終是躲不過,正如你與七小姐之間的孽緣,總歸會有一劫。七小姐悖世之人,只會誤你前程,毀你大業。總有一日,你會明白老衲今日的苦心……阿彌陀佛,殿下若是意難平,動手吧。”

    他低垂著頭,紋絲不動。

    趙樽靜靜立在原地,看著他的禿頂與袈裟。

    “你警醒她,卻不該激走她,更不該扣押我的書信。那不僅是書信,也是我對大師的信任。”

    道常緩緩睜眼,面帶微笑,“老衲若不那般說,她又如何肯離開你?”

    趙樽喉結微微滑動著,腦中想到阿七聽到那些話的心情,胸口猛地一扯——那是痛,沒由來的痛。

    道常看著他突然變白的臉色,又是苦嘆,“殿下你且抬頭。”說罷,他也望向天空。

    正月微風正盛,他們的頭頂上盤旋著几只風箏,也不曉得是哪里來的頑童在放,隔著寺廟的圍牆,遠遠傳來嬉戲的笑聲,那些風箏在他們的手上,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可也不知怎的,在風的吹拂下,几只風箏突地纏繞在了一起。頑童們在牆外驚叫,無奈的叫喚,可不論他們怎麼扯,風箏也沒有法子在空中分開……

    “阿彌陀佛!殿下,可看明白了?風箏纏在一起了,若不想剪線任它飛去,又不舍得扯它落地,讓它們分開,如何再上天空,飛得更遠?”

    趙樽收回視線,莫名的笑了。

    冷笑聲里,有著他一輩子都不曾有過的悲憤。

    “大師,我很小便會玩風箏了。可我的想法不同,便是始終纏在一起,一起死去,我也不想讓它落下來,再重新再飛。落地再扯開的風箏,難保不會受到損壞,無法縫補……”頓了一下,他視線微微一厲,直視著道常,“正如你所為的天道,正道、江山、社稷……每個人都認為我應當在乎,都認為男儿立世,當以兼濟天下,澤被蒼生為榮光。可大師你可曾想過,若是沒了她,我縱是稱霸天下,擁有風光万里,又與何人共賞?”

    不留情面地轉身,他慢慢走出了道常的視線。

    阿七已經走了,現在與道常說什麼都無濟于事。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到她,問問她到底為什麼這般狠心。

    更多的,他是擔心她,耳朵失聰,行事不便,她會去哪里,會發生什麼事?趙樽不敢想,半分都不敢多想。

    他害怕多想一下,會失態,會失控,會不管不顧。而那樣的他,不是阿七要的男人。

    一個人牽著馬在滄州城里沒有目標的逛了一日,趙樽在黃昏時分方才回營。

    營中將士見到他,紛紛低頭,誰都不敢去惹一頭處于憤怒邊緣的獅子,人人都在猜測他到底要壓抑到何時才會徹底爆發。可他們似乎都猜錯了趙樽,他沒有爆發,更沒有憤怒,他一如往常,除了中途一個人策馬去了一趟滄州附近最高的馬騮山,對著遠山近巒,大聲喊“阿七”之外,他沒有做半點與身份不符的事。

    在山上,他喊了,一遍一遍的喊,沒有人回答。

    阿七聽不見,即便聽見,也不會回答。

    認識第七個年頭了,這是阿七第一次脫離他的視線。

    一種深深的無助感,扼得他咽喉梗塞。

    他想過,也許等他回營時,阿七會笑吟吟地過來接他,順便損他一句。

    “總算舍得回來了。”

    他甚至也希望她生氣或者惱恨地跑過來,讓他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然后破口大罵。

    “趙十九,你欠我這麼多銀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還得清?”

    他沒有告訴她,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還清欠她的錢。甚至于,他希望一輩子就這般欠著,這般牽扯不清。

    他喜歡欠著她,喜歡看她氣得眉頭倒豎的小樣子,喜歡看她呱呱亂叫著埋怨,喜歡看她為了算計他的銀子那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小心思,更喜歡她簡單純粹地窩在他的懷里,腦袋蹭來蹭去的喚他的名字,小女人心性十足。那個時候的阿七,是最有女人味的阿七,每每讓他心潮起伏,有一種身為男人的自豪感與責任感。他必須讓她幸福。

    可盼了,終究還是失望。她沒有在營里,也沒有在她的房間里,更不會像以前那般,死皮賴臉地纏著要跟他一起睡。

    她一定去了北平。趙樽這樣告訴自己,為了他們的女儿,她肯定會回去。只要她回去了,他就能找到她了。

    亂七八糟的思維交織著,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過的床沿上,看著仿佛被洗劫過的房間,也看到了壓在硯台下的那封信。

    這個世上,除了趙樽,估計誰都不能懂得夏初七寫這個的意思。

    可他是知道的,她來自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空間,一個他觸摸不到,也去不到的遙遠世界。

    “盡管呼吸著同一天空的氣息,卻無法擁抱到你。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願認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會在哪里,身邊有怎樣風景……”

    看到這里,他冰冷的視線,登時凝住,握紙的手微微顫抖。

    “阿七……你莫要對我失望……”

    即便真的失望,也再給一次機會,莫要去了那個地方。

    “我們說好的事,都還沒有做,你怎麼舍得走?”

    她說過的,等他為帝,要帶她去看江南的煙雨,微服私訪,像神仙般為那些苦難的百姓帶去突然的驚喜,讓他們感覺到遙在天邊的帝王就在面前,與眾生平等。她還說過,等他為帝,要帶她賞八月的桂花,她說她以前的軍營里,就有兩棵桂花樹,她曾把桂花收集起來風干,然后裝在枕頭里,晚上枕著睡,可以不再做噩夢。她說,在她那個時代,有一種桂花糕特別好吃。她說,待他為帝,一定要造噸位更大的寶船,不僅要發揚海軍,還要下南洋,去看美洲的靚女,看歐洲的猛男,她說,那里有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類,她讓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要用己德己能讓這個民族受世界人尊敬,再不會飽受侵略之苦。她還說,待他為帝,一定要征伐琉球,把那里的倭人趕到海里去,讓他們俯首稱臣,不會再有甲午海戰,不會再有鴉片戰爭……他不知道什麼是鴉片,她說便是罌粟提煉的,與他吃的那個茯百酒有關。她還說,她要研制一種新藥,徹底治愈他的頭風,並且把她研究的方子弄到藥廠去,成批量的生產,從此之后,各地都要建醫院,建學校,科舉制度也要改革,不要永遠的考八股文,培養出一群酸書生,只會紙上談兵,不懂發展國防。她還說,不僅要重視農耕,還要走工業改革之路,要佇立在世界民族之巔,才不會讓后世子孫受人欺負……

    她說過的許多話,都似天書,是趙樽沒有聽過的,甚至做夢都不會想到的。

    可是她都懂得,他的阿七懂得很多,並且能夠一件件說服他,告訴他到底有什麼好處。

    從來他都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的婦人,她滿滿的占據著他的心,從無半分縫隙。

    可是她走了,沒給他半點機會……

    趙樽靜靜的想著,對著那紙上的半繁体字,怔怔出神。

    是他太忽略她了吧?男人每日里總會有許多的大事要做。為這個而忙,為那個而忙,為整個天下而忙,卻在不經易間,就傷害了自己最親最在乎的那個人。他以為她會永遠在身邊的,從未想過會失去。他從沒有刻意去忽略近她,可擁有的太多,擁有了太多阿七的好,讓他忽略了兩個人的感情,哪怕有過七年沉澱,有過生死考驗,也需要去細心維護。這世上從無永恒不變的東西,更沒有不勞而獲的情感。

    一陣低低的腳步聲,驚醒了他的沉思。

    他抬頭,看到門口風流倜儻的元小公爺。

    一派云淡風輕的笑,元祐的手上拎了兩個酒壇。

    “這是那晚,我與表妹喝過的,你要不要來點?”

    雪上加霜,傷口灑鹽,干這種事儿,讓元祐特別愉快。

    趙樽目光微動,看他道,“你是來看笑話的?”

    元祐笑了起來,“何必說得這麼難聽?除了看笑話,我也有同病相憐的同情心。”

    趙樽啞然失笑。

    “哥們儿!痛了吧?痛得好。”拍拍他的肩膀,元祐坐在他的身邊,把一壇桃花酒塞他手里,“這是近日我總結出來的,只要喝醉了,便會看見你想看見的人,來,試試吧。”

    換了正常時候,趙樽會給他一記冷眼。可這個時候的趙樽,不是不正常麼?

    若是喝醉便能看見想看見的人。那麼,他喝。

    酒入喉嚨,夜漸漸深了,房中的火燭在忽閃忽閃,他卻毫無醉意。

    面前是元祐的臉,元祐的眼睛,元祐的嘴巴,元祐的鼻梁,沒有半分與夏初七相像。只有被他弄得凌亂的被褥和眼前熟悉的一切,依稀可以看出這是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趙樽皺了皺眉頭,看元祐笑吟吟地半醉著,斜倚在阿七的榻上,突地心里一堵,狠狠把他拉了起來,甩在一邊,彎腰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嚴肅的臉孔與動作,看得元祐一愣。

    “天祿,你做什麼?嘖,我躺一下怎麼了?”

    趙樽沒有抬頭,只道,“她不喜歡。”

    元祐心里一涼,歪頭走近,看著他的臉,冷不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天祿,這是几?”

    趙樽拍開他的手,剜過去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冷。

    “喝完了?趕緊滾蛋!”

    “哎喲媽!”元祐哆嗦一下,“你可嚇死我了,我說你的腦子……還好吧?”

    趙樽冷冷一哼,並不搭理他。可元祐看著他一本正經地收拾夏初七留下來的紙墨,藥瓶,還有那什麼面膜、蜜粉等亂七八糟的女人玩意儿,卻像看見了怪物似的,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他嘴里嘖嘖有聲,還是不肯相信自己看見的。受情傷誰沒有過啊?可受情傷受得他這麼鎮定,還鎮定得變了性子,像個娘們儿似的收拾屋子的男人,他愣是沒有見過。

    元祐好心地拔亮了燈芯,舉到他的面前。

    “天祿,你到底在干嘛?”

    趙樽半蹲在一個木制櫃子前,良久沒有動彈。

    元祐又拍他的肩膀,問,“喂,你中邪了,怎的又發愣了?”

    趙樽的身子一動,卻沒有起身,也沒有回答他。燈火把他的影子投映在牆上,拉長,再拉長,延伸到了牆角,像一抹靜止的畫,看得元祐心里發瘆,“天祿,你別嚇我啊!”

    怔愣了好一會儿,趙樽突地低垂下頭,“她不會回來了。”

    元祐一愣,放下燈燭,扶住他的肩膀。

    “怎麼了,你看見啥了,為啥這麼說?”

    趙樽看著地上,慢慢地撐著起身,嗓子似有哽咽,“她的錢都拿走了。”

    “……”元祐嘴角翹起,氣極想笑,“她要跑路,自然要拿錢啊……大驚小怪。”

    趙樽側眸看著他,冷冷地盯住,突然,他慢慢攤開了手心。

    他的手心里,有一把銅制的鑰匙。

    元祐蹙眉,“什麼玩意儿?”

    趙樽回答,“鑰匙。”

    果然被女人拋棄會拉低智商嗎?元祐無語地望著他,“我知道是鑰匙,我是說……做什麼的?”

    趙樽眼圈有些泛紅,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家當,都鎖在晉王府里,房契、地契、銀票……這把鑰匙一直都是阿七在保管的,她喜歡錢,很喜歡錢。她說錢可以給她安全感,女人不能沒有錢。若是有一天,沒了男人的時候,到底還有錢可以傍身……可是,她卻把鑰匙留下了。”

    這把鑰匙,那把鎖,對他們而言,很很深的淵源。

    因為這是從京師的晉王府帶到北平去的。從當年趙樽在陰山故去,夏初七回到京師從田富手里接過這把鑰匙,接管了晉王府的財產開始,它就一直在她的手里。她隨手攜帶,視若生命……甚至在他們同床共枕,耳鬢廝磨時,鑰匙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視線。

    使勁抱住頭,趙樽吸了一口氣,“她連財都不要了,還會要我嗎?”

    元祐聽著他的話,久久不能出聲儿。

    認識趙樽二十七年了,他就沒有見過他這般不自信的時候。

    堂堂晉王……也會怕人家不要他,說出去都得笑掉大牙。

    元祐同情的道,“天祿,為什麼看到你這般,我很想笑?”

    他語氣里滿帶戲謔,趙樽卻懶得與他磨牙。把鑰匙收入懷里,他指著門口。

    “你可以滾了!”

    他沒有抬頭,指著門,頭卻偏在另一側。

    元祐收斂住笑容,看著他,終究沒有轉過去看他的表情,拆穿他的脆弱。

    “離開之前,我只想問你一句話,這仗還打嗎?你答應過我的,還打嗎?”

    說到最后他有些激動,當年他要隨他北上,為他鞍前鞍馬后,趙樽曾許他一諾,“將他來日登頂廟堂之日,為元祐辦一件事”。元祐始終盼著他有朝一日揮師南下,直入京師。如今夏初七出事,突遭橫禍,元祐雖然擔心夏初七的安危,可也擔心趙樽就此放棄南下之途。他若是不打了,他如何渡得過那潺潺江山,如何入得了那重重帝宮,如何見得到他日思夜想的美嬌娘?

    風在靜靜吹。

    燈火下,趙樽的臉,半邊陰,半邊雨。

    許久,他聲音沙啞地說了一個字。

    “打。”

    元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靜靜出了屋子,体貼地為他關上了門,卻在門關上的那一瞬,默默回過頭,看見屋子里的男子,褪去了平素的高冷峻拔,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一般,頹然地坐了下來,緊緊捂著臉,躬下身子。

    “阿七,是我錯了麼?”

    一點一點放開握緊門框的手,元祐垂下頭。

    無聲的一笑,他望著天空蒼白的月色,大步走過營房,高聲唱響。

    君行千里直至峻嶺變平川

    惜別傷離臨行飲酒三兩三

    一兩祝你金銀滾滾來

    二兩祝你清閑樂開懷

    三兩祝你鴛鴦影成雙

    喝去三兩,還剩三

    祝你万山千水覓良緣

    喝去三兩,還剩三

    祝你今宵別夢越關山

    越關山,是家鄉,風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越關山,是家鄉,跋山涉水到金陵,惟願她平安……

    (注①:根據歌曲《性空山》改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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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8:35 |只看該作者
第333章 塵土烽煙路,愛在離別時

    南下的戰爭進行到這個時候,數十万人的命運系于趙樽一人之手,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想打與不想打的問題了。即便沒有他曾經對元祐許下的承諾,也非打不可。作為一名軍事掌權者,在軍事推進到這個地步時,已經無法回頭。

    他目前能想的,是如何控制傷亡,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的勝利,如何早一日拿下這万里江山,並以它為娉,光明正大地迎娶他的阿七,給她一個受天下人朝賀的大婚之禮。

    建章四年元月底,朝中有人秘奏趙綿澤,說蘭子安在臨邑私會趙樽,有通晉嫌棄。與此同時,趙綿澤潛在滄州的探子也傳遞了消息回京,把當日在雕花樓里,夏初七酒后吐出的“真言”稟報了上去。在此之前,趙綿澤對蘭子安也並非完全信任,如今兩樁事加到一起,帝王之心更是疑上加疑。

    然而趙綿澤並非昏君,如今兩軍陣前,講究“疑人不用”,也最豈臨陣換將。

    左右權衡后,誰也沒料到,趙綿澤卻把此事壓了下來,未有聲張。

    這與趙樽、夏初七、道常等人當初制定離間計時的猜測大相徑庭。

    趙綿澤為人,越發讓人思慮不透。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又一個消息傳入了京師,傳到了趙綿澤的耳朵里。消息稱,晉王妃與晉王徹底鬧掰,並在一怒之下,憤然離去,晉王找尋一月有余,至今仍無半點消息。

    這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趙綿澤大驚之余,除了為夏初七的安危擔憂之外,對蘭子安的信任也終于土崩瓦解。

    二月初,趙綿澤做了兩件大事。

    第一,私底下派人四處尋找夏楚的先遣。

    第二,他親手擬成了一份聖旨,八里百加急,傳入聊城。

    聖旨上,他並沒有對蘭子安有任何的指責,甚至于連半句懷疑與質問都沒有。只說如今晉逆在滄州一帶按兵不動,糧草空虛,后援無力,短時間內無法組織起太規模的攻擊,但朝臣懦弱,無可用之人,勒令蘭子安把手上兵馬交由耿三友,並馬上回京述職。

    回京會有什麼變數?蘭子安隱隱已有猜測。

    他知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趙綿澤好言安撫,只是哄他回京而已。

    在這之前,對于要不要讓晉軍過聊城,為趙樽做嫁衣,蘭子安其實也在猶豫。

    如今趙綿澤的一道聖旨,也成了壓死他理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並不知道趙樽與夏初七等人設下離間之計,只是想到趙綿澤,覺得冷汗遍身。若不是他事先找好了趙樽這條退路,趙綿澤給他背后一刀,他豈非兩面不是人?

    冥冥之中,就像蝴蝶效應一般,夏初七的離營自去,看上去只是她與趙樽兩個人的感情風波,但對整個政局的影響,卻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趙綿澤對蘭子安的不信任,讓蘭子安再無猶豫,也同時毀掉了南軍“固若金湯”的防線。

    當日,蘭子安一面給趙綿澤上書准備返京事宜,一面卻傳了密信給趙樽。

    信上,他只六個字,“君之行,可為。君之諾,切記。”

    收到蘭子安密信的當夜,晉軍數十万人馬從滄州入德州境內,驀峻跨河,經聊城以東的茬平縣,急行軍數十里地,夜襲東阿縣,不過半個小時便大敗南軍,取得勝利后,晉軍半步未停,一口氣未歇,繼續南下,從東平入汶上,在汶上痛擊守城南軍,次日輾轉曲阜、鄒城。因前方有南軍主力迎敵,這些城鎮只有小股南軍,遇到晉軍主力,基本都沒有回神,便被收拾得干干淨淨。

    晉軍一路南下,屢戰屢勝,勢如洪浪。

    由于蘭子安的故意放水和掩護,身在泉城的耿三友待反應過來時,晉軍大部分已南下甚遠。

    耿三友大驚失色,連夜于泉城發兵,南下追擊晉軍。

    而晉軍在皺城稍事休息,主力卻繼續推進徐州,不理會追兵。

    曙光就在前方,時間便是勝利,機會稍縱即逝。任何一個軍事將領,都懂得把握戰機。

    趙樽親自領兵,鐵騎踏著南軍還沒有睡醒的美夢,橫跨整個山東,如同決提江河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領了徐州等地。南晏的半壁山河,在晉軍馬蹄的嘶吼聲中,發出了緊張的顫抖。那山,那水,那河,也被殺紅了眼的晉軍戰士用鮮血洗成了暗紅的顏色。

    突如其來的變故,導致戰事逆轉。

    南晏朝臣對于蘭子安“滯溜聊城,不僅不返京,還對晉軍主力過境一無所知”上書譴責,要求建章帝給予他瀆職之罪的嚴懲。更有甚者,認為應當將他視同于謀逆大罪。

    可不等趙綿澤責難的聖旨傳到聊城,蘭子安便以“既要疑我,緣何用我?既已疑我,何不叛你?”為由,徹底斷絕與南晏朝廷的往來,當夜秘密整肅軍隊,大舉逮捕了南軍的死忠之士,便于次日宣告天下,率軍降晉。

    此舉,令天下嘩然。

    大晏王朝穩于磐石的基業,也似在暴風雨中搖搖欲墜。

    就在朝臣們遠在京師,為了蘭子安降晉一事爭論不休時,晉軍已輕騎過徐州,兵抵宿州。

    漫天的硝煙卷起層層烏云,震天的嘶吼染紅了河山万里。

    戰車、炮火、馬嘶、旌旗,晉軍鋪天蓋,絞殺一般直入南晏土地。

    鮮血在空中飛濺,不足三個月,晉軍已踏過半壁江山。

    在鋼刀、鐵蹄和炮火之下,對無數個民間家庭來說,將是永遠的生離死別。可對于掌權者來說,他們看不見鮮血與離別,只能看見一個又一個關于死亡與勝負的數據。通訊的落后是古代戰爭的弊病,等趙綿澤知悉晉軍已過宿州時,已是建章四年的五月初五。

    歷時四個多月的戰爭,晉軍勢如破竹。

    在他們的鐵蹄碾壓之下,南軍如同陷入了一場噩夢。

    但這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持續太久,不僅南軍乏了,晉軍也乏了。

    建章四年五月,晉軍駐扎在靈璧,十日未動,成了至滄州開戰以來,歷時最久的停頓。

    也因為這次停頓,讓一直在屁股后面吃著灰塵死死追擊的耿三友,也到達了靈璧。

    無數人都在猜測趙樽突然勒令駐扎靈犀的原因,並為此議論紛紛。因為他的行為太不合常理。如今晉軍攻勢大好,他一鼓作氣直入京師拉趙綿澤下馬自己稱帝才是王道,停下來與耿三友率領的主力相遇,又是在數月疲乏行軍的情況下,不是找死麼?

    機會是留給聰明人的,戰機就在面前,耿三友大喜,連夜往靈璧追來。

    滄州之后,晉軍面臨的一次最大規模戰役就在面前。

    可元祐、陳景、丙一等人心里的緊張感,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强烈。

    晉軍的鐵蹄看似無堅不摧,但他們卻知道……趙樽變了。

    在大戰面前,他似乎沒有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戰斗精神。而他倉促停留在靈璧的理由,說來也有些好笑——只因有人傳信稱,曾在靈璧看見過夏初七的身影。

    這難保不是敵人施的詭計,就為拖住晉軍的行軍步伐,讓耿三友追上來。

    任何一個有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但趙樽卻似乎信了。

    或者說,在歷時五個月的尋找之后,只要有一點關于她的消息,趙樽都不想放棄。

    隨著夏初七離去的日子,一日一日逝去,趙樽平靜的面容上,憔悴,陰沉,冷漠,形如羅剎。讓他身邊的人,無一個不小心翼翼。而以往的戰爭中,他拼著的一股子狠勁儿,也在她連續五個月的失聯后,渙散了。別人有所不知,但他身邊的几個人卻知道。他與趙綿澤決戰沙場的決心,來自夏初七。他想要拼盡一切奪取江山的勇氣,也來自夏初七。如今她都不在了,他要這一切,又有何用?

    “不要再强求他了,能從滄州撐到靈璧,他已經盡力了。”

    元祐嘴里咬著一根草,看著河岸上牽馬的男人,對著急上火的丙一說。

    “小公爺,可……這樣下去,怎生是好?”丙一無奈。

    “啥意思?”元祐橫眼瞥著他,“敢情你以為,除了他就沒人會打仗了是不?對付耿三友那小儿,小爺有的是法子。哼哼!別說是他,便是大牛那狗娘養的來了,小爺也照打不誤。”

    丙一,“……”

    元祐眯眼,“你覺得我在吹牛。”

    丙一低眉,“我可沒說。”

    元祐“扑”一聲,吐出嘴里的草,“那你去勸他吧,反正小爺口水都說干了,就差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來哄他了,還是沒用,懶怠理會了……你且告訴他,几十万人的腦袋都系在褲腰帶上,從北平跟著他打到這里,他如今要是撂挑子,自個吐口痰死算了。”

    瞥了趙樽一眼,元祐轉頭離去。

    丙一翻個白眼看著天,嘆了一口氣,祈禱自個儿永遠也不要喜歡上哪個女人。

    五月了,天漸漸熱了起來。這里靠近齊眉山,還算涼爽。河岸上的樹葉,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亮色,趙樽牽著大鳥一個人緩緩走著,一人一馬,看著悠閑,實則孤獨。正如元祐所說,他心里裝著万般煩事,卻不能不打仗。几十万人的性命不是儿戲,造反一途,要麼生,要麼死,別無選擇。不管是他,還是跟著他造反的人,都一樣。

    放開韁繩,他尋了塊綠地,由著大鳥吃草,自己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仰頭看天。

    今儿天氣好,天空湛藍高遠,白云悠悠。他的目光像是穿過了關山万里,看見了那個目光狡黠的姑娘。

    她騎著馬儿,揮鞭在喊,“趙十九,你怎麼可以這樣無恥?”

    她嘟著小嘴,揚著微笑,“趙十九,你長得太帥了。我喜歡你。”

    她眉眼彎彎,湊上撒嬌,“趙十九,你親親我啊,你親親我嘛。”

    “趙十九,你,真,賤!”

    “趙十九,我怎麼就遇上了你,你會一直對我好的,對不對?”

    “趙十九,即便整個天下都要你死,你還有我。”

    “趙十九,你還攆不攆我走了?嘻嘻,你就算攆,也攆不走我的。”

    “趙十九,我說過,死也要與你死在一處,做了鬼也要纏住你,你休想就這般逃開我。”

    “趙十九,我們下輩子,也一定會是愛人。”

    “趙十九……”

    “趙十九……”

    烈日的驕陽下,他仿入陷入了一個旖旎的夢里。天地間,一切都消失了。沒有戰爭,沒有硝煙,沒有傷神的爛攤子。只有她的阿七,一顰一笑,就像在他的眼前。她從馬上跳下來,張開雙臂,扑入他的懷里,緊緊擁抱住他,向他激烈的索吻,與他無聲無息的瘋狂……

    “嘶嘶……”

    這時,大鳥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不安地刨著蹄子,在提醒它的主人。

    趙樽托著額頭的手垂下,回頭看向背后的樹叢。

    “出來!”

    丙一抹了抹腦門上的冷汗,“爺,您火眼金睛,這都發現我了。”

    他嬉皮笑臉的討著巧,可趙樽卻面無表情,“有事?”

    丙一嘿嘿輕笑,看天,“今儿天氣甚好,殿下龍心大悅否?能不能賞小子說几句話?”

    自打趙樽從哈拉和林再一次入京,丙一便時常侍在他左右,為他署理著公事和私務。這些年,不論大事小事繁雜事,他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是一個能干的人,嘴巴也油滑。可這會子,他卻無力為趙樽分憂,只能賣萌裝傻拍馬屁了。

    他如此乖巧,趙樽果然賞了一句話,“可有王妃的消息了?”

    聽到這句話,丙一的頭就生痛,嗓子眼儿也發堵。

    這是趙樽問得最多的話。也不知怎的,這晉王遇到了晉王妃的事,就像變了個人,讓丙一極不適應,又不得不去適應。瞥著趙樽冷肅的面孔,他小媳婦儿似的吐了吐舌頭,笑得有些勉强,“殿下,也不曉得是哪個生儿子沒屁股的家伙造謠說王妃在靈璧。這兩日,屬下都把靈璧翻了一個顛儿,也沒找到人影儿。我看咱分明就是遇到了騙子。”

    趙樽眉心微蹙,沒有吭聲。

    丙一以為說服了他,為免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儿,他未雨綢繆,小意地勸。

    “殿下,再遇上這種騙子,咱可別再信了……”

    趙樽冷眸一抬,直視著他,“你不懂。有人騙我,也是好的。”

    “嗯”一聲,丙一確實不懂。他快瘋了,殿下這算什麼話?

    趙樽轉頭,靜靜望向天空,“有消息,强于沒消息。有人肯騙我,强于連騙子都沒了。”

    “……”看著他眉間緊皺出的紋路,丙一突地心酸,紅了眼眶,“殿下,您何苦折磨自個儿?這五個月,我們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也盡力了。”五個月來,晉軍探子遍布大江南北,甚至穿越了南軍嚴密的封鎖線,南下尋人。可是從漠北、到陰山、到北平、到京師,錦城……夏初七待過的地方與沒有待過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還與趙綿澤派出的人撞上過,卻沒有得到夏初七的消息。

    好端端的一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丙一想不通。咽了口唾沫,也只剩嘆息。

    “殿下,您也該放下了,還有那麼多大事等著您去做……”

    “大事?”趙樽冷眼一剜,“我的妻子不見了,不算大事?那你來教教本王,何謂大事?”

    他冷厲無波的聲音,嚇得丙一心肝一抽,趕緊低頭,“屬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趙樽從石頭上緩緩站起,身上堅硬的甲胄,在陽光照耀下,卻閃著刺骨的冷光。

    “找!繼續找。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出來!”

    他話音落,丙了還未領命,遠處便傳來“嘚嘚”的馬蹄聲。

    緊接著,丁一騎著馬瘋狂地奔了過來,“報!殿下——緊急軍務。”

    趙樽深吸一口氣,掃向他時,臉上似乎又恢復了慣常的冷漠,“說!”

    丁一鎧甲在身,滿臉通紅,疾步下馬,卻沒敢看他家主子憔悴的臉和赤紅的眼,只低垂著頭,大聲稟報。

    “探子來報,耿三友大軍已至靈璧,駐營在十里外的陳家坡,便傳令鳳陽、淮安及安東衛指揮使,要求他們助戰,籌謀在靈璧一舉殲敵我軍主力——”

    趙樽微微眯眼,落日的光暈中,唇角浮上一絲笑容。

    “好。”

    這一聲好頗為怪異,丁一眉頭微皺,“殿下,元將軍請您回營商議。”

    趙樽沒有回答,大步過去,翻身上馬,一襲黑色的戰甲在身,仿若修羅臨世。策馬跑了一段路,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鋒利的視線閃著冰冷的華光,可憔悴的面孔迎著血紅色的夕陽,卻像是添了一抹難解的柔情。

    “傳出消息去,便說南軍六十万人馬圍攻靈璧,趙樽陷入危局……”

    丁一受驚般“啊”一聲,僵在原地,小聲叨叨。

    “爺是不是瘋了?”

    戰爭還沒開戰,便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為了哪般?

    瞥著趙樽遠去的背影,丙一拍拍他的肩膀。

    “爺找不到王妃,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

    南北兩軍對陣靈壁的消息,整個天下都在傳揚。

    五月底了,北平城這兩日經歷了今夏最大的一場雷雨。但這座古老的城池,似乎天生便有帝王之氣,烽火衰不了它的靈氣,雷雨也挎不了百姓們對戰爭的關注與政治敏銳性。

    淅瀝的細雨中,離晉王府最近的一個茶樓里,人滿為患。

    “……聽說了嗎?晉王這回陰溝里翻了船,被耿三友那混蛋一陣圍追堵截,攔在了靈璧那地方!虎落平陽遭犬欺啊,我堂堂大晏戰神,竟會落到那步田地?嘆,可嘆,可氣!”茶樓中間的桌子上,一個虯髯漢子一只腳踩在長凳上,說得眉飛色舞,滿臉氣憤的紅光,“咱晉軍一路從滄州殺到靈璧,鐵蹄之下,屍橫遍野,但說到底,損耗也不少啊,天遠地遠,又無后援,也無糧道……如今在靈壁被人堵住了,前有南軍的京畿大營,后有耿三友的追兵,不是被人關門捶打麼?這麼前后夾擊,我看晉軍在劫難逃了……”

    那家伙定是一個軍事愛好者,他口唾橫飛,就像自個儿親眼見著似的,興奮無比。

    茶樓中人,隨著他時而唏噓,時而嘆息,時而擔憂,心髒也是怦怦亂跳,提心吊膽,卻無人注意倚靠窗邊的一個麻臉胖婦。

    她是這間茶樓的老板娘,偶爾也會來為客人續水泡茶,但大多數時候她都懶洋洋地找個地方倚著,像一只冬眠的蠶蛹。

    大抵是長得不好看,人又胖,茶樓中來的多數是看臉的男子,很少有人搭理她。

    眾人在議論戰事,她突然撐著腰身,默默地入了內堂。

    一個面目清秀的姑娘迎了上來,“老板娘,怎麼回來了,有事?”

    胖婦人面孔一沉,撩她一眼,“雪舞,表姐回來了嗎?”

    楊雪舞微微一怔,看著她的臉色,“昨儿麗娘才傳了消息過來,說大當家原本要返程了,卻接到哈薩爾太子的消息,說哈拉和林新收了一批毛皮,讓她過去拿貨……楚七,可是發生什麼事了,你臉色不大好?”

    胖婦人正是喬裝易服的夏初七,她微愣,擺手。

    “無事!她本就該常常待在那邊的,兩個人分隔兩地,對感情不好。”

    自從在通天橋解開了李嬌那個死結,李邈與哈薩爾之間早已舊情復燃。

    但李邈身系錦宮無數人的生存,過慣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大多數時候還是到處漂泊。而且,哈薩爾是北狄太子,江山社稷尚且不論,就論婚配他也做不得主。若無皇帝的賜婚或是聯姻,他兩個也很難名正言順地走在一起。當初趙樽起兵南下時,夏初七曾經向李邈玩笑著許諾,等來日大位即定,自當為韓國公平反昭雪,並恢復李邈的郡主名號,讓趙樽頒旨賜婚。

    李邈聽了,但笑不語。

    可夏初七知道,她在盼望,在等待。

    從晉軍起兵之始,李邈便以錦宮的名義,捐獻給晉軍數十万兩白銀……

    除此,還有馬匹、糧食、棉被等軍資若干……

    這里面,自然也有哈薩爾的功勞。比如晉軍騎兵使用的馬匹,大多來自漠北。

    眾所周知,漠北高原上的馬儿,最是剽悍强健。

    也便是說,不論李邈還是哈薩爾,都對趙樽與趙綿澤這一仗,寄予了厚望。

    夏初七從內室出來,殷勤地上去為客人續水泡茶,聽客人們高談闊論,說前方戰局如何凶險,聽他們討論趙樽要如何才能擺脫僵局,找機會反敗為勝,可聽來聽去,大多都是紙上談兵,不切實際。她微微一笑,臉上並無半分擔憂的情緒。一直等到天黑了,茶樓打烊,合上了最后一塊門板,她才換上一身輕便的褲裝,領著楊雪舞,偷偷往晉王府的后門而去。

    從滄州回到北平,她並沒有馬上去晉王府找寶音。

    她了解趙樽的行動速度,一定會在她之前派人到達。

    只要她去了晉王府,便再也走不掉了。

    所以,她並沒有慣性思維地那般去做,而是找到錦宮的秘密聯絡點,從而找到李邈,在晉王府不遠處住下。

    夜半三更時,李邈或楊雪舞也會偶爾帶著她潛入府里去看寶音。

    女儿已經四歲了,長高了,長大了,小臉儿也更加漂亮了,可她卻不能光明正大的與她說話,與她玩樂,聽她喊一聲“阿娘”。

    她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寶音熟睡的時候。這一次,也不例外。

    楊雪舞守在房外,寶音的奶娘在她的迷藥下,睡得呼呼直響。

    夏初七站在寶音的床前,掛上帳子,靜靜地看著她的小臉儿,過了好一會儿,終是坐了下來,手輕輕地撫上去,那奶氣的臉儿,粉嫩脂白,滑如豆腐,讓她的心柔軟一片,低低的聲音,也像融了蜜糖,滿是做娘的憐意。

    “寶音,娘該帶你走嗎?”

    “娘想你,每天都想帶你走,跟你在一塊。可外面到處兵荒馬亂的,娘帶著你不安全,晉王府是最好的地方了……原本娘想等著你阿爹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便偷偷帶你離開,但如今……娘有些等不及了。”

    床榻上的紗帳無風而動,熟悉的寶音嘟著嘴,呼著氣儿,不會回答她。

    可這時,低垂的紗帳邊上,卻默默走出一個人。

    “等了這麼久,總算是抓住你了。”

    那人一襲藏青色的衣袍,黑黝黝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疤痕,正是奉命留守北平的甲一。

    “抓什麼抓?”夏初七撐手站起來,走近,懶洋洋掃他一眼,“我只是來看我的女儿。”

    甲一皺眉,“可你想帶她走。”

    夏初七笑了,“可你知道我在北平,卻沒有稟報給他。”

    甲一一默,安靜地看著她,並沒有因為她這句話生出多余的情緒來。她說得沒錯,他是猜到了她在北平。因為寶音好几次告訴他說,晚上做夢夢到娘了,娘與她說了好多話,娘還會親親她的臉,親親她的額頭,娘還會抱著她睡覺。知道了,甲一卻沒有告訴趙樽,也沒有加强防御,甚至故意給她留出方便來。

    不過五個月來,這也是他第一次碰上她。

    “為什麼?”夏初七輕笑,“為什麼沒有告訴他?”

    “不為什麼。”甲一回答得很平淡,“你不願意,我便不說。”

    夏初七怔忡一瞬,淡淡笑著,“甲老板,謝謝你。”

    寶音屋子里的燈火並不明亮,還帶了一層橙黃的光,看上去溫暖、和煦。甲一就著光線,默默看著她豐腴了不少的腰身,還有刻意喬裝過的臉,眉頭微微一皺,“你懷著身子?”

    夏初七聽不見他的語態是肯定還是疑問,卻可以看見他幽暗的眸子里淺淺的憂色。

    這個男人是關心她的,不是因為趙樽的關系,僅僅只是因為她自己。

    這項認知,讓夏初七心緒松緩了許多。她抿抿唇角,瀲灩的美眸中波光微動。

    她沒有否認,上前一步,直視著甲一,“是有了身子又如何?你要改變主意嗎?要告訴他?”

    甲一許久沒有動,低頭看著她,復雜的眸子中,似有掙扎與躊躇,“你一個人在外面,我已是不放心。懷著身子,更是讓人安不下心來。”頓一下,他像是為了挽留她,在竭盡全力地尋找著借口,“再說,殿下在靈璧被圍,你就不擔心?夏楚,留在府里吧,留下來可以知曉戰事,也能免了他的后顧之憂。”

    夏初七手臂下垂,撫了撫隆起的小腹,突地笑了,“甲老板,旁人不了解他,難道你我還不了解嗎?”

    甲一默了,“你想怎樣做?”

    夏初七低頭,看著床上微微嘟唇的寶音,覺得屋子里的燈火太烈了,烈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烤得她渾身發汗,腦子里也不受控制地就想到了寶音的爹……她艱難地坐回床沿上,握緊寶音的手,握緊。

    “我明儿天亮就走,你不要攔我。”

    甲一眯眼,“我若是不同意呢?”

    夏初七側眸,唇角狡黠一彎,眸底有著隱隱的壞笑,“甲老板,我以為你會幫我的?”

    久久,甲一才冷著臉,平靜地道,“當年,我與十天干歃血為盟,決定誓死追隨晉王之時,便決定了這一生都不會背叛他。這並非誰應當臣服于誰,應當聽命于誰,而是基于男人應有的忠誠。但是今日……”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甲一突然一嘆,“你的要求,我沒法不同意。”

    夏初七看著他的臉,“你不抓我去邀功了?”

    甲一平靜道,“想抓住你,不得付出代價麼?”

    說罷他低頭看著夏初七緊挨著他身子的左手腕,輕輕吐出一口氣。

    “你的鎖愛,確屬神器。你的身手,比之當日,又敏捷了不少,連我都著了你的道儿。”

    先前他只覺手上微微刺痛,就像被螞蟻叮了一下,轉瞬就消失了,也沒有太過注意。可如今整條手臂都麻木了。很顯然是夏初七趁他不備的時候,給他扎入了藥物……這樣防人的她,與往常有些不同。可仔細一想,又似乎,這樣子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沒有安全感,對誰都有防備之心。甲一跟了她數年,對她了若指掌。她這種高度警戒的狀態是她從陰山回京入宮之后有的,卻又在趙樽“死而復活”后慢慢消失了。如今,又回來了。她還是那個她。

    迎上甲一審視的眸子,夏初七慢慢把銀針收回鎖愛,莞爾一笑,說得很輕松。

    “沒有男人保護的女人,自然得機靈著點,要不然怎麼活得下去?”

    沒去看甲一的表情,她像是累了,斜斜靠在床頭,便去摸寶音的臉蛋儿,“甲老板,你說得對,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就能做成的……”頓了一瞬,她突然脫下鞋子,輕輕睡到了寶音的床上,還無視甲一的存在,輕輕放下帳子,打個呵欠道,“行了,你今儿晚里給我守著吧。等我明早離開,自會把解藥給你。”

    隔著一層帳子,她聽不見帳外男人的聲音,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心里其實是放松的。

    “乖乖,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寶音身上淡淡的奶香氣,她陶醉地閉上眼,慢慢挨緊寶音,又把她的小手拉過來,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輕輕笑著道,“寶音,你喜歡小妹妹,還是小弟弟?娘再給你生個小弟弟可好?這樣一儿一女,娘便可以湊成一個好字。”

    絮絮叨叨的,她小聲在里頭說著。

    甲一始終未動,就像曾經無數次守著她睡覺一樣,似乎凝成了一尊雕塑。

    “我並不相信你會給我下什麼大不了的毒藥。不過是麻藥而已,對吧?”

    他知道她聽不見,一個人說著,又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在腳榻板上,背靠著床榻,看著燭光中由帳子里倒映出的影子,只覺得這情形,有著一種溫馨的氣息,一種類似于家的氣息,是他喜歡的,一直喜歡的。

    靜靜的,他無聲的笑了,笑得像一個孩子。

    “你啊,還是要去靈璧的。明知是套,你也會鑽。……因為,他是趙樽。”

    ~

    北平府一處清深的大宅院里,有一個人工的湖泊。晨起時,薄霧蒙蒙,湖中一個朱漆的亭子里,垂懸著軟軟的紗帳。輕紗在微風中擺動著,與湖上輕舞的蝴蝶相映成趣。連接湖心亭與柳樹岸的是一座青石砌成的拱橋。一個錦衣玉帶的年輕公子單手拿劍,在湖畔飛來的柳絮中翩翩舞動。握劍的手,修長白皙;如雪的肌膚,如切如磋;嬌媚的五官,如妖如魅惑;懶洋洋的動作,卻舞出了一道絕世姿容。

    “三公子!”

    如風像是怕驚撓了舞劍的人,過橋的腳步放得極輕。

    東方青玄舞劍的手,頓住。回過頭,在微光中,他眸底帶了期許,“找到她了?”

    如風點頭,“屬下聽從三公子的命令,日夜守著晉王府,果然見到她昨夜入府,清晨方才離開。”

    東方青玄靜靜立于橋頭,看橋下碧波麟麟,目光里卻像是涌入了千軍万馬的廝殺。

    “派人跟上沒有?”

    “嗯”一聲,如風道,“跟上了。可是三公子,找到了人,她也平安無事,我們……是回兀良汗,還是先向她討藥?”

    “討什麼藥?”東方青玄呵地笑了聲,慢悠悠看向如風的臉。這一轉頭迎著初晨的光線,方能看見他妖嬈美好的面孔上,帶了一絲病態的蒼白,“准備一下,去靈壁。”

    “三公子……”如風驚詫,“靈璧在打仗!”

    “不打仗我還不愛去呢。”東方青玄笑得極妖,“熱鬧嘛,總是人人都愛的。”

    ~

    茶樓里,夏初七在一件一件收拾東西。

    楊雪舞在她身邊轉來轉去,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

    “楚七,你身子不方便,咱還是不要遠行了吧?或者等大當家的回來再說?”

    “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我說雪舞,你怎麼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夏初七看她不停在面前轉來轉去,頭都暈了,有些受不了,索性抱著肚皮坐了下來,斜眼睨她,“行了,既然你這麼閑,不如你來幫我收拾吧。喏,這些小孩子的衣裳,這個小鞋子,這這這,我的護膚品,都是要帶上的……”

    楊雪舞嘴里“哦哦”著答應,又問,“要不要多帶些兄弟?”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儿,有些好笑,“帶兄弟做甚?又不是出去殺人放火搶錢庄。”

    楊雪舞“噗哧”一聲笑了,“那除了穿的,不帶什麼了嗎?”

    夏初七眨眼,狡黠一笑,“多帶錢,少帶人。免得麻煩。”

    “話是這麼說……”楊雪舞拎著件小衣裳,擔憂地看著她隆起的小腹,“可如今不若平常,大當家走時交代過我,要好好照顧你的……靈璧那邊正在打仗,咱們兩個女人出門,千里迢迢的,我心里不踏實。”

    夏初七眯了眯眼,“你以為咱們去做什麼?上陣打仗啊?那里數十万大軍,就算帶上兄弟,咱也是雜牌軍,干不過正規軍的。”

    楊雪舞之前想她是要去幫趙樽,如今聽了滿不在乎的話,覺得她似乎又沒有去見趙樽的意思。

    一時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那楚七,咱們去做什麼?”

    夏初七眸子一亮,伸個懶腰走到窗邊,板著的臉孔笑開了。

    “做賊。”

    連日的雷雨后,北平城的道路有些濕滑。馬車的轆轤碾壓過去,青磚縫里的污水,便高高濺出來,把道路壓出一輪一輪的痕跡。“咯吱咯吱”的馬車滾動聲里,楊雪舞男裝打扮,坐在車頭,拿了根馬鞭懶洋洋的揮著,看濛濛細雨中綠油油的枝頭,聽清晰的馬蹄聲,看北平城熱鬧繁華的街景,覺得這樣大好的時光跑去戰場,簡直就是作孽。

    嘆息著,她卻沒有注意到,有一輛馬車尾隨其后,出了城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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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8:48 |只看該作者
第334章 心有別!

    兵荒馬亂的年代,天干、地裂、蝗災不絕,老百姓日子難熬。

    時值盛夏,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整個靈璧像個火爐似的,屋子悶得待不住人,長溝鎮那家靠近官道的涼茶棚里,生意更是興隆起來。有三三兩兩南下避禍的人,也有本地的庄稼人。

    這個地方許久沒下雨了,涼茶都漲到了一文五一碗。

    驕陽似火,人們吃著涼茶,談著近在咫尺的戰事,聲音高亢。

    這時,一輛馬車從官道馳來,靜靜靠在路邊。

    楊雪舞撩開簾子,迎著陽光眯了眯眼,方才回手扶著懷孕的夏初七下了馬車,步入涼茶棚,要了一壺茶和几個素包子。時下有馬車的人家,非富即貴,雖然她兩個在强大的化妝术下,面容顯得平淡無奇,但還是引起了茶棚中人的注意。

    “這位小娘子,肚皮好几個月了吧?啥時候落生啊?”一個青布包頭的大嬸子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夏初七,熱絡地詢問。

    千百年來,事變,世變,時變,偏生女人的八卦之心不變。夏初七心里感慨著,“嬌羞無限”地微垂著頭,小聲道,“大嬸子,快六個月了哩。”

    頓一下,她也順勢打聽,“你們帶著包袱,這是要出遠門?”

    那大嬸子道,“是呀,我們兩口子是從靈璧過來的,往睢寧去投奔著閨女。唉,好端端的家待不住了。風不調、雨不順,旱災完了鬧蝗災,偏生這樣還不得消停,晉王造反哩,過不下去了哦……”

    皇帝打仗百姓造殃,這是世道常態。

    夏初七心里唏噓一下,狀若驚恐地呀了一聲。

    “打仗了?我與我夫君還准備去靈璧投親哩,這是去不得了麼?”

    “去不得,小娘子,去不得了。”好心的大嬸子擺了擺手,“晉王叛軍就在靈璧齊眉山那邊儿,朝廷的大軍也在往靈璧來。先前我們過來的一路上,都見到從鳳陽來的援軍。喲,螞蟻似的,密密麻麻,看得大嬸子我頭皮發麻……”

    南邊的人,仍把晉軍叫著“叛軍”,讓夏初七瞧著不太舒服。

    眉頭微皺,她原不想再看,但這大嬸子人熱心,也聒噪。分析完形式,竟八卦到了晉王的私事,“聽人說,這場仗原本打不起來的,哪曉得晉王府丟了一小妾,說就在靈璧縣……這不,晉軍瘋了似的到處找人,愣是把戰火燒到了咱這儿。你說冤不冤啦?”

    丟了小妾?夏初七咬著包子,目光微暗。

    “是晉王的小妾麼?”

    大嬸子點頭,就像自己見到過似的,描述得栩栩如生,“可不是麼?長得水靈得很,可得那王爺稀罕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爺們儿婦人多得很,若不是人跑了,怕也注意不到……”

    “李大嬸子。”聽她說得熱鬧,邊上一婦人接了話茬,“俺聽說的可不一樣……那晉王身邊,好些個漂亮姑娘伺候著,哪會誠心找一小妾?借著找人的由頭,搜查叛黨呢。”

    “那是!”李大嬸子也來勁儿了,“這晉王叛軍從北平都打到靈璧了,來日江山也不稀罕,到時候,他便是皇帝了,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會在乎一個小妾?”

    “死婆娘,說啥哩?”李大嬸子話未說完,便被她男人狠瞪一眼,“你不要腦袋了,青天白日的瞎說啥?天家的事,要你多嘴?趕緊吃,吃了趕路,閨女等著咱哩……”

    涼棚里還有在議論,夏初七卻無心再看。

    天下人都覺得趙樽不該只有一個婦人。

    她跟了趙樽七年,在外人的眼里,也無非一個小妾。

    或者說,連妾都算不上,只是他的附屬品罷了。

    “駕——”

    她正思量,烈日下的官道又飛奔過來十余騎,高頭大馬,全做南晏軍士打扮。他們像是渴得緊了,入了涼棚便找老板要水喝,大口灌下去還不解渴,索性找到水缸,拿著瓜瓢自行舀起來,便嘴里灌……天旱著,水比油貴,瞧得小老板眼睛都熱了,卻不敢吭聲。

    軍爺來了,涼棚的人都噤了聲。

    那南軍頭目咂巴著嘴,迎著眾人巴巴的眼,愣了一下,扯著嗓子吼道,“都聽好了啊,打今儿起,長溝到靈璧的道路便戒嚴了,那邊要打大仗了,回去各村各寨的轉告一下,沒事不要出來瞎逛,免得誤傷……”

    吧啦吧啦,那頭目說了許久。

    夏初七看著,心里略松。

    看來不管什麼樣的政府,都得顧及老百姓的。南軍能在戰爭開打之前,做一些減少百姓傷亡的安撫工作,也算不錯。若這來自趙綿澤的政令,他其實也算是個務實的皇帝。

    她心里的表揚未落,那頭目看見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一步步走了過來,“咦……你是……”

    夏初七心里怦怦直跳。

    她確信沒有見過這個人,若是做這番打扮都能被認出來,那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了。她裝著害怕的樣子,側過身去,緊緊靠著楊雪舞,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細聲細氣的喊。

    “相公……”

    楊雪舞安撫地半摟著她的肩膀,定定看著面前的男人。

    “軍爺,這是做甚?”

    “這位小娘……”那南軍頭目頓步,與身邊兵士耳語兩句,那人點點頭跑出去,從隨身的馬匹上抽出一副畫像遞了上來。那頭目把畫像攤在手上看了看,又上下打量夏初七,眉頭越皺越緊,“先頭覺得眼神儿有几分相似,如今看著卻又不像了……”

    他小聲嘀咕著,不遠處卻突地傳來一道笑聲。

    “大戰當前,兵爺們倒有興趣調戲小娘,真是讓本公子開眼界了!”

    那聲音很好聽,如同琴聲裊裊,徐徐入耳,涼爽、清冽,似乎連夏季的燥熱感都少了几分。他分明是一個男子,可妖嬈的余音,卻有著比女子更為柔媚的天籟之感。

    南軍頭目是一個糙漢子,也是個本分人,上頭把畫像傳到軍中,他隨便找人也是盡職,如今被人奚落,加上發現夏初七與畫像上的女子不論是著裝、年紀還是面貌都相差甚遠,便打消了上前細查的念頭。再且,那馬車上說話的男子,舉手投足間,都似有濃濃貴氣,他也怕惹上麻煩,趕緊拱手朝夏初七致歉地一笑,招呼自己的人騎馬絕塵自去。

    沒了官爺在場,涼棚里緊繃的氣氛頓時一松。

    夏初七順著那些人好奇的目光,看向了那個人。

    奢華的馬車里,東方青玄只露出半張臉。

    白皙得過分的面孔,俊美無儔的五官,在一群粗衣糙漢的面前,如若天人,涼棚中傳來數道抽氣聲。人都在猜測他的身份,他卻淡然而笑,沒下馬車,遠遠掠過夏初七,又朝楊雪舞淺淺一笑。

    “小郎君,在下也去靈璧省親,看你家娘子有孕在身,這兵荒馬亂的,恐有不便,不如結伴同行一程,在下侍從眾多,也能護個周全?”

    楊雪舞早已認出了東方青玄。

    他男儿裝扮,一雙眼睛卻像女儿似的發著痴。

    不等夏初七同意,已連連點頭。

    “行的行的,多謝大官人好心。娘子,你說哩?”

    夏初七愕然地看著被男色迷了魂的“相公”,往嘴巴里塞入最后一口包子,漫不經心地嚼著,眯眼看著東方青玄的妖孽臉,無奈地垂目。

    “好哩,相公做主便是。”

    ~

    人生底事,光陰如梭。

    一別兩年有余,昔日故舊今再見,朱顏未改,到底世路險,人與事,皆已蹉跎。夏初七撫著隆起的小腹,坐在盛了冰的奢華馬車里,看著面前風采依舊的男子,目光微微一閃。

    “你氣色不太好?”

    到底是古醫傳人,觀人面色是一絕。

    東方青玄搓了搓額,瞥著她,笑彎了眼。

    “看本公子天生麗質,風華無雙,你嫉妒了吧?”

    看一眼東方青玄光鮮亮麗的外表,再看看自己豐腴的身材和隨意的孕婦裝扮,夏初七短暫地自卑了一下,習慣性在小腹上撫了撫,哼哼一聲,“說好聽點儿叫天生麗質,說難聽點儿是脂粉氣。”

    聽她諷刺,東方青玄但笑不語。

    可夏初七顯然沒那麼好糊弄,她沉吟一下,笑了。

    “別矯情了。把手拿過來,我為你把把脈。”

    東方青玄左袖微垂著,是向來不肯示人的,可聽了她的話,他把右手也縮了回去,只淡淡朝她拋了一個妖冶的媚眼,戲謔道,“想摸我手的姑娘多了,若是誰能給摸,那還了得?”

    “自作多情!”夏初七橫他一眼,不以為意地半闔上眼,緊皺的眉頭松開了,“隨你便吧,反正病死又不是我。”

    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病死”,馬車外的如風脊背僵硬著,微微蹙上了眉頭,可馬車內的東方青玄卻似不以為意,意有所指的一嘆。

    “始焉,謂爾乃丈夫也,今乃知也婦人罷。”

    他優雅的姿態,輕緩的聲音,配上這古韻極濃的句子,煞是好聽。但夏初七看得見字儿,卻聽不見語態,眉頭皺了好久,方才琢磨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笑話她。說原本以為她是一個有著大丈夫般磊落胸襟的女漢子,沒有想到也是一個普通婦道人家,小肚雞腸。

    看上去像是說她與他把脈之事。

    可仔細一想,她卻知他是在說她離開趙樽那事。

    不想提起那事,夏初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轉頭,她卻笑問,“這些年,你就沒有去接你妹妹?”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里很復雜。離營之前,道常說趙樽去了濱州接阿木爾,她其實不太信。可女人的天性,讓她忍不住又想旁敲側擊地了解一下,阿木爾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東方青玄看著她的表情,唇角上揚,逗弄道,“你很想知道?”

    夏初七無所謂地瞥他,“隨口問問。”

    東方青玄莞爾,“那便不說了。”

    夏初七被他噎住,恨不得咬舌頭。

    但輸人不輸陣,她冷哼一聲,“隨你。”

    看她眉目里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憂慮,東方青玄突然一笑,“外間謠傳道你是為了一個女人與晉王賭氣離開的,莫不是果然如此?因為晉王念及舊愛,你嫉妒了,這才離家出走?”

    舊愛,嫉妒,離家出走。這三個詞,都是夏初七的死穴。

    心潮翻騰著,他橫眉冷視著東方青玄的如花俊顏,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阿木爾美得驚人的面孔。活了兩世,她固執地相信男子本身的稟性。沒有不喜歡美人的男人,沒有不用下半身思考的雄性動物……依稀間,她又怪異地想到趙樽的冷漠與忽視,不由冷笑一聲,斜倚在馬車上,不冷不熱地笑。

    “你想多了!我這個人吧,縱然驕橫,但最不喜歡嫉妒。嫉妒啥呀?若人愛我、疼我、憐我,我便愛他,疼他,助他。若人不拿我當一回事儿,我向來就一個法子。”

    東方青玄饒有興趣,“哦?說來聽聽。”

    夏初七大著肚子,像一只胖熊似的艱難直起身,笑眯眯看著東方青玄,咧嘴一樂,“管他是誰,去他娘的!”

    微微一愣,從來優雅貴氣不會高聲大笑的東方青玄,大笑起來。夏初七看著他明媚的笑容,覺得這會儿他臉上的蒼白似是褪去不少。這麼瞅著,眼若秋水,膚如凝脂,劍眉星目,風情万種,心道,“妖孽,果然還妖孽”。嘴里卻道,“笑起來很丑,注意點形象。”

    馬車走了老遠,東方青玄的笑聲才止住。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兩年多了,你還是這般沒變。”

    夏初七嚴肅臉,淡淡瞥他,“你是不是許久沒有被人罵過了?皮子癢得很,想我得很,這才專程來找我的?”

    東方青玄眉間含笑,輕斥一聲,“自作多情。”

    得!把她先前的話還罵回來了,這廝還是不肯吃虧。

    夏初七索性閉上嘴,打瞌睡。反正不管他要做什麼,都礙不著她。正好這個點儿的太陽毒得很,他馬車里涼爽,她只當免費借個光好了。

    馬車外面,楊雪舞興致很高,她不停與如風說著話。當然,聊天的主力是她自己,如風大多時候只是“嗯嗯啊啊”地回應几個字。一路走來,就她一個人在嘰嘰喳喳地說過不停,一直走到靈璧縣城的客棧外,如風才皺著眉,遞給她一個水袋。

    “唰”一下,她的臉就紅了,“多謝如風大哥。”

    如風沒有理睬。他遞水給他,不是憐惜,是想告訴她“你的話太多了。”

    喝完水,楊雪舞把水袋遞給他,也沒有告訴他,“我今儿這麼高興是因為有東方大都督在,跟你可沒有關系。”

    兩個人各打腹語,客套几句,便各自下馬,扶自家主子。

    夏初七在馬車上小睡了一會儿,打個呵欠,流著淚笑看東方青玄。

    “三公子,你省你的親,我走我的戚,就此別過,再會。”

    東方青玄還在馬車的門椽,半彎著腰正想下車,聞聲睥睨著她的笑臉,好半晌沒說話。這番從北平過來,他原本沒有想過要打擾她,可在涼棚那里,他生怕她身份爆露,引起南軍注意,方才不得不出聲相助。現如今到了靈璧這地方,戰火正濃,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懷著身子,屬實不便,可她分明不想與他同行,他的保護不僅多余,而且可笑。

    頓一下,他利索的跳下馬,“好,不送。”

    夏初七點點頭,正待轉身上自家的馬車,卻看見東方青玄背后的客棧里,走出一個頭戴面紗涼帽,身姿曼妙婀娜的姑娘來。輕紗遮了芙蓉面,夏初七看不清她的五官,卻熟悉她的聲音。驚詫之下,她目光一頓,腳步停了下來。

    可那姑娘,似乎沒有認出她,只款款走向東方青玄。

    “哥哥,等你好久,總算來了。”

    輕柔的聲音,滿是柔情與嫵媚。

    東方青玄一愣,轉過頭,“阿木爾?!”

    夏初七靜靜看著久別重逢的兄妹兩個,突然恍悟。

    怪不得東方青玄從漠北到靈璧來了,說是省親。怪不得上次道常會說趙樽去了濱州,接阿木爾了……原來如此。要不然,阿木爾又怎會出現在靈璧?

    也對,出家人撒什麼謊呢?

    若不是他去接阿木爾,鄭二寶又為何吞吞吐吐,不敢細說?

    內心瘋狂涌起的煩躁,讓她來不及考慮邏輯問題。為免自己當場失態咆哮出聲,她用力轉頭,一眼也沒有看東方阿木爾與東方青玄,只冷冷瞥了一眼還在對著東方青玄發花痴的楊雪舞,率先走在前面。

    她的背后,東方青玄張嘴喊了一聲。

    “稍等一下。”

    夏初七沒有聽見,也沒有聽見楊雪舞的提示,自顧自爬上馬車。

    看著東方青玄失神的目光,阿木爾笑著拉了拉他的袖子。

    “哥,那個女人是誰?瞧把你急得?”

    收回目光,東方青玄沒有告訴她,只朝如風使了個眼神,示意他派人跟上夏初七,然后眯了眯眸,朝客棧指了一下,與阿木爾雙雙入了房間,屏退左右,方才冷聲問,“你怎會出現在這里?你不知靈璧有多凶險?”

    阿木爾苦笑一聲,“哥,你都不想見我?”

    東方青玄皺眉,嘆口氣,“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危。”

    輕“呵”一聲,阿木爾笑了,“我有什麼安危可言?我一個人在那牢籠似的皇宮里面,暗無天日,度日如年,生不如死,這些年,誰又管過我好不好?哥,你是不是也覺得,只要我吃飽了,穿暖了,便可安生了?”說到這里,她拿著手絹拭了拭眼,把淚珠子抹了去,“我生了一場病,向皇帝請旨去靈岩庵修行祈福,皇帝允了。三月底爹來庵里看我,說多年未見,極是惦念你,我便聽了他的話,偷偷北上,好不容易到了宿州,卻不巧遇到拉古拉,聽說你要去靈璧,我這才跑了過來……”

    東方青玄看著她,冷笑一聲。

    “你到靈璧不是為了看我,而是為了趙樽吧?”

    東方阿木爾一噎,眉頭突擰,看了東方青玄許久,方才收斂住先前刻意表現的歡快,恢復了她一貫的冷清,“是的,我是為了他來的。外面都在傳,晉軍被困于齊眉山,這一次趙樽死生難料,我放不下他。”

    “不放不下,又能做甚?”東方青玄非常清楚趙樽的為人,只覺阿木爾極是可笑,比他自己更加可笑。

    齊眉山那個地方並非是趙樽隨便選擇的,他慣常使詐,那里地勢險要,只要扼守要塞,南軍在短時間內想要占他便宜很難。可他万万沒有料到,趙樽一出苦肉計,不僅騙來了夏初七,還把他妹子騙來了。

    “哥哥。”阿木爾看他時至今日還是不支持自己,不由黯然神傷,“這些年我孤身一人,已是什麼都不怕了。你不懂得,比起遙遙無期的等待,比起深宮里漫不目的的孤寂,靈璧的凶險根本不算什麼。”

    停頓一瞬,她苦笑,“既然那個女人不要他了,我為什麼不能要?既然是她放棄他的,我為什麼不能爭取?哥哥,原本我便是許配給他的,在我心里,我從來都不是益德太子的妃子,更不是什麼皇太后,我是趙樽的妻子,是趙樽有媒灼之言的妻子,你明不明白?娘不是說過麼,好女不二嫁,從我許給趙樽那日,我便是他的人。此生此世都不會改變。他如今有難,我定要與他共同赴死……”

    東方青玄目光一厲,“可他不會要你。”

    阿木爾咬了咬下唇,清冽的眸中,滿是倔强。

    “那有什麼?我要他,便成了。”

    “痴儿!”東方青玄仰天一嘆,“你好自為之吧。”

    愛一個人並沒有錯。他想,在某些方面,阿木爾與他沒有不同。

    只不過,他們兄妹兩個,可能都會是同樣的命運。

    略一思量,他又道,“不要犯傻了,阿木爾。你在京師的苦楚,我都懂得。所以才會去信給你,讓你隨我離開。可你非得留下來。那時我想,父母老了,你若要在京師照料著,也是好的。可如今……唉!你既然已經出來了,便不要回去了吧……等過些日子,隨我回兀良汗。至于父親和母親……這些年來,父親已少于理會朝事,不管這場仗誰勝誰負,不管是趙綿澤還是趙樽,想來都不會為難他們……”

    “哥哥。”阿木爾突地一笑,靜靜看著他,“我會回京師去的。”

    東方青玄看著她篤定的眼,“你究竟何苦?”

    阿木爾笑道,“不,我不苦。我要回去的,我要與他一同回去,我要做他的女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得勝的。到時候,我即便不是他的皇后,也是他的妃嬪。難道他做了皇帝,就只有那夏楚一個婦人麼?他三宮六院那麼多人,難道就容不得一個我?相比于別人,我更愛他,與他也有青梅竹馬之誼。哥哥,為什麼我不可以?”

    她有些激動,完全不若平時的端庄,一句比一句語氣更重。

    東方青玄看著這樣的妹妹,竟無言以對。

    兄妹二人對視著,良久,阿木爾慢慢起身,跪在他面前。

    “哥哥,你幫幫我。求你,妹妹求你了。”

    ~

    那一天夏初七沒有去靈璧齊眉山的晉軍駐地,更沒有去找趙樽。她過來靈璧的目的,一方面有點不放心他,另一方面也有大戰中途不想做逃后的責任感使然。但不管有沒有見到阿木爾,她都沒有辦法在一走五個月后,又主動跑回去向他低頭求和。

    不是唯一,寧願不要。這是她的底線,沒法改變。

    懷著近六個月的身子,夏初七行動極是不便,但她這個人有一個優點,遇苦則難,遇難則上。所以到達靈璧的那天,她並沒有在城里的客棧住下,而是領著楊雪舞找了郊外一戶離戰場最近的村子,給了老鄉一點銀子,住在了老鄉家里。

    日頭剛剛落下,她便領著楊雪舞出去,親自偵察。

    靈璧這個地方,在夏初七的記憶里,最清晰的故事是楚漢相爭的“垓下之戰”。那時,項羽被劉邦圍于靈璧東南的沱河北岸,四面楚歌,敗走烏江自刎,便因此有了流傳千古的“霸王別姬”。千百年之后,歷史似乎在此處重合,但被圍的人不是項羽,而是趙樽。趙綿澤也並非劉邦,耿三友更沒有韓信之能,趙綿澤的身邊也沒有張良這樣的謀臣。所以,他們唱不來“四面楚歌”,她相信趙樽不會敗北,而自己也做不了虞姬。

    但從如今兩軍對峙的形勢來看,趙樽確實很危險。

    走了兩三個時辰,晚上回到簡陋的屋子,她抱著肚皮喘著氣,懷念起了現代軍事使用的望遠鏡了。有了它,她何至于這麼累?

    楊雪舞看她如此,又是心疼,又是不解,“七小姐,你既然想著晉王,想幫晉王,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這懷著孩子,東奔西跑,太不顧惜自己了,看得我都受不了。”

    夏初七側眸,輕笑,“誰說我是為了他?”撫著肚子,她語氣幽軟了不少,“我是不想我孩子生出來便見不到爹,畢竟在這個世上,他是孩子為數不多的親人。要是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呸呸呸!”楊雪舞嗔她,“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快吐口水。”

    “……小神婆。”夏初七笑話她。

    她不信,楊雪舞卻信,固執的讓她照做了,方才皺眉道,“楚七,晉王要是知曉你懷了孩儿,該得多高興,多心疼?你倆之間但凡有什麼怨氣,也都散了。呃,對,先前房東大嬸子不說了麼,你這肚皮,肯定是要生儿子的,男人哪個不喜歡儿子,尤其是晉王,肯定得樂壞了他。”

    楊雪舞自顧自說著,眉飛色舞,好像真有那麼回事。

    可夏初七視線蒙蒙,像染了霧,心里也蜇得厲害。

    半躺在床頭,她道,“你錯了,他未必會喜歡。”

    楊雪舞一愣,“為啥?還有不喜歡儿子的?怪了。”

    夏初七不解釋,只笑,“去吧,弄點吃的去,我家寶貝餓了。吃了飯,咱還得出去做事呢。”

    楊雪舞嘟嘟嘴,出去了,

    夏初七手肘著枕頭,看著紙糊的窗外一輪皎潔的明月,久久不語。

    道常的話其實一直在她心里,讓她不安。她是悖世之人,生寶音之前,道常和尚曾專程來警告她,只有放下情孽,方能保平安。后來趙十九又找她,說,“不要孩子了”,還說道常有言,“儿生母死”,又說,“若必須在你與孩子之間選擇一個,我只能選你。我不能賭”。

    她記得很清楚,當時若不是顧阿嬌告密,趙綿澤突然來了魏國公府,她受驚臨產,轉移到地道,不知道在趙十九的堅持下,他們的寶音還在不在。后來她生寶音難產,九生一生她才活下來,已屬万幸。

    如今她細想,若是寶音是儿子呢?

    會不會真就應了“儿生母死”的悖世讖言?

    這世上的玄妙之事,不能多想,有時候想得多了,便會令人產生不確定。若沒有穿越一說她不會信這些,可她本身就只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那些原本不敢相信的事,會在她心里生根。

    若是趙十九知曉她懷孕,肯定不會要孩子。

    可若做了皇帝,連儿子都沒有,他們之間又怎麼辦?

    轉世桃花,鳳命難續。

    這几個字,反反復復糾纏著她。

    轉世之人,鳳命……難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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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計出初七,必精!

    夏初七簡單的吃過飯,又睡了一覺。大抵是心里有了計較,這一覺她睡得極好,不再像懷孕前期那般每天晚上都被亂七八糟的噩夢纏繞,身心疲乏。一覺睡得輕松了,她被楊雪舞喊醒時,打個呵欠,起身穿戴整齊,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

    白日是大晴天,夜間月朗星繁,蟲鳴嘰嘰。

    鄉村的夜晚很安靜,夏初七在楊雪舞扶攜下乘馬車往汴河而去。

    靈璧縣隸屬鳳陽府,南臨淮水,北倚中原,是沿海與內陸的結合部,北上南下的“咽喉地”,離京師距離不遠,不僅是兵事重鎮,也是糧運的黃金口岸。

    夏初七清楚,如今晉軍與南軍在靈璧對峙,吃虧在后勤。

    不管是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還是后現代的熱武器戰爭,后勤保障力度都是一支軍隊決勝的關鍵,當然,在時下猶為重要。南軍要從京師運糧過來很容易。可晉軍千里跋涉而來,輜重部隊馱著大批糧草行軍極為不便,也容易被南軍截斷糧路。所以,在靈璧每多耗一日,危險也就多一日。

    就糧運交通運輸而言,靈璧水路優于陸路。

    那麼南軍從京師運糧過來,必經汴河。

    夜深人靜時,汴河上靜悄悄的,夏初七黯然站在河岸,觀察著地勢,看著河心的燈火,久久不語。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河風吹來,她激靈靈打個顫。

    楊雪舞瞅著她明明滅滅的表情,有點發慎,“楚七,你冷嗎?”

    “不冷。”夏初七朝她一笑。搓了搓被夜風吹得有點涼意的手臂,她望著皎月下的河面,不輕不重地笑道,“既然要拒絕溫暖,就不能怕冷。”

    楊雪舞覺得她說得深奧,眼珠子一滑,“楚七,啥意思?”

    夏初七笑笑,“意思是,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可以取暖的懷抱,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還怕什麼冷啊?”

    “……還是不懂。”楊雪舞常年跟著李邈一起,哪知男女情事?

    想了想,她把隨身帶來的薄披風搭在了夏初七身上。

    “楚七,你可有想到什麼法子?”

    輕“嗯”一聲,夏初七點點頭,捋了捋被夜風吹亂的發,眉頭舒展,瞥向她,一笑:“這世上有難得到我的事儿麼?”說罷她想想,又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除了趙十九之外。”

    楊雪舞果然只聽見第一句,她興奮地問,“快說,什麼法子?”

    夏初七朝她眨眼,“暫時保密,如今你且去幫我做一件事。聯絡一些錦宮在宿州或鳳陽的兄弟,再找些游俠散勇,便說有一樁大買賣要做。這一回,我要讓表姐賺筆大的。”

    ~

    靈璧之戰的傳聞越來越多,老百姓說起來都不免有些恐慌,但大抵還是對南軍剿滅“叛黨”很有信心。就外間知道的消息,如今南軍陸續到達靈璧的兵馬已是晉軍的三倍以上,兵强馬壯的,哪怕是再不會打仗的軍事將領,都不容易吃敗仗了吧?

    楊雪舞是信任夏初七的,但總覺得她到底是女流之輩,怎麼也想不明白她怎麼能以一人之力領著錦宮的“雜牌軍”與南軍抗衡。可是,整整一天過去了,夏初七卻不急不躁,次日晌午過后,她更是細細化了妝,領著楊雪舞在氣氛壓抑的靈璧縣城里到處悠轉。

    “娘子,我們要去哪?”楊雪舞走得累了,扯扯她的胳膊,擔憂不已。

    夏初七側眸看她,輕輕一笑,露出几顆潔白的牙齒來,卻不回答,直到又走過一排綢緞鋪和面店,她方才努了努嘴,看著前方不遠處關著門的店輔,“諾,就這儿。”

    “啊,閑印雕刻,裱褙名畫?這……做什麼?”

    夏初七但笑不語,楊雪舞苦著臉,懵了,“楚七,人家關門了,沒開張。”

    廢話!戰火都燒到家門口了,這個時候還在開張才奇怪呢?

    夏初七側眸,笑吟吟看她,“去,敲開門。有錢能使鬼推磨。”

    楊雪舞連續敲了三遍,店里才有人來開門。店家是一個中年美髯公,留著長長的胡子,看上去極有學識風度。大抵是看夏初七二人衣裳干淨整潔,說話斯文有理,他探頭往外看了了,客氣地把他們迎了進去,嘴里不停絮叨,這仗打得生意都沒法做了,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風云云。

    夏初七坐下來,似笑非笑地等他說完,從懷里掏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

    “這不,生意來了。”

    盛世古董,亂世黃金,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美髯公看見黃金比看見親娘還親,雙目一亮,擼著胡子淡笑著,“不知小娘子要刻什麼印,要裱什麼畫儿?”

    夏初七笑著搖頭,“我只要印,不裱畫。”

    美髯公伸長脖子聽著,臉上滿是欣喜。可當他聽她說到竟然要刻輜重的堪合章以及南軍的官印,嚇得臉都青了。那表情像是見了鬼,若不是看在黃金的份上,指定得把她倆轟出去不可。

    “小娘子另找他人吧,這種掉腦袋的事,老夫可不敢做。”

    夏初七微微一怔。

    這辦假證刻假章的事,千百年來都有人干,但敢隨便刻官印的人,確實不多。尤其是戰爭時期,除非不要腦袋了,要不然,一錠黃金在面前誰會不要?她笑了笑,再三講明不會連累他,那美髯公仍是搖頭,面色蒼白,對她的話避如瘟疫。說到最后,他語氣已有不耐,似是分分鐘想攆走她們。

    夏初七心里一嘆,若非必要,她不想做壞人。

    可如今看來是由不得她了?對付給錢都不要的人,她該怎麼辦?她非得把錢塞給他。

    慢慢起身,她正准備耍無賴逼他就范,那美髯公背后的門簾里,突然款款出來一個半老徐娘,不到四十的年齡,看上去像是他的夫人。她瞄了夏初七一眼,似有畏懼,然后白著臉對那美髯公耳語了几句。

    美髯公面色一變,再轉頭看夏初七時,苦著臉差點掉淚。

    “小娘子,老夫這便為你做…這便為你做。”

    出了什麼妖蛾子?夏初七默了一瞬,再次坐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卻也不問,不耽擱他的工夫。那美髯公有些緊張,但刻印的速度卻很快,不到一個時辰,一個輜重堪合印,兩個南軍官印帶印綬,以及糧草交接的文書章印,便新鮮出爐了。

    夏初七拿起仔細瞧了瞧,與記憶中的對比下,滿意的點點頭,留下黃金出了門。

    她沒有徑直去停在城門的馬車,也沒有往回來時的路,而是繞著那店鋪子的巷子,轉到了后面。果然那里停了一輛馬車。熟悉的車帷,還有熟悉的車夫。

    如風看見她走過來,愣了一下,支吾,“七,七小姐。”

    夏初七笑看著他,“替我謝謝三公子。還有,你們怎麼著那店家了?”

    如風微微垂眸,“綁了他家孫子,已經放回去了。”

    輕“哦”一聲,夏初七笑著點點頭。對于曾經的錦衣衛來說,東方青玄與如風做這種事儿几乎毫不壓力。換了往日,她或許會與東方青玄說几句,但想到阿木爾與他在一起,她便沒了興致,調頭便要走。

    可沒想到,剛一轉頭,面前就站著一個人。

    像是剛剛從背后走過來的,東方青玄面色嬌美,情緒不若往常,蒼白中略有憔悴。

    夏初七頓步,望住他,“感謝的話,我讓如風帶了,便不說了。”

    東方青玄徐徐走近,“我不是為了讓你感謝來的,是有請求。”

    有一種人,臉如芙蓉,眼若秋水,一雙眼睛就像是會說話,尤其說“請求”的時候,總是讓人無法拒絕。夏初七坐上了東方青玄的馬車,不多一會儿,便到了一處寬敞別致的小院,綠柳扶疏,花木掩映,環境格外清幽。

    他只住了兩天客棧,就有這麼好的房子了?老實說,她有些佩服東方青玄,不管走到哪個地方,都不會委屈了自己,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很好,享樂生活。

    坐下來,她四處看看,“你妹妹不在?”

    東方青玄眉頭微蹙,沒有正面回答,“你想看見她?”

    “哦,明白了。”因為他不想她們撞見,才特地把她帶到這里來的。可他到底要說什麼?夏初七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水,抱著隆起的小腹,略帶疲乏的打個呵欠。

    “說罷,你有什麼請求?”

    東方青玄靜靜看著她,慢慢探出右手,伸到她面前。

    “想請你為我把脈。”

    夏初七微微一怔,詫異了。

    那日在馬車上他愣是不願意,如今怎會主動找她?

    有妖便有異!她狐疑地看著東方青玄,放下水盅,屏氣凝神地把手搭在他右腕部,抿緊了嘴唇,許久都沒有出聲。她的耳邊安靜一片,可探著東方青玄的脈搏,她分明感覺到自己心跳激烈,“咚咚”不停,像有一面鑼鼓在瘋狂敲擊,讓她几乎壓抑不住。

    “東方青玄,你為何如今才找我?”

    東方青玄輕輕笑著,“早說與晚說,有何區別?”

    眯眼看他云淡風輕的笑容,夏初七覺得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好半晌才把手收回來。她那日在馬上車便覺得東方青玄臉色不對,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嚴重。如今才發現,他身有殘毒,應是潛伏好些年了,已入膏肓。

    她咬牙,“你若還能活過兩年,記得感謝老天,讓你遇見我。”

    “還有兩年?那敢情好,我記得只剩一年的。”東方青玄笑著,像在玩笑。

    “呵呵,你真看得開?那我索性毒死你算了。”夏初七遲疑一下,突地想起趙樽那會子給他的脈象與醫案,激靈一下反應了過來,“趙十九有沒有讓人帶藥方給你,你有沒有服用?”

    “趙樽?”東方青玄想了想,似是恍悟一般,瞥了一眼靜默的如風,點頭,“服了。”

    夏初七點點頭,面色微沉,“頂著一副破身子,你就不該到處亂跑。”

    “是,我的醫官也是這樣說的。不過他也說,北地寒苦,不適合養病,這不,我到南方來,就是因為這邊水土好,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或者能多活一些年月。”

    他把死亡說得很輕松,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備。說罷看夏初七沉著臉,像是在思考藥方的樣子,又嚴肅,又可愛,不由輕輕一笑,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沒有猥褻,沒有調戲,就像相交多年的朋友那般,極是真誠的看著她。

    “小七,我有一個請求。”

    “你先前說的請求,不是為你看病?”

    東方青玄笑著搖頭,“不是,是為其他。因為我不必請求,你也會為我看病。”

    “……”夏初七無語地看著他,想到這些年來林林總總的事儿,大抵是漂泊在外的原因,心里一酸,眼眶微微發熱,猛地拍開了他的手,“得了,不必說得這麼可憐。有我在,你沒那麼容易死。”

    一句“有我在”,聽得東方青玄心里一暖,竟是情不自禁笑出了聲。

    “那好。我相信你。可我還是得求你一件事。”

    夏初七橫眉,極爺們儿的瞪他,“你變女人了,還是變太監了?趕緊說唄。”

    “我……是這樣的,小七,你聽我說,千万莫要生氣。”像是極難開口,他垂下眼眸,不太敢去看夏初七的臉,“我的妹妹阿木爾,她,她從小喜歡天祿,二十几年了,直到現在,還著魔一樣的喜歡著。你知道的,若非張皇后作梗,她早就是晉王妃了。世事無常,她落到這步田地,也是可憐……”頓一下,他幽嘆,“若是我不幸離世,阿木爾便孤苦一人……”

    看他繞來繞去沒說重點,夏初七突地冷笑打斷。

    “你想說什麼?讓趙樽收她做小,還是讓她做晉王妃,或是未來的大晏皇后?”

    “小七。”看她嘲弄的表情,東方青玄聲音一沉,“我並非想讓你為難。只是有一點你不可否認,天祿若來日為帝,后宮除了皇后之外,也不可能永遠空位以待。給阿木爾一個位置,不管是什麼樣的位置都行。也算了她一願,我這個做哥哥的,縱死也無憾了。”

    了她一願?

    夏初七默默看著東方青玄,許久都沒有吭聲。

    若了去阿木爾的願望,那便會踩碎她的夢想,二者不可調和。

    換以往,她肯定會指著東方青玄的鼻子大罵。但現在她懂了,不是東方青玄的問題,是時下之人觀念的問題。更何況,他如今有病在身,作為醫生,她罵不出口。

    緩緩閉了閉眼,她冷冷一笑,“三公子,你若是為了治病求我,我身為醫者,必全力以赴,若是為了給趙十九納小,不好意思,我做不得主。”像是苦澀,像是無奈,說到此,她輕聲道,“我連自己是他的誰都不知,如何擔得起你這般重托?自行找他去吧,畢竟阿木爾與他青梅竹馬。對他來說,也許並無不可。”

    東方青玄低頭,看著她眼中浮起的水霧。

    “小七,對不起。我的請求過分了,你可以不允。”

    夏初七不輕不重的哼哼,“無事,反正我允不允,都不影響什麼。”

    輕幽幽一嘆,東方青玄妖嬈的眉眼間,若是添了一抹落寞。

    沉吟片刻,他才坐下,喝了一口茶水,試探般淺問,“今日探子來報,有關于晉王的事情,你可想知?”

    聽到“晉王”,夏初七脊背不由一僵。

    頓了頓,她笑開,“你可願說?”

    東方青玄笑了,“你啊,還是這般性子。”嘆一聲,他突然沉了臉,“我想我高估他了。”

    “嗯?此言何解?”夏初七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

    東方青玄極為風情的撩了她一眼,深深看住,目光微凝,“我以為他只是苦肉計而已,沒有想到,他是真的頹廢了。大抵是久不見你,如今晉軍四面楚歌,他卻整日在營中醉酒,這般下去,主帥無力,軍心不穩,晉軍必敗無疑。”

    夏初七心里一沉,許久沒有說話。

    房間里安靜得落針可聞,好一會儿,才聽她笑。

    “你似為很關心他?”

    東方青玄也笑,“那是,他若死在我前面,我豈不寂寞?”

    他聲音未落,並聽得外面傳來一陣腳步。推門而入的是如風,他面色沉沉,走近東方青玄時,語氣全是擔憂,“三公子,有消息了。南軍又有二十万援軍抵達靈璧,開拔齊眉山一帶。耿三友放言,要重現當日楚漢的垓下之戰,合圍晉軍,一舉殲滅。”默了一下,他若有似無地瞄了一眼夏初七,低低道,“晉營有消息傳出,說晉王殿下三日未出營房,除了酒水,粒米未進。”

    他並沒有避著夏初七,所以她一字一句都看清了。

    “如風大哥,消息可靠?”

    她的聲音已有顫意,如風嚴肅臉,點頭,“我也沒想到,晉王會如斯執意…”

    “呵,他果真要逼我麼?”夏初七聲音很輕,很低,也很沉。

    可每一個字都落入了東方青玄的耳朵里,他看著她,鳳眸微眯。

    “小七,回去吧。他在等你。”

    夏初七激靈一下,下意識撫著自己的肚皮。“回去不了,也不想回去。”

    其實不僅僅趙樽一直相信道常的話,便是夏初七自己也在潛移默化中慢慢信了。有些東西,很玄,但又不得不信。尤其是懷上肚子里這胎時,隨著孕期的增加,她分明覺得身子更重,比懷著寶音的時候更為辛苦,情緒也大不一樣,每晚都是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就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招引。有一種東西,叫做第六感,它不科學,卻可以主導人的信念。她相信了,道常是對的,都是對的。

    念及此,她放在裙子上的手指,慢慢縮緊,抬頭看向東方青玄。

    “你先前說請求我一件事,我不能答應你,因為我不是趙樽,不能替他做主。但是,我現在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你會不會同意?會不會以此逼我交換?”

    東方青玄目光微微一閃,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會。”

    她一愣,看著他不吭聲。

    東方青玄笑了,“這個答案你也不滿意?”

    夏初七搖頭,舔了舔干澀的唇角,衝他笑,“你都不問我要讓你做什麼?”

    氤氳的火光中,她一雙黑眸晶瑩剔透,若有水光浮動,尖俏精致的小臉上,柔和溫柔,有著特有的母性光彩,臉儿比沒懷身子時豐腴了許多,卻還是那麼好看。東方青玄的心髒,一點一點顫動,几乎不能控制。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要我做什麼了。”他湊近她,目光沉沉,聲音嫵媚,“還有啊,你這個人狡猾得很,其實你很清楚你就算不同意,我也不會拿你怎麼樣,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會幫你的,對不對?”

    垂了垂眸子,看夏初七不答,他溫柔一笑,“夏楚,你並非任性之人,會離趙樽而去,一定另有隱情。不過,你既然不告訴我,我也就不問了,只是想勸你,你這般折磨自己,也是折磨他,尤其大戰當前,你是想他死麼?”

    夏初七嘴巴微動,竟無言以對。

    一顆心,已揪得生痛。

    正是不想他死,她才不得不這樣啊。

    東方青玄看著她的臉,喟嘆一聲,探出手來,像是想要撫摸一下她的臉,但最終,那只抬起的手,還是輕輕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朋友似的拍了拍。

    “你疑惑我為什麼要關心他是嗎?不瞞你說,我這一生,殺伐決斷,從不猶豫,壞事做盡,並無愧疚。但對天祿……或者說,對你和天祿兩個人,我是不一樣。因為不管別人怎麼想我,拿我當魔頭也好,拿我當妖孽也好,恨不得我早死也好,你們始終拿我當人,會幫助我,提醒我。這一點,對我很重要。”

    夏初七看著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一個人嘲弄般笑著,又道,“世人都說我有非凡的智慧,過人的美貌,利索的身手,笑靨滿面,卻如修羅,下手從不留命……但我也會有忐忑、恐懼、不安、無助……有很多時候,我都不知哪條路是對的,哪一條才能走得更穩。”

    像是受了什麼刺激與牽引,他目光越來越沉。

    “當然,如今我不必再選擇了。只有一條死路!”

    坐在她的身邊,他像是在向她說,又像在回憶,在自言自語。

    “我不想殺人,可我總是不得不殺人。如果我不殺人,人便會殺我。我的一生,好像都處于噩夢之中。無論我怎樣努力,都忘不掉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與狗爭食的顛沛流離,還有無休無止的黑暗。小七,這麼多年來,我從無一日或忘那些過往。我一直覺得,我是屬于黑暗的人,所以我喜著紅衣,那樣可以為我帶來一絲光明。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忘不了仇恨,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為我陪葬!”

    略一停頓,他妖冶的眸停在她的臉上,“包括你。”

    夏初七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冷冷與他對視。

    片刻,他先笑了。几乎無意識的,他捋了下她腮邊的發,“也不知什麼時候起,我沒有那麼恨了,也很少做噩夢了,尤其是與寶音在兀良汗那兩年,常常也可以像別人那樣,安安穩穩地睡到天明。那時的夢里,常常出現的是你的臉,雖然你總是凶巴巴,不給我好臉色……但我是喜歡的,喜歡你……這樣的朋友。”

    夏初七看著他,僵硬了很久的身子,慢慢松緩。

    “有你這個朋友,我也很高興。”

    “好。”東方青玄徐徐笑開,狹長的眸子閃著魅惑的光芒,“那我們便做一輩子的朋友。”

    夏初七抿著嘴巴,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最終也只有一句感慨。

    “與一個妖孽做朋友,我這命也夠苦的。”

    “是,挺苦的。”東方青玄跟著笑,一字一句道,“尤其還是比你長得美的妖孽。”

    夏初七側眸,“……”

    ~

    齊眉山,晉軍營地。

    夜半時分,是守衛最為嚴實之時。

    連續几日與南軍的短兵相接,各有傷亡,但由于營中關于“垓下之戰”將在大晏重演的謠言,不免讓軍心惶惶,難以安定。將士們面上雖不說,可齊眉山即將被晉軍合圍,晉王卻因晉王妃的出走,整日消沉頹廢的消息,仍讓他們少了一些斗志。

    自古“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打仗靠士氣,士氣靠將領。

    趙樽的不敗神話,向來都是晉軍將士勇于衝鋒陷陣的牢靠基石,他若沒了戰斗力,底下的人哪里來的膽儿去打仗?

    涼爽的夜風中,陳景與元祐披甲佩刀,卻一身的熱汗。他們在各個大營走了一圈,與將士們說說笑笑,一來穩定軍心,二來也順便讓他們知道晉王對靈璧之戰,有十足的把握,早已成竹在胸。尤其晉軍如今占領了齊眉山的防御要塞,易守難攻,要收拾耿三友那個龜孫子,便是晉王不出手,就他倆也夠夠的了。

    看兩位將軍英姿煥發,將士們信心大增。

    可元祐與陳景的肚子里,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儿。

    灑脫是假的,憂心如焚才是真的。

    從營里回來,他們去了趙樽的中軍大帳。

    帳里頭黑漆漆的,沒有點燈,一絲光線都沒有。若不是他們目力好,很難發現坐在案几后面一動不動的那個人。元祐咳嗽一聲,扇了扇滿帳子的酒氣,皺眉走過去。

    “天祿,你怎麼不點燈?”

    說罷他又扭頭,低吼,“鄭二寶!你死哪去了?”

    鄭二寶“噯”了一聲,苦巴巴跑進來,瞥著趙樽,嗓子發虛。

    “奴才,奴才……唉,是主子說,主子說不要的。”

    “嗤”一聲,元祐揮手,“滾蛋吧。”

    几個人在門口喧嘩,趙樽卻毫無反應。

    他不動聲色地坐在案几后的椅子上,仿佛與黑暗融為了一体。

    元祐搖頭叉腰長吁短嘆,陳景卻是行動主義者,在他嗔怪的時候,已經把屋子里的油燈點亮了。可不亮不知道,一亮嚇一跳。只見趙樽枯坐在椅子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面色蒼白,英挺俊拔的面容憔悴不堪,冷硬英氣的五官也被憂郁折磨得冷鷙陰沉,就像杵了一尊活閻王在那儿。他整個人沒有生氣,沒有殺氣,只有酒氣。

    陳景上前,躬身行禮。

    “爺,夜深了,您早些歇著吧。”

    “出去!”感受到光源,趙樽不悅地眯了眯眼,聲音沙啞,低沉,略有怒意。像是沉醉在一種不太清醒的酒醉狀態中,他並沒有看元祐和陳景,拿起手邊的酒壇便往嘴里灌。而此時,他身側的案几上,也不是往日成堆的公文,而是一壇又一壇的烈酒。他的眸中,也不是運籌帷幄,殺伐果斷的肅色,而是離愁與疼痛生生薰出來的哀傷。

    “娘的,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可熏死小爺了。”

    元祐與他關系不同,在這營中,說話也是最不客氣的。他死勁扇著空氣里的酒味,一把過去揪過趙樽的胳膊,從他手上搶過酒壇,“嘭”一聲摔在地上,然后用力扼住他的肩膀,低頭與他對視,“我就奇怪了,天祿,你怎麼還沒有干脆醉死了事?”

    趙樽眯了眯眼,冷冷掃他一眼,想要說話,卻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了好一陣,陳景心疼得過去為他拍著后背,元祐卻瞪了一眼,放開他的肩膀。

    “作吧,作死就好了。”

    趙樽喉嚨沙啞,咳得猛烈,好一陣才停下來。

    再出口的聲音,像從喉間擠出來的,低沉,壓抑。

    “沒有阿七消息嗎?”

    除了上陣殺敵,只要有人靠近他,他便拿這句話問人。

    即便是陳景與元祐早已習慣了他的調調,還是不免唏噓。

    趙樽這一生,決勝千里,算無遺策,從未失過手。但是這一次,他在靈璧使出的苦肉計,卻沒有奏效,晉王妃愣是無影無蹤,半點消息都無。這樣的結果,似是擊垮了趙樽的信心,他的斗志也一日比一日渙散。從來沒有吃過敗仗的他,這一仗,分明輸了——不是輸在耿三友手里,而是他的女人。

    看著他半醉半醒卻滿帶期望的眼,他們知道自己的回答,終究要令他失望,所以索性不答。陳景默默地撤掉了他的酒壇,為他倒了一盅熱水,又讓鄭二寶把熬好的湯藥端了進來,塞到他的手上。

    “爺,吃了藥,早些歇吧。”

    “不喝。”趙樽嫌棄的擺手,“阿七的藥,是不苦的。”

    有不苦的藥?不苦的是心吧。

    陳景暗嘆一聲,“爺,你這是何苦?”

    他在問,趙樽卻分明沒有聽他,他揉著額頭,厲色的目光,似影似幻,又像是剛從夢里醒來一般,神情有些游離,被酒精燒過的大腦,也有短暫的失態。

    “我夢見阿七了。她在怪我。”

    元祐拍著自己的腦門儿,無力地坐下來,一動也不動,懶得再與他說半句。

    陳景脾氣好得多,他探了探湯藥的溫度,像哄孩子似的,又把藥碗塞到他的手里,輕松地道,“王妃哪里會怪爺?我們都知道的,王妃對爺最好。往常這個季節,爺要是不在府里,王妃便會早早開好方子,差人熬好防暑的中藥,給大家伙都喝。但給爺留的藥,都是她親自去熬的……還有,王妃是一個不讓須眉的女子,以前是不下廚的,也最煩做那些瑣事,但她每日都下廚,明著說是為了小郡主,可每次的菜式,都有爺喜歡吃的那一口……還有閑暇時,王妃給小郡主講的故事,故事里呀,會有怪獸,有魔王,但每次的結局,那些東西都是被爺打死的。小郡主說爺是大英雄,王妃便很開心。在她的心里,爺也是大英雄……”

    陳景說得很慢,似乎帶了一絲笑意。

    可趙樽接過湯碗的手,卻在微微的顫抖。

    他沒有喝,黑眸冷冷瞅著陳景,“你竟是比我……知曉得多。”

    陳景一愣,帶笑的臉收斂住,沉下眉來。

    “爺是做大事的人,事情太多,太繁雜。屬下那時在北平,整日是閑著的。還有一些事,是屬下從晴嵐那里聽的……這怪不得爺。”

    這個解釋很合理,卻無法說服趙樽。

    他不知道,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錯失了阿七的世界?這些陳景都知道的事,他卻不太清楚。她整日里在忙些什麼,他也知之甚少。連陳景都知道阿七給女儿講了些什麼故事,做了些什麼菜,給他准備過什麼東西,他仍然知之不詳。

    是,他有他的事,他確實也整日里都在忙,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床笫之歡,他似乎已經有許久沒有好好與她交流過了。他的大事是什麼,是外面那一排排的戰車,一面面的旌旗,一門門的火炮,一列列的隊伍和外面一片片的江山?

    可這些原本都不是他要的啊?

    他只想每日醒過來,看見阿七在身邊,對他露出燦爛的笑臉,她會纏住他的脖子,給他一個甜甜的香吻,會在他頭痛的時候,為他扎針按摩,會在他難過的時候,講笑話逗他開心,會為他端來洗腳水,為他泡腳藥浴,會告訴他屬于她的那個世界的傳奇……

    几乎不可自抑的,他雙手狠狠顫抖。

    湯碗里的藥,灑了,他連湯碗也握不住了。

    把碗放在案几上,他雙手捂著臉,暗嘆。

    “下去吧,繼續找。”

    找?上哪里找?王妃若是要來,早就來了。陳景心里感慨,卻不忍心打擊他,只勸慰道,“爺,靈璧一戰極為凶險,但我們仍有勝算。如今離京師只一步之遙,何不夜渡淮水,趁著他們組織兵力合圍,一舉大破京師……”

    “不。”趙樽沒有抬頭,聲音似有哽咽,“我要在這里等她,她會來。”

    “爺!”陳景聲音重了一些,“等你走上金鑾殿,整個天下都是你的,還怕找不到她嗎?”

    燈火閃爍著,一晃,一蕩,卻許久,沒有聽到趙樽回答。

    夜風吹入,簾子發出輕微的扑扑聲。

    陳景感嘆著,正想要轉身離去,趙樽卻突地笑了。

    “你們不懂,不牽著她的手,我如何走得過金川門?”

    陳景默然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元祐側眸瞥他一會,撐著案几,轉身出去了。

    “陳景,我們自去吧,留下瘋子一人便可。”

    風吹來,簾子又合上了,趙樽一個人靜靜坐在那里。

    “阿七,若我真的瘋了,便好了!那樣,可會少想你一分?”

    從尋找她時的滿懷希望到一次次失望,再到漫長的等待與更為冷酷的失望,趙樽心里的焦慮感,几乎到達了此生之最。等待是世間最磨人的事情,沒有結果的等待,更是一種能讓正常人陷入恐慌的狀態。

    苦肉計失效,他覺得阿七真的不要他了。

    不僅不要他,她似乎連女儿都不要了。

    一個活生生的人憑空消失,對他而言,除了慌亂,還有深深的懼怕。

    她是悖世之人,本就不存于這個世間,如今惱了他,她會不會一氣之下回了她那個世界,再也不回來了?如果真是如此,他又該怎樣去尋找她?他怕。也是這一段時間,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會怕的。

    這些日子,他拿著阿七留下的東西,總是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撫摸,就想確定她的存在。在他的左手腕上,“鎖愛”的金屬光芒依舊冷肅。冷冷的質感里,它閃著寒光,帶著殺氣。可制造它的人,在哪里?

    在阿七離開以前,他是篤定的,阿七此生都不會離開他。或者說,他相信這個世道的任何一個婦人,都不會輕易離開她們的丈夫。因為丈夫是天,是婦人的根本,是婦人的一切。更何況,他自認為對她是体貼的,溫存的,而且只她一婦,別無旁人,比世上大多數的男子都要做得好,與她的關系,更是親密得像是一個人似的。

    然而,這樣的他,她還是走了。

    說到底,他的阿七,到底不是普通的婦人。

    她要的東西,也從來都與別人不一樣。

    “阿七,你真的對我失望了嗎?”

    看著鎖愛,他喟嘆著,腦子里浮出夏初七狡黠的笑臉。

    几乎情不自禁的,他也是一笑。

    “我想你了。很想。”

    那多情又動人的笑臉還在他淺醉的眸子里,一顰一笑,都像是真的。他輕輕抿唇,笑容未滅,抬高了手臂要去抓住她,想要緊緊地擁抱她。可終究他還是喝多了,那個影子只存在于他的幻覺,他的阿七根本沒有回來過,帳里空蕩蕩的,除了他自己和一盞孤燈,什麼都沒有。

    人世間,誰不孤獨?

    “阿七,我是真的想你了。”

    風翻動著案几上的公文,頁面卷起的細微響,驚動了他。

    他側眸,外面突然傳來丙一的聲音。

    “殿下,三公子來了!”

    東方青玄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靈璧,趙樽很意外。但失去了夏初七的他,任何一種微小的希望都會被他無限放大。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不像往常般在營中等待,而是出門迎了上去。

    可惜夜色下的面孔,與東方青玄有几分相似,卻不是他。

    “你怎麼來了?”

    他的聲音很冷,很失望,甚至帶了一絲惱意。

    阿木爾情不自禁的哆嗦下,攏了攏衣裳,强自鎮定著看見他憔悴的面孔時涌上的万般情緒,也强迫自己不去想數年的分離后再見他容貌的激動,淡淡地一笑,“你想見她嗎?她與我哥哥在一起。他們兩個在一起,很好,連孩子都有了。”

    “拙劣之計。”趙樽冷笑,“這麼多年,還是沒什麼長進啊。”

    阿木爾一側唇角彎起,“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

    趙樽看著她,目光冷冽如冰,“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她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就算真的與東方青玄在一起……呵,難道不是因為你哥哥快死了嗎?”

    天生長了毒舌的趙樽,一本正經說話,也能夠把人嗆死。

    阿木爾的臉色果然難看起來,美眸瞄著他,她心潮起伏,終究還是笑了。

    “那又如何?為了找到她,你不一樣會跟我去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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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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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9:20 |只看該作者
第336章 見別!

    春旱不算旱,夏旱才真旱。入了伏的天,許久沒有下雨,連菩薩廟里都充斥著大量的浮塵,天空熱辣辣的,衣裳穿在身上濕得像淋了一場雨。

    泗水縣。

    破敗的寺廟里,屋檐和門方上,處處都是刮痕與破損,這個寺廟空了許久,但今儿菩薩的供桌前,果子小吃和燃著的香燭,卻比平常過年時還要多。

    夏初七跪在破舊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靜默不語。她穿了一身簡單素淨的衣裳,除了左手腕上的鎖愛,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飾品,看上去像一朵干淨無詬的清涼小花,隆起的肚子和孕氣,為她添了几分柔和。

    “你在禱告什麼?”

    她的背后,東方青玄靜靜站著,似笑非笑。

    “我記得你不信神佛,如今倒是虔誠了?”

    他說著,可夏初七並未回答。

    倒不是因為她入了空靈的四大皆空狀態,而是根本就沒有聽見。是的,她在禱告,也很虔誠。這次跪在菩薩面前,是她兩世以來,最虔誠的一次。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有信仰之人,比起沒信仰來,其實更容易平和心境。人信的也許不是神,而是為了得到一種平靜的解脫。

    安靜。很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廟中的光線越來越暗。

    夕陽收了紅霞,天空已經暗下來了。

    她似是腿腳也跪軟了,慢慢撐著腰身起來,卻一個踉蹌。

    楊雪舞在后面等她許久,見狀趕緊攙著她。

    “楚七,仔細些,摔倒就不好了。”

    夏初七看她,淺淺一笑,經過與菩薩的一番“交流”,她情緒似是平靜了許多,舒緩的聲音如同寺廟里千年不變的木魚,有點沉悶,卻從容不迫,“小舞,都准備好了嗎?”

    楊雪舞點點頭,又臉蛋紅紅地看了看東方青玄。

    “都妥當了,得虧了三公子幫忙。”

    夏初七點點頭,就著案前早已燃盡的香燭光線,靜靜地看著東方青玄的臉。也不知為何,今儿的東方青玄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笑,緊繃的五官看上去嚴肅復雜,充滿了不確定。

    夏初七扯了扯身上素淨寬松的綢服,臃腫的身子慢慢靠近他,目光眯了眯,“怎麼了?你有事要對我說?”

    她在蒲團上跪了多久,東方青玄就等了多久。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他先前想要告訴她的話,說不出口,想說的事儿,也都咽了下去。勉强地笑了笑,他道,“能有什麼事說?外面几百號人等著你,你卻在這里拜菩薩,也不曉得你是哪里不對了,突然就轉了性子,相信起這些神神佛佛的東西來,可不是讓人吃驚嗎?”

    “嗯”一聲,夏初七點頭,“解釋得合情合理。可是……我不信。”一眨不眨地看著東方青玄的面色,她輕輕一笑,“不過人都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權力,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了。”

    說罷她側頭,“小舞。”

    楊雪舞走過來,“楚七。”

    夏初七給了她一個眼神,楊雪舞恍然大悟般從隨身的包袱里取出几張寫好的方子來,夏初七接過來遞到東方青玄的手上,聲音很輕,“這次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也沒什麼謝你的,這是我重新開的方子,你記得按時抓藥吃,后面有什麼不對,我也會隨時調整。”

    東方青玄接過,眉目間,似有慚色。

    “阿木爾她其實很可憐,很小就沒有了父親和母親,養父養母待她雖好,到底不是親生。她的性子,其實有些像我,倔强,任性,若是認准了的事,便很難回頭,阿楚,我……”

    看他莫名提起阿木爾,夏初七微微奇怪。

    “你做了什麼?”

    東方青玄抿唇,夏初七又笑了。

    “不對,是她做了什麼?”

    默默看著她的臉,東方青玄喉結微微一滑,語氣似是有些為難,卻還是在試圖為阿木爾的行為解釋,“當年張皇后把她與天祿活生生分開,她不得不嫁入東宮,你可知那種痛苦?為了避免與益德太子圓房,她甚至……”

    夏初七有點奇怪他今日的絮叨,但提到阿木爾,她情緒並不怎麼好,“東方青玄,我不想聽這些陳年舊事,你要說什麼直接說便是。阿木爾為了避免圓房,害得益德太子得了梅毒,還有趙樽那數任賜婚的王妃,可憐還沒過門就死了……這些難道不是你們的功勞?莫說了,我不想聽。”

    “我……”他想說的話,到底咽了下去。

    “好了。”夏初七看著他的眼,“先做正事,可好?”

    東方青玄妖治的眉目微閃,似是平復了一下,方才對她笑了笑,“好。走吧。”

    “這才對嘛,不要把你東方大都督的風情給弄沒了,要知道,那個時候的你,可比現在迷人。”她恢復了吊儿郎當的性子,抱著小腹跨過門檻,嘴角微彎,眸底皎月,像是心情不錯。

    “東方青玄,謝謝你。”

    ~

    東方青玄說得不錯,快面確實已經等了數百人,清一色的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個個精神抖擻,看到她出來,紛紛側目而視。

    得了她的吩咐之后,楊雪舞動作很快,而錦宮經了這些年的發展,組織網絡也不可同日而語,嚴密和迅捷了許多。即便這邊不是錦宮的大本營,但幫眾也不少。加上有銀子好辦事,就在夏初七跪在破廟里頭拜菩薩的時候,人已經集齊在這里了。

    “各位兄弟!”夏初七挺著個大肚子,掃著這群人,極有江湖氣概地抱拳一揖,然后嚴肅著臉,定定望向眾人道,“今天晚上的行動,我雖然想好了万全之策,但與朝廷爭食,與官兵交道,難免會有意外,或者傷亡。人貴惜命,我不會强迫大家隨我一同冒險。臨走之前,兄弟們先想好,要去要留,隨你們便,要走的,我絕無二話。留下來的,今后喝酒吃肉,少不得大家。”

    這些都是江湖草寇,但也是血性漢子,几千年傳統教育下來的男子,除了忠孝,最講究“義”字。她雖然是個女子,但常年在軍中,隨趙樽日久,那份從容自信與淡然,也極有巾幗英姿。

    眾人聽罷,紛紛高喊應合。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打從入錦宮那一日,老子便沒有怕過死。”

    “是的,娘子發話吧,到底要我們做甚?”

    看著他們的回答,夏初七微微蹙眉,瞥向楊雪舞。

    “你告訴過他們我是誰?”

    楊雪舞搖頭,聲音極小,“只說是大當家的姐妹。”

    夏初七點點頭,知道楊雪舞找來的兄弟都是信得過的,眼看也沒人露出要離開的意思,她也不再矯情啰嗦,招手讓眾人過來,就在破廟前的大院圍坐一團,然后把今晚的計划給大家伙儿交代清楚了,坐等天黑,外頭又有人騎馬而來,是東方青玄的侍衛拉古拉,他招呼人過去,從馬鞍上搬出好几個大麻袋。

    打開一看,里面全是軍服,而且是南軍的軍服。

    錦宮的漢子們,眼睛一瞪,哈哈大笑起來。

    “兄弟們,今儿也做一回軍爺,耀武揚威一把。不知道走到街上,有沒有小娘看上咱,弄几個回去暖被窩。”

    “哈哈,德行,沒見過小娘怎的……”

    “大爺就是饞了,饞娘們儿了,如何?”

    “哈哈哈,三黑子,看老子穿這身儿,威不威風?”

    “威風你個卵!”

    一群大老爺們七嘴八舌的說著,一人領了一套南軍軍服,也沒有入那破廟,就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就著火把的光線,脫了外套換了上去。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別看這些人平素流里流氣,看上去不怎麼正經,但身著甲胄,提上大刀,在夏初七簡明扼要的稍稍講解了坐立行走的姿勢之后,再騎上大馬,那樣子已經與朝廷的官兵無異。

    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迎著夜風,往汴河碼頭而去。

    為了今晚上的行動,他們做的工作不少。

    在這些事情里,東方青玄對她的幫忙不小。

    她及不上東方青玄的地方,便是消息的來源。

    早年間的錦衣衛諜報網絡的習慣,被東方青玄很好的保留了下來,所以在晉軍與南軍的戰爭中,很多外界都不知道的事情,他都能很早得到消息。而且,他的消息來源比夏初七通過錦宮來得准確。

    從東方青玄那里,她知道今夜有五艘糧運的官船從京師過來,經過泗縣,進入靈璧。為了阻止糧運物資到達南軍手上,她利用假冒的堪合文書,讓南軍接糧的隊伍在靈璧縣的碼頭等著,然后又以“靈璧縣晉逆橫行,糧運不安”為由,指使輜重營把官船等在泗縣。如今一來,便與南軍拉開了几十里地的距離。然后,她帶上錦宮的“假南軍”堂而皇之地去了泗縣碼頭接糧。

    做這種事情,與騙吃騙喝不同,不僅要膽大,心細,還需要對南軍輜重工作有相當的了解,方才知曉他們的接洽方式。而這些,夏初七都很擅長。不過,即便南軍能想到晉軍會搶糧,也不會想到,會有江湖騙子敢騙到朝廷的頭上——畢竟泗縣如今還在南軍的管轄內,晉軍的手指還沒有伸到這里來。

    泗縣碼頭上,這個點儿並不繁忙。

    在官船抵達之前,夏初七的“南軍”接糧將士,給泗縣的縣太老爺發了公函,派兵戒嚴了碼頭,這會子,碼字兩側站著威風凜凜的軍隊,過往的老百姓偶爾瞧上一眼,便是把腦袋摘下來,也沒有人會想到這里的南軍全是假的。

    夏初七挺著大肚子,自然不能冒充官差。

    她坐在離碼頭約摸十來丈遠的馬車上。這個地方地勢較高,是個小平台,直通官道,平常拉糧運貨的馬車,都會屯在這儿。

    她的身邊,坐著東方青玄。

    兩個人,從坐在這里開始,便沒有說話,他默默凝神,像是沉入了半睡,夏初七側撩開簾子,居高臨下地俯瞰著碼頭上的燈火,等著米入鍋。

    連日天晴,月光皎潔,天上繁星點點。

    地上的漁火,在河風中忽閃勿閃,四周的“南軍”安靜得如老僧入定。這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的和諧安定。可夏初七卻知道,暴風雨很快就要來了。很快,這一切都將被打破。

    星星點燈,漁火寂寂,半夜時分,汴河上終于有了動靜儿。運糧的几艘官船噸位很大,夤夜疾行,划水聲很響。官船沒有停留,直往碼頭駛來。近了岸了,船頭上燈火大亮,打了旗語,風帆呼啦啦的吹著,輜重將士在甲船上走來走去,似乎在吆喝著什麼……到底做賊心虛,岸上假冒南軍的錦宮兄弟心里都略略有些緊張。

    所幸夏初七早已安排妥當,不需要他們面對。

    當初趙樽北伐時,她便在輜重營里呆了兩個多月,對他們的糧運交接、武器交接、軍隊紀律、行事步驟等等都了若指掌。不過與南軍交接的工作,普通的錦宮兄弟做不好。所以是如風親自去干這件事的。他身著南軍將領軍服,樣子不威而福,徑直走到碼頭上,半點都沒有引起南軍的懷疑。等著官船下了帆,在火炬的燃燒聲里,他主動上去與輜重營的運糧指揮官核對了堪合,並在文書上簽上了字儿。接著便吩咐將士們卸貨。

    這一切,干得有條不紊。

    若非心知肚明,估計連他們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南軍了。

    “快點快點!”

    “往哪儿搬呢,這邊,先放在碼頭。”

    碼頭上在緊張的忙碌,夏初七目光漸漸迷離,呼吸也越來越緊,像是在等待什麼似的,心髒一陣怦怦亂跳。這確實是一次大買賣,五艘船的糧食,得值多少錢?給了趙樽也能暫時緩解晉軍危機了。

    這時,外面的人腳步雜亂起來。

    一個個胡亂的奔跑著,嘴里,似是在吼著什麼。

    夏初七斂著眉目,從簾子望了出去。

    不過片刻工夫,碼頭上的形勢就變了,燃燒的火炬數量也增加了許多。運糧的南軍四處亂馬著,嘴里在瘋狂的嘶吼著什麼。在她無聲的世界里,這是一個昏暗而糟亂的畫面,因為畫面里,出現了大量策馬而來的晉軍,他們躲開南軍的眼線,從靈璧到達泗縣,遠距離行軍,卻精神奕奕。

    看著亂入的一群人,夏初七眉頭微微蹙了蹙,沒有慌亂,也沒有動彈,腦袋像慢鏡頭般,一點一點側開,尋找著畫面里的主角。

    “殺啊!”

    晉軍萎靡許久,精神震奮。

    “大家注意,不要錯殺——”

    這是一群虎狼之師,他們大聲嘶吼著,搖旗吶喊,殺將上去,而這個時候,南軍輜重的將士正與如風侃侃而談這一路的辛苦,收著他的“辛苦錢”,半點都沒有回過神來。

    如同一副夜晚燈火下的清明上河圖,只不過是戰斗版的。碼頭上廝殺不止,糟亂不停。夏初七微眯著眼,視線終于捕捉到了趙樽的身影。他騎馬過來,面色冷魅,左手緊緊攥著韁繩,五官看不清楚,但那桀驁冷漠的姿態,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腥的殺戮方才走到碼頭來的。他往她的方向來了,越來越近。臉上似乎還有鮮血的痕跡,身上的甲胄也好几處破損,樣子不若平常光鮮,隱隱還有一點狼狽。可他目光一如往常,爍爍有力,佇立在千軍万馬中間,如松鶴立在雞群,威風八面,王者之尊。

    他的身后,緊緊跟著阿木爾。

    她也騎在馬上,長發綰成個少女髻,一襲煙霞色的裙裾迤邐在棗紅色的馬匹上,身上絲絛隨風飄動,在夜色下顯得格外俏麗多姿。

    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男的俊,女的美,這兩個蠻般配。

    夏初七感慨著,眸色明滅,似是在笑,卻又未笑。

    很明顯從靈璧到達泗縣,趙樽是做好了准備的。與他同來的大多是紅刺的精兵,人雖然不比輜重營的人多,但軍事素質卻完全不一樣,加之錦宮的“南軍”原本就是假冒,看見晉軍來了,楊雪舞一揮手,便蜂擁而散,直接把南軍輜重營的人馬暴露在了晉軍面前。紅刺的人大多與夏初七很熟,這番來此,聽說是接王妃,個個都是雀躍的,所以殺起人來,也是毫不手軟,還眉飛色舞,士氣高昂。如此一來,晉軍勝得毫無懸念。輜重營的兵士原本就不上戰場,被趙樽的樣子一嚇,膽子小的索性跳河逃生,膽子大點的衝上來沒了命,剩下的只能跪地求饒,丟盔棄甲地投了降。

    前后不過一刻鐘,基本就該收拾戰場了。

    趙樽從頭到尾也沒有參與晉軍與南軍的廝殺。

    從到達碼頭開始,他便四顧張望,尋找夏初七的影子。

    在他的心里,依她的習慣,定會是“南軍”的小兵,身著甲胄在人群里渾水摸魚。可把那些假冒的南軍都看了個遍,他也沒有發現她的身影,不由焦躁了。

    “人呢?她在哪儿?”

    阿木爾手心握緊韁繩,靜靜走上去,站在他的身側。

    “我只知道她會在這里……”

    趙樽沒有說話,看著混亂一片的碼頭,茫然四顧著,不停調轉馬頭,瘋了般大吼,“阿七!阿七你在哪儿?你出來!”

    東方阿木爾看著他慌亂的面色,抿緊唇,面有凄意。

    “阿七!我知道你在……阿七。”趙樽大喊著,突地目光一凝,他看見了身穿南軍將校甲胄的楊雪舞。他是見過她的,李邈身邊的人,多次隨著李邈來晉王府。

    如同久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突然見到了火光,趙樽馬不停蹄的疾馳過去,厲聲喊住她,“小舞!阿七呢?阿七在哪?”

    楊雪舞確實見過趙樽無數次,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凶神惡煞的趙樽,他也從來都沒有認真的打量過她一眼。可以說,認識數年來,這是第一次,趙樽拿這麼專注、這麼期待、這麼富含感情的眼神看她。愣了愣,楊雪舞几乎說不出話來。

    這麼男人的男人,楚七為什麼不要啊?

    她的心思飄得有些遠,有些不靠譜,于是報應來了。

    只聽得“唰”一聲,趙樽的長劍,已經指向了她的脖子。

    “說,她在哪?”

    長得這麼好看,要是不這麼凶就好了。還是東方青玄好接近一點,那麼溫柔,那麼嫵媚,那麼隨和……亂七八糟的想著,楊雪舞收回花痴的表情,咽了咽唾沫,低頭小心抹開抵住脖子的劍,指了指停靠在高處那一輛黑漆的馬車。

    “要殺要剮,找楚七去啊。她在哪儿!”

    趙樽冷眸睨著她,心里一喜。

    楊雪舞與阿七的交情他知,若不是阿七願意的,便是殺了她,也未必會告之她的所在。一顆恐懼了許久的心髒,突地一松,像是瞬間被人灌注了力氣,他提劍策馬,大步往高處的馬車而去。

    “阿七!”

    他速度很快,不過瞬間,已到三丈之內。

    “不要過來!”夏初七厲聲喊著,從簾子探出頭,靜靜地看著他又驚又喜復雜莫辨的俊臉,輕輕一笑,“果然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晉王殿下,我辛辛苦苦搞這批糧草,累了几天几夜沒合眼,你這這一來,二話不說,便收入囊中了,會不會不太厚道?……算了,誰讓咱們也有些交情呢?你若是需要,我讓給你便是。記得回頭算銀子給我。”

    數月未見,趙樽滿懷欣喜。

    卻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

    他愣住,“阿七,你知道我不是為糧草來的。”

    夏初七笑著看他,“那是為什麼?”

    當著無數人的面,趙樽頓了一下,方才道,“為你。”

    像這樣當眾示好的話,換往常趙樽是不會輕易出口的。大男子主義在他的身上有著最原始最深刻的烙印,這一點夏初七比誰都清楚。眸色微微一凝,她與他對視片刻,終是一嘆。

    “我不想見你。或者說,從我離開晉軍營地的時候,便已經做好了決定。你是了解我的,我下定了決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晉王殿下,好聚好散方是男儿本色,你帶著糧食走吧,從此江湖……不見。”

    “為什麼?”趙樽冷眸微眯,凝視著她,再往前走。

    “趙樽,你再過來,別怪我不客氣了。”夏初七看著他憔悴的臉,還有臉上不知多少天沒有認真刮過的胡子,狠狠蹙著眉頭,心里剜心般的疼痛,好不容易才壓住煩亂,一字一句認真的說,“你有沒有照過鏡子看看自己?我看不慣你現在的樣子,你不明白嗎?”

    趙樽是了解夏初七的,至少比別人了解。

    他老老實實的勒馬停了下來,就站在她一丈開外,把數月尋找的憂心忡忡與焦頭爛額的崩潰,都壓在了心底,只近貪婪地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輕松地一笑。

    “阿七,你對我有氣,我都知曉。我們回家再說,好嗎?要打要罰,我都由著你,你千万不要與我置氣,傷了自家身子,好不好?”

    夏初七盯著他火把下的俊顏,身子下意識往下縮了縮,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走樣的身子,一種仿佛骨子里的不安生,慢慢爬上心來,她害怕他知道,又要逼迫她拿掉孩子,可她不願意那樣,孩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存活在這個世界的見證。看著他又上前一步,她心底的不確定感覺越發放大,聲音厲了不少。

    “我讓你不要過來。”

    “阿七!”趙樽頓步,看見了她身側的人。

    “好久不見了,晉王殿下,久違。”東方青玄一只手搭在夏初七肩膀上,動作無比自然,就像果然是老朋友見面招呼一般,他順了順夏初七的頭發,又望向趙樽,“她說她不想見你,你沒有聽見嗎?”

    冷笑一聲,趙樽轉開頭,一句話也沒有與他說,只是凝視著朝思暮想的那張臉,心里卻像鑽入了一條毒蛇。那條毒蛇在他心里,在看見東方青玄纏在她發絲上的指頭時,一點一點盤緊,咬得他心髒火辣辣的疼痛,讓他恨不得拔劍殺了那人,讓那屬于自己的女人再回到他的懷抱。

    但是他不能。

    這是他這些日子領悟的。

    一個男人從來不能真正的占有任何女人。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是獨立的個体,不管多麼英明神武,也無法真正的讓一個人臣服于另一個人。即便占有身子,也占不了靈魂,能夠讓兩個人緊緊結合在一起,永遠不分離的,只能是愛與責任,包容與憐惜。

    “阿七……”强壓著自己不去看東方青玄的臉,他的聲音,帶了一點難受的沙啞,“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肯隨我回去?”

    與趙樽相處七年,夏初七從來沒有聽他這樣說過軟話。尤其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儿,他放下了尊嚴,放下了臉面,低沉的聲音里,几近懇求。她的心髒在一聲聲呼痛,在疼痛的呻吟,在趙樽面前,她總是這麼沒有出息,只需三言兩語,便可以讓她軟化下來。與他深情的目光對視著,她几乎就要沉醉在他的溫柔里,想要忘記一切地奔回到他的身邊,投入他的懷抱,讓他摸摸她的肚子,摸摸他們共同的孩子……再與他歡歡喜喜一同回家。

    但是她不能,不能。

    捋了捋頭發,她看著他笑了。

    這笑容,仿佛隔了九重天,有些飄忽,遙遠。

    “趙樽,你非得要理由嗎?”

    “是。”趙樽低啞的嗓子,如同缺水,“我要理由。”

    夏初七笑著,帶了嘲弄,“我受夠了與你在一起,行不行?”

    趙樽眯了眯眸子,定定看住她,“我哪里不好?”

    夏初七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阿木爾,剝皮抽筋般的疼意再次入心,攪裹得她壓抑、難受,卻吐不出來,只能笑,一次比一次更開懷的笑。

    “哪里不好?好吧,你非要我說的,在我心里,你哪里都不好。我喜歡吃面條,你喜歡吃米飯,我喜歡吃酸的,你喜歡吃辣的,我喜歡穿得少,你卻非把我捂得嚴,我喜歡到處游玩,你卻喜歡悶在家里……太多太多的不合適了。我們兩個就沒有一個地方合適,你難道沒有發現?”

    靜靜看她片刻,趙樽像是用足了力氣,又上前一步。

    “你說的……我都改,可好?”

    “不好。”夏初七輕笑,瞥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沒聽過?再說了,你的愛好如何,性子如何?我都已經不感興趣了。而且,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喜歡這樣的傾軋紛爭,太累心了。趙樽,往后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好不好?你有的是紅顏知己,今后你還會有三宮六院,會有無數的女人圍上來捧著你,以你為天,她們不會背你之意,不會逆你之行。像我這樣的女人,受不了拘束,脾氣還好,不好伺候。你便放我離開吧,大家都能得個解脫。”

    “呵”一聲,趙樽看著他,目光很亮。

    “阿七,你又緊張了。你不舍得我的,對不對?”

    她緊張的時候,為了鎮定,便會說很多話。

    這一點,趙樽是清楚她的。

    夏初七微愣,卻是一笑,“緊張又如何?不是緊張你,只是緊張如何才能擺脫你。”說罷她微微側目,瞄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東方青玄,“青玄,我們走吧。糧草不要也罷。”

    東方青玄看著她,目光微動,“不說了。”

    “該說的已經說完了。”夏初七淡淡一笑,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轉過頭來,衝趙樽嘲弄一笑,“晉王殿下,靈璧離京師也就几步路了,你都打不過去,你還談什麼亙古,談什麼執著?人的性子都是從事情上体現的,你對事如此,對人又如何不是?”

    趙樽目光仿佛生了根,定在她的臉上。看著數月不見卻變得有些不敢相認的她,腦子里有一種放空的無奈。說不出為什麼,此時的她,仿佛刻意在他們之間砌上了一堵厚厚的牆,生生隔斷了他們的過往與情感,就好像那些親密的往事,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那我問你,你來靈璧,劫了南軍官糧,不是為了我嗎?”

    像是聽了一個極大的笑話,夏初七愣了愣,“噗”的笑出了聲儿,然后指了指立在邊上的楊雪舞與如風,“晉王殿下,你眼拙嗎?難道你沒有看出來,你劫的不是南軍的軍糧,而是我與青玄的。呵,若不是你半路殺出來,我們就賺大錢了。算了算了,反正財來財去,就那麼回事。軍糧歸你便是。往后你做了皇帝,莫要與我們為難就好。”

    “阿七!”趙樽看著馬車里東方青玄若隱若現的面孔,語氣又冷硬了几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何苦說出如此絕情的話?即便你不念我的情,難道就不能念在寶音的份上,給我個機會?”

    寶音。兩個字重重敲在心上。

    看著他努力隱忍的面孔,夏初七遲疑了許久。

    夜風裊裊在吹,趙樽看著沉思的她,滿懷希望。可最終,她不輕不重的笑著,卻給了他一道極為冷漠的嘲諷。

    “你錯了!為來一日夫妻百日恩?趙樽,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妻。”

    “阿七!”他低吼,心窩抽搐得痛,“在我心里,你是。”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夏初七眸子涼涼地上下掃著他,一角唇角微微翹起,像是不屑,又像是嘲弄,“還有你身為晉軍主帥,掌著數十万人的生死,這般作踐自己是給誰看呢?讓所有人都來恨我麼?晉王殿下,你大概真的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的心底,男人就得像個男人。她們崇拜英雄,崇拜有力量的男人,而不是那種只會醉生夢死的懦夫,更不是為了一點小事就消沉頹廢的男人。這種男人,向來只會讓女人瞧不上。”

    趙樽面色沉沉,艱難地開口,“阿七,只要你回來……”

    “晉王殿下!”夏初七像是不耐煩了,打斷他的話,淺淺一笑,“還有一個忠告。男人,因為權力才會光芒万丈,也因為無上的權力才會受女人喜歡,才能得到她們的忠誠。你呀,好自為之吧。”

    說罷她轉頭催促,“青玄,我們走吧,我肚子餓了。”

    她一刻都不想再多待,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會忍不住。那個懷抱太溫柔,那個肩膀太誘人,讓她無時無刻不想靠過去,免她顛沛流離之苦,免她獨自懷孕之累,免她夜深人靜噩夢纏繞的酸……

    碼頭上火把閃動,人群越圍越近,卻無聲無息。

    在死一般的寂靜里,趙樽沒有動彈,大鳥卻像是感受到了什麼,突然不安地刨著前蹄。夏初七怔了怔,她知道,大鳥是有靈性的動物,每次有危險的時候,它往往比他們提前知道。

    這一次偷偷往泗縣劫糧,原是秘密行動,但南軍也不全都是傻瓜,接糧之人在靈璧碼頭久候不到,自然會有所警覺,夏初七不想耽擱時間,引來了南軍的圍剿,不由煩躁了。

    “好了,我說完了,你還想聽什麼?”

    “阿七!”趙樽沒有理會他,只認真看著夏初七,一字一句極是生硬,“我只想知曉真正的原因。”

    說一千,道一万,那些他都不相信。

    看著他悲愴的面色,夏初七喉嚨口像塞了一團棉花。

    不是不愛,也不是不肯愛,而是太愛。

    她有千百個理由可以騙他,刺激他放手,但她知道,他是趙十九,睿智腹黑的趙十九,向來都只有他算計人的,哪里能夠由著人算計。若沒有一個可以說服他的理由,她很難離開。

    “趙十九,我想你是懂的,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道,“道常大師的話,你懂,我也懂,那不是騙世哄人的假話,而是真正的大實話。我們不能在一起,這是命。你逃不開,我也逃不開。再說……”眼風掃了一眼阿木爾,她扯出一個極為苦澀的笑容,“我也不願意為了你,降低自己的標准,踩塌自己的底線。”

    怔怔望她,趙樽許久才出聲。

    “這便是你要說的?”

    “是。”她咽下唾沫,不敢看他的眼。

    “不過你放心,我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夏初七看他如此,心如刀絞,終是軟下了聲音,“你沒有做錯,我也沒有做錯,錯在上天沒有為我們安排好今生的緣分。趙十九,容我考慮几個月吧。等我考慮清楚了,便會來找你。而你,不要忘了答應我的承諾,拿起你的劍,做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要讓數十万雙看著你的眼睛失望。”

    “如果,我說不呢?”趙樽雙目赤紅,灼灼望她。

    “那麼……”夏初七長長一嘆,撫著小腹的手心,已經汗濕,“你現在就會失去我。而且是永遠。”

    黑漆的馬車漸漸遠去了,就著火把幽暗的光線,慢慢縮小成了一個黑點。趙樽一襲黑甲,漆如墨色,凌厲的眉眼間,滿是傷痛。他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力氣去阻止她離開,只是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腦子里“嗡嗡”作響,阿七離開時的話,也縈繞在他的耳邊。

    “是命。”

    “……沒有緣分。”

    “等我數月,考慮一下……”

    “現在就會失去我,而且是永遠。”

    突地,他嘴角顫抖一下,笑了。笑得彎下了堅毅的身子,一道几近凄厲的聲音,在他彎腰的動作里從唇間迸發了出來,像野獸瀕臨死亡之前的悲鳴,也像撕破黑暗天際的利箭。

    “阿七!”

    “阿七!你回來。”

    他在喊,可她聽不見,他知道她聽不見。但他必須要讓她聽見。若是沒有她,他就算擁有天下,又有什麼意義?他猛地抬頭,像是發了狂,翻身上馬追了出去。一種失去至愛的絕望如同潮水一般洶涌而來,扑打在他的心上。他想要抓緊她,抱住她,如同挽留溺水前的最后一根浮木,這樣的執念,也成了他沉入黑暗之前的生機。

    “你等著我。”

    “我定要拿這江山娉你,拿這九州娶你!”

    “我偏要讓星辰為我改命,要讓時空為我逆轉。”

    “天欲滅我之情,我便滅天!”

    “地要讓我們分離,我便踏破這土地!”

    “阿七……你回來!回來!”

    眾人愣愣地看著他,看著他們視為神邸的男子瘋狂的追逐著馬車,仰天大叫著,然后從飛奔的駿馬上摔落下來,而他凄厲的聲音,回蕩在碼頭上,荒涼,空絕,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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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
發表於 2016-3-26 01:29:35 |只看該作者
第337章 情切切,戰千里!

    馬車飛馳而過,泗縣的夜間,偶爾几盞燈火,勿明,勿暗。

    從碼頭離開,車內的氣氛便一直壓抑而低沉。夏初七昏乎乎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在向命運低頭,也可以稱之為“認命”,但偏生又沒有達到完全認命的程度。若不然,她也不會故意激將趙樽奮進,還與他許下數月之約。

    到底還是放不下啊!她自嘲。

    數月后,她若還能存活于世,便抱著孩儿去找他。

    若是她不幸應了讖言,當真逃不開悖世的命運,不存在于這個世間了,就這般與他別離,結局便是最好。那樣沒有了她,他也不會那麼痛苦。

    夜風徐徐從車窗拂入,帶著夏季特有的悶熱,可夏初七身上卻冷氣彌漫。就在先前强打精神與趙樽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她身上的溫度便被抽了去。失去至愛的疼痛,她並不比趙樽少……甚至在這個原本不屬于自己的孤獨世間,她能夠感受到的情緒,比他更多。

    馬車微微晃動,思緒浮浮沉沉間,她並不知道趙樽在背后驚天動地的吶喊,更不知道他從馬上摔落的瞬間,在空中划過了的弧度有多麼的孤寂,不會知道大鳥揚起前蹄哀傷的悲鳴著,四腳軟倒匍匐在地,拿馬嘴在拱著它的主子,更看不見趙樽的衣裳在堅硬的青磚上擦破后,汩汩流出的鮮血……

    “阿楚……”

    東方青玄看著她偏向簾外的臉,輕喚。

    看她沒動靜,他頓了頓,嘆息著,伸手把她的肩膀扳了過來。

    一個布綢鋪的檐下掛著燈籠,燈火剎那划過她的臉。

    東方青玄這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卻默默無聲。

    心里一窒,他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著遞上絹巾。

    “你從來不哭的,這是怎了?我記得他‘死’在陰山,你也沒哭。”

    人在傷的時候,就怕安慰。夏初七强壓的情緒在他柔和的安撫下,如同被巨石落在心湖,撐了許久的冷靜終于被徹底打破。一顆顆淚水終于大滴大滴從眼角滑下,滾豆子似的,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哀傷、疼痛鑽心,她不停抽泣。

    “東方青玄,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他唇角抿成了一條直線,沒有回答。她沒有看見他的表情,自顧自哭著,狂飆眼淚。他看她許久,終是一嘆,顫抖著手摟了摟她,然后在昏暗光線中,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我終于知道,老天讓我輸給趙樽,並非是慢待了我。”

    夏初七吸著鼻子,看著他妖冶美好的唇,搖頭,不知是表示沒看清,還是表示不懂。

    “阿楚……”看著她的淚水,東方青玄並不好受,一顆心抽搐著,仿若被人划破,再灑上鹽巴攪拌,慢慢風干,如今反復,痛得麻木后,他的情緒倒也淡然了,語氣甚至帶了笑意,“我不得不承認,他對你,比我對你更好。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比他自私。阿楚,我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殘忍,無情,冷漠,心狠手辣,活該孤獨到老?”

    看他如此努力的自黑,如此動情的表白,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運氣永遠差上那麼一點,馬車在行進中,光線剛好陷入一片灰暗,夏初七吸著鼻子,完全沒有看清他的話,不由問了一句。

    “你說什麼了?”

    話過了時間,便失了效。

    東方青玄莞爾笑笑,“我說你別哭了,哭著丑。”

    哭這個事儿夏初七看明白了。她咧了咧嘴,抹一把臉上的液体,跟著苦笑。

    “我沒有哭,我只是太高興了。”

    東方青玄一愣,微微笑道,“是,你沒有哭,只是下雨了。”

    夏初七每次哭過,腦子便會昏沉漲痛,她揉了揉,又把手放在了腹部,輕輕撫摸著,頭也跟著低下去,看著隆起的那處,想著她與趙十九的孩儿,臉上不免又添上一抹光彩。

    “沒錯,我為什麼要哭呢?不論如何,還沒有到最后的時刻,我不會放棄,我的孩子也不會放棄。趙十九他……更不會放棄。”她詭異的笑著側眸,“東方青玄,在我心底,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東方青玄看著她光彩照人的側顏,那離開了還能幸福的甜笑,心底的情緒不知是酸是苦,一股股從心尖處往外蔓出。他問,“你為什麼不讓他知道你懷上了孩儿?”

    夏初七在經過短暫的哭泣與失魂落魄后,已經收拾好了情緒。

    沒有趙十九在身邊的時候,她很少會讓自己失控。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衝東方青玄笑了笑,正襟危坐,拂了拂衣擺。

    “這個事……這是我跟他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

    其實她心里想的是,道常那些話,都是天機,不可泄露。一旦泄露出去,万一遭了噩運該怎麼辦?可她似笑非笑地說出的借口,落入東方青玄的耳朵里,卻如同尖利的刀子,活生生割破了他的血管,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渾身的血液在冰冷的亂躥。

    可他也懂得,她與趙樽之間的情感,堅固得水都潑不進的。

    因了對趙樽的這份情,她可以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子,不遠千里從北平輾轉趕到靈璧,不顧自家性命去踩點、偵察、謀划,調動錦宮人馬,不僅劫去南軍的糧草,給了南軍打頭一擊,她還事先央求他差人告訴趙樽,故意把他引到碼頭來,裝著並不知情的樣子,把糧草給了他。並且,借用這個機會警醒趙樽,也給了絕望之下的趙樽一個足夠支撐的力量。

    這天晚上,夏初七睡得很早。

    把她安頓好了,東方青玄並沒有馬上去睡,而是去了靈璧的別院。

    夜色下的院中只有一盞燈籠,鬼火似的發出蒼白的光芒。侍衛默默的守在院子周圍,院子里面靜悄悄的,只有東方阿木爾獨自一人等在那里,飄飛的長發,舞動的裙裾,曼妙的身姿,像一個孤月下的仙子。

    “哥哥,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你好久。”

    東方青玄並不意外她會在這里。

    可是在院門口站了許久,他都沒有動彈,只問,“為什麼要那樣做?”

    阿木爾輕輕側頭,看著他臉上陰冷的沉郁,莞爾一笑,“你是懂我的不是嗎?”

    原本東方青玄派去通知趙樽的另有其人,是她偷偷穿了東方青玄的衣裳,扮成他的樣子,隨了那兩名侍衛一道去晉軍營地的。事先她沒有知會過東方青玄,她了解她哥的脾氣,這才急著解釋。可說完了,他依舊寒著臉,似是不肯原諒,她終于一嘆,慢吞吞地走向他。

    “我們兄妹是一樣的人,我的心事如何,你是知道的。從小,我們失去太多,得到卻太少。從陰山逃出來,沒有身份,沒有親人,沒有銀子,受盡冷遇,顛沛流離在異國他鄉,連南晏人的話都聽不懂,也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哥哥,你還記得嗎?那時你告訴過我的,總有一天,你會强大到無人能敵,但凡是我想要的東西,你便是去搶,去奪,也要給我。”

    拖動著疲乏的步子,她離東方青玄近了。

    “在那些個摸黑逃亡的黑夜里,我便是靠著這樣的信念才有勇氣支撐著跟你逃到京師的。可是哥哥,你變了,從那個夏楚再次回到京師,我發現你就變了,變得不再是你。哥,你告訴我,我那個為了妹妹,不擇手段的哥哥到底哪里去了?”

    東方青玄默默佇立,沒有聲音。

    兄妹兩個靜靜的互望著,同樣的楚楚風姿,在月下美若名畫。

    好一會儿,還是阿木爾開口,“是,我是扮成你的樣子去了晉營,我是試圖挑撥他與夏楚的關系,我確實告訴了他那個女人懷上了你的孩子。可你也看見了,他不相信,我說什麼他都不信,他只信她。但這又有什麼用呢?夏楚那個女人多狠心?對你狠心,對他更狠心。他都摔下馬來了,他渾身都是鮮血,她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就這樣的女人,值得你們當寶嗎?”

    諷刺地搖了搖頭,她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

    “我不懂,她如何下得了狠心。”

    說到此,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呵呵笑了起來。

    “這世間之事,真是可笑。我視若珍寶的男人,在她眼里竟如此不堪,哈哈,她憑什麼,憑什麼?”

    “阿木爾。”東方青玄沒有責怪,沒有解釋,只是緩緩走近扼住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著自己,面上沉沉的猶豫了許久,方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淡淡道,“我不會再容許你任性了。你要麼跟著我,要麼我便讓拉古拉送你去兀良汗。你不要再去打擾他。”

    阿木爾先前在碼頭時,看著趙樽摔倒了,她想去扶他,結果卻被他狠狠轟走,那郁氣如今還在心里,始終不散,如今又聽了東方青玄這番話,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怒火噌噌往上冒,柳眉一豎,仿佛一頭受傷的小獸,衝他低吼起來。

    “我不。阿木古郎,我已經長大了,我不需要你來管我。”

    “不要我管你?”東方青玄冷笑著,上前一步,逼視著她的眼,“我若是不管你,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出現在靈璧?我若是不管你,你以為趙樽會容你活到現在?我若不管你,早在薊州客棧你派人刺殺夏楚時,便已死無葬身之地。阿木爾,一次又一次,夠了。不說他夠了,連我都夠了。”

    “哥哥!你在說什麼?”

    與他灼人的目光對視著,阿木爾倒退一步,臉色比月光還要蒼白。

    “不,你在胡說八道,他怎麼會殺我?他明知道是我做的,也舍不得殺我的……”

    東方青玄不回答,只拿一種類似于同情的哀婉的復雜目光注視著她,一動也不動。阿木爾肩膀微微一抖,心底已是明白他說的話都是真的,不由氣苦不已,咬著牙又扑了過來,雙手死死攥著東方青玄的胳膊。

    “哥哥,我比夏楚好看,比她美的,是不是?是不是?”

    東方青玄低頭,看著她與自己有几分相像的面孔,許久才笑。

    “我不也比趙樽俊?”

    阿木爾一愣,卻聽見他笑說,“那有何用?在他心里,她最美。在她心里,他最俊。”

    緩緩抽出被阿木爾攥在手心的袖子,東方青玄長嘆一聲,轉身。

    “阿木爾,回頭吧,你還年輕。”

    阿木爾身子一僵,怔在當場。

    看著東方青玄越去越遠的背影,她失控般崩潰大哭。

    “阿木古郎,哥,你太殘忍了!我七歲認識天祿,十歲被賜婚給他,便喜歡上他,我喜歡了他十几歲,為什麼要讓給夏楚那個賤人?為什麼沒有人想過要給我機會?我只是喜歡他而已,喜歡他。呵呵呵呵,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就是為了她嗎?可是,哥哥,你好偏心,你讓我回頭,那你呢?你為了她,丟了手,連命都快沒了,不也無怨無悔?你告訴我,你能不能做到,不再喜歡她,從此忘了她?”

    那個頎長的背影在月下,豐神俊朗,若芝蘭玉樹,可他越去越遠,沒有回頭。

    阿木爾哭著,喊著,慢慢蹲身,捂著臉痛哭。

    “我喜歡他,我是他的……即便我回頭,即便我重新再活一次,我還是會愛上他,還是會的……”

    東方青玄靜靜站在門板的陰影里,好一會儿才輕輕出聲。

    “我若是可以重頭再來,會對皇家獵場那個一心復仇卻又下不得手的東方青玄說,殺了她,一刀殺了她,從此一了百了。既然狠心,何不狠得徹底?若是可以重頭再來,我會對清崗縣那個想要報復她,想要戲弄趙樽的東方青玄說,既然有恨,何不一刀殺了她,一刀殺了她……”

    可是他能重頭再來嗎?不能。

    終究,他還是愛上了她。在他意識到自己愛上她之前,就已經愛上了她。在他試圖告訴她自己的心意之前,就已經愛得無力自拔,也愛得無能為力。今晚,她對趙樽說,那是命,是上天沒有為他們安排好這一段緣分。她卻不知,他有多麼希望老天也給他安排一段這樣的孽緣。哪怕短暫,到底曾經擁有。

    而他,似乎每一步都晚了,就差一步。

    一步而已……

    ~

    靈璧之戰在万眾矚目中,終究還是打響了。

    從馬上摔落下來的趙樽,並沒有在營中休憩養傷。經了碼頭之事,他詭異的“神靈附体”了,就像是大醉醒來似的,冷漠似舊,但元氣大增,次日晚間便組織起了對靈壁南軍的第一次進攻。他親自率領十五万兵馬攻打耿三友的大營,陳景與元祐分別于左右兩翼包抄。那時,正在為了糧草被騙劫一事大發雷霆的耿三友,沒有想到傳聞萎靡不振的趙樽會這麼快重整旗鼓,匆忙披甲應戰,耿三友准備不充分,加上軍心渙散,終究沒有能夠實現他戰前誇下的海口,重演楚漢相爭的“垓下之局”,匆匆戰敗收兵,退出三十里方得以喘息。

    一仗敗,數仗皆敗。

    不過五日時間,耿三友率兵三戰趙樽,三戰皆負。不僅如此,還有近百個南軍重要將校被擄,南軍損失之慘重,無法估算。不得己,耿三友只能再次領兵退守淮水以南。

    從公平的角度來說,不是耿三友不行,而是他遇到了趙樽。

    但是朝廷並不會這麼看,原本對耿三友領兵的爭議就很大,這次敗得這麼慘烈,他們只會覺得是他無能。即便是趙綿澤再想一心護他,已是不能。迫于無奈之下,趙綿澤當即下旨,勒令耿三友卸甲回京,由征北軍右將軍平昌侯龍承福掛帥。

    匆匆戰事一過,靈璧片片良田土地,處處山林坡嶺,都是被馬蹄踩過的痕跡。空氣中死亡與殺戮的血腥味儿,在久不見雨的旱災大地上,久久不散。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趙樽會在一夜之間,突然恢復了生機和殺氣。但他們卻發現,他似乎比以前更加狠戾,更加少言寡語,更加冷漠不近人情。

    鮮血洗戰馬,屍骨磨鋼刀,趙樽的鐵蹄逼近了淮水。

    原本耿三友駐扎的淮河防線,是選址極好的。而這里,也几乎成了南軍的最后一道屏障。但陣前換將,屢戰屢敗的南軍,已處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境地,便是看見晉軍的旗幟也會緊張害怕。這樣的一支隊伍,讓他們如何上陣殺敵?

    金鑾殿上的趙綿澤,數次暴怒,痛陣南軍主將無力。接著,他一連下了數道聖旨,從南方各地調兵遣將,想要與晉軍大戰于淮河。但自靈璧之戰起,晉軍在趙樽的帶領下,如有神助,軍心大振,加上北平全線占領,源源不斷的后勤保障,已如無敵之師。建章四年六月底,數十日血與火的酣戰后,南軍在淮水,潰不成軍,一退再退,趙綿澤縱有滿腔報負,奈何天不時,地不時,人不和,不得不屈服在趙樽的鐵蹄之下。

    七月初,趙樽領兵渡過淮水,攻陷高郵、泰州等地。

    七月底,晉軍經過短暫的休整之后,兵刃嗜血,灰甲雪亮,准備强渡長江。

    自此,南晏河山已淪陷大半,南北兩軍也是“各占半邊江山”之勢。整個華夏大地,在晉軍鐵蹄之下,在顫抖,在呻吟。從靈璧到江淮,晉軍一路挺進南晏腹地,几乎一馬平川。渡江之后,趙樽手上的寶劍,已直指南晏京師。

    若干年前,這位赫赫有名的皇十九子晉王趙樽,曾經為了維護這片山河完整,磨刀重甲,橫掃八方,血戰四野。如今他終于踏著他昔日的戰功,沿著昔日的腳印,要殺回他的起點與生養他的地方。

    這個時候,晉軍人馬已近百万。

    趙樽也不再是北平起兵時,領著區區數万人的晉逆。

    在占領區的百姓口中,他是戰神,也是殺人如麻的魔鬼。

    趙樽這個名字,響徹天下,從南晏到漠北,四海八荒,無人不恐。

    就在晉軍試圖强渡長江的前一日,正心殿里緊急商榷與權衡后,趙綿澤不得不聽從老臣建議,給趙樽送來議和的文書。既然稱為“議和”,便是朝廷承認了晉軍的地位,在議和文書中,趙綿澤稱,“趙只一姓,國是一家。願與十九皇叔隔長江,分南北,共治大晏。”

    天下人嘩然,晉軍也歡呼。

    打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那是要死人的,很多人都心動了。

    打與不打,議與不議?在晉軍中引起了第一次爭論。

    這或許也是趙綿澤做些決定的真正用意,晉軍里,總有一些人是不想打的,不想打的與想打的,就會生出矛盾。任何一個組織的瓦解崩潰,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內亂甚為外亂。若是晉軍內部有了派系之爭,就算不能推毀他們堅固的堡壘,至少可以為趙綿澤調兵援手爭取到時間。

    近半個月的紛爭,鬧得沸沸揚揚。

    可誰也沒有想到,最后忍無可忍的趙樽,一把撕毀了議和文書。

    半身戎馬,一路踩著鮮血走到這一日,半壁江山在望,他沒法收手。

    若是收手,他如何對得住阿七?拿什麼來接她回來,娶她過門?

    “我的家在江那邊,你們的家,也在,親人在等著你們。殺!”

    八月中秋節剛過,晉軍大舉進攻,從瓜洲强渡過江。此舉,晉軍是有備有來,可江對岸的情形卻截然相反。自洪泰帝得到大位以來,為了鞏固趙家江山,為免武夫坐大,他二十几年始終在壓抑武將發展,扶持文臣。趙綿澤登基之后,受朝中文臣影響,也繼承了他皇爺爺的思想,一直走在“重文輕武”的道路上,誰也沒有想到,后果赤裸裸的反嗤了這一出政策。晉軍殺來,京師門戶大開,朝中卻無可用之將,鎮江守將在聽說趙樽渡江那天,便已經在家里准備行囊投降,晉軍過江之后,几乎沒有遇到抵抗,便順利收復了鎮江一帶。

    遭到此番重創,南軍終成一盤散沙。

    由鎮江而上,趙樽率軍終于殺入京師。

    建章四年九月十五,晉王大軍直扑金川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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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起風了!暴風雨要來!

    經了三年多的對抗,趙樽終于兵臨城下,回到京師。

    一路上的風雨與坎珂,無數次的死里逃生,還有那差一點點讓晉軍內哄崩潰的艱難抉擇,若憑史書上簡單的几句話,實在完全看不出來其中的險象環生。但親歷過這場戰事的人都知道,這世上並無天生的戰神,更無永遠的常勝將軍。每一戰,趙樽都沒有想象的輕松。每一次勝利,他的臉上也沒有欣喜的笑容。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戰爭除了鮮血,便是殘酷。

    那一日,聽說晉軍兵抵京師,城中人奔走相告,哀號慟哭。

    在朝廷有心的宣傳之下,晉王趙樽早已經不是几年前那個戰功彪炳,為國為民的大晏晉王了。他在京師城的老百姓眼中,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魔鬼,甚至有人傳他失了心性,會飲人血,啖人肉。想到這個魔鬼就要入城,就要占領他們整以存活的土地,掠奪他們生存的基石,老百姓是畏懼的,恐慌的。他們早已忘了這些年來朝廷官吏是如何的中飽私囊,魚肉百姓。也忘記了他們如何舞弊欺民,橫行霸道。更忘了當年晉王的步步隱忍與退讓,以及他曾為他們的安定做出過怎樣氣壯山河的舉動。他們只知道,造反之人,就是謀逆,為上天所不受。在官府的暗是組織下,城中百姓開始組織集中,討論怎樣抵制晉軍,或者干脆以身殉國。

    沸沸揚揚的喧囂中,已沒有了平靜與理性。

    被洗腦的人,是盲目的,也是可悲的。

    但也從側目烘托出,一個盛世王朝的變更,終究不是那麼容易和平穩。

    除了霸道的血腥占領,似乎真的再無他途。

    外間敲鑼打鼓,“嗵嗵”直響,夏初七大著肚子坐在城中一處幽靜的院子里,面前擺了個小書案,上面放著筆墨硯台,她手指輕摁著的是一個裝訂好的小本。她低著頭,擼著袖,認真地寫著什麼,時而蹙眉,時而微笑,時而托腮思考,由于耳朵聽不見,她完全置身世外,比京師任何一個人都要輕松。

    靈璧之戰后,她在揚州見到了李邈。

    表姐妹二人相見,唏噓一番世事的無常,她便隨了李邈入京。

    這個院子,是錦宮的地盤,也是李邈早年置下的私產。

    不得不說,血源關系是世人聯系最為緊密的一種關系。當一個人沒有愛情,沒有金錢,一無所有的時候,也只有親情才會始終如一地留在身邊。李邈是她的親人,助她,護她,都是心甘情願的。可看她懷著身孕大著肚子還在東奔西跑,李邈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然而,她不是沒有規勸過,可夏初七一意孤行,非得冒著烽煙回到京師,她勸也是勸不住的。李邈是一個死心眼的人,夏初七也是個死心眼儿。默默潛回京師,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包括陳大牛、趙如娜、晏二鬼、趙梓月、傻子、梅子還有她的大哥夏常。這些故舊,她都沒有打擾,他們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几乎就待在這所院子里養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從他們口中探聽晉軍的消息,仿佛又回到了懷著寶音躲在魏國公府待產的日子。

    只不過,這回,沒有人為他挖地道。

    那個曾經費盡心思挖地道的男人,也不知他們孩儿的存在。

    想到這些,她唇角一撩,露出個微笑,又低頭寫了起來。

    楊雪舞合上院門,匆匆走近,蹙眉瞥她一眼,敲了敲案几。

    “楚七……”

    夏初七發現她的手,抬頭笑著,艱難地挪了下臃腫的身子。

    “怎麼了?挨我表姐罵了?臉色這麼難看。”

    楊雪舞見她都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不由暗嘆一聲,“據說晉軍馬上就要進城了,應天府衙的人,在街口上貼了安民告示,我過去瞅了一眼,告示上說得那叫一個聲淚俱下……我看城里的人情緒都有些激動。他們恨晉王,咬牙切齒地喊著說著,要與朝廷共存亡。”

    安民告示?夏初七冷笑,朝廷慣用的把戲罷了。

    她問,“晉軍已經攻城了嗎?”

    楊雪舞搖頭,“好像沒有。先前我聽人說,晉王大軍駐在城外十里,他自己就帶了五千鐵蹄闖到了金川門前,乖乖,真是霸氣死了……我要是嫁了這般英武的男子,才不會跑路呢,便是與他做妾也是甘願的。”

    夏初七心里一沉。

    觀念的差距便是長長的鴻溝,她沒法糾正別人,只自嘲一笑。

    “德性!說正事。”

    楊雪舞看她面色不愉,吐了吐舌頭,又正色道,“晉軍還沒有攻城,城門外他們的經歷官在喊話,說是讓城中百姓勿亂,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門,晉軍不會傷害無辜百姓什麼的……不過我看那樣子,晉王估計要與皇帝談一下。”

    談?他們兩個能談什麼?

    夏初七的腦子里,不由就想到了柔儀殿的貢妃還有梓月等人。

    心里一凜,她轉了話鋒,問,“我表姐呢?”

    楊雪舞蹙眉,“天不亮就出去了,這會子還沒有回來。外頭鬧雜得緊,街面上全是當兵的走來走去,城門口的火炮和投石機都快要堵滿了,我這心里頭怦怦直跳,不太安生。楚七,我們要不要避一避?”

    “避什麼?”夏初七歪了歪頭,慢條斯理地問她。

    楊雪舞撇撇嘴巴,不太放心地看看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你這好日子眼看也快到了,我是在想,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離京師稍稍遠點?要不然,等京師淪陷了,你又要生了,可怎麼辦?”

    輕呵一聲,夏初七莞爾,“第一,這不叫淪陷,應當叫……光復?第二,趙十九做事你要放心,如今的京師城肯定已是圍成了孤島。我們要走,也走不出去了。第三……”拖著長長的嗓子,她在案上的果盤里挑挑揀揀,然后笑眯眯往嘴里塞了一顆葡萄,“便是晉軍來了,未必還敢動他家姑奶奶麼?”

    楊雪舞一愣,還沒說完,剛入門的李邈卻“噗”一聲,笑了出來。

    “就你不害臊,你是誰家的姑奶奶?”

    夏初七的腦子里條件反射的浮現起那人一身戰甲騎著戰馬腰佩戰刀的樣子,笑容淺淺。

    “就他唄,他家的姑奶奶。”

    “好好好,晉王爺家的小姑奶奶。”李邈臉上堆滿了笑容,走近她身側,瞄一眼院門,輕輕揉著她的肩膀,似是想要說話,又怕她看不見,不得已轉過來低頭看她,“今儿我見到了三公子,聽說你日子近了,他便跟我過來了,你出去見一見?”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瞥她一眼。

    “他來有什麼用?還能替我生孩子呀?”

    李邈輕輕笑著,使勁擰了擰她的肩膀,“小蹄子,嘴壞。”

    自打與哈薩爾的感情升溫,李邈這性子簡直大變,以前從來不笑的一張青水臉,如今是動不動就陽光燦爛,如沐三月春風,看得夏初七搖搖頭,感慨不已,“果然女生外向,古人誠不欺我也。想當初我怎麼逗你對你好,你都沒半分感動,某些人吧,給你帶點吃的,小恩小惠就把你給樂得……”

    李邈的臉儿微紅,甜蜜一笑。

    “行了,別貧了。出去吧,免得人三公子久等,到底他也是關心你。”

    “我看呀,不必出去了!某些人臉皮厚著呢。”

    夏初七斜著眼,輕瞄著李邈背后的院門,似笑非笑。

    外面山河染血,但秋季的夕陽照在黃葉飄飄的院子里,卻顯得格外幽靜。院門口的東方青玄,一襲白袍,玉帶飄飄,高貴的料子,細致的針腳,看上去精致美好卻無半分胭粉之氣。夏初七認識他時,他總是穿一身紅衣,妖嬈絕艷,如今換上白袍,同樣風姿俊朗。秋風瑟瑟吹過,揚起袍角,看上去悠然閑適,添有几分仙氣。

    “聽見有人要讓本公子幫著生孩子,這便不請自入了,大當家的勿怪。”東方青玄在夏初七的數月調理后,面上添了紅潤,神色也康健了許多,云淡風輕的笑容上,嫵媚妖冶,風情万種,任是誰也無法責怪。李邈這几個月與他熟了,笑了笑,表示不介意,含笑請他入座。

    可他沒有坐,徑直走到夏初七案前,低頭一笑,“在寫什麼?”

    夏初七合上手里的冊子,狀似不經意,卻是不想讓他觀看。

    隨即,她又岔開話題,“原本我就要找你的,沒想到你不請自來了。坐吧,我給你把把脈,看病情可有好轉。這藥吃了有小兩月了,得調整一下方子。若不然,等我生了,估計得有些日子不方便。”

    她笑著,說得隨意,東方青玄的眉頭卻耷拉了下來。

    “不夠朋友啊?什麼東西,藏藏掖掖。”他瞥一眼她手上冊子,冷哼著,坐下來,把手伸了出去。

    夏初七但笑不語,只為他切脈。

    從靈璧到京師,東方青玄這廝便始終陰云不散。而且作為“朋友”,夏初七還不好意思趕他,畢竟他幫忙的事儿也挺多,更何況,她還答應過要為他保命治病。東方青玄似乎也樂得如此,索性就賴上她了,與她住得不遠,偶爾見上一面。她要是有談性,他便陪她聊。她若是不想說話,他便默默陪在一側,喝茶靜默。偶爾兩個人也換些消息,看看病情,几個月的時間,倒真像閨蜜那般處了下來。

    若是做朋友,東方青玄絕對合格了。

    夏初七暗嘆一聲,收回手腕,撐起身子,喚了一聲楊雪舞。

    “噯,曉得了。”小舞每次看見帥氣逼人的三公子,便芳心亂跳,臉色緋紅,這麼久了仍是改不了這習慣。她低垂著眉,匆匆入屋,出來的時候,手上托著一個紫檀的盒子,遞到她面前,“楚七……”

    “給三公子吧。”夏初七沒接,笑著示意她,自個則懶洋洋地倚靠在輔了軟墊的椅子上。

    東方青玄眉梢一揚,看著面前的盒子,“剛來就有禮物收,對我這麼好?”

    夏初七笑了笑,掌心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朝楊雪舞看了一眼。

    “小舞,幫三公子試裝一下。”

    “噯!好哩。”楊雪舞答應著,笑吟吟地打開檀木盒子,剎那便有一股子淡淡的幽香傳來,她臉上也是堆滿了愉快的笑容,“三公子,這是我們家七小姐專門為您做的,這几個月可沒少花費心思,你瞧瞧合不合適。”

    東方青玄微微一怔,看著楊雪舞揭開綢布,目光落在了里面靜靜躺著的一截假肢上,心中似有暖流在涌動,“什麼時候的事儿,我怎麼不知道?”

    楊雪舞抿著嘴巴發笑,“我們都瞞著你呢,這叫驚喜!”

    東方青玄眸色微暗,一角嘴唇微微翹起,“是很驚喜。”

    “別驚喜了!”夏初七是慣常會破壞氣氛的人,她不太在意地笑看著東方青玄,“算你小子運氣好,我這几個月閑的發霉,這才弄好的。要不然,我可沒那份閑工夫管你。”

    几個年頭的研究與試驗,被她濃縮成了這樣一句話。

    東方青玄緩緩一笑,知她嘴壞心善,並不爭辯。

    “行,那本公子便不謝了。”

    真正的朋友,其實也無須客氣,客氣多了,只會讓彼此生疏。二人相視一笑,不再說旁的什麼,夏初七仔細交代著假肢的裝卸與護理,以及磨合期的注意事項,楊雪舞在她的吩咐下,已經替東方青玄挽起了袖子,在如風的協助之下,小心翼翼地替他安裝了上去。

    從假肢的精細程度便可以看出來,她很用心。

    雖說無法達到后世那樣的逼真與功能,但她也算暫時滿意了。

    “感覺怎麼樣?”

    東方青玄試著動了動,目中似有水霧,轉向她時那一瞥,美得驚人。

    “不錯,本公子甚是滿意。”

    助人高興,自己也高興。夏初七看著他面上容光,還有裝上了假肢之后不再顯得猙獰和殘缺的手腕斷切面,唇上浮起一抹真誠的笑容,甚至舒心一嘆,“那便好,剛開始你可以會不習慣,還會有一些排異的反應,等過了磨合期,會慢慢好起來。以后若是我……還有機會,會為你做更好的。”

    這句“若是我還有機會”,聽上去略有陰郁。

    除了她之外,旁人並不知她生產之險,卻能感覺到她的閃爍其詞。

    “阿楚!”東方青玄靜默一瞬,突地喚她,柔柔笑問,“我該怎樣回饋你才好?”

    夏初七一愣,也笑開,“看著辦吧,你知道我最喜歡什麼。”

    “談銀子太俗氣了。”東方青玄微微一笑,眉頭突地一揚,“我家先生說,今夜丑時三刻會有罕見的血月食……”說到這里,他看了看她居住的院子,輕笑道,“我住的棲霞閣,樓頂有一平台,最好觀月,邀你同去,當做報答,可好?”

    血月食又稱紅月食,夏初七在后世也曾聽說過。不過,當年她在北平晉王府無聊時常翻閱趙樽的藏書,知道古時的人,把血月當成大凶之兆,古書雜記上更有“血月現,氣數盡,國之將衰”的說法。總之這不是一個詳兆。當然,作為現代人,她了解基本的月食原理,不會把那東西想得那麼復雜。

    “這個麼……”

    她抬頭看一眼在風中飛舞落下的黃葉,撇了撇嘴巴。

    “看這天氣,有沒有月亮都不知道,還月食哩?”

    東方青玄輕撫一下不太習慣的左手腕,眉目斂著,淺淺一笑。

    “我那樓頂不僅可觀血月食,還可俯瞰京師城。”

    比起看血月食來,這個對夏初七自然更有吸引力。

    趙樽大軍已經到了金川門外,今晚的京師城,注定不會平靜。

    找一個高處,觀滿城燈火,靜靜地看暴風雨的來臨,自是別有一番風味。

    她嫣然一笑,輕輕撩唇,“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

    秋風涼涼地拂過京畿之地,也毫不吝嗇地吹入了沉悶的皇城。

    暴風雨之前,皇城里自是不平靜。

    從今儿早上開始,文武百官和王侯公卿便齊集在奉天殿。七唇八舌,各種諫言,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要硬拼到底的,有人想要迂回一下,有人懇請去金川門與晉王談判,也有人緊張害怕想要求和的……但時下之人,大多有氣節,無數臣子表示,若是京師被攻破,不會惜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晌午過后,眾臣散去。

    有人去了各大城門守衛,有人商討如何應敵。

    但在這樣的時候,建章帝趙綿澤出了奉天殿,卻罕見地去了后宮。

    梨香院里,風輕輕舔著樹葉。風來了,云散了,昏暗的天空,詭異地出現了一抹陽光。

    顧阿嬌抬頭望天,撫著面頰,覺得背心都涼透了。

    “小妍,外間的情況怎麼樣了?”

    小妍緊張地垂著手,還未作答,外頭便傳來匆忙的腳步聲,進來的人正是趙綿澤。顧阿嬌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了,万万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來。來不及多想,她擠出一個笑容,迎著趙綿澤的方向,福身施禮。

    “臣妾參見陛下!”

    “免。”趙綿澤抬了抬手,神色復雜地掃她一眼,沒有隨她進殿,只是立于原處,淡淡睨她,“愛妃,我來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給你。”

    拜托兩個字,用得有些重了。趙綿澤即便此刻被趙樽困在京城,他還是南晏皇帝,以皇帝之尊說這話,不免令顧阿嬌脊背更加發涼。微微一愣,她忙不迭欠身,“陛下請吩咐,便是刀山火海,臣妾也万死不辭。”

    輕輕一哼,趙綿澤臉色有些難看。但略略思考一瞬,他的臉色又柔和了,“愛妃的心思,朕知道。上次的事情,雖非你本意,但到底還是辦砸了。”微微一頓,他輕嘆,“原本想要誘趙樽入局,關門打狗,甕中捉鱉,沒想到,堂堂大晏,河山万里,竟無可用之將,也無人可與之抗衡,屬實是國之悲哀……”

    他胸中似有委屈怒火,長聲痛斥不已。

    顧阿嬌微垂著頭,沒去看他的臉,面上神色莫辨。

    趙綿澤說完,唇角彎下,語氣再次緩和,“愛妃,最近有沒有與寧貴妃來往?”

    顧阿嬌心里敲著鼓,不知道他會讓自己做什麼,眉頭跳了跳。

    “臣妾常去毓秀宮里,與烏仁姐姐說說話。”

    趙綿澤點頭,“她身子可有好些?”

    顧阿嬌面色微沉,更是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了,只能硬著頭皮道,“她還是老樣子,整日吃著湯藥,怕是不大容易好了。眼看又要入冬,臣妾真是擔心她……”頓了一下,她小意地試探道,“若是楚七還在,她那病,恐怕也不是問題了。”

    楚七二字入耳,趙綿澤心里狠狠一揪。

    好几個月過去了,他找遍了大江南北,她竟是杳無音訊。

    他哪知那女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苦澀一笑,他靜靜看著院中被風輕拂的花木,淡淡道,“在朕面前,你無須偽裝善意。你是什麼樣的人,朕豈能不清楚?你不僅不喜楚七,更不喜烏仁。常去找她,也不過為了一己之私。”

    顧阿嬌心里一緊,趕緊跪下,“臣妾不敢。”

    趙綿澤目光沉沉,居高臨下的打量著她,面部表情深邃難測。

    “愛妃可知,趙樽打到城門口來了?”

    顧阿嬌肩膀縮了縮,頭埋得更低,“臣妾不知。”

    趙綿澤眉頭微蹙,“那你總該知道,若是他入了城,你會有什麼下場吧?當年是你給本王通風報信,才害得他痛失愛女……依了他的脾氣,把你千刀万剮,銼骨揚灰都是便宜你了。”

    想到趙樽那一張閻王冷臉,顧阿嬌身子明顯一顫。

    趙綿澤看著她,明滅的眸色微微一閃,輕笑道,“不過你不必害怕,朕不是這麼容易被他打敗的。現在,你再去替朕做一件事。只要你做好了,大敗晉軍……往后朕便會好好待你。”

    好好待他,若是好吃好住算是好,那便真的是好了。

    顧阿嬌垂著的眼皮,干澀地囁嚅下唇,“臣妾領命,陛下請吩咐。”

    趙綿澤緩緩笑著,還未開門,外面突然傳來阿記的咳嗽聲。她提醒了一聲,便急匆匆過來,略略掃了顧阿嬌一眼,蹙著眉頭,小聲道,“陛下,柔儀殿……好像不對勁。”

    聽了這話,趙綿澤面色一變,猛地轉過頭來盯住她。

    “你說什麼?”

    在趙綿澤的面前,阿記永遠默默的垂著頭,不敢多看他的容顏。

    遲疑片刻,她方才鎮定了情緒,稟報道,“陛下,太上皇在柔儀殿養病,屬下的人一直不敢靠得太近,怕引起太上皇或是崔公公不悅,責罰下來……但前些日子,屬下在外面,總能聽見太上皇的咳嗽聲。這兩日卻是不常聽見了,屬下琢磨著,這事有點不對……”

    “飯桶!”

    趙綿澤冷冷睨著他,不待他說完,便抬步往外走。

    “擺駕柔儀殿。”

    ~

    從几年前洪泰爺住進了柔儀殿,便再也沒有離開過。不是他不肯離開,而是他一直病著,再也沒有能夠起得來床。拖了几年,太醫院多少太醫都來瞧過了,湯湯水水的,也吃下去不少,始終沒有什麼起色。崔英達偶爾感慨時,也會懷念楚七,若是有她在,他家老主子說不定還能好起來。

    外面的仗打得熱火朝天,柔儀殿里卻極是安靜。

    崔英達知曉趙樽與趙綿澤叔侄反目,南北大戰,卻也始終悶在肚子里,不敢告訴洪泰帝。

    尤其這些几日,趙樽雖然已經逼近京城,但他家老主子的病,似乎更重了不少,他也更不敢吭聲。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洪泰帝的身子早已枯瘦如柴,崔英達看得心痛不已。

    “主子,奴才伺候你吃藥了……”崔英達佝著身子,把藥碗放在床頭,攏了攏帳子,正想要喂他吃藥,貢妃便拖著長長的裙裾走了進來。她掃了一眼昏暗的寢殿,面上帶著輕柔的笑意。

    “崔公公,這几日你受累了,本宮來喂,你下去吧。”

    往前的几年,貢妃是不搭理洪泰爺的。

    即便洪泰爺在病中望穿了秋水,她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便是逼得急了,她偶爾過來,說不上几句話,便氣衝衝離去。

    可這几日,大抵是皇帝的病沉了,她倒是日日過來伺候著。

    崔英達抹了抹眼睛,嘆著氣“噯”了一聲,放下碗便倒退著出去了。

    貢妃在門邊定了定,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她慢慢走了過去,坐在榻邊的杌子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床上的人。過了好一會儿,她才慢慢端過案几上的藥碗,拿著勺子攪了攪,又輕輕放到唇邊吹涼,喝了几口,方才放到他的嘴邊。

    “光霽,吃藥了。”

    他像是睡熟了,沒有吃下去,烏黑的藥汁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滑入領子里。貢妃輕輕一嘆,起身在崔英達放好的臉盆里拿巾子蘸了溫熱的水,絞干巾子,方才坐回來,細心地為他擦著嘴角和脖子,那溫柔和專注的表情,比任何一個伺候夫君的婦人,都要盡心盡力。

    “我知道你醒著,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我?”

    她輕輕笑著問,洪泰爺面上抽搐几下,終是微微睜開眼。

    “唔……唔……”老爺子早已滿頭白發,嘴巴張著,像是想要說話,可喉嚨咕噥有聲,卻一句都說不出來。貢妃微微眯著眼,嘴角怪異的一掀,笑著放下巾子,輕柔地伸手,把他的被子拉了拉。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恨我,對不對?是不是恨不得我死?”

    洪泰帝目光一眨不眨的看著她,嘴皮顫抖著,眼角隱隱有一點濕意。

    “光霽,我今日是不是很好看?”貢妃捋了捋鬢角的頭發,仍然帶著暖暖的笑意,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的時光,即便她容貌老去,但風姿仍是不減,“你猜得沒錯,我今天是刻意打扮了一番才來見你的。我們的儿子,今日一早,已經兵臨城下了。我猜他這會儿,一定在惦記著他娘。呵,光霽,你雖然不喜歡他,可你也是知道,他一直是最懂事孝順的孩子,比你所有的孩子,都要孝順……”

    靜靜地說著,她抬起洪泰帝的手,握在掌中。

    慢慢的,就像按摩一般,她順著他掌心的紋身,慢慢揉著。

    “這樣好的孩子,你怎麼舍得慢待他?你舍得,我也是不舍的。”

    她知道他說不出話來,猶自低笑一聲,把他粗糙的掌心,放在自己臉上,摩挲著。

    “為了他,我只好委屈你了。光霽,我不是個好母親,沒有給孩子任何的幫忙,但是我說過的,我永遠不會成為我樽儿的拖累。你也不是一個好父親,所以你恨我,不應當。若不是你,我又何止如此?”

    室內靜悄犀的,良久沒有聲音。

    有風吹過來,貢妃慢慢放開了他的手。

    在放開的一瞬,她又突地握緊,紅著眼圈,帶著笑容。

    “趁著現在,你好好看看我吧。看清我的樣子。黃泉路上,你也不會認錯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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