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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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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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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4:09 |只看該作者
第 40 章

  秦王府是李玄度十四歲的時候先帝所賜。
  
  作為先帝寵愛的幼子,王府除了位置上佳,位於城北承福裡的中心,論占地和格局,在京都的眾多豪宅大邸中也是數一數二。前堂屋宇宏闊,後苑亭台閣榭,處處假山流水,花木芬芳。據說剛開府時,先帝還特意命內府在王府裡建了一個鷹犬場,送去騶奴,專為喜歡狩獵的秦王豢養各色紫雕、白隼、蒼鷹和獵犬。
  
  當年的風流早已雨打風吹去了,不過兩年王府便失了主人,這些年一直荒著,惹得不少京中權貴眼紅,紛紛打過王府主意,希望據為己有。奈何孝昌皇帝愛護秦王,一律不允。如今秦王歸京,又逢大婚,整座王府的景象,雖不可能再復當年的鮮花著錦之態,但裡外前後俱打掃乾淨,破敗了的地方也翻修過,奴婢就位。為了準備大婚,秦王在西海郡王府裡的掌事李進和一個從小近身服侍他的名叫駱保的閹人也入了京都。
  
  秦王和王妃的新房設在後東閣的瓊苑裡。穿過粉刷一新的墻垣,入苑門,過曲廊,迎面一排苑屋,這裡便是今夜大婚行禮的所在,也是秦王夫婦日後居住的寢堂。
  
  司婦們早已布置好屋內的同牢之席。
  
  案上擺著金盤金壺,一雙金爵,以及用來淨手進食的盛滿水的罍和枓,另外一只黑漆方篚,裡面是匕箸和摺疊整齊的兩塊雪白手巾。
  
  菩珠跟從牽引自己的端王妃,登上了台階,穿過東西各站一排執扇秉燭奴婢的走道,入了正屋,照端王妃的吩咐站立,停住,聽到端王妃笑道:“秦王可去帕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著面帕下露出的腳前的一塊地,看見身前出現了一片男子絳袍的袍角,知是李玄度到了自己近前,不禁屏住呼吸。也沒覺察到他的動作,眼前光線一亮。
  
  李玄度已取下了她的面帕,身側立刻有婢女托盤而上。菩珠看他將面帕很快地放了下去,轉身便往他的位置去了,立在食案東的一側,等著儀式開始。
  
  他的視線,就沒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哪怕是一眼。
  
  菩珠早做好自己將遇他冷落的準備。獲悉賜婚消息的次日,她去找他,他連個面都不露。
  
  但冷淡到了這種地步,替她取面帕,二人面對面站,近在咫尺,他也沒看自己一眼。這令她還是感到有點意外。
  
  看來依然低估了他對自己的厭惡之情。
  
  她不動聲色,聽從司婦的引導,被引到案席西的一側。
  
  相對他站定後,她忍不住再次望向他。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視線望著端王妃。
  
  他平日衣飾簡單。尤其那日雷雨黃昏,她第一次到紫陽觀去找他時,看到他獨自在靜室裡衣衫不整地對著窗外風雨飲酒。
  
  那醉玉頹山的一幕,像是在她的腦子裡鑿下了一個深深的印跡,至今想起,猶如昨日,她便是想抹也抹不去。
  
  今夜他卻很不一樣。外穿一身絳紅色的親王袞冕婚服,頸上露了一小截和她內裡相同的白色素紗衣領,勁瘦的腰身繫了條鏤金玉帶。
  
  近旁有株比人還要高的燈樹,滿枝明火。他長身鶴立,在火色的映照之下,容色華美,英英貴氣。
  
  菩珠看著,腦子裡忽然竟冒出來一個念頭。
  
  上輩子的後來,他必是立后了。就是不知道上輩子,那個和他如同今夜這般相對而立等著行合巹之禮的女子又是誰?
  
  菩珠忽然感到很是好奇,懊悔自己死那麼早,要是能再熬些時日,說不定就知道了……
  
  正微微出神,忽然見他似有所覺察,眸光掃了過來,蹙眉盯了自己一眼。
  
  她嚇一跳,立刻裝作若無其事,迅速地轉移視線,亦望向了端王妃。
  
  端王妃命司饌入內。司饌領著七八名婢女,捧牢饌魚貫入內,將容器內的食饌按照規制,一一擺放在秦王和王妃的面前。
  
  “請坐。”司儀說道。
  
  菩珠前世曾經歷過這一套。
  
  太子的大婚同牢禮和親王差不多,這輩子重來,雖算不上駕輕就熟,但心中也是有數。且方才看李玄度被他抓了個正著,不敢再分心,亦端著態度,聽從行事,和李玄度一道跪坐。
  
  司饌亦跪,從篚中取了一柄小金匕,從同塊肉上分別割了兩片肉,裝在兩只盤中,送到秦王和王妃的面前。婢女執了水枓,從罍器中舀水,助秦王和王妃淨手,預備分食。
  
  菩珠淨手之時,發現李玄度只伸出左手,右手垂在身側不動,仿佛有些不便。
  
  她便留了個心眼。接過白巾擦手,再接遞來的一雙包金銀頭箸,又看了他一眼。
  
  他的身後貓腰飛快小步行來一名看起來比他大了幾歲的青年宦官,跪在他的身側,代他夾起肉片餵食。
  
  這回菩珠終於看到了。他的右手受了傷,包裹著紗布,只是起先沒有動作,又被禮服大袖遮擋,所以她沒察覺。
  
  都快大婚了,他的手是怎麼受的傷?
  
  菩珠怕又被他抓個現行,不敢多看,壓下心中好奇,低頭吃盤中的肉。
  
  肉是祭祀過的白肉,沒任何調料,味道寡淡,還以肥為美。
  
  幸好只有一片。
  
  她沒嚼,忍著反胃之感,略微困難地給吞了下去。吞完肉,抬眼再次望向他,見他早已吃完,端坐,正冷冷看著自己,見她抬眼,便將目光轉向端王妃。
  
  接下來是飲合巹酒。
  
  司饌往二人的金爵中分別倒酒,新婚夫婦起身,隔空對拜,再次落座,接酒飲下,至此禮成。
  
  端王妃笑容滿面地上前恭賀二人,隨後由司婦分別引新婚夫婦各自除去冠冕和飾物,略作盥洗,服侍二人換上新婚便服,再引出,全部完畢後,帶著人退了出去,將門關上,正屋之中,便只剩下今夜的新婚夫婦。
  
  屋中明燭灼灼,亮如白晝,二人隔案依舊相對而立,誰也沒說話。
  
  雖然已無數次地告訴自己,也覺得今夜一切應當進展順利,但此刻真的和他禮成,變成了新婚夫婦,又只剩二人面對面,菩珠還是控制不住地再次起了緊張之感,也覺尷尬。
  
  正思忖,是等他先說話,還是自己開口,忽見他丟下自己,邁步朝著寢堂去了。
  
  他態度雖然冷淡,丟下自己就走,但方才浮出的尷尬氣氛,反倒消失了。
  
  罷了,討人厭就討人厭,她本也不打算討人喜歡。上輩子就那麼過來的,想起來太累人,幸好這輩子用不著了。
  
  待達成約定,生了兒子,往後,出去了是秦王王妃夫婦,私下各自快活,豈不清淨?
  
  她穩了穩神,跟著入了寢堂。
  
  李玄度的動作倒是快,已坐在了鋪著絳色錦衾的床上,甩掉腳上的靴,用他好的那隻左手隨手拿起一卷,翻身上了床,靠在床頭便看起了書。
  
  菩珠坐到妝奩櫃前,打開鏨花鏡匣,做出對鏡映照自己面容的模樣,實則通過鏡面暗中觀察身後的人。半晌,見他看書看得仿佛專心致志,便輕咳一聲,起身朝他走去,走到床前,停在那煙霞般的絳紅銀紗帳畔,輕聲道:“殿下可需進食?若是饑餓,我叫人送吃食來。殿下平日愛吃什麼?”
  
  “不必了。”
  
  床上的男子眼眸未抬,依舊落在他手中的書卷之上,應了一句。
  
  菩珠頓了一頓,卸妝後一張瑩潔的面容上露出了微笑,道:“殿下,我沒有想到,當日在河西福祿驛置與殿下始有一面之緣,今日竟有如此局面。想來天註定。我欲叫殿下知曉,不管以前如何,今日開始,我必履我王妃之責。只是我生性愚鈍,往後若有不到之處,還望殿下及時指正。”
  
  李玄度眼眸依舊未曾離開手中書卷,冷冷道:“你認命倒是認得快。”
  
  菩珠被噎了一下。
  
  這個洞房夜的開頭,他的反應,超出了她的預計。
  
  她決定改個方略。
  
  視線落到他受傷的那隻手上,關切地問:“殿下你的手怎的了?是在哪裡傷的?”
  
  她不表達關心也就罷了,剛表示了對他的關心,他的態度一下就變得古怪起來。
  
  這個晚上,從她入寢堂後,他就沒看過她一眼,此刻竟終於將視線離開了他手裡的書卷,抬起眼望了過來,脣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慢吞吞地道:“菩氏,昨夜我未死,叫你失望了吧?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也就不用嫁過來了。”
  
  菩珠詫異,真的詫異,睜大眼睛驚訝地道:“殿下你此言何意?我有些不懂。”
  
  李玄度卻是個要急死人的性子,說完這半句話,菩珠看見他脣角抿了抿,竟不睬自己,又繼續看起他手中的書。
  
  她方才早就留意過了,他看的是莊子,心中暗鄙。分明就一處心積慮奪皇位不成如今被迫蟄伏的皇子,裝什麼道家之人,自然,這念頭不能叫他知曉。此刻見他話說半句,實在忍不住了,走到床前,伸手將他手中的書卷給奪了。
  
  他手便空了,倏然抬眼看向她,眉頭皺起,神色顯得極是不悅。
  
  菩珠視若未見,自顧將莊子放了下去,道:“殿下莫見怪,你有話可直說,無需暗指。我知殿下對我極是厭惡,瞧不上我。但既做了夫婦,如同上天註定,就該摒棄成見,坦誠相見。我不敢言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但惟有如此,往後方能斜力同心,夫婦一體。殿下您說是不是?”
  
  李玄度望著她,忽好似聽到了個笑話,竟呵呵發笑。
  
  這是認識他這麼久,菩珠第一次見他笑。
  
  他生得好看,一笑,更是容色逼人。
  
  菩珠卻沒心情賞他的臉,倍感莫名,正要發問,見他忽收了笑,點了點頭,從榻上翻身而下,走到靠南墻的一座箱櫃之前,從裡取出一物,轉身過來,擺在近旁的一張條幾上。
  
  燭火映照,菩珠看到竟是一柄染了乾涸血跡的斷劍。
  
  她不解,抬頭看他。
  
  李玄度雙手負於身後,冷冷地道:“菩氏,我本以為你只是利慾熏心,也算不上大奸大惡,未曾想你心腸之歹,心機之深,面皮之厚,皆為我生平難得一見,也算是開眼。你不欲嫁我,指使人於昨夜施行刺殺,可惜叫你失望,我竟未死。你自作聰明,以為那名河西少年蒙面我便認不出他了?”
  
  “我自問從河西驛置遇你之後,並未做對不起你之事……”
  
  他頓了一頓,盯著她,眉間掠過一縷厭惡的神色。
  
  “就算這回對不住,叫你做不成太子妃,被迫嫁了我,想來亦罪不至死……”
  
  他後頭又說了什麼,菩珠已經沒去留意了。
  
  昨夜他遭遇了刺殺?竟是崔鉉?怎麼可能!
  
  但他口中說「河西少年」,意指不是崔鉉又是何人?
  
  “殿下你說什麼?是崔鉉?他怎樣了?此刻人呢?”
  
  不會是昨夜已被他反殺,或者捉住了?
  
  她被極大的驚駭給攫住,失聲打斷了他對自己那滔滔不絕的斥責,問完,見李玄度閉脣,雙目斜睨自己,一副冷笑不語的神色,忽地醒悟。
  
  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崔鉉竟會一聲不吭地前去行刺。顯而易見,李玄度手掌受傷,必是昨夜遭遇行刺所致。
  
  現在事情真的不妙了。
  
  菩珠原本覺著,李玄度厭惡自己,最多也就看不起她罷了,一切都有旋轉的餘地。
  
  但現在,因為昨夜的行刺,顯然事情急轉直下。
  
  在他眼裡,自己不單單「利慾熏心」,而是「心腸歹毒」,以為他阻了她嫁太子,便用這等激烈的手段想除去他。
  
  雖然菩珠承認,她從前確實有這種計劃。但在她從前的規劃裡,他是敵人。難道他會不殺阻擋他登頂帝位的人反而供著?除去敵人,天經地義,這絕不是錯。
  
  但現在,情勢大不相同了。李玄度於她不再是敵人,而是她想要歃血而盟的夥伴。關鍵時刻,竟節外生枝出了這樣的事。
  
  他此刻沒拿起那把斷劍把自己搠個透心涼,大約已經十分隱忍克制了,她卻還當著他的面問崔鉉的生死下落,難怪他會如此反應。
  
  菩珠知自己失態說錯了話,不敢再追問崔鉉下落,勉強壓下心中的焦慮和擔憂,上前一步解釋道:“殿下你會不會看錯了人……”
  
  見他神色冰冷,她毫不猶豫,立刻提起裙裾,朝他跪了下去:“就算真的是崔鉉所為,我亦請殿下聽我解釋。我對此一無所知,更不可能是我安排。我只是從小發邊,苦怕了,想追求富貴貪圖享樂而已。之前千方百計想嫁太子,便是如此念頭所致。如今皇帝聖旨已下,縱然我冒險除去殿下,難道皇帝便會收回聖旨改立我為太子妃?聖旨一下,我便絕了退路。”
  
  她停了一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負手而立,對自己側目而視,都不正眼看一下。
  
  她的聲音放得更加緩和了。
  
  “在殿下面前,我不敢隱瞞。我承認乍聽聖旨我甚是懊惱,但待嫁的這些時日,我打聽過殿下你的事,殿下你乃天之驕子,命世之英,日後絕非池中之物。我生平兩個願望,殿下應也知道的,第一榮華富貴,第二將我亡父遺骨接回。往後只要跟著殿下,盡到我王妃的本分,我料殿下應也不會虧待於我。既如此,我為何要在大婚前無端生事刺殺殿下?更何況,太皇太后目光如炬,何事能瞞得住她?殿下若真遭遇刺殺身亡,太皇太后豈會坐視不理?我真如此行事,即便得了手,她老人家會容我活於世上?總之刺殺殿下於我有何好處?”
  
  她說完,依然跪地,低頭不動。
  
  寢堂內安靜了下來,耳畔無聲無息,安靜得仿佛能聽到心跳的聲音——是菩珠仿佛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片刻之後,她悄悄看了眼那人的袍角,紋絲不動,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心中實在焦慮崔鉉的下場,再次開口,斟酌著低聲道:“至於昨夜那名刺客,殿下既說是崔鉉,想必就是他了,我不敢為他辯白,但想來他亦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殿下可否告知他的下落?不如我去問他,給殿下一個明明白白的交待!”
  
  片刻之後,耳畔傳來一道聲音:“抬起頭!”
  
  菩珠急忙遵命抬頭,看向了他。
  
  李玄度神色依舊冷漠,盯著她道:“往後你好自為之,更不必在我面前假意示好。”說完朝外喚:“更寢衣!”
  
  那名先前行合巹禮時助他吃過東西的青年閹人立刻入內,想來方才一直站在外間等著伺候,應也聽到了內寢堂裡的動靜,面無表情地從還跪在地上的菩珠面前快步經過,走到李玄度身前,小心地為他除帶解衣,換好就寢的中衣。李玄度便上了榻。閹人又替他仔細地蓋好被,放下帷帳,轉身,再次經過菩珠的面前,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菩珠猜測這個應當就是那名早年陪李玄度在皇陵萬壽宮中守了三年陵的名叫駱保的閹人,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
  
  對自己竟無視到了這等地步,絲毫不避閹人。奴亦隨主樣。
  
  看駱保這樣子,對自己也是恨意不淺。
  
  菩珠跪了片刻,膝痛難耐,轉頭看了眼床榻的方向。
  
  隔著低垂靜止的一層絳帳,她隱隱看到李玄度臥眠的身影輪廓。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撫著自己作痛的膝,回味他方才的那句話,知刺殺這事,勉強應當算是過去了,便也走到床榻之前,輕輕掀開絳帳,朝裡望了一眼。
  
  李玄度閉目仰臥在外側,呼吸沉穩,神色平靜,仿佛已是睡了過去。
  
  寢堂裡只有這一張床,長夜漫漫,她不睡這裡,能睡哪裡。
  
  她小心地爬了上去,躺在空出來的裡側,亦閉上眼眸,心中的各種念頭卻半刻也不得停轉。
  
  他還是沒告訴她崔鉉到底怎樣了。是當場死了,被捉了,還是如她最希望的那樣逃脫了?
  
  除去令她擔憂的崔鉉,她又思索了下自己原本的計劃。
  
  這個新婚洞房夜,糟糕得匪夷所思,意外不斷,完全脫離了她的設想。
  
  就他分明餘怒未消的樣子,今夜顯然也不是和他開誠布公談將來的好機會。
  
  好在不急於一刻。
  
  且走一步看一步,等過些天看情況,等他的情緒好了些,再和他談,應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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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4:22 |只看該作者
第 41 章

  反間約盟之事姑且過後再論,但愁煩事又湧上心頭。
  
  當日她曾吩咐百辟人繼續替自己查訪武功縣那家人的下落,忽忽過去三兩個月,至今沒有新的消息。今日大婚,伴在身邊替自己梳妝送嫁的,原本應當是阿姆。
  
  阿姆之事也可繼續等待,想來她不會這麼快就有危險。但崔鉉,他昨夜的生死到底如何,菩珠心裡實在放不下去,又不能追問李玄度。
  
  她原本一向貪睡,是個只要沒心事沾枕便可入眠的人。但今夜,先是傷感, 後又掛慮,實在睡不著覺,在他裡側翻來覆去,翻了大約七八下,忽然聽到耳畔傳來一道不耐煩的聲音:“你若睡不著,可出屋去。清風明月,足以散心。”
  
  菩珠倏然睜眼,見他在枕上轉臉,睜眸看了過來,滿臉不悅,知應是自己方才動來動去擾他安眠,忙道:“我不出去,我這就睡。”說完閉上眼睛。
  
  李玄度看著枕邊這張立刻閉目作乖睡狀的臉,頗覺無語。
  
  年初時,他在河西驛舍和她初遇,當時怎知,那個半夜與小情郎幽會的鬼奸小女郎,今夜竟和自己同床,成了他的枕邊人?
  
  菩猷之的這個孫女確實生得美,今夜上前替她取下面帕,照目之間,帕下的盛妝玉貌令他亦有一瞬間的驚艷。
  
  但也僅此而已,這感覺稍縱即逝。
  
  她出身名門,祖忠臣,父烈士,貌美嬌娘,品性……旁人看來,品性自是蕙質蘭心,無可挑剔。
  
  其實莫說旁人,便是自己,若非湊巧得知了實情,他也不會相信,一個看起來有著如此純良美貌外表的小女郎,私底下與她的皮相竟成如此鮮明的對比。
  
  一朵花,譬如安國寺的牡丹,只要開得足夠香艷美麗,便會吸引無數的狂蜂浪蝶前仆後繼。人大抵也是如此。然而人畢竟不是花。
  
  再好的皮相,想到她一貫的品性,於他也是毫無魅力可言。
  
  她這幅皮相看起來有多勾人,皮相下的真實面目便有多可厭。
  
  他無法想象,自己餘生將和如此一個女子綁在一起。
  
  皇帝把原本被推為太子妃的菩家淑女賜婚給他,在外人看來,自是天恩浩盪棣鄂之情的又一有力佐證。
  
  但是多年來因了特殊經歷而換來的一種敏銳直覺告訴他,事情,或許不會如表面這般簡單。
  
  他不欲再看,便轉頭閉目,腦海裡卻又浮現出昨夜遇刺的一幕。
  
  倘若行刺確實和她無關,那麼,或者是那河西少年不甘被她拋棄,對自己施加激烈報復,又或者,那少年受人唆使對自己不利。
  
  無論哪種情況,想要他死的人,本就一直未曾消失過,他亦不在乎如今多添那麼一兩個。只這少年出手極其狠辣,他的手傷得實在不輕,此刻傷處隱隱脹痛,他也不習慣身側忽然多了個共眠人——方才她竟若無其事爬上了床,直接睡在自己身側,實是令他意外。新婚夜如此收場,他本以為她會被嚇住,不敢靠近,今夜或許會在寢堂裡另外尋個地方過夜,畢竟天氣還熱,不上床也不至於無處可睡。
  
  李玄度忍住想趕她下床的念頭,翻身背對,默誦他早已倒背如流的靜心經,終於慢慢地恢復了心平氣靜。
  
  這一夜,枕邊的新婚郎君呼吸平穩,睡得應該不錯,菩珠卻失眠了。
  
  這是待婚這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失眠得如此厲害。
  
  崔鉉會行刺李玄度,自然是為了自己。
  
  她心中掛慮他的生死,偏偏又不好再向李玄度追問,睡睡醒醒,卯時不到就徹底醒了,預備今天朝見。
  
  今天的事情會很多,先朝見皇帝和皇后,再按份位高低,先去蓬萊宮,再回來去積善宮。
  
  她坐了起來。昨夜沒睡飽,人便有點迷糊,還在揉著眼睛,扭頭看見李玄度下了榻,單手去夠他掛在衣帽架上的一件披袍,立刻清醒了過來,掀被飛快地爬下床,搶著取衣,口中道:“你手不便,我幫你穿……”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接了她遞來的披袍,卻沒穿,隨手擱在一旁,轉身過去打開了門。
  
  那個駱保早已經侯立在檻外的台階之下,見他現身,立刻登上台階,命人送水入內服侍洗漱。
  
  菩珠大早地討了個沒趣,看著那個駱保走了過來,經過自己面前時,停了一停,垂目喚了聲王妃,行了個禮,隨即過去,小心仔細地服侍李玄度更衣。
  
  菩珠心中鬱悶。
  
  自己作為新來的王妃,昨夜失臉至此地步,對著李玄度也就罷了,算無奈之下的權且,畢竟,刺殺的事實太過嚴重,非同小可,但竟全被這個侍人給看在了眼裡。雖然今早菩珠沒在他的臉上看到明顯的鄙夷之色,但心裡總是有點不舒服。
  
  日後要是有機會,她非得把這個駱保給弄走不可。她可不想整天看到這樣一個人在自己的面前晃來晃去,提醒她新婚夜的恥辱,太鬧心了。
  
  黃姆領婢女們亦入內服侍。菩珠和李玄度便一西一東,各自據一角洗漱梳頭穿衣,菩珠褕翟首飾,穿戴完畢,略進早食。
  
  卯時中,駱保去傳丁太醫為他的傷手換藥,趁了這個空檔,菩珠命寢堂裡侍立著的婢婦全部出去,只剩自己和李玄度二人,走過去道:“殿下,我初來乍到,雖盡力在學,但對宮中的許多規章,還是遠遠不及殿下了然於心……”
  
  李玄度正坐在東窗之前,目光透出窗外,眺著遠處那片開始微微泛白的東方天際,聞言,微微側頭,瞥她一眼,挑了挑眉。
  
  雖沒開口,但菩珠知他這是在問自己,到底想說什麼。
  
  她說:“殿下,我有一不情之請。我知殿下厭我頗深。人後如何,一切聽憑殿下。只是到了人前,殿下可否委屈,稍稍文飾一二?”
  
  她觀他神色,立刻又道:“並非是要殿下在人前與我如何恩愛,只希望殿下出了寢堂,能略加掩飾。畢竟你我乃陛下賜婚所成,又是新婚。殿下不給我臉面無妨,總不好因我之過,叫外人誤會殿下對賜婚有所不滿。”
  
  鑒於昨夜的教訓,她極其委婉地提醒他,出去了不比寢堂,外頭的人和那個駱保也不一樣,他要注意給自己留點面子。
  
  其實這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是為兩個人都好。
  
  她說完,屏住呼吸望著他。
  
  李玄度漫不經心地轉了回臉,繼續望著窗外遠處的天際,倚著身後的背靠懶洋洋地道:“這等事,你能想到,我會不知?”
  
  菩珠又被他噎了一下。
  
  不過無妨。
  
  他既知道在外人面前給自己留面子,那就再好不過。
  
  這時駱保匆匆行至寢堂檻外,道太醫來了,留人在外堂等待。
  
  李玄度起身道:“我處置好便出來,你可先上馬車等我。”
  
  菩珠目送他背影離開,照他吩咐先出去了。
  
  此時遠處東方雖已見白,但頭頂的天色依舊冥晦。
  
  昨夜大婚,王府通往大門的走道兩旁每隔數丈便設宮燈作為庭照。此刻宮燈依舊亮著,紅光朦朧,好似一條蜿蜒伸向前方的紅色長龍。
  
  王府掌事李進應半分不知內情,對她這個王妃還是非常恭敬,行了禮,一路引領。
  
  菩珠在身後一眾婢婦的跟從下朝前而去,一路之上,靜默無聲,耳中只有腳步和眾婢婦的衣裙因了走動摩擦而發出的簌簌之聲。她穿庭過堂行至門口,看見大門之外停著馬車,正待登車,忽見葉霄領著王府侍衛立在一旁。
  
  菩珠心中一動,立刻走去,命他上前。
  
  葉霄走來,菩珠引他行至無人之處,詢問前夜李玄度遇刺的情況,道:“竟傷殿下至此地步!我一想起來便覺後怕。殿下千金之軀,萬一有個閃失,如何是好?”
  
  葉霄這兩日為自己的失職正倍感愧疚自責,見王妃發怒,羞慚道:“王妃教訓的是。往後必加倍小心,再不給那些邪佞宵小以任何可趁之機。若再有閃失,我死罪!”
  
  菩珠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些,問刺客。
  
  葉霄道:“是我無用。趕到之時,殿下已反傷刺客,刺客借地勢逃遁。也不知是何人,殿下命不必追索。”
  
  秦王如此下令想必有他考慮。但葉霄言及此事,依然幾分不甘。
  
  菩珠卻終於鬆了一口氣。
  
  崔鉉雖然受傷,但逃脫了。
  
  這樣就好。既然逃脫,性命想必無礙。
  
  記掛了一夜的心事,總算暫時了了。等過幾天,這邊風頭過去些,她必須得找一趟崔鉉,免得下次還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她登上馬車,等待片刻,外面傳來一陣動靜之聲。
  
  李玄度來了,從侍從處接馬,上了馬背。葉霄一聲令下,一行車馬出發,離開王府往皇宮行去。天亮抵達皇宮,新婚秦王夫婦入宮,立在御殿之外等待帝後接見,以面謝天恩。
  
  今早的一切行動都是掐著點來的。辰時,宋長生出來,笑著向二人道賀新婚之喜,隨即引二人入殿。
  
  菩珠跟著李玄度走過布置了諸衛的大殿通道,入了御殿。
  
  尚儀各自奏請帝後,片刻之後,障扇侍從的儀仗到來,皇帝現了身,入南向御座,接著是皇后,西向坐。
  
  李玄度帶著新婚的秦王妃向帝後分別行禮,謝恩。
  
  皇帝受禮畢,猶如家常,笑道:“四弟大婚既成,朕的一樁長久心事便也了了。往後你夫婦牢記,互敬互愛,白頭偕老。”
  
  李玄度恭聲道:“臣弟謹記在心,必不辜負陛下對臣弟的拳拳厚愛。”
  
  菩珠亦恭聲言謝,面上不露聲色,心中的感覺卻極是怪異。
  
  座上的這位皇帝,笑容親切,言語真摯。倘若不是那日自己親身經歷,光憑這一幕,怎能想到,天恩浩蕩,埋著何等深沉的猜忌和無情的殺心。
  
  反觀李玄度,也是差不多。在他心游物外供奉老莊的外表之下,難道真的沒有醞釀中的驚天陰謀和天生反骨?
  
  天家的兄弟,偽裝至此地步,離心至此地步,究其根源,不過是為那柄天下獨一無二的至尊太阿之劍。
  
  權力真的是個好東西。
  
  誰不喜歡?她也喜歡。
  
  上官皇后亦是笑容滿面,說了幾句恭賀新婚夫婦的話,道:“一早,太皇太后那邊傳來了話,叫你二人就近先去拜謝皇太后,免得來回兩宮之間,徒增行程。”
  
  李玄度受命。
  
  皇后看向菩珠,盯了她一眼,隨即微笑點頭:“這邊無事,你們可去積善宮了,免得讓太后久等。”
  
  菩珠隨李玄度恭送帝後。直到上官皇后的身影消失在了視線中,她那道盯著自己的目光,叫菩珠想起來依然有點後背發涼。
  
  這輩子,上官皇后這裡,她是徹底地開罪了。
  
  她默默跟著李玄度,又至積善宮,發現除了陳太后,長公主李麗華和寧壽公主也都在。
  
  夫婦向陳太后行禮拜謝。
  
  就菩珠的感覺,陳太后圓胖的面孔帶笑,看起來對自己亦親切得很,但投來的目光,和之前已經完全不同,冷漠疏離,掩飾不住。
  
  她猜測應當是和太子有關。畢竟,李承煜是陳太后十分疼愛的親孫。
  
  長公主在一旁,笑著打趣她和李玄度,說什麼四弟大婚之後,比從前顯得更加精神,王妃之功,功不可沒。又說兩人是天生一對,越看越有夫婦相。還要菩珠往後和她經常往來走動。
  
  這位八面玲瓏的長公主,絕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那麼親切。也是一個追逐權力的人。
  
  至於寧壽公主,只對李玄度叫了聲皇叔,對菩珠則是直接無視。
  
  從積善宮出來,菩珠隨了李玄度出宮預備去往蓬萊宮,行至宮道之上,她回想著方才的經歷。
  
  皇帝心懷叵測,自己如同他的棋子。
  
  皇后和陳太后厭惡自己。
  
  長公主和寧壽公主,一個是笑面虎,一個乾脆連裝都不裝。
  
  菩珠感到了一種來自四面的包圍了自己的深深敵意。
  
  尋求同盟,共同對外,這一點顯得愈發重要了。
  
  她不由地望向李玄度。
  
  他行在她的身側,腳步平穩,目光平視前方。
  
  菩珠循著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微微一頓。
  
  他們已經快要抵達宮門了,前方來了一個人,竟是南司將軍沈暘。
  
  沈暘已經看見了李玄度,面上帶笑,快步朝這邊走了過來,朝李玄度行禮道:“下官恭賀殿下新婚大喜!自殿下歸京,下官便無時不刻想著結交一二,奈何殿下一心奉道,我怕我打擾殿下清修,又無人引薦,故遲遲未敢成行,若就此與殿下失之交臂,未免遺憾。今日恰好相遇,機會難得,下官便斗膽邀約。聽聞殿下年少之時,精於狩獵,下官亦有此同好。恰再不久,陛下便將率臣秋狩,到時盼殿下能指點一二,下官不勝榮幸!”
  
  李玄度回了一禮:“沈將軍言重了,實不敢當。到時若還在京都,我便奉陪。”
  
  沈暘的兩道目光這時轉向菩珠,在她面上停了一停,隨即垂目,恭敬行禮:“下官南司沈暘,拜見王妃。”
  
  今天入宮,菩珠最擔心的事是遇到太子李承煜,倘若三人同場,未免尷尬。幸好未見他現身,才鬆了口氣,卻沒想到碰到了沈暘。
  
  她對這個野心家,實是厭恨至深,心中的陰影,也是巨大無比。
  
  前世自己之所以死,就是因他所致。方才見他朝著這邊走來,下意識地悄悄往李玄度身後挪了挪,挪了幾步,忽然頓悟,自己何必懼怕。
  
  她不是前世那個受人欺辱的失勢皇后了。只要盡快和李玄度達成一致,這輩子,這個野心家想再欺辱自己,便沒那麼容易了。
  
  她神色冷淡,抬起尖俏的下巴,略略點頭,算是回禮。
  
  李玄度從她臉上收回目光,轉向對面的沈暘,開口道:“我與王妃要去蓬萊宮拜謝太皇太后,失陪,改日再敘。”
  
  沈暘立刻退到宮道之旁,恭敬地道:“下官恭送殿下與王妃。”
  
  李玄度帶著菩珠繼續前行,出宮門,送她到了馬車旁,在她提裙,踩著隨從放置好的步踏要登車時,忽竟親自上前,朝她伸來他那隻沒受傷的手,輕輕扶了她一把,助她上車。
  
  菩珠意外。
  
  雖然一早出門之前,她要求他在外面給自己留點面子,但真沒指望過他會這麼體貼。
  
  她低頭看他,他神色平靜,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
  
  她壓下心中的詫異之感,輕扶他的臂膀上了馬車,鑽進車廂。
  
  李玄度上馬,瞥了眼身後還站在宮道旁仿佛目送的沈暘,掉過馬頭往蓬萊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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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4:35 |只看該作者
第 42 章

  李玄度與菩珠一人坐車一人騎馬,在侍衛和隨扈的伴駕下,走過了那條連通兩宮的林蔭道,抵達今日最後一處需要拜謝的蓬萊宮。
  
  陳女官帶著宮人正等在宮門口,欣喜地將新婚夫婦迎入,帶到了太皇太后日常所居的嘉德殿東閣裡。
  
  東閣的南窗畔有張寶座床,床上鋪著香色坐墊,中間擺矮腳棋案,懷衛和寧福趴在案前下棋,邊上的兩個小宮女忙著剝棗栗給懷衛吃,姜氏坐一旁,微笑看他二人下棋。
  
  李慧兒抬起頭,忽然看到候立在檻外的李玄度,眼睛一亮,扯了扯懷衛,示意他看,自己隨即立刻從座床上下來。
  
  懷衛扭頭一看,是好些時日沒見到的李玄度,歡喜地嚷:“四兄……”忽又看見他身旁的菩珠,立刻想起李玄度不叫自己娶王妃,他倒娶了王妃的事,心情大壞,拉下臉不笑了。
  
  陳女官笑吟吟地入內稟話,道秦王夫婦到了。懷衛低聲問寧福,怎的大家都沒告訴他他們今日要來。
  
  陳女官故意叮囑的,叫寧福不要提早告訴懷衛,免得他一趟趟地往宮門口跑等,折騰人,就抿嘴一笑,搖頭輕聲道:“我也不知道呢。”
  
  姜氏端坐於正座之上,李玄度領著新婚妻向她行叩拜之禮,姜氏看到他右手,問是怎麼回事,神情關切。
  
  菩珠略微緊張,瞥了李玄度一眼。
  
  他直起身,若無其事地笑道:“婚前一日想鬆散筋骨,拿了把劍練少年時學的劍法,沒想到疏於此道已久,竟不小心劃了手,叫皇祖母擔憂了。”
  
  姜氏和陳女官都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姜氏責備道:“多大的人了,怎如此不小心?舞個劍都會把自己手給傷了!我記得太醫裡丁太醫最擅處置這種皮肉骨傷,叫來看了沒有?”
  
  李玄度道:“今早便是丁太醫換的藥,換完才出來的。只是淺淺皮肉傷,過幾日便好,祖母勿擔心。”
  
  姜氏叮囑他沒好之前勿沾水,亦勿動作,遵醫囑勤換藥。李玄度點頭一一答應,姜氏這才放了些心,叫兩人起身,目光投向菩珠,問她在王府中過得可還習慣,微笑道:“我孫兒從小頑皮,往後若欺負你,你告訴祖母,祖母會替你做主。”
  
  菩珠知姜氏此前對自己的印象應只一般,所以對於這場她做了秦王妃後的首面,方才在來蓬萊宮的路上,已設想過了好幾個姜氏和自己敘話的開頭,想好自己該如何應答。
  
  她唯獨沒有想到,姜氏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
  
  這句話哪怕是出於愛屋及烏,也是她八歲之後除了阿姆之外,從別人那裡聽到的唯一一句帶著親切慈愛感的關懷之語。和今早在陳太后那裡聽到的流於表面的所謂長輩關切,是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菩珠心口微微一熱,又想起阿姆,險些就要紅了眼睛,極力忍住,不讓自己露出半點異樣之色,以低頭為掩飾,輕聲說:“殿下對我極好,沒有欺負我。多謝皇祖母的關愛。”
  
  姜氏和陳女官相視一笑。
  
  李玄度瞥了眼自己身畔作嬌羞狀的菩珠,脣角微抽。
  
  這時尚膳來稟,道膳食已備妥,問何時用膳。
  
  陳女官道:“太皇太后特意等著你們一道用膳,都餓了吧,這就開飯。”
  
  早上卯時就起了身,當時也沒胃口,早膳只略進了些,一早上又是跪又是拜,折騰了半天,菩珠確實有點餓了。
  
  雖說是便餐,但比姜氏平常用膳,還是要隆重許多。
  
  宮人們抬來一張六尺見方的四方形紫檀大食案,案面鋪一層綠春紬的食墊,搬來座墩。
  
  姜氏獨自面南而坐,懷衛和李慧兒的位子在她左右兩邊,二人相對。新婚的秦王夫婦則面向姜氏,兩人並肩坐在一起。
  
  尚膳領著宮女擺上餐具,碗盤盞皆為鏤金象牙,又依次送上各色饌食,每送一道,便報菜名,很快擺滿整張食案。
  
  姜氏笑著讓新婚夫婦隨意進食,勿要拘束。
  
  她話音未落,早等得垂涎三尺的懷衛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一盤水晶櫻桃肉。
  
  所謂水晶櫻桃肉,是取乳彘上好的肥膘肉所制的一道甜味菜,其精髓便是七分肥,三分瘦,又是甜的,最合小王子的口味,夾起來大啖,一臉幸福的表情。
  
  菩珠對肥肉可沒興趣,昨晚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塊不算小的肥肉,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反胃。她比較中意面前那一碟叫做「見春腰」的小麵卷,不但做得玲瓏,雪白的面皮,每只用翠綠蔥絲縛起,好似美人細腰,叫人看著食指大動,麵卷裡夾的蟹肉餡也是鮮嫩而味美,十分可口,加上她肚子餓,竟一連吃了幾只,吃完還是有點意猶未盡,無意間抬頭,卻發現李玄度在看自己。
  
  他右手不便,一宮人特意在他一側服侍,幫他遞物,助他以左手用匕匙進膳。
  
  菩珠懷疑他嫌自己吃太多了,但不用他看,自己也知不好再夾,遂目不斜視。
  
  懷衛吃了幾塊肉,忽然想了起來,停箸,讓人分些送到菩珠面前道:“阿姊……”
  
  他一頓,看了眼姜氏,改口:“阿嫂你也吃。可好吃了。”
  
  菩珠望著面前這碗顫巍巍泛著油亮紅光的肥肉,硬著頭皮舉筷夾了一塊,送進嘴裡,嚼了兩下,和著滿嘴的肥肉和油,咽了下去,勉強吃了兩塊,實在吃不下去了,看見身旁的李玄度,靈機一動,將那隻盛了肥肉的碗輕輕推到他的面前,柔聲道:“懷衛說得果然沒錯,味道很好。殿下你也吃,補補身體。”
  
  她話音落下,幾個站在一旁服侍的老傅姆相視暗笑。
  
  寧福和懷衛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懷衛迷惑地道:“陳阿姆,她們笑什麼?”
  
  他不問還好,問出聲,連陳女官也有點忍俊不禁了。
  
  菩珠起先也是莫名,再一想自己說的話,忽然有所悟。
  
  昨夜新婚洞房,原本要行敦倫之禮。他厭惡自己,不碰她,兩人沒有夫婦之實,但外人卻不知道。
  
  難道是自己方才那句話,讓姜氏和陳女官生出了什麼不該有的誤會?
  
  她頓時臉熱,飛快偷看了眼身旁的李玄度,正撞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表情看著不是很痛快的樣子,忙低下去不吭聲。
  
  好在那碗肥肉是送了出去。李玄度沒再還她,竟全都吃了下去。
  
  飯畢,姜氏更衣,懷衛吃飽有些睏,被領去歇息了。
  
  菩珠和漸漸熟了起來的李慧兒說著閒話,李玄度站在殿外庭院的一口魚池旁,往池裡投食餵魚,背影悠閑。
  
  菩珠上次聽懷衛和自己提過一嘴,姜氏千秋大壽的那個晚上,他回來,撞見李慧兒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哭過。
  
  菩珠猜測應是那晚李慧兒觸景生情,感懷身世,當時便叫懷衛別告訴任何人。
  
  原本貴為太子之女,一夜失巢,靠著曾祖母的庇護長大。雖然衣食無憂,但內心的苦痛,想來絕非一般人能感同身受。
  
  前世菩珠和她沒有往來,自然也未投以關注,但現在,李慧兒看起來對自己很是友好,想親近的樣子,有來有往,菩珠對她便也多了幾分同情。一邊閒談,一邊不時瞟一眼外頭的那道身影。
  
  李慧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掩嘴輕笑,說:“魚池裡的魚兒都是小皇叔少年時養的,這麼多年一直沒換。 ”
  
  李玄度仿佛聽到提及自己,轉頭望了一眼。
  
  菩珠急忙扭臉。
  
  姜氏更衣回來,坐定後,看向陳女官。老女官上前,捧過來一只長約一尺,看著並不如何起眼的鏨銀盒。大約年久日深的緣故,盒子上鏤嵌的銀飾顏色發黑,但愈顯古樸。
  
  陳女官將盒放在了菩珠面前,說是太皇太后給她的一些首飾。
  
  菩珠忙推辭。
  
  姜氏道:“收下便是。也不是特意為你定做的,不過是些我年輕時戴過的首飾。人老了,放著也無用,你年輕,正好你用。”
  
  菩珠不敢再推辭,便拜謝恩賞。
  
  姜氏微微點頭:“往後跟著玉麟兒一樣,叫我祖母便是。若還有事,無論何事,儘管開口。你既做了秦王妃,往後便如祖母自家之人,凡事不必拘束。”
  
  菩珠望著面前這位自己從前世起就暗自崇拜、一心想要以她為榜樣的老婦人,心中一熱,那個迴旋在心底的念頭竟脫口而出:“皇祖母能否和我說說宣寧初年狄人南下之時的事?”
  
  姜氏一愣,看著她。
  
  陳女官也愣了,回過神來,立刻道:“王妃,還是談些別的吧。”
  
  菩珠話說出口,自己便知不妥,有些緊張,急忙俯伏下去,以額觸地,開口請罪。
  
  姜氏擺了擺手,阻止老女官,看向菩珠,微笑道:“你是第一個向我問這種事的人。問無妨。你想知道什麼?”
  
  菩珠暗暗鬆了口氣。
  
  姜氏既然都允了,且觀她神色,菩珠確實看不出有半分不悅,膽子便大了起來,問出了一個長久以來自己倍感好奇的問題:“皇祖母,我聽聞當年皇祖母您還非常年輕,狄國來勢洶洶,朝臣大半懼戰,皇祖母您卻意志如鐵,堅持迎戰。皇祖母您如何知道那一仗必定會贏?”
  
  她問完,微微低頭,屏息等待姜氏的回答,半晌卻無回應。
  
  她悄悄看了座上的姜氏一眼,她雙目望著窗外,身影凝固,仿似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心中又微微忐忑,怕自己的問題問得不妥,冒犯到了姜氏。
  
  正感到不安,忽然聽到姜氏開口了,道:“你說得沒錯,那時我確實很年輕,太宗駕崩不久,我二十五歲……”
  
  她嘆息了一聲。
  
  “二十五歲的攝政太后,怎可能如你所想那般意志如鐵?我也曾仿徨猶疑,想過議和,但最後還是挺了過來。議和是為毒藥,一劑叫人中毒卻渾然不覺且餘生都將沉醉其中無法自拔的毒藥,它蝕人於無形,吸血吮髓,直至奪走性命。國一旦因怯戰,開議和之先河,國祚便衰,往後即便得以延續,亦只剩苟且偷安。大臣只為謀利,戰士變成軟骨。太宗將幼帝交託給我,我若如此應對,死後有何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
  
  她的語氣變得微微激動,忽然停了下來。
  
  屋角一尊香爐的爐蓋上,有香煙緩緩繚繞,無聲升起,漸漸散入空中。
  
  菩珠不敢發聲,連陳女官也是。殿內寂靜無聲。
  
  姜氏繼續道:“我很感激兩個人。一位是闕國的老王,玉麟兒的外祖……”
  
  她略微一頓。
  
  “另位便是金熹之父,定北王李延。當年倘若不是有他二人支持,我亦無法決然做出以戰謀和的決定。”
  
  她將目光投向菩珠。
  
  “你方才不是問,我怎斷定那一仗必定會贏?我不敢斷定,但有不小的勝率把握。自太祖起,我朝休養生息之餘,便厲兵秣馬,以應對北方強敵。太宗朝更不敢懈怠。兩代皇帝之後,我手中可調用的糧草兵馬,雖遠不及號稱控弩百萬的狄人,但絕不至於不堪一擊。狄人擅長野戰,每戰追求速戰速決,以戰養戰,勝利時高歌猛進,銳不可擋,卻不能打持久戰,一旦受阻,後勤便絕,沒有後勤,何以支撐兵馬?當時我朝梁老將軍,最擅長的便是防守戰,而我的族弟姜虎,則如反擊的一柄利刃。只要頂住最艱難的開局,把戰爭拖下去,堅持三個月,狄人必會軍心動搖。”
  
  老婦人平日裡顯得有些混濁的一雙眼,目光驀然炯炯,臉容如有光輝,叫人不禁想象,當日那位力輓狂瀾的年輕的帝國太后是何等的秀麗和光彩。
  
  “戰士壓抑太久,更需要一個契機,讓他們去戰場上飲血爭功,否則,再滾燙的熱血也會涼卻。”
  
  “國運如山,周朝亦不過八百年國祚。然而彼時我朝方艱難向上。我是希望憑此一戰,能將帝國這架龐大的戰車車輪推過最艱難的陡坡,叫我李氏皇朝的子孫後裔不用再窮極心力,苦苦爭鬥。”
  
  菩珠聽得一陣神往,更是熱血沸騰,忍不住由衷地道:“太皇太后您自謙了!我在河西的時候,民眾都說您是老王母。在我的眼裡,您真的是下凡的老王母,佑護天下太平!”
  
  姜氏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世上何來的老王母?我亦無大能,乃賴皇天與列祖之佑,當日才叫我不辱使命,僥倖得以成功。”
  
  她話是如此,但語氣中的開懷,還是呼之欲出。
  
  陳女官原本擔心王妃說錯話,惹姜氏不快,沒想到這段往事講述,竟令多年未曾開懷的姜氏如此大笑,實在是令人驚喜。
  
  陳女官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李玄度靠在魚池邊的欄桿上,閉目吹風,隱隱聽到菩家孫女在裡頭奉承,倒叫她誤打誤撞討了個好,不禁略帶譏嘲地勾了勾脣角。
  
  新婚夫婦在蓬萊宮再逗留了片刻,秦王攜王妃拜別姜氏,臨行前與李慧兒話別,叫她無事常來王府玩。
  
  菩珠見李慧兒望著自己,立刻笑道:“你皇叔說的是,我整日空閒,你儘管來,我正好多了個伴。”
  
  李慧兒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點頭,輕聲道謝。
  
  兩人一出蓬萊宮就無話,一個上車,一個上馬。回到王府,李玄度一句話也無,丟下菩珠徑自去了他兼作書房的那間靜室,一個下午都不見人。
  
  日暮黃昏,王府掌燈。菩珠一個人坐在寢堂裡,看著姜氏今日送給自己的寶匣。
  
  匣內許多首飾,在燭台火光的映照之下,珠光寶氣,耀耀奪目。
  
  她出神了良久,回想白天在長安宮遇到的那些人,又回想姜氏向自己講述的那些她此前從未聽聞的帝國往事,信心大增,再不猶豫,下了決心,決定趁熱打鐵,今晚就把事情告訴他,讓他清楚,往後只有和自己共同合作,相互成全,他才能以最小的代價去實現他的野心。
  
  至於自己的想法,當然不能叫他全部知道。但生兒子的大計,可以早早提上日程。
  
  別的,日後可徐徐圖之,但早點有了自己的兒子,於她而言,這個合作才算是有了初步的基礎。
  
  白天處了這麼一天,菩珠便深感李玄度的性子喜怒無常。所以兒子對自己更為重要。否則,事情很飄,她根本沒有安全之感。
  
  黃姆無聲無息地送進來一盞茶,停在她的身後,低聲道:“王妃,非老奴催促,你與殿下方成婚,多多親近總不是壞事。”
  
  這個老奴不但是沈皋派來傳話跑腿的,也是用來監視自己的。此刻說話語氣雖然還算恭敬,但分明是在責備她沒用。新婚才第二天,李玄度就一頭鑽進他的靜室,半天都不出來。
  
  菩珠忍下心中厭惡,淡淡道:“預備香湯,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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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4:48 |只看該作者
第 43 章

  送新婚夫婦出了宮,陳女官回到東閣,看見太皇太后立在魚池之畔餵魚,走了過去。
  
  “他們走了?”
  
  姜氏往水裡投了一匙餌料,問道。
  
  陳女官點頭應是,看著水中那些養了足有十幾年的肥頭肥腦的紅鯉搖擺著游來逐食,笑道:“秦王好似已餵過食了。這魚和人一樣,吃太多,怕要撐著。”
  
  姜氏便將魚食罐遞給了她,口中道:“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不忘他的魚。我那麼多的兒孫裡,數他小時候最會折騰,折騰了這些魚,累我至今還要日日餵食。”
  
  她的語氣聽起來似在抱怨,實則滿滿都是偏愛。
  
  姜氏自己一生無所出,李氏的子孫後裔裡,並無和她有直接血緣關係的後代,但她卻也和普通人家中的長者一樣,私心有偏,偏向了秦王這個幼孫。
  
  據陳女官想,姜氏之所以喜歡秦王,因他從小不但生得招人疼,性情也真,投了姜氏的緣。
  
  老女官便笑道:“殿下不是剛成家嗎?往後有王妃作伴,太皇太后您再不用牽掛了。”
  
  姜氏笑了笑, 道:“你看秦王妃如何?”
  
  老女官因她今日引姜氏開懷大笑一事,對她印象頗好,思索了下,道:“膽大,但性情不錯。”
  
  姜氏點頭:“這小丫頭膽大,我其實早有數。”
  
  老女官略微驚訝:“太皇太后怎就早知道了?”
  
  姜氏道:“千秋節的那夜,我留意到這小丫頭藏在人堆裡窺我,也不知她是何目的。今日再見,果然膽子很大。”
  
  秦王曾親口承認喜愛王妃,愛屋及烏,老女官下意識地往好處想:“觀王妃今日對太皇太后您的尊崇之情,不似作假,見她舉止,也頗多嬌憨。或許在河西時聽多了民間對太皇太后您的稱頌,身處千秋節那夜的情境,一時忘情所致?”
  
  姜氏道:“菩猷之的孫女第一回來我這裡時,處處藏拙,不像你所言之天生嬌憨毫無心機之人。你想,她幼年帶罪發邊,在河西那種地方長大,回京才沒兩日便處處應對得體,怎麼可能是個簡單之人?藏巧於拙,以屈為伸,我以為這才是她的內裡。”
  
  老女官一怔。
  
  姜氏繼續道:“不過,我並非認為女子有心機便是壞事,端看心機用在何處,是否正道。”
  
  她停頓了一下,面容現出一縷寂寥之色。
  
  “我老了,總有一天會死……”
  
  “太皇太后!”陳女官目露戚色,立刻出聲阻止。
  
  姜氏笑了笑:“人人都有一死。民間拿我比作西王母,難道我會真的以為自己便是西王母?有何避諱,不能言死?等我死了,後頭的事我看不到,更管不了。故我倒盼望秦王王妃是個能自己站得住腳的人,自己先站住,往後若再能助他逢凶化吉,二人平安白頭,我也就放心了。”
  
  陳女官伴侍姜氏多年,深知她在半生無上權力和萬丈榮耀背後所藏的種種的不可言說,眼角不禁泛紅,卻用輕鬆的語調道:“太皇太后所言極是。王妃既能藏巧於拙,以屈為伸,與秦王又琴瑟和鳴,二人豈非正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太皇太后放心便是。”
  
  一片葉子飄入水面,惹得附近的幾隻胖頭錦鯉游來追啄,水面漾出了一圈圈的細細波紋。
  
  姜氏道:“但願吧,此非孽緣,而是良緣。”
  
  她望著水下的魚戲葉片,出神了片刻,忽道:“我要去安國寺上香許願,你盡快替我安排。”
  
  ……
  
  浴房裡的這隻碩大浴桶是新的,熱水浸泡過後,泛出淡淡的香樟木的清香。菩珠舒舒服服地泡在其中,在那兩個跟著黃姆來的名叫紅兒和青兒的婢女的服侍下沐浴,還特意往浴湯裡添了她之前央菊阿姆用杏花幫她做的香料,出浴後,整個人從頭髮到皮膚,全都散髮著她所喜歡的花香的味道。
  
  她把長髮梳得平順而柔滑,纏在指間仿佛握著一匹閃亮的黑色綢緞,涼涼滑滑。她幾乎有些捨不得將它綰成髮髻。最後她從奩盒裡挑了一支造型簡單但非常別緻的蛇銜雨滴頭金釵,命婢女用它將自己的長髮綰起。
  
  之所以戴金釵而非玉釵,是考慮在晚間燭光的映照下,綢緞般的烏髮和金光閃爍的金釵相互映照,愈能顯出自己靡顏膩理的美貌。
  
  梳好了頭,她穿一件月白色的羅襦,繫一條暈間錦的石榴裙,纖纖玉足套上雪白羅襪,再穿一雙和羅裙相配的雲頭鞋,打扮完畢後,在鏡前又照了照。
  
  薄露初勻,娉婷顧影,自己亦甚是滿意。
  
  紅兒照她吩咐,已經提來食盒等在門外。
  
  菩珠待出,又停下腳步,從妝奩最下方的一隻屜裡取出本的薄薄的小冊,打開,再次核對上頭所列的日子,在心裡算了算自己月事的時間,確定沒問題,這才出了寢堂,接過紅兒手裡提著的小食盒,從寢堂的一扇後角門走了出去,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最後停在廊後的一扇門前。
  
  這裡就是李玄度的靜室。從蓬萊宮回來後,他一下午都這裡頭,沒出來半步。
  
  那個名叫駱保的監人立在門外,見她來,走了過來躬身行禮。
  
  菩珠停步:“殿下在裡頭?”
  
  “是。”
  
  菩珠便繞過駱保往那扇門去。駱保小聲道:“殿下睡了……”話出聲,見王妃恍若未聞,也不敢阻攔,扭頭看著她行至門前叩門。
  
  菩珠等了片刻,沒等到回應,便試探著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靜室裡沒有亮燈,黑漆漆的。
  
  她在門後站了片刻,等眼睛適應了屋內的昏暗,朝裡走去,繞過一道帳幔,瞧見了對面雲床上的一道臥影,便將食盒放下,小心避開障礙,最後輕手輕腳地停在燈樹之前。
  
  她摸索著燃燈,明燭照耀,屋內光線立刻亮了起來。
  
  南北兩面窗戶大開著,一陣夜風從南窗湧入,燭火搖曳不定。她看向雲床,卻意外地看到他分明睜著眼,也不起來,只冷眼看著自己。
  
  顯然他並未睡著,方才只是任她在他跟前摸索而已。
  
  菩珠待去關窗,忽聽身後那人道:“不必關窗。你來何事?”
  
  菩珠轉頭,看見李玄度從雲床上懶洋洋地坐了起來,低頭整理他披在身上衣襟敞開的寬大道袍,斂正領襟後,抬眸看向自己。
  
  菩珠便想起了那日風雨黃昏,他在道觀的靜室內飲酒,艷紅的葡萄酒液沿他喉結蜿蜒流下胸膛的一幕。
  
  她登時不敢和他對望,裝作打量周圍,挪開視線。
  
  這間靜室的格局和布置與道觀他所居的地方差不多,一張雲床,一只座墩,幾幅青幔,一張長案,一只香爐,另靠墻一排經籍書箱,如此而已,入目簡素。
  
  打量完四周,她也定下了心神,再次看向李玄度,微笑道:“晚膳不見你來,道你在辟谷?我怕你饑餓,恰也無事,便送了吃食來。今日有奶汁燉乳鴿,我嘗過,味道不錯,所以特意替你留了一份,還溫著的,你吃吧。”
  
  她從食盒裡取出食盅,作勢要遞給他,聽他道:“不必了,我不餓。”
  
  這樣的拒絕是必然的。她也沒指望他會吃,本來便是過來找他的一個藉口而已。
  
  她也不勉強,放下東西走到雲床前道:“有件事我不敢隱瞞,早上我向葉霄問過前夜你遇刺一事,得知你將事情壓了下去,未叫人追索。我很是感激……”
  
  李玄度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菩珠察言觀色忙在他出聲之前搶著道:“你聽我說,我提這個,除了感激你的寬大,更是想向你道歉,為你受的這無妄之災。崔鉉與我同是罪官之後,在河西認識,所謂同病相憐,這才結下友情。全是我從前的錯,語焉不詳,令崔鉉生出誤會,想必出於義氣,這才鑄下大錯。我很感激殿下你的寬容,請殿下受我一拜。”
  
  李玄度看著她朝自己行禮,沒什麼表情,道了聲“回吧”,說完卷衣再次臥下,背對著她。
  
  菩珠自然不走,望著他的背影道:“殿下,我來找你,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議,不能叫外人知道。我怕我差遣不動你的人,勞煩你先屏退。”
  
  李玄度緩緩轉頭,目光投向了她,和她對望,片刻後,皺了皺眉,略振聲朝外道:“退去!”
  
  菩珠聽到外頭那個駱保應是,步聲遠去。
  
  她自己也走過去,將開著的窗戶一一關閉。扭頭見他皺眉看著自己,顯然對她的舉動很是不悅,腹誹他怎的老喜歡單衣著身還開窗睡覺,也不怕老了得膝酸骨痛症,口中道:“等說完事,我再替殿下開窗。”
  
  李玄度不置可否,看著她閉緊窗戶回來,跪坐在了自己的座墩上,兩人中間隔著一只香爐,她開口道:“殿下你可曾想過,陛下為何賜婚你我?”
  
  李玄度望一眼她肅穆的神色,略略挑眉,算是回應。
  
  菩珠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道:“不敢隱瞞殿下,三個月前,在我得到賜婚聖旨後的次日,入宮謝恩,皇帝見我於紫宸宮月桂殿,我方知道皇帝的意圖。”
  
  “皇帝對你諸多防範,知曉你暗中圖謀大事,苦於沒有證據不好下手,命我以王妃身份對你行日夜監察之事。隨我來的那個黃姆,便是沈皋所派。”
  
  她說完,緊緊地盯著對面那道坐在雲床上的身影,等著他神色大變驚駭不已地和自己談條件。
  
  一縷不知何處鑽入的夜風掠動燭火,將他身後投在墻上的暗影帶得不停晃動。
  
  他竟然沒有半點她等待中的反應,臉上神色漠然,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你又為何告知於我?”
  
  菩珠心中詫異,因為他的這種不是期待中的反應,更覺失望無比。
  
  但很快,她便穩住了心神。
  
  李玄度應也是個多疑之人,和皇帝不相上下,既圖謀大事,必然各種防範,不會輕易相信皇帝。賜婚說不定早就令他生出疑慮,此刻聽了自己的話,便如印證,這才沒有該有的那些反應。
  
  菩珠頓時恢復了信心,答道:“這便是我想要和你談的事。實不相瞞,皇帝為了控制我,許我以重利,還將我阿姆軟禁。他以為如此,我便能聽命,殊不知這叫我倍增反感。我不欲做皇帝操控的棋子,故將實情告知殿下。往後殿下可放心,我不但不會泄露殿下私密,到了殿下舉事的關鍵時刻,借用我的身份,反而能助力殿下良多。”
  
  她說完,再次望著對面之人。
  
  李玄度沒說話,目光停在她的臉上,端詳著她,神色顯得有點古怪。
  
  這是兩人認識以來,他第一次這麼長時間地將目光投在她的臉上。
  
  菩珠被他看得心中漸漸發毛。
  
  太詭異了。
  
  今晚上,他的每一步反應,全都脫離了她的計劃。
  
  她原本的計劃裡,在她告知他這個秘密之後,兩人順利談妥條件,然後……順理成章地完成昨夜沒有完成的敦倫之禮。
  
  她來前查閱的那本冊子,是她在等待婚期的那段時日裡,以重金從南市一位有名的千金科郎中那裡購來的,冊子秘授婦人得男之法,除了教導婦人如何保養身體蓄養陰精之外,更是指導,在月事後多少日的某某日某某日行房,極易受孕,若再掐好冊上所列的辰點,一舉得男,絕非夢想。
  
  這冊子流傳甚廣,據說十分靈驗。即便因為婦人沒掐好辰點生不了兒子,十有八九,也能得女。
  
  她算過日子,今天就是本月她能夠得男的最後一日,過了今天,本月剩下的日子,即便她和李玄度同房也是徒勞無功,所以機會須得把握。
  
  她沒有想到,李玄度竟是這種反應,就盯著自己看,一句話也不說。
  
  他到底在想什麼?
  
  她壓下心中升出的不安,略略清嗓道:“你何意?難道你還不信皇帝對你的猜忌?非我故意恐嚇,皇帝對你,分明是欲除之而後快。我可對天發誓,倘若我的話有半句作假,便叫我……”
  
  “你的條件呢?”他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菩珠一鬆。
  
  總算回到該有的樣子了。
  
  “我冒著如此的風險捨了皇帝許我的重利來助你,自然要求回報。我要你立下重誓,日後等你登基為帝,立我為后,立我生的兒子為太子,缺一不可!”
  
  “我就如此一個條件。以我如今是你王妃的身份,這樣的條件,應該不算過分吧?”
  
  李玄度還是那樣看著她,看了片刻,臉上忽然露出微笑,道:“原來你這麼快就認命做不成太子妃,是認定我日後會篡位,能有機會讓你做皇后?”
  
  在他的面前,菩珠無需遮掩。
  
  早在河西之時,為了防止他破壞自己和李承煜的事,她就已經將所求全部袒露給他了,現在,事已至此,又有什麼可遮掩的?
  
  她斟酌著道:“殿下,你我本也沒有感情,我知道殿下你甚至對我頗多厭惡,我若跟你說我鍾情於你你也不會相信,對不對?所以我便和你直說了。我覺著這樣,對你我最好,往後互助互利,事成之後,您為皇帝,執掌天下,我所有的不過就是後宮那麼一片地方,應也不算過份要求。”
  
  李玄度道:“你的所求,確實不過份,但是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
  
  他凝視著香爐後那張在裊裊升空的香煙裡顯得幾分朦朧的嬌美面龐。
  
  “可惜,我這輩子大約沒法助你實現心願了。”
  
  “我並無篡位之心。”
  
  他慢吞吞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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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5:01 |只看該作者
第 44 章

  他說什麼?
  
  他沒有篡位之心?
  
  她寧可相信太陽從西邊出,大公雞能生蛋,也不相信他口中出來的這一句話。
  
  裝,繼續裝,裝得再好,瞞得住別人,怎可能瞞得住她?
  
  菩珠起先一愣,隨即心中冷笑,想了下,從一直跪坐著的座墩上站了起來,繞過擋住自己的那只正在冒煙的大香爐,徑直來到了雲床之前,微笑道:“殿下,於河西第一次見到殿下,素昧平生,殿下便慷慨解囊贈錢於我,此後更是數次對我施加幫助,我雖未明言,但心中感激,想何日能夠報答萬一。此刻我是出於對殿下毫無保留完全的感激和信任,這才不和殿下故作玄虛玩弄手腕。為表我的坦誠,我可謂剖心,更是期待與殿下往後一道共擔風雨。我一個女子都做到如此地步,殿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不敢承認?”
  
  李玄度凝視著面前這張瑩潔如玉的嬌面,半晌道:“你憑什麼認定我一心篡位,拒了你便是遮遮掩掩不敢承認?”
  
  雲床前那秦王妃的一張艷紅小嘴翹了一翹,掩不住鄙夷之色,隨即聽她道:“天地綱常忠臣孝子那一套,我早看透了,不過是拿來糊弄人,叫天下人甘受驅策的攻心法罷了。別人我是不知,倘若不是四月間那一道天雷劈得湊巧,我祖父的冤情和罪名恐怕永沉地底,今日何人還能記得起他?我都知道這個道理,殿下您天縱英才,怎會作繭自縛?您天生血統高貴,身上流著先帝之血,我亦聽聞,先帝曾有意傳位殿下,殿下您有登頂之心,天經地義。更何況……”
  
  她略略一頓。
  
  自然不能說自己知道前世之事,但想擺事實,倒也不難。他的那段黑歷史,當她從前年幼便不知道?
  
  她說:“何況,殿下您當年才十六歲便權衡利弊參與了逼宮,運氣不好未能成事罷了。我不信殿下是那種遭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之人。如今殿下以修道韜光養晦,叫皇帝想動你也拿不到把柄,殿下確實是個難得的智慧之人。有智慧,能隱忍,何事不成?但如今皇帝察覺了,圖謀大業之難,不必我多說,殿下自己心中應當有數。我卻相信殿下,願傾我全力,助殿下成就大業!”
  
  菩珠對自己的這一番說辭信心很大,說著說著,想到將來的前景,自己都有點微微激動了。
  
  她說話時,李玄度一直凝視著她。
  
  羅襦長裙,青絲如墨,鬢間的一枚蛇簪金光爍爍,大約是因為激動,面頰上浮出了淡淡的一層霞暈,一雙美眸更是異常明亮,整個人在近旁燈火的映照下,猶如閃耀著熠熠的光芒。
  
  她那張紅脣裡說出來的話,聽起來也是如此的富有說服力,誰能不被打動,還固執地拒絕她的主動接近?
  
  李玄度看著,看著,卻竟“嗤”地笑了一聲。
  
  他的笑聲短促而輕微,笑完隨即低下了面,仿佛不慾令她知曉,極力在忍,但很快,猶如忍不住,肩膀隨了笑的動作在微微抽動,再後來他笑聲變大,索性抬起了臉,哈哈大笑,笑個不停。
  
  菩珠望著突然發笑的李玄度,莫名其妙,忍著,想等他先笑完再發問,奈何他笑個沒完沒了,笑到最後仿佛不能自持,竟抬起他受傷的手,擊了幾下雲床。
  
  菩珠印象中的李玄度雖有點喜怒無常,但大多數的時間,他冷淡而克制,似今晚此刻這般大笑,笑得如此失態,菩珠還是頭回遇到。
  
  她瞪大眼睛盯著他,耳邊更是充斥了他的大笑聲。起先她只覺得他是在譏嘲自己,待聽到後來,或許是她的錯覺,竟似在他的笑聲裡聽出了幾分慘淡和悲苦的味道。
  
  她心中慢慢地升出了一縷不安之感,忽然看到他傷手纏著的紗布在掌心的位置慢慢地滲出一縷刺目的血痕,心一抽,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臂,阻止了他的動作。
  
  “你瘋了?你別笑了!”
  
  她喊了一句。
  
  李玄度的笑聲終於小了下去,扭過臉看著她。
  
  菩珠定定地和他對望著。
  
  兩張臉的距離近在咫尺,菩珠感到他的呼吸幾乎就要撲到自己的面頰上了。
  
  或許是關窗悶熱,又或許是傷處被牽到,她看到他的額前亦浮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眼角微微發紅。
  
  “有智慧,能隱忍……”
  
  他低低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點了點頭。
  
  “多謝你如此看得起我,對我寄予厚望。可惜我還是方才那句話。”
  
  “對不住,要令你失望。你回吧。”
  
  他望著她平靜地道,說完,輕輕拿開了她還緊緊抱著他右臂的兩隻手。
  
  菩珠簡直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掉頭回來的。
  
  她心煩意亂。
  
  不不,豈止心煩意亂,簡直是心慌意亂。閉了門,仿佛一隻被燒了尾巴的貓,一個人在屋中走來走去,被焦慮給弄得胸口發悶,最嚴重的時候,簡直連氣都要透不出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自己都把話講得如此透徹了,他為何還是抵死不認?難道是哪裡說得不對?
  
  又難道,這一輩子的事情因為她的到來,和前世並不盡然相同,他真的無意篡位了?
  
  她被這個念頭給嚇得不輕,心裡一陣焦躁,熱汗就冒了出來。
  
  她立刻否決了這個想法,不斷地勸自己冷靜,最後去推開窗戶,迎著吹來的夜風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終於慢慢穩住,腦子也開始動了。
  
  雖然方才他就是不承認他的野心和圖謀,但一個人做過的事,卻是無法抵賴的。
  
  如果他沒有野心,十六歲那年為何會參與梁太子的作亂?須知以他當時擔任的官職,說印信比腦袋重要都不為過。
  
  前世她雖沒有參與過朝政,但她也知道,北衙將軍的印信從來都是本人親自保管,非常謹慎。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沒有他的許可,如此重要的印信如何到達他副將之手?
  
  再說前世發生在明年春的那場刺殺。當時作為太子妃,她在皇帝遇刺的當夜便隨李承煜趕去探望,親眼看到皇帝面白如紙,受傷不輕。證據如鐵,不是他謀劃的又會是誰?
  
  要想策劃一場針對皇帝的陰謀,從事前的準備,到行動過程,到事後種種,還要做好萬一失手的後手準備,這要如何周密的計劃,調動多少力量,雖然她沒搞過,但想想也能知道。現在距離那件事連半年時間都不到了,他卻說他沒有篡位之心。
  
  沒有篡位之心的人,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做這樣的事?
  
  如果她不是重生而來,說不定真的會被他騙過去。
  
  那他為什麼矢口否認?到底出於什麼考慮,是自己的態度還不夠坦誠?
  
  菩珠閉目,開始回憶今夜從見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起,慢慢地將整個經過梳理了一遍,突然,她的心一跳,一下睜開眼睛。
  
  她想到了!
  
  這麼重大的事,自己不過是個嫁給他才一天一夜的陌生人,他怎麼可能憑了她的單方面之言就全然相信,貿然將他的底交給自己?
  
  萬一這是皇帝利用自己設的一個計中計,他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全怪她,太過急躁了,今早在長安宮遇到的人給她造成了壓力,令她沒有耐心等待一個好的時機,便貿然地對他提了出來。
  
  設身處地換做是自己,也不可能會這麼快就信任一個此前還懷了厭惡之感的外人。
  
  她越想覺得越對,懊悔不已。
  
  錯已經犯了,她必須想辦法彌補。
  
  現在她最需要做的,不是逼迫他承認他有謀逆之心,而是盡快消除他對自己的戒備之心。
  
  那麼如何才能令他對自己消除戒備?
  
  想著似乎難,其實也簡單。根據菩珠的心得,無非就是臉皮厚,不怕被拒,多關心,多交流,向他展示自己的善意和誠意,等熟悉了,話就容易說開了。
  
  一想通,她方才失掉的氣力便迅速地恢復了過來。
  
  那個黃姆要她博取李玄度的歡心,好叫他不再防範自己,如此方能刺探他的機密。
  
  這老姆人雖可厭,但說的這一點,菩珠卻是十分認可。
  
  她懊悔,自己剛才糊裡糊塗竟然真的聽了他的,就這麼回來了。
  
  這豈不是坐實了他有用她便貼上去,無用她便掉頭走的做派?
  
  這真的是冤枉。她絕對不會承認自己這種人。
  
  方才她實在是心裡太亂,他又趕她走,她不走還能怎樣?
  
  當務之急,她得趕緊回去向他解釋,免得造成誤會,影響接下來的關係。
  
  菩珠立刻回到妝奩前,對鏡重新理了下妝容,再次來到靜室。
  
  室內燭火依然亮著,他人卻不見了,那個駱保也不見了。
  
  菩珠召來值夜老姆,問秦王去了哪裡。老姆指著走廊盡頭的方向,說先前看見秦王朝著那裡走了過去。
  
  他沒有回瓊苑更衣,衣衫不整,不可能就那樣外出,菩珠猜測他人應當在王府後院的某個地方,便叫婢女在前挑著燈籠照路,穿庭過廊,沿甬道一路尋了過去。
  
  清望齋、曲流亭、玉翠池,找遍了幾個有景的地方,始終沒看到他的人影,最後立在一個三岔路口,一時正想不好該往哪條路去,見左邊來了個看著像是守夜門的雜役老姆。待人到了近前向自己行禮,便隨口問是否看到過秦王。
  
  老姆指著西北角道:“殿下仿似去了鷹台。”
  
  菩珠一喜,朝老姆所指的方向而去,走到道路盡頭,看到一道墻垣擋路,有扇顯得有些破敗的門。
  
  門半開著。她走了進去,有條通道,一直朝前延伸,道路的盡頭,隱隱可見一片被夜色勾勒出的角樓輪廓的暗影。
  
  她昨夜才入的王府,今日回來,白天也未四處走動,對王府的布局並不清楚,但方才那樣找了一圈下來,只覺假山流水,處處景致,看得出有人打理過的樣子。唯獨這扇門後,走了不過一箭之地,路上便爬了荒草,那荒草瘋長,再走幾步,竟將前頭的路也給埋了。
  
  四周沒有半點聲響,只剩走路時裙裾擦過荒草發出的窸窸窣窣之聲。除了婢女手中的幾只燈籠照著腳前的一片地,其餘的地方黑漆漆的,只覺長滿了大片大片的雜木。
  
  看得出來,從前這裡是個林子,如今無人照管,樹冠高低相雜連成一片,附近的山石更是頹塌倒地,到處都是萋萋野草。
  
  不過隔著一道墻垣,王府裡竟還有如此一個荒蕪落敗的角落。
  
  婢女漸漸膽怯,幾人縮在了一起,看著都想掉頭回去了,但王妃沒有開口,她們也不敢亂動。
  
  顧名思義,這裡從前應當是用來豢養鷹犬的地方。但這麼多年無主,且地方偏僻,之前王府準備大婚之時想必忽略掉了,未曾清理。
  
  菩珠也疑心方才那個老姆看錯了。
  
  李玄度跑這種鬼地方來做什麼?
  
  她舉目眺望一眼前方,忽見道路的盡頭隱隱飄著一點燈火。
  
  婢女們也瞧見了,愈發害怕。紅兒顫聲道:“鬼火……”
  
  菩珠後背亦開始發毛,卻不願在婢女們面前露怯,壯著膽子又看去,覺著像盞燈籠,遲疑了下,硬著頭皮下令繼續前行,很快到了近前,終於看清楚了,暗暗吁了一口氣。
  
  原來是駱保,提了只燈籠站在路邊,遠遠看去,可不就像一點鬼火飄在空中嗎,倒是憑空被嚇了一跳。
  
  駱保聽到身後動靜,扭頭見是新王妃到了,忙小跑過來見禮:“王妃怎的來了這裡?”他的語氣聽著有些驚詫。
  
  菩珠看他是橫豎不順眼,淡淡地道:“殿下在嗎,我尋他有事。”
  
  駱保低聲道:“殿下在放鷹台上納涼。”說著,指了指道路盡頭的一座高台。
  
  菩珠命婢女們在原地等待,自己提了只八角絹紗如意燈籠,朝著朝高台走去,到了近前,繞過一道坍塌了一半的殘垣,她停了腳步。
  
  遮月的那片烏雲恰游走而過,月光終於亮了些,灑落鷹台,清冷如水。她看到李玄度竟仰面臥在一道高高的石階之上,階下丟了只酒壺,他的左手壓覆在額上,受傷的右手靜靜地從石階上垂落,仿佛醉後已經睡了過去。
  
  菩珠看著那道身影,踩著沒到自己小腿的荒草,慢慢地靠去,快走到那段石階前時,腳被埋在草下的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人打了個趔趄,手中燈籠一時沒拿穩,掉在了地上。
  
  燈籠滅了,腳前變得更加暗。
  
  她嚇一跳,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前方那道月下的臥影,一時不敢再靠近。
  
  “你來此作甚?回吧。”
  
  片刻之後,階上的那道臥影依然靜靜,但卻傳來了他的聲音。
  
  雖然聲音聽起來十分疏離,但卻足夠鼓勵菩珠繼續前行了。
  
  她走完了那片被荒草埋沒的階庭,腳上的雲頭繡鞋,踩在了通往鷹台的第一道石階上。
  
  石階在月下泛出隱隱的玉色熒光,應是漢白玉砌。
  
  可以想象,當年此處鷹唳犬吠,騶奴往來,何等喧盛,而今終究逃不過落敗,一級一級的階隙之間長滿青苔,落腳膩滑。
  
  菩珠提著裙裾,小心地踩著台階上去,終於來到了李玄度的身旁。
  
  他依然那樣臥著,以臂覆目,未曾動過半分。
  
  夜已深更,白日的秋熱退去,菩珠能清楚地感到自己裙裾的下擺已被草叢裡的露水給打濕了,羅襪也沾漉,潮濕地貼在她雙足的肌膚上,又濕又涼,很不舒服。他身上卻就那件薄薄的直領袍,腳上連襪都無,只趿了雙木屐。
  
  “殿下,更深露重,你也回房歇息吧,你手本就傷了,萬一再受寒,不是小事。”
  
  菩珠蹲坐到了他身下的一級石階上,柔聲地勸。
  
  李玄度沒有動,也沒有答她,依然以臂覆目。
  
  菩珠在心裡整理思路,再次開口:“殿下,方才我不是有心丟下你走的。我向你剖心,你卻不相信我,當時我心情太亂了,又怕強行留下更惹你厭惡,這才無奈先回了。回去後我便反思。是我的錯,我能理解殿下你的顧慮。往後我不會再逼迫你了,我會用我行動向你證明我的誠意……”
  
  菩珠說著說著,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淡月朦朧,他露在手臂之下的半張面容仿佛也蒙上了一層寂光。
  
  荒台,野草,頹山,殘階,還有身邊這個臥在石階上仿佛靜靜睡著了的男子,她的新婚郎君……
  
  必是月光作祟,她心裡竟升出了一種她前所未有的愛憐之感,只覺這地方太過荒敗,連鬼都要出來了,不能讓他一個人留下,她非得把他弄回去不可。
  
  鬼使神差一般,她伸出手,試探著,輕輕地握住了他垂在階下的那隻傷手。
  
  指尖碰觸到了他的手腕,只覺他皮膚冰冷,仿佛沒有半點活氣。
  
  她心中愛憐更甚。起先本來還膽怯,待發現他一動不動,任由自己握著他的傷手,另隻手臂依舊那樣覆目,並無任何的抗拒,頓時受了鼓舞,膽子一下大了起來。
  
  她很快便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鬆開了他的手,朝他爬過去,試探著低面,用她溫暖的紅脣輕輕覆在了他的嘴上。
  
  他依然沒有抗拒,更沒有推開她。
  
  她感到他的氣息帶了點酒氣,但除了這氣息還能感覺到是熱的,他整個人,包括他的脣,全都又濕又冷。
  
  她愈發覺得心疼,膽子也更大了,索性拿掉了他遮覆著額目的那隻手臂,張嘴,含住了他的脣,帶著安慰他的感覺,輕輕親吻。
  
  他的呼吸愈發熱了,熱得甚至灼人,帶著酒味的氣息,一陣陣地撲向她的面頰。菩珠感到一陣心慌,心神又奇怪地盪漾了起來,李玄度這時忽地睜眼,她嚇一跳,一頓,方才的膽便縮了回去,急鬆松嘴離開了他,抬頭屏住呼吸,睜大眼睛和他對望。
  
  月光下,他面龐僵硬,兩隻眼睛便直勾勾地盯著她。
  
  菩珠膽怯,更覺羞恥,慌忙為自己方才的行為做著解釋:“殿下你也回吧。你若不回,我也睡不著覺……”一邊說著,發現自己人幾乎還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忙起身要挪開,不料才動了一下,右肩感到一痛,竟被他伸手一把給攥住了。
  
  菩珠低低地驚呼一聲,人被他強行拖了上去,他也翻了個身。
  
  菩珠這下真的慌了。
  
  她身下的石階又硬又冷,硌得她很不舒適,但他這幅陌生的樣子更讓她害怕。她不敢掙扎太過。
  
  “殿下,該回去了……”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氣息紊亂。
  
  他一言不發,牢牢壓她於階,猶如釘在了地上。
  
  菩珠很快便停止掙扎。
  
  眼睛一閉,男人會有什麼區別?她想。
  
  雖說這裡地方不舒服,她也不喜歡他對待自己的這種方式。但今晚做這種事,本就在她計劃之內,本以為沒了希望,這個月就這麼浪費過去了,沒想到峰迴路轉,雖那本小冊子裡列明的時辰也快到點了,但說不定她運氣好,依然一舉得男?
  
  她變得柔順了起來,非但不再拒絕,反而輕舒玉臂摟住他的脖頸,忽然這時,階下一隻不知道是什麼的野東西飛快地竄了過去,酒壺從階上滾落,發出一陣嘰裡咕嚕的聲音。
  
  菩珠感到正壓著自己的男人忽地停了下來。
  
  她脣瓣微張,呼吸急促,慢慢地睜開眼睛。他雙眉緊皺,望著自己,一動不動。
  
  “殿下……”
  
  她星眸半閉,輕聲呢喃,伸手要將他的腦袋壓向自己,想再次親他嘴。
  
  他方才對她做了些別的,唯獨沒有親她嘴。這讓她感到有些不快。
  
  李玄度卻偏開了臉,片刻之後,她聽到他低沉而沙啞的嗓音在自己的耳邊響了起來:“我無意爭奪皇位。你須得先想清楚。”
  
  菩珠呆住了。
  
  這一次,她有一種感覺,清清楚楚的感覺。
  
  他沒有騙她,他說的是真的。
  
  她原本緊緊摟他脖頸的胳膊控制不住地軟了下來,最後鬆脫了。
  
  他很快便放開了她,自顧翻身坐起,掩回衣襟,低低地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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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5:19 |只看該作者
第 45 章

  這一切來得那麼快,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
  
  他原本好好的,就是她所認知的男人的樣子。他把她壓在了身下,做著那些男人在這種時刻該做的事……
  
  然而突然之間,意外便如此發生了。
  
  他不要她了,還命令她滾?
  
  菩珠沒有滾,她也沒法滾。
  
  她的手腳軟綿綿的,渾身沒有力氣,甚至爬不起來,只能那樣仰面歪躺在石階上,保持著他放開她前的樣子,怔怔地望著那道已然側身背對她的男子身影。
  
  四周寂靜,沒有半點聲音,忽一陣夜風吹來,耳畔響起樹冠隨風掠動的輕微沙沙之聲,她也感到肩膀和胸口陣陣發冷,這才驚覺自己竟還衣衫不整。
  
  她匆匆拉回方才落下肩膀的衣襟,掩住胸,也回過了味,自己方才反應失當,惹了禍。
  
  看著他的背影,她整個人一凜,慌忙爬起來朝他伸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你聽我說,我……”
  
  李玄度忽地站了起來,那截衣袖隨了他的起身從她指間被扯走了。
  
  菩珠坐在階上,眼睜睜看著他踏著台階徑直下去,穿過被荒草湮沒的階庭,身影拐過殘垣,消失不見了。
  
  殘垣之後,隨風飄來駱保說話的聲音,聲音很低,聽不清在說什麼,應該是在詢問是否回去之類的話,很快,伴著遠去的腳步聲,菩珠的耳邊再次歸於寂靜。
  
  他就這麼走了,丟下她走了。
  
  浮雲再次遮了月光,四周復又陰森森一片。她被留在了鷹台那道用漢白玉砌的台階上,感到了這秋夜的涼,卻不想回,也走不動路。
  
  她慢慢地屈膝,雙臂抱住自己的腿,將身子蜷成一團,發起了呆。
  
  她現在知道了,終於知道了,李玄度沒有騙她,他說的全是真的。
  
  錯的是她。
  
  因為前世的經歷,她先入為主太深,固執地認定他野心勃勃,早就存了篡位之心,這導致這輩子她所有的思想和行動,都是在這個認知的前提下實施的。
  
  現在換個角度去想,如果他無意皇位,那麼當年的梁太子案之所以被捲入,應當是有一段外人所不知道的隱情。
  
  同樣,明年春的那場刺殺,會不會也根本不像她前世所知的那樣由他主導,而是這件事中的另外一位當事人自己制出的一個針對他的巨大陰謀?
  
  她對於刺殺事件的所有認知,來源於前世朝廷的對外發布。現在想來,有無另外一種可能,當姜氏去世之後,皇帝沒了掣肘,決定趁機立刻除掉羽翼尚未豐滿的李玄度,以絕後患。
  
  孝昌皇帝極其看重名聲,既要除掉自己的皇四弟,就必須要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秦王在姜氏的送葬路上迫不及待地安排人刺殺皇帝,實在是一記妙手。既為大不忠,又是大不孝。作為皇帝,他除掉一個不忠不孝的謀逆之徒,天下又有何人能說皇帝一句不是?
  
  相同的一件事,換個位置去看,便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面目。
  
  菩珠被這個念頭驚得冷汗都沁了出來,夜風陣陣地吹,羅襦緊緊貼在後背上,她感到身子愈發地冷,頭腦卻也變得愈發冷靜了。
  
  自己之前真的錯了,從根子上就錯得厲害,也難怪會在李玄度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挫敗。
  
  幸運的是,她這麼早就發覺了這一點。雖然情況很糟糕,但還有時間和機會留給她去糾正,並且於她而言,最幸運的是前世到了最後,李玄度終究還是回來了,拿到了那個他聲稱的「無意」的皇位,成了最後的贏家。
  
  她閉上了眼眸,埋臉於膝,想著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很顯然,首先接下來,她必須改變自己和他相處的方式,不要自作聰明地再去和他去談什麼合作,而是等待,等待他被逼得不得不去考慮造反的機會。
  
  這個機會,便是明年春的姜氏之薨。
  
  只有姜氏去了,皇帝才會無所顧忌地對他下手。
  
  現在菩珠更願意相信,李玄度那不羈的骨子裡,其實是個地地道道的忠臣孝子。他本人也可以修道修得看淡生死,但他不可能不管他的母系闕國。
  
  只有姜氏沒了,皇帝逼迫,他退無可退之時,才會去正視反抗的可能。
  
  所以從明天開始,她需要做的,是慢慢和他處好關係,耐心地等,等到明年春的那個關鍵節點,當皇帝如前世那般策劃陰謀之時,一定會用自己這個安插在他身邊的棋子,到時候李玄度沒了退路,她再助他將計就計,若能將皇帝一舉反殺,真正乾死皇帝,所謂殊途同歸,一切便又回到了她最初期待的樣子!
  
  婢女們一直等在放鷹台的殘垣之外。
  
  秦王自顧離去,王妃卻還久久不見出來,幾人不放心,相互低聲商議,終於一起繞過殘垣尋了過來,看見她獨自抱膝坐在台階頂上,身影小小一團如同入定,遲疑了下,怯怯出聲喚她:“王妃,不早該回了……”
  
  菩珠慢慢地抬頭,睜開眼眸,站起了身,踩著腳下的漢白玉階一級一級踏步而下,站定後,命侍女找回那只方才她不小心跌沒在荒草裡的燈籠,重新點亮後,一起照路,回到了瓊苑的寢堂。
  
  如她所料,李玄度沒回,還在靜室。
  
  他今夜應會在靜室中過夜了。
  
  離天亮也沒幾個時辰了,菩珠不打算再立刻去擾他。
  
  他必然不想立刻再見自己,她同樣也需要再仔細地想一想。
  
  這一夜她獨自臥在絳帳之中,靜靜地等到了天亮,起身後,命王府掌事李進去將丁太醫再次請來,親自帶著人過去。
  
  丁太醫快步走到李玄度的面前,躬身道:“殿下,王妃道殿下的傷手昨夜不慎裂口,王妃不放心,命我再來為殿下診傷,可否請殿下入內,容我再察看一番?”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轉身入內。
  
  丁太醫立刻跟著進去,菩珠也入了靜室,站在一旁,看著丁太醫為他處置昨夜滲血的傷手。
  
  他掌心那道縫了線的傷口腫脹,滲著血絲,觸目驚心。她汗毛倒豎,不忍多看。
  
  太醫處理完,再三地叮囑他要小心,不可再碰觸到傷口。菩珠命人送太醫,自己回來,見李玄度一隻手在墻邊的書箱裡翻著經籍。
  
  菩珠對駱保道:“你出去,退遠!”
  
  宮監急忙應是,退了出去。
  
  靜室裡只剩下菩珠和李玄度,她關門,凝視著他的背影道:“殿下,昨夜回來之後,我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從前是我太過功利,以己度人,完全地誤會了你。現如今我相信了。既嫁了你,往後我會好好地做我的王妃,至於日後如何,端看天命,我絕不再強求。”
  
  李玄度的手微微一頓,沒有轉身,也沒有應她,隨即繼續翻著經籍。
  
  菩珠的聲音放得更輕,又道:“今早那個黃姆問我,殿下昨夜為何居留靜室不回寢堂。我尋了個理由打發了她。畢竟有人監視,你我又是新婚,殿下若一直獨居靜室,怕是有些不妥。希望殿下能受些委屈,再不想見我,也要回房歇息,免得黃姆那裡無端生事。”
  
  李玄度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這便是我要說的話了,聽不聽在於殿下,我不敢勉強,也不敢再打擾殿下,我先回了。”
  
  她朝那道身影躬了躬身,轉身出了靜室。
  
  因今日方新婚次日,照慣例不會有人上門前來拜訪,秦王府裡靜悄悄的。菩珠將王府後院走了個遍,途經那扇通往鷹台的門,發現門已深鎖。
  
  日光之下,昨夜門裡發生的事想起來猶如夢境,一個令人極不愉快的夢境。
  
  這一個白天無事,但菩珠倒是收到了兩則消息。
  
  一則是蓬萊宮那裡傳來的,說姜氏過兩日要去安國寺上香許願,叫她準備一下,無事同去。
  
  另則來自沈暘之妻蕭氏。
  
  蕭氏命下人給她送來一則邀帖,道本月十五是她生日,恰逢金菊吐蕊,她將在自家的澄園辦生日花宴,名為慶生,實則賞花同樂。因對秦王王妃慕名已久,心中極想親近,故冒昧具貼邀約,到時王妃蓮駕若能蒞臨,則澄園蓬蓽生輝不勝榮幸云云。
  
  蕭氏出身高貴,蕭家前朝便是名門貴族,本朝立國之後,因從龍之功,同樣備受榮恩。太宗朝時,還曾出過后妃,只是運道不濟,無所出,又早死。到了這一代,因家族無出眾子弟,漸漸不復往昔風光,但這也只是相對上官家、陳家等那幾個顯赫人家而言,在京都普通的權貴之中,提起蕭家,仍是數一數二門第,無人膽敢輕視。
  
  前世菩珠和這個嫁作沈暘妻的蕭氏並無私交,只在宮中見過幾面而已,印象中頗為美貌,打扮亦是出挑,因了丈夫之故,還被封為滕國夫人,在京都一眾的高門命婦之中,論風頭,除長公主李麗華外,再無人能和她一較高下。
  
  當然,她之所以受矚目,也是因為她和李麗華是對頭冤家。據說她十分憎恨李麗華,為此投靠上官皇后,和上官皇后、陳祖德妻甘氏這一撥人相互往來。
  
  菩珠看著這張散髮著幽幽香氣的帖子,眉頭微皺。
  
  任何和那個沈暘有關的人,她的第一直覺就是不想沾邊。況且,以上官皇后對自己的不喜,這個蕭氏原本不該和自己往來。
  
  她揣度著蕭氏給自己發帖的意圖,一時想不明白。
  
  菩珠決定先放放。反正距離生日花宴還有幾天。
  
  這種應酬也非必要,到時她若決定不去,完全可以用陪伴太皇太后去了寺廟,歸來戒齋祈福為由而加以回絕。
  
  她的心思,現在不在這個蕭氏身上。
  
  白天過去,晚上亥時,李玄度終於回了房。
  
  菩珠還沒上床,在等著他,見他回了,徹底地鬆了口氣,微笑上前,作勢替他更衣。
  
  晚上她沐浴,發現胸前的幾點紅痕還是沒有消退,全是昨夜在放鷹台時留下的痕跡。
  
  此刻他卻不欲自己靠近了。她朝他伸手,他略略避了下。
  
  菩珠也不勉強,叫駱保入內,服侍更衣。
  
  這一夜二人同床。
  
  菩珠昨夜幾乎沒睡,今天想好了往後的對策,再不似昨夜那般沮喪,李玄度也如她所盼的那樣回了房。
  
  她沒了心事,加上睏倦,躺在李玄度的身側,很快就睡著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也無人叫她起床,她睡得昏天暗地,一覺醒來,發現天已是大亮,床上早不見了李玄度,而她夢中翻身,竟從床的裡側滾了出來,佔了些他睡覺的地方。
  
  這個壞習慣是在河西養成的。冬天太冷,她和阿姆同床而眠,常常睡著睡著感到發冷,為了取暖,不知不覺就會滾到阿姆懷裡抱著她睡。
  
  菩珠疑心自己睡相又惹他厭惡了,更擔心昨夜會不會在夢裡把他當成阿姆,習慣性地伸手摟住,心中懊惱。但這種事也不好問,只能在心裡暗暗告誡自己,往後睡覺一定要警醒,及早改正這個壞毛病。
  
  世上除了阿姆一人,再不會有人能讓她在睡夢中發冷的時候抱著取暖了。
  
  她趴在枕上發呆,心裡一陣難過,忽聽叩門之聲,婢女在外,問她起床之事。
  
  郭家現在如同她的母家。今天她要和李玄度一道去趟郭家,算是回門之禮。
  
  她打起精神下了地,洗漱梳妝完畢,胡亂吃了點東西,得知李玄度已在等著自己了,披繫上婢女遞來的一件紅帔子,匆匆走了出去。
  
  李玄度衣冠整齊,立在庭院的一道台階之上,似正眺望著遠處的晨曦,見她出來了,面容平靜,也沒說什麼,邁步朝外走去。
  
  菩珠跟了上去,二人默默在身後一干老姆和婢女的跟從下出了王府大門,依舊是她乘車,他騎馬,到了郭家,郭朗親自迎接,將李玄度迎入書房,菩珠則與嚴氏在內室敘話。
  
  嚴氏笑容可親,和菩珠敘了幾句家常,問她嫁到王府過得可還習慣,秦王待她如何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菩珠一一作答,隨後說道:“我自歸京,有幸得到太傅與夫人的庇護,連出嫁也從夫人這裡出去,我別無至親,在我心裡,太傅與夫人便是我的尊長親人,唯一依靠,請夫人受我一拜。”
  
  她情真意切,說完便就下拜。
  
  嚴氏暗中點頭,忙扶她起來,握著她手,一陣唏噓過後,命屋中伺立著的人全部退出遠離,隨即微笑道:“你將我視為親長,我也將你視作親孫女。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菩珠立刻道:“請夫人有話直言,我知道夫人是一心為了我好。”
  
  嚴氏道:“難得你有如此見地,我便直說了。你若是個聰明的,便當知道,秦王如今表面風光,得太皇太后的寵,陛下亦重情分,但架不住到處都是嫉賢妒能的小人。世事無常,我實是替你的將來感到擔憂。”
  
  她的話只說一半,且極是隱晦,菩珠猜到她意有所指,但想知道她到底要說什麼,便順著她的話做出憂心之狀:“夫人所言極是,我又何嘗沒有想過將來?”
  
  她一把緊緊攥住嚴氏的手:“不瞞夫人,我心中也極是不安,只是皇命難違,我如今已做了秦王王妃,由不得自己,往後該當如何,求夫人指點迷津,助我!”
  
  嚴氏試探完畢,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也莫過於顧慮,未必就會不好,說不定秦王吉人天相,日後一切順順遂遂呢?這也是太傅與我的所願。你如同我的親孫女,往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豈會撒手不管你的福禍?”
  
  菩珠感激幾乎垂淚,低頭哽咽:“多謝夫人關愛,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嚴氏輕咳一聲:“無妨,所以我這裡,想你往後也幫我暗中留意……”
  
  她附耳到菩珠耳邊,輕聲道:“秦王往後若有異動,你發覺了,須及早告知於我,我們知道了,才能想辦法幫你,免得你受池魚之災。”
  
  她說完,意味深長地握了握菩珠的手。
  
  菩珠頓時明白了過來。
  
  原來郭朗嚴氏夫婦害怕日後萬一李玄度作亂連累他們,存了哄自己做他們的眼線的念頭,好叫他們能提早有所防備。
  
  至於若真有那麼一天,他們郭家是支持李玄度這個半婿造反,還是借告密以脫罪立功,恐怕就難說了。
  
  果然符合郭朗一貫的做派。
  
  菩珠暗暗冷笑,面上卻作出感激之色,點頭道:“我記住了,我一定聽夫人的話,若有消息,定會立刻通報夫人。”
  
  嚴氏含笑點頭,只以為菩家這個孫女無依無靠,往後必死心塌地隨了自己,也暗自吁了口氣。
  
  菩珠趁機提了個要求:“我如今身邊的人都不能用,夫人府中那個姓王的阿姆,先前曾派來服侍過我,和我也有些熟了,夫人可否叫我帶她走,往後我若有消息,也方便傳信。”
  
  嚴氏也正想到了這個問題。之前郭家送給菩珠作陪嫁的幾個婢婦,不是年紀太小就是笨頭笨腦,於是一口答應。
  
  菩珠笑著道謝。二人經過方才一番推心置腹密談,關係比之從前愈發親近。她和嚴氏又親親熱熱地閒談了片刻,忽然想到那個莫名給自己發來邀帖的蕭氏,知道嚴氏是個萬事通,京都權貴人家裡的隱秘,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想打聽下蕭氏的情況,便提了一句自己收到她生日花宴邀約的事。
  
  “我從小在河西長大,怕去了不合群,要遭人譏笑。”她裝作愁煩,抱怨了一句。
  
  嚴氏皺了皺眉,再次附耳過來,低低地道了一句話,最後說:“這個蕭氏,我看她不安好心,你往後當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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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發表於 2021-1-11 00:15:30 |只看該作者
第 46 章

  王姆是一中年婦人,無兒無女,因面頰天生長了一片黑斑,容貌甚是醜陋,在郭家一向被人瞧不起,只能做粗活。菩珠剛回京都住在郭家時,王姆被派在她那裡灑掃庭院,因和菩珠恰好是同鄉,當時便很盡心,做事勤快,和阿菊處得也好。
  
  菩珠大婚出嫁之前,這個王姓婦人覺著菩珠人善,暗盼著能跟過去,未能如願,這幾日又被管事派去做了漿洗的活,忽然得知夫人傳見,也不知是何事,擦乾淨手趕過去,待聽到竟是要自己跟去服侍王妃,喜出望外。
  
  郭府下人眾多,這個王姆不過是個做粗活的,嚴氏怎記得住她,待見到人,方嫌貌醜,覺著出去了丟郭府的臉,當場勸菩珠換人,道自己另派個能幹的給她。菩珠婉拒了,說人已熟悉,也是同鄉,不必更換。嚴氏這才作罷,命王姆過去了要聽從王妃指令,好生服侍。婦人連聲答應。
  
  那邊郭朗與李玄度也相談甚歡,頗有忘年相交之感,原本今日無論如何是要留飯的,但今天恰好是太子李承煜的大婚之日,傍晚吉時,在太子出宮去往姚侯府邸迎親之前,宮中將有一場臨軒之禮,宗親與文武百官須全部到場。李玄度作為皇室裡關係最為親近的長輩親王,亦需就位。
  
  凡事自然要以太子的大婚為重,且郭朗與李玄度也各自需要準備,雖意猶未盡,但約定下回再敘,新婚夫婦隨後便就告辭回了王府。
  
  李玄度更衣過後,入宮去了。
  
  他人一走,菩珠藉故打發走黃姆和跟前的婢女們,獨留郭家帶過來的那個王姆。
  
  她之所以點名從郭家將這王姓婦人要來,是看中她人利索,在郭家也沒地位,必定願意過來,讓她幫做自己不便親自出面的事。
  
  她將一瓶金創藥遞給王姆,叫她收好,告訴她羽林軍的駐地所在,命她悄悄代自己走一趟,尋一個名叫崔鉉的羽林郎。
  
  “他是我從前在河西的兄弟,方入羽林軍不久,我聽說他們在校場時常受傷。這金瘡藥很好,你幫我送給他。”
  
  菩珠向王姆細細描述了崔鉉的樣貌,最後再三叮囑:“務必要見到他本人才能將藥瓶子當面給出去。若他不在營中,你便將藥帶回,下回有機會再送。這藥很貴重,不能白便宜了別人!”
  
  婦人點頭:“王妃放心,我記住了,保證不會出錯!”
  
  王姆將藥瓶收好,藉口剛來王府需添置些私人之物,從下人出入的一扇小門出了王府,直奔京都西北角的含英門,出城後,找到了羽林衛駐地的營房,來到轅門,請人傳話,道自己是崔鉉的親戚,得知他來了京都,找他有事。
  
  守衛很快傳出話,崔鉉幾日前便告假,至今沒有歸營。
  
  王姆只好轉身離開,準備回王府向王妃復命。
  
  她走之後,兩個蹲在路邊仿佛在曬太陽的少年乞丐立刻從地上站了起來,飛奔而去。
  
  王姆走路入城,快回到王府時,忽然,身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肩,停步轉頭,見是一個苦力打扮的青年,頭戴一頂尖頂破笠,便打量了一眼。
  
  “我便是崔鉉,聽說你方才找我了?”
  
  那青年抬高帽笠露出臉。皮膚微黑,劍眉長目。
  
  王姆又估了估他的身高,十分高大,七尺有餘,果然和王妃描述毫無差池,知是來了正主,忙拿出帶來的藥瓶,遞過去低聲道:“這是王妃命我轉給你的金瘡藥,王妃說藥很珍貴,你收好自用,莫便宜了別人。”交待完,匆匆離去。
  
  崔鉉握著藥瓶怔了片刻,忽覺肩膀那被斷劍刺透的地方傳來一陣抽痛,面露微微痛苦之色,抬手壓了壓,咬著牙,轉身也快步離去。
  
  他回到了永樂西門附近的一間破舊客棧裡。這裡落腳的大多是往來於京都和玉門關外的小商人,有西域人,也有漢人,魚龍混雜,各色人等,從早到晚進出不停,是個極好的藏身之所。
  
  三天前那夜,他刺殺未遂,雖次日不見李玄度有動靜,但也不敢貿然回去,便在這裡暫時落腳,叫費萬留意羽林營的動靜,有消息立刻來告訴自己。
  
  他受的傷不輕,那截斷劍幾乎透胸而出,幸好當時及時反應,未入致命部位,這兩日叫了個胡人的郎中替他止血治傷。
  
  他進入一間樓梯下摳出來的陰暗而窄小的閣間,躺下去,閉目了片刻,慢慢坐起來,解開衣襟,以齒咬拔瓶塞,倒了些白色粉末出來,正要敷在傷口上,手忽地停了下來。
  
  藥瓶子裡掉出一個小紙卷。
  
  他打開紙卷,看見了上面的字。
  
  她說金瘡藥是給他的,止血化瘀效果極好。另外,三天后她會去城東的安國寺,讓他方便的話也去一趟,見於後山的古松之下。
  
  ……
  
  太極殿的阼階之上設了御座,衛尉、儀仗和太樂分別布在殿庭之上,文武百官宗室親王身著禮服,在通事舍人的引領下各自就位。吉時,皇帝乘著華蓋寶輿,在侍衛的護駕之下現身,入了御座。
  
  群官立定,伴著典儀的呼聲向皇帝行拜禮。拜禮過後,通事舍人便引著今日大婚的皇太子入殿。
  
  李承煜身著袞冕之服,走到御座之前,登上階陛,向皇帝行禮。
  
  孝昌皇帝微笑道:“太子今日承宗事,當遵循禮儀,以表對天地先祖之莫大敬重。”
  
  李承煜恭敬地道:“臣謹奉制旨。”說完再拜。
  
  李玄度立於階陛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太子轉過身的那一刻,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了一停。
  
  李承煜小時候經常跟著他,他對自己的這個侄兒,應當算不上如何陌生。然而這一刻,李玄度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侄兒看著自己的目光,和從前已是完全不同了。
  
  哪怕年初在河西時,他也不曾如此看過自己。
  
  此刻李承煜的目光冷漠至極,便仿佛自己是一個陌生之人……或者說連陌生之人也不如。因為在他的那一眼中,除了冷漠,李玄度亦捕捉了一絲猶如怨恚的神氣。
  
  李玄度心知肚明,因為一個女子而已。
  
  太子很快不再看他了,接過皇帝所賜的賀璽,拜完,在典謁和舍人的引領下,他下了階陛。群臣齊聲恭賀和拜送,他邁步朝殿外而去,預備去往姚府迎親。
  
  禮畢,皇帝降座,群臣暫時退到殿閣之中,等待太子迎親回宮。
  
  皇帝入了東殿,獨召李玄度敘話。
  
  李玄度行拜禮。皇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笑著賜座,問他新婚感覺如何。
  
  李玄度微笑道:“多謝陛下賜婚,臣弟若逢甘霖。”
  
  皇帝指著李玄度哈哈大笑:“四弟啊四弟,想當年你是何等風流人物,皇兄就是怕你修道修得入了偏門,連敦合人倫也要拋了。這樣最好,總算不負朕的一番苦心,朕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笑而不語,待皇帝笑完,道:“臣弟入京忽忽已有三月,親歷太皇太后千秋大壽之榮光,如今又蒙陛下賜婚,諸事畢,若還留在京都,恐怕於制不合,萬一引來彈劾……”
  
  未等李玄度說完,皇帝便擺手道:“朕留你,正要與你說此事。朕特許四弟你留在京中,不必立刻回去。一來,皇兄望你代朕多行孝道,以慰太皇太后之心,二來……”
  
  皇帝望向他:“再兩月,應當是你外祖老闕王的壽日。你不必急著走,且留下,朕到時封你為賀壽使臣,你代朕攜新婚王妃一道去往闕國賀壽。”
  
  李玄度口稱遵旨,從座上起身,再次拜謝。
  
  皇帝笑道:“老闕王從前助力我朝立下過大功,這些年亦是忠心耿耿,年年朝貢。如今恰亦逢大壽,朕無法成行,派四弟代朕前去賀壽,再合適不過。此為朕的一番心意。”
  
  “對了,下月便是秋狩,四弟你莫偷懶,當打頭陣。待秋狩畢,四弟你便攜王妃去往闕國賀壽。”皇帝又道。
  
  李玄度恭敬應是。君臣再敘話幾句,他退了出來,去往文武百官所在的殿閣。
  
  這一夜待全部禮畢,他回到王府,已過亥時。
  
  夜已深,他的那位新婚王妃尚未休息,還在寢堂裡等他。大約知道他不喜她靠近,命他用慣的駱保服侍他沐浴更衣。
  
  時令九月了,前半夜,秋熱卻依然叫人難耐。
  
  李玄度在山中道觀中習慣大開窗戶納入涼風。城內本就少風,寢堂裡更是廊回室深,帳幔重重,從新婚的第一夜起,李玄度便感到自己猶如躺在一只密不透風的箱中。今夜更是如此。但枕畔的新婚王妃卻顯然沒有他這樣的困擾。和昨夜一樣,躺下去不久,她便睡了過去。
  
  他聽著她發出的細細的若不可聞的呼吸之聲,腦海裡浮現出今夜太子投向自己的那一望,想這段充滿陰謀和荒唐的賜婚,想他這個醉心權勢庸俗無比的小妻子,心中鬱熱更甚。
  
  連她沉沉入睡的呼吸,聽起來於他都是一種折磨。
  
  昏暗的屋角,鐘漏的辰標無聲無息,漸漸地上浮。
  
  下半夜,李玄度從淺眠的夢中醒了過來。
  
  他再一次地夢見了他已死去多年的長兄太子李玄信。他血淋淋的樣子,悲傷歉疚卻殘忍的目光,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詛咒。
  
  李玄度在黑暗中閉目,感到心臟跳得厲害,幾乎就要撞破胸膛。汗水更是涔涔,從他的額頭不斷地沁浮出來。
  
  那一年他十六歲,還是那個走馬踏花的天之驕子,也是如此一個草深鹿肥的秋狩之季,他請到了皇命,帶著一隊護衛離京去往北方,要到闕國去為他的外祖賀壽。
  
  在他離京的第二天,那一夜,宿於沿途驛置,他的長兄太子李玄信忽追了上來,送來壽禮,道他前些日太過忙碌,疏忽了此事,十分自責,特意親自送來,讓他代呈闕王,以表他對闕王的尊崇之心。
  
  長兄太子對外祖如此尊敬,這令少年的他十分欣喜,亦是驕傲。太子亦帶來了酒菜,道要替他補踐行。
  
  那時候他一腔豪氣,可吞雲夢,酒量更是千杯不醉。在他從小信任和敬重的長兄太子面前,他沒有任何的懷疑,喝得竟然醉了過去。
  
  那幾杯酒,是他這一生所飲過的最為昂貴的酒。
  
  為此,他付出了命運撕裂的代價。
  
  第二天,當他從頭痛欲裂中醒來睜眼,看到的是昭獄士兵那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隨身攜的一枚秘鑰不見了。
  
  昨夜,秘鑰開啟了一個用鐵汁澆築的千機匣,有人取走了存在匣中的他的印信。印信到了他一名副將的手中。
  
  這一切導致的直接後果,便是北衙鷹揚衛放行了梁敬宗的叛軍,叛軍直驅入了皇宮,他也在一夜之間淪為了逆子和叛臣。
  
  李玄度說不清楚,逆子和叛臣,這兩個身份,到底哪一個於他才是真正的痛苦。
  
  在被囚禁兩年之後,那日,他獲悉他終於脫罪,可以離開那座四面高墻的無憂宮了。而代價,則是父皇駕崩。
  
  那一刻,他跪地痛哭,幾欲嘔血,為自己永遠地失去了寵愛他的父皇,也為自己這如同長兄太子所言那般,受了詛咒的命運。
  
  李玄度感到心口陣陣發燒,皮膚下若有針刺,再也無法忍受這帳中悶熱的煎熬。
  
  他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掀被,正要下床出去透口氣,忽然這時,睡在他裡側的女子發出一聲含含糊糊的咕噥,翻了個身,竟又朝他滾了過來,隨即伸出手,仿佛尋找什麼似的摸了幾下,很快摸到他的腰身,立刻摟住了,她的身子跟著也貼了過來,還將臉埋在他的胸前。
  
  李玄度僵了一下。
  
  昨夜也是如此。天快亮時,他被她翻身過來摟住了。當時拿開她的手後,他索性直接下去,把床留給了她,讓她一個人睡個夠。
  
  他以為昨夜只是湊巧。沒想到她睡相如此之差,今夜竟又翻身出來,肆無忌憚地貼著自己。
  
  她如此靠來,難免令他想起前夜在放鷹台發生的那一幕。
  
  自然了,過後想起來,對當時發生的事,他全是厭惡和懊悔。
  
  既厭惡她利慾熏心對自己玩弄心機,更是自厭,為自己當時竟失控至此地步。
  
  幸而,理智在最後一刻阻止了他想借機放縱的念頭。
  
  在他說出那句無情的話,再次提醒她時,她無力地鬆開了原本緊緊摟著他的胳膊,那一副歪躺在地、衣衫不整、無助而可憐的模樣,非但不能引出他半分的同情,反而令他感到幾分帶了惡意的猶如報復得逞似的快感。
  
  為了做太子妃,她處心積慮,不停算計,什麼下三濫的手段都用了出來,眼看事就要成,最後竟功虧一簣,變成了自己的王妃。
  
  雖然他很不幸,被迫納了如此一位王妃,但和自己的不幸相比,當知道他無意爭奪皇位,不可能讓她做什麼皇后之後,在這段夫婦關係裡,她遭的打擊和感受到的絕望,應當遠甚於他。
  
  他暗暗等著她傷心委頓,一蹶不振,沒想到才一夜過後,她竟若無其事地領著太醫來向自己示好道歉,還擺出大徹大悟的態度,一副往後想要安心和他好好過日子的模樣。
  
  老實說,看到她竟這麼快就從打擊中恢復過來,若無其事地面對自己,驚訝之餘,他甚至有幾分佩服。
  
  李玄度當然不會相信,一個人長久以來的想法,能這麼快就發生變化。
  
  他的直覺告訴他,在他這個王妃的腦袋裡,一定又在另外打什麼主意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執念,會讓一個人為了追求權勢,變得如此面目全非,甚至可憎?
  
  她不過只是一個碧玉之年的小女郎而已。
  
  李玄度一想到她勃勃的可笑野心,想到那夜鷹台之上,最後時刻她竟從自己肩背上無力鬆脫垂落的雙臂,心中的厭怒之感便又冒了出來,人也變得愈發燥熱難忍。
  
  便是需要女子的紓解,他也瞧不上他的這個王妃。這種厭感在此刻,當她再次貼著自己的時候,再次湧了出來。
  
  夜色中他咬牙,一把拿住了她摟著自己的臂,正要起開,忽覺她又往自己懷中鑽了鑽,這回貼得更緊了,口中亦再次嘟囔了一聲。
  
  雖然聲音還是含含糊糊,但這一回他聽清楚了。
  
  她叫了一聲“阿姆”,聲音輕輕柔柔,帶了幾分撒嬌求憐的感覺,隨即安靜下來,繼續呼呼大睡。
  
  李玄度的心中升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停在她臂上的手也頓住了。片刻之後,指上似有某種觸感在黑暗中幽幽而來。膩滑而軟涼。
  
  她貼過來的身子亦是如此。
  
  黑暗中,李玄度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他閉了閉目,小心地將那隻柔弱無骨的胳膊從自己的身上拿開,放回在了它該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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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6:06 |只看該作者
第 47 章

  今日大早,卯時末刻,菩珠就要隨姜氏出發去往安國寺禮佛。為了趕上時辰,算上梳洗、穿衣,外加抵達蓬萊宮在路上要花的時間,她得卯時便起身。
  
  她怕自己睡過了頭,昨晚吩咐婢女到點敲門。
  
  一早,叩門聲如約而至,而這時窗外天方濛濛亮。幼年起吃過的那些苦太過深重,以至於猶如被打上鋼印,前世那長達十年的富貴生涯也始終未能讓她獲得發自內心的安全感。半夢半醒中,她仿佛仍身處河西,朦朦朧朧想到這麼早就要起身去驛舍幹活了,只覺痛苦萬分,還想睡,可是她不起來,阿姆要做的活的就更多。
  
  到底哪一天她才能和阿姆一起過上穩穩當當富貴榮華的日子……
  
  “阿姆。”
  
  她在夢裡嘆氣,含含糊糊地叫她,習慣性地往她懷裡蹭了蹭臉……
  
  等一下,好像有點不對。
  
  阿姆的胸脯又暖又軟的,現在這個……暖是暖,怎麼硬邦邦的?
  
  耳邊又傳來幾下叩門之聲。
  
  菩珠一頓,徹底醒了,猛地睜眼,發現自己摟著李玄度,正在往他懷裡鑽。
  
  這就夠羞恥了,更羞恥的是,他竟然醒著!
  
  透入帳內的晨光十分黯淡,但足夠叫人視物了。菩珠見他盯著自己那隻正扒在他小腹上的胳膊,面容緊繃,神色怪異。
  
  這下完了,想裝睡也不行。
  
  菩珠飛快地縮回手,朝裡挪了進去,扯過被子捂住自己已經漲得通紅的臉,只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頭。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是我阿姆……”
  
  她聲若蚊蚋,恨不得把自己整個腦袋都用被子給蒙起來。
  
  李玄度脣角微微一抽,忽地坐了起來,轉身便撩開帳子下了榻。
  
  絳帳在他身後瑟瑟抖動,菩珠聽到他冷淡的聲音隔帳傳了進來:“起了吧,莫耽誤時辰。”
  
  他等下也要一起去,護送姜氏今日的安國寺之行。
  
  菩珠看著帳外那道背對著自己的模糊身影,感到他這句話裡似乎並不見惱。或許他大人大量,不和自己計較,鬆了口氣,“哦”了一聲,忙跟著爬了下去。
  
  二人各自被服侍著洗漱穿衣。卯時中,晨曦漸白,出發去往蓬萊宮。
  
  太皇太后這次出行只是臨時起意的燒香禮佛,非大法事,所以帶的人不多,只是她身邊的幾個親近人,除了懷衛和寧福郡主,剩下的就是菩珠。昨日起安國寺不接香客,羽林衛派人馬警蹕,今日一早,羽林中郎將韓榮昌親自帶隊在宮門外等候護送,遠遠看到李玄度到了,拍馬來接,和他抱拳作揖,相互寒暄了兩句。
  
  近旁那輛馬車的帷簾被挑開,墨綠底的金絲繡簾之後,露出了一張女子的美貌面容,面上帶著令人觀之心悅的笑容。
  
  “韓姊夫,今日辛苦你。”
  
  菩珠主動向他點頭問好。
  
  她早就不再怪他害自己誤嫁李玄度了。
  
  事情已經發生,怪死他也沒用。
  
  何況,菩珠心裡對他也是有幾分敬意的。前世孝昌皇帝派陳祖德為大將軍迎戰狄人的那一仗,他亦參戰。陳祖德戰敗身死丟了河西之後,是他臨危受命,率領數千將士死守靖關這扇通往內郡的大門,抵擋住了狄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勢,最後終於等到援軍,他卻因了傷重不治而亡。
  
  當時消息傳到京都,眾人皆驚,再無人敢嘲笑他半句。他也算是用壯烈一死,洗刷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屈辱。
  
  和最近越來越喜怒無常的李玄度相比,韓榮昌更喜歡這個會笑眯眯地主動和自己打招呼的美貌小王妃,見她對自己如此熱情,頗有點受寵若驚,忙道:“弟妹言重了。能護送太皇太后還有弟妹去禮佛,乃我之榮幸。”
  
  菩珠含笑放下帷簾,馬車朝著宮門繼續行去。
  
  韓榮昌目送著馬車,低聲抱怨李玄度:“我前日請你飲酒,你怎不來?若不是我,你能娶到如此一位王妃?貌美不說,性情竟也如此柔善,實是我生平所見之……”
  
  李玄度不等他說完,面無表情地打馬走了過去。
  
  今日出宮,姜氏一輛馬車,菩珠和寧福同車。懷衛本是要坐姜氏那裡的,出發前卻又跑到了後頭,姜氏也就由他了。待到東曦既駕,蓬萊宮一干跟隨的女官使女和宮監也都各自就位,登上了尾隨的小車,一行人馬便出發往寺院而去。
  
  安國寺是敕建皇家寺廟,住持有國師之號,早帶著僧人們等候在了山門之外,迎姜氏入了山門,穿過山門殿與天王殿,引到大雄寶殿。
  
  姜氏命人全部退在檻外,淨手之後,獨自步入殿內。
  
  大雄寶殿裡光線冥昧,佛香裊裊,顯得幽深而莊嚴。菩珠站在檻外,遠遠望著殿內的那道背影。老婦人手中執香,虔誠跪於拜墊之上,半晌不動,似在默默祝禱,祝禱完畢,她禮拜再三,隨後起身,將香柱插入佛前香爐,這才退了出來。
  
  姜氏拜佛過後,寺中一位精通佛理的高僧大藏在法堂為她開了一個經會,李玄度菩珠和李慧兒有幸一同聆音。
  
  大藏法師在僧人的贊唱佛名聲中入了法堂,坐上蓮座。李玄度代太皇太后行到法師座前,雙臂撐地,恭伏於地,行了一個拜禮,隨後起身歸位,坐在菩珠對面。
  
  大藏法師講經。菩珠聽了片刻,覺得經文奧妙難解,座上法師清音琅琅,天花亂墜,她卻始終不得其門,猶如聽取天書,片刻之後未免犯睏,但又發覺不但姜氏凝神細聽,李玄度坐得筆直,一絲不苟,連身旁的李慧兒竟也聽得專心致志,正走神,恰又撞見李玄度瞟向自己的目光,或許是心虛的緣故,總覺得他在譏嘲自己,心中不免羞慚,於是又驅走睏意,掙扎去聽。
  
  經會講了一個時辰,午鐘聲響,上午講經方告一段落,下午還有一節。
  
  姜氏含笑向法師拜謝,命李玄度再代自己恭送法師,隨後問菩珠,早上聽經,可有心得。
  
  當著李玄度的面,菩珠很想說點什麼高深的心得出來,奈何腹內無話,說錯反而更糟,只能羞慚低頭,老老實實地道:“我太過愚鈍,於佛理半點不通,實是辜負了法師的一番妙音,更辜負太皇太后殷望。”
  
  李玄度繃著面,把臉扭向了一邊,肩膀疑似微微抽動。
  
  姜氏啞然失笑,道:“無妨。大經玄義,我亦是一知半解,何況是你。佛理雖說深奧,歸根究底,不過是教導世人辨明善惡,止於至善。只是世上又有幾人能夠做到?臨終善大於惡,無愧本心,便足以成佛了。你年紀還輕,日後再多些閱歷,便能慢慢明白了。”
  
  菩珠依然茫然不得頭緒,但聽了這一番話,卻有甘泉過頂的暢快之感。八歲後第一次有人對她如此諄諄教導,且又身處佛境,不禁心生莊嚴曼妙之感,恭聲應是,決心午後課堂定要認真聽講,斷不能再犯瞌睡讓某人看笑話。
  
  陳女官來請膳。用了素齋,李玄度到前殿去了,菩珠和寧福到後堂收拾出來專供女眷休息的禪房午憩。
  
  懷衛來京都也幾個月了,姜氏捨不得讓他回,見他自己也不想回,便給他請來文武老師,規定每日在宮中須讀書兩個時辰,再習弓馬,完成之後方能玩耍。今早出來,猶如放風,姜氏知他坐不住,未拘他一道聽經,只吩咐不能頑皮。他先跟著大和尚在寺裡東遊西逛,撞鐘擊磬,因寺院地方大,足足耍了一個上午,中午吃了點素齋,哪裡睡得著覺,去前殿找韓榮昌要騎馬,道過些時日秋狩,皇帝已經答應帶他去長見識了,他若不趁現在練回他從前的一身好馬術,難道狩獵時讓他撒開兩腿跟著鹿兔在後面跑?
  
  他是振振有詞,韓榮昌卻知他金貴,萬一摔了擔罪不起,藉口自己要行守衛之責,將他甩給了李玄度。李玄度試了試他的騎術,給他找了匹性格溫順個頭矮小些的母馬,左右午間無事,親自帶他在山下練習馬術。
  
  菩珠和李慧兒在同間禪房歇息。她心中記著幾天前約見崔鉉的事,和李慧兒說了幾句閒話後,讓李慧兒先歇著,道自己想去後堂的觀音閣拜觀音許願,交待了出來,讓婢女都不必跟,帶著王姆來到觀音閣,拜過之後,穿了過去,行到寺院的後山門。
  
  後山門外也守著一隊韓榮昌的手下之人。秦王王妃現身,道聽聞後山有好風景,趁午休在附近散步消食,羽林郎怎敢多問?
  
  菩珠命守衛不要跟,徑直去往附近的那株老松,快到之時,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以為崔鉉,立刻轉頭望去。
  
  一名青年男子正從側旁松林的小道上飛快地岔出,朝著自己疾步而來,身後不遠的地方,站了幾名隨扈。
  
  但這人,卻不是她要等的崔鉉,而是一身燕服的太子李承煜!
  
  菩珠一愣,不由地停了腳步。
  
  李承煜神色顯得很激動,很快到了她的面前,伸手便要握住她的手。
  
  菩珠眼疾手也快,略略一避,他握了個空,手便停在半空,凝視著她,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苦笑,低低地道:“你是在怨我嗎?怨我沒有在陛下那裡爭,讓你做我的太子妃?”
  
  菩珠心裡暗暗叫苦,但更是清楚,這一關自己遲早是要過的。
  
  全是她咎由自取,畢竟,這是她自己開的一個頭。
  
  她只是有點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又這麼突然。
  
  罷了,既然李承煜自己已經找了過來,那就趁著這個機會和他說清楚也好。
  
  菩珠朝驚詫望著自己和李承煜的王姆使了個眼色,叫她退開些。
  
  王姆回過神,急忙遠遠地避開。
  
  菩珠心裡想著如何和他說,口中問:“太子今日怎也來了這裡?”
  
  李承煜道:“我聽聞太皇太后今日來寺院上香,帶你同行,我想見你一面,便微服而來。方才本想叫個和尚傳信進去,不想恰好遇到你出來。”
  
  他解釋完,神情又變得焦切。
  
  “你聽我解釋,並非是我有意負你,而是事情來得太快,我知曉的時候,父皇已經下了聖旨,將你賜婚給了……”
  
  他一頓,咬著牙,“賜婚給了秦王。我當時也想去尋父皇,求他收回成命,奈何身為太子,很多事身不由已,我盼你能體諒。我更知道你受了莫大的委屈,今日特意來見你,便是想讓你放心,我從未忘記之前對你許過的承諾。你且忍忍,有朝一日,我定要將你接回,賜給你一切你想要的,與你共享這天下的榮華!”
  
  菩珠被勾出了一陣心酸。
  
  誰會知道老天如此安排,讓她空費心思白忙一場?原本若是一切照她計劃,她此刻應該已是太子妃了。
  
  罷了,這邊的路已絕,不想了。
  
  菩珠道:“殿下,事已至此,你我緣分已盡,往後各自安好,請殿下勿再記著從前事了,殿下厚愛,我擔待不起……”
  
  李承煜的神色再次變得激動。
  
  “孤不想聽你如此說話!你莫灰心,假以時日,孤一定能讓你回到孤的身邊……”
  
  他想再次伸手握住她手,卻被她再次躲開。
  
  李承煜面上那一縷方露出的激動之色再次消失,怔怔地望著她,忽道:“你從前對我不是這樣的態度。你怎的了?”
  
  菩珠不禁想起前世。
  
  十六歲做了太子妃,二十六歲死,和李承煜前後十年,他待自己也算不薄,對他即便生不出什麼刻骨銘心的男女之愛,但相處久了,家人似的感情總還是有的。
  
  如今成了如此局面,對他也有幾分愧疚,但真的無可奈何,更不想再吊著他了。
  
  菩珠道:“我便不瞞太子了。從前我是貪慕富貴,希望殿下能將我從河西帶走,脫離苦海,這才故意接近,博取歡心。殿下鄙視我是應當的,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就是千萬莫再繼續受我矇蔽了。”
  
  李承煜顯得很是吃驚。菩珠等著他怒叱自己,突然卻聽他道:“我不相信!你是不是害怕父皇,想讓我心死,故意這麼說的?或者是李玄度?”
  
  他的聲音驀然高了起來。
  
  “是了!一定是他!他逼迫你這麼對我說的?我知道你身不由己。自河西與你相遇,我便視你為世上難得的知音,對你念念不忘。我只恨我如今什麼都做不了,亦無力對你施加保護。我還是那句話,你且等著,總有一天……”
  
  菩珠心裡再次叫苦,急忙轉頭看了眼四周,打斷。
  
  “和秦王無關!太子你難道不明白,陛下賜婚聖旨到的那日,我與殿下的緣分便就絕了。請殿下往後保重。這裡離後山門近,我怕會有人來,殿下你還是快些回吧,免得萬一被人認出,怕對太子不利!”
  
  李承煜定定地望著她,神情苦澀無比,看著還是不願離開。這時,身旁的林中發出一陣隱隱的砰砰之聲,似有樵子在其中伐木。
  
  “林中有人!太子你快回吧!”菩珠再次低聲催促他。
  
  李承煜最後望了她一眼,咬了咬牙,轉身沿著方才來的那條山道離去,那幾名隨扈緊緊相隨。
  
  看李承煜的樣子,仿佛還是不甘,也不信她的實話。
  
  菩珠壓下心中煩惱,望向林中方才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猜測或許是崔鉉所為。
  
  片刻之後,果然,她看到崔鉉從一叢密木之後轉了出來,朝著這邊行來。
  
  一個照面,菩珠便有一種感覺,才幾個月的時間,崔鉉仿佛和從前不一樣了。
  
  她也說不出他到底哪裡不一樣,一種微妙的感覺而已。
  
  菩珠迎了幾步上去,朝他點了點頭:“你來了?你的傷如何了?”
  
  崔鉉道了句無妨,停在一株老杉之前,盯了她片刻,忽道:“你從前不是說要嫁太子的嗎?”
  
  菩珠一愣,隨即道:“皇命難違,做秦王妃也不錯。”
  
  她不想和崔鉉多談論這個話題,立刻又道:“崔鉉,我今日約你來此,是想告訴你,我很感激你仗義幫我,但這次的事,完全不值得你冒如此大的風險。幸好你沒大事,否則我將如何心安?往後切勿再以身犯險了,不值得!”
  
  她頓了一頓:“我從前確實說過想做太子妃,但如今事不成,做了秦王妃,亦是無妨。”
  
  崔鉉沉默著,用一種古怪的,菩珠全然陌生的目光盯著她,這讓菩珠感到不安。心底裡那種他似乎變了的感覺也愈發強烈。
  
  自他陰差陽錯地因為自己被帶到京都後,在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遲疑了下:“崔鉉你怎的了?”
  
  崔鉉一字一字地道:“女君,是否只要能給你帶來權勢,無上的權勢,無論是誰,你都會死心塌地跟從?”
  
  菩珠吃驚:“崔鉉?”
  
  這還是她所認識的那位名叫崔鉉的河西少年嗎?
  
  他怎竟突然對她說出如此的話?
  
  雖然她承認,他說的確實是事實。從前的李承煜,如今的李玄度,都是這樣。
  
  如此的誅心之語,換成別人,無論誰說,李玄度或者李承煜,她都不會有半分的難過。
  
  但如此拷問發自崔鉉之口,這令菩珠心生幾分羞慚,也有幾分難過。
  
  她不想和他再說這個,避開了他盯著自己的目光,轉頭看了眼寺院後山門的方向,定了定神,低聲道:“這和你無關。我出來有些時候了,須得立刻回去。方才我的意思,你應該也知道了,往後千萬莫再為我犯險,另外,你若是不想留在京都,想回河西,我可以幫你,等你回去了,我寫信給楊洪阿叔,讓他多多提拔你……”
  
  崔鉉打斷了她的話:“回河西做什麼?吃一輩子的沙?多謝你的好意,心領。”
  
  他的語氣幽冷,帶了幾分刀鋒似的寒意。
  
  菩珠一頓,點頭:“你不想回也無事。李玄度那裡,沒有追究那夜的刺殺之事,你可以放心回去。”
  
  她看了他一眼,壓下心底那種令她不安的感覺,又道:“京都不比河西,往後你多保重,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儘管來找我。”
  
  她今日約崔鉉來,原本還存了另個念頭,想讓他也幫自己尋找阿姆的下落。
  
  但她又打消了主意。
  
  他既決意留在京都,她便不能讓這位昔日的河西老友再捲入皇帝設下的局中。
  
  “我先回了……”
  
  崔鉉忽然盯著她身後來路的方向,菩珠急忙扭頭望去。
  
  一道鵝黃色的少女身影從寺院後山門的方向姍姍而來,已到近前。
  
  寧福郡主李慧兒帶著兩個婢女來了。
  
  她似乎看到了疏林中的自己和崔鉉,停在路邊張望,神色顯得有點疑慮。
  
  那邊王姆也看見了,忙上去招呼,想將她支走。
  
  菩珠在崔鉉的眼神裡感覺到了一絲似曾相識的殺氣,嚇了一跳,立刻低聲阻止:“你在想什麼?她是寧福郡主!她和我關係不錯,看見了也無妨。你快些走吧,我來應付她!”
  
  崔鉉望了她一眼,一語不發,低頭轉身朝林深之處疾步奔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樹影之後。
  
  菩珠定了定神,急忙也轉身出來,命王姆退開,自己上去,笑道:“郡主怎也出來了?”
  
  李慧兒道:“方才我睡不著覺,也想去觀音閣和四嬸你一道拜拜,去了不見你人,我不放心,就找了出來……”
  
  她扭臉,看了眼崔鉉方才離開的方向,遲疑了下,不敢再問。
  
  菩珠將她帶到路邊,低聲道:“你方才都瞧見了?”
  
  李慧兒咬了咬脣,低聲道:“四嬸你莫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我誰也不會講的。”
  
  菩珠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他是我從前在河西結識的一位友人,為人仗義,我視他如同兄弟。他來京都不久,我尋他有事,這才見了一面。”
  
  方才隔了些距離,李慧兒也沒看清人,隱隱看見和四嬸在一起的是個面容英俊皮膚微黑的青年男子,以為新婚的四嬸和人因了私情約於此地,心中忐忑不安,此刻見她坦坦蕩蕩,立刻便信了,暗暗鬆了口氣,臉上露出欣喜之色:“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四嬸你放心,我不會說的,免得無事生非。”
  
  菩珠含笑,輕輕拍了拍她手,牽住了往回走,很快回到後山門。
  
  負責守衛後山門的人見秦王王妃出去了,不讓自己派人跟,沒一會兒郡主也出去了,有些不放心,正要派人跟上去,忽見二人帶著老姆婢女牽手回來了,一鬆,忙上去迎接。
  
  此刻山下,李玄度陪著懷衛騎馬,看著時辰也差不多了,命他收韁,叫同行的葉霄將小王子送回寺裡去。
  
  坐騎出了不少的汗,他牽著帶到近旁的一條澗水之畔,正在飲馬,聽到遠處似有隱隱的馬蹄之聲,凝神辨明方向,循聲望去,遠處下山的道上,數騎正疾馳而過。
  
  那個領頭的青年雖一身燕服,頭戴遮帽,但李玄度一眼便認了出來,竟是太子李承煜。
  
  他今日怎會來此?又是如此裝扮?
  
  太子幾人很快縱馬下山,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李玄度望了眼他來的方向,那裡應是寺院的後山。
  
  他的眼底掠過一道陰沉之色。本不想管,但遲疑了下,終究還是忍不住,待馬匹喝飽水,牽馬行了過去,很快來到後山門,守衛上來見禮。
  
  李玄度含笑問:“方才可有人來過這裡?”
  
  守衛搖頭道無。
  
  李玄度看了眼山門:“可有人出去過?”
  
  守衛點頭:“王妃方才出去過,道賞景,小人不敢攔。隨後郡主也跟了出去,很快一道回來了。”
  
  李玄度點了點頭,讓守衛守好山門,勿再放任何人進出,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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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6:20 |只看該作者
第 48 章

  午後的講經法堂,李玄度未現身。
  
  對面少了一個拿那種目光瞧自己的人,菩珠原本應該感到舒服不少,但想到中午發生的那些事,又心煩不已。
  
  回想幾個月前,在她剛離開河西的時候,她對那個她兩輩子加起來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沒有半點留戀,覺著那地是她夢魘的起始之地。
  
  現在想想,離開河西之後,她所有的事情,竟沒一件是順利的,現在就連崔鉉也變了。
  
  他要留在京都,這一點菩珠完全能夠理解,並且她也希望他能早日出人頭地,恢復他祖先時代崔家的榮光。但今天的見面,他帶給她的那種全然陌生之感, 尤其他竟那樣質問自己,想起來便令她感到難過。
  
  這個世上除了阿姆,她沒有親人,她也沒有朋友。崔鉉在她心裡,原本或許就是一個屬於朋友那種身份的存在。她珍視來自那個河西少年的對自己的無條件的好,這也是為什麼她來到京都之後,雖然身邊急需得力幫手,卻始終不想讓崔鉉捲入自己這些事裡的緣故。
  
  而現在,她有一種感覺,除了她心願依然如故,別的一切都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崔鉉。
  
  她怔了片刻,忽想起自己中午立下的決心,再不聽講,猶如許願不還,是為不敬,急忙驅散腦海裡的雜念,打起精神聽經。
  
  傍晚講經告終,姜氏和法師談了幾句感悟的禪理,今日的安國寺禮佛便結束,預備起駕回宮。
  
  山陽斜照,晚鐘聲聲,幾隻暮鳥掠過大雄寶殿前的一座寶塔,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翅影。
  
  住持領著僧人列隊送行。
  
  菩珠和李慧兒跟著姜氏出來,李玄度從山門的方向快步入內,到了近前,也未看菩珠一眼,只微笑著向住持雙手合十,行過拜謝之禮,隨即引姜氏出去,上了一張坐輦,其餘人在後跟隨下了山,像來時那樣,各自登上馬車。
  
  懷衛還是和菩珠李慧兒同車,擠在中間,因今日玩得開心,一路之上,高高興興地談論著他現在熱切期待的秋狩。
  
  “聽說陛下會攜妃子,京都裡的好多夫人帶著家奴也會隨行,好多好多人!獵場有離宮,住不下,就住在帷幄搭的帳裡。我在銀月城就睡過,晚上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星星。你們想不想去?”
  
  他扯了扯李慧兒的衣袖。
  
  “你要是想去,我就去求外祖母,讓你和我一起去!”
  
  李慧兒咬了咬脣,眼睛亮晶晶的,但看菩珠沒說話,又遲疑了,小聲說:“我也能去嗎……四嬸你去不去?”
  
  菩珠還沒回答,忽然感到馬車停了下來,前頭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懷衛立刻從車窗裡探出腦袋,嘴裡道:“前頭好多人擠在路上……咦,他們在作甚?拿了好多吃的東西!”
  
  姜氏車也停下,李玄度守在近旁,韓榮昌縱馬到了前頭探問情況,很快回來,對李玄度低聲道:“乃是附近翟莊李莊兩個地方的鄉老。莊中有人為寺院耕田,得知太皇太后攜小王子今日到寺院禮佛,因記念大長公主當年的和親之德,莊中村老便領人出來於道上獻食,請小王子受納。”
  
  在先帝宣寧三十年金熹大長公主和親西狄之前的對狄戰事中,翟莊李莊有許多青壯曾被徵召參戰,戰事結束,軍士解甲歸田。那批得以從沙場歸家的老軍,如今人雖老去,但對大長公主卻始終懷了很大的敬意,得知她所生的小王子今日要從這里路過,領著子孫和莊人出來獻食,以表對大長公主的崇敬感激。
  
  李玄度將情況轉給馬車中的姜氏。
  
  姜氏看了眼前方那些等在路邊高高托起各種吃食的莊人,有所動容,便命李玄度將懷衛牽去,象徵性地受些穀黍,再叫懷衛代大長公主向莊人還禮致謝。
  
  李玄度受命,走來對懷衛解釋了一番。
  
  懷衛終於弄明白了,原來莊人拿著吃食攔路是想獻給自己……不對,是獻給母親,但和獻給自己也差不多了,本就喜歡出風頭,頓時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想要過去,李玄度說什麼他應什麼。
  
  李玄度叮囑完,將他從馬車上抱了下去,牽著他手朝莊民走去,到了近前,放開了他。但自己還是站在他的身旁,一是看著,免得他得意忘形,二也是為了保護,以防萬一。
  
  領頭的莊民是個跛腿的白髮老軍,看到懷衛十分激動,叫一個少年獻上一頭羔羊和一斗粱米,放開拐杖,顫巍巍地跪下去道:“當年若非大長公主出塞換得邊疆安寧,朝廷許四十歲以上老軍解甲,老朽也不能得以歸鄉抱子。大長公主對老軍之恩,無以為報,特獻乳羊粱米,物雖賤,卻是老朽全家的一番心意!”
  
  老軍話音落下,身後跟來的那些莊民亦紛紛同獻。有提著今日新捕的魚的,有舉著麵餅的,還有抱著家養雞鴨來的,應當全是各家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
  
  懷衛大模大樣地上去,伸手將領頭的跛腿老軍從地上扶了起來,看向一旁的李玄度。見他朝自己微微點頭,信心大增,便清了清嗓,大聲地照著方才他叮囑的那樣說道:“王者治天下,以安民以本!小王母親當年出塞,乃是為了萬民之安,若能換來爾等這些於國有功的老翁公們安居樂業,則小王之母亦心多寬慰。”
  
  他從陳女官的手中接過一只小口袋,走到那斗粱米前,抓了幾把粱米放進口袋,扎了口,又道:“多謝老翁公和眾鄉老至今不忘小王之母,汝之心意,已全部裝入這一袋粱米,小王必將粱米帶至母親面前!”
  
  幾百莊人無不感動萬分。懷衛在身後的一片拜謝聲中,被領著回到了車上。
  
  眾人又朝姜氏的馬車行拜禮,祝福長命百歲。姜氏命人打開車門,含笑向民眾點頭致意,問今年收成如何,日子過得怎樣,一番問答往來,這才繼續上路。
  
  懷衛人是回到了馬車裡,車也重新動了起來,他卻還伸出半個身子在外,笑嘻嘻地衝著路邊送行的莊民揮手,直到那些人的影子看不見了,這才意猶未盡地縮了回來,問菩珠自己方才表現如何。
  
  菩珠坐在馬車裡,親眼目睹了莊民獻食的整個過程。
  
  倘若說,她剛開始還感到驚訝,因前世從未遇到過如此的事,待到後來,心中便頗為感動了,暗暗地也更加好奇金熹長公主,盼有一日能親眼見到她的面,看看她到底是一位何等風采的帝國公主,出塞這麼多年了,在這個郊外鄉間的莊子裡,竟還有莊民在感念她的名字,此刻聽懷衛問自己如何評價他方才表現,微笑道:“極好!極有風範!待小王子長大了,必能做個有所為的了不起的王!”
  
  懷衛被誇得渾身舒坦,笑嘻嘻地道:“一定一定!日後我長兄做大王,我就幫他做個小王!”
  
  菩珠忍俊不禁,也愈發下定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守護小王子,便是不為大局,為如此可愛的懷衛,也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她和李玄度隨姜氏到了蓬萊宮,在宮中用了飯,天黑後回到王府。
  
  菩珠沐浴後出來,發現李玄度又去了他的靜室,一開始沒敢去打擾,心想等到他像前幾天那樣大約亥時回房,自己也就可以休息了。
  
  今夜他卻晚了,過了亥時還是不見回來。
  
  早上起得早,白天一番折騰,菩珠很乏,只好親自去靜室,讓他回房歇息。
  
  他連臉都沒露,只讓那個駱保出來打發了她,說秦王讓王妃自己先去休息,不必管他。
  
  菩珠以為他還要修他的道,實在是累,反正自己親自來請了,他不回,她也就不等他了,回來上床,很快就睡了。
  
  朦朦朧朧間,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經睡了很久,應該是深夜,床上才多了個人。
  
  知他回房了,她徹底地放鬆下來,眼睛一閉又睡了過去。第二天,他又早早起身,不見人了。與此同時,她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睡在了床的最裡側,身子幾乎貼在了墻角裡,姿勢扭曲,醒來腰酸背痛。
  
  菩珠以為是自己睡夢裡滾過去的,也沒在意。起身後捶著腰,想到昨天最後還是沒有開口讓崔鉉幫自己尋找阿姆的下落,不知道百辟那邊進展如何了。
  
  雖然覺得希望不大,但還是打發王姆過去,代自己催問。
  
  王姆回來告訴她,那邊還是沒有新的進展,說雖然一直在查,但那家人搬走之後,就和原來的鄉鄰親友徹底斷了聯繫,沒有留下半點可以追尋的線索。眾人都說他們是發了財,怕別人上門借錢要物,這才躲得乾乾淨淨,誰也找不著。
  
  皇帝既然要讓一家人消失,又怎麼可能留下蛛絲馬跡讓別人能輕易找的到?這是預料中的結果,但菩珠還是感到無比失望,想到阿姆為自己付出了這麼多,前世還落得個活活累死的結局,這輩子雖靠著自己的先知躲過了一劫,但還沒陪伴自己過幾天好日子,便又被她那所謂的兒子給接走了,不知所蹤。
  
  她一定天天在想自己,就想自己現在在想她一樣。
  
  菩珠眼睛發酸,再三考慮之後,決定開口請李玄度幫自己去找找阿姆的下落。
  
  其實從新婚第一天起,她就有了這個念頭,只是開不了口。這幾天感覺他好似漸漸接受了自己的存在,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像剛大婚時那麼排斥了。這是個好的徵兆。等晚上在他面前說幾句好話,再讓他幫忙,照之前幾次求助他的結果來看,她覺得他答應的可能性很大。
  
  這個白天他出去了。
  
  皇帝給他這個無所事事終日廝混的閒散親王分派了個事,命他和陳祖德一道,負責下月秋狩的各項事務的安排和調度。
  
  菩珠打定主意,花了一個時辰,叫婢女替自己梳了個最近京都仕女最流行的玉蟬髻,鬢邊插了一支碧玉連珠金步搖,只等著他回府,等到戌時,天黑透了,才等到了人。
  
  他在宮衙裡已用過飯,回來沐浴更衣後,仿佛沒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菩珠,雙手一背,趿了雙木屐,出寢堂又去靜室,留下她獨自在寢堂裡徘徊,又到鏡前照了照自己。
  
  花顏,雲鬢,金步搖。
  
  她終於再次下定決心,帶著準備好的宵夜,來到靜室。
  
  靜室的門窗格子裡透出燈色,那個駱保在外頭木立。菩珠問秦王在做什麼。駱保道紫陽觀的大真人今日派弟子給他送來了幾冊新的道家典籍,秦王正在裡頭研讀。
  
  菩珠點了點頭,從婢女手裡接過宵夜,叫駱保讓開,自己推門而入,轉過遮目的一道青幔,看見李玄度赤足,身子用他喜歡的那個歪靠姿勢側臥在雲床上,手中漫握著一卷經籍似的書卷,果然在看。
  
  她進來,他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猶如她是中空之人。
  
  菩珠本就想和他處好關係,何況現在還有事要他幫忙,在心裡勸自己,不要在意他的這種態度。
  
  反正在她眼裡,他就是一塊跳板,一件工具。自己何苦要和跳板工具置氣?
  
  菩珠笑道:“殿下,秋分養生,你道家的養生典籍裡,想必也有提及。這是我給殿下親手煮的蓮藕秋梨玉露羹,最適合這時節,甘潤去火,殿下要不要先吃幾口?”
  
  李玄度抬了抬眼皮子:“不吃。”
  
  “殿下嘗一口吧……”
  
  他眉頭一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菩珠立刻止口,決定還是帶回去自己吃算了。
  
  她改口討好:“殿下你在看什麼?”
  
  李玄度道:“你來何事?”眼睛依舊盯著他手裡的黃卷,聲音乾巴巴的。
  
  人都來了,自然要說事。
  
  菩珠暗暗呼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終於把自己的來意講了出來,講完,看著他的臉色輕聲說:“除了殿下,我實在是想不出這事還能找誰來幫我了。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找我阿姆的下落?”
  
  她屏息,等待著他的回答。
  
  李玄度沉默著。
  
  菩珠等了片刻,心漸漸地涼了下去,覺著他不想插手,但卻不甘心就這麼作罷,鼓起勇氣又道:“我也知道這令你為難,萬一皇帝知曉,對你不利,只是……”
  
  “你怎不叫太子幫忙?”
  
  他忽然打斷了她,淡淡地道。
  
  菩珠一愣,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一本正經地說:“我說過的,往後我會跟著殿下安心過日子的,這種事怎還會叫太子幫我?”
  
  李玄度冷哼一聲:“罷了,我擔待不起。昨日你不是約見太子於安國寺後山?人既見了面,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今夜何必又來尋我?”
  
  菩珠這下吃了一驚,方明白原來昨日自己和李承煜見面之事,他已經知道了。
  
  竟埋得這麼深,要不是自己今晚有事來尋他,他是不是還打算繼續這麼悶在心裡,一直悶下去?
  
  她一時顧不得去想他是如何知曉的,心知是瞞不過去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崔鉉昨天也在。要是知道,自己隱瞞,就是火上澆油。
  
  若他不知,自己不說的話,該用什麼合理的理由來解釋出了後山門遇到李承煜的事?說賞景散步,他怎麼可能相信?只怕越描越黑,有欺瞞的嫌棄。
  
  菩珠略一思索,決定還是和他說清楚為好,便道:“殿下你莫誤會。昨日我確實出寺去見了人,但我要見的是崔鉉。他刺殺於你,我極是震驚,這些天心裡一直不安,怕萬一還有誤會,想和崔鉉把事情說清楚,免得他再犯魯莽之過。我沒想到那麼巧,太子殿下自己找了過來。我真的沒有私約他。但他人都在跟前了,我便借機和他把話也說清楚了。我和他往後再無干係,我只一心跟隨殿下你了。”
  
  菩珠說完,觀察李玄度。
  
  他依然那樣斜臥,面容不見半點表情,雙目竟還落在書上,也不知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菩珠等了片刻,心裡急,上去便將他手裡的書給抽了出來。
  
  “殿下你先聽我說話。我說的都是真的……”
  
  李玄度手中的書被她拿走,突然竟發怒,神色轉為陰沉,抬手一把便將她撳倒在了雲床上。
  
  平常看不出來,他臂力實則極大,菩珠手裡的書掉落在地,口中驚呼一聲,人便被他撳按著,直接摔仰在了雲床上。
  
  伴著一道輕微而悅耳的玎錚之聲,她鬢間插著的那支金步搖從她發裡被甩脫了一截出來,歪戴著,將墜不墜。方才那道玎錚之聲,便是步搖的珠串子被凌亂地甩在雲床青竹板上發出的撞擊聲。
  
  菩珠感到他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沉沉地壓著自己的右肩,重得仿佛她肩上擔了一座小山。
  
  他微微俯身,面向著她,兩隻眼睛盯著她,表情凶惡。
  
  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仿佛全部涌到了心口的位置,她胸脯起伏,心跳得厲害,睜大眼睛和他對望著,片刻後,勉強定神顫聲再次辯解:“我若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
  
  李玄度盯著她,方才面上的怒容漸漸消失,最後竟露出了一絲詭異微笑。
  
  菩珠打了個哆嗦。忽然感到肩膀一輕,他伸手,將那枚金步搖從自己的鬢髮裡緩緩地拔了出來,耍弄似的握在掌心裡搖晃了兩下,甩得珠串子瑟瑟作響。
  
  “以前你怎樣我不管,以後別再讓我發現有昨日那樣的事。”
  
  他將金步搖湊到了她的面頰旁,珠子晃著打了下她嬌嫩的面頰,生疼生疼的。
  
  “腳踏幾隻船,踩空翻了的話,可就沒那麼有趣了。”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輕輕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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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6:31 |只看該作者
第 49 章

  被金步搖打到的一側面頰微痛,又癢,令人很不舒服。他說話的語氣也是。但菩珠更被他這副說不清是怒還是在笑的古怪樣子給嚇到了,兩隻手垂著不敢撫臉,更不敢反抗。
  
  李玄度說完那句話,竟將金步搖又插回到了她的鬢髮裡,插好了,甚至還體貼地替她捋了捋歪纏在一起的珠串子,端詳了下,這才丟下她轉身走了。
  
  靜室裡剩下她一個人。菩珠終於回過魂來,仰在雲床上,抬手撫了撫自己那一側的面頰,撫平那種古怪的痛癢之感。
  
  他好似回寢堂了。她一時膽怯,沒有立刻跟著回去,品味著他方才那舉動的意思,到底是摸不清他是為何意,最後從雲床上爬坐起來發呆片刻,又在靜室裡徘徊良久,知是禍也躲不過,終於決定回去睡覺。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樣,他已經睡了下去。
  
  菩珠吃不準他到底信不信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解釋。好在不管他信不信,至少看起來,他仿佛不再抓著不放的樣子,此刻閉目,面朝外地靜靜側臥著,猶如已經睡了過去。
  
  菩珠屏住呼吸,小心地從床尾爬了進去,剛輕輕地躺下去,就聽到耳邊傳來一道幽幽之聲:“睡覺若再胡亂滾動,莫怪我將你請下床去。”
  
  菩珠一愣,聯想到今早醒來之時自己緊貼墻角而臥的一幕,頓時明白了過來。
  
  原來不是自己睡夢中誤滾進去,而是被他給弄進去的。難怪醒來姿勢古怪腰酸背痛。
  
  至於原因,很明顯,一定是自己像昨日那樣睡著後不慎碰到了他,他將自己給起開了。
  
  現在情況更甚,他竟直接開口警告。
  
  菩珠一下就掐滅了方才在心底裡還殘存著的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苗,再也不指望他或有幫自己去找人的可能了。
  
  她沒說話,沉默地往裡縮了縮,以盡量保持兩人之間的距離。
  
  這是婚後她睡的最為緊張的一個夜晚,不敢完全放鬆,怕太過放鬆熟睡的話,萬一又碰觸到他。
  
  倒不是擔心他真的會將自己「請」下床,而是他既然明白地告訴了自己他不希望自己在床上碰到他,以現階段的情況來看,自己最好還是照著他的意思去做。
  
  處好關係,生兒子,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何況她也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準備。
  
  若連這麼點冷臉和委屈都不能忍,日後談何去做別的大事?誰會為了工具的不趁手而和工具去生氣?應該做的,是改造工具或者改造自己,去適應工具。
  
  菩珠如此慢慢地勸服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心頭的鬱悶和頹喪之感終於去了不少,但心情終究還是受到了影響。
  
  這一夜她繃著,沒睡好覺,白天也暗懷心事。好在一夜過去,他便未再提這件事了,接下來的幾天,又為下月的秋獮出行之事忙碌著,早出晚歸,二人相安無事地過了七八天,這一日,菩珠也終於時來運轉,迎來了一個她自回到京都之後最讓她開心的好消息。
  
  她以重金委託給百辟的事,就在她感到漸漸絕望的時候,竟有了新的進展。
  
  對方傳來信報,他們終於訪到了一個數月之前曾給那家人卜卦算命的遊方人。根據那人的說法,當時那青年顯得喜憂半摻,除了占卜福禍,還打聽過河池郡的風土人情,問了兩句,似又害怕,立刻匆匆離去。因那青年當時舉止反常,遊方人印象深刻,所以一問就想了起來。
  
  菩珠也終於想了起來。
  
  沈皋就是來自那個地方的人。
  
  沈家自孝昌皇帝登基後,這些年在當地勢力很大,連郡守對沈家人都要讓上幾分。沈皋將那一家人弄到他的老巢加以看守,或者軟禁,可能性極大。
  
  菩珠終於又重新看到了希望。若非自己沒法離開京都,簡直恨不得自己親自跑去那裡找人。
  
  她回訊,讓他們再派人往河池郡繼續秘密查訪,花多少錢都沒問題,再有新的消息,讓及時通報自己。
  
  回了消息,菩珠感到心情又好了起來,連日來的鬱悶也一掃而空。
  
  因為沈皋,她想到了沈暘妻滕國夫人蕭氏送來的那張帖子。
  
  蕭氏的生日花會就要到了。前兩天她又派人送來追貼,再次發出邀請。
  
  在京都,大戶人家但凡舉辦宴會,必至少提前個十天半月向客人發出請帖,到了宴會日期的三天之前,對貴賓會再次發送一份追帖,以此表達主人對客人的重視和誠摯的邀願。
  
  前些天尋阿姆的事沒有頭緒,李玄度也不幫她,還威脅要把她趕下床去,接二連三受挫,菩珠原本有點打不起精神去想,但現在,隨著她元氣滿滿地恢復,她的注意力終於回來了。
  
  只要一想起郭朗妻那日在耳邊說的悄悄話,菩珠便覺詫異。
  
  還是她太年輕了,白白活了兩輩子,竟然都不知道,原來蕭氏和李玄度從前還有這樣一層關係在裡頭。
  
  郭朗妻告訴她,李玄度十六歲那年,明宗為他相中了一門婚事,女方便是出身高貴的蕭家女蕭朝雲。婚事都定好了,只等李玄度替他外祖父闕王賀壽回來就納妃,誰知出了那個事,於是雞飛蛋打,蕭家見機得快,立馬和他劃清界限,蕭朝雲後來嫁了沈暘。
  
  當時她才八歲,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整天還在因為失去父母而傷心哭泣,不知道外頭成人世界裡發生的那些破事也是正常。
  
  現在想想,李玄度的長姐李麗華和沈暘有一腿,沈暘娶了蕭氏,蕭氏以前差點做了李玄度的王妃。
  
  真叫一個荒淫糜爛啊,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
  
  現在菩珠對蕭氏充滿了好奇,是真的好奇。
  
  晚上她等到李玄度回寢堂上了床,自己也跟著他爬上去躺下,中間和他保持安全距離之後,眼睛盯著錦帳的頂說:“我收到了沈暘妻蕭氏的請帖,明日是她生日,她要辦一個花宴,邀我去。”
  
  她說完,轉過臉看他。
  
  李玄度仰面而臥,閉著眼眸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臉上原本毫無表情,但在被她盯著看了半晌後,睜眸,也轉過來臉,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你何意?”
  
  “我是自己想不好要不要去,所以想聽殿下的意思。您讓我去我就去,您若覺著不妥,我便尋個由子拒了,叫人送份賀禮也是無妨。”
  
  菩珠的臉上露出甜笑:“殿下你說,明日我去還是不去?”
  
  李玄度眯了眯眼冷冷地道:“你愛去不去,與我何干?”說完閉目翻身,卷衣背對著她。
  
  菩珠盯著他的背影,立刻做了決定。
  
  既然蕭氏誠心一邀再邀,她還不去,未免說不過去。
  
  別管李玄度實際上是不是一條她看不懂的不求上進的大鹹魚,只等躺砧板讓皇帝剁了他下鍋,但表面上看起來,他現在又有點恢復昔日風光的意思。
  
  除了少數像郭朗那樣的老狐狸,皇帝表現出來的兄弟之情,只怕朝廷裡的不少人都相信了。
  
  這一點從秦王府掌事李進那每天變得越來越忙碌的身影就能看得出來。最多的時候,一天竟有七八張帖子送來,邀秦王宴飲遊樂。
  
  作為王妃,她整天縮在王府裡當縮頭烏龜也不像話,對不對?
  
  ……
  
  次日清晨,五更不到,李玄度習慣性地醒了過來,耳邊聽到一陣輕柔而均勻的呼吸之聲,聽起來仿佛像……有隻貓在自己耳邊輕輕打著呼嚕。
  
  自從七八天前被他出言警告過後,再不用他推,這幾天她自己睡得就很警醒,大部分時間,都縮在床的裡側。
  
  可笑的是,她還在兩人中間放了一只枕頭,解釋說,是怕她萬一睡著了不知道,又冒犯到他,所以拿枕作隔,請他不要誤會。
  
  他的眼睫微微顫了下,睜開眼睛,緩緩轉頭看向睡在他身邊的人。
  
  現在她就面向自己,抱著那隻枕頭呼呼大睡。
  
  睡得這麼沉,怕是將她抱去丟了她都不知道。
  
  李玄度正要起身,頓了一下。
  
  被子從她肩上滑了下來,堆在她肚子上,她身上中衣的領口散了,露出裡面貼身的一截香色胸衣,因為雙臂交疊抱著枕的緣故,還作少女狀的一片胸脯便遭到了枕的無情擠壓,顯得倒比平常要更鼓囊一些——
  
  李玄度想起了那夜在放鷹台的一幕。
  
  當時他放縱了自己,她亦配合,不但先主動誘惑了他,甚至令他感覺她有些迫不及待……
  
  當時若是自己在最後關頭就那麼任由欲望橫肆,她此刻應該早就成了他的人了。
  
  李玄度的視線停在那片從胸衣邊緣被擠漏出來的細瓷肌膚上,喉結微微動了一動,忽又想起她私會外男之事。
  
  她那天晚上的解釋或許是真的。她沒有私約太子,她見那個河西少年,也並非出於私情。但想到她為了做太子妃,先是丟開河西少年勾搭他的侄兒,嫁自己後,打起了登頂做皇后的念頭,立刻翻臉不認人,徹底地拋開了他的侄兒,迫不及待地轉投自己的懷抱,利慾熏心,人盡可夫,實是令人大倒胃口。
  
  她如今還沒死心。等她哪天死了心,覺著自己真的不能送她上到皇后的位子,她必會棄自己如同敝帚,再回頭去和他的傻侄兒重敘舊情也是難講。
  
  李玄度伸手,替她一把扯上被子,遮住露出來肉的地方,掀帳下了床榻。
  
  澄園的生日花宴今日下午才開,菩珠睡飽醒來,吃了點東西,開始沐浴,隨後梳妝。
  
  她再次花了一個時辰,讓梳頭的婢女替自己梳了那夜曾梳過的玉蟬髻。
  
  前世她就喜歡梳這個髮髻,李承煜也曾稱讚,說他從沒見過哪個女子梳這個髮髻比她更好看。
  
  那夜她是為了李玄度打扮,卻換來他那樣的羞辱。
  
  自然不會是她不夠美貌,而是他的眼睛有問題。
  
  這是她婚後第一次以秦王妃的身份出現在京都貴婦人的交際應酬宴上,今天她再梳這個髮髻。
  
  前世她就不喜歡像如今很多的貴婦人那樣,戴滿一頭各種華麗的花鈿和鬢飾,梳完了頭,除了固定髮髻的隱簪,她再不必用任何多餘的飾物。一支隨她步伐輕輕搖曳的鬢間步搖和她的容貌反而更能令她在眾人中脫穎而出。前世在她做了太子妃後,京都的貴婦人們競相仿學她的一身衣妝。固然這和她的身份有關,但若是不美,不出挑,也斷不會有人羨慕去學。
  
  菩珠花了一個上午精心梳妝,打扮完畢,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繫上身上那件滿織流雲瑞草的緋色披帛纓帶,帶著僕婦婢女,出門登上馬車,往澄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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