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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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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7:0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本文最後由 為了一口餓 於 2021-1-12 00:29 編輯

菩珠 作者:蓬萊客

內容簡介】:

  菩珠兩輩子後來都是皇后。
   
      只不過,上輩子她的男人是太子,而這輩子,是太子那個謀朝篡位的皇叔。

      背景架空漢+唐。

      一句話簡介:雙雙打臉,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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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7:21 |只看該作者
第 1 章

  土炕早已冷透,絲絲寒氣從不知道在哪的縫隙裡鑽入。床上舊衾蓋了多年,板結發硬,不管菊阿姆白天抱出去再怎麼曬太陽也不暖了,加上睡得不安穩,到五更時,被窩就被兩隻腳丫給踹得只剩了一團冷氣兒。
  
  “阿姆……”
  
  菩珠被凍醒了,人卻猶在夢裡那團舒適的被窩裡不捨得出來,如同幼時那樣,口裡含含糊糊地喚了一聲,喚畢,等待。
  
  菊阿姆天啞,不能用言語回應,但會用她的掌撫和懷抱哄她再次入睡。
  
  而這一回,卻等不到她想要的。
  
  她一停,猛地驚醒過來,方知自己是只隻做夢,從被下飛快地伸出腦袋,睜眼借雪夜屋外透進來的一片黯淡夜色,轉頭看了一眼身側。
  
  外榻是空的。
  
  菊阿姆不知何時已起身悄然離開,她唯一一件厚實的過冬舊衣卻加蓋在了自己的被上。
  
  北地邊陲已然入春,但前些天,一場倒春寒來襲,又下了場雪。雪雖下了兩天就停了,這幾日卻依然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
  
  菩珠看了眼用舊氈矇住以封擋寒風的窗戶,黑乎乎的,但憑感覺,應是五更了。
  
  離天亮還早。想到菊阿姆身穿單薄夾衣,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去驛舍幹活……
  
  菩珠抖索著從被窩裡爬了出來,飛快地穿上衣服,點亮桌上那盞黯淡的油燈,開門去灶屋取水洗漱。
  
  屋裡冷,外頭更冷。門一開,大風就迎面吹來,冷得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刮過肌膚。
  
  八歲來這裡,如今將要十六,在這個苦寒的邊陲之地,她待了已是八年,早該適應這裡又乾又冷的嚴冬氣候了。
  
  但現在,從半個月前發燒差點死掉最後僥倖熬過來睜眼開始,菩珠發現自己又變嬌氣,竟好似受不住凍了。
  
  其實她的身體是適應的。
  
  不適應的是她的心態而已,她默默地自省著。
  
  因為這半個月來,從她高燒退去醒來之後,她腦子裡就似印刻了許多關於「上輩子」的親身經歷,清清楚楚,刻骨銘心,揮之不去,感覺全是真的,是她的親身經歷。
  
  不久之後,她將時來運轉得以脫離此地回京成為太子妃,又做了皇后,最後……
  
  算了,不想最後了。一想到自己前世的最後結局,她就感到無比憋屈。
  
  而關於這件事,一開始短暫的匪夷所思之後,她便控制不住,仿佛與「前世」裡的那個自己完全地合二為一了。這些天恍恍惚惚的,她總似還沉浸在自己後來接下去那些年間在東宮的生活和最後貴為皇后的狀態裡。
  
  大概因為如此,所以一時還是沒法徹底回歸今日的現實——雖然上輩子的後來,她只做了短短不過數年的短命皇后,但畢竟也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不是嘛。
  
  所謂儉入奢易,奢歸儉難,更何況,在她的那個前世裡,她小心翼翼,隱忍負重,一路鬥倒一堆想要奪她地位的爭寵女人,始終牢牢抓住男人的心,最後終於升級為後,然而那個位子她還沒坐熱乎,也還沒來得及研習在抓住男人心的同時如何去母儀天下,突然之間,上天好似是在捉弄,富貴陡然再次煙消雲散。
  
  便是已然修煉成仙,怕也要吐幾口血了,何況她這種貪戀富貴的俗人?
  
  菩珠苦笑,往手心哈了口熱氣,邁步出了門檻,沿著墻根往灶屋走去。
  
  這是河西邊陲鎮上常見的一種民居,窄小的四方院子,幾間平房,墻是用粘黃土雜以本地到處可見的紅柳枝和蘆葦築成,低矮但堅固,正合這裡長年風大天干的氣候。
  
  去年楊家從位於郡城的官邸輾轉搬到福祿鎮的這間平房院裡,地方實在窄小,她和阿菊同住一屋。隔壁是個很小的堆放雜物的屋子,先前那個幹雜活的僕婦還在時,晚上就睡此間,再過去,就是灶屋。對面唯一的一間大屋則是這家主人,也就是收留了她的楊洪章氏夫婦的屋,屋子用一道土墻隔成內外間,他夫婦住裡,跟了章氏多年的年老乳母林氏則睡在外。
  
  這家的男主人楊洪事務繁忙,經常不在家,半個月前又出去巡查烽燧了,最遠的一個在百里外,人還沒回,現在那屋就只章氏和老林氏帶著乳兒睡。
  
  院子裡的積雪早已掃開了,墻角的煤堆凍得成了冰坨。雜物房的門邊,栓著一隻看家土狗,聽見菩珠出屋的動靜,一下從草窩裡鑽了出來,衝她搖頭擺尾。
  
  怕吵醒對面屋的人,菩珠疾步上前,拍了拍犬首,低聲命令趴回去。
  
  土狗乖乖聽命。
  
  菩珠正要轉身進灶間,對面屋裡忽然發出老林氏的一陣咳嗽聲,緊接著,傳來乳兒被驚醒的哭聲。
  
  燈隨即亮了,影透出窗,菩珠聽見老林氏隔著門扯嗓使喚自己。
  
  “菩珠,起來了沒?去打桶熱水進來!小倌兒醒了!”
  
  近旁有間驛舍,接待長年往來於京都與西域諸國之間的官員、使團以及商旅。去年搬過來後,得知那裡缺雜役,為貼補家用好讓小心肝少受些章氏的冷眼,阿菊每天五更不到就趕去做活。老林氏知道這個時辰她已經走了,天冷,自己不願出來取水,開口就遣菩珠。
  
  老林氏喊完了,大約以為她還在睡覺,又提高音量重複了一遍。
  
  菩珠忙應了一聲,轉身推開灶屋虛掩的門,亮燈。
  
  阿菊知道自己不在,家裡的活老林氏都會差她做,所以寧可每天自己起得再早些,出門前一定要燒好熱水,早飯也一併做好在鍋裡溫著,這樣她起來後,就能少做點事。
  
  菩珠往木盤裡舀了半盆熱水,雙手捧著送去對面,快到時,聽到屋裡傳來章氏不悅的聲音:“怎的這麼慢?你去看下她!笨手笨腳,送個水也不行!小倌兒要洗乾淨,舒服了才不哭!”
  
  老林氏哎哎地應。
  
  伴著一陣踢踏踢踏往外疾步走來的腳步聲,門從裡開了,一陣夾雜了些微酸腐味的熱烘烘的暖氣從裡頭撲了出來。
  
  老林氏披了件夾襖,打著哈欠,探出個髮髻睡得癟塌塌的腦袋,看了一眼盆中熱水,隨即讓到一邊,衝菩珠呶了呶嘴。
  
  知她是要等自己再捧水進去,菩珠卻在門口放下,旋即直起身,在老林氏投來的不滿目光裡笑著說:“我身上有外頭的寒氣,怕進屋帶進去不好。勞煩林阿姆你自己送幾步路,我去驛舍幫我阿姆幹活。”
  
  說罷她轉身,簡單洗漱畢,回屋拿了阿菊為自己加蓋的她的棉衣,順便也套身上,丟下身後衝著自己背影不滿翹脣嘀嘀咕咕的老林氏匆匆出了門。

  楊家養的這頭土狗,平日常從她手裡分得吃食,和她很是親近,見她出門,迫不及待地衝了出來,緊緊跟隨。
  
  夜色依然籠罩著一切,包括鎮外北邊那道白天站在高處便能遠眺的連綿長城,以及長城外的地平線上那屬於強悍異族的遠山。
  
  這地充滿風和沙,苦難和絕望,殺戮和死亡,也有沃土與河流,綠洲與生命,繁榮與希望。但在日出之前,沒有太陽的光輝,這片天地之間,猶如就只剩下那能吞噬一切的曠古不絕的無邊荒袤。
  
  菩珠不喜歡這種蒼涼之感,但早已習慣。
  
  她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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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7:32 |只看該作者
第 2 章

  她現在居住的這個名叫福祿的邊鎮是因驛舍而成的,白天站鎮頭就能望見鎮尾。在帝國的西行輿圖之上,只是一個最近幾年才添加的位於西面的不起眼的小黑點,離東向的河西郡城很遠,便是快馬也要幾天才到。鎮中早年只有些屯田戍邊守著烽燧的士卒,後來建了個驛點,這幾年才漸漸聚居起了數百戶的人家。如今白天路上人馬往來,其中不乏路過的商旅,天氣好的時候,甚至還有自發的小集市,看著還頗熱鬧。
  
  但此刻,黎明前的五更,周圍幽闃無聲,菩珠的耳中,只有自己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咯吱聲和身邊黑犬跑動的呼哧呼哧聲。
  
  天黑之後,鎮中心驛舍門口高高挑起的用以指引夜行人方向的碩大紅色燈籠,就是福祿鎮上唯一的光源,非常顯眼。
  
  楊家距離驛舍不過一箭之地,有時半夜菩珠睡不著覺,能清楚地聽到深夜遠路而至的人馬進入驛舍發出的嘈雜之聲,而每當這種時候,她便情不自禁會想到自己的父親。
  
  和對祖父只是心存敬畏不同,對父親,菩珠一想起來,心中便充滿溫暖而酸楚的感情。
  
  父親有著一雙炯炯的眼,是這世上最英俊,也最溫柔的一個男子。他本完全可以像別的世族子弟那樣,靠著父祖恩蔭在京都謀得一個清貴官職,卻在十八歲便隨使西出玉門,開始了他這一生的使官之路。他曾穿越死地,抵達銀月城,面見當年為了孤立東狄而和親遠嫁西狄的金熹大長公主,為大長公主帶去了來自故國的禮物和母親姜氏太皇太后的叮囑。他曾一路走遍各國,游說聯合,打通了一度封閉的商道,從此東西往來,通行無阻,各國遣使朝拜獻貢,絡繹不絕。他也曾在出使途中遭遇出使國的叛變,卻是臨危不懼,從容指揮,平定叛亂,名震西域。
  
  即便到了現在,這條西行路上的許多老卒,都還記得當年那位使官的風采。
  
  父親在家的時候,喜將年幼的菩珠抱坐在他膝上,教番邦之語,指西域輿圖教她辨識。
  
  菩珠至今還記得父親最後一次的出使。前夜,他指著那個叫銀月城的地方對她說,阿爹要再去那裡,很快就會歸來。
  
  但是父親從此再沒回來。他在歸來途中遭東狄附屬烏離人的突襲,當時身邊只有數十人,不幸罹難,年不過而立。
  
  菩珠那年七歲,母親本就體弱,驚聞噩耗,過於傷心,不久便也病去。
  
  據說,父親遺體還被敵人拿去,四處傳遞誇功,最後還是一個早年因戰敗被俘投降了東狄的國人不忍,想法趁夜盜出,這才得以在荒野草草掩埋。
  
  從父親接過節杖的那一天起,他應當便知,這是一條去了或許便再不歸來的路。
  
  然而,他還是踏了上去,義無反顧。
  
  將父親的遺骨從異土接回,令他魂歸故里,與母親同穴而眠,這是菩珠生平最大的一個心願了。
  
  然而前世,即便後來她成了皇后,這個夙願還是未能得以實現。
  
  烏離依靠東狄人,始終未曾被征服,對於這件事,即便她當時的丈夫,那位年輕的皇帝,也是有心無力。
  
  菩珠抬頭,目光投向前方那遙遠的京都方向,依稀仿佛看到了當年,年輕的父親手持節杖,帶領使團,緩緩縱馬,一路行來。
  
  當日這條西行道上,雖還沒這個叫做福祿的小鎮,但他足跡,定也曾踏過她現如今正在走的這條道。
  
  她心裡一熱,忽覺這片困囿了她八年的朝廷用來發送刑徒罪犯的邊陲苦寒地,也沒自己從前感覺的那麼令人生厭了。
  
  她加快腳步,在黎明前的夜色裡,朝前方那兩點光源走去,很快便到。
  
  驛舍四四方方,寬一百步,長三百步,高墻深院,遠望如同一個塢堡。
  
  這個點,鎮上的居民還在趁著天亮前的最後一刻擁被貪眠,但驛舍裡,早就忙碌開來。昨天有一隊來自京都的人馬到了,帶隊的是一個鴻臚寺官員,他們今早辰時就要離開繼續西行。因為人員眾多,上下幾十號人,加上馬匹,所以四更起,驛站裡的人就忙了起來。
  
  門口,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正忙著指揮人將一袋袋用來補充馬匹路上口糧的黑豆捆紮好搬上車,數點著口袋,一邊數,一邊在簿冊上記,口裡念著“黑豆二十袋,粟五十斗……”聚精會神,沒看見走過來的菩珠。
  
  菩珠停下,叫了一聲許公,跟著的土狗也汪汪了兩聲,許充這才驚覺,轉頭見她來了,忙停了下來。
  
  許充是這裡的驛官,管著幾十號人。雖只是個小吏,但在福祿鎮上,人人見了他,也是要尊一聲許公的。
  
  「公」是庶民對官身或名望之人的尊稱。旁人這麼叫自己,許充習以為常,但知她身世,菩家雖早就獲罪落敗了,名望猶在,他不敢託大,擺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女君叫我許翁便可。小女君可是來尋你阿姆的?外頭冷,快進去吧,莫凍到了!”
  
  菩珠言了聲謝,走了進去。
  
  她對這裡熟門熟路,進大門後,沒走正堂,取側旁的一條便道,通過前庭,很快到了位於後頭東壁的庖廚。
  
  灶屋墻上的窗裡透出一片昏黃的燈火之色,裡面人影走動,門半開著,飄出一股食物的香氣。
  
  這是西去玉門路上最大的一個驛了。再過去,沿途雖還有幾個驛點,但都很小,吃食種類也單調,遠沒這裡齊備。所以西去的使團一般都會選在此地補充接下來路上所需的盡量多的乾糧。
  
  要給幾十個人準備至少幾天的乾糧,庖廚裡人手也不多,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菩珠走到灶屋門口,掌廚事的張媼和另個婦人輓著衣袖正在大灶前低頭忙著炊餅,卻不見阿菊,墻角那隻大水缸前的地上有水漬,一旁的水桶和扁擔不見,知她應是去挑水了。
  
  驛裡原本有口水井,說是久久沒有雨水,井水乾枯,後來再滿起來,水卻混了,待它自清之前只能洗用,庖廚用水從打在鎮中的另口公井裡取。鎮子雖小,但從驛舍過去也有一里的路。
  
  阿菊天啞,又任勞任怨,這種事,自然就派她了。
  
  菩珠沒驚動裡頭的人,回身出驛舍後門,和跟著她的土狗正要往公井去,抬頭看見對面來了一個挑著擔子的瘦小身影,腰背被肩上那一副滿水的水桶壓得微微佝僂,正低著頭,往這邊疾步而來。
  
  “阿姆!”
  
  菩珠叫了一聲,快步奔了上去,到近前,發現這麼冷的天,她的額頭卻沁出了汗,只怕來回都不知已經挑了多少擔了,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前世的事。一想到再不久,她竟會那般離自己而去,忍不住眼眶一熱。
  
  她自知無論如何也是挑不起這兩只加起來足有七八十斤的擔子,強試若翻了水桶反幫倒忙,說:“阿姆,你先休息喘口氣,我幫你一只一只抬進去吧。”
  
  阿菊停步放下水擔,隨即搖頭,指了指她的額。
  
  菩珠從小跟著她長大,不用言語,有時甚至不用任何動作,只消她的一個眼神,便能懂她意思。
  
  她說自己才生過病,不許她做事。
  
  幸好天黑。菩珠吸了吸鼻,逼退眼中熱意。
  
  “阿姆,我真的已經好了……”
  
  才辯了一句,阿菊已是虎下臉,狀怒地盯著她。
  
  半個月前自己發燒昏睡不醒,她晝夜不眠,抱著自己默默流淚。好了後,只要自己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不讓自己再幹半點活了。
  
  菩珠不再違逆她的意思,乖乖撒了手。
  
  阿菊臉色稍緩,又看了一眼楊家的方向。
  
  菩珠立刻就明白了。
  
  她在問自己,怎的來了這裡,忙指著套在身上的她的外衣,臉上露出甜甜笑容,討好地湊上去說:“阿姆,我睡飽醒來,反正也睡不著了,就幫你把衣服送來。阿姆以後你自己穿,不要留給我。我一點兒都不冷!”
  
  仿佛為了證明她真的不冷,她立刻挺起胸脯,要脫下衣服給自己穿。
  
  阿菊凝望著面前的小女君。
  
  邊陲苦寒,風沙如刀,但是她的小女君,當年那個隔著厚厚冬裘不小心摔倒磕一下膝都能把眼哭得紅通通的小女君,卻如同岩礫縫隙間那向著陽光雨露頑強生長的青青小草,終於長大了。竹枝般柔弱卻亭亭的身條子,人雖還未完全長開,卻已是明眸皓齒,面若芙蓉,笑語之時,脣畔的一雙圓圓梨渦便若隱若現。此刻她那身子套在自己那件於她而言過於肥大的厚襖裡,瞧著倒像只被困在蛹中的蠶寶,奮力露著一張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小臉,模樣真是又滑稽,又可愛。
  
  這就是她的小千金啊,又聰明,又美,又善解人意,對她從無半分輕視,對待如同家人。
  
  想自己從前不過是個饑荒年裡被夫家賣出去的可憐之人,卑賤如泥,價不若豬彘,幸遇夫人,這才得以活得有了個人樣。這輩子,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做牛做馬,也都是甘之如飴。
  
  只要小女君一切安好,便是她餘生的最大福運。
  
  阿菊再也沒法虎住臉了,按住她正脫衣給自己的手,含笑搖頭,比了個自己不冷的動作,隨即催她進去。
  
  菩珠知道爭不過她,還是聽話最好,這樣她才放心,只得遵了。
  
  阿菊很快也挑著水擔跟了進來,將水傾入水缸,缸子終於挑滿。
  
  菩珠叫了聲張媼,張媼扭頭見她來了,覷了一眼,隨口道:“小女君真是越長越水靈了!”
  
  阿菊擦了把額頭的汗,臉上露出笑容,示意菩珠坐到灶膛前取暖,不待吩咐,自己立刻又去搬院子裡劈好的柴火。
  
  菩珠乖乖去當燒火丫頭。
  
  “去年楊家剛搬來這裡不久,我就聽人說,搬來的那日,鎮上十幾個還沒娶親的小兒郎個個爭著上門幫忙。我還尋思,這幫子兒郎,田不屯,活不幹,也不說娶妻生子,整日東游西蕩,自詡輕俠好漢,專做那騎馬打仗殺狄人,賞金封侯做大夫的白日好夢,何曾如此與人為善?再一問,道是那家有個年方及笄的女兒。過兩日我瞧見了,果然生得好。這地何曾有如此的女娃,難怪那些小兒郎們管不住腿……”
  
  張媼平日本就多話,起了頭,便如開了話匣子,和另個婦人說個不停。
  
  柴火不多,阿菊很快搬完,進來,望了眼自己的小女君,目光裡滿是欣慰和驕傲。知她過來必定還沒吃早食,洗了手,往一隻乾淨的碗裡裝上剛蒸好的一只餅,又倒了碗溫水,一起裝在一只木托盞裡,看了眼張媼,見她沒說什麼,送到菩珠膝上。
  
  菩珠肚子正有些餓,便一邊燒火一邊吃食,耳朵裡聽到那張媼還在繼續說:“……當時我還心想,憑了楊候長那兩夫婦的臉,一個焦炭裡滾過的,一個熱油裡炸壞的,怎生得出如此女兒,也是奇了。果然後來就又聽說了,原來小女君是京都人氏。我就說呢,那兩夫婦便是打散了合模子裡捏,也是捏不出小女君這樣的皮相啊……”
  
  楊洪長年在這邊塞烽燧間奔走,風吹日曬,皮膚粗黑。章氏容貌倒是不差,但面上留有些幼年生病的麻子坑,去年搬來這裡後,還是端著自己從前身份放不下,與鎮上婦人合不大來。這張媼心想章氏和自己一樣住黃泥小院,卻瞧不起自己,路上遇到了連個招呼都沒,原本只是誇菩珠生得好,說到後頭,就變成貶損他夫婦了,越說越來勁。
  
  其實莫說楊洪了,便是對章氏,菩珠也無半分怨怪,不想聽外人對他夫婦口出不敬,即便只是評價容貌的隨口之言,便放下才咬了幾口的餅。
  
  “張阿姆,皮相何用,又不能飽腹。若非楊家為善可憐我,收養我多年,我如今在哪裡都不知道。張阿姆你平日總照顧我菊阿姆,我心裡都記著你的好呢。方才張阿姆你是玩笑,我們都知道,只是這話,若是出去了再講,難保不會有多嘴之人跑去學舌生事,如今楊阿叔雖只在這裡做個候長,但時來運轉,日後發達也未可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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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7:44 |只看該作者
第 3 章

  菩珠聲音不高,輕言細語的,張媼聽了卻一愣。
  
  菩氏女雖是發配充邊的罪官家眷,但驛官對她態度都還恭恭敬敬的,自己在驛舍裡做事,見了自然要說幾句好話了,反正也就翻幾下舌頭的事,又不擔本錢。鎮上人背後都說章氏苛待菩氏女,自己就曾親眼看到過寒冬臘月,這小丫頭端著大桶尿布去附近結了冰的溪邊洗刷,手指頭凍得紅蘿蔔似的,看著怪可憐,以為她也憎厭章氏,卻沒想到她會如此說話。
  
  一想,也確實是這個理。
  
  阿菊不會說話,自不必擔心,她忙扭頭,恐嚇身旁婦人:“方才我不過自己玩笑兩句,你出去了莫說!若叫楊洪夫婦知道了,定是你學的舌!”
  
  那婦人連連保證自己出去了不說,張媼這才放了心,又看了眼菩氏女一張被柴火映得紅撲撲的臉頰,心想虧她也知道自己照顧阿菊,小小年紀,心思卻是周到,方才自己那話,若真傳到章氏耳裡,以她走路兩眼看天的架勢,日後她男人若真又起來了,定要尋自己的晦氣。這樣一想,只覺這菩氏女越發好了,便又扭頭吩咐阿菊:“壺裡不是還有我方才煮的蜜乳嗎?給小女君倒一盞去!少個一盞而已,也不打緊。”
  
  蜜乳是往羊乳裡添了蜂蜜煮好的,給昨日落腳的那個京都來的官預備。蜂蜜價貴,驛裡不是常備,就算有,也只有一定品級以上的官才能享用,張媼不放心交給別人,方才自己親手煮的。
  
  阿菊意外又歡喜。
  
  小女君從小就愛蜜糖味道,可是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她上一次嘗到蜜味是什麼時候。
  
  她小心地倒了一盞,笑著遞給菩珠。
  
  菩珠其實更想給阿菊喝。
  
  自己從高燒醒來之後,很多地方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化雖然微妙,很難講清楚緣由,但自己心裡卻很清楚。
  
  從前的她,或會渴望這種在飽腹之外還能令人口舌愉悅的精食,但現在,就好似她突然又變嬌氣受不住凍了一樣,她的身體對於精食美饌的渴求,忽然也跟著消失了。
  
  但她知道阿菊不會受。何況這是張媼對自己方才那一番聽起來在維護她的話的反應,類同位高之人對不如己者的摻雜了些施恩意味的獎賞。推辭或者當她面轉給別人都是不妥。最好的反應是接受,再顯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此,施恩一方才能獲得期待中的滿足之感。而反應越誇張,對方獲得的滿足也就會越強烈。
  
  這不過是菩珠從前為了固寵而揣摩出來的其中一點小小心得而已,拿來應對張媼,實在太過簡單。
  
  讓對方高興還是很有必要的。畢竟,即便接下來自己真的可以離開這裡回京都,也不是今夕明朝。似是在她十六歲這年的春夏之交,那就是還要好幾個月。張媼不是個寬厚待人的,她高興了,若是阿菊在她手下能多一分輕鬆也是好的。
  
  不過似這種小事,也沒必要太大的反應。
  
  菩珠只是笑著接了,向張媼道謝,嘗了一口,讚道:“又香又甜。張阿姆你好手藝,叫我想起小時候我在家中吃的蜜羊乳了。”
  
  菩氏女的祖父從前到底是什麼官又怎麼犯的事,張媼自然不清楚,但很大很大,那是必定的,家中廚子想必也和皇宮裡給皇帝皇后做飯的御廚差不多了。自己做的東西能讓菩小女君這麼稱許,張媼心情大悅,笑眯眯地道:“可惜蜂蜜精貴,也不是天天都能做的。你若覺好,下回再做你不在的話,我讓阿菊給你帶去。說起來,你菊阿姆做的菜肴很是不錯,明天起幫廚好了,那些劈柴擔水的活,我讓別人做。”
  
  菩珠欣喜:“那我替我阿姆多謝張阿姆了!張阿姆你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這回她倒是真心實意了。
  
  阿菊雖天啞,卻是心如明鏡。
  
  想從前小女君何等的身份,如今卻為了自己連張媼也要討好,心中不禁一酸。
  
  一旁張媼兀自還在說個不停:“……我聽人說小女君你的父親當年可是大使官,祖父更是了不得,做的是極大的官,到底犯了何事,怎的你就流落到了這裡?”
  
  阿菊心裡一緊,怕小女君被勾出往事傷心,正要上去阻止,卻聽小女君微笑道:“當年我小,記不清楚,大人也不與我講,糊裡糊塗就來了這裡,想來應是犯了天威。”
  
  張媼嘆息:“可憐,花兒一樣的女娃,這是遭了孽。好在模樣好,好嫁人,等嫁了個好人家,往後日子也就好起來了……”
  
  張媼終於不再追問了。
  
  阿菊又望向小女君。
  
  她也正看過來,衝自己飛快地眨了眨眼,一笑,露出兩顆這裡少見的雪白而整齊的小門牙,模樣俏皮,看著絕無半分難過之情。
  
  阿菊這才鬆了一口氣,這時外頭喊話,說使團的人都起了,讓立刻送早食出去。
  
  庖廚裡立刻忙碌起來,阿菊也一道去送早食,人都出去了,最後只剩菩珠一個人守著灶膛。
  
  周圍安靜了下來。
  
  菩珠撥了撥柴火,看著爐膛裡跳躍的火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盞中蜜乳,臉上方才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菩家獲罪,是在八年之前,那時,在位的還是明帝——本朝終結百年亂世一統天下,立國後的第三位皇帝,如今孝昌皇帝的父親,在位四十又一年。
  
  而要說菩珠祖父之罪,則須從本朝如今尚在的姜氏太皇太后說起。
  
  姜氏出身將門,父跟隨本朝太祖東征西戰,立下赫赫戰功,太祖駕崩,太宗繼位,時年十五歲的姜氏被立為皇后。
  
  姜氏一生無所出。十年後,太宗駕崩。
  
  太宗子嗣不振,在位十年,只得了一個地位頗低的陳姓嬪妃生的皇子,便是明宗。當時明宗才十歲,齠年登基,姜氏遵先帝遺照,以嫡母身份輔佐幼帝代為聽政,定年號宣寧。
  
  姜氏是個奇女子。
  
  李氏皇朝立國後,北方一直有著前朝所遺的邊患。北人建立了統一而強大的狄國,騎兵銳不可擋,而中原方歷經百年戰亂,國內百業衰微,人口銳減,錢糧匱乏,立國後的二十年裡,雖休養生息,但國力一時難以恢復,對北狄一直處於防禦的劣勢之態。太宗駕崩時,北狄正兵強馬壯,趁中原李氏皇朝皇位更替、婦人當國的大好機會,舉兵南下,號稱控弦百萬,大有一舉吞併中原之勢。
  
  李氏皇朝當年的開國武將此時大多已經凋零,大將難尋,傾舉國可動員之錢糧,最多亦只能支撐三十萬兵馬一年的戰事。面對來勢洶洶的強敵,國岌岌可危,朝堂一時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不少大臣主張避戰,不如納貢求和,又百般論證,只要不打仗,所納之出,遠不及迎戰所廢之錢糧。
  
  帳算得是不錯,卻被當時年僅二十五歲的姜太后一口拒絕。她頂住巨大壓力,提出以戰謀和的主張,在親王定北王李延的支持下,大膽啟用當時已年過古稀的老將軍長平侯梁棟和自己的族弟姜虎領兵迎戰。老將軍坐鎮指揮,姜虎軍事奇才,利用北狄的輕敵,設計誘敵,幾次交鋒過後,次年,最後一場大戰,大敗北狄,引發北狄朝廷內部動盪,諸王紛爭。狄人被迫收縮,退兵求和。
  
  考慮到本朝當時也無能力再深入追擊,更無法支撐長久大戰的實際局面,且自己當初的目的也已達到,姜太后接受了來自狄國的議和條件,這場持續了將近一年的大戰,就此結束。
  
  這一仗,非但姜太后以戰謀和的主張得以實現,李氏皇朝國威大振,西域諸多原本搖擺在狄國和李氏皇朝之間首鼠兩端的小邦紛紛投向李氏,更重要的是,換得了可預見的將來數十年內明宗朝的北境太平。
  
  戰後,梁家進位,姜虎也封侯,經此一戰,成為了朝廷軍方的核心人物,姜太后更是威望無二。她的號令,百官莫敢不從,民間甚至以姜太后的容貌塑西王母之神像加以焚香跪拜。
  
  數年後,明宗成年大婚,立對皇朝立下過汗馬功勞的長平侯家梁氏女為后。
  
  皇帝大婚後,姜太后便歸政於皇帝,但皇帝還很年輕,當時不過十五六歲,在大臣的請求下,她還會繼續過問一些重要的政務。
  
  如此又過了幾年,到了宣寧十年,明宗二十歲,發生了一件引發朝野爭論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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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這一年,明宗為自己的親母陳太妃加封太后頭銜,並徽號聖安太后,儼然逼齊聖仁姜氏太后。
  
  本朝有制,皇帝生母若地位低微而嫡母在,即便皇帝登基,也不可稱太后,除非年過六十,方可加封太后之號。
  
  先帝駕崩之時,陳太妃當日還只是嬪,這一年,也才三十五歲。明宗一出手,不但進了太后號,還進了與姜太后相平的徽號。
  
  皇帝的這個舉動在朝廷引發軒然大波,包括宗正在內的絕大部分官員都上奏反對,但皇帝以嫡母太后恩許為由應對,一概不理。群臣莫可奈何。
  
  這是一個信號,成人並且也頗有文治武功之能的皇帝開始想要擺脫來自嫡母太后大翼的陰影,樹立自己的權威。
  
  其實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朝堂中的敏銳之人也早已有所察覺,親政後的皇帝,似乎忌憚起了姜太后,漸漸開始疏遠姜家乃至太后,對和姜家結為姻親的梁家亦日漸生分。梁氏雖貴為皇后,皇帝與她並不親密,大婚第一年生下了被立為太子的長子李玄信之後,這麼多年,梁后再無所出。皇帝對太子似乎也不是很喜歡,常常幾天也不會召來見上一面。
  
  就在群臣隱隱為皇帝與嫡母姜氏太后的關係深感憂慮之時,姜太后再一次做出了她的選擇。
  
  這一年,三十五歲的姜太后以養病為由,遷出皇宮長安宮,住到了為太后太妃養老而修的蓬萊宮。兩宮相距二十里,以植木蹕道相連。
  
  這是姜氏太后隱退的標誌。果然此後她再未參政,而是潛居蓬萊宮,收養了去歲因西南邊事在外奔波不幸染疫去世的定北王遺腹女,是為金熹長公主,親自撫養,視若親女。
  
  二十年便如此過去。到宣寧三十年,這一年,發生了一件值得提出來說道的事。
  
  幾十年天下太平,休養生息,人口繁衍,國庫漸盈,李氏皇朝開始具備反擊北狄的國力。而北狄經過二十年的蟄伏,也再次蠢蠢欲動。
  
  來,懲而誅之,去,備而守之。
  
  自古至今,於邊患,華夏王朝之君王,凡有幾分血氣者,無不奉此為圭臬。
  
  正當壯年的明帝亦追求守中治邊,且頗有作為。
  
  在他親自的調度和謀劃下,幾年之前,皇朝又取得了一次對北狄的軍事勝利。這個時候,當年的平陽侯姜虎已經因病去世,但他的兒子姜毅橫空出世,不但繼承了其父的侯位,亦繼承了其父的軍事才能,堪稱戰神,二十歲領兵上陣,再一次取得大捷。雖非決勝,卻令北狄內訌加劇,這一次直接導致裂為東西。西狄弱而東狄強,西狄王欲與李氏皇朝修好以共同對付東狄,這幾年頻頻遣使東來,最後提出為王子求娶金熹長公主的請求。
  
  王子去年曾隨使者來到京都,偶遇金熹長公主,十分傾慕,回去後念念不忘,這才有了如此的和親之請。
  
  金熹長公主這一年二十歲了,花容月貌,不知為何仍未婚配。在蓬萊宮深居了二十年,當時已年逾半百的姜太后萬分不捨,但最後,還是送走了視若親女的長公主。
  
  據說長公主從京都西永樂門離開的那一夜,多年未出蓬萊宮門的姜太后在永樂門上獨自立到了深夜。
  
  是夜,夜寒露濃,華發星點,身影蕭瑟。
  
  菩珠就生於金熹長公主和親塞外的次年。
  
  歲月如水,光陰流淌,又過去了七年。
  
  到了宣寧三十九年,明宗登基將近四十年了,御前的成人皇子有四位。
  
  長子,即梁后所出的太子玄信。
  
  次子晉王玄吉,便是如今的孝昌皇帝,陳太后的侄女陳妃所出。
  
  三子楚王玄義,董妃出。董妃族兄董乾有才幹,七年前對北狄的戰事裡,明宗派董乾統籌錢糧。他也沒有辜負帝恩,調度出色,後被授車郎將,成為皇帝的近臣,董家自此也隱有追趕姜家分庭抗禮的態勢。
  
  最後一位幼子,封秦王,名玄度,因生母闕妃進宮遲,當時明帝已經登基二十多年,人到中年,故秦王與幾位皇兄年紀相差頗大,兄長皆而立,而他年方十六。
  
  這一年,明宗也將近五十歲,龍體日漸欠安,太子卻早過而立,正當少壯。
  
  論自身,太子聰穎好學,寬仁厚愛。
  
  論護持,母舅梁家自不用說,年輕的平陽侯姜毅,與太子亦親亦友。武有這些戰功赫赫的實權軍方人物,文,則有以太子太傅菩猷之為首的京輔士人文官集團。
  
  菩猷之,便是菩珠祖父。他重太子,猶京輔士人重太子,而京輔士人重太子,無異於天下士人重太子。
  
  明宗對於曾定掌乾坤又輔佐自己坐穩帝位的嫡母姜太后,無疑始終是懷著極大的敬重之情,但這位幼時與嫡母太后親密無間的皇帝,成人後心態有變。他之所以不喜梁后所出的太子,或許也與這種變化有關。
  
  太子越光華照人,皇帝的心思便越是微妙,加上有心之人進言,倘若說早年,皇帝對自己的喜惡還有所克制,隨著年紀老去身體衰微,竟漸漸不加掩飾,常以太子奏對有誤而加以斥責,甚至當著近侍大臣之面,疾言厲色。
  
  少壯太子,衰微父帝,在權力的太阿面前,本就是道無解之題。
  
  更悲哀的是,太子從小本就不被父帝所喜。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李玄信在噩夢中驚醒,一頭冷汗,涕淚交加。
  
  他夢見父皇拔劍刺向自己,自己倒在血泊中,苦苦哀求,表明心跡,而父皇看也不看一眼,冷冷離去。
  
  這不僅僅是夢。他知道,遲早有一天,即便父皇不殺死自己,也會廢了自己。
  
  四個兒子裡,父皇最愛的,是他的幼弟玉麟兒。
  
  玉麟兒是四弟李玄度的乳名,他的母親闕妃來自闕。
  
  闕國位於中原之北,與狄近鄰,是一個古老的北方小國。據說上古時代,闋人最早的先祖曾居中原西,人多高鼻白膚,貌異美,後周朝時,東遷安居立國,遂與中原通婚往來,到如今,千年之後,闕人無論容貌章服、文德刑政,與中原王朝皆是無二。
  
  又傳言,闕人先祖曾獲銅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財富驚人,闕人男子則驍勇善戰,借先祖擇定立國之地的天然山川地勢自保,國雖小,卻綿延生息,代代不絕,即便前朝中原百年大亂之際,遭狄人多次侵襲,亦始終自立,未嘗被叩開關門半分。
  
  四十年前北狄南下,大戰在即,姜太后備戰之餘,遣使者面闕王。闕王審時度勢,毅然決定出兵助姜太后。戰後,闋王領國歸附,被封武德天王,賜國姓。宣寧二十二年,闕王女兒入京都,封貴妃,次年誕子,便是太子的幼弟玄度。
  
  闕妃容貌極美,明宗寵愛,本就子以母貴,又是隔了多年之後中年再次得子,且據說闕妃生產前夜,明宗夢一白色麒麟自北踏雪而來,醒來以為吉兆,待闕妃真產下皇子,當即替他取乳名玉麟兒,一歲便封秦王。
  
  從他封號,便可窺知父皇對四弟的寵愛程度了。而四弟也不負父皇所期,文武雙全,十六歲就被委以北衙中央禁軍四衛之一鷹揚衛郎將,掌長安蓬萊兩宮的北宮門戍衛要職。
  
  太子難以忘記去歲春日所見的一幕。
  
  京都春深花濃,芳草菲菲,他去拜望完嫡祖母姜氏太后後,不願立刻回到那個到處都有耳目監視的東宮,微服來到蓬萊宮附近的城西淥水岸邊散心。
  
  春光媚人,他卻心思重重,始終無法開懷,想著昨日自己舅父大將軍梁敬宗暗傳的信。
  
  舅父向他轉達了些消息,並再一次勸他,務必做好周全準備,以防萬一。只要自己點頭,他會全力幫助自己。
  
  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一旦真的被廢,即便能夠苟活於世,恐怕也是比死還要悲慘。
  
  他感到無比的痛苦,為自己必須要做這樣的艱難抉擇。
  
  他立在橋旁酒樓之上,憑窗遠眺,怔忪之時,忽見一個少年郎從北面自己方離開的蓬萊宮方向縱馬而來。
  
  少年衣緋衣,冠金冠,束玉帶,佩弓矢,前翠羽,後旌旗,胯下騎著那匹上個月西域才遠道而來進貢給皇帝的大宛天馬,在身後一群與他年紀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和便甲護衛的簇擁之下,徑從淥水橋上疾馳而過,留下身後一地被馬蹄踐踏成泥的杏花。再其後,騶奴們驅著來自太廄的十幾頭悍烈獵犬緊緊奔隨,犬吠與子弟發出的縱情狂呼交錯,驚得路人紛紛奪路閃避,指指點點。
  
  皇城裡的道路,除非是有來自城外的緊急信使,否則不允縱馬。
  
  而那馬隊迅疾如風,沒有絲毫緩勢,在那緋衣少年的騎領之下,轉眼到了城門之前。
  
  城衛遠遠瞧見,認出來人,早已大開雙門,俯首拜在路邊,等那少年從面前經過。
  
  這少年便是自己的幼弟玉麟兒,看他樣子,似是剛從祖母姜太后那裡出來,趁著春光,去往城西太苑遊獵取樂。
  
  少年游,王孫公子為駕伴,五侯子弟爭羽衛。鐘鼓饌玉,俊遊射獵,踏馬天街,俾睨玉京。
  
  這就是深得父皇之寵的天之驕子啊,自己的弟弟。
  
  父皇越老,便越偏愛於他。
  
  愛到何等地步?
  
  兩年前,四弟十四歲的生日,父皇醉酒,對身畔侍奉著的宦官沈皋說了一句話。
  
  他說:昔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周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朕觀秦王甚好。
  
  周太王和周文王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悖逆宗法,廢長立幼。
  
  沈皋惶恐無比,當時長跪不起。
  
  父皇當時說完,似也醒酒有些懊悔,隨後未再提及半句。
  
  這件事最後輾轉傳到他耳中,想必自然也會傳到他另外兩個年長的弟弟耳中。
  
  闕妃走得早,失母后,他交替在祖母姜太后與自己母親梁后宮中居住,經常跟著自己讀書射獵。
  
  所以和晉王楚王兩個弟弟不同,太子對這個小了自己許多的幼弟,一直懷了很深的真摯感情。並且,這個幼弟,他對自己也非常親近,全然信賴,太子能夠感覺的到。
  
  兄弟親厚,雖非同母所生,卻勝似同母。
  
  不知自己另外那兩個弟弟得知了這話會作何感想,但是自己,當時即便得知父皇如此酒後之言,他覺得也只是失落與悲傷,為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獲得父皇認可的失落和悲傷,卻未對四弟生出過一絲一毫的嫉妒之情。
  
  然而這一刻,太子李玄信知道了,他是嫉妒的,真的嫉妒自己的幼弟。
  
  為他什麼也不必做,便獲得父皇還有嫡祖母姜氏太后的無上寵愛。
  
  是的,姜太后雖也親厚於自己,常勉勵教導,但在四弟七歲那年他們的姑姑金熹大長公主遠嫁塞外之後,只有在看到四弟承歡膝下之時,祖母的眼中才會露出歡喜之色。
  
  太子嫉妒,也為四弟能夠無憂無慮,縱情享樂。然而自己,從小未曾有過一分一毫的安全之感。從他知事起,伴他長大的,就只有無時不刻的惶恐與迷惑。
  
  他已經三十多歲了,見過三十多次如此這般的玉京春深。然而他可曾有過一次像四弟這般無懼惹來御史彈劾的隨心所欲之舉?
  
  沒有。
  
  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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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8:08 |只看該作者
第 5 章

  “啪”的一聲,灶膛裡的柴火爆出一簇火星子,四下濺開。
  
  菩珠喝完最後一口蜜乳,再次撥了撥火,盯著那簇劃出了道道炫耀光跡卻又迅速消失不見的火星子,目光淡漠。
  
  祖父之罪,萬般之苦,皆源於前太子李玄信。
  
  先帝明宗朝宣寧39年,她八歲時候的事,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一年的初秋,姜太后不慎受寒染恙,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病情洶洶,一度甚至病危。
  
  姜太后雖已三十年未再現身朝堂,但餘威不減,上從明宗、諸皇子皇孫、後宮嬪妃,下至文武百官,無不日夜守候,焦急待訊。好在經太醫診治,終於化險為夷。但太后精神一直萎靡不振,聽說她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只有在秦王過來逗樂她時才會笑幾聲,其餘大部分時間獨處臥床,飲食也是日減,似有燈盡油枯餘時不多之狀。
  
  就在這個時候,太子李玄信又得一個消息。上月他代天子領三公九卿諸大臣依禮法在南郊祭天,沿途眾多百姓遠遠跪拜,窺見太子容貌服色如同天人,激動齊呼太子千歲,呼聲之高,竟隱隱入城。此事當日就被有心之人傳到了明宗面前,據說明宗沉默,應當心中不悅。
  
  自姜太后病後,朝堂下便有流言洶涌,道皇帝至今未動太子,全是顧忌姜太后的緣故。一旦太后去了,恐怕會有一場大變。
  
  太子問於母舅大將軍梁敬宗。梁敬宗再次勸逼宮。這一次,太子終於被勸動,決心孤注一擲,趁父皇對自己下手之前先行逼宮讓位,待登基之後,尊父為太上皇。
  
  他們的舉事失敗了。
  
  當日,梁敬宗被殺於宮門,隨同逼宮之眾全部當場被戮,長安宮中,宮門內外,殺得到處人頭滾滾。
  
  此事震驚了朝野,然而,還只是個開始。
  
  明宗下令徹查,查出眾多同謀,其中最顯赫者,有三。
  
  一是姜太后之侄,當時的南司十二衛大將軍平陽侯姜毅。
  
  二是當時擔職不過才半年的北衙中央禁軍鷹揚衛郎將,秦王李玄度。
  
  第三個人,便是自己的祖父,太子太傅菩猷之。
  
  姜毅作為南司十二位的大將軍,主皇城防衛,他的罪名是雖未直接參與,但明知太子舉事,知情不報,首鼠兩端,與同黨無二。
  
  秦王玄度,身為北衙衛郎將之一,當護衛皇宮。他當日藉故離開京城,雖未直接露面,但竟將符令交親信,三千鷹揚衛士兵形同虛設,梁敬宗的叛軍就是從他所屯衛的北門入宮,長驅直入。
  
  據說明宗當時為此暴怒,以致嘔血。
  
  姜毅下昭獄待罪。背叛了自己的昔日愛子,則削去王位,押送到遠在千里之外的龍興之地。
  
  那裡有座無憂宮,專門用來囚禁重罪宗室皇子。宮名無憂,實則高墻壁壘,方丈之室。
  
  上一個被送到這裡的,是太宗朝的一個宗室。不到兩年那個宗室就發瘋了,一日高呼墻上有洞可供出入,狂奔而去,結果一頭撞墻,腦漿迸裂。
  
  菩珠不知姜毅和李玄度是否真的犯下若罪名那般的罪行。但想想,他們確實各有道理去隨梁太子冒險舉事。
  
  老平陽侯姜虎在當年戰後,娶梁老侯爺的孫女為妻。姜毅的母親就是梁皇后的長姐,姜毅本就是太子黨,根本不可能割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些年姜太后隱退,姜家跟著不再出頭爭勢,除了姜毅還位高權重,官居南司大將軍外,餘者幾乎半隱,在朝堂從不發聲,相對應的,陳家和董家倒紛紛起來,尤其董家咄咄逼人。
  
  他自然希望梁太子順利上位。
  
  秦王玄度更是有他參與的理由。
  
  雖有傳言說他十四歲時,明帝曾醉後流露出改立他為太子的意思。但他上位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不說他年幼,上面有兩位成年皇兄以及母妃是闕氏這兩點天然的劣勢,就拿姜太后來說,她再愛這個孫子,也不會在另有年長皇子好端端無不是的情況下支持他憑空上位。倘若如此,就是公然支持破壞宗法,而一旦公然破壞宗法,則是開了一個貽害無窮的禍端。
  
  以姜太后過去獨掌朝政又急流勇退徹底還政皇帝的行事風格看,在她心目之中,國列第一,她是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而以姜太后對明宗的影響力,真不點頭,明宗不會不從。
  
  況且,皇帝在那一次醉言之後,就再沒在任何場合有過如此的意思表示了,想必他自己也知這不可行。大臣們對此,更是沒有任何想法。倒是這幾年,晉王和楚王都各自有了擁戴的人。
  
  雖然後來是晉王繼位,但當時並沒人能看的見這一點。反而三皇子楚王,看著希望更大。
  
  晉王的優勢只有兩點,一是序齒在上,二是母妃陳妃出自陳太后家。但他劣勢也同樣明顯。人才不及楚王,四兄弟中顯得最是平庸,明宗對他並不看重。且陳家雖有已故陳太后是明宗生母這一點為依傍,但即便是陳太后生前,除了多年前那一次封號之外,明宗也無與這位生母有更多親近的表現。陳家更無出眾子弟,不像董家,子弟輩出,董乾又是明宗倚重的信任之人。
  
  所以可以認定,倘若太子真的被廢,二皇子未必也就能順利上位。兩人年紀相仿,立誰都能說得通。他和三皇子之間最後鹿死誰手,實在說不好。
  
  而對於秦王玄度而言,若是與自己親厚的長兄太子被廢,無論換成晉王或者楚王哪一個上位,對他都是有百弊而無一利,尤其萬一楚王上位,那就更是下下之局。行三的楚王對他頗有嫉意,不過只是維持個面上的兄弟關係罷了,極是生份。
  
  這應該也是當初事發後他上書自辯,但明宗置之不理的原因吧。因為他確實有支持長兄太子逼宮的充分理由。
  
  以上這些,都是菩珠根據自己前世後來陸續得知的內情而做出的判斷和分析。
  
  她覺得自己的分析沒有毛病。所以基本可以斷定,大將軍姜毅和秦王玄度落得這樣的下場,無可怨怪。
  
  要怪,就怪梁太子無能,逼宮沒逼成,反而害了一大堆人。
  
  但是自己的祖父,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祖父身為太子太傅,認定太子往後必是仁愛明君,對太子寄予厚望,明宗的微妙態度令他心焦。他曾多次在明宗面前為太子正言正名,但對於太子與其舅梁敬宗的暗中謀劃,祖父確實半分都不知曉。
  
  不但如此,祖父也看出皇帝不喜太子與梁家親近,還曾多次規勸太子勿黨。
  
  這應該也是太子謀事,卻在祖父面前沒有透露半點風聲的原因,因為倘若祖父知曉,他是絕對不會贊同的。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律己修身,不做任何能被敵手用來攻訐的事。只要太子能做到這一點,那麼,即便姜太后早於皇帝離去,皇帝再不喜太子,真的生出改立之心,也沒有可以用來改立的正當理由。
  
  宗法和輿論,其實才是太子最大的保護者。
  
  行差踏錯,是真正的深淵。
  
  祖父是這樣勸誡太子的。
  
  但是太子卻還是沉不住氣了。
  
  等到祖父知曉,太子的兵馬已經逼向了長安宮。梁敬宗等人被殺後,太子暫時遭囚。
  
  祖父悲痛萬分,更是自責。明知太子從此再無可能回到東宮了,此舉是觸逆鱗,依然在百官紛紛噤聲只求自清之時,獨自上疏,罪己之餘,言太子罪責固亦難辭,但應是受梁敬宗的挑唆一時糊塗所致,絕不敢存弒君之念,懇請皇帝明察,裁罪從輕。
  
  這就是祖父。即便自己能夠回到事發之前,想必也無法阻止他的上書。而即便能夠阻止,就他所處的位子和當日情勢而言,他早已深涉其中無法擺脫,上不上書,都只通向同樣一個結果。
  
  他一向是太子的中堅後盾。隨著皇帝父子齟齬日深,明宗對處處維護太子的祖父本就日漸不滿,加上別事亦有分歧,君臣相和,已成過去。且祖父在朝多年,身居高位,樹敵無可避免。太子逼宮,這樣的絕佳機會,他的那些政敵豈能輕易放過。
  
  幾乎同時,一封上奏上達天聽,奏祖父亦參與太子密謀,且是背後主謀。
  
  就是在那一日,祖父下了昭獄,最後病死獄中,而他傾注一生全部心血去保的太子,已在被囚的次日,便自殺而死。
  
  關於梁太子一案,蓬萊宮中的姜太后,在最後明宗親自前去拜見,恭請她定奪姜毅罪時,說了一句話:以國法定奪。
  
  以國法定奪,便是不赦之重罪。重則腰斬,輕則如秦王那樣,終身監禁。
  
  明宗並未遵從。這也是唯一一個涉太子案但得到從輕發落的例外。
  
  姜毅在昭獄被關了整整一年,雖未認罪,卻也未開口為自己辯一句罪,一年後終於被釋,奪去侯位與大將軍職,改調太僕寺,任邊郡牧監令。
  
  這一年姜毅三十五歲。他入昭獄時,英年盛壯,滿頭烏髮,出昭獄時,鬢髮蒼蒼,如染白雪。
  
  倘若菩珠沒有記錯,平陽侯一生未娶,前世裡,到她死的那前一年,他還是在邊郡的上郡做著牧監令。
  
  菩珠不知他為何不娶,但出身名門,二十歲便縱橫沙場的大將軍,在男子的盛壯之年,不是去統兵禦敵,而是改去邊郡養軍馬,一去便是十幾年。
  
  這是明宗對舊日平陽侯戰神大將軍的寬待,還是更為殘忍的一種懲罰?又或是另有所想?
  
  不過這與她也無關。
  
  太子一案至此結案,前後捲涉多達數千人,其中不少是祖父的門生故舊,或貶或謫,繼而牽連到無數的京輔士人,斷其仕途。姜家在朝廷徹底邊緣化。梁家則連根拔除,梁后在太子死後亦自盡,昔日東宮,鐵鎖橫門,蛛絲飛網。
  
  這就是發生在菩珠八歲那年的全部過往。
  
  在她被發邊兩年之後,明宗大限將至。
  
  菩珠回憶著自己腦海裡的那些後來才得知的事。
  
  太子自殺,秦王囚禁,剩下的儲君人選,就只剩下了晉王和楚王。
  
  但是明宗在駕崩的前一日,在梁太子案已經過去長達兩年之後,竟然還是沒立新的太子。
  
  病重之時,那夜醒來,精神竟突然變好,猶如大病痊癒,開口下詔,道四皇子乃是被前罪太子構陷,無罪,即刻復其王號召回京都,隨即又起身,命人送自己至蓬萊宮見姜氏嫡母太后。
  
  當時已是半夜,五更時分,明宗方從蓬萊宮歸來,歸來時精神不復,面色灰敗,沒到寢殿便吐了口血,支撐不住當場倒了下去。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掙扎著對身邊的宦官沈皋下了一道口諭。
  
  傳位於二皇子晉王。
  
  大臣趕到,沈皋轉達大行皇帝遺詔,但以董乾為首的一群大臣當場起身斥責,稱大行皇帝分明屬意四皇子繼位,否則為何這種時候突然復其王爵緊急召回,沈皋矯詔,罪當誅殺。
  
  當時宮衛闖入,團團包圍。
  
  陳家平日雖勢弱,但也不會無備而來。雙方劍拔弩張,眼看長安宮中又要殺得人頭滾滾,千鈞一發之際,姜太后乘輦隨後趕到,鎮壓全場,言大行皇帝前夜至蓬萊宮,親口道明,傳位於二皇子晉王。
  
  姜太后兩年前重病那次,原本人人以為她的生命將要走到盡頭,沒想到發生了太子一案,過後,她反而漸漸恢復飲食,最後竟熬了過來。
  
  她的威望,稱天威也毫不為過。她親自趕來如此開口,誰還敢再質疑。
  
  晉王就此順利繼位,便是今上孝昌帝,當時年三十有四,如今已在位六年,正四十整。
  
  而像自己這樣的罪身,因非首惡,便在那一年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獲得了免罪的恩典,但從此只餘庶人身份。
  
  命運如戲,前世也是在這一年,接下來她搖身一變,成為了當今太子李承煜的太子妃。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她還只是如今的這個身份,被楊洪收養的一個孤女。
  
  楊洪為人其實厚道,因早年受菩珠父親之恩,八年前獲悉菩家生變,年幼的恩公之女隨族人被發配到這裡充邊,便找到了人,想方設法加以庇護。蒙大赦後,憐她不被族人所喜,無處可去,索性收養在家,直到如今。
  
  但楊妻章氏就不大一樣了。
  
  最開始丈夫是候官,官雖不算大,但有實權,不但掌管十來個烽燧,手下幾十名候長燧長聽命,還管著轄下數鎮的屯田築邊之事,在邊郡,再往上,就是都尉、大都護這種高級地方大員,所以當年才能庇護初到這裡的菩氏女。那時章氏出入車輿,宅中亦有數名奴僕使喚,加上菩氏女身邊的阿菊不但繡活好,還吃苦耐勞,幫著幹雜活,故雖對丈夫收養菩氏女的行為不喜,但礙於丈夫,並未有過多表露。
  
  楊洪此人,做事勤勉,還多次參與對狄戰事,雖都是發生在邊境長城附近的小規模衝突,但作戰英勇,指揮有方,數次積功,戍卒敬重,頗有威望,按理說,這麼多年過去,早該升官,卻因為性格耿直,不通人情,得罪上官,多年下來,非但沒有提拔,官運反而到頂。去年考績劣等,貶了職,從候官降為候長。
  
  候官和候長一字之差,但一個是正兒八經的朝廷編製內地方官,一個是流外小吏。
  
  從官到吏,不但地位大跌,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官邸被收了,俸祿大減,楊家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搬了兩次家,地方越來越小,半年前搬來這裡後,家中原來的幾個僕婦也陸續遣走,最後幹活的只剩下老林氏和阿菊。老林氏倚老賣老,仗著和章氏親厚,每日能偷懶則偷懶,一開始差遣阿菊,後來不夠,又漸漸差遣菩氏女,起先還擔心她會告訴楊洪,後來發現無論怎麼差遣,她從不告狀,於是態度變得越來越輕慢。
  
  到了現在,只要楊洪不在家,張口就是各種幹不完的活,掃地,洗衣,做飯,完全已是把菩氏女當粗使丫頭來使喚了。
  
  老林氏這樣,章氏豈會不知?必定是得了她的默許。
  
  當年祖父位列三公,但親族除了族學和祭田兩樣事外,並未能如期盼的那樣從祖父那裡得到太大的好處,本就不滿,暗中認定祖父寡恩,不願提攜,等祖父獲罪,親族受牽連同被發去充邊屯田,自然更是怨恨,所以兩年後逢大赦可回原籍,親族裡竟無一戶願領當時還只年僅十歲的菩珠。
  
  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泥中。在發配去往邊陲的路上,她親眼目睹那些從前對自己百般討好的所謂親族長輩白眼不斷,乃至咒罵不絕,知自己再不是從前的菩家小千金了。她感激楊洪多年的照應和收留,也知章氏不喜自己,和天啞不能說話的阿菊寄人籬下,要在章氏手下討生活,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如何看人眼色,學會揣摩旁人喜惡,盡量不惹女主人嫌惡,好為自己和阿菊換來一方遮頂屋瓦。
  
  何況楊家現在不比之前,境況困難,這是事實,家裡又添了一口人,處處用錢,章氏沒和楊洪鬧,趕她們走,她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她更不想阿菊太過勞累,一個人承擔幾乎全部的雜活,所以平常許多事,根本不用老林氏差遣,自己就會默默去做。
  
  她多做一件事,阿菊就能少幹一件。
  
  說起來,菩家世代顯望。祖父長期身居要位,還主持修撰國史,為天下士人,尤其京輔士人所仰。父親精通番邦語言,胸懷大志,不畏險途多次以正使身份奔走西域聯絡諸國以御北患,後來也正是因此而不幸罹難,魂難歸鄉。而她的母親,更是林下之風,當年京都有名的才女。
  
  出身於如此門庭,菩珠知自己實是辱沒家風。表面她如母親為她所起的小字「姝姝」那般,縱長於這苦寒邊陲,布裙荊釵,看著卻也靜柔嫻雅,但內裡,只她自己知道,實則俗不可耐。
  
  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聽著身畔阿菊白天勞累過後沉沉入睡發出的呼吸之聲,她絞盡腦汁不停在想的,總是將來到底要如何,她才能改變境遇,離開這苦難邊陲,讓自己,也讓她的菊阿姆往後再不用那麼勞累,過上安樂的生活。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她的命運真就會發生改變。一個巨大際遇砸到了她的頭上,而她立刻牢牢抓住了。
  
  但是她也同樣不會想到,再後來,一切如同黃樑一夢,夢醒,她回到了十年之前,再一次地成了邊陲這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想想,還真的很不甘心。事情原本不該是這樣的,如果她能再狠一點,痛下殺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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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屋外響起腳步和說話聲,菩珠扭過頭,目光已不複方才淡漠,面上帶著甜笑,站起來迎了上去:“張阿姆,你們前頭回來了?可有我幫做的活?阿姆你儘管吩咐。”
  
  張媼道:“可憐你在家一天到晚做活,不得停歇,到我這裡,歇著就是了!”
  
  阿菊端了一只盛飯的大木桶跟了進來,桶裡飯已沒了,疊滿用過的碗盞。
  
  菩珠要幫她洗碗,不出意外果然被阿菊推開,再次指了指爐膛。
  
  菩珠只好又坐回去當燒火丫頭,看著幾人忙忙碌碌收拾廚房,忽聽驛舍大門方向傳來人呼馬嘶的嘈雜聲,知是那隊鴻臚寺的人馬出發繼續西行了。
  
  張媼收拾著灶台,用炫耀的口吻低聲說:“你們不知這隊京都使者出關所為何事吧?且與你們悄悄提前道一聲。是西狄那邊大長公主的人要入關了,他們出關去接。”
  
  幫事婦人好奇追問。
  
  張媼道:“方才丞官說的,囑我緊著去備食材。到時兩邊人馬合起來,不知道多少。若不早做準備,怕手忙腳亂出了岔子。真是大排場!我做了這麼多年事,見多了關外來人,莫說國使,大小王子都不知多少了,還是頭回碰見朝廷派官特意出關迎接。”
  
  幫事婦人問:“這個大長公主,莫非就是當今老王母的女兒?”
  
  姜氏太皇太后在民間已成傳奇,尋常百姓提及,不言太皇太后,皆以「老王母」敬代之。
  
  張媼點頭:“正是,便是老王母之女,如今皇帝的姑母。當年大長公主出塞,這驛舍還未起來,鎮子也無,我嫁來沒兩年,還跟著男人在玉門那頭屯田。那日聽聞大長公主到來,即將出關,多停留了一夜,我便急忙趕去看,可惜還是沒趕上,等我到了,人已走了。我聽見到了的人講,前後跟著無數人馬,隊伍望不見頭。大長公主的車在中間,恰好刮來狂風,簾子飄了起來,瞧見人就坐在裡頭呢,端端正正。”
  
  幫事婦人聽得津津有味,忙又追問:“可看清楚模樣了?”
  
  “頭髮又長又黑,臉雪白,雖就看了一眼,容貌打扮,如見天女,可惜我卻沒見著。這回也不知來的是大長公主何人,想必是跟前要緊的人,到時候,定要看個清楚。”張媼的語氣裡充滿遺憾。
  
  “也是可憐,雖是老王母的女兒,也要出塞遠嫁,人生地不熟,去了怕就一輩子都回不來。我還聽說,那些人吃生肉,飲生血,這些都罷了,做父的死了,兒子竟娶繼母!畜生,簡直不是人啊!”
  
  “可不是嘛!這麼一想,咱們雖在這裡日日吃沙,但狄人打不進長城,有口飯吃,日子也過的下去。說句不當說的,若如此,便是換著做,我也不做……”
  
  張媼和幫事婦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嘮個不停。
  
  菩珠靜靜地聽,一言不發。
  
  阿菊幹著活,不時抬頭看她一眼。
  
  天漸漸大亮,一直忙到巳時,庖廚裡的活終於幹完了。
  
  菩珠取來棉衣為阿菊穿,這回阿菊沒有推卻,任她幫自己穿了,兩人出驛舍回去,才出門走了幾步,恰好郡城方向騎馬來了一個相熟的驛使,看見二人叫了一聲,拍馬來到前頭,從袋中取出一個荷葉包遞給阿菊,衝菩珠道:“上回你阿姆單子上要我帶的少了的白沉香,這回總算從藥鋪買齊了,就是價錢不便宜。她可是身體哪裡不適?怎的常年要我幫帶這些東西?”
  
  阿菊聽到這回終於買齊,忙接了過來,作勢道謝。
  
  驛使事忙,隨口說了幾句便走。
  
  阿菊打開藥包,一一檢點,皂角,白芷,細辛,白芙蓉末,寒水石,還有斷了小半年這回終於買到的白沉香,一一用小袋分裝,她拿起一塊白沉香,聞了聞,雖不過是中品,但在這種地方能買到,已經很不容易了,面露微微喜色,小心翼翼地包了回去。
  
  菩珠看著,心中翻騰個不停。
  
  阿菊不惜費錢總是請驛使從郡城幫帶這些東西,並非是她身體哪裡不適,而是用來與青鹽一道研焙出自己小時候洗漱所用的潔齒香鹽。
  
  這種配方焙出來的香鹽,長年使用,齒香而光潔,自然,既費事又費錢,是從前御醫的一個方子,流傳開來,只有富貴人家才用。
  
  這麼多年了,除了剛開始到這裡實在沒條件外,後來落下了腳,哪怕再難,別的可以省,這個她卻不肯省,一定要攢錢親自為自己制。去年搬到福祿鎮,這裡只有青鹽,雖粗糙,她覺得也能用。阿菊卻不願,還是想方設法和這個長年往來於郡城與此地間的驛使認識了,相熟後,就托他從郡城幫帶這些藥來。
  
  “阿姆,何必非要費錢買這些?”菩珠忍不住道,“我不想你太累。有青鹽用就夠了。”
  
  阿菊不贊同地搖頭,手指輕輕點了點她面頰上兩只梨渦的位置,做了個露齒而笑的表情,又比出喜愛的動作。
  
  她說自己笑起來好看。她喜歡看自己美麗的笑容。
  
  眼睛忍不住又暗暗發熱了。
  
  楊洪很快就要出事了,也是因為楊洪出了事,前世她隨之失去了她的菊阿姆,這個世上她最後一位親人。
  
  在後來的那些歲月裡,每當她感到孤獨仿徨的時刻,她總會想起她的菊阿姆。
  
  倘若她一直在,陪在自己身邊,那麼後來接下來的那十年,她或許可以過得更幸福些,至少累了倦了,有一個人可以抱她,讓她靠懷放心歇息。
  
  楊洪之禍,始於送禮。
  
  今年考績又要到了。
  
  河西都護劉崇快要過壽,身邊的長史之妻貪財,章氏走了門路,送禮讓人在劉崇面前引薦丈夫,以繞過打壓他的頂頭上司。
  
  確實,目的達到了。劉崇因此注意到了楊洪,過問他的事,獲悉他頗有能力,亦可號召戍卒,便破格提拔,直接升他做了都尉。
  
  這是好事,但當時,誰也沒想到,才高興沒幾天,就來了災禍。
  
  劉崇祖父也是開國功臣之一,他不滿自己今日地位,這兩年,暗中其實正與同樣野心勃勃的宗室天水王在相互交通,密謀投靠東狄,以河西為本營起大事入京都,正需延攬可用之人。這也是楊洪被迅速提拔的緣故。如今萬事俱備,相約就在這段時間舉事,不料舉事前夕,就被迅速撲滅。
  
  楊洪稀裡糊塗,在劉崇舉事那日被傳去,還沒明白過來便成了從黨,坐實罪名,百口莫辯。
  
  因事關重大,隨後,朝廷派了專使來這裡督辦此案。
  
  那位專使,便是當朝太子李承煜。
  
  可惜那時候,她與李承煜還是陌路,完全幫不上什麼忙。
  
  劉洪被殺,章氏發了瘋,抱著孩兒投了水,楊家家破人亡。而自己和阿菊,當時雖未被牽連,但再次流離失所,所幸驛丞收留寄居,尚有一容身之地。阿菊拼命地幹活,兩個月後,那天早上天沒亮她如往常一般去挑水,挑到最後一擔,一直沒有回來。
  
  當時菩珠在馬廄切草,見她遲遲沒回,不放心找過去,找到了,看見她倒在井邊,身邊是只打翻在地的水桶。
  
  水潑了一地,溢在她的身下,浸濕她的衣裳。無論菩珠怎麼叫她喊她,她再也沒有醒來。
  
  她的菊阿姆,就那樣活活地累死了。
  
  最諷刺的是,就在三天之後,她收到了消息。祖父罪名洗脫,她被召入京。
  
  菩珠眨了眨眼,立刻笑給阿菊看。
  
  少女一身粗服,卻烏髮如雲,襯得一副貝齒更是潔白如玉,笑容燦爛無比。
  
  阿菊心滿意足,牽了她手帶著繼續往楊家去,就好似她還是當年那個剛來這裡時什麼都不懂,就只知道緊緊拽著她衣袖默默流淚的小女孩。
  
  菩珠乖乖地任她牽著自己回楊家。
  
  幸好,這輩子竟有機會重生來過!
  
  這一次她不會重蹈覆轍,如那灶膛裡迸濺出來的火星子,光跡稍縱即逝。
  
  她不但要做回原來的位置,長長久久,再接回父親遺骨,還要保護好阿菊。
  
  是的,現在該換自己來保護她,這個用她並不豐厚卻是全部的羽翼,在生命最後一刻也在盡全力庇護自己的人。
  
  還有楊洪,他對自己是盡心盡力。前世不知道沒辦法,現在知道了,怎麼可能見死不救。
  
  ……
  
  楊家很快就到,老林氏正在院中抽柴火,聽到兩人開門進來的聲音,扭頭盯了眼阿菊手裡的東西,認出是用來焙香鹽的。
  
  費這些錢,只為給菩珠每天洗漱用。以前看見了,她總要嘲諷幾句,今日卻不作聲,也沒指派活計,只撇了撇嘴,扭頭繼續抽柴。
  
  菩珠便知楊洪回家了,不見他人,應當是在屋裡。
  
  果然,她聽到兩夫婦說話的聲音傳了出來,似起了爭執。
  
  老林氏神色變得緊張,急忙走到門口,耳朵貼在門上。
  
  屋裡起先聲音還小,漸漸越來越大,她擔心章氏吃虧,想進去勸架,又不敢,等聽清楚楊洪竟在斥責章氏,說她虧待恩公之女,急忙回頭衝菩珠擠眼,命她快去勸和。
  
  菩珠走了進去,隔了扇門簾,聽到裡頭楊洪怒道:“當初我巡邊,遇狄人大隊人馬,若不是菩公早獲悉有異動,及時趕到相救,我這顆腦袋早成了狄人掛腰間的賞金了!你當時已是嫁了我的,沒當寡婦,全是菩公之恩!我聽說你現在大雪天差她去凍河洗衣?她才多大?自己兒子是肉,旁人女兒便是泥了?我俸祿如今雖減,但多養她一張嘴,便吃垮你不成?你再敢這般待她,我休了你!”
  
  床上孩子被驚醒,哇哇地哭,菩珠正要進去勸和,章氏已抱起孩子,一邊搖著哄,一邊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是我一時糊塗,今日起我將她當親生女兒看待便是了!瞧瞧,你兒子在看你呢,這麼凶,當心他嚇到了!”
  
  章氏哄男人的手段也是不錯,妻子這樣,楊洪再大的怒氣也發作不起來了,又警告幾句,見她唯唯諾諾,也就作罷了。
  
  菩珠進來本是勸架,夫婦既然不吵了,她也就沒必要進去,轉身正要離開,忽聽章氏又道:“今年不是又要考績了嗎?有個事和你商量下,劉都護快過壽,我聽說長史妻貪財,從前住郡城時,我認識那婦人身邊的一個老媼,她答應幫忙,讓長史妻認你做個遠親,叫長史借劉都護此次賀壽的機會引薦你。事若成,往後不定就翻身了,再不用被那個都尉打壓。”
  
  楊洪一頓:“我們家哪來那麼多錢?”
  
  章氏道:“從前有些積餘,不夠,再向放貸的借就是了。只要能成事,還愁還不起?賭一把便是。長史懼內,定會聽從。”
  
  楊洪搖頭:“萬萬不能!那些錢能借?利滾利,一年下來,一百錢變萬錢!多少人因借了這錢妻離子散?不必了!”
  
  章氏繼續勸,楊洪態度堅決:“不許你再提這個了!如今雖比不了從前,也不是吃不飽肚子。我再做一年,要是還被都尉打壓,到時候再說!”
  
  章氏不作聲了,開始和丈夫說別的事。
  
  菩珠退了出來,回到自己屋裡。過了一會兒,有人來門口叫楊洪有事,楊洪出去了。
  
  他一走,章氏就把老林氏叫進了屋,關上門。
  
  菩珠急忙出來,順手拿起靠在墻角的掃把,一邊掃地,一邊慢慢往門口靠,最後停下,屏住呼吸側耳聽著裡面隱隱傳出來的說話之聲。
  
  果然,和前世一樣,章氏沒有輕易放棄自己的計劃。
  
  她讓老林氏明天搭驛車走一趟郡城,去找長史府裡那個姓黃的老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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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錢我已經借好,連同從前積蓄都換做金,這可是全部了,你定要藏好,我會打點驛使路上照顧你,到了,給黃媼二百錢便可,剩下長史妻和用作壽禮的,數目各不相同,你莫弄混了……”
  
  老林氏連連保證,說自己做事,讓她放心。
  
  自己的這個乳母貌似粗魯,實則頗有心眼。章氏確實放心。想了下,又叮囑道:“莫叫他知曉!知曉了就會和我吵!他那人粗心,我就說你有事出門,他不會多想……”
  
  屋裡章氏主僕又小聲商議著將金如何帶去的細節,老林氏說用一個褡褳綁死在自己腰上,外頭穿厚衣,保准看不出來。
  
  菩珠聽得差不多,拖著掃把慢慢地退了回來,繼續掃著院子,掃完地,走進灶屋幫阿菊燒火,透過開著的門,冷眼看著商量完事的老林氏臉色凝重地進進出出,忙著收拾明天出門的東西。
  
  這個禮,是萬萬不能讓章氏順利送出去的。
  
  即便自己現在去找楊洪告狀加以阻止,恐怕也只能阻止這一次。
  
  以章氏這種不懼借高利錢孤注一擲的性格,她定會在背後再次安排。
  
  與其防不勝防,不如釜底抽薪。
  
  菩珠很快有了個想法,仔細斟酌過後,覺著可行,但須盡快安排,便對阿菊說自己想去找鄰人家的女兒玩耍。
  
  楊洪回了家,小女君的日子就好過了,出去耍下自然無妨,不必擔心章氏或那老林氏如何了。
  
  這也是阿菊第一次聽到小女君主動說想去耍,她十分高興,用力點頭。
  
  菩珠出了門。
  
  今日天氣好,又逢市,雖只是個極靠西的邊郡小鎮,但集市上還是能見到不少東西。鍋碗瓢盆,帛布皮毛,粗茶葉,青白鹽,各種日用所需。周圍屯田軍漢家的女人們都跑來趕集,挑挑揀揀,很是熱鬧。
  
  她往鎮頭去,那裡有個賭博攤,長年鬥雞走狗不停。
  
  官府禁賭,但不可能禁絕,何況是在這種猶如法外之地的邊郡。可以這麼說,如今這裡的大部分居民,除了戍卒和被朝廷強制從別郡徵發過來的充邊人口,剩下的,不是邢徒流犯,就是邢徒流犯的後人。只要不鬧出人命大案,其餘別事,官府睜隻眼閉隻眼,從來不管。
  
  這賭博攤平日就日日開張,光顧的大多都是「輕俠」,也就是張媼口中那些遊手好閒不願種田,憑一點武力想一鳴驚人的少年,鎮民見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小混混。今日是集市,人聚集得更多,還沒走近,就聽見那裡傳來陣陣震耳欲聾的呼喝之聲。
  
  一個站在路邊無聊四處張望的瘦弱少年忽然看見菩珠走了過來,眼睛一亮,拔腿跑來殷勤發問:“小女君今日怎會來此地?可有事?若有吩咐,儘管開口,我費萬若皺一皺眉,不是英雄好漢!”
  
  這個叫費萬的少年,就是鎮上的「輕俠」,也是楊家剛搬來時為了和人爭搬箱子差點打起來的其中一位。
  
  菩珠含笑點了點頭:“我找崔鉉,他可在?”
  
  “在的在的!稍等!”
  
  費萬立刻轉身,費了老大力氣,拼命擠進人堆,拉了拉裡頭的另個少年。
  
  這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個頭卻很高大,皮膚黝黑,眉目英武,只是神色凶神惡煞,腰間橫著鐵劍,正衝場中的兩隻鬥雞大聲吼叫,扭頭見是費萬拉扯自己,不耐煩地一把推開:“滾!別擾我!”
  
  費萬有些怕他,忙道:“是那個菩家女郎!她來找你!”
  
  少年一愣,回過神來,迅速扭頭望了眼身後,鬥雞也不管了,大吼一聲讓開。
  
  擠在近旁的人忙退開,呼啦啦一下,方才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轉眼讓出一條道來。
  
  崔鉉奔向那立在路邊正微笑等著自己的小女郎,幾步到了她的面前,站定,那眉目間的煞氣也已沒了,用盡量矜持卻又帶了點小心的似怕嚇到了她的口吻問:“你找我何事?”
  
  不知何時起,他發覺自己總是忘不了這個寄居楊家的小女郎,聽說她的身世也和自己一樣,只不過她的祖父官比自己祖父更大。他直覺地想要保護這個小女郎。楊家搬過來後,楊洪經常不在,鎮上無賴少年之所以全都不敢欺負她,就是因為他暗中放了話的緣故。
  
  以前她在路上遇見了自己,似和旁人一樣懼怕,總遠遠地避開,沒想到今日竟會特意來找自己。問完話,見她笑吟吟望了過來,近觀美貌更甚,甚至能看到她白嫩耳垂上的一層宛如嬰兒肌膚的細嫩茸毛,心裡竟莫名冒出一個倘若一口銜上去含住了,將會是何等感覺的無賴念頭,心頓時控制不住砰砰直跳,臉也微微紅了。
  
  幸好皮膚黑,不易讓人發覺。眼角瞥見身後那些人全都望著這邊,立刻扭頭,厲聲喝道:“看什麼看?再看,挖眼!”
  
  眾人嚇了一跳,立刻全都回了頭,不敢再看。
  
  這個名叫崔鉉的十七歲少年,便是打遍本地方圓百里無敵手的「輕俠」頭頭,武功和箭法極其出色。他和菩珠一樣,也是罪官後代,只不過祖父輩的時候全家就發了過來,算土生土長。祖父犯事前,曾是太宗朝的騎郎將,秩俸比千石的高官,到他已經三代了,家人死光就剩他一個,依然在出生的地方過活。他武力高超,無人能敵,不務正業,既不肯屯田勞作,也不願正式投軍受那些拘束,整日帶了柄家傳鐵劍東游西蕩地廝混。聽說那年秋,他才十四歲,應官府臨時之召投軍出關抵禦前來秋狩的狄人,竟砍下了五六個人頭懸在腰間回來,鎮上人人畏他如虎,好在平常除了逢集市要強行收取保護費,不給的話小弟砸東西外,倒也沒做什麼別的惡事了。
  
  菩珠往鎮外的空地走去,到了個無人的地方,方停了下來,轉頭見那少年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朝他招了招手。
  
  崔鉉從一開始的激動中漸漸鎮定下來,疾步而上。
  
  菩珠看了眼四周,低聲道:“我是想和你做一筆交易,要你幫我做件事,不知你是否願意?”
  
  崔鉉立刻道:“是不是楊洪妻與那老婦又欺了你?只需你開個口,我可代你殺人。”說這話時,語氣平淡,眼睛都沒眨一下。
  
  菩珠前世後來見過很多的各種各樣的狠人,但聽到這少年用如此平靜的語氣說出如此狠戾的話,便如殺人等同吃飯,還是嚇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是另外一件事。我想叫你幫我劫個道。”
  
  她自己並未覺察,其實自己口中說出「劫道」兩字,也是稀鬆平常,毫無異色。
  
  崔鉉展眉一笑:“我還當是何事,小事而已!你儘管吩咐!”
  
  菩珠便將明早老林氏要乘驛車去往郡城的事說了。
  
  “她身上帶著金,我想你幫我拿來,分你其中十二為酬勞,你意下如何?”
  
  崔鉉一口答應:“沒問題,我自會安排妥當,叫上信靠之人,也不會叫那老婦認出臉!你放心,必做得乾乾淨淨!”
  
  “我無需酬勞。取來全數交給你!”他說完又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怎好叫你們白白做事?我說了是交易,你若不取報酬,我便不用你做。再說了,你不要,總不能叫你的弟兄也白擔一趟風險。”她的語氣很是堅定。
  
  崔鉉略一遲疑:“也好,那就取十一,我分我的弟兄們。”
  
  菩珠這才笑著點了點頭,又低聲把要交待的事說了,最後不放心,再三地叮囑:“取了錢便可,我只要她的錢,萬勿傷人!”
  
  崔鉉答應,轉身便走。
  
  菩珠有點忍不住,朝少年背影又問了一句:“你就不問我為何要劫她的道?”
  
  少年停步回頭:“無論何事,往後你若需我代勞,只管講,我不會問的。”
  
  菩珠望著這少年快步而去的背影,心裡微微唏噓。
  
  以前的她,確實畏懼這個名叫崔鉉的惡少年。
  
  若她還是從前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主動去惹的。
  
  但如今不一樣了。
  
  幹這種上不了檯面的事,她第一個想到的合適人選就是他。
  
  本是準備好了他會多要酬金,所以起先開了個低價,等著他加,自己再討價還價。沒想到他不但答應,竟還這麼痛快,倒是出乎意料了。
  
  很快,劉崇會用賞金吸納他們這些地方輕俠,似這少年,應當以為又是要和狄人打仗,卻怎麼會想到,劉崇是要作亂。
  
  若沒記錯,這個崔鉉和他的那些同伴,前世也落得了個和楊洪一樣的下場。
  
  菩珠搖了搖頭,看了眼周圍,悄悄入鎮,去找鄰人家的女兒說了幾句閒話,時辰差不多了,若無其事地回到楊家,正撞見老林氏手裡抱了只褡褳往大屋裡去,看見她回來了,慌忙背過身,飛快地閃了進去,竟極是敏捷。
  
  菩珠心裡好笑,徑直也進了自己的屋。
  
  第二天,楊洪又大早地出了門。
  
  他一走,老林氏全副武裝,身上扎了件厚厚的棉衣,跟著出了門。
  
  章氏把小倌兒交給阿菊,自己送老林氏出去,回來後,也不知是心情好,還是被丈夫給說了的緣故,接下來的幾天,竟沒再差遣菩珠幹活,也沒給她擺臉色看。
  
  這裡到郡城,搭驛車的話,三天到。
  
  到了第四天,她大概算著老林氏此刻應當辦完事該回程了,記掛著結果,心神漸漸不寧了起來,一整天不停地在院子裡進進出出,還在門口張望了好一會兒。
  
  菩珠的心情,也不復一開始的輕鬆,變得慢慢緊張了。
  
  照原本的估算,昨天老林氏就應該半道折回來了,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怎的現在還沒回。特意出門去鎮上看了一圈兒,也沒看到崔鉉。
  
  難道他改了主意,不幫自己幹這件事了?
  
  菩珠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那少年給她一種感覺,他言出必會踐諾。
  
  那難道是沒劫成道,他失手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漸漸黑了,已是晚上將近亥時,鎮上除了驛舍上方的那盞大紅燈籠之外,四下黑漆漆的。
  
  阿菊白天累了,已經睡著,菩珠卻還想著心事,睜大眼睛望著陷入夜色裡的房頂,忽聞犬吠,家中狗的叫了起來,外頭啪啪啪啪,有人使勁拍門。
  
  “開門,開門——”
  
  老林氏的聲音傳了進來,聽起來焦惶又疲倦。
  
  菩珠翻身就坐了起來,飛快地從床上爬了下來,悄悄打開一道門縫,只探出半個腦袋偷窺,只見章氏手裡舉了盞油燈,披著衣服,飛快地從大屋裡奔了出來,拔下門閂,開了門,低聲呵斥:“你瘋了?小倌兒阿爹在家,睡著了,你這麼大聲……”
  
  “天殺的呀——”
  
  章氏還沒說完話,就聽老林氏發出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慘叫聲,人撲了進來,兩隻手抓住了章氏的胳膊,如喪考妣,一臉的眼淚和鼻涕。
  
  章氏心一下懸了起來,一時也顧不上丈夫了。
  
  “到底怎樣了?”聲音跟著顫抖了起來。
  
  “遭劫了!錢半道都被天殺的給搶了,一分都不留我,我是走路走回來的,腿都要斷了……”
  
  老林氏擤了把鼻涕,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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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8:46 |只看該作者
第 8 章

  油燈撲落在地,從腳邊咕嚕嚕地滾到了門角邊。
  
  章氏雙目圓睜,雙手猛地抓住了老林氏的肩:“你說什麼?錢被劫了?”
  
  “劫了……路上遇上了殺千刀的,全沒了……”
  
  老林氏抹了把眼淚,道自己隨驛車出門,第一天順順當當,晚上跟著驛使住在樂易鎮的驛舍,誰知第二天清早離了驛舍,上路還沒走多遠,遇到了一夥截路賊人,黑布蒙面,手持凶器,團團圍住驛車。
  
  “你胡說!是不是你吞了錢騙我?”章氏失聲,狠狠地搖晃著老林氏,“賊人敢劫驛車?”
  
  “是真的……他們不搶驛車,就搶我一人,搶了褡褳不算,還把我藏鞋裡的私錢也搜走了,一個子都不剩給我,搶完就跑,我是走回來的……”
  
  老林氏心痛得肝腸寸斷,章氏則眼前發黑。
  
  這次這個機會,她是反覆思量,最後認為能成的幾率極大,這才一狠心,決定賭一把,不但把家中經年的積蓄全部搭了進去,還高利借了錢,卻萬萬沒有想到,最後這般結果。
  
  她靠在墻上,人滑坐到地,手腳發冷牙關打戰之時,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怒喝:“你這婦人,竟敢瞞我?”
  
  章氏一凜,心知壞了事,方才聲音太大,怕是吵醒丈夫叫他聽到了,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本還想怎麼遮瞞一下,抬眼卻見他人已經出來,正恨恨地盯著自己,心知應當都被聽到了,絕望又害怕,不敢再像平時夫婦爭執時用「自己全是為了這個家來考慮」而自辯,捂住臉痛哭,只央求丈夫去報官。
  
  楊洪怒罵過後,心知事情已是出了,罵亦無用。至於報官,這種邊陲之地,官府連路上殺人挺屍都管不過來,何況劫道?
  
  他頓了一下腳,怒衝衝地走了。
  
  丈夫氣走,章氏坐在地上繼續泣了片刻,見鄰人陸續出來在自家門外張望,怕傳開丟醜,勉強忍住淚,從地上爬起來關了門,扶著墻失魂落魄地進了屋。老林氏不敢跟進去,摸到灶屋裡,癱在柴火堆上抱著自己兩隻快走斷的腳,再不想起來。
  
  菩珠瞧完熱鬧,悄悄關門,扭頭見阿菊也已醒了,神色擔憂,便附耳低聲道:“阿姆莫擔心,沒大事,我們繼續睡覺。”
  
  楊洪這夜尋了幾個和自己關係好的官差兄弟,轉了一夜,自然一無所獲。官差判斷應是驛舍落腳時不慎露財,或是被經驗豐富的老手看出老林氏身上藏財,遂截道奪金。只這驛中每日東西往來不知多少人馬,如何去查?無異大海撈針。
  
  楊洪自認倒霉,且還有差事要做,只能草草而歸。
  
  章氏次日就病倒了,懨懨地躺在床上起不來,老林氏也跟著裝死,躺著牙痛般地哼哼不停。楊洪這一趟出去又要幾天,家裡亂成一團,他心煩意亂,出門前向人借了幾百錢交給阿菊,將家事托給她,見菩珠在照顧自己的兒子,面含愧色地道了聲謝,方匆匆離去。
  
  把楊洪弄得如此焦頭爛額,菩珠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但轉念一想,現在再不好,也比上輩子那種結局要好。如此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只是阿菊更加忙了,兩頭要顧,更不巧的是,張媼又走了。她鄰鎮的侄兒娶親,央她這兩日過去幫忙。
  
  那隊鴻臚寺的人馬離開後,驛丞沒接到近日有重要人物路過需接待的消息,也就放她去了,驛中今日廚事,是阿菊和另外那個姓王的婦人在做。
  
  天黑了,已過亥時,這時刻,福祿鎮上的人家裡早就黑漆漆看不見什麼燈火了。
  
  才幹完了一天活的阿菊洗漱了才躺下去,菩珠心疼她累,要她趴在枕上自己給她捏肩捶腰。
  
  阿菊有一種感覺,小女君這回生病好了之後,比從前更加體貼關心自己了,心裡暖暖,但不肯,經不住她又是撒嬌又是命令,終於笑著依言趴了下去。
  
  菩珠就跪在她的身邊,幫她捏著肩,又輕輕捶腰。
  
  阿菊閉目了片刻,忽然睜開眼睛翻身起來,下去從她的針線籃中拿來一塊柔軟布料,示意她抬起雙臂。
  
  菩珠起先不解,看了一眼。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菩珠低頭一看,明白了。
  
  她快十六歲了,穿了一年多的舊褻衣漸漸嫌緊。阿菊細心,想是留意到了,所以要給她做新的。
  
  她抬起眼,阿姆正笑眯眯地望著自己。
  
  她抿嘴一笑,聽話地抬起手臂,讓她用布料圍著自己的胸口比著尺寸,忽然這時,門外有人喊阿菊,聽聲音是驛舍裡的一個驛卒。
  
  阿菊放下東西,披衣出去開了門。原來驛裡方才剛到了幾人,驛丞讓她過去現做飯。
  
  通常這種情況,就是到的人有一定的官階或者身份,不可上剩菜剩飯。再晚也要另行起火。
  
  這麼晚了,阿姆幹了一天的活,剛躺下去沒一會兒。菩珠不想讓她再去,跟出來問:“不是還有王媼嗎?怎不去叫她呢?我阿姆只是幫工。”
  
  驛卒賠笑:“方才到的似是貴人,我見丞官極是恭敬。又道你阿姆做的吃食精細整潔,故命我來請阿姆。勞煩了,可否快些?”
  
  驛廚雖小,卻也等級分明。以前阿菊只能幹劈柴挑水洗菜之類的雜活,沒有近灶的資格。若張媼不便,頂替上去的是王媼。張媼那天開口讓阿菊改幫廚了,今天驛中的吃食全是她做的。驛丞吃了大概滿意,竟然這麼晚了還要阿菊再去。
  
  阿菊厚道,一聽就點了頭,進屋穿起衣裳。
  
  菩珠不樂意,卻沒辦法。
  
  誰叫自己現在什麼都不是呢。
  
  她也不好怪許充,畢竟他對自己很照顧,就在心裡罵著那個不知哪裡鑽出來的大晚上還折騰別人的所謂貴人,匆忙也跟進去穿了衣服,要和阿菊一起去。便是幫她燒火也是好的。
  
  阿菊攔不住她,加上門口催得急,也就由她了,一起匆匆趕到驛舍裡。
  
  許充正候著阿菊,見她來了,迎上來叮囑:“勞煩了,動作快些!貴人明日大早就要西行,早用飯,便可早歇息。不必多,有三兩樣下飯的便可,但務必要治得清潔。萬萬不可出了岔子。”
  
  別說姓王的婦人,就是張媼,日常端出來的吃食先不論味道如何,常混著頭髮絲或是蟲子之類的異物。驛舍中人早就習慣了,看見了挑出來就是,看不見就胡亂吃進去。就算落腳的那些往來官員使者,看地方就知道,這種邊陲小驛,能吃飽肚皮就不錯了,誰還會去計較這些。
  
  驛卒也是頭回聽到驛丞提出如此要求,萬分好奇,又想問來者何人,話到嘴邊,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必不會講,又忍了回去。
  
  阿菊匆匆趕到廚房,點了兩盞油燈照著,蒸飯備菜,菩珠幫她燒火,很快,灶台上方便彌漫起了淡淡的白色水蒸氣和食物的香氣。
  
  兩刻終後,吃食備好了。阿菊又仔細地洗了一遍碗盞,將食物整齊地擺在食盒裡,特意多做了一份的棗蒸甜飯留給菩珠,讓她坐這裡慢慢吃,自己提了食盒,跟著驛丞匆匆出去了。
  
  菩珠聞了聞甜飯散髮出來的清甜香氣,正想吃,忽然地上噗的一聲,扭頭看見門外丟進來一塊小石子,正落在了自己腳邊。
  
  她心裡一動。
  
  原本和那崔鉉約好昨晚碰頭的,不知何故他昨天竟沒回福祿鎮。
  
  菩珠憑著直覺,信他不會卷了全部的錢一去不返,只是有點擔心他會不會是出了什麼事。
  
  她走到門口張望了下,一眼看見對面的墻頭探出個腦袋,見自己出來,招了招手。
  
  今夜滿月,月光銀瓶乍泄,她看得清清楚楚,墻頭那人,不是崔鉉是誰?
  
  驛舍的圍墻很高,足有丈餘,墻外也無樹木可借,光禿禿的,也不知他是如何攀上高墻的。
  
  菩珠飛快看了下左右。估計阿菊去了也要過會兒才能回,急忙出廚,穿過後邊的馬廄,打開驛舍後門,閃身而出。
  
  崔鉉從墻頭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地,示意她隨自己來。
  
  驛舍後門的路走幾步,通出去就是鎮外,一片野地,那裡有片高出來的小崗,白天站在上頭,就能眺望遠處長城,此刻,周圍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下,黑乎乎一片,連個鬼影都無。
  
  菩珠略一遲疑。
  
  鎮上的人雖提起這個輕俠兒就懼怕,但菩珠對他沒有危險感。
  
  她猜測他是來交金的,在鎮裡說話不方便,萬一隔墻有耳。
  
  她跟了上去,兩人停在崗下。
  
  果然,崔鉉將一包東西遞了過來,低聲說:“這是你的,收好。你放心,我做的很乾淨,就算報官也查不到我的頭上。數目你點下。”
  
  菩珠接過那包沉甸甸的東西,道了句不必了,想起這少年前世的下場,心裡惋惜,忍不住道:“你最近是否有劉崇劉都護徵兵的消息?”
  
  崔鉉一頓:“你也知道?”
  
  菩珠含糊解釋:“我那日在驛舍裡,忘了聽誰提了一句。”
  
  崔鉉頷首:“沒錯。今日我去郡城,也聽到了消息。明日我就走。這回我必要再殺更多的狄人!”
  
  菩珠輕聲說:“我覺著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崔鉉一怔:“為何?男兒生而在世,不追求功名大業,封侯拜相,與死何異?”
  
  菩珠道:“我前些年住郡城,劉都護並不如何得人心。這回又徵兵。記得上回徵兵,是狄人襲邊擾境,軍卒不足,這才徵了雜兵。如今狄人也無大的異動,我總覺著和前次不同。你不如再等等,莫急。等真的邊情緊急了,再去應徵也是不遲。”
  
  崔鉉似乎有些猶疑,遲遲沒有表態。
  
  既然開口勸了,那就好事做到底,也算是對他這次痛快幫忙的回報。
  
  菩珠又道:“我聽我楊阿叔說,他下面有個烽燧,最近死了一個燧副,須得能讀會寫之人才能擔任。你也知道,此地人多斗大字認不得一籮筐,他缺人,一時又找不到能補的,只能自己暫時頂著,每日來回奔波,十分辛苦。鎮上人說你從小喜讀兵書,你自然識字了,可否暫時去幫我楊阿叔的忙?你想殺敵,有男兒志,去那裡也是一樣。烽燧不止擔當候望之職,我聽我楊阿叔講,不知道多少回了,狄人派人潛來攻擊,就是想拿下烽燧,好截斷消息傳遞。可見那裡,才是生死懸殊的首戰之地。”
  
  崔鉉被她說得胸中一陣熱血沸騰,又覺她關心自己,頓時打消了去投劉崇的念頭,不再猶豫了,痛快道:“我聽你的!勞煩你替我向楊候長引薦。”
  
  終於勸動了人,菩珠舒了口氣,腦海裡浮出那個瘦猴似的少年費萬,乾脆送佛送西天:“那你叮囑你的弟兄,叫他們也別急,等真打起來了,再去投也不遲。”
  
  崔鉉應是:“你說什麼就什麼!我聽你的,叫他們先不要去,誰敢去,我打斷他腳!”
  
  菩珠一時無語,好在達成了目的,就問:“你昨日怎的沒回?莫非路上出了意外?”
  
  崔鉉沒說話,看了她一眼,忽然摸了摸肚子:“你有吃的嗎,我餓了。今天趕路回來,天黑才到,到了就去找你了,你家的門一直關著。”
  
  “我就早上吃了一塊餅。”他頓了一下,輕聲說。
  
  菩珠一愣,立刻想起阿菊留給自己的甜飯,點頭讓他稍等,轉身正要回去取,忽然又聽他說:“等一下!”
  
  菩珠停步,轉頭望著他。
  
  他的手裡多了只狹長的扁匣,遲疑了下,慢吞吞遞了過來,小聲說:“本來昨天該回來的。我是想著許久沒去郡城了,就先去了,街頭逛了逛,正好看見這個,順手買了回來。買回來才想起,我是男人用不著。你生的那麼好,正好給你用!”
  
  菩珠感覺是個飾盒,打開一看,果然,裡面有支髮釵。
  
  雖然月光下看不清細節,但感覺很是精緻。
  
  她一愣,回過了神。
  
  她自然不能收。
  
  正要還給他,忽然聽到前方崗坡下的陰影裡發出一道輕微的響聲,仿佛地上有小石頭被什麼給踢了一下似的的。
  
  崔鉉眼神立刻變得銳利,習慣性地摸向腰間,摸了個空,這才記得晚上未帶佩劍,立刻就將菩珠擋在身後,朝著前方崗後喝了一聲:“何人?”
  
  葉霄看了眼身側的主上。
  
  今日為了趕路,抵達這個名叫福祿的驛舍時,已經很晚,鎮上一片漆黑。驛丞接待,他未報主上身份,只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住下後,那驛丞恭恭敬敬稟告,道吃食現做,須等等才能上。
  
  主上目中向來無物,更不惜物,唯獨少年起便愛馬。他如今這匹據說是大宛天馬後代的坐騎,常得他親手餵料梳鬃。今日也不例外。牽馬入廄後,又信步從馬廄旁的驛舍後門走了出去,來到這裡,上崗獨自眺望遠方。
  
  他見主上似懷心事,不敢打擾,只在他身後隨護,片刻之後,方才下來,正要回去,便遇這一雙少年男女來此遞物幽會。
  
  他本想喝破二人,但聽那少年開口,講的竟似乎是和那小女郎合謀行不法之事,有些意外,緊接著,小女郎開口便又談及劉崇,當時心裡一動,留意主上似乎也凝神在聽,便未驚動對方。
  
  這小女郎看著應是本地的尋常民家女,自然不可能知曉劉崇之秘,但竟有如此精準的預感,說話也極在理,他正有幾分驚訝,繼而見這對少年男女竟又開始濃情蜜意傳遞信物,怕衝撞了主上,於是踢動地上石子,出聲予以警告。少年果然被驚動,開口問話,他便從陰影下走了出去。
  
  崔鉉一愣。
  
  近旁竟然真的有人,也不知道聽到了多少!頓時惡向膽邊生,目露殺機,俯身從靴中一把抽出藏著的匕首,朝著前方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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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菩珠知崔鉉是想殺人滅口了。
  
  其實兩人方才語焉不詳,就算被聽到了,那又如何?死不承認就是了。
  
  她想阻止,但崔鉉動作太快,根本來不及阻止。她才邁開腿,他就已經奔到了那人面前,一言不發,揮匕直接朝著對方脖頸就刺了過去。
  
  葉霄的父親,在八年之前,曾是北衙禁軍正四品的鷹揚衛右郎將。
  
  北衙禁軍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私兵,人員遴選極其嚴格,入衙者無不是良家子,且往往子從父業,不得自由,但相應的,地位也十分特殊,朝廷的王公大臣也不敢輕易得罪。當年的鷹揚衛曾是四衛之首,地位更是超然,卻因捲入了梁太子一案,遭到徹底清洗。他的父親,便是死於那次清洗,他僥倖活了下來。
  
  四衛人才濟濟,當時他才二十出頭,便被視為下一任衛士令的強有力的競爭者,自然不是吃素的。見這無賴少年竟凶悍如斯,連個照面還沒,上來直接就痛下殺手,微怒,更擔心冒犯了主上,豈容他造次。出手迅如閃電,手肘微沉,立刻扣住這少年的一雙手腕,一個發力,少年發出一道劇痛的悶哼之聲,匕首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他掌如鐵手,被他扣住,尋常人不可能再反抗,再順勢一壓,這惡少年就被他壓得俯跪在地,無法動彈。
  
  他踢開匕首,轉頭想請示主上之意如何處置,沒想到這少年狡如脫兔,趁他分心機會,憑空竟突然一個團身翻轉,一下掙脫鉗制,又從自己胯下滑溜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人已撲了回來,一把抓回地上的匕首。
  
  一道寒光閃過,輕輕嗤的一聲,衣袖竟被他用奪回的匕首劃出了一道口子。
  
  若非自己反應迅速,恐怕已是當場見血。
  
  葉霄一怔,沒想到今晚遇到的這無賴少年竟有如此的反應和身手,倒是自己輕敵了。
  
  老江湖栽在毛頭小子手裡也就罷了,主上金貴之身,萬不可出岔子。
  
  他立刻心生殺意,正要痛下殺手,看見驛舍後門的方向疾奔來了他的兩名手下沈喬和張霆。
  
  二人迅速攔在那少年的面前,一左一右,手中之物便對準了無賴少年。
  
  月光映出兩張暗弩,鑌鐵的弩臂泛著烏沉沉的冷光。
  
  無賴少年只要再反抗一下,當即格殺勿論。
  
  沈喬稟告:“方才卑職在驛舍內戒守時,便見他攀登墻垣,鬼鬼祟祟,似有所圖,當時便要射落,他卻又下了墻,卑職便跟了上來。”
  
  葉霄點頭,看向依然還停在原地的主上。
  
  這一切的經過說起來長,卻發生得極快,不過是在幾息之間,情勢已是數變。
  
  崔鉉雖然秉性狠戾,不拿生死當一回事,但生於斯,長於斯,十七年來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郡城,崔家在祖父時代有過的榮華和遙遠的京都繁華,不過是從幼時教他讀書習武的家中老奴口中得知的,何曾遇到過這樣的場面,只覺森森死氣,迎面撲來。
  
  他當即頓住,不再造次。
  
  但他已經覺察,方才那個地方,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個還立在陰影中的人,才是正主。若能夠趁其不備抓住了,情勢立刻就能轉為對自己有利。
  
  他心思轉得極快,表面不再反抗,慢慢矮身,猶如恐懼蹲地,要放下手裡的凶器,實則是想伺機故伎重演,趁對方不備,直接撲向那個正主,不料肩膀才剛剛一動,菩珠就一個箭步上去,伸手將他一把拽住,隨即轉向臉色森冷的葉霄,顫聲道:“你們是誰?我和他私下有事,晚上才背著家人約在這裡見面。我們實在不知你們也在這裡。他從小死了阿爹阿母,是個可憐孤兒,無人教養,又仗著這裡的人讓著他,橫衝直撞慣了,為人魯莽。方才也是怕你們泄了我們的事,這才衝撞了你們,我叫他向你們賠罪,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我們真不是故意的……”
  
  這小女郎仿佛十分恐懼,說著說著,雙眸眨了眨,眼淚便掉了下來。
  
  葉霄縱然心腸一向冷硬,卻沒應對過這種場面。
  
  一個十幾歲的小女郎,嚇得對著自己哭哭啼啼,他一時僵住,又見她一把奪掉無賴少年還抓在手裡的匕首,狠狠扔到地上,負氣似地抬手打了下少年胳膊催促他賠罪,滿是小女兒之態。
  
  菩珠嘴脣趁機湊到崔鉉耳邊,用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飛快地說:“不想死就趕緊賠罪。忍字一把刀,不忍把禍招。你一個人打得過他們這麼多人?”
  
  崔鉉慢慢轉臉。
  
  一張嬌面梨花帶雨,美眸淚汪汪地看著自己,淚光在月下閃爍著,分外的動人。
  
  雖然明知她在假啼,但心還是輕輕一顫。
  
  若是平時,以他的性子,就算折斷脖頸,也休想他示弱求饒。
  
  男兒本自重橫行,相看白刃血紛紛,大不了一死就是了。
  
  但這一刻,他卻忽然覺得自己便是下跪求饒也是無妨。
  
  他死了是小事,連累了她,於心何忍?
  
  終於,他慢慢地垂下頭顱,低聲道:“方才是我魯莽了,多有得罪,我這就賠罪,望足下見諒,莫與我計較。”
  
  菩珠早就猜到,這幫人應該就是今晚投腳驛舍的所謂「貴人」。兩邊這樣碰在一起,純粹巧合。
  
  她和崔鉉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一個是只在本地行走的無名小混混,一個是還沒人能記起的小孤女,太不起眼了。就算這兩天兩人剛湊一塊幹了件不能說的事,但就這麼點事,遠遠不足以招來這幫顯然另有要事在身的人。他們這個時間現身於此,怎麼可能是針對自己和崔鉉?
  
  之所以衝突至此地步,全是崔鉉一開始輕敵魯莽所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人明顯不是善茬,所以方才她見情況不對,立刻上去阻止崔鉉,免得這麼死在這裡,那就太冤枉了。就讓他們以為自己和崔鉉是一對來此約會的小兒女好了。
  
  她裝作恐懼,扮演自己該有的沒見過世面的被嚇到了的小女郎角色,也說服了崔鉉。
  
  他肯低頭,她心裡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崔鉉賠完罪,見這漢子依然冷冷盯著自己,心知方才是得罪太過了,一咬牙,屈膝朝著前方慢慢跪了下去。
  
  菩珠愣了一下。
  
  接觸幾回,她開始有些知道崔鉉這少年了,性情必定高傲,本想他肯低頭說軟話賠罪就不錯了,沒想到他竟會下跪。
  
  葉霄這才再次看向主上所在的方向。
  
  他從那道梁崗的暗影裡走了過來。
  
  菩珠忙收心,微微扭頭,裝作抹淚,透過指縫覷了那人一眼。初初只覺男子身影修長,月光下顯得略為清瘦,但才現身,周身就有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尊貴之感,就連崔鉉也抬起了頭望著。
  
  她很快看清了男子的模樣。
  
  一襲青氅,一領玄裘。初春河西的月光尚帶幾分雪色,照在他的額面之上,若霜落眉宇,睫影濃重。
  
  就在那一瞬間,她頓住了。
  
  他很快到了近前,並未停留,視線掠了眼臉上還掛著淚珠的自己和身邊的崔鉉,就從近旁經過了。
  
  菩珠聞到了一縷似曾相識的淡淡的沉水檀香氣。
  
  那仿佛不是從他衣物的經緯裡散髮出來的氣味,而是經年累月,日日夜夜,紫煙繚繞,已是深深地滲入了這人身體上的每一寸發膚,與他融為一體。
  
  前世時,她曾在皇陵的陪陵道觀萬壽宮中,聞到過這種特殊的道香。
  
  她怎麼可能會忘掉這種氣味。
  
  因為那裡,是她前世所走過的最後一個終點之地。
  
  ……
  
  秦王玄度,十六歲與梁太子同謀,逼宮未遂,在無憂宮被囚長達兩年之後,明宗駕崩,他也終於獲得父帝臨死前的諒解,得以赦免釋放,並恢復王爵。
  
  他回京都奔喪。
  
  典喪的新君,是他從前的二皇兄晉王。
  
  據說,年輕的秦王在經過此前兩年的面壁之後,終於思過痛悔,主動請命,要去長陵為先帝守陵三年,以贖他年少輕狂時犯下的不赦重罪。
  
  明宗的長陵,修於皇城西北方向數百里外的太川深處,三面山脈合圍,面向古原,大木參天,人跡罕至,荒涼可想而知。
  
  新帝孝昌皇帝重棣鄂之情,憐惜幼弟,不忍讓他受如此自罰之苦,將此事告於嫡祖母姜氏太皇太后,希望嫡祖母能勸幼弟收回請命,但姜氏卻點了頭,以成全秦王的一片孝心。
  
  就這樣,明宗大喪過後,剛從無憂宮被召回京都的秦王玄度便又一身斬衰,遷入了長陵裡的萬壽道宮。
  
  這一年,他十八歲。
  
  據說從此他守陵奉道,寸步未出長陵。整整三年,身邊只有一個閹人可以對話。
  
  有京都的多事之人感到好奇,曾經鮮衣怒馬少年狂蕩的秦王玄度,在結束了兩年囚禁生涯後又去守陵,陵中的日常舉止到底如何?暗問於守陵吏。據守陵吏之言,三年之中,秦王只現身過一回。那一回遠遠見他夕登高原,仰臥於原頂之上,當時烏金西沉,滿天宿鳥噪鴉,猶如烏雲壓頂,他沉沉入睡,竟至日出東陵,露宿原頂,一夜未返。
  
  三年之中,唯此一次。
  
  三年後,秦王守陵期滿,再次被召入京,孝昌帝也想再次厚待幼弟,本要將他封在內郡的富庶之地,但恰好,此前被征服納入帝國邊郡的西海郡還少一位宣撫之主。
  
  西海郡的位置,在河西之南,天水之西,夾在兩地之間,形如漏斗,是一片諸族雜居的邊地,人口稀零,仇亂不斷,朝廷無人甘赴西海為官,視彼地為險途,前任都護便是因了禍亂方死於任上。這時有大臣議言,秦王母系先祖正是闕人,若派秦王撫邊,必可令西海郡民親之,欣然聽命,教化歸同事半功倍。群臣紛紛附言。
  
  孝昌帝對太皇太后極是孝敬,他登基後的年號,取意就是來源於此,於是再次就此事問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再次首肯,就這樣,秦王李玄度加封西海王號,去往了西海郡,到現在,已經兩年了。
  
  人人都說秦王如今一心奉道,在西海郡,除了行必要的王事,他常常玄冠素氅,輕塵淨衣,不問世事,焚香修道。
  
  但菩珠知道,這一切都不過是他的偽裝。
  
  從他和前梁太子謀事失敗開始,他便壓下他的野心,忍下他的心性,以奉道無求來偽裝自己。
  
  在前世,他成功了,這個她叫他皇叔的人,最後奪走了她那位皇帝丈夫李承煜的皇位,終於成了最後的勝利者。
  
  菩珠也有點印象,前世再過些時候,等她回京都時,他也會被召入京。
  
  但她沒有想到,現在竟然會在這裡遇到他!
  
  雖然西海郡和河西可謂相鄰,但現在,按照情理,他應該還待在西海郡,做著他的西海王。
  
  他怎麼會越境來到這裡?是這輩子有什麼發生了改變,還是上輩子這個時間他本來人就來到了這裡,只不過是自己沒有遇上他而已?
  
  她的心跳得厲害,盯著前方那道很快被夜色吞沒的身影,腦子裡不停地搜索著前世記憶的只鱗片爪。
  
  葉霄自然不知這個剛才還抹著眼淚的小女郎此刻心裡在想什麼,只以為她是被這場面給嚇呆了,這才定立,一動不動。
  
  他知主上的意思,不予追究,便命手下撤弩歸位,最後看了一眼這對少年男女,搖了搖頭,轉身疾步追著主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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