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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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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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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4:06 |只看該作者
第 80 章

  距離闕都西北方向百里之外,有一處名為青龍堡的要塞。這是北面去往闕都的唯一通途,也是保護闕都不受北敵直接攻擊的一道關鍵門戶。
  
  李嗣道在此經營多年,目的就是要將青龍堡打造成一處堅不可摧的壁壘。今日獲悉東狄左大將的萬騎從北面來襲,安排貴族將軍賀氏領另一支人馬出城在側旁作備應,自己立刻統著兵馬趕赴到了青龍堡狙擊。雙方騎兵交匯,曠野之上,大戰一觸即發。
  
  狄國騎兵悍不畏死,個個如同嗜血餓狼,但闕人亦是勇猛無比,絲毫不懼。
  
  雙方直面碰撞,刀光血影,正惡戰中,又一個消息傳來, 是個壞消息。
  
  郗國人竟也發兵五千,繞過青龍堡,直撲闕都。
  
  郗國位於闕國東北方向,北面山高林密,狄騎無法翻山而至,因此在長期的戰爭傾軋中得以倖存,成為闕國之外這一帶唯一僅存的一個小國,可以說是依靠闕國而生。一旦闕國失,狄騎便可通過闕地直取郗地,故從前和闕國一向互為脣齒。幾十年前闕人發兵助李朝力戰狄國之時,郗人還曾出兵加入,共同作戰。
  
  就在幾天之前,闕王的壽日,郗人還曾派使者送來壽禮,萬萬沒有想到,對方原來實際已經叛向狄人,今日竟和東大將相互呼應,從側旁插入一支尖刀!
  
  李嗣道驚怒萬分。
  
  這邊狄騎洶洶,陷入苦戰,他無法抽兵去往東北方向和郗人作戰,慶幸預留了賀氏的軍隊,只盼賀氏能擋住郗人。
  
  很很快,新的壞消息又傳了過來。
  
  賀氏完全沒有防備郗人的突襲,應對不力,雙方交戰,局面被動。不但如此,連賀氏將軍本人也受了重傷,軍隊失了主心,被迫後退,已經退了幾十里地。
  
  再往後退,那就是闕都的城門了。
  
  雖有雄關作為天塹,但讓城池依靠一道城門天塹而死守,太過危險。
  
  李嗣道目眥欲裂,咬著牙,終於下了決心,正準備下令,將人馬收入青龍堡,從正面的狙擊轉為死守,再調一部分人馬緊急趕回去增援闕都,信使又一次騎著快馬奔馳而來,送來了第三個消息。
  
  秦王李玄度及時趕到,接替賀氏指揮軍隊穩住了陣腳,將郗人擋住,闕都暫時得以平安。
  
  李嗣道記得清清楚楚,李玄度十四歲那年來闕都,也曾遭遇過狄騎襲掠。當時有數百騎,在一名千戶的帶領下經過闕地,順道劫掠,殺了十幾人,搶了幾個闕國女子和財物,隨後龍捲風一般揚長而去。闕王獲悉消息時,那幾百騎已入狄境,怕貿然闖入追擊遭遇大隊,只能忍下怒氣作罷。李玄度當時正與幾十名他挑選出來的闕國騎兵在擊鞠取樂,聽到消息,勃然大怒,一桿擊穿皮毬,縱馬掉頭,領著現場的幾十名騎兵便追逐而上,一夜過後,帶著那幾名被搶的女子歸來。
  
  後來據和他同行的騎兵描述,他追上去後,趁對方陣腳未穩,一馬當先,衝入騎陣,所向披靡,直奔那名千戶而去,將其斬殺在了馬下。其餘人恐懼,丟下搶來的女子,四下逃散。
  
  十六歲就做北衙鷹揚衛的將軍,這不是一個光憑皇子身份就能坐穩的位子。
  
  李嗣道對這個外甥非常信任,聽到他趕來接管了那支右路的軍隊,終於稍稍鬆了口氣,立刻收心,繼續全力應對眼前的大敵。
  
  天徹底黑了下來,狄騎那如潮水般的攻勢終於停了。李嗣道抓住這喘息的機會休整部下,到了次日,又擊退了數次狄騎發動的攻擊,始終沒有退讓半步,雙方各自損失也是不輕,青龍堡外的野地裡,橫七豎八,倒滿了屍首。
  
  李嗣道心驚不已。
  
  狄國汗王年事已高,在位對李朝和西狄並無多大的功業,在尊崇強者的狄人內部,威信盡喪,對局面逐漸失去了掌控。這幾年,太子和其弟肅霜王在進行權力的角逐。
  
  肅霜王曾暗中派使者來游說他,希望他能帶領闕人投靠,共同對付李朝。而今日來襲的左大將,則隸屬狄太子的人馬,封地距離闕地不遠,這些年常常前來掠奪,但基本都是小股人馬,威脅不大。
  
  自從當年姜氏對狄國的那一場大戰過後,幾十年來,狄人還是第一次對闕國發動如此凶猛的大陣仗的攻擊。
  
  這難道是一個訊號,狄太子已經鎮壓了肅霜王掌權,這才下令左大將拿闕國開刀,以震懾李朝?
  
  李嗣道一邊奮力帶領手下勇士奮戰,一邊苦苦等著右路的新消息。
  
  到了黃昏,狄騎攻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又來了一支援兵。人數雖不多,但對於闕國將士而言,不啻是一個士氣上的沉重打擊。
  
  對面殺聲震天。一列千人的狄騎,組成一道羽翼狀的馬陣,宛如海中洶湧驚濤,作勢,要朝著已被壓縮到青龍堡前的闕國武士衝來。
  
  李嗣道緊緊盯著對面,下令布陣對衝,這時,對面百步開外的馬陣中間,出現了一個頭戴前夫長羽冠的神箭手,朝著李嗣道便射來了一支箭。
  
  李嗣道發覺之時已是遲了,那箭轉眼到了近前,朝他喉嚨射來。他大驚,猛地閃身,堪堪躲過這射喉利箭,肩膀跟著一痛,低頭,見箭已是插肩,透骨穿出。緊跟著,沒給他任何應對的時間,另兩支連珠箭又射來,分別命中他身邊的兩名副將。一人中胸,另人中在臉上。
  
  李嗣道後背冷汗直冒,大吼,命防備冷箭,周圍親兵應聲涌上,迅速用手中盾牌組成了一道防護。
  
  對面爆發出一陣充滿了輕蔑的歡呼聲,伴著那千騎疾馳的滾滾馬蹄聲,平地上宛若起了驚雷,實是令人心驚膽寒。
  
  李嗣道感到士氣正一分分地從自己的陣地上流失。他一刀砍斷肩上的箭桿,一邊命弓箭手反擊,一邊再次發令,迅速列陣,應對衝擊。
  
  突然這時,一支羽箭從他的身後發出,挾著千鈞般的凌厲之勢,射向了對面百步開外那個高坐於馬背、正接受著部下歡呼的千夫長。
  
  他手中握弓,仰天哈哈大笑,笑聲未歇,那箭直直射到,無聲無息瞬間穿喉,當場斷了他的氣管。
  
  他頸中插箭,如被扼住喉嚨,僵坐片刻,突然身體一歪,在周圍人的驚叫聲中,一頭從馬背上栽落在地。
  
  闕國士兵頓時士氣大作,向對面同樣回以更響亮的嘲笑之聲。
  
  “是秦王!秦王到了!”
  
  李嗣道聽到身後又爆發出一陣新的歡呼聲,轉頭,見李玄度臂上負弓,縱馬而來,方才一箭,正是他所發。在他的身後,還壓來了一支軍隊,正是昨日那支由賀氏統領的後備軍。
  
  李嗣道大喜,縱馬奔到近前,問對郗人的戰況,方知他昨夜圍點打援,分出一支人馬,趁天黑連夜襲取郗人的牧帳之地,大肆造勢。
  
  嚴冬即將到來,對於以牧帳為主要生活方式的郗人來說,牛羊堪比黃金。郗人以為有闕國有所防備,派大軍前來報復,恐懼,立刻調回軍隊自保,半路被埋伏的闕人殺得潰不成軍。闕人不但右路解圍,還俘獲了大量的牛羊牲口。那邊危機解除,李玄度留部分人馬,隨後立刻率領剩餘人,趕來青龍堡支援。
  
  李嗣道命人將這利好傳播下去,對著部下縱情大笑:“殿下之勇,當年闕人的兒郎子們就曾親眼目睹!殿下之智,今日也叫爾等見識到了!列陣!也該爾等顯示你們的勇武,叫殿下看看你們的本事!”
  
  戰鼓聲聲,吼聲震天,闕國武士列陣,向著對面衝去,兩邊再次廝殺在了一起。
  
  李玄度一馬當先,衝入陣地,揮刀,一刀削去了對面一個揮刀正砍向自己的狄人武士的半邊肩膀。
  
  那武士臉孔扭曲,捧住斷臂,在從馬上跌下之前,肢體裡噴出了一片猩熱的血,那血噴到了李玄度的臉上,滿頭滿臉。
  
  他抹了把臉,睜眸,面無表情,繼續前衝,殺入陣地中央。
  
  眼前到處是血、殘肢、斷臂,耳中充斥著受傷的將死未死之人發出的痛苦呻|吟之聲,有狄人,亦有闕人,慘烈之狀,如墮入了一個人間的煉獄。
  
  然而在這裡,在廝殺和拉鋸的戰場之上,這一切都變成了常態。
  
  李玄度仿佛再一次地聞到了那來自於他十六歲那年的長安宮宮變,至今還未消散乾淨的熟悉的血腥氣息。
  
  他雙目血紅,人猶如和手中的殺人利刃完全地融合在了一起,對一切都視若無睹,咬著牙,滿心滿眼,只剩下了殺、殺、殺!
  
  這場慘烈的廝殺持續到了日暮,天色轉陰,彤雲密布,似要落下雨雪,剩下的狄騎不敵,在暮色的掩護之下,倉促後退,匆匆逃去。
  
  青龍堡前,發出勝利的陣陣歡呼之聲。清理戰場過後,右路剩餘的士兵也攜著大量的牛羊牲口戰利品高歌而來,兩邊匯合。李嗣道草草包紮了下肩膀的傷,下令就地紮營,殺牛宰羊,犒賞血戰過後的軍隊。
  
  闕人將士,從上到下,無人不爭相向李玄度敬酒。
  
  他飲了許多的酒,醉眼朦朧之際,看見昨日那名曾來尋他報信的裨將匆匆趕來,附到李嗣道的耳畔,低低地說了話。
  
  李嗣道臉色凝重,扭頭飛快地看了眼李玄度,立刻騎馬,朝著闕都方向去了。
  
  李玄度沉吟之際,一名闕國貴族將軍醉醺醺地上來,親熱地給他遞酒,大著舌頭道:“今日全仰仗了四殿下,四殿下何日再娶王孫女,便真正成我闕人的一家之人,我等為四殿下效力,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李玄度陰沉著面,一把推開這將軍,上前叫住了那名裨將,將他帶出營地,問方才何事。
  
  那裨將起先不說,支支吾吾。李玄度眯了眯眼,慢慢地拔出佩劍,撫了撫劍鋒,一劍便刺了過去。
  
  裨將大驚,慌忙滾地,堪堪躲了過去,見他似是喝醉了酒,雙目血紅,神色變得猙獰,踉蹌著步伐,提劍又要朝著自己刺來,恐懼不已,不敢再瞞,跪地道:“殿下饒命!方才傳來消息,狄國的肅霜王前日殺了太子,已被擁戴做了東狄汗王,左大將不服,帶兵叛變,這才攻打我闕國,想佔領地盤。方才肅霜王派密使前來,送來了左大將父子的人頭,道數日前刺殺秦王殿下的主謀,亦是這對父子。他特意送上人頭,以向我王謝罪……”
  
  李玄度望了眼闕都的方向,反手將劍歸鞘,上了馬背,調轉馬頭,向著闕都疾馳而去。
  
  雖是深夜,闕都王宮的那間密室裡,燈火依然通明。
  
  東狄新上位的肅霜王,連夜派遣了一個投降過去的漢官密使前來求見,不但送來左大將父子剛剛割下的還留著污血的新鮮人頭,還有一份豐厚禮單,以此向闕王謝罪,提出聯合對抗李朝,許諾自己只要在位一日,對闕國永不加兵。
  
  密使下去之後,李嗣業和李嗣道兄弟,就此事再次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李嗣道認為可以先觀望一番,不必一口拒絕。
  
  李嗣業堅決反對,道肅霜王之所以示好,是如今上位之初,急需揚威,這才極力拉攏一向被視為李朝重要屬國的闕國。
  
  “二弟,先不論狄人是否守信,我闕國若是投向狄人,你讓四殿下如何自處?往後他在李朝,豈不是愈發舉步維艱?”
  
  李嗣道一頓:“難道我願意如此?狄人固然無信,李朝皇帝又比狄人好多少?我實是不懂,玄度為何退讓至此地步!”
  
  李嗣業道:“反與不反,等到了那一日,我相信四殿下自有考慮。目下我還是主張先安排西遷。至於別的,等渡過難關,日後再謀,也是不遲!”
  
  他頓了一下。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況且,四殿下之能,今日闕國上下,再次有目共睹,只要他與我闕人一條心,何愁日後不能重振局面?倘時局不利,退就是進,進不如退,如此簡單的道理,二弟你為何就是聽不進去?”
  
  李嗣道怒道:“我是絕不西遷一步的。生在此地,死也寧可死在這裡!我手下的勇士,也絕不會走!”
  
  他肩膀上的傷不停地往外滲血,卻渾然不顧,又朝著一直沉默著的闕王下拜,頭重重地叩地,泣血道:“父王!叫我這般棄了我闕人幾百年的大好基業,我不甘,我實在不甘!”
  
  他話音落下,內室一片靜默。
  
  李嗣業亦是沉默不語。
  
  燭火映照著闕王一張消瘦的蒼老面孔。
  
  他靜靜地坐在王座之上,雙目微閉,猶如入定。
  
  忽然這時,內室的門被人一把推開,李家兄弟轉頭,看見李玄度走了進來。
  
  他衣袍染血,臉色蒼白,紅著雙目大步徑直到了闕王面前,朝他下跪,恭敬叩首,道:“闕人本能安居樂業,今日卻要面臨如此的兩難抉擇,只為求得一個生存之機,不但如此,還要累外祖和舅舅們為我多方考慮,處處受人掣肘,我愧疚萬分。我從前視你們為我的骨肉至親,今日這樣,往後依然如此,此生不會改變!”
  
  “我李玄度對天發誓,只要尚有一口氣在,我必傾盡全力,助力闕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倘真到了那一日,闕人需西遷避禍,我隨你們同行,一步不離。若要以戰求生,我手下雖只有寥寥幾個可用的雜兵,但好在對我還算忠心,到時我有傳必到,甘為先鋒!”
  
  他一頓,染了血似的兩道目光,投向闕王案前那兩顆還血淋淋的人頭,又緩緩道:“但有一言,哪怕是對親長不敬,我今日也須先說清楚。倘闕國有意投向東狄,做此事的那一日起,便是不孝,我也只能劃地為界,恕難聽命。我身上雖有闕人血統,畢竟李姓,東狄一日不熄覬覦我中原的狼子野心,與我便是大敵。終我一生,勢不兩立!”
  
  他聲音不高,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李嗣道的臉色倏然漲紅,望著李玄度,欲言又止。
  
  李嗣業忙打圓場,上去要扶他起來:“四殿下莫誤會。我是絕不同意的,你二舅性格如此,一時衝動罷了,並非有意要你為難。況且父王又怎會同意?你放寬心便是!”
  
  李玄度起身轉向李嗣業,朝他亦是下跪,行了一個拜禮。
  
  李嗣業吃驚,忙再次要將他托起:“四殿下你這是何意?”
  
  李玄度不起,繼續跪地道:“舅父數日前對我提的那件事,我未及早答覆,叫舅父久等,是我的錯。我與表妹少年時雖無婚約,卻如締婚約,我心知肚明。若我還是從前的玄度,我定會娶了表妹,但如今卻是不能。我是個沒有將來之人,性命或也朝不保夕。懇請舅父收回美意,及早為表妹擇選如意之人,千萬莫再為我耽誤下去,玄度不敢受!”
  
  李嗣業沒有想到,他竟真的會開口拒了婚事,神色微微慘淡,遲疑了下,又道:“殿下,檀芳她既等你至今,必也不會畏懼將來……”
  
  李玄度道:“表妹對我深情厚誼,為我蹉跎至今,我感激萬分,更是愧疚。一個無能之人罷了,雖會盡我所能為闕國擔起我當承擔之責任,但絕對不願因我,再給闕國帶去更多災禍。我本就無以為報,更不能繼續誤她終身了。請舅父諒解!”
  
  他說完,轉向座上始終未發一聲的闕王,再次恭敬叩首,從地上起身,轉身走了出去。
  
  凜冽的夜風迎面吹來,雪大了起來,像被撕碎的棉絮,從頭頂那漆黑如墨的夜空凌亂而下。
  
  他大步地朝著客居的那座院落走去,雪片不停地撲向他的面門,皮膚觸感冰冷,他卻感到自己的胸腔裡若有火燒,兩邊的太陽穴更是突突地跳,頭痛欲裂。
  
  他到底是何人,在別人的眼裡,他又應當是何人。
  
  在父皇的眼中,他是令他痛心失望的不孝之子。
  
  在皇帝的眼中,他是心懷叵測的篡位之人。
  
  在母族的眼中,他是他們天然的同盟之人。這是他們的希望,當然,亦是他的責任,他從一開始就未曾想過推卻。
  
  而在她的眼裡……
  
  李玄度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她和李檀芳那交易似的一幕。
  
  很奇怪,他對背著他替他安排將來的表妹,並無任何的怨艾。那一刻,他的心情也絲毫未曾有過任何波動。
  
  都是理所當然,他能理解他表妹做這件事的一切心思和她的苦衷。
  
  但是想到她……
  
  她當時的神色是如此的平靜,沒有絲毫的波動。就仿佛他不是人,只是她的一件工具。
  
  哪怕早就已經知道了這一點,哪怕就在前一夜,他自己剛剛拒絕過她的示好,但那一刻,當再一次看到她這般對待自己,他控制不住,心跳在那一刻好似又凝固住了,血液也再次冷了下來。
  
  她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從一開始認識她起,她在他的面前,就未曾隱瞞過她的野心,她的想法,她的追求。
  
  她活著,仿佛就是為了那個目的。
  
  即便是在秋獮兩人濃情蜜意的時候,他的心底,何嘗沒有疑慮。但他卻放任自己去接受她對自己的好,並且享受著她的好,最後真相降臨了,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怪罪她。
  
  不過是他自己自欺欺人,用他的期待去幻想她,要求她而已。
  
  這個冰冷的,下著雪的冬夜,李玄度走在雪地裡,渾身的血液卻滾燙無比,皮膚下似有針在刺,再不像少年時那樣赤腳在雪地裡奔走發泄,只怕下一刻,血管就要爆炸開來了。
  
  菩珠前日從城外回來,便獲悉他去助力與東狄人的戰事了,等了一天一夜,今日終於等到狄騎敗退的消息,卻遲遲還是沒見他回到此處。眼看已經這麼晚了,天又下起了雪,雖已是心靜如水,終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猶豫了片刻,往身上披了件雪裘,正要出去尋吳氏問詳情,打開門,看見李玄度竟就立在外頭。
  
  他的頭上和肩上落了雪,臉色亦是蒼白若雪,雙目卻是通紅,他盯著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透著一股詭異的氣息,也不知這般已經立了多久了。
  
  就跟……一隻鬼似的,站在她的門檻之外。
  
  她嚇了一大跳,定住心神,遲疑了下,用平靜的語氣道:“你怎的了?進來吧。”
  
  他一言不發,也不動,就那樣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她。
  
  菩珠心中愈發不安了,看向一旁的駱保。他低著頭,一聲不吭。
  
  他的樣子實在不對,仿佛生了病。
  
  菩珠猶豫了下,終於伸出手,試著朝他額頭探去,觸手滾燙。
  
  他真的生病了!
  
  菩珠正要收回手,叫駱保去叫醫,突然感到手腕一緊,竟被他一把攥住了。
  
  他跨了進來,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大步入了內室,將她丟在床上。
  
  菩珠爬起來,扭頭,見他目光幽暗地看著自己,手解著他的腰帶和衣袍,一件件地解開,隨手擲了,一語不發,上來便將她摁在了床上。
  
  一切來得是如此的突然。
  
  這是秋獮之後,他再度和她做這種事。
  
  菩珠毫無準備。
  
  起初她感到有些驚恐,這樣的他,是她此前從未曾遇到過的。
  
  她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那一夜還拒絕她的靠近,為何今夜回來,突然態度大變,竟強行要起了她。
  
  他的身體壓下來時,她清楚地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這味道充滿了攻擊,她感到一陣暈眩,很快就停止了掙扎。
  
  那扇門方才還開著,被夜風吹打,咣當咣當砸著門框,漆黑的雪夜,又隱隱雜著似是男子的喘息聲和女子發出的細細呻吟之聲。
  
  門外,駱保小心地將門關上,一動不動地站在外頭,眼觀鼻,鼻觀心,耐心地等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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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實話說,剛開始的時候,菩珠的感覺很是不好。
  
  她以為他是在生病,卻沒想到他莫名要和她做這種事,還要得如此急切。於她而言,真的有點沒頭沒腦。
  
  她大概一輩子也會牢牢記住的,就在前幾夜,她醉了酒,心情低落,一時軟弱,想博取他的愛憐,他是如何回應自己的。
  
  說什麼不是同路人,不該有的事,罷了。
  
  她知道他今晚在城外的營地裡,和闕國將士在慶功。怎的突然回來,竟要和自己做他口中那「不該有的事」。
  
  她很快就了悟,原來他是在她這裡尋求發泄,橫衝直撞,似要將她給拆了吞吃入腹似的,帶著一股瘮人的狠勁。
  
  她無法抗拒,便只能接受,努力放鬆身子,令自己盡快去適應他,免得吃下不必要的苦頭。但縱然如此,因上次秋獮過後,長久未再和他一起過了,未免艱澀,還是低低呼了聲痛。
  
  他停了下來,趴在她的身上,喘息著,一動不動。
  
  菩珠很快緩了過來,跟著便覺他仿佛極是壓抑,渾身緊繃,肌肉僵硬得似在扭曲,她的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摸出他背部那鼓漲起來的簇簇的背肌。
  
  外面天寒地凍,屋裡的炭火,她燒得也不是很熱,他也停了下來,但滾燙的汗水還是如同雨點似的,從他的額頸上一滴滴地滾落,不停地落在她的面龐和胸脯之上。
  
  她忍不住,悄悄舔了舔一顆恰好落在她脣邊的汗。
  
  有點鹹,微苦。像是……她記憶裡小時候自己哭時流下的眼淚的味道。
  
  她出神了片刻,終於還是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緊繃的肩膀和後背。因為汗津津的,很是滑溜,她必須得抱緊了,才不至於鬆脫。
  
  仿佛感覺到了她的安撫,漸漸地,他似是放鬆了,糾纏起她,動作亦隨之溫柔。
  
  這讓菩珠感覺舒服了許多。在他再次轉為激烈之時,控制不住,任自己也隨他沉溺在了來自身體的愉悅感裡。
  
  看他於此事,後來似頗多的消魂。
  
  罷了,既如此,她也不能太過吃虧……
  
  她閉著眼,模模糊糊地想道。
  
  結束之後,良久,待那顆啵啵跳動的心漸漸平息,她抬手,帶了點慵懶地拭了拭自己眉上的細汗,睜開眼眸,發現枕畔的男人竟已一頭睡了過去!
  
  他閉著眼,呼吸深沉,神情舒和,睡得很沉。
  
  菩珠盯了他睡顏片刻,心裡忽然鬱悶,也不知為何鬱悶,大約恨他這麼快就丟下自己自顧睡了,她心裡卻還有事情。
  
  只是看他睡得這麼沉,她也只能忍著推醒他的念頭,輕輕地拿掉他還摟著自己身子的一隻胳膊,替他蓋上被,扶著腰慢慢下了床,套上衣裳,出去打開門。
  
  駱保在門外立得好似一個木頭人,見她現身,立刻又活了過來,不待她開口,便說叫人送些熱水來。
  
  菩珠微窘,頓了一頓,叫住了,回頭看了眼身後,確定李玄度是睡死了,低聲問:“殿下今晚是從哪裡回來的,為何這個樣子?”
  
  駱保遲疑間,見她盯著自己,後背一寒,雪氣好似在往衣領裡鑽,立刻道:“是從闕王那裡回來的。為何如此,奴婢也是不知。”
  
  菩珠讓他送來水後也去休息,不必再伺候了。
  
  她靜靜地泡在熱水裡,讓熱水滌蕩著自己發痠的身子,閉目想著心事,直到水慢慢變涼,方起身回到床上。
  
  他依然臥眠著,睡得深沉,甚至連姿勢都沒變過半分,仿佛下一刻,即便天崩地裂,他也不會醒來。
  
  自己和他天生就湊不到一塊去,菩珠愈發相信這一點了。往往他睡不好,她便睡得很香。他睡得安穩之時,就該輪到她失眠。
  
  便如今夜這般。
  
  而睡不好的結果,往往就是次日要睡過頭。
  
  第二天就是他們動身要回京都的日子。她一覺醒來,他已不見。時辰不早,想起還要和他一道去向闕王拜別,立刻起身,梳洗更衣,收拾好匆匆出來。
  
  他站在外間的窗前,衣冠整齊,正眺望窗外雪景,看著神清氣爽,與昨晚立在門檻外時那副嚇人的鬼樣子判若兩人。
  
  一看到他,她就想起昨夜的事。
  
  “我睡晚了,耽誤時辰,累你久等。”
  
  見他望向自己,她避開目光,道。
  
  他頓了一頓。
  
  “無妨,也不算晚。走吧。”
  
  他的語氣聽著也很平淡,說完朝外走去,猶如昨夜什麼都沒發生似的。
  
  到了闕王那裡,菩珠跟著李玄度向老人家拜別。
  
  闕王坐在椅中,叫二人起身,叮囑路上行路小心,隨後望向菩珠道:“小女娃,我看你很好。我外孫的後半輩子就托你照顧,勞你費心了。”
  
  菩珠望著面前這位形銷骨立的老者,想他一生英豪,臨了,終也敵不過一身傷病,時日無多,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第一次見面,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聽到他對自己這樣說話,心中不禁有點難過,差點就要落淚,強行忍了回去,恭敬地道:“外祖言重。我何來的費心,若能內助殿下幾分,也是我的本分。”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沉默。
  
  闕王點頭而笑,又道:“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年輕時讀莊子,未得其味,如今得味,早想開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如今我唯一還放不下的,便是闕國將來……”
  
  他言語一頓,神色轉為鄭重。
  
  菩珠猜測他或許是要說什麼不便自己聽的話,便就起身,正要告退,闕王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走,道:“想當年闕國與李朝結盟之時,我正青春,雄心萬丈,與姜氏太皇太后盟誓的一幕,如在昨日,忽忽之間,我已垂垂老矣,時日無多。”
  
  “外祖父!”李玄度聲音微顫。
  
  闕王繼續道:“太皇太后乃我生平所見之第一奇女子。她還在一天,我還在一天,我便不會容許闕人對李朝生出半分異心。刺殺你的,未必就是那個左大將。東狄企圖以此絕我闕人後路,死心投向他們。李朝皇帝固然無信,東狄更是我闕人之敵。玄度你聽著,往後誰敢再說一聲投東狄之言,我便以叛亂誅之。此言我已在你舅舅面前說過,昨夜的東狄來使,也已被驅!”
  
  菩珠一怔,沒想到昨夜竟發生了這樣的事。闕王這是真的沒把她當外人,竟當著她的面如此發話。
  
  李玄度撩起袍角,跪在闕王面前,鄭重叩首,哽咽道:“多謝外祖!孫兒無以為報,願外祖榮壽安康,年年今朝。”
  
  闕王眼中微微濕潤,但很快又笑道:“起來吧!回去後,記得代外祖向太皇太后問好。就說,蒙她記掛,我牙口雖已鬆動,但雄心還在,忠心更是不變。能助太皇太后解憂,乃我此生莫大之榮幸。”
  
  菩珠有些動容,不禁遙想當年正當風華的姜氏與闕王締結盟約的那一幕。雖無法親眼目睹,卻也為之暗暗神往。
  
  李玄度道:“孫兒記住了。”
  
  闕王頷首微笑:“你們去吧。外祖就不送了。”
  
  菩珠跟著李玄度最後拜別闕王出來,見他沉默著,自己自然也不說話。
  
  她先回了住的地方,一邊想著方才老闕王說的那些話,一邊收拾東西預備出發,李玄度則去和其餘之人辭別。
  
  菩珠叫人把行裝全都搬了出去,最後檢查有無落下,這時,王姆匆匆入內,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王妃,方才我瞧見了一件事,殿下在庭院裡被王孫女追了上來,單獨話別,說什麼我聽不見,當時有些遠,但我瞧見王孫女給了他一面玉佩似的東西,想了下,還是告訴王妃為好。”
  
  菩珠一頓:“你沒看錯?”
  
  王姆道:“千真萬確。”
  
  這王姆從郭家過來跟了菩珠之後,對她一心效忠,方才無意見到那一幕,覺著不放心,於是急忙轉來相告。
  
  通往這邊住處的一條甬道之上,李玄度望著叫住自己快步走來的李檀芳,停了腳步。
  
  李檀芳或是昨夜未休息好,眼皮略腫。
  
  李玄度遲疑了下,緩緩地道:“我誤表妹多年,心中實是有愧,往後你若有事,只管叫我,只要我能做到,必全力相助。”
  
  李檀芳定定地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她傾心多年,曾認定是自己將來夫婿的良人。
  
  幾天之前,他遲遲未向自己父親回覆婚事的許諾。嬸母認定是菩氏王妃阻撓,她卻有一種直覺,或許是他自己不想應承。
  
  他若對自己也早有愛慕之情,她心知,不該是今日這般模樣。
  
  但已那麼多年了,叫她就這般放棄,怎能甘心。她便也做了一回自欺欺人的傻人,告訴自己,嬸母之言是對的,他應當願意要自己的。無論是從感情,還是闕國將來可能對他的助力而言,他都沒有理由不娶自己。
  
  同樣的道理,這門婚約並不僅僅對他有利,對於目下的闕國而言,也同樣重要。無論是父親、叔父,還是闕國的貴族,都希望他能用婚約的方式來證明他對他們許下的諾言。
  
  所以她去尋菩氏王妃談了那樣一場話。
  
  她原本有些忐忑,擔心這個看起來還有些稚嫩的年輕王妃耽於對他的感情,或者出於對自己的忌憚,不會那麼容易能夠接受。
  
  她沒有想到,對方和自己竟一拍即合,欣然答應。
  
  她懷著感激而慶幸的心情,繼續等他最後的答覆。
  
  就在昨夜,他終於給予了答覆,卻是拒絕了她。
  
  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
  
  他真的對她沒有男女之情。
  
  很多年前起,在她情竇初開戀慕那走馬天街的少年秦王之時,太多的東西佔據了他的注意力。在他的心裡,從不曾給自己留下過任何的角落。
  
  在他眼裡,她只是他的表妹,倘若一定要娶,他也會娶,如此而已。
  
  而今,她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
  
  李檀芳壓下心中湧出的不捨,見李玄度望著自己,目帶疚色,含笑道:“阿兄不必自責,是我自己誤解。我尋阿兄,是要將一物歸還於你。”
  
  她取出一只小囊袋,遞了過去。
  
  “這是當年你被發去無憂宮後,遺落在你王府裡的東西,我當時看到了,便自作主張,代你保管。放我這裡這麼多年,今日終於能夠物歸原主。”
  
  李玄度接過解開,倒出裡面的東西。
  
  是他的一樣舊物,一隻用紅絲繩串金的玉麒麟掛。
  
  他一怔,舉著玉掛,凝望了片刻,收於掌心,慢慢地握緊這質地溫潤的美玉,閉了閉目,睜開眼眸笑道:“表妹用心,我永生銘記。我先去了,往後珍重。記住我的話,日後若有我能助力之處,儘管開口。”
  
  他朝李檀芳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這邊菩珠微微出神,忽見駱保奔入,道一切都準備好了,來請王妃上路。
  
  她收回神,走了出去。
  
  王宮之外,李玄度拜別兩位相送的舅父,菩珠則請出來相送的吳氏和李檀芳留步,隨即登上馬車,上路離開闕國。
  
  這一趟闕國之行,時日雖短,但於她而言收穫不少。入夜,一行人馬趕路到了來時曾紮營過的那片避風之地,立帳休息。
  
  她和李玄度住的帳篷之外,依舊燃著一堆篝火,如同那一夜情景再現。只不過物是人非。那一夜,她還曾為李玄度對自己說的那幾句話而流眼淚,但此刻,她早變成了冷眼旁觀,見他獨自坐在篝火之前,手裡果然握著一只玉掛似的東西,低著頭,手指緩緩摩挲,珍視無比的樣子。
  
  菩珠心中冷笑,看了幾眼,放下帳簾,自顧先在帳中鋪好的軟塌上臥了下去,終於見他掀開帳簾入內了。
  
  李玄度搓了搓手,掀開取暖的便爐蓋子,望了一眼,轉向背對他的菩珠,輕聲道:“你冷嗎?我去添些炭。”
  
  “不必了,凍不死人。”
  
  菩珠不鹹不淡地道了一句,翻身坐了起來,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一張坐墩。
  
  他一怔,將爐蓋放好,照著她的所指,慢慢坐在了她的對面,見她盤腿坐於榻上,被子堆在腰間,雙手抱胸冷冷瞧著自己,遲疑了下,道:“昨晚的事,我……”
  
  “沒問你這個。”
  
  菩珠打斷了他,“關於你的表妹,你就沒有需要告訴我的事情?”
  
  她一字一字地道,說完,見他還是不說話,神色看著漸漸有些古怪起來,便又道:“秦王殿下,我雖說不入你眼,身份亦是尷尬,但在旁人眼裡,至少目前為止,我還是秦王妃。你不聲不響答應你母家之人日後娶表妹,就算我也不反對,至少,你要知照我一聲吧?”
  
  李玄度盯了她片刻,忽道:“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拒了這事。”
  
  菩珠險些以為自己自己聽錯了,一下從榻上跪立起來:“你說什麼?”
  
  “我知道你希望我娶她,日後好借闕人之力謀事,若是事成,你不定真能達成所想。我也想叫你滿意,但這事,恕難從命,你勿怪。”
  
  他的語調平淡,但聽著,分明似又帶了幾分譏嘲。
  
  菩珠腦子一時有點亂,和他四目相對了片刻,慢慢地坐了回去。
  
  聽他的意思,好似知道了自己和李檀芳那日的對話?
  
  “那日你就在石亭邊上?”
  
  他淡淡地唔了一聲,眉頭掠過一道微不可察的冷色。
  
  菩珠略感狼狽,轉念一想,這事是他那個自己「連替她提鞋都不配」的表妹先提的,又不是她,很快便鎮定下來,淡淡道:“我是為了你好。何況,她這般來尋我說話,我心裡便是一千一萬個不願,也沒理由不應。”
  
  李玄度沉默。
  
  菩珠被他看得心裡有點發毛:“你瞧我做甚?”
  
  “在你的心裡,當真會有一點點的不願意嗎?”
  
  他看著她,悠悠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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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發表於 2021-1-11 00:24:32 |只看該作者
第 82 章

  菩珠沒有想到,他竟會問自己如此一句話。
  
  她沉默了片刻,抬眸,對上了他的目光。
  
  “殿下這是要與我談情嗎?”
  
  李玄度面露微微的不自然的表情。
  
  “既要談情,在我回答之前,我先問一聲,你不答應娶表妹,是為了我,還是為你表妹考慮?”
  
  李玄度一怔:“你何意?”
  
  菩珠凝視著他:“這問題很難嗎,你為何不答?我猜不外乎如此兩個理由。你若為我,怕我傷心,我自會好好回答你。但你若是為了你的表妹考慮,怕你沒有將來,日後連累到她,這才拒了,你又有何資格來問我這話?我在不在意,殿下難道在意?”
  
  李玄度一時竟說不話來。
  
  李檀芳苦等他這麼多年,他如今方知。
  
  先有當初的同赴無憂宮之請,再又因了自己蹉跎年華。人非草木,如此情義, 他怎不為之感動。
  
  但他還是不願娶,更不願再給她任何空想的希望,免得她繼續痴等自己。這是他聽到李嗣業和他談及此事時的第一念頭。
  
  但若如此拒了,又如忘恩負義。畢竟,他從前原本也是打算娶她的,她又已經等了他這麼多年。
  
  躊躇再三,在那場與狄騎的惡戰過後,最後他終於還是循著本心,拒了婚事。
  
  他到底為何拒婚,此刻,面對她如此的咄咄逼問,他自己其實亦是不大明白。
  
  到底是真的如他對舅父所言那般,憂自己未來不明,不想再令檀芳蹉跎下去,還是顧忌面前這個他已娶的女子?
  
  他心知,他無法自控地被她吸引了,關係轉壞之後,那種明明人就在他面前但卻猶如遠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令他備受折磨,甚至常常輾轉難眠。
  
  就在昨夜過後,今早醒來,微弱的晨曦裡,他看著她蜷在自己身邊,面帶倦色,但睡態卻是十分安謐,想著昨夜種種,終於下定了決心,往後視她如妻。即便她秉性不改,依然還是那個一心追求權勢、處處算計利用他的女子。
  
  利用也罷,算計也罷,他認下就是了,再沒有心力,繼續和她僵持下去了。
  
  這只是出於他的退讓,他的責任。
  
  他告訴自己,在石亭裡,她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檀芳,視他如物,他怎還可能輕賤至此地步,真的會為如此一個女子而徹底迷了心智,自甘沉淪,甚至不惜為她辜負了他的母族親人,令他們失望?
  
  但看到面前的她一笑,說,“明白了,那就是在為你表妹的將來考慮了”,李玄度卻又深感無力,忍不住辯:“姝姝你聽我說,我和她雖從小認識,但無男女私情。至於你……”
  
  他頓了一下:“我想過了,不管你起初是如何嫁我的,我會將你視為我的妻,哪怕日後沒法讓你實現心願,我也會盡我所能,好好待你。”
  
  菩珠卻是分毫也不領情,“嗤”地輕笑出聲,烏髮落肩,媚態婉轉。
  
  “是昨夜我的表現,讓殿下滿意了嗎?都可以無視我那讓殿下鄙視的利慾之心,竟將我視為妻了。甚是榮幸。”
  
  聽她提及昨夜,李玄度感到有些狼狽,定了定神,勉強道:“罷了,你若無謂,當我沒說便是。我乏了,明日還要行路。”
  
  他起身,背對著她,開始解衣。
  
  菩珠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冷笑更甚,道:“怎的,殿下如此快便又不和我談情了?那便我和你談。那日你既在石亭旁,我便不解了。李檀芳不也背著你替你謀劃將來,算計了你?怎的她的算計就是好,我在你的眼中,便是不入流了?”
  
  李玄度解著衣襟的手停了一停,並未回頭,只是用容忍的語氣說道:“她沒你說得如此不堪,她有她的無奈之處。你莫再無理取鬧了,明日還要早起,你也睡吧!”
  
  菩珠點頭:“她的無奈之處,比我高尚,難怪你如此體諒她。想當年你去無憂宮,她還自願隨你同去,如此深情厚誼,換做是我,絕對做不到。我確實給人提鞋都是不配。你擔心自己沒有將來,娶她如同害她,愛護她也是應該。但是殿下,我告訴你,你將來能做皇帝。我勸你趁著她尚未另嫁,這裡離她也是不遠,趕緊回去,給她一個承諾,叫她繼續等你,免得日後你會後悔。”
  
  李玄度猛地回頭,面帶怒色,對上了她抬著下巴盯著自己的那張俏臉,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終於強忍怒氣,道:“我說了,我對她並無男女之情!這婚我也拒了!你還要怎樣?”
  
  他處處為李檀芳考慮,出於形勢所迫,不得已拒了婚事,昨晚回來,竟拿自己發泄心頭的痛苦鬱悶。
  
  菩珠恨得牙癢,恨昨夜自己不明真相,竟順從了他。
  
  反正在他面前,莫說面子,她連底子也早沒了。
  
  她不好過,他也休想好過。
  
  “拿來!”菩珠冷著臉,朝他伸出手。
  
  他一愣:“何物?”
  
  她爬起來,走到他的面前,伸手便將他納在襟中的那面玉掛一把扯了出來,提在手中舉著。
  
  “今日臨行,她不是贈了你這東西嗎?不瞞你說,我這裡也有太子之前給我的一只玉鐲,我至今放著,是因沒有機會可以還他,我倒想丟掉了事。你若真的如你所言和我好,你也把這東西拿去丟了!丟了,從此往後,你要我如何,我就如何,我再不提半句你不愛聽的話!”
  
  “你竟叫人窺我?”
  
  李玄度陰沉著臉,伸手便要拿回她手中的玉掛。
  
  菩珠緊緊攥著不放。那絲繩經年日久,已是脆蝕,怎經得住兩人力道撕扯,一下從中崩斷,玉佩飛了出去,恰好砸在近旁暖爐的一個四方鐵角之上。
  
  伴著一道清脆的錚裂之聲,那麒麟狀的玉佩從中斷裂,變成兩半,掉落在了兩人的腳下。
  
  李玄度臉色大變,立刻俯身撿起。他望著掌中的兩片碎玉,半晌,慢慢地抬起臉,滿面怒容。
  
  “你知這是何物?我幼時先父所贈。我去無憂宮,此物遺落,檀芳替我保管多年,今日還我而已!”
  
  菩珠望向他掌中那塊已碎裂成了兩片的玉掛,這才看見其上,以陽文篆刻“寧馨麟兒,安康福壽”字樣。只不過此刻,八字已是斷開,分在了兩片殘玉之上。
  
  她一時呆住,待反應過來,慚愧不已,更是懊悔萬分,見他面上全是怒色,又覺驚怕,忍不住瑟縮了下,慌忙致歉:“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
  
  她一頓,“是我不好!等回去了,我立刻找人修補,必能修得恢復如初,看不出痕跡……”
  
  李玄度咬了咬牙:“你這蠢女!”
  
  他一把收起玉佩,撩開帳門,走了出去。
  
  菩珠一個人定定地立在帳中,不知道過去多久,無力地坐了下去,慢慢低頭,埋臉在了弓起的膝上,一動不動。
  
  這一夜他未再歸帳,菩珠亦是坐到天明。
  
  外面傳來葉霄等人起身收帳發出的動靜,就要動身上路了。
  
  她抬起一張淚痕交錯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面,手撐著坐得已是麻木的身子,剛勉強站立起來,忽聽外面起了一陣動靜,仿佛有什麼人遠道而來,片刻之後,駱保在外頭喚了一聲王妃。
  
  菩珠急忙背過身,拭了拭面,應了一聲。
  
  駱保匆匆入內,說道:“王妃,太皇太后那邊派來了人,方才趕到,說西狄王身體欠安,病重,大長公主傳信,叫小王子立刻回去。太皇太后命秦王殿下盡快回,好早些送小王子西歸。殿下準備這就輕騎上路,叫王妃自己慢慢回京。”
  
  他說完,立刻收拾起李玄度單獨上路要攜帶的行裝。
  
  菩珠那昏昏沉沉了一夜的腦子,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刺激得迅速清醒了過來。
  
  事情來了!
  
  前世就是西狄王病死,由大長公主的長子繼承了王位,不料沒多久,新的西狄王亦病死,而那個時候,小王子也早已因意外而命喪京都。西狄王一脈沒了繼承人,王位只能由旁支侄兒繼承。這不但導致了大長公主悲慘的屈辱餘生,也直接導致後來西狄東狄聯盟,共同攻打李朝,朝廷從而內亂叢生險些傾覆。
  
  西狄王應該真的快要死了,否則大長公主不會這麼急著接回懷衛。至於姜氏為何一定讓李玄度護送,目的也是顯而易見。除了路上安全,姜氏一定是考慮到這權力交接的關鍵時刻,派李玄度去支持大長公主長子繼位,以完成權力的順利交接,穩定局面。
  
  這是天大的重要之事,和這個相比,自己昨晚的那點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她不確定那位新的少年西狄王是否真的也是暴病而死,或許那是真的。畢竟,即便是在京都,皇室貴族的未成年兒女急症夭亡之事,也是司空見慣,何況是在塞外。且長子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在失去了丈夫之後,大長公主不可能對長子的安危不加關注。
  
  不管大王子將來如何,這超出了菩珠的能力範圍。但小王子的死,倘若說,從前她還認為真是意外的話,在漸漸身處其中,面對著這暗波涌動的局面,她已是變了想法。
  
  直覺告訴她,不可能有那麼多的湊巧。前世他的意外極有可能就是有心之人的暗算,只不過手法狡詐,栽贓在了韓赤蛟的頭上而已。
  
  菩珠飛快地穿好衣裳,掀開帳門出去,四顧。
  
  還很早,野地裡,晨曦未明,遠處白霧繚繞,出了帳,一陣寒氣便迎面襲來。
  
  她打了個寒噤,見李玄度就站在前方,正和葉霄幾人說著話,似在吩咐什麼,沒有半點猶豫,立刻奔了過去。
  
  李玄度見她奔來,停住,冷冷地看著她。
  
  “我有話要與殿下說。”她視若未見,說道。
  
  葉霄等人立刻避退。
  
  “殿下,我知你與大長公主都是謹慎之人,關於小王子,原本輪不到我開口,但我與小王子也處了這麼久,結下緣分,故斗膽,請殿下見到大長公主後,幫我轉一句話,就說極有可能,有人欲暗中對小王子不利,請大長公主務必多加留意。”
  
  李玄度道:“你怎知道?何人?”
  
  “你莫管我如何知道,至於何人,誰能從中獲利,自然便是何人。總之小心總是沒有錯的。”
  
  李玄度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會轉告。”
  
  菩珠方才奔來時,聽到了幾句他和葉霄說的話,似叫葉霄留下送她回京。
  
  她垂下了眼眸。
  
  “殿下此行任務艱巨,還是叫葉侍衛長隨殿下同去吧。”
  
  李玄度神色冷漠,答非所問地道:“你回去後,皇帝若問你此行所得,你如何應對?”
  
  菩珠抬眼再次看向他,輕聲道:“我如實以對。東狄的新汗王企圖拉攏闕王,遣密使許以利益,闕王不受,驅使者出境。”
  
  李玄度未置可否,這時駱保手中捧著一只扎好的行囊從身後帳中奔出,一邊喊一邊跑送過來:“殿下,東西收拾好了!”
  
  李玄度接過,沒再看她,從侍從手中扯過馬韁,自顧上了馬背,隨即對著上來恭送的葉霄道:“你領人馬回京!”
  
  他說完,調轉馬頭策馬南去,身後張霆沈喬緊緊追隨,幾道騎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盡頭那朦朧的晨曦之中。
  
  菩珠壓下心頭澀意,轉過臉,對著立在一旁的葉霄解嘲似地笑了下:“有勞你了,只能送我回京,叫你錯過了大好的立功機會。”
  
  葉霄恭聲道:“王妃言重,平安送王妃回京亦是一樣。天色還早,王妃可回帳再歇息片刻,日出後再上路。”
  
  菩珠回到帳中,婢女送入新煮好的早食。因在外夜宿,早食便也簡單,是用羊乳雜了香米煮的甜粥,以及幾樣飽腹的蒸點。
  
  駱保也入帳服侍。
  
  菩珠毫無胃口,打發了婢女,將早食分給駱保。他推脫再三,終於接過,感激地道:“多謝王妃!”說完捧著碗,大口地吃,吃完了自己的,抬頭見她還是沒動面前的食物,道:“王妃可是不愛這味道?奴婢去瞧瞧還有無別的吃食。”說完就要出去,被她叫住了。
  
  “你知道殿下幼時先帝送他玉掛的事嗎?是塊麒麟狀的玉佩,這麼大,上面有福壽安康的字樣。”菩珠描述著,比劃著玉掛的大小。
  
  駱保回憶了下,點頭:“是,奴婢想起來了。那是殿下八歲那年跟著先帝去狩獵的事。侍衛們射死一頭猛虎,先帝牽著殿下上去察看,不料猛虎竟未死透,忽又縱起,利爪打向先帝胸腹,當時侍衛們都隔了幾步,事發突然,救護不及,眼看先帝就要傷於虎爪之下,殿下一把拔出先帝腰間佩劍,舉劍便斷了虎爪。先帝十分高興,回來後,恰于闐國獻上了一批美玉,先帝便挑其中一塊,命工匠琢成麒麟狀。先帝工於金石,親自在玉掛上篆刻了字樣,賜給殿下。此事當時人人皆知,無不稱頌殿下美名……”
  
  他一頓,神色轉為黯然。
  
  “後來出了那事,殿下被發去了無憂宮,奴婢有幸被選中,奉太皇太后之命陪殿下同去侍奉。臨行前,奴婢去王府替殿下收拾東西,想到這玉掛,當時本想替殿下帶過去的,想著到了那邊,也算是個念想,有個盼頭,但卻找不著了。當時王府裡到處狼藉,想必殿下此前遺落在了哪裡,丟失了。”
  
  他望向菩珠。
  
  “王妃既知此物,應當是殿下告訴王妃的吧?”
  
  當年秦王得賜麒麟玉佩之時,王妃似還很小,這種關乎貼身之物的私密之事,王妃既知道,想必便是秦王告訴她的。
  
  駱保本早就忘記,說了掌故之後,勾起往事,深覺可惜,不禁嘆氣:“殿下既告訴了王妃,想必心裡還掛念著。要是還在就好了,也算一個念想。”
  
  駱保吃完早食,收拾了碗盞,退了出去。
  
  菩珠一個人發怔,忍不住,又回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
  
  她也不知怎麼事情後來就發展到了那樣的地步。她不依不饒,蠻不講理,好似一個潑婦,面目可憎得到了她自己回憶都覺得無法忍受的羞恥地步。
  
  他到底為何拒婚,其實有什麼重要?
  
  他為懷有感情的表妹長遠考慮一生,這於他而言,又是什麼錯呢?
  
  所以就這件事而言,她有什麼資格去要求他如何做,甚至胡攪蠻纏,竟還破壞了先帝留給他的這種深具紀念之意的禮物。
  
  李檀芳替他保管了八年,他拿回來才一個晚上,就毀在了她的手裡。
  
  菩珠深深地陷入了一種叫她幾乎就要透不出氣的強烈的沮喪之感裡。
  
  他和李檀芳都是高貴而高尚的人。倘若不是命運波折,她強行加入,哪怕前世他這時候也未曾許諾婚約,但在他二人的深心裡,應是相互守望,彼此相知。
  
  他說他不配給李檀芳提鞋。
  
  從前對此她還感到不服,然而經過了昨夜,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不如李檀芳,遠遠不如。
  
  這是一個事實。
  
  日出之後,葉霄來請她上路。
  
  這一路,歸京的路上,她便被如此一種沮喪至極的情緒所包圍著,直到這日傍晚,天黑時分,她終於抵達了京都的北城門。
  
  城門此時已閉。
  
  馬車停住,葉霄去和城門令報上她的身份,這時,晚風拂起車簾,藉著城門附近火杖的光,她的眼簾之中,躍入了一道身影。
  
  竟是沈暘!
  
  如此之巧,他此刻也在城門附近。
  
  他問了幾聲,得知這一行是秦王妃自闕國歸京的隊伍,立刻下令打開城門,縱馬來到她的車前,下了馬,恭聲道歉:“下頭人不知是王妃的車駕有所得罪,誠祈見諒。王妃行了遠路,想必乏了,不敢再耽擱,請快些入城。”
  
  菩珠沉默著,坐在車簾密閉的車廂之中,隨了車隊入了城門。
  
  雖未曾回頭,也看不見,但她有一種感覺,他好似還在後頭,就一直看著自己的馬車,如同被他盯著後背。
  
  她悚然而醒,手心之中,微沁冷汗。
  
  她這是怎的了,已經這麼多天,竟還沉浸在那一夜的爭執裡,無法自拔。
  
  那一夜,她犯了大錯。
  
  第一錯在和他的口舌爭執。現在想想,毫無意義。
  
  她發誓,從今往後,她再不會就這種無謂之事再失控了。
  
  第二錯,便是毀了他的玉掛。
  
  但錯已鑄,玉掛被她打碎,再無法彌補。她想不開又有何用?
  
  想到前世最後,命運如同浮萍,在男人的手中轉來轉去,還指望另個男人來救,最後在絕望裡那般死去,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記下欠他的,日後有機會,用別的方式還他。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她不能一直深陷,作繭自縛。
  
  馬車回到王府,停在門前。車門被人打開,駱保在車外道:“王妃,到了,請王妃下車。”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氣,站了起來,彎腰出了車廂,下馬車,邁步入了王府。
  
  李玄度比她提早六七天就回了京都,回來的次日,便奉命立刻護送西狄小王子西去回銀月城。
  
  他這一趟來回,倘若一切順利,最快估計也要三四個月。而到了那時,正是明年瘟疫爆發的時間了。
  
  菩珠這一夜獨自宿在王府那座闊大而幽深的寢堂裡,輾轉難眠。
  
  第二天,皇宮裡傳來消息,皇后關心闕王的身體,特召她入宮,前去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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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發表於 2021-1-11 00:24:44 |只看該作者
第 83 章

  皇后無緣無故,怎會叫自己去敘話?菩珠心中有數。
  
  果然,入宮之後,她被引至紫宸宮的一處後殿裡。
  
  她到的時候,皇帝的跟前似乎還有人。菩珠在一間小配殿內等著,正思忖著片刻後如何應對,忽然,內殿深處傳出了一道似是叱罵的聲音。
  
  她能聽出來,這聲音是皇帝所發,但因距離遠,一聲而已,很快消失,聽不清到底是在叱何人,叱何事。
  
  身處這種地方,除了謹慎,還是謹慎。誰又被皇帝叱了,和她並無干係。
  
  菩珠當自己什麼也沒聽見,繼續靜靜等著。
  
  但令她意外的是,片刻之後,透過配殿的窗,她看見太子李承煜竟出來了。他微微昂首,神色如常,但緊緊繃著的雙肩和疾步前行的步伐,卻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以菩珠對他的了解,他此刻的心情,實際應當非常沮喪。他一言不發,在身後幾名宮人的隨同下匆匆走在宮道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倘若沒有猜錯,方才那個御前被叱之人,應該就是他了,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菩珠繼續等待。很快沈皋來了,示意她隨他來。
  
  菩珠經過一段光線幽暗的宮道,被引到孝昌皇帝的面前。皇帝獨坐在內。菩珠屏住呼吸,上前拜見。
  
  皇帝的臉上已看不出半點怒氣的痕跡了,開口問她此行經過。
  
  菩珠便說了一遍。從抵達前的遇刺開始,一直說到最後離去。
  
  中間除了不能說的她知道的關於西遷的計劃和李玄度兩個舅舅的分歧,其餘全部說了,包括李玄度幫李嗣道打退狄騎。
  
  這種事他既做了,想瞞也瞞不過去。皇帝在闕國不可能沒有別的探子。
  
  何況,也沒必要瞞。
  
  皇帝既懷疑了他,即便他袖手旁觀,也可以被解讀為韜光養晦,用心反而更加險惡。
  
  懷璧其罪,這就是李玄度的命運。菩珠很清楚。
  
  皇帝沉吟了片刻,開始提問,問的都是她方才講述中的一些細節。
  
  菩珠知皇帝不輕信,這是在檢查她的話語有無前後不一。原本就是事實,並無增減,於是又一一應答。
  
  皇帝最後道:“你確定,東狄的新汗王遣密使見闕王,被闕王所逐?”
  
  “是。闕王親口所言,臣女親耳聽見。”
  
  皇帝淡淡道:“焉知這不是在掩人耳目?”
  
  菩珠垂首:“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女亦不敢保證闕王是否心口如一。方才所言之種種,只皆為臣女那些日的所見所聞而已,無半句不實。以陛下之英明,倘若秦王與闕人暗中確實另有謀劃,陛下必能洞燭其奸。”
  
  皇帝沉思,忽又道:“李嗣業有個女兒,記得從前曾欲聯姻,如今怎樣了?這回有無提及?”
  
  菩珠心一跳,若無其事地照著實情道:“稟陛下,秦王的那位表妹,至今對他還是舊情難忘,竟還在等他。這回過去,確實也重提舊事,但最後未成。”
  
  “為何?”
  
  “他應是擔憂答應婚事,或將招致朝臣非議,質疑他的目的,故忍痛舍愛,拒了婚事。”
  
  皇帝眼皮子微微一跳:“他知道朕對他不放心?”
  
  菩珠道:“臣女與秦王處了這將近半年,覺他是個玲瓏之人。”
  
  皇帝冷哼一聲:“總算你在朕這裡還算老實。朕何嘗不知這一點?他從小便以聰明而見長。”
  
  菩珠急忙道:“臣女在陛下面前,知無不言,絲毫不敢有所隱瞞。”
  
  皇帝嗯了聲:“既如此,照你看,他有無反心?”
  
  菩珠垂首:“臣女不敢說。”
  
  “赦你無罪,照實說!”
  
  皇帝的聲音就響在頭頂。
  
  菩珠不敢忘記自己在皇帝這裡的身份,也放不下她一向就懷著的那個私心。
  
  無論是考慮自己的身份,還是為了她的私心,她都應該回答,他有反心。
  
  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說難聽點,萬一皇帝認為他沒反心,不逼他了,她何去何從?
  
  話到嘴邊,想起駱保說他少年被囚無憂宮時的往事,想起他那一夜拒婚歸來,立在門檻之外,狀若鬼魅的壓抑痛苦之狀,那話卻又說不出口了。
  
  “啟稟陛下,臣女覺著,迄今為止,他尚無反心。”她咬著牙,終於如此說道。
  
  皇帝聲音平淡:“你何以見得?”
  
  “稟陛下,他若是有心要反,大可以私下許闕人以婚約,如給闕人下定心丸,以博取完全信任。日後造亂之時,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
  
  “你怎知他私下未曾暗許婚約?他連這也告訴你?你與他已親近至此地步?”皇帝有些咄咄逼人。
  
  菩珠解釋道:“並非是他告訴我的,他和我遠未至此親近地步。是他的表妹,為求婚事,自己私下尋我,求我成全,我順水推舟應允了。不料秦王知曉,竟拒了婚事。故我推斷,這是他為求生的避禍之舉。”
  
  菩珠說完,屏住呼吸,頭低著,一動不動。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又道:“抬起頭來。”
  
  菩珠奉命抬頭。
  
  “你覺著,朕的四弟,他是如何一個人?照實話說。”皇帝盯著她,緩緩地道。
  
  菩珠道:“秦王從前如何,臣女不便論斷。現如今,在臣女看來,他先囚無憂宮,後又守陵,早已沒了心志,偷安度日,形同無用之人。”
  
  皇帝一愣,乾笑了兩聲:“好一個無用之人。朕倒是希望如你所言,可惜,你雖算機靈,畢竟年紀還是太小,閱歷有限,不知人之心機,有時往往深過古井……”
  
  皇帝突然收起笑,轉為寒面。
  
  “菩氏,你可知罪?”
  
  菩珠一驚,急忙叩首:“臣女愚鈍,請陛下明示。”
  
  皇帝冷冷道:“朕命你留意秦王不軌,你竟說出這般的話?似你這般自作聰明,輕視於他,你還如何替朕做事,懲奸察惡?看來這半年,朕是白白在你這裡耗費了!”
  
  菩珠再三認罪:“臣女再也不敢了!往後定打起精神,日夜不怠,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皇帝臉色這才放緩,臉上露出淡淡微笑:“罷了,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你記住,朕還是對你寄予厚望。”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他這趟西狄之行,回來最快也要數月,這段時日,你也無事,這半年雖未立下功勞,但念你還算用心,朕便賜你回鄉修陵之恩,派個人隨你回,替你祖父重修墳塋,立碑紀念。朕明年東巡泰山,到時若抽的出空,也可走一趟,為菩公祭酒。”
  
  菩家祖籍齊州,距離泰山不遠,自古便是文才輩出的詩書之地。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皇帝方才並非懷疑自己的話,而是恩威並施,先敲打,敲打完再給個甜棗,好叫自己死心塌地繼續為他做事。
  
  不但如此,還可以借此事博名。
  
  她心中咬牙暗罵,等看你日後如何死法,面上卻露出感激萬分的神色,再三拜謝。
  
  皇帝似也倦了,點了點頭,命她下去。
  
  菩珠退了出去,被帶出皇宮。
  
  顯然,只要自己一天沒呈上李玄度造反的把柄,他們便就不會滿意,不會讓自己見阿姆的面。而讓她回鄉祭祖,除了施恩,另外的目的,自然就是借此事,替皇帝彰顯天恩。
  
  雖然對皇帝極是痛恨,但對可以回鄉替祖父和父親重修墳塋一事,菩珠還是十分重視。次日便就做著動身的預備,忙了兩天,臨行之前,去了趟郭家,拜望有些時日沒見的郭朗妻嚴氏。
  
  嚴氏也已知道她就要回鄉祭祖的事,因碑文便是皇帝命郭朗所作。見到菩珠,十分親熱,牽著她噓寒問暖,帶入內室,敘話了片刻,嚴氏便屏退下人,低聲問起前次太子秋獮遇到猛虎的事。
  
  菩珠道太子當日帶人狩獵,遇到數頭猛虎,李玄度幾人險些出事,太子也不幸墜馬,被拖著帶了一段不短的路。
  
  嚴氏道:“這事極是隱秘,宮外還未傳開,知道的人極少,你聽了,莫傳出去。”
  
  菩珠點頭。
  
  嚴氏這才附耳,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聽說太子當日受傷不輕,竟傷了不該的地方,至今還未痊愈。難怪最近我看姚家人不對勁,夫人整天往寺廟跑,燒香拜佛,看來或許是真。”
  
  菩珠一愣。
  
  嚴氏又嘆氣。
  
  “這還不算,最近上官家也是不順。前些時日你不在京都,你不知道,上官邕被人彈劾,說在老家私占大量民田。畢竟根深葉茂,這事倒沒掀起多大的水花,很快壓了下去,但聽說又連累了太子,令陛下對太子也不滿了。倒是胡貴妃那邊,秋獮回來之後,聽說日漸見寵。你當也知道,陛下明年春要東巡泰山封禪,太子請命,先行過去打點事情,陛下卻以他另有要事為由,另派了留王和沈暘前去。”
  
  嚴氏憂心忡忡。
  
  郭朗是太子太傅,要是太子真倒霉了,勢必影響郭朗,難怪嚴氏如此煩惱。
  
  秋獮回來後,菩珠便又馬不停蹄地去了闕國,沒想到她不在的這段時日,京都裡竟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她不禁想起了那日入宮時所見的一幕。
  
  看來皇帝對太子不滿是真的,難怪當時,她聽到了一聲怒斥。
  
  “唉,如今還有何事會比泰山封禪更為要緊?但願太子能早日痊愈,上官家也千萬再莫出事!若再有事,只怕又要惹出大事了!”
  
  菩珠知道前世,皇帝準備的泰山封禪之事,因為那場疫情而中斷。現在倘若一切還是照舊,封禪自然也是不成。
  
  嚴氏在一旁,唉聲嘆氣個不停,為太子的前途感到無比的擔憂。
  
  菩珠沒說話。
  
  前世她記得李承煜的太子之位還算穩固,胡貴妃所生的皇子留王,始終未能對李承煜造成過什麼過大的威脅。
  
  但是現在,倘若嚴氏方才告訴她的那事是真的話,事情便就變得不同了。
  
  李承煜還沒有子嗣,若真如此不能人道了,就算上官家想壓下消息,謀劃待李承煜繼位,日後再作別的打算。但胡貴妃留王那一派,豈會眼睜睜地看著大好的機會送到面前不去試一試?
  
  不一樣了,越來越多的事情,漸漸都變得和原來不一樣了。
  
  菩珠便是如此,滿懷心事,踏上了歸鄉祭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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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4:57 |只看該作者
第 84 章

  京都到齊州道路通達,但因路途遙遠,走一趟亦需個把月。一路東去,經過諸多州縣。每到城鎮,無不是人煙阜盛、街市繁華。便是途徑的村落,亦田連仟佰,男耕女織,入目所見,處處是太平盛安的一番景象。
  
  她這一趟回鄉祭祖,既是私事,亦可算公差,因行程不緊,每日白天行路,夜間歇息,入住沿途的驛舍。每到一處,驛丞無不招待殷勤,侍奉周到不必說,吃食亦是絕好,精緻得超出了她的想象。諸如江淮果物、河濟飴糖、百花石蜜,皆為貢品。有一日路過魏州的一間驛舍,晚間送上的菜肴,竟還有一道銀魚。
  
  如今正是銀魚肥美多籽的食季,但此魚只產江南,似在京都,這季節裡,筵席之上,若有鮮活銀魚,便就成了竟奢誇富的一種方式。概因此魚在江南本就出產不多,又離水便死,十分嬌貴,若送入京都,需每日更換鮮水,專門走快船,日夜急趕,即便這樣,待從江南入京都,往往也死大半。為吃一口鮮美,所廢之人力物力,可謂奢靡。正是如此,從前姜氏發話,命將此物從時鮮貢品裡剔除了出去。
  
  此處並非江南,驛舍條件再好,也不可能備有這種時鮮。菩珠又想到每晚沿途落腳經過的地方,幾乎每間驛舍,供奉皆超出常態。
  
  一開始她只是意外,以為驛丞因她奉旨路過,極力供應而已,也未多想。待到這晚預備沐浴,要用浴膏,婢女惶恐回話,說帶出的不慎泡水,已是毀了。
  
  她用的鋪蓋以及香藥浴膏等貼身私物都是自帶,原本無需驛舍供應。自帶的既沒了,菩珠便叫她取驛舍常備的皂角代替。沒想到送來的竟是內造之物,更巧的是,還是她平日最常用的那種香花的氣味。
  
  她終於覺著異樣了,叫同行出來的駱保去問驛丞。
  
  駱保回來,學了驛丞的話。
  
  關於吃食,說此處是運河口,水運發達,每日都有運送各色貨物的船隻由此去往京都,銀魚價錢雖貴,但也不算罕有。
  
  至於香膏,外面雖也少見,但舍中常有貴人往來,且前些日收到了消息,皇帝來春便要東巡,這是必經之道,到時會有更多貴人下榻此間,為侍奉周到,這些內造之物,不敢不備。
  
  菩珠雖還覺詭異,但也不好追問為何香膏會是自己常用的那種香味,畢竟屬於私密,也就作罷。
  
  這一路便如此,吃吃喝喝,行行走走,終於,在差不多年底的時候,回到了她的故鄉。
  
  祖父年輕起就入朝為官,菩珠也出生於京都,只在八歲前的那一年,父親身死塞外,母親不久病去,她隨人扶棺回了一趟老家,為父親立衣冠塚,令父母合葬。
  
  除此之外,她對故地再無別的印象,加上族人早年因受祖父連累發邊,厭她不淺,後來她回京都,便再無半點主動往來。
  
  此次歸鄉,卻是大不一樣。菩氏族人早就獲悉她奉旨回鄉祭祖一事,當日她抵達時,隨了縣官一道遠遠出來相迎,將她接至故居,殷勤以待,處處奉承。
  
  小時候她或還怨怪族人對自己的遷怒,如今早就想開。族親而已,平白遭受牽連,失去了原本的一切,還被迫發邊苦作,說禍從天降也不為過,怨恨是人之常情。
  
  都過去了。他們既一心求好,她又何必耽於舊事,耿耿於懷?遂以常禮待之。
  
  歸鄉後的頭些天,每日有鄉縣士紳或者富戶人家的女眷前來拜訪,她一邊應酬,一邊忙於修墓之事。到了為祖父墓地豎立皇帝所賜的功德碑的那一日,幾乎全縣的官員與士紳全都趕來,拜祭菩公,敬讀碑文,感念當今皇帝的浩蕩天恩,還有人當場吟詩作賦,場面熱鬧,如同集市。
  
  菩珠面帶笑容在旁觀望,以主家身份答謝眾人,然而當她望向祖父墓前那塊刻有生死日期的墓碑之時,心中卻是無限感慨。
  
  祖父倘若地下有知,對他今日獲得的這身後之「榮」,他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中充滿冷笑。這一切在她看來,如同一場鬧劇。
  
  在她歸鄉差不多半個月後,快年底,各種事情才慢慢地消停了下來。
  
  雖無多少鄉土之情,但父母皆落葬於此,在她心中,此處便也如她真正的家,京都的那座王府,遠遠不能相比。
  
  李玄度回來還早,且即便他將要回,她也不急著走。
  
  這個年她便在故居過,一個人過得也是有滋有味。
  
  歲除日,她照風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發現已經有人祭掃過了。
  
  她以為是族人,未多想,擺上了自己帶來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禱了一番,隨後轉向那還埋著父親遺骨之地的方向灑了清酒,遙遙叩拜。回來後,照時下風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門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貼上春書,又拿剪刀剪出許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羅春幡,懸於前後屋檐和庭院的樹木上。想起小時候的情景,一時童心大發,還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鬢,叫婢女們也插,這個說你插歪了,那個說我還要插一支,一時嘻嘻哈哈,笑聲不絕。
  
  正所謂「碧煙隨刃落,蟬鬢覺春來」,美人頭上,裊裊春幡,以此喜迎又一新春。
  
  這日日暮,她舉著一支照明的火燭,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舊木梯,爬上一間閣樓,檢點父親的生前遺物。
  
  當年父親死後,祖父一度意欲辭官歸鄉,在她扶棺回來之時,曾將父親生前的一些遺物用木箱裝了,先行一併送回到了這邊的老宅。
  
  箱中記得多是父親的禿筆殘墨、黃卷舊籍,還有一些他平日的隨筆記錄。說不定現在還在。
  
  今夜無事,她忽想起了這件往事,便登上閣樓,想找出來整理一番。
  
  菩家的這處舊宅,本就是座老宅,地方雖不算小,但多年空置,原本早就破敗不堪,這趟得知她要歸鄉,族人將其餘地方打掃修葺了一番,但這間用作儲放舊物的小閣樓,並未動過。
  
  上頭應當多年沒有人進入了,菩珠一上去,撲鼻便是一股濃厚的塵霉氣味。
  
  她用衣袖掩鼻,以燭火照明,躲過迎面倒垂著的一面蛛絲網,打量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堆廢棄雜物下看到了箱子。
  
  她拖了出來,擦去上面積著的厚厚一層灰塵,打開箱蓋。
  
  和她記憶裡的東西差不多,確實都是父親的遺物,但已沒剩多少,許多書卷都不見了。這麼多年,形同無主,想必早被別人取走,剩一些在旁人眼中不值錢的手稿了。
  
  菩珠暗自慶幸,立刻整理父親手稿,按照時間排序,發現是從宣寧二十七年他初次出關到三十七年罹難,這十年間他的西行日誌,詳細記載了他每回經過一國的各種發現,記錄當地風土、人情,禁忌,怪談。他遇到了什麼,他又做了什麼。雖然只剩部分,其餘皆失落,但這個發現對於菩珠來說,依然如獲至寶。
  
  仿佛跨越了生死和時空的距離,她感到自己似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被父親抱坐在他膝上,聽他向自己娓娓講述西行故事的小女孩。
  
  她不顧地上灰塵,直接坐在箱邊,捧著父親的手稿,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一口氣讀到深夜,手腳凍僵也沒感覺,更是絲毫不知疲倦,最後又拿了那冊記錄他生前最後一次出使銀月城的日誌。
  
  這份日誌,她記得當年是和父親的其餘遺物一道,被那次在襲擊中僥倖逃生回來的隨從帶回來的。那時候她還小,沒有看,母親更是睹物落淚,將所有遺物和父親生前的東西一併存放,最後輾轉流落到了這裡,在時隔多年之後,被她翻開。
  
  菩珠幾乎是用虔誠的心,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父親生前最後一段時間裡用筆錄下的每一件事。
  
  讀著讀著,她的目光忽然一定。
  
  宣寧三十六年,秋,父親再次手持使節,帶領人馬出使西域。
  
  這一年,那時還是長公主的金熹已遠嫁西狄六年。在她的周旋和努力之下,美麗而勇敢的她,不但深得其夫西狄王子的喜愛,也獲得了西狄民眾的認可。他們用哺乳了他們的繞著帳牧之城流淌的河流的名字,稱呼她為銀月王妃。便是這一年,西狄王子順利繼位稱王,發誓在位一天,便與李朝結好一日。
  
  這一趟,父親的主要目的是去銀月城,參加西狄新王的繼位儀式。
  
  菩珠在父親的手書裡,看到「肅遠」,她知道,這是姜毅的字。
  
  臨行之前,好友南司大將軍姜肅遠送他出西城二十餘里,直到城外那座提醒送別之人止步的別亭之前,方停下了馬。
  
  父親說,那日恰是好友誕日。三十有二,六年之後,依然未娶。他心中頗多感慨,臨走之前,忍不住道:“君有別話,吾為魚雁。”
  
  他望了一眼西極,笑而搖頭,曰無話,君路上珍重,隨即轉馬,疾馳而去。
  
  菩珠心跳有些加快,將這一段反覆看了兩遍,若有所悟,急忙又翻後面的日誌。
  
  肅遠這個名字,在父親的筆下再次出現,是在三個月後。
  
  宣寧三十七年,他抵達銀月城,面見金熹。
  
  金熹的丈夫西狄王雖順利接位,但迫於族內的壓力,在繼位的同時,也另娶了一個西狄的貴族女子做妃。
  
  父親參加繼位典禮,代表李朝皇帝向西狄王宣恩,離開之日,金熹長公主送他至銀月河邊,交給他一支九皋笛,讓他帶給姜毅,再無別話。
  
  日誌就此戛然而止。因在歸途之中,父親遭遇了烏離人的突襲,再未歸來。
  
  菩珠望著這最後一頁發黃的紙卷,看著上面熟悉的手跡,腦海裡浮現出了年初她剛到京都,在城門外遇到姜毅的一幕。
  
  她明白了,為何當年姜毅身處高位,卻不論婚事,終身未娶。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何他會如此喜愛懷衛。
  
  那一夜,他和那孩子初次見面,在驛舍的庭中,他緩緩地蹲在那孩子面前,凝視著他,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用溫柔的語調說,不,我很喜歡你,懷衛。
  
  菩珠險些跳了起來,急忙放下父親的日誌,跪地,趴在木箱邊上,急切地翻找著東西。
  
  所幸,東西還在,讓她找到了!
  
  九皋笛,顧名思義,便是用鶴骨制的笛。雖有調引松風吹暮雪之美,但只是一支骨笛而已,在一般人的眼中,不值一文,這才時隔多年依然能在這裡得以保存,未被旁人取走。
  
  菩珠拿起那支大長公主當年托父親轉給姜毅的笛,藉著閣樓裡最後一點剩下的燭火之光,在手上小心地翻了幾下,看見笛子一頭的末端似用刀刻了一列小字。
  
  她湊到燭光之前,仔細辨認:“宣寧二十六年春,毅贈琅妹。”
  
  大長公主閨名琅,宣寧二十六年,她好像才十五六歲。
  
  蠟炬燃盡了最後一點餘芯,燭光跳躍了一下,熄滅,眼前陷入了昏暗。
  
  菩珠再次明白了。
  
  這支鶴笛應是姜毅早年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只是不知當時是如何一個故事。
  
  那一年她讓父親幫她把它帶回給姜毅,自然是勸他另娶,莫再為她耽誤下去的意思。
  
  只不過沒有想到,它幾經輾轉,最後竟靜靜地躺在了這個蒙塵之地,直到今夜,被自己無意翻了出來,這才得以重見天日。
  
  菩珠手中握著鶴笛,坐在黑夜之中。
  
  一個是自己前世今生都未曾見過面的女子。
  
  一個是不過匆匆遇到便再無干係的男子。
  
  別人的生離死別,和她又有何關?
  
  但是眼睛卻是控制不住,漸漸發熱,心底甚至有些暗羨金熹,為那痴守相望,終身不負。縱最後死別,想必她臨去之前,於這少時戀情,心中亦是無怨無悔。
  
  她便如此,在這間充斥著霉塵和蛛絲的黑漆漆的小閣樓,靜靜地獨自守歲了一夜,直到天明,晨曦從天窗射入閣樓,驅散陰影,她緩緩睜開眼眸,將父親的手稿和鶴笛放在一起,小心地收了起來。
  
  幾天之後,她離開齊州,踏上了回往京都的歸途。
  
  守歲夜後,她心思不寧,幾乎每天都要去父母的墓前轉一下,仿佛在那裡,她才能尋到內心的安寧。
  
  已是進入孝昌六年。
  
  前世,那場蔓延數州,波及數百郡縣,最後甚至傳到京都,改了無數人命運的大疫,如果沒有變的話,很快就要降臨了。
  
  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大疫過後,太醫院上報朝廷,同州死人最多,那一帶經過後來的查證,應當便是疫情最初發現的地方。
  
  同州便位於齊州之北,相隔數百里。
  
  後來據說,這大疫亦有不詳之先兆。上年澇,蚊蠅猖獗,當地在某日竟出現了蚊蠅蔽日、齊齊過境的怪狀,隨後不久,人便就出現了病症。只是當時未被重視,更無任何得力的救治措施,以致到了最後,病患咳血死去,最嚴重的地方,屍相互枕籍,十室九空。
  
  幾日之後,這一天,菩珠將出齊州,計劃繼續往西而去。

  一早,隨行的葉霄已是備好馬車,等待王妃上路。
  
  已是過了說好的點,還不見王妃出來。葉霄叫人去催,被告知王妃一人站在樓上屋內,遲遲不出。他不放心,親自去請,上樓,看見王妃已披好一件出門上路的披風,卻不知為何,獨自立在窗前,望著樓下行人往來的街道,似在出神。
  
  他等了片刻,開口喚她:“王妃,好上路了。”
  
  菩珠向著窗外在望。
  
  這一輩子,好多事情都已經改變,這幾乎是她掌握的最後的先知了。
  
  如果能照前世那樣發展,姜氏死於這場疫病,從年前皇帝召見自己的情況看,皇帝發難的概率極大,那麼接下來就是闕國西遷。就算李玄度不聽自己的勸趁機想法反殺孝昌,但只要能保住了人,他應當也能像前世那樣,最後卷土重來,登上大位。
  
  相反,若是沒有這場疫病,姜氏依然健在,那麼這個朝廷,還將繼續這般維持下去,鈍刀割肉,不知道哪天會出什麼變故。而且,闕國更是個大變數。
  
  看闕王的狀況,即便沒有發生變故,他應當也沒多久的時日了。老闕王若是走了,來自李朝的威脅還在,李玄度也沒答應娶李檀芳,她不知道一心求戰的李嗣道會不會做出什麼異常的舉動。
  
  倘若闕國內部分化,被李嗣道掌權,萬一真和東狄聯合,這對李玄度的處境而言,將非常不利。
  
  所以一切最好還是按照前世那般發展。
  
  但是……
  
  她望著眼前街道之上那些來來去去的人流,這些絲毫不知災禍即將到來,大早正為生計奔忙行走的路人,不禁想起了當日她隨姜氏從安國寺歸來,途中遇到李莊翟莊的民眾在老軍的帶領下獻食的一幕。
  
  那兩個莊子,包括附近別的村莊,在前世的疫病過後,據戶部上報,三人去一,家家死人。
  
  那些老軍,為朝廷打了半生的仗,等著他們的結局,不該如此悲慘。
  
  她又想起除歲那日,她在自己發上插的用來祈祝春日的春幡,想起了金熹大長公主許多年前托父親還給姜毅的那支鶴笛,想起了父親的死。
  
  最後菩珠的眼前,似又浮現出李玄度去年初次歸京祖孫相見的那一幕,浮現出前世他跪在姜氏靈前那如流血淚的雙目。
  
  “阿爹,你早些回家——”
  
  一道稚嫩的女童聲音響起,將她一下拉回了現實。
  
  街道對面的一戶人家打開了門,一個年輕的貨郎挑著擔子從裡面出來,身後追出來一個五六歲的玉雪女娃,抱住了貨郎的腿,仰頭依依不捨。
  
  貨郎摸了摸女娃的頭,笑著說好。婦人從後追出,亦笑著,抱起女兒,母女目送貨郎離家。
  
  依稀之間,她仿佛又看到了許多年前,另一個小女孩依依不捨送她離家西出玉門的父親的情景。那時候,那位父親也是笑著對那個小女孩說好。然而,他卻再也沒有回家了。
  
  她閉了閉目,轉過頭,吩咐讓人馬在此先停留幾日,再讓葉霄帶上人,立刻往北去同州高縣,尋訪一個名叫吳之林的遊方郎中。
  
  前世便是這個郎中,對撲滅後來這場蔓延至京都的疫情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疫情滅後,朝廷欲留,他不受官,繼續雲遊四方。
  
  菩珠記得這段時日,這個郎中應當就在同州這一帶。
  
  如今距離前世後來疫情大肆擴散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此刻若能及早將這個郎中找到,定能起到大用。
  
  葉霄聽了她的吩咐,有些不解,但也沒多問,答應下來,立刻帶人動身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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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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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何為是,何為非,何為公,何為私,她從來就非常清楚。
  
  祖父忠不避危,父親埋骨關外,她是菩家女。再冥頑不靈,看一看她的祖父和父親,便也能夠明了。
  
  但知和行,卻是兩回事。
  
  這輩子,從她睜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訴自己,一切要循心而為。無論是最開始她想要走回前世的老路,還是後來她算計李玄度,皆是如此。
  
  她的心敬重祖父和父親,但卻一再地告訴她,不想做他們那樣的人。
  
  循心,方能安心。
  
  所以她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為了想要的,付出必須的代價。譬如,良知。
  
  孝昌六年春的這場大疫,她已暗暗等待很久了。但是這一日當它真的就要到來,她的心卻變得不安了起來。這種不安令她無法排解,再多的理由也無法自我開解,甚至到了最後,她幾乎不能面對父親的那尊衣冠之塚了。
  
  就在今早,當同州那個地方就要被她拋在身後的時候, 她終於停了腳步。
  
  事到臨頭,她才知道,其實這很難,真的很難。她的心並沒有如她從前所想的那樣,可以真正坦然地準備好去無視這一切。
  
  不知也就罷了,分明知道,若還視若無睹。這樣的代價,她承受不起。
  
  目送葉霄匆匆離去的身影,菩珠忽然有了一種解脫似的輕鬆之感。
  
  哪怕希望微茫,也要努力去做。不為別的,此亦是循心,她目下的心。
  
  求一個安心,如此而已。
  
  她在驛舍裡安頓下去,等待葉霄的消息。
  
  葉霄沒有令她失望,數日後便將那位吳醫找到,帶到了她的面前。
  
  吳之林比菩珠想象得年輕,布衣芒鞋,面容清俊,雙目明亮,但被帶到之時,風塵僕僕,神色顯得有些焦躁,方一開口,便問王妃何事,若是看病,他不過一遊醫而已,看不了貴人的病,請她快些放自己回去,他另有關乎人命的要事在身,不能耽擱。
  
  很明顯,他是被葉霄尋訪到,然後強迫帶過來的,語氣生硬。
  
  他的話,令菩珠心中頓覺忐忑。
  
  難道疫情比自己想象中來得要快,現在已經開始了?
  
  葉霄不悅,正要斥他大膽無禮,已被菩珠阻止了,問道:“你此話何意?你有何要事?”
  
  吳之林道:“我怕此地將有一場大疫,若擴散出去,後果不堪設想。”他指著一旁的疤臉黑漢:“他卻將我強行擄來這裡!我還是那話,王妃看病,另請名醫,免得被我耽誤了!”
  
  菩珠心中愈發不安,追問:“你方才說此地將有大疫?你已遇見病患?”
  
  吳之林心中雖是焦急,但對面這個年輕的美貌女子地位高貴,他也不敢過於得罪,又見她神色關切,便點了點頭,耐著性子解釋:“我祖籍江南,家中世代行醫,我幼時,鄉里疫情蔓延,病患貌似傷寒,家父遂以傷寒治,然湯藥無效,鄉人死眾,連家父最後亦不幸染病而去,臨終之前,言此為癘病,一染十,十染百,不能用常法治。我時刻不敢忘記先父臨終之言,這些年遊走四方,專攻癘病,親歷了各地數次大小疫情,於此略有心得。去年我聽聞同州大澇,擔心過後會有大疫,前些日趕去,四處察看,不幸如我所料,高縣下的幾個村莊已是有了病症,莫名病倒一片,方七八日,便就死了十來人……”
  
  他再次面露焦急之色,拱手道:“懇請王妃盡快放我回去。”
  
  葉霄終於逮到機會插話,冷哼道:“我尋到你時,你不正被村民驅逐?若不是我救你,你怕不是要被人拿石頭砸了!”
  
  “怎麼回事?”菩珠驚訝問道。
  
  吳之林面露無奈:“村民以為神鬼作祟,請巫作法,不聽我言。”
  
  “依你之見,當如何做?”
  
  “要滅此疫,一是隔離病患,帕掩口鼻,二是對症用藥,缺一不可。”
  
  “你既知此為疫病,或將大肆蔓延,憑你一己之力無法阻擋,為何不去告官?只要官府下令,村民自然順服。”
  
  吳之林道:“數日前我便求見了當地縣令,闡明利害,奈何縣官認定是尋常傷寒,非但不聽,還叱我妖言惑眾,別有居心。我急著回去,便是想再去求見州官,陳情利害。此病凶險,如今雖還限在那幾個村莊,但若不及早處置,我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擴散。一旦出縣,天氣漸暖,後果不堪設想!”
  
  葉霄的神色漸漸也轉為凝重。
  
  菩珠道:“我隨你一道,立刻去見縣令!”
  
  吳之林一怔,隨即大喜。
  
  菩珠略略收拾,帶上葉霄等一干隨從,立刻趕往高縣,隔日便到了地方。那縣令獲悉秦王妃奉旨歸鄉祭祖,竟特意因了自己治下村莊村民的染病之事而來,雖非上司,卻也不敢得罪,急忙將人迎了進去。
  
  吳之林再次陳情,除了那兩點對策,又提出他另一個擔憂,認為其餘縣民當中,極有可能如今也有人染了病症,只是尚未發現,提出縣城也要封門,不能叫人再隨意進出。且病患日益增多,自己一人應對不來,叫縣令盡快徵召醫者,越多越好,共同應對。
  
  縣令聽到要封縣城,頓時面露為難之色,但見秦王妃盯著自己,忙道:“是下官先前疏忽了。封縣之說,下官也願遵從,但這不算小事,下官須先報到上司之處,請王妃見諒。”
  
  菩珠知這些官場規矩,便命他盡快上報。
  
  縣令唯唯諾諾地答應,又派衙役隨吳之林去那幾個村莊,勒令村民不許私自外出,照吳之林的法子立刻治病。
  
  這事萬一控制不住,後果將會如何,沒人比菩珠更加清楚。
  
  出來後,她思忖這縣令的做派,雖答應先行封住那幾個村莊,口口聲聲嚴加防範,等上面的消息來了就封縣,但觀他神色,顯然對封縣一事不以為然。而吳之林卻十分堅持,認為必須如此。
  
  她相信吳之林,對這個縣令很不放心。但自己若到州府直接交涉,身份並不適合。
  
  她不過奉旨歸鄉前去祭祖而已,王妃的頭銜,清貴是清貴,但也僅此而已。那些地方大員,哪個沒有後台,不可能像縣令這般好拿捏。
  
  這事非同小可,既決定插手,便寧願往大裡準備。且有前世為鑒,吳之林雖早早就奔走發聲,疫情還是擴了出去。現如今,與其坐等這些魚龍混雜說不清楚的地方官行動,還不如相信朝廷。
  
  歷朝歷代,關於疫病一事,向來只有誤事的地方,沒有置之不理的朝廷。前世便是如此,後來靠著朝廷全力撲救,那場瘟疫才慢慢緩和,最後結束。
  
  這邊她能做的,已經盡力。
  
  她出來就做了決定,說自己盡快趕回京中,將情況報告上去。
  
  吳之林神色激動:“王妃大善,此法最好!吳某先前實在有眼無珠,言語多有得罪,請王妃恕罪!”
  
  菩珠道:“你不顧己身安危,救人性命,此舉方是大善,我不過略盡我的心意罷了。請吳醫在這裡先盡力維持局面,避免疫病快速擴散,我這就上路。”
  
  吳之林深深作揖:“恭送王妃!吳某必傾盡全力,等候王妃消息!”
  
  菩珠當天便踏上歸程,幾乎日夜兼程,不過七八日就走完了一半的路。這日深夜,一行人落腳在了途中的一間驛舍。
  
  驛丞獲悉她的身份,十分恭敬,特意領著穿過一道深廊,安排住到後頭的一間小院,道此處是特意為貴人而留的清淨住處。
  
  葉霄檢查過後,安排好今夜的值守,菩珠便簡單地安頓了下去。
  
  白天趕路辛苦,她打發駱保等人各自到前頭住的地方抓緊歇息,明日大早還要上路。
  
  她躺在驛舍的床上,自己揉著白天因為長時間不停歇地乘坐馬車而變得酸脹的小腿,在心裡算著還要幾天能夠抵京,又記掛吳之林那邊的情況,不知高縣是否如他建議那般已經封掉。思緒再轉,想到了李玄度。
  
  懷衛在他護送之下急急歸國,如今不知是否已經抵達銀月城?
  
  想到銀月城,便又想起大長公主和姜毅之間那段隱秘而深沉的往事。
  
  雖身體疲倦,她卻久久不能入眠,輾轉反側了許久,到了下半夜,方朦朦朧朧瞌睡了起來。
  
  萬籟俱寂,驛舍裡黑漆漆的,幾乎所有人都陷入深眠。夜色仿佛一張大開的巨口,隨時準備吞噬著一切。
  
  菩珠睡得愈發不安了。
  
  她感到周圍仿佛漸漸發熱,呼吸似也不暢,本就睡得不深,很快從夢中醒來,迷迷糊糊間,看見窗外一片紅光,屋內煙霧彌漫,還不斷有煙氣正從門窗的縫隙裡鑽入。
  
  著火了!
  
  她大驚,清醒過來,披衣從床上爬了下去,用袖捂住口鼻,奔到門後,伸手拉開門閂,卻發現門打不開了,好似外頭被什麼卡住。
  
  她轉窗,窗竟也推不開。
  
  “救命——”
  
  她朝外大喊,剛張嘴,便吸入一股煙氣,嗆得劇烈咳嗽了起來。
  
  隔壁睡著王姆和幾個婢女,應是白天趕路辛苦,睡得太死,此刻還是聽不到半點動靜。
  
  菩珠無法發聲,但她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出去,否則就算不是燒死,很快也將被這濃煙給燻死。
  
  她憋著呼吸,眼睛流著被煙霧嗆出的淚,操起一張凳,朝著窗戶用盡全力地砸,砸了七八下,終於砸破窗格,手腳並用地爬了出去,人也跟著摔在了地上,疼痛不已。
  
  好在終於可以透氣了。她抬起頭,方看見,整個院落都起了火。
  
  風卷著丈高的火舌,吞噬著周圍,熱浪逼人。
  
  沒有時間恐懼。菩珠扶著已經發燙的墻,站起來衝到隔壁,死命拍打著也被反鎖住的門窗。
  
  裡面的人似乎終於陸續醒來,發出了一陣驚叫聲和咳嗽聲,有個婢女,仿佛已經在睡夢裡暈了過去。
  
  這時,葉霄和另幾個侍衛從著火的院門外衝了進來,奔到她的身旁,一腳踹開門。
  
  王姆和幾個婢女咳嗽著,從裡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個婢女的衣裳已是著火,哭喊救命。
  
  葉霄命侍衛帶人逃生,自己將件濕氅蒙在菩珠的頭臉上,將她整個人遮住,領著衝出火門,朝前奔去。
  
  出去之後,菩珠才發現,驛舍的後院仿佛多點同時起火了,前後左右,到處陷入火海。許多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衣衫不整地逃竄,哭喊聲和尖叫聲不絕於耳,四周亂成一團。
  
  穿過前方那道起火的走廊,就是前堂了。
  
  葉霄再次吩咐她遮好頭臉,自己用濕衣擋了下,帶著她繼續奔上廊道。就要衝出火廊之時,突然,頭頂的一根橫木砸了下來。
  
  “王妃當心!”
  
  葉霄大吼一聲,將她一把推開,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肩背擋住了那根足有大腿粗細的火木。菩珠聽到他悶哼一聲,身影晃了一下,撲在地上。
  
  他的後腦似被砸到了,血汩汩地流,那根火木又順勢滾落,壓在了他的背上。
  
  菩珠駭然,喊了他幾聲,見他掙扎了下,似乎想頂開背上的火木,卻沒頂開,最後只抬頭,衝著自己道:“王妃你快走!到前面去!我死不了……”話音未落,人便暈了過去。
  
  他是為了保護自己才受的傷,眼見人還壓在火木下,頭破血流,衣裳也開始著火了,若就不管,只怕會被活活燒死。
  
  菩珠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拽下自己身上的濕氅,包住手,衝上去奮力想把火木抬開。但是太重了,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抬不動,那火木還是壓著葉霄,紋絲不動。
  
  很快,隔著濕氅,她的手也覺到了炙燙。
  
  她被迫只能放棄。
  
  “救命——”
  
  她四顧,絕望地大喊,喊了幾聲,忽然看見前堂的方向,奔來了一道人影。
  
  那人迅速衝向這邊的火海,將他手上拿著的一件濕衣一把罩披在她的頭上,隨即拽著她就走。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人的一張臉。
  
  竟是沈暘!
  
  菩珠不知他怎會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裡,但無論來的人是誰,這個時候,都如同救命稻草。
  
  她喊:“你快救他——”
  
  沈暘起先猶如沒有聽到,繼續拽著她,強行朝前奔去。
  
  菩珠被拖著,被迫跌跌撞撞地行了幾步,轉頭看著整片後背幾乎都已燒著的葉霄,嘶聲大喊:“你快幫我救人!我求你了——”
  
  沈暘終於停步,望了她一眼,皺了皺眉,將她拖到一處沒有火的地方,命她不得靠近,轉頭再看一眼身後的火場,猶豫了片刻,陰沉著臉,披上濕衣,咬牙朝著那根火木奔了回去,到近前,俯身抱起燒著的大木,奮力一把挪開,將已暈厥的葉霄拖了出來,喘著氣道:“快走!到前面去!這裡就要燒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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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5:26 |只看該作者
第 86 章

  驛舍後院的火已是無法阻擋,好在前堂和後院中間有道隔火墻。大火燒到中間,便就停了。
  
  駱保白天在馬車上睡過覺,今夜精神好,自告奮勇和夥伴一道值夜。因晚間驛舍提供的飯食味道很鹹,下半夜二人皆感口渴,便去灶間取了茶水,沒想到喝了之後,很快竟就熬不過睏,當場睡了過去,但連後院何時起火、如何起火分毫不知,若不是被及時警醒的葉霄救出,只怕已經燒死在了火場裡。
  
  他終於甦醒,發呆了片刻,突然醒悟,想到秦王妃好似還沒出來,臉色大變, 奔向後院,忽見她從火場的方向出來了,雖披頭散髮模樣狼狽,但看著似乎並未受傷,剛鬆了一口氣,竟又見葉霄被他的手下抬出來,面若金紙,身上仿佛也灼傷了,看起來受傷不輕,且一旁竟還有沈暘,不禁驚呆,反應了過來,慌忙上去幫忙。
  
  王姆等人隨後也被救了出來。一班人裡,除了葉霄意外重傷,其餘人雖各自也有不同程度的灼傷,但好在皆無大礙。
  
  出了這麼大的事,驛丞到了此刻竟還未露面,不知去向,沈暘斷定這場大火必和驛丞有關,指揮人檢點死於大火的人員,又派手下到附近去搜查驛丞。
  
  那驛丞尚未逃遠,很快便被抓住帶了回來,對著臉色陰森的沈暘,戰戰兢兢地承認,是他叫人故意在秦王妃一行人的飯菜裡加鹹致令口渴,再往茶水裡投蒙汗藥,待藥倒值夜的守衛之後,安排放火,目標便是秦王妃這一行人。
  
  沈暘追問何人指使。驛丞起先不說,沈暘的一個手下上去,抬手便切了驛丞的一根手指,再又一根,接連兩根,驛丞慘呼,昏死過去,被用冷水潑醒之後,終於供出他是奉了同州州官的命令行事,至於對方目的為何,他並不知曉。本是得了許諾,事成之後,他帶著賞金直接逃走就行。
  
  葉霄受傷不輕,方才被沈暘從火木下拖出來後,便遇到了尋來的手下,見狀立刻將他抬出,喚來隨從當中的一名軍醫,軍醫迅速幫他治傷,菩珠忍著懼血在旁搭手,見他漸漸止血,後背也上了燒藥的藥,雖尚未甦醒,但臉色看著比先前好了一些,這才稍稍放下些心。
  
  她坐於屋中,聽著外面那驛丞受訊發出的陣陣慘叫之聲,漸漸地聲音消失,隨後沈暘尋了過來,告訴她審訊結果,道這驛丞是受了同州州官的指使,其目的,便是燒死他們這一行人。
  
  他說話之時,人立在門口,並未入內,且語氣很是恭謹,顯得對她很是尊重的樣子,與前次秋獮在野徑相遇時的感覺,很是不同。
  
  菩珠很快發現他手心似有燎傷,應是方才搬開那根火木之時受的,開口,詢問了一句。
  
  他道自己只是輕傷,無妨,叫她不必記掛。
  
  菩珠便沉默了下去。
  
  沈暘望著她道:“我若沒有猜錯,料你必在懷疑,我怎如此之巧,今夜竟也來了此處。”
  
  菩珠確實有些懷疑,想起澄園的那場火,望著他,依然沒有說話。
  
  沈暘自我解嘲似地哂笑了下:“看來是平日未曾做過半件好事,這才會被王妃懷疑。不過,沈某可對天發誓,今晚這火與沈某絕對沒有任何干係。王妃應也知,陛下即將東巡封禪,沈某不才,有幸隨留王先遣而行,打點東巡事項,前些日事情完畢,沈某趕著回京復命,今夜行路至此,偶遇王妃,湊巧而已。”
  
  菩珠觀他神色,覺這火應當確實和他無關。倘若真的是他所放,自然是要燒死自己,那最後他又何必現身來救。
  
  她終於開口,語氣也緩和了不少:“沈將軍的手無大事便好,方才多謝你救了葉霄。”
  
  沈暘道是隨手之勞,叫她不必掛懷,隨即面露關切地問:“王妃與同州州官可有怨隙?否則為何他竟喪心病狂至此地步,敢對王妃下手!”
  
  菩珠思忖了片刻,道:“同州境下起了疫病,我前些日回鄉祭祖歸來路過,無意獲悉消息,過問了幾句,這趟打算回京上報。或是州官唯恐影響考績,意欲隱瞞,這才對我下手。”
  
  沈暘聞言大怒,叱罵該死,隨即沉吟道:“疫情關乎人命,萬一散開,不知要死多少人,後果不堪設想!既這裡遇到了,恰又同路,王妃若是不棄,明日我便護送王妃歸京,以盡早上報天聽!”
  
  葉霄一直護著她,處處照顧,今夜重傷,方才人還昏迷,明日恐怕不能如常上路了。何況,即便他能醒來,她也希望他休息幾天,好好養傷。
  
  這個沈暘雖野心勃勃,心術不正,但就這件事來看,倒並無可指摘的地方。
  
  州官今晚事敗,狗急跳墻,接下來說不定極有可能還有後手,而她必須盡快趕回京都,這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
  
  菩珠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多謝將軍了!”
  
  沈暘頷首:“王妃昨夜受驚不小,想必人還乏,沈某不打擾了,王妃可再睡一覺,等休息好再上路不遲。”
  
  菩珠問時辰,得知快要五更,說道:“我不累,天亮便就走吧!”
  
  沈暘看了她一眼,點頭答應,又說此刻離天亮還有一會兒,讓她最後再休息一下,說完告退。
  
  菩珠又乏又倦,閉目靠坐,等到天亮,去看葉霄。
  
  葉霄方甦醒不久,獲悉她片刻後就要動身上路,沈暘同行,立刻掙扎著要起來,忽一陣暈眩。
  
  菩珠讓他先行養傷,好好休息。
  
  沈暘也來了,在旁淡淡地道:“葉侍衛長傷成這般模樣,莫說長途騎馬,便是走路,恐怕也是吃力。我倒不介意帶侍衛長同行,但凡事還是量力為好。”
  
  他言下之意,他若同行,形同累贅。
  
  葉霄沉默了片刻,開口為他救了自己道謝。
  
  沈暘道了句無妨,對菩珠道:“沈某先出去了,在外等著王妃。”
  
  沈暘走後,菩珠命葉霄不許再逞強,先養好傷,叮囑了一番,再將受了傷的王姆和婢女也都留下來,讓他們等葉霄,傷好些後一道回京,最後只帶了堅持要同行的駱保和剩下的幾名侍衛。
  
  昨夜的火,將屋內的隨身之物都燒了,好在這些天為了行路方便,每晚入住之時,只取一些必要之物,其餘都在裝運行裝的車上,得以保留,其中便包括父親手稿和那支鶴笛,依然妥善存於箱中。
  
  菩珠收拾了些點東西,打好行裝,繼續出發上路。
  
  接下來的頭幾日,行程一切正常,路上,沈暘對她照顧極是周到,周到得甚至令菩珠感到有些不適,但除此之外,倒沒有任何的異樣。
  
  眼看離京都也越來越近了,菩珠漸漸卸下警惕,心裡只盼能早些趕到。沒想到第三天卻遇到了一樁意外。午後,一行人行至一處渡口之前,發現渡橋竟然斷了,問岸邊的人,道昨天白天還好好的,大約是年久失修,半夜竟塌了下去。因河道寬闊,中間水流湍急,若無七丈大船,一般小船不敢載人,尋常人想要渡河,只能等修好渡橋。
  
  沈暘立刻派人去問當地縣令渡橋何時可以修好。縣令聽聞是他到了,匆匆忙忙親自趕了過來,道立刻著手叫人修復,但最快,估計也要十天半月。
  
  菩珠焦急不已,問有無大船。
  
  沈暘立刻安慰她,讓她不要急,過去和縣令又說了幾句話,回來稱縣令答應盡快找大船,但今天怕是來不及了,問她能否先行入城住一夜。
  
  菩珠無可奈何掉頭入城。當天晚上未住驛舍。沈暘說驛舍差不多住滿人了,且條件不好,恰當地有一富戶聽聞秦王妃駕到,樂為王妃提供下榻之處,是個十分幽靜的別園。
  
  菩珠只能照著安排入住,第二天催問,沈暘說,縣令一時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足夠運載車馬的大船,但他知道她非常焦急,所以一早就已派出得力手下繞遠路先行,代她將消息傳到京都。
  
  第三天,大船還未找到,不但如此,從她落腳下來後,這幾天,日日有當地士紳富戶家的女眷慕名前來拜訪,邀她宴飲。
  
  到了第四日,四更時分,夜色如墨,正是酣眠時刻,屋內未燃燈,菩珠睜開眼睛,藉著一點月色的朦朧之影,起身下床,走到門後,輕輕地打開門,正要邁步出去,身影一頓。
  
  駱保確實等在她的門外了,身上也背著包袱,但人跪在地上,低著頭,一動不動。
  
  庭院中央,另有一人,那人手中提了一桿燈籠,燭火昏昏,映出他的臉,道:“才四更,離天亮還早,沈某斗膽問一句,王妃不休息,這是想去哪裡?”
  
  菩珠定定地看著這個男子。
  
  從第二天他還推託尋不到合適的大船開始,她便起了疑心,昨日從來拜訪的一個婦人口中得知,這橋並非唯一通途,沿著下游,再過去幾十里亦可通行,於是悄悄安排,打算半夜離開。
  
  這個時候,倘若順利的話,她的隨從原本應當已經準備好了馬車,正在這地方的後門等著她出去。
  
  “他們人呢?”她盯著庭院中央的那道身影,半晌開口,聲音發澀。
  
  “放心吧,他們沒事。我都聽了你的,救起了那個葉霄,怎還會傷他們一根汗毛?我是見他們辛苦,將人都請去歇息了。”
  
  他將手中的燈籠隨手放下,走到還跪在地上的駱保身前,叱了一聲滾。
  
  駱保看了一眼朝著自己投來目光的菩珠,一聲不吭,從地上爬了起來,低頭匆匆離開。
  
  沈暘自顧邁入門檻,行至案前,亮起燭台上的燭火,轉頭對她柔聲道:“你安心住下,莫胡思亂想,更不要到處亂跑。這地方很安全,住多久可以,若不滿意,你和我說,我可以替你換住處,換到你滿意為止。但你人生地不熟,勿自己走動,萬一走失了不好。你歇息吧,我不打擾你了。”
  
  菩珠恨極,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罵:“沈暘,我知你野心勃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這本也沒什麼,你若真有本事,我還敬你是條漢子。但我沒想到,你和同州裡的那些人竟也是一路的!你實是我生平所見之最為卑劣無恥之人了!”
  
  沈暘本待轉身要走,聞言,背影頓了一頓,慢慢轉頭,看了她片刻,忽道:“承認也是無妨,這一路我確實尾隨與你同行,但我那夜在驛舍裡和你講的並非是假,縱火與我完全無關。我是看見火光方進去的,目的只是為了救你罷了。”
  
  菩珠冷冷道:“得將軍深情如斯,實是我的榮幸。”
  
  沈暘盯了她片刻,忽發出一道冷哼之聲:“菩氏,你知道的,我想對你好。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那晚死一百個葉霄,也與我無干。我之所以阻止你入京,把你留在這裡,也是為了你,乃出於保護你的目的,不欲令你捲入太子和留王的兩派紛爭。”
  
  菩珠一怔。
  
  這話什麼意思?
  
  難道同州那邊是太子,或者說,上官家的人?
  
  但留王呢,又是怎麼回事?他怎會在這件事裡也插了一腳?
  
  她心中隱隱似有所悟,卻還不是十分分明,遲疑了下,道:“怎講?”
  
  沈暘道:“同州州官是上官家的人。陛下準備多年,東巡之事,終要成行。泰山封禪於帝王之意味,你當清楚,自然了,上官家更是清楚。太子如今本就不得聖心,這個節骨眼上,倘再爆出同州疫病,萬一壞了陛下封禪,你若是上官家,你如何做?”
  
  菩珠沉默著。
  
  “他們懼怕再失聖心。更怕被對手抓住機會大做文章。實話和你說,州官得報消息的當日,便就以八百里加急告知上官邕。他們一心想要壓下消息,你卻不知好歹想著入京傳信。此刻你該知道,那晚真正要你死的,是何人了吧?”
  
  菩珠此前以為州官只是為了政績,萬沒想到,背後竟和上官家還有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繫。
  
  她怔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追問:“那同州如今到底封城了沒?”
  
  沈暘用看傻子似的目光望著她,反問了一句:“你說呢?”
  
  菩珠心跳加快。
  
  上官家既決定壓下消息,怕被對手窺破,抓住了把柄,又怎會讓州官封城弄出這麼大的動靜?
  
  “他們如今到底怎麼做的?”她再次追問。
  
  沈暘不說。
  
  “你快說!”
  
  沈暘終於道:“還能怎樣?自然是把那些得病的驅趕到一處圍起來,能治就治,治不好,早些死了了事!”
  
  “這樣會出大事的!吳之林說得清清楚楚,據他經驗,必須及早將整個縣城封住,禁絕內外交通!他們不做,萬一擴散,他們就不怕嗎!”
  
  沈暘淡淡道:“不過死些人而已。他們是不會容忍有人破壞的。莫說幾個莊,便是死一個縣,又有什麼打緊?”
  
  菩珠定了定神:“那留王呢?方才你說不讓我捲入,這事跟留王又有何關係?”
  
  沈暘道:“也是湊巧,看來天意如此,恰好這回,留王與我同行,竟叫胡家也早早知道了這事。他們自然希望事情鬧大,越大越好。疫病擴到一個縣怎夠?最好散到整個同州,到時,他們再拿來攻訐上官邕瞞報大疫。你說,到了那日,朝廷將會何等熱鬧?”
  
  “所以你明白了嗎?如今兩邊都不想讓上頭知道。你卻一心上報天聽。你得罪的不止是上官家,還有留王那一邊。你到不了京都的,前頭關卡重重。你若執意前行,等著你的,必定還有類似失火的意外。我將你扣下,說是為了你好,何錯之有?”
  
  菩珠終於明白了,徹底地明白了,為何前世疫病會那樣擴散開來。
  
  上官家指使州官隱瞞,又不聽吳之林的建議,最後導致局面徹底失控。事後皇帝又一心除掉李玄度,攻打闕國,上官家一手遮天,及時除掉替罪羊,及時撇清自己,最後竟也安然過關,毫發無損。
  
  而這輩子,局面顯然更複雜了,還多了一個蠢蠢欲動的留王。
  
  她全身發冷,如同得了瘧疾似的,陣陣發冷。她盯著沈暘那張似帶微笑卻又顯得冷漠無比的詭異的臉,一字一字地道:“沈將軍,你既然兩邊都不站,我懇求你,立刻放我!”
  
  沈暘一怔,看了她一眼,微微皺眉:“你為何就是不聽勸?就算我放了你,你以為你能安然抵達?”
  
  菩珠道:“那是我的事情。你有沒想過,以同州的那幫官員,靠他們能壓得下疫病?如果到了最後,一個同州不夠,再擴到別的州縣,乃至京都呢?到時會死多少人?”
  
  沈暘眼睛都未眨一下,淡淡道:“你過慮了。何況,做大事豈可在意小節。譬如戰事,因為懼怕死人,難道便不打仗了?死人如何?日後朝廷減免賦稅,於天下而言,便也如同補償。”
  
  菩珠一時無語。
  
  這個時候,不知為何,她甚至想到了李承煜。
  
  眼前的人,即便換成是李承煜,恐怕也不會用如此毫無波動的聲音談論著如此一件事。
  
  她也知道了,這個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保護她的南司大將軍,在這件事裡,打的恐怕是坐山觀虎鬥的主意。
  
  她慢慢地道:“我明白了。如今你說是在保護我,過後呢?你打算如何處置我?你要將我藏多久?”
  
  沈暘的兩道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這段時日,或是趕路辛苦,或是心事過重,她顯得比從前消瘦了些,一張臉也更尖俏。燭火映照之下,膚色微微蒼白,此刻這樣看著他,如同月下的一朵幽幽瘦蘭,實是我見猶憐。
  
  他的聲音便也變得柔和了,道:“你先安心住下,等事情過後,我看情況安排。”
  
  他一頓。
  
  “菩氏,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只要你從了我,我必對你好一輩子。”
  
  等事情過後,看情況?
  
  意思是說,倘若上官一黨因為此事倒下的話,他就可以把自己藏起來做禁臠了?
  
  也不是沒可能。
  
  上官家的人既可以放火燒她,他自然也可以安排另一場火,事後把罪名推在上官家的頭上便可。
  
  菩珠眸光微微流轉:“我去齊州老家之時,一路驛舍供應極好,甚至常見貢物,那日到了魏州,餐食竟見銀魚。沈將軍,我要是沒猜錯,定是你的安排。多謝了。”
  
  沈暘微微一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只要你喜歡,天下有之物,我遲早必會取來獻你。”
  
  菩珠輕笑,譏嘲:“聽你這口氣,你也想做皇帝?難怪這回你要坐山觀虎鬥了。我告訴你,若非我運氣不好,被皇帝別有用心賜婚給了李玄度,我現在就是太子妃。即便如此,太子到了如今,還是對我念念不忘。所以我勸你,似這種空口白話,往後還是少在我面前說。”
  
  沈暘眯了眯眼,語氣轉冷:“菩氏,我知你愛慕者甚多,只你若是到了如今還指望太子,我怕你是要失望了。”
  
  菩珠凝視著他,方才面上的譏笑漸漸消失,輕聲道:“沈將軍,我不似滕國夫人有家世可倚,更不如長公主,權勢顯赫,你為何對我青眼有加?”
  
  沈暘的腦海里浮現出秋獮那日擊鞠賽後的一幕。
  
  她香汗淋淋,面頰紅暈,從馬背上利落地翻身而下,卻不慎勾掉了束帽,跌落下來滿頭青絲。
  
  那一刻他覺得那束青絲好似跌在了他的心裡,勾得他回來後連著癢了好幾夜。
  
  那幾個晚上,他知她就宿在距他不遠的李玄度的帳幕之中。那種感覺,更是煎熬。
  
  他又想起歲除之日,她和婢女們剪出春幡插在鬢邊嬉笑打鬧的情景。
  
  他回味了一番,臉上原本的晦色漸漸消失,那雙陰沉沉的眼裡,也流露出了一縷柔和之色。
  
  “我就想對你好。別的女人,沒法和你相比。”
  
  “這回既路過,我也去你父親的墓前祭拜過,以表我的心意。”
  
  菩珠凝視了他片刻,忽嗤的一笑,微微提起裙裾,一隻繡鞋便從裙底飛了出去,落到他的腳邊。見他看了眼繡鞋,又看著自己,揚起下巴道:“你從前不是說,能替我穿鞋,是你的榮幸嗎?”
  
  沈暘目光微動,眸色漸漸暗沉,俯身拾起她踢出來的繡鞋,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身前,伸出手,緩緩正要探進裙底,卻見她忽又後退一步,後悔似地搖頭道:“罷了,方才我和你玩笑。沈將軍你還是走吧。”
  
  她提著裙裾,光著一隻腳,轉身便逃也似地匆匆而去。
  
  沈暘望著她輕盈的身影,哪能容她如此逃脫,追了上去,一把將她攔在一扇屏風之後。
  
  燭影透屏,光線幽暗。她背靠屏風躲著他,雙手背後,吃吃地低聲而笑:“沈將軍你羞不羞,竟打聽起了我用的香膏?你是不是聞過?我讓你聞我的頭髮,是不是這種味道?”
  
  沈暘心魂盪漾,依她所言,低頭湊了上去。
  
  他閉上眼,吸著她鬢髮裡散髮出的幽幽香氣,一時心旌動搖,只覺再也難以忍耐,正要抱她入內,突然,後腦似被什麼猛地咬了一口似的,一陣劇痛襲來,耳邊跟著“嗡”的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駱保手中握棍,目光緊緊地盯著倒在地上暈死過去的沈暘,問道:“王妃你沒事吧?”
  
  菩珠道:“我無事!”
  
  她飛奔到了內室,拿出一條預先準備好的繩索,和駱保一道,將人緊緊地縛住手腳,最後將他的嘴也堵了。
  
  駱保手腳麻利地背起沈暘,菩珠手握匕首走了出來,命沈暘在外的手下將先前扣住的馬車和她的人放回來。
  
  她如願上了馬車,將沈暘也放在車裡,循著前兩天打聽來的路,朝著京都的方向疾馳而去。
  
  駱保這一棍下手極重,天快亮的時候,沈暘方甦醒過來。
  
  他仰臥在她腳邊,皺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之聲。見她寒面盯著自己,面無表情,便示意她將自己嘴裡的東西拿掉。
  
  菩珠替他解開口塞。
  
  沈暘澀聲道:“你昨夜逃走,原來也是預謀?”
  
  菩珠道:“否則呢?我向人打聽別路,自然也是引你懷疑。似你這般精明之人,我若不先讓你抓上一次,你豈會上當。”
  
  沈暘閉了閉目,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再次睜開眼眸,冷冷地道:“我說過,你就算上路,也過不了關。不說你挾持我,我的人必在身後,不會放過。那兩家的人,也在前頭等你!”
  
  菩珠伸手,在他腰間摸了幾下,摸到他此次奉命外出辦事的令牌,一把拽了下來。
  
  “沈將軍放心,我只借用你的令牌,至於你人,我是不敢讓你在我車中久留的。到了前頭,自會將你放下。”
  
  沈暘頓時臉色僵硬,眼睜睜看著她將自己的令牌收了,半晌,咬牙道:“沈某栽你手裡,我認。但是菩氏,我實是不懂,李玄度名為秦王,自身難保,日後如何都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什麼?我自問待你不薄,你如此聰明的人,卻為何不識時務?”
  
  菩珠道:“沈暘,權勢是個好東西,我也想要,但你的識時務之道,恕我實在無法苟同。同州之疫,我是必定要上報的!你救了葉霄,我很感激,你放心,我會替你保守昨夜你對我說的全部的話,誰也不會透露半個字,包括李玄度。至於日後,你能不能成事,看各自的命吧!”
  
  疾馳在道上的馬車在經過一處陡坡之時,放慢速度,待追在後的那些人漸漸上來,菩珠打開車門,將沈暘從車裡推了下去,令他沿著坡地往下滾落,隨即關上車門,命全速前行。
  
  馬車疾馳在官道之上,日夜兼程,每到一處關卡,出示沈暘之令,概通行無阻,如此在路上又行了數日,這一日終於進入京畿,京都遙遙在望。
  
  傍晚,馬車疾馳到了京都的東輔關前,一群士兵守在關門之前,嚴陣以待,查著進入的每一輛馬車和行人。輪到菩珠的馬車之時,隨行出示了沈暘之令,道奉命歸京,有緊急公務,命立刻放行。
  
  幾個士兵反覆檢看著令牌,遲疑過後,不敢阻攔,正要放行,忽然走來一個頭目,接過令牌看了一眼,上前來到馬車旁,恭敬地道:“並非小人膽敢阻攔,只是上頭有令,無論何人,過關須得露臉檢視。可否請車內之人行個方便?”
  
  馬車的簾門密閉,紋絲不動。半晌,那頭目朝士兵做了個眼色。幾人上來,正要靠近,突然,車門被人推開,只見裡頭坐著一個疤臉大漢,頭上裹布,似受了傷,冷冷地盯望出來。
  
  頭目一愣,見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急忙後退,命放行。
  
  深夜,馬車行到了京都的東門,以沈暘腰牌再次叫開城門之後,秘密直奔蓬萊宮而去。陳女官出來,見是葉霄連夜趕到,問事由,大吃一驚,立刻帶著他入宮,面見姜氏。
  
  皇帝從睡夢中被喚醒,乘輦匆匆趕到姜氏面前,獲悉同州生疫,州官隱瞞,醫吳之林冒死直言,托秦王妃上達天聽。
  
  皇帝驚怒不已,當即回宮,連夜召大臣和太醫朝會,最後派端王與廣平侯韓榮昌為正副監察使,帶著太醫院眾醫官立刻趕赴同州,務必盡快撲滅疫情,查清原委。
  
  天明,在朝臣的各種議論聲裡,端王與韓榮昌領命,出京奔赴同州。
  
  蓬萊宮中,晨曦漸白,姜氏坐在嘉德殿內,聽著被皇帝派來的宋長生匯報著消息,當聽到上官邕在朝會當眾請罪,自責用人失察,乃至當場痛哭流涕,神色索然。
  
  她出神了片刻,轉頭問陳女官:“那孩子現如今人到底在何處?”
  
  陳女官道:“葉霄說她在路上病倒了,又擔心萬一在前頭關卡受阻,半道就下了馬車,讓葉霄替她入京傳訊。至於她去的地方,道是一個熟人之處,因不方便講,沒和葉霄說,只叫他放心,說是自己人,不會有事。她等病好,自己就會回京。”
  
  姜氏面露焦急之色,正要開口,李慧兒從殿外奔入,跪在姜氏膝前,紅著眼睛道:“皇阿嬸她到底在哪裡?皇叔何日才能回來?我要去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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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發表於 2021-1-11 00:25:38 |只看該作者
第 87 章

  兩個月前,李玄度才從闕國出來,在路上便接到了姜氏的急傳,疾馳歸京之後,他當夜面見姜氏,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懷衛的兄長大王子從小體弱,此前染了急症,藥石無效,才十來天竟不幸死去。西狄王的身體這幾年本就不大好,打擊之下病情加重。據從前隨金熹到銀月城的醫士判斷,應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事發突然,先失長子,眼見又要失夫,大長公主悲痛之餘,亦焦急萬分,急召幼子歸城。
  
  李玄度帶著姜氏的囑託,次日便護著懷衛出京西去。
  
  懷衛來時,隊伍包括使者、護衛、隨從、奴僕,拉拉雜雜數百人,排場龐大。而這趟歸去,不過數十名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壯護衛而已。為了及早抵達,在保證懷衛安全的前提之下,李玄度將行程安排得極其緊密。懷衛亦是如同一夜長大,路上未曾喊苦叫累過半句。一行人穿越黃沙,渡過綠洲,餐風露宿,日以繼夜,這一日,終於抵達了西狄王金帳所在的銀月城。
  
  金熹長公主獲悉消息,派身邊隨她遠嫁來此的女官柔良夫人帶人出城迎接,自己亦是早早出了金帳,翹首盼望。
  
  風中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和駝鈴聲,她抬目望去,看見幾面旗幟迎風獵獵,出現在了視線遠方的地平線上,旗下一隊人馬,正向此間而來。未到近前,一孩童迫不及待地催馬脫離了隊伍,到了近前,從馬背上翻下,口中喊著阿母,飛奔而來。
  
  不是她的幼子懷衛,又是何人?
  
  金熹亦疾步朝前,將撲進懷中的幼子一把抱住,緊緊抱了片刻,方放開端詳他。
  
  差不多一年沒見,他不但個頭拔高,人看著比從前也更壯實,已不復自己印象中的幼童模樣,隱隱變成小小少年。
  
  金熹欣慰之餘,見他仰面問父兄,眼中含淚,自己眼眶便也忍不住發熱。
  
  她極力忍住悲傷,安慰了幾句,穩住情緒,望向那一隊已停在了對面的人馬。
  
  一個身著青色便服的年輕男子邁著矯健的步伐走來,行至近前,卻並未立刻開口,只靜靜地停在了她和懷衛的近旁,凝視著她,雙眸一眨不眨,待她安慰幼子完畢向他望去,方朝她微微一笑,恭敬行禮:“姑母,我是玄度!”
  
  秦王喪母之後居在蓬萊宮的幾年裡,多由金熹照顧,姑侄情深。她出塞的那一年,秦王方七八歲。
  
  這些年裡,金熹常會想起侄兒,想她出嫁那日送她一程又一程,最後一直送到城西二十里外還不肯回頭離去的小侄兒。
  
  她亦常常牽腸掛肚。思他在長大成人之後,經歷了那般的摧折,最後會變成如何的模樣。
  
  今日她終於見到了。
  
  面前的這個年輕男子,他風塵僕僕,衣染黃沙,然肩背挺直,才第一眼,在這張風塵亦是遮不住英美的面容之上,她便看到了她熟悉的臉容輪廓,以及那雙明亮無比的眼眸,和小時一模一樣。
  
  “玉麟兒!”
  
  金熹脫口便喚出了他乳名,立刻上去將他扶起,雙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臂,眼眶微微濕潤。凝視了片刻,她抬起手,愛憐地幫他拂去路上積在他衣領裡的一簇細沙。
  
  “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李玄度咧嘴一笑:“侄兒過得很好。”
  
  “還娶了妻!”
  
  他頓了一下,仿佛想了起來,又補了一句。
  
  金熹一時悲喜交集,點了點頭,隨即穩住心神,說道:“好,這就好。走吧,隨姑母來,他們都在等著你們。”
  
  巫作法,醫用藥,然而西狄王的病情還是一日重似一日,這些天幾乎整日昏睡,情況已是岌岌可危。
  
  李玄度見過了在病榻上昏睡著的西狄王,輕輕摸了下在一旁抹眼淚的懷衛的腦袋,轉身出去,以皇帝使節的身份見西狄的一干重要人物。
  
  西狄的金帳之下,有四人為重。照勢力,依次是左賢王、右賢王、萬騎長善央以及西狄王的侄兒靡力。
  
  這段時日,金帳裡的重大事務皆由金熹代裁,執行則交給善央和前些日在西狄王病危後從右部落趕到金帳的右賢王。
  
  右賢王一向順服於西狄王與金熹。
  
  善央則出身顯赫貴族,手握重兵,喪妻後,娶金熹的女官來自梁氏家族的的柔良夫人為妻,亦效忠金熹。
  
  這二人今日早早到了金帳,帶著麾下大都尉大當戶,拜見秦王李玄度。
  
  西狄王的侄兒靡力卻託病不來。還有左賢王,昨日本當抵達銀月城的,然而今日此刻,還是不見人影。
  
  靡力也就罷了,一向不服金帳,別有用心,金熹心知肚明,今日本就做好了他不來的準備。
  
  但左賢王卻不一樣。他是西狄王的族兄,金帳之下勢力最大、地位也最高的王,位列四人之首,帳下三萬騎兵。他雖不像靡力那樣親向東狄,但和靡力關係親近,對西狄王和李朝的親善,更是一直不以為然,從前多次公開反對,直到去年,他疼愛的孫子發了惡疾,巫醫無效,金熹獲悉,派醫精心診治,終於救回一條命,他這才閉口。
  
  雖然萬分不願去面對,但金熹心裡十分清楚,丈夫離開,或許也就是這些天內的事了。身處她的位置,在為連續痛失家人而悲傷的同時,她必須考慮王位接替的問題。
  
  丈夫在清醒時已發話,傳位懷衛,這四人裡,右賢王和善央雖然也已都明確支持,但左賢王的態度,依然十分重要。
  
  他若聽從西狄王令,剩一個靡力,翻不起什麼波瀾。
  
  但他若不明確表態,甚至,若支持靡力,到時候恐怕就是一場腥風血雨。
  
  按理說他此刻早該到了。
  
  金熹略覺不安,正要派人再出城去打探,一個什長疾奔入內,帶來了一個剛剛得到的消息。
  
  左賢王昨日在來此的路上,遭遇暗箭刺殺。他自己無事,虛驚一場,但近旁的一名勇士為了保護他,胸膛中箭,性命垂危。
  
  左賢王認定是李朝視他為眼中釘,意欲將他除去,好叫金熹母子順利執政,當場憤怒掉頭回了左部,並且發話,除非金熹親自把凶手和背後的主謀送到他的面前,否則,哪怕西狄王沒了,他也不可能再現身葬禮。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所驚,議論紛紛。
  
  善央猛地站了起來:“定是靡力,在背後使計嫁禍王妃!我這就帶人去找他!”
  
  右賢王年長,亦老成持重,眉頭緊鎖,將他攔住道:“無憑無據,你找過去,他也不會承認。當心他借機叫屈,拉攏人心,反倒對王妃更加不利!”
  
  善央忍氣,想了下道:“我去左部,解釋清楚!”
  
  一個小王道:“左賢王性情偏執,人人皆知,若無確鑿證據能夠證明和王妃無關,非我冒犯,莫說萬騎長,便是右賢王去了,只怕他也聽不進去。”
  
  善央拍案大怒:“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當如何?難道就讓靡力奸計得逞?”
  
  金熹示意眾人止聲,沉吟了片刻,道:“我去吧!出了這樣的事,左賢王起疑,亦是人之常情。我親自去,向他說明情況。”
  
  眾人立刻加以阻止:“王妃與小王子二人,近期不可離開金帳一步!”
  
  金熹微笑道:“我知左賢王,雖偏執了些,但也不是完全不講道理之人。何況我對他的愛孫有救命之恩,還是可以開口說上兩句話的。”
  
  她環視眾人:“你們看顧好汗王,保護小王子,我去請左賢王來金帳!”
  
  “王妃,我隨你去!”
  
  善央和幾名小王立刻表態。
  
  “姑母,還是我去吧。”
  
  這時,方才在旁一直靜靜聆聽的李玄度忽然開口說道。
  
  眾人齊齊望向他。
  
  李玄度站了起來:“姑母要照顧汗王,又肩負金帳之責,此時不宜外出。左賢王懷疑的是我朝,我恰是皇帝使臣,既到了此處,遇到此事,我不去,誰去?”
  
  善央大喜,立刻道:“如此最好不過!王妃放心,我同行而去,必會保護好秦王殿下!”
  
  金熹猶遲疑不應,李玄度走到了她的面前,朝她微微一笑,低聲道:“姑母,我已成家,非你出塞前那需你照應的玉麟兒了。且我早年無事,亦學過幾句關外言語,所幸還沒忘光。雖不敢保證這趟能將左賢王請來,但玄度必會盡力。請姑母給我一個機會。”
  
  金熹望著面前這足足已是高過自己一頭的侄兒,想起自己當年臨行,那個才七八歲大的他所發下的誓言,心中涌出一陣暖流,終於點頭:“你記住,到了左部,凡事量力而為,事不成也無妨,還有別的應對。自己人身務必第一!”
  
  李玄度頷首答應,安排好同行之人,更衣畢,當日在善央的陪同之下,出發去往左部。
  
  左部在銀月城之東,領地與東狄以及烏離接壤,因而地位更顯重要。這也是為何金熹明知會有風險也決定親自走一趟的緣故。
  
  隔日,李玄度一行人入了左部的領地,早有馬探將消息傳給左賢王。
  
  傍晚,李玄度縱馬抵達王帳,只見王帳之外,武士列隊,左賢王麾下的一名大當戶出來,打量了眼李玄度,眼中露出一絲鄙夷之色:“你便是李朝的皇帝使者秦王?左賢王允你入內,但只你一人,去除刀劍!”
  
  善央立刻反對:“不行!我等懷著誠意而來,但誰知你們會不會暗中使詐?我亦要入!”
  
  大當戶皮笑肉不笑:“善央,李朝人詭計多端,左賢王先前不加防備,險些遇害,今日肯給他一個機會,已是天大的臉面。此處不是你的地盤,由不得你!”
  
  善央還待爭辯,李玄度朝他微微頷首,示意他不必爭執。
  
  他下馬,自己解去腰間佩劍,遞給一旁的侍衛,隨即站定,任對方搜身,待搜身完畢,略略整理衣冠,隨即邁步,朝著王帳行去。
  
  刀戟如林,殺氣森森,他雙目望著前方,大步穿過營陣,徑直入了那頂巨大的王帳。
  
  王帳裡坐滿左部貴族,辮髮左衽,見他入內,個個怒目,還有人抓緊手中刀柄,帶得柄上刀環振盪作響,氣氛頓時變得壓迫。
  
  李玄度神色平靜,停在王帳中央,視線投向了坐於對面王座之上的一個西狄中年人,稍稍打量了一眼,道:“你便是左賢王桑乾?”
  
  對方是李朝親王,照西狄與李朝現如今的關係,自己一個賢王而已,論份位,自然在他之下。
  
  桑乾陰沉著面,哼了一聲:“想必你便是秦王了,失敬。也是巧,你方來,我便遭遇刺殺。不知秦王對此,可有見解?”
  
  李玄度道:“敢問左賢王,那日你可抓到了射箭之人?”
  
  “無!”
  
  “既無,左賢王如何斷定與我李朝有關?”
  
  “我左部一向不支持金帳對你李朝卑躬屈膝。如今汗王快要不行,你們怕我壞了你們的謀劃,不是你們,還會有誰半道埋伏殺我?我若死了,左部大亂,你們不但可以擁立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漢人繼位,更可趁機攻下我的地盤,搶走我的人畜。這樣的好事,豈非順意?”
  
  左賢王話音落下,大帳中罵聲一片,刀環相撞之聲更是愈盛,不絕於耳。
  
  李玄度負手而立,冷眼看著周圍衝著自己怒目而視下一刻似要拔刀衝上的左部貴族,等怒罵聲漸漸平了下去,走到一個手中持弓的狄人武士面前,示意他將弓箭遞給自己。
  
  那武士立刻目露警覺之色,後退了一步。近旁之人也都盯著。
  
  大帳中的雜聲消失。
  
  “你要做甚?”
  
  方才那引他入內的大當戶發問,聲音戒備。
  
  李玄度分毫未加理會,只微微轉臉對著座上的左賢王道:“左賢王斷定是我李朝人所為,我這就證明,並非是我李朝人所為。我欲借勇士弓箭一用。只是不知諸位有無這樣的膽色?”
  
  大帳內沒有半點聲息。
  
  李玄度脣邊露出一絲微笑。
  
  “我可隻身除鐵而來,未料諸位竟連弓箭都不敢叫我碰觸。既如此,那就罷了,我無話可說。左賢王想怎樣便可怎樣,我李朝奉陪到底。告辭!”
  
  他轉身便往外去。
  
  左部貴族面面相覷,很快露出不甘之色。
  
  “站住!”桑乾喝了一聲,命那武士將弓箭遞過去,冷冷道:“我倒要瞧瞧,你如何狡辯!”
  
  李玄度停步,接過弓箭,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命武士繼續脫卸皮甲,一連卸下七件,交疊在了一起,叫人釘於大帳的墻上,又在前方豎立一支正燃著的牛油燭,隨後後退,退到對面,彎弓搭箭,朝著那方向射出了一箭。
  
  那箭離弦,激射而去,一個眨眼,方才還燃著的牛油燭的光便滅了,竟是射斷了燭芯,而燭體紋絲不動,只剩一縷青煙裊裊,跟著那箭“噗”的一聲,釘入了層層疊疊的皮甲裡。
  
  武士上去,將皮甲從墻上取下。
  
  這支箭竟射穿七層,將皮甲緊緊地釘在了一起!
  
  狄人擅弓,但即便是百里挑一的射手,也不敢保證一箭之下,既滅燭火,又射穿七甲。
  
  大帳中陷入了寂靜。方才那個引他入內的大當戶面露驚懼之色。萬萬沒有想到,李朝這個看起來猶如年輕士人的秦王,竟有如此一手弓箭的本事。
  
  桑乾陰沉著臉道:“秦王的箭法,我見識了。只我不懂,這和刺殺有何關係?”
  
  李玄度將弓箭還給那個看得有些發呆的武士,轉身道:“倘若那日是我放的箭,我說我必可當場射殺左賢王,諸位應當不會有異議吧?”
  
  眾人面面相覷。
  
  “這便是我要告訴左賢王的,王妃若要刺殺於你,要麼不出手,一旦出手,必精心策劃,定要取你性命,不容你活!怎會如那日玩笑似的,左賢王你毫發無損,只傷了你的一個手下?這豈不是自留禍患?我的姑母,她若是如此冒進愚蠢之人,豈能坐穩今日的金帳王妃之位?”
  
  帳內鴉雀無聲。
  
  李玄度面帶倨色。
  
  “且我告訴你們,我的箭法,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在我軍中,比我高明的神射手比比皆是!王妃要尋一兩個致命殺手,輕而易舉,又豈會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託給那日那般的草包?”
  
  桑乾臉色很是難看。
  
  李玄度道:“怎的,左賢王還是不信?”見桑乾欲言又止,便笑道:“既如此,我可再拿別物證明。不知左賢王可有興趣?”
  
  桑乾勉強道:“何物?”
  
  “在我隨從手中。他來了,左賢王自然便知道了。”
  
  大帳裡的左部貴族紛紛耳語,面露好奇之色。
  
  桑乾看了眾人一眼,沉著臉命帶入。
  
  很快,大帳外進來一名侍衛,手中端著一只匣子,打開後,從裡面取出一柄漆黑的鐵弩,並一只冰凍得如同鐵坨的狼頭。將狼頭擺放在無人的靠帳門的位置後,侍衛看向李玄度。
  
  李玄度頷首。
  
  侍衛後退,端起手中鐵弩,瞄準狼頭,發射弩箭。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整隻狼頭被弩箭擊得碎裂成塊。一塊塊的凍骨和碎牙,如同爆裂的炮仗,在空中迸散開來,飛濺到了大帳的每一個角落,骨碎彈到近旁幾個左部貴族的臉上,一陣疼痛。
  
  方才弓箭也就罷了,在場的所有左部貴族,包括左賢王在內,生平還是第一次見到竟有威力如此巨大的鐵弩,紛紛變色。
  
  一些人雙目發亮,甚至忍不住起身靠了過來,想要察看鐵弩。
  
  李玄度將眾人反應看在眼裡,不動聲色,淡淡地道:“此為我朝北衙禁軍鷹揚衛裡當年的舊器而已,專用來配備精銳小隊,以執特殊之事。”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桑乾:“敢問左賢王,如此弓箭,如此重弩,倘若我與王妃密謀殺你,那日暗箭之下,你能如此輕易走脫?”
  
  桑乾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終於恨恨地道:“難道是靡力?是他想要離間?”
  
  李玄度道:“是不是他,左賢王親自去金帳對質,便就知曉。”
  
  桑乾一腳踢翻面前的酒案,猛地站了起來,怒道:“眾兒郎子們!隨我上路,這就去往金帳!”

      匆套上衣裳,轉身便朝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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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5:56 |只看該作者
第 88 章

  銀月城的月光照在河面之上,波光粼粼。
  
  夜漸漸地深了,人們陷入夢鄉,但在一頂華麗的大帳之中,此刻依舊燭火通明。一個身材孔武的三十多歲的西狄貴族男子還在飲酒作樂。
  
  他便是靡力,西狄王的侄兒,以勇武善戰而聞名,與善央並稱為金帳兩大猛將。
  
  在信奉弱肉強食的草原政權裡,如此的猛將,號召力非同一般。他身邊那個陪他飲酒的華服女子,便是他從前娶的來自東狄貴族之家的妻,名叫阿娜,年輕的時候,她有著草原最美之花的稱號。
  
  她給靡力倒了一杯酒,送到他的嘴邊笑吟吟道:“你放心,那女人怕是走投無路了,竟會派那個秦王去求好。左賢王是何等人,最不喜的便是漢人。只怕到了那邊,他還沒進帳,就會被嚇倒。還是你足智多謀英雄過人,想出如此一個好法子,我們一下便又占了上風。”
  
  靡力一把推開她的酒,冷笑:“先前你不是說肅霜王保證幫我除掉那個小漢人嗎?如今怎樣,他還不是好好地回來了!若不是你們無能,我至於被動至此地步?”
  
  阿娜被叱,面上並無半點惱色,繼續笑著給他喂酒,換了個話題:“前日我新幫你尋的那女奴如何?你可還滿意?”
  
  靡力接過酒飲了,只淡淡地應了一聲,心不在焉,仿佛在想著什麼似的。
  
  阿娜方年過三十,便逃不過草原女子早早色衰的命運。為了挽留丈夫的心,常給他物色年輕的美麗女奴,此刻見他走神,知他應當又在想著那個金帳裡的漢人公主,勉強壓下心中湧出的一陣妒恨之意,沉下臉,哼了一聲:“先與你說好,等你繼位,我必須是正妻王妃,那個漢女,必須在我之下。你對她的寵愛,不能超過我!否則我的父兄不會放過你!”
  
  靡力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占有金帳、佔有那個他朝思暮想了許久的漢人公主的一幕,忍不住得意大笑,忽然這時,帳外奔進來一個手下,說安插在左部的探子傳來消息,左賢王竟被那個秦王給說動了,認定是他下的手,連夜帶著人馬正往這邊趕來。
  
  靡力大驚失色,頓時醒酒,額頭冒出了一陣冷汗。
  
  自己手下雖也有萬騎,但想和左賢王來硬的,贏的幾率不大,何況還有右賢王和善央在一旁虎視眈眈。三方若是聯合,自己毫無勝算。
  
  他臉色陰沉,眼皮子不住地跳動,看了一眼這擺設華麗的大帳,很快便做了決定,下令丟掉一切帶不走的累贅東西,放火燒帳,整合人馬,避其鋒芒,連夜轉移。
  
  桑乾怒火沖天,連第二天也等不住了,帶著人馬連夜趕往金帳,還在半路,就獲悉消息,靡力帶著人往北逃跑,極有可能是投奔東狄去了。
  
  桑乾怒火愈盛,當即往北追趕,誰知第二天,又得知一個消息,烏離人趁著這個機會,襲擊左部。
  
  他離開前留了人馬防備,未叫烏離人偷襲得手,但是孫子陀陀卻被烏離人給搶走了。
  
  桑乾的兒子已死,孫子陀陀是他僅剩的唯一後代骨肉了,聞言又驚又怒,也顧不得靡力了,急忙掉頭又趕回左部,在路上奔馳了一天一夜,終於趕回王帳,焦心如焚正要安排解救孫子,忽然看見他從大帳中鑽出朝自己奔來,驚喜萬分,下馬一把抱住,問周圍他是如何回來的,這才知道,原來秦王在他離去後,擔憂近旁的烏離人會趁亂襲擾,當時沒有立刻隨他回往金帳,而是留了下來,果然被他料中,烏離人來襲,搶走王孫,是他帶人殺入騎圍,救回了陀陀。
  
  左賢王當場愣怔,片刻後回過神,看了下前後:“秦王人呢?”
  
  “救回陀陀後,他便回了金帳。”
  
  左賢王一語不發,將孫子交給手下命好好照看,轉身帶著人馬,再次趕往金帳。
  
  李玄度和善央一行人返回金帳,已過去三日。
  
  等待他們的,是一個不好的消息。
  
  靡力連夜就逃走了,放火燒城。金熹一邊滅火,安撫民眾,一面派人追趕,可惜還是被他逃脫,但抓住了他的一個得力手下,供出西狄王的右妃此前被靡力收買,充當耳目。更不幸的是,西狄王昨夜恰回光返照,獲悉消息,下令殺死右妃,隨後自己也支撐不住,當場去了。
  
  李玄度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金帳,遠遠那就看見外面黑壓壓地跪滿了西狄的各部武士。他奔入,望見金熹大長公主一身素服,懷中抱著滿臉淚痕倦極睡去的懷衛,靜靜地坐在金帳的中央。
  
  右賢王等人圍跪在她的左右,帳內無聲無息,一片寂然。
  
  李玄度在帳口立了片刻,慢慢地走了過去,單膝跪在了她的身邊,低低地道:“姑母……”
  
  他只喚了一聲,便就停住,一時再也說不出話了。
  
  金熹眼眸紅腫,沉默了許久,抬眸朝他點了點頭:“姑母沒事,你放心。”
  
  “多謝你了,懷衛已是汗王。”
  
  她用沙啞的聲音,緩緩地說道。
  
  ……
  
  叛亂的靡力被趕走,他的部落一向以富庶而在西狄聞名,他來不及帶走的人口和數以萬計的牲畜被分給了各部,即便是那些在此次危機中沒出過大力的部族,多少也分到了一些。
  
  西狄貴族無不興高采烈,葬禮過後,按照傳統,舉行儀式宣誓,效忠新王,但因他年紀尚小,金帳裡的事務,在他成年之前,便由太后金熹代裁。
  
  這個決定,連左賢王也一反常態不像往日那樣發聲表示不滿,其餘的小王和各領主更是無人反對,人人皆是順從。
  
  當天晚上,銀月城裡篝火點點,熱鬧無比,載歌載舞,舉行著一場盛大的慶賀新汗繼位的盛宴。
  
  秦王李玄度當仁不讓地成了當夜最受矚目的人物,眾人紛紛爭著欲與結交。左賢王特意將他單獨請出大帳道謝:“說實話,你們李朝,姜氏太皇太后,我是佩服的,殿下你的父皇,也勉強還行,但我看不上你們如今的皇帝。但你的膽色和本事,我佩服!你這樣的朋友,我結交!從今往後,我願意擁戴那個小漢人做汗王,當然,你若是能做李朝的皇帝,那我就更服氣了!”
  
  李玄度見他醉醺醺的,滿口胡話,笑著搖頭,叫他莫再信口開河,隨即命人扶他進去。
  
  桑乾不走,命手下端來一隻金盤,一把掀開蓋著的蓋。
  
  盤中竟盛了一顆方從祭祀台上割出的牛心,血淋淋的,細看,似還在微微搏動。
  
  桑乾拿起刀,將牛心一切兩半,自己抓了一半,當場撕咬,一邊吃,一邊道:“吃下這祭祀過神靈的牛心,便是自己人了,若有背叛,神靈必懲!”
  
  李玄度知道這是狄人的風俗。他聽說金熹當年剛嫁來這裡時,為了能融入當地,令民眾相信她,也曾當眾生吃過祭祀台上割下的生牛心。
  
  他看了眼那塊留給自己的血淋淋的生肉,亦笑,拿了起來,面不改色,生啖牛心,吃完,命人將那支鐵弩取來,贈給桑乾。
  
  這是當年他在北衙,集合能工巧匠,自己亦親自參與,反覆鑽研打造,最後做出的強弩,製造費工費時,自然,也很費錢。
  
  那時他銀槍風流,雄心勃勃,擬將整個鷹揚衛都拿這勁弩裝備,倘若可能,日後再為朝廷打造一支鐵弩騎兵,蕩清沙場。
  
  然夢斷沉沙,風流成空。籌謀未行,他人先就出了事。
  
  這把鐵弩是他的收藏,一直留在蓬萊宮中,早已蒙塵。這回受命出發,想起來,便隨手帶了出來,沒想到派上用場。
  
  鐵弩威力本就巨大,發射得當,能擊碎獸骨,他還特意拿冰凍過後的狼頭為靶子,獲得的效果自然更加驚人,堪稱恐怖,順利地達到了震懾對方的目的。桑乾眼饞,他早看在眼裡。
  
  草原政權冶金技藝落後不必說了,打造這武器,更需在融鐵時加入一種秘密礦物,令鐵質足夠堅韌,方能支撐弓弩發射之時產生的巨大後座之力。否則,尋常之鐵,發射幾次,座架必定破裂,形同廢鐵。當年他經過無數次的失敗,方試煉成功。故即便有樣,外人也不可能仿造得出來,索性便賣個人情,贈送給他。
  
  那日在大帳中見識這物的威力之後,桑乾便就眼饞,只是不好意思開口索要,此刻見他如此大方,轉手竟就送了自己,大喜過望,接了過來把玩片刻,愛不釋手,哈哈笑著道謝,說定要回報。
  
  李玄度這夜本就喝了許多酒,生啖牛心,再被那些西狄貴族圍住敬酒,又喝了一番,頂不住了,醉醺醺地告辭回來。
  
  金熹嫁來這裡後,當地的一些風俗習慣在這些年間也慢慢地發生了改變。城中建起不少如同京都那樣的房屋,也有一座王宮。
  
  李玄度來後,被安排住在了王宮之中。
  
  他勉強撐到住所,還沒進去,便覺一陣反胃,俯在庭院裡狂吐,把今夜下腹的所有東西吐得精光,這才覺得稍稍舒服了些。
  
  駱保留給了她,沒有隨身帶出,這邊金熹派了個年長穩重的僕婦服侍他的起居。
  
  他吐完,打發隨從各去休息,自己捂住微微抽痛的腹胃入內,正想叫那僕婦打水洗漱,一愣。
  
  屋中竟跪了兩個衣著暴露皮膚雪白的美貌西狄女奴,一豐滿,一苗條,環肥燕瘦,姿態柔順,見他進來,從地上起身,伸手欲扶。
  
  李玄度後退了一步:“誰讓你們來的?”
  
  女奴對望一眼,低聲說是左賢王命她們來的。
  
  李玄度終於想起,桑乾今夜說要回報贈弩,想必這便是他的回報了。一時哭笑不得,拂手命走。
  
  二女得過左賢王的命,往後務必好好服侍,叫秦王滿意。一是懼怕原主責怪,二是聽聞新主地位高貴,竟還這般年輕俊美,怎肯就這麼走掉,哀求留下。
  
  李玄度沉下臉,作勢拔劍醉刺,二女恐懼不已,這才披衣逃了出去。
  
  “錚”的一聲,李玄度隨手擲了手中之劍,踉蹌入內,一陣醉意襲來,他躺了下去,閉目臥眠,睡了不知多久,混沌的亂夢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什麼,想抓住,那夢境卻又消失,他跟著醒來,除卻頭痛,再無分毫的睡意。
  
  他醒臥了片刻,待那種頭痛之感漸減,睜開眼睛,轉頭望著窗外。
  
  月光如雪,靜靜地投在窗前。
  
  他看了片刻,慢慢坐了起來,開門走了出去。
  
  銀月河就在前方,宛如一條玉帶,蜿蜒繞著城池流淌,遠遠望去,波光粼粼,如在召喚。
  
  他漫無目的地行到了河邊,最後坐於岸上,面向河水漸漸凝神,忽覺身後似乎有人靠近,轉過頭,見大長公主立在距離自己身後不遠的岸邊,正靜靜地望著自己,幾名隨從遠遠停在後面。
  
  月光之下,她一身素服,容貌瑩美,渾不似人間女子,猶天上神女,墜落凡塵。
  
  “姑母!”
  
  李玄度喚了一聲,正待起身,金熹示意他不必起身,走了過來。
  
  “如此晚了,姑母怎不休息?”李玄度問道,為她撣去岸邊一塊石頭上的塵土,請她坐下。
  
  金熹坐在石上,微笑道:“聽說晚間左賢王送了你兩個女奴,被你趕走了,女奴恐懼,怕回去要遭懲罰,去求柔良庇護,柔良當笑話來告訴我,我睡不著,索性來看看你。你過來幾日了,東奔西走,姑母都沒和你好好說過話。”
  
  離得近了,李玄度便看見她面容清減,說話的嗓音也帶著沙啞,知她這些天異常辛勞,恐怕接連幾夜都未曾閤眼。又想到她這前半生的經歷,坎坷隱忍,苦痛獨自承受,而今懷衛也小,從今往後,這一國幾十個部的重任又將完全壓在她的肩上,動容道:“姑母,你太不易了。”
  
  金熹一怔,隨即微笑道:“一田一舍一柴門,那樣的人家,雖有你我不可企及的清平之樂,卻也要為口腹之求而奔波辛勞。玉麟兒你說,人活於世,誰真正容易?姑母已經很好了。這些年原本擔心你,如今看到你,姑母很高興。”
  
  “對了,姑母聽說你的妻是菩公孫女,菩左中郎將的女兒?”
  
  她嘆息了一聲:“當年她的父親便是在離開這裡之後不幸罹難……”
  
  李玄度明白了,她應是聽懷衛說的。
  
  “姑母勿要難過。此亦非姑母能掌控之事。”李玄度安慰她。
  
  金熹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我從懷衛那裡聽了不少關於她的事。聽說秋獮時,她自告奮勇隨端王妃上場擊鞠,將趾高氣揚的東狄公主也給打敗了?”
  
  李玄度點頭:“是。”
  
  他想起了那日分別的清早,她從帳中匆匆出來和自己說的話。
  
  “姑母,她對懷衛極好,一直保護著他,這回我來,她還叫我提醒你,或許有人要對懷衛不利,叫我提醒姑母。如今看來,她的感覺,果然沒錯。”
  
  金熹驚訝道:“姑母可真的好奇了!你跟姑母說說,她到底是如何的一個女子?”
  
  李玄度道:“她生得很美,很聰明,性子活潑,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脾氣也很壞,總是嫌侄兒沒用。
  
  想和她好的男人亦是不少。以後哪日,說不定她隨時便會不要侄兒了……
  
  他口中那樣說著,心裡模模糊糊地想。
  
  金熹笑了,望著他道:“你一定很是喜愛她。”
  
  李玄度一頓。
  
  “你說到她時,姑母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你對她的喜愛。”她解釋了一句。
  
  李玄度略略不自然地扭過臉去。
  
  “姑母真希望,日後有機會你帶她來,姑母想見見她。”耳邊聽到大長公主又笑著說道。
  
  李玄度想替那小女郎答應下來,話到嘴邊,卻又沉默下去,只笑了笑。片刻之後,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明知或許不合時宜,遲疑了下,還是忍不住,輕聲道:“姑母,姜表叔父,他在上郡養馬多年,至今仍是一人。姑母若是有話,儘管吩咐。日後若有機會,我可代姑母傳遞。”
  
  大長公主脣邊的笑容微凝,漸漸消失。
  
  她望著河面倒映的一片月影,陷入了靜默。
  
  李玄度望著她的側影,忽覺懊悔,忙又道:“姑母恕罪,侄兒方才失言了!”
  
  大長公主轉頭看他。
  
  “我出塞時,你還小,你怎知我和他當年之事?”
  
  “姑母出塞前的那一年,京都元宵之夜,火樹銀天,侄兒偷偷出宮去玩,恰在街頭遇見了你二人。你們停在路旁,觀燈之人穿行往來,他牽著你手,你看花燈,他在看你……”
  
  “……當時侄兒不懂,後來便就明白了。”
  
  李玄度輕聲說道。
  
  大長公主微怔,望著足前落在河面的那片月影波光,目光朦朧,好似陷入了某種回憶。
  
  李玄度在旁,不敢再發聲音。片刻後,聽到她低聲道:“日後若方便,代我告訴他,他尚壯年,莫再耽擱。若有合適之人,早日成家。我盼他身邊有個能知冷暖之人,和他白頭到老,如此,我方能安心。”
  
  李玄度啞聲道:“姑母,我實是不願代你傳如此的話!你就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你或能放下這裡的一切,回歸故國?”
  
  大長公主出神了片刻,道:“玉麟兒,東狄一日不滅,西域一日不寧,我此生便無歸家之可能。姑母出塞,為我生而為皇室公主之天職,姑母從點頭之日起,便就未曾想過歸家。”
  
  她從石上站了起來,柔聲道:“你莫多想了。此處風寒,你也回去歇息吧。”
  
  李玄度望著河面:“姑母先去休息,侄兒不怕冷,此處風光甚好,侄兒想再坐片刻。”
  
  大長公主望著他帶了幾分執拗似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送行之時遲遲不肯放走自己的男孩,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轉身離去。
  
  李玄度雙手枕著後腦,隨意仰臥在了銀月河邊那被河水經年衝刷而得的一片白色河灘卵石之上,閉上了眼睛。
  
  不是姑母不想,而是她從來都不敢想。他知道。
  
  舊年那早已經塵封的記憶,在這一刻,忽然再次朝他湧了過來。
  
  那一年他才七歲,得知姑母要遠嫁塞外,或許這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他去求父皇,希望父皇收回成命。一向寵愛他的父皇命人將他帶了出去。
  
  他又去求祖母,然而祖母也沒有答應。只對他說,他的姑母,是為帝國而嫁。
  
  那個時候,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帝國公主的和親,分兩種。
  
  一種是示恩,另一種,是恥辱。
  
  姑母的出塞和親,便是恥辱。之所以要出塞,是因為這個國和國中的男人不夠足夠強大,所以他的姑母,一個原本柔弱的女子,只能用她的方式擔起了那些原本該由男子去做的事。
  
  李玄度到現在還沒忘記她出塞那日的情景。他送她出城,送出一程又一程,送到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坐在那輛由六駕所御的馬車裡,漸行漸遠,直到最後,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那個時候,年幼的他便就曾對著他年輕而美麗的姑母發誓,等他長大,變成男人,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殺盡仇寇,接回他的姑母。
  
  他記得姑母當時笑了,什麼都沒說,只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隨即轉身,登車而去。
  
  李玄度仰臥在冰冷的河灘之上,一動不動,猶如睡了過去,忽然睜開眼眸,翻身坐了起來,轉身面朝一個方向,雙膝跪地,對著那片夜空之下的漆黑而遼遠的地平之線,鄭重叩拜。
  
  他連叩三首,完畢,直起身,卻並未立刻起來,而起仰面,閉目迎著那冰冷而甘冽的空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忽然這時,又有人來,躡手躡腳地從後靠近。
  
  他沒有回頭,只改而坐了回去,開口道:“你怎偷溜出來了?回去睡覺!”
  
  懷衛見被他發覺了,頗覺無趣,從暗處躥了出來,踢著鵝卵石走來,停在李玄度的身邊,盯著他。
  
  李玄度瞥了他一眼:“你瞧什麼?”
  
  “晚上我聽說有人送你美貌女奴,我就過來瞧瞧。你要是敢抱別的女人睡覺,我就告訴她去!”懷衛叉腰道。
  
  李玄度一頓。
  
  “罷了罷了,就算你抱著睡過了,我也不能說。她知道了,會傷心。”懷衛想了下,皺眉又道。
  
  李玄度忍不住苦笑:“你多慮了。就算我抱著別的女子睡過,她知道了亦不會傷心。”
  
  懷衛詫異:“為何?”
  
  李玄度沉默。
  
  懷衛瞧了他半晌,忽地眉毛一跳:“莫非是她不悅你,不喜你?”
  
  李玄度從地上一躍而起:“莫胡說了!走了,我送你回!”
  
  懷衛卻不走,站在後頭哈哈大笑了起來。
  
  李玄度皺眉:“你笑甚?”
  
  “四兄,你可真是……”他一頓。
  
  “我都已有好幾個貴族家的女兒爭著要嫁我了,你……哈哈哈哈——”
  
  他抱著肚子,笑得在河灘邊險些打滾。
  
  李玄度陰沉著面,站在一旁等他終於笑完,冷冷道:“回了!”說完轉身便走。
  
  懷衛見狀不對,急忙追了上來,拉住他的衣袖。
  
  “四兄你莫小氣,我不笑你了。你幫了我這麼多,大不了往後我也幫你——”
  
  李玄度一言不發,邁步朝前去。懷衛一邊追一邊討好:“方才我瞧見四兄你在對空跪拜。你拜何人?你和我說,若是值得拜的,我也要拜!”
  
  李玄度終於停下腳步,道:“她的父親。當年罹難,至今埋骨異土。”
  
  懷衛一怔,扭頭看了眼他方才跪拜過的方向,急忙也跑到河畔,跪地恭敬叩首,跪拜完畢,起來道:“四兄,我有個主意可以幫你討好她。咱們派人潛進烏離,把她父親的遺骨悄悄取回來!左中郎將在烏離人那裡躺了那麼多年,一定想回去的,她更會感激你。你放心,到時候,我說全是你的功勞,不會和你搶!”
  
  李玄度眺望著遠方那片漆黑的夜空,慢慢搖頭。
  
  “為何?”懷衛不解,“你不想討好她?”
  
  “懷衛你記住,有一日,只有當真正去打敗了敵寇,叫烏離人失去了為虎作倀的依靠,叫他們臣服,跪拜於她的腳下,叫她堂堂正正地踏上那片土地去接回她父親的遺骨,這才是對左中郎將在天之靈的真正告慰,對她真正的討好,而不是這般偷偷潛伏進去,將他帶走。他已在那裡等了那麼多年,只要我輩存有此心,我料他一定不會介意再繼續等下去,直到那一日的到來。”
  
  懷衛面上的嬉笑之色漸漸收去,想了片刻,又回到方才那位置,朝著那方向再次叩拜,起身後,鄭重道:“我會記住四兄你的話!”
  
  李玄度點頭:“走吧,我送你回。”
  
  李玄度送懷衛歸去之後,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獨臥床上,閉目,一夜無眠的倦意,終於慢慢朝他襲了過來。
  
  他又做起了夢,依然是混沌的夢,但這一次,終於看清了那之前未曾抓住的夢境。
  
  那是一張女子的臉。
  
  他從夢中醒來,依然閉著眼眸,心卻一下一下,猶如鼙鼓,跳得強健而急促。
  
  他靜靜地又臥了片刻,回想著夢中的情景。
  
  那日清早,她從帳中奔了出來,找自己說話,眼皮粉融,微微紅腫,分明昨夜在哭。
  
  而他卻狠心至此地步,只為無意打破了他的一件舊物,竟連半句安慰的話都無,丟下她轉身便就走了。
  
  那日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到的?李玄度的心裡一陣發堵,堵得厲害。
  
  他忽然很想見她,立刻見到她。
  
  他的眼皮微微跳動,倏然睜開眼睛,從床上一躍而起,下地匆匆套上衣裳,轉身便朝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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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6:05 |只看該作者
第 89 章

  這一輩子,從未有過像這一刻這般,李玄度渴望著能見到一個人的面。
  
  夢中那張紅腫著眼睛的臉龐仿佛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裡。和她的父親分明近在咫尺,他卻是無法靠近。他又想起了他們剛認識不久,她尋他求助時說的她的心願。他的心感到微微抽痛。
  
  他恨不能插翅,立刻飛到她的面前去告訴她,他是如何地懊悔那日分開之時,他那一副冷硬得連他自己都覺陌生的心腸。
  
  看不到她的這段時日裡,一旦無事空了下來,他的心便就跟著空落落的。
  
  何為相思?他今日方知曉。
  
  她若不在,便為相思。
  
  在躍動著的心的催促下,他簡直等不及天亮再去辭別了。衝動之下徑直便去金帳,直到到了近前,望見遠處那片依然漆黑的夜空,方回過神來,勉強按捺住自己,等待天明。
  
  此刻已是四更,拂曉將至,然而,等待之中的一刻一點,顯得卻是如此漫長,好不容易終於天微微亮,他再也忍耐不住,著人代自己傳話進去。
  
  昨夜睡下去還沒多久的金熹急匆匆地起身,甚至連長髮都來不及綰,披頭而出。
  
  時令雖已入春,但在銀月城中,清早的野地依然霜寒露凍。她看到侄兒佇立在外,看起來仿佛等了有些時候了,眉梢和髮頂,似降上一層淡淡霜氣。
  
  她疾步而上,擔憂地問:“怎的突然大早而來?出了何事?”
  
  李玄度道:“姑母,我想回了。待辭了你,便就動身。”
  
  “為何如此急迫?昨夜都未聽你提及半句!”
  
  金熹十分驚訝,問完,見他略顯忸怩似地頓了一頓,輕聲道:“是我有些想她了。”
  
  周遭晨曦黯淡,卻掩不住他的眼底若有星沉,眸光似在熠熠發亮。
  
  金熹一怔,端詳侄兒片刻,笑了。
  
  她亦曾年輕過,知相思灼心之苦,不再挽留,點頭,立刻安排送行。
  
  李玄度便是如此,在這個晨光熹微的拂曉離開銀月城,踏上了東歸的萬里之途。
  
  他是在二月初出發的,彼時漠寒沙冷、戴霜履冰,隨著一路東行,漸漸冰雪消融,待入玉門,越往東去,越見春暖。他日夜兼程,不停趕路,終於在這一年的早春三月,回到了京都。
  
  他入城的那日,正是天黑掌燈的時分。煙花京都,萬家燈火。他穿過了半個城池,當終於就要結束這段苦旅,接近那座王府的大門之時,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家之感。
  
  這座王府,在他十三歲那年便就歸屬於他了,但即便是在那頭幾年裡,在他的心裡,此處也從無半分是家的感覺。
  
  而此刻,當他遠遠望見高懸在府邸門前的燈籠放出的那兩團昏紅燈火之時,他的心中,竟沒來由地有了一種安心之感。
  
  她此刻應當就在門後的那座庭院裡,他很快就能見到她了。他忍不住開始猜想她此刻正在做什麼。
  
  是否方沐浴而出,身著春衫,懶倚南窗?
  
  或者,正和三兩婢女閑落棋子,好打發這漫長的春夜時光?
  
  不見面的這三四個月裡,他幾乎日日想到了她,她可否想到過他,哪怕只是半分想念?
  
  李玄度只覺心跳一陣加快,迫不及待地縱馬到了大門之前,下馬幾步登上台階,拍開了門。管事獲悉他歸來,匆匆奔出相迎,噓寒問暖。
  
  李玄度大步往寢堂去,口中隨意問道:“我不在時,王妃在家可好?”
  
  管事未作聲。李玄度停步,轉頭見他欲言又止,心中忽掠過一絲不安之感。
  
  “怎的了?”
  
  管事低聲道:“稟殿下,王妃尚未歸來。”
  
  李玄度一愣。
  
  他們是在去年歲末從闕國出來時分開的。闕國到京都,即便慢走,大半個月便就能到。如今已過去這麼久,她怎可能還在路上?
  
  “她人呢?”李玄度抬眼看向四周的人。
  
  “葉霄呢?還有駱保?他們呢?”
  
  “到底出了何事?”
  
  他的聲音驀然提高,厲聲問道。
  
  管事膽戰心驚,急忙將自己所知的關於王妃此前的經歷講述了一遍。說她去年底獨自從闕國回來後,得到皇帝的榮恩,不日便又奉命回鄉祭祖,歸來途中,她獲悉同州發生疫病,當地官員上下勾結,企圖瞞報,她緊趕入京,想要及早上報天聽,沒想到遭遇滅口之險,驛舍半夜起火,僥倖脫險,為防備前途還有針對她的阻攔,將傳訊的重任交託給了葉霄,她中途下了馬車,隨後便不知所蹤,迄今未歸。
  
  管事講完經過,見秦王僵直而立,身影一動不動,心中有些惶恐,忙又繼續道:“殿下也莫過於擔心。王妃脫隊之時,駱監人同行,葉侍衛長命侍衛亦隨王妃同行,他半個月前歸京之後,將同州之事上報,隨後便立刻帶人返回去尋找王妃了。太皇太后與陛下也下了令,命當地官員全力尋找王妃下落,想必應當很快便會有消息……”
  
  李玄度奔入寢堂,猛地推門,舉目望去,哪裡還有她的身影?
  
  堂內空空盪蕩,不聞笑音。
  
  他在檻後定定地立了片刻,忽地轉身,大步入了靜室。
  
  他這趟奉命護送懷衛西歸,此番回來,原本第一件事,應是明日御前復命。
  
  他提筆疾書,很快寫好代替明日入宮復命的折,傳來人,命明早送入宮中,隨後再未作片刻停留,立即再次出發連夜上路。
  
  數日之後,他趕到了當日她和葉霄分開的那地。當地官員立刻趕來驛舍拜見,道已發動手下四處尋找,請秦王稍安勿躁。
  
  在外獲悉秦王到來的葉霄匆匆趕了回來,奔入驛舍,見他立於階前,目光凝視著自己,一句話也無,當即下跪:“屬下有罪,再負殿下之託!屬下誠一刻也未敢忘殿下當日之命,然王妃當日堅持,言事有輕重,將同州之疫的消息送達天聽,方是天大之事。屬下無奈,只能聽從王妃之言……”
  
  他叩首於地,久久不起。
  
  “區區一個同州州官,怎敢行凶至此地步。州官背後所靠,可是上官邕?”
  
  半晌,葉霄聽到耳畔傳來問話之聲,語氣隱忍,急忙抬頭應是。
  
  “陛下擬泰山封禪,上官一黨生怕同州疫病衝撞封禪,聖心不悅,故極力加以隱瞞,喪心病狂,竟對王妃下手!那夜大火,凶險至極,若非運氣好,王妃只怕已是遭遇不測!”
  
  他恨恨地說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緊,指節格格作響,命他詳述經過。
  
  葉霄便將那夜的經過說了一遍,道入住驛舍,下半夜起火,自己衝入救她,不慎被火木壓住受傷,沈暘及時現身,不但救出王妃,還在王妃的要求之下,一併救出了自己。
  
  他再次叩首,語帶慚愧:“屬下實在無能,未能保護好王妃,請殿下降罪。”
  
  “南司沈暘?他怎如此巧,那夜也在驛舍?”
  
  李玄度眼底眸光一沉,追問。
  
  葉霄道:“是,屬下原本以為沈暘只是湊巧路過,出事後,他又審訊驛丞,獲悉是州官行凶,便自告奮勇護送王妃入京。屬下當時受傷,無力再護王妃及時上路,亦怕拖累行程,故聽從安排,由沈暘送王妃入京。屬下萬萬沒想到,沈暘竟也別有用心,險些害了王妃。”
  
  “到底怎的一回事!”李玄度厲聲問道。
  
  葉霄不敢隱瞞,將後來的經過講了一遍。
  
  王妃隨沈暘上路之後,他終究是不放心,第二天精力恢復了些,就立刻追了上去,不料數日之後,遇到斷橋,前路被阻,他向附近之人打聽消息,得知這橋斷了已有幾日,昨日有一行人,在此也被阻住,還召來縣令,隨後那一行人改道,似隨縣令入了城。
  
  他詢問樣貌,確定是沈暘後,立刻追入縣城,打聽驛舍,再訪別處,並未尋到王妃的蹤跡。當時他還以為她是隨沈暘改走別道繼續前行了,於是又追了上去,追趕了兩日,沿途詢問遇到的驛舍,被告知一直沒有接到過沈暘一行人入住,他心知不妙,立刻掉頭回去,在半路恰好遇到了王妃駱保等人,這才知道,沈暘果然別有居心,將她在那斷橋之地扣留了下來,幸好王妃自救成功,在被軟禁數日之後,脫身而出,不但如此,還取到了沈暘的令牌。考慮到前方關卡重重,她擔心自己已被針對,即便有令牌也無用,便將傳遞消息的重任交給他,她下了車,和他分道而行。
  
  李玄度尚未聽完,神色便就僵硬無比,頓了一頓,幾乎是咬牙問:“當日你們分開,關於她的去向,她到底是如何說的?”
  
  葉霄道:“王妃道她去投一故人,以暫求藏身之所,說那人十分穩妥。我再三詢問,王妃卻道不便提及姓名,只讓我放心,還說她有些累,想趁機休息些時日,等休息好了,自便歸來。屬下無奈,亦不敢攔,只能叫侍衛同行,王妃便就走了。屬下入京傳完消息,便就趕回這裡尋找王妃。是屬下無能,幾已經尋遍附近各處,皆無王妃下落。”
  
  葉霄對秦王妃,經此一事,是真正發自心底的愛護,甘願為她做一切事。這些天,雖自己身上的傷還未癒,卻不顧身體,每天到處去尋,沒有確切消息,本就心焦如焚,此刻面對秦王,更是愧疚萬分,稟完一切,依舊叩首於地。
  
  李玄度閉目。
  
  她到底去了哪裡?當日那樣的情況之下,她又能去哪裡?
  
  她說去投奔故人。她可投奔的故人,如今到底剩下了誰?
  
  楊洪不可能。河西距離這裡太遠。而且,若是楊洪,不至於不能言明。
  
  可是除了楊洪,京都之外,她還有誰可以投奔?
  
  他熟知她的容貌,曾經肌膚相親,和她做過這世間男女之間最為親密的情愛之事,可是到了這種時候,當她不知去向之時,李玄度方知,自己對她,幾乎竟是一無所知。
  
  葉霄還跪在地上,因自責而不肯起身,請自己降罪於他。
  
  自己又有何資格,去責備降罪於別人?
  
  李玄度不禁又想起和她分開前的那一夜。他維護在他心裡憐惜著的表妹,和她爭執,再為那面玉佩,對她冷語相向,不顧她後來的認錯,任她一夜傷心,不聞不問,第二日更是一句話也無,狠心丟下她就走了。
  
  他的心中,忽又生出一個念頭。
  
  她是否因了傷心和負氣,決意不要自己,這才如此一去不歸?
  
  這一刻他後悔萬分。
  
  她使些小性子又如何?
  
  哪怕就是像從前那樣被她哄騙,哄得團團轉,也好過似今日這般,他竟連她去了哪裡也毫無頭緒!
  
  李玄度的心情紊亂無比,見葉霄依然那樣跪地,命他起來,問他傷情。
  
  葉霄感激地道:“屬下無事,問題不大。”
  
  李玄度又問這些日他們都查訪了何處。
  
  葉霄道:“以此地為中,北向、東向、南向的各個大小道口,連日皆派人查問。概因道路繁雜,目前雖尚無消息,但相信很快便能查到,請殿下暫且放寬心。”
  
  李玄度立刻問:“西向為何不查?”
  
  葉霄道:“正西為京都方向,王妃必不會走。至於西北,過去荒涼,人煙稀少,千里之外乃是上郡,太過遙遠,且是邊郡,料王妃不會有故人會在彼地可以投奔。”
  
  李玄度沉吟了片刻,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人。
  
  姜毅!
  
  姜毅和她的父親從前便是好友。
  
  一個穩妥的故人。不便言明身份。
  
  直覺告訴他,她極有可能出其不意不遠千里地去了上郡,投奔姜毅!
  
  李玄度的心跳驀然加快,正要發話,忽然這時,外面奔入一個隨從,說駱侍人派了一個侍衛來此傳遞消息,王妃人已到了上郡馬場,他怕秦王回來見不到她擔心,特意報送平安。
  
  李玄度閉了閉目,壓下心中涌出的狂喜和感激之情,立刻轉身朝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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