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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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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1:45
  春若水聽他這麼說,便自坐下來,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倒要聽聽他說些什麼。
  「再過不久就是萬歲的嵩壽誕辰之日,照例於萬壽三天以前,我要入宮與父皇暖壽,你是父皇帝諭冊封的貴妃,按規定,應該與我一塊去,就是為這件事,先和你取個商量。」高煦微微笑著,現出喜悅之情。
  這些日子以來,他為季穗兒、徐野驢先後的死,頗感勞神,尤其是後者死後所引起的一連串迴盪,更是焦頭爛額,形象大損,在皇帝面前也不若往常那般吃得開了。錦衣衛指揮紀綱一再勸他,要他收斂鋒芒,這幾天最好不要出門,在家避避風頭,他不得不勉力遵從。他哪裡是靜得下來的人哪!幾天憋下來,已是形容憔悴,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此刻提起了萬歲壽誕之事,才自難得一見的現出了喜悅之情。
  「這件事,我已籌劃很久,無論哪一樣也不能讓老大給比過去,聽說老三討了個江南佳麗,打算這一次在老爺子跟前露一臉,藉機會也學樣討一個貴妃的封號,我們倒要比劃一下,看看是他的江南佳麗漂亮,還是咱的塞外美人強?」說著眉飛色舞地哈哈大笑起來。
  春若水倒是沒想到還有這麼一碼子事。朝見皇上,這毋寧是她心裡極不樂意的事情,聆聽之下默不著聲地沉靜了一會,才自搖頭,表示不能接受。
  「我不去!」
  「為什麼?」高煦怔了一下道:「為什麼不去?」
  「你父親過壽,你去就得了,沒有我什麼事!」春若水聲音裡透著冷:「再說我一向野慣了,又不熟悉宮廷裡的規矩禮節,去了給你丟醜更是不好。」
  朱高煦一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可放心,現在時間還有的是,我可以叫馬管事教你。」轉身高喊一聲:「馬管事,過來。」
  馬安應聲出列,步上亭子向王爺貴妃請了大安。
  高煦吩咐說:「從今天起,你負責把叩見皇帝的規矩以及皇上萬壽的禮數,好好給貴妃說說。」
  「奴婢遵命。」
  春若水冷冷地說:「我沒有時間。」
  高煦一笑,不以為忤地看向馬管事說:「你就隨時候做吧,這件事我交給你了!」揮揮手,把馬管事打發了下去,才轉向春若水說:「別的事你可以使性子不理,這件事你一定得幫忙,也許你還不知道,父皇在我跟前,已問過你好幾回了,他老人家居然還知道你的外號——春小太歲,這一次要是見不著,一定不樂意,等到怪罪下來,可就不好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著他說:「你們父子真是太抬愛我了,其實我在流花河野慣了,說話更是不識大體,萬一出言不慎,開罪了皇上,豈不是辜負了王爺你一番美意?」高煦皺了一下眉頭,搖搖頭道:「這個你可得十分小心,老爺子那邊不比我這裡,一個應對失措,到時候連我也幫不了你,受害的可是你自己。」「受害?」春若水一笑說:「還能怎麼受害?大不了把我殺了,那麼一來倒也好了,一了百了,也免了我活著受罪。」
  高煦神色一凝,直眼向她望著,搖搖頭歎了口氣:「這麼久了,你還在慪氣,這又何必,我對你已是十足的耐心……」
  春若水忽地站起來道:「今天我心情不好,王爺你多包涵,如果沒有別的事,這就跟你告退了。」說完話,更不管高煦樂不樂意,向著他深深行了個萬福,隨即轉身離開。
  「你……站住!」朱高煦突地臉上變了顏色。無如春若水聆聽之下,卻是照直前行,頭也不回一下地依然前行。
  眼看著她婀娜剛健的窈窕背影,穿過了眼前花叢,忽地又停住了腳步,回過身子,遠遠向冰兒盯著。後者忸怩了一下,踟躕著喚了一聲「娘娘」,只得跟了過去。
  眼看著二女背影,消逝於洞門之內,朱高煦忍不住虎然作勢地站了起來,卻把手裡的一隻細瓷蓋碗忽悠悠飛手擲出,「叭喳」摔落太湖石上,登時茶汁四濺,碎片紛飛。
  雖然是背向窗扇,君無忌卻己感覺出有人來了。
  自從打皇宮負傷回來,再加上「翠樓」險些喪命、他已是「驚弓之鳥」,隨時隨刻都在提防著加於己身的猝發事件,譬如眼前輕微的腳步聲,所顯示的情況:來人絕非一個,很可能是三個人,或許更多。
  一行人腳步聲似乎輕到了極點,卻依然落在了君無忌耳中,細細判別了一下,來人確是三人,一中二側,齊向後窗集中。
  長劍早已備好,就在膝邊蒲團下。借長衣一角掩飾,他的手實已緊緊握住,任何的瞬間,均可猝起而發,如是,三丈內外的敵人,都在掌握之中,有劈面、斷喉之險。
  一舉三人出動,顯示著事態大非等閒,更何況來人很可能只是敵人的先頭小探,大規模的主力,還在其後,這就非比等閒。
  月明、星稀,所見朦朧。室內,那就更模糊了。油燈一盞,由於刻意地把燈芯撥暗,不過螢尾大小,所散光度,極其有限,若有若無,自不能用以觀物,除非是在此光度裡已經置身長久,那就情況容或大有不同。
  氣轉河車,早已三度循環,君無忌此刻氣定神清,精神抖擻,以靜待動,等待著臨發的一瞬。他卻又不自禁地感到一種悲哀,一次次的拿刀動劍,流血事件,儘管是出於無奈的被動,終非自己所願,這一次的情況,顯示著情況的突變,卻令他一時猜測不透,「莫非是來自翠樓『搖光殿』的一邊?」
  不能!李無心何等身份氣度,豈能如此!那麼,又是誰呢?誰又會知道自己的藏身之處?無論如何,敵人已經來了。
  窗扇原是虛掩,此刻無風自開,恍惚裡一個高頎的人影,當窗佇立。來人頭戴平頂小帽,緣自帽沿的一雙絲帶,結於頷下,狼目高准,甚是精悍,望之不怒自威,殺氣十足。雙手分持著一雙牛耳短刀,刀刃細薄鋒利,緊緊貼在腕子上,偶一晃動,卻有冷焰寒光自刃上現出,平空顯示出幾許陰森。
  在他身側左右,各自佇立一人,一式的平頂小帽,黑絲長袍,緊束在腰上的白玉珮帶,該是惟一的醒目物什,正中的那塊白玉珮頭,在月色裡晶瑩作色,標明了一行三人,正是來自大內,人人畏懼的錦衣衛殺手。
  想是深知敵人的不易對付,才致一舉出動三人。除卻正中的這人一雙短刃之外,左右二人,也各見新鮮。左邊人是一口護手長鉤,右邊的一位,是一條軟兵刃——索子槍,銀亮的槍身,就像是一條蛇,緊緊纏在他的手腕子上。
  於是,使刀的、使鉤的、使索子槍的,破格一體,目的在對付室內的頭號大敵——君無忌,看來是「勢在必得」。
  「姓君的,好朋友來照顧你了,請吧。」嗓子夠沉、又啞,卻吐字清晰,包管一個字也不差的俱都傳進了君無忌耳朵裡。
  使刀的話聲既出,隨著腳下倒點,會同著左右同伴,同時躍起,飄身於兩丈開外。俟到身子一經落下,恰如個「品」字字形,遙遙將室內人控制其間。
  對於他們三個人來說,君無忌的來勢未免是過快了。像是飛雲一片,又如雁落平沙,總之,就在三個人身子方自下落的同時,房裡的君無忌已掠身而出,其勢之快,有若迅雷奔電,以至於使得才將落身的三人也不禁為之大吃一驚。
  使刀的一個來不及向同伴作出反應,怒叱一聲,一雙牛耳短刀,已霍地掄起,陡地攲身而進,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牛耳刀閃爍出蛇樣的兩彎寒光,一奔咽喉,一奔心窩,快到無以復加,隨著使刀人的一個虎撲之勢,一古腦直向君無忌身上刺扎過來。
  君無忌焉能容他得手!「叮叮」兩聲脆響,長劍迎著了短刀,力道奇強,使得一雙牛耳短刀,霍然向兩下分了開來。如此一來,不啻門戶大開,使刀人猝驚之下,再相周全,哪裡還來得及?君無忌的一隻巨掌,其實無異於一隻「鐵掌」,挾著極其凌厲的一陣巨風,已自實實地扣在了他的前胸。這一掌力道千鈞。
  君無忌決計「以牙還牙」,不再手下留情,這人性命也就無能保全。隨著他嘶啞的一聲悲嗥,整個身子狂風也似地颺了起來,足足飛出丈許以外,撞到一棵巨樹,便自倒了下來,一時噴血若狂,三數口後,便自動彈不得,棄屍就地。
  這番景象固是奇慘,卻不足為其身邊一雙同伴之戒。其時,早在使刀人中掌的一霎,左右二同伴已雙雙飛身而起,「護手鉤」怒卷如風,「索子槍」如出穴之蚊,一左一右,擠對著齊發而來。
  君無忌出招之始,已深知今夜之不得善罷干休,心裡一反常態,也就劍下無情。來者三人固不失一時之俊,卻遠不是他的敵手,左掌出手的同時,右手長劍已電閃而出,扇面兒也似地劃出了一圈弧光。
  這一劍奇光燦爛,宛若銀河倒掛,「噹啷」脆響聲中,己自把來人的護手鉤、索子槍雙雙撩開,力道之大,使得左右二人,不得不騰身躍出藉以緩和。雖然如此,依然站立不穩,一連退後了好幾步,才自拿樁站住。
  只是君無忌卻放他們不過。身形閃處,宛若輕風一掬的已襲到了左面持鉤漢子身邊,寒芒抖處,一劍直取當心,施鉤人哼了一聲,迅速起鉤以迎,雙方兵刃才自交鋒,護手鉤已嗡然作響的彈空而起。這人陡然覺出了不妙,已是門戶大開,再想封護前胸,哪裡還來得及?君無忌的左手,倏地掠起,狀如躍波之魚,施鉤人幾乎不及作出任何準備,已被這隻手掌實實地扣在了前胸之上。認定了來人絕非善類,君無忌的出手也就毫不留情,這一掌不過是七成勁道,來人已是萬萬吃受不住,身子向前一弓,足足飛出了丈許開外,一口血箭直噴了出來,不過在地上打了個滾兒,便自一命歸天。
  君無忌出掌之先。同時也照顧到了另一面的敵人,長劍撩處,有如飛星天墜,劃出了一道奇光,直襲右面手持索子槍的敵人。
  這人顯然較以上二人要機警得多,不俟君無忌的劍到,先自施了個凌空倒翻,騰身丈許開外,君無忌一劍走空,腳下飛點,如影附形的緊依了過去。
  這人喝叱一聲,陡地旋過身子,索子槍盤空疾轉,刷然作響裡,直向君無忌頂頭直打下來。
  君無忌冷哼一聲,左手輕起,只一下,已拿住了索子槍蛇形槍頭,唏哩哩銀光顫抖,一條索子槍扯了個筆直。那人一扯之下,未能掙脫,只覺得透過索子槍槍身,傳過來一股絕大力道,不由得他不撒手丟槍,寒芒耀眼裡,對方冷森森的劍鋒,已臨當面,禁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
  猛可裡,人影閃動,一人當空直落,隨著他落下的身子,一口長劍,彙集成大片銀光,直向君無忌當頭直落下來。這人劍下力道極猛,功力甚高,內力灌注下,形成的一片劍氣,極具凌厲氣勢,以至於君無忌猝當之下,不得不略作迴避,身子閃動之下,飄出七尺開外。
  雖是這樣,他卻也沒有便宜放過了使索子槍的那人,回身閃避的一霎,左手已發出劈空掌力,掌力吐處,聲若裂帛,後者「吭」了一聲,一連後退三步,撲通坐倒地上,便自動彈不得,卻為君無忌凌厲的內力,鎖住了前胸穴路,一時無能自解。
  月色皎潔,雙方陣仗既分,君無忌倒要好好打量一下來者究屬何人?
  瘦高的身子,聳肩長臂,目光如鷹,來人其實是舊相識——「鬼見愁」茅鷹。如今他在漢王朱高煦府裡當差,索雲出走喪生之先,他早已是朱高煦身邊不可或缺的近身侍衛,如今身份更自不同,極為朱氏器重,這時忽然出現,自然顯示著特殊的意義,令人大生警惕。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鬼見愁」茅鷹陰森林地發出了一聲冷笑,「姓君的,這一次你跑不了啦,認命吧!」一面說,茅鷹邁步前進,環身四周頓時興起了一個氣圈,地面落葉蕭蕭起舞,作狀向四面擴散開來。
  君無忌心內雪然,對方茅鷹的出現,實在已說明了,此一行動為高煦所策使,他終是放不過自己,看來這一次當是有備而來,心欲置己死而後己了。思索之中,他早已將內力灌注,使之逼出體外,婆娑飛舞的一天落葉,終至又回復寧靜,落向地面。
  這一霎,「鬼見愁」茅鷹已發動了凌厲的攻勢,陡地躍身而起,連同手上長劍,幻化為大片銀光,以泰山壓頂之勢,向著君無忌當頭罩落下來。雙方已不是第一次動手過招,彼此心裡都很清楚。正因為如此,茅鷹這一劍才益加顯現出威力,劍光下,君無忌由頭到腳全身都有「吃緊」的感覺。除了盡力一拼,眼前已無旋回餘地。
  想像中,雙方兵刃交鋒,定當是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事實卻並非如此,僅僅只是「叮叮」細微的兩聲輕響,夜色裡濺發出兩點火星,就這樣破解了來人看似泰山壓頂的劍勢。
  「鬼見愁」茅鷹來得快,退得更快。」呼——」轉動裡己是丈許以外。君無忌別具慧眼的劍招,一上來即已看出了他的破綻,破解了他雷霆萬鈞的劍勢。茅鷹若不即時而退,保不住便將在對方詭異的劍招裡吃虧上當。
  君無忌果然已發動劍勢,茅鷹退得快,他的劍更快,隨著他轉動的身勢裡,長劍陡地撩起,「哧——」劃出了一縷銀光。
  「鬼見愁」茅鷹即使真有鬼魅伎倆,也料不及此,劍光閃處,颼然作響,已把他長衣下擺削下了老大的一片,這一劍只消深入半寸,茅鷹即有剖腹之慘,一時間嚇得面無人色,一連打了兩個冷戰,對於君無忌神出鬼沒的劍技,自此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驚悸裡君無忌碩大的身影,怒濤般地已捲了過來。大片陰影裡,爆射出的五點劍花,甚是醒眼。這一劍大是非同小可。君無忌料定了今日之勢,怕是不能善罷干休,眼前這個茅鷹,既已為漢王所器重,便不能留他活命,這一劍透著詭異,實欲取他性命,劍星爆射裡,已照顧了對方前身正面五處要害。
  茅鷹一驚之下,腎忖難以力敵,卻也有他的狠毒伎倆,鼻子裡一聲冷哼,左手乍抬,「卡」的一聲輕響,即由其袖內爆射出一蓬寒星,迎著君無忌正面來勢,反襲過去。
  原來茅鷹出身的「雷門堡」,在江湖武林中,最稱詭異奇特,即使暗器也別出心裁,標新立異,眼前茅鷹所施展的暗器名為「五雲洗魂絕命釘」,配合著特製的瀰漫煙霧,間以淬制細小毒釘,一發數十,確是厲害之至,防不勝防。
  君無忌確不曾料到對方會有此一手,乍然面對之下,不由吃了一驚,當下身子霍地向後一翻,一平貼地,卻於千驚萬險裡,整個身子旋風般地轉起,呼地飄落於三丈開外。
  「鬼見愁」茅鷹那般凌厲的一蓬毒釘,竟然也打了個空,目睹著君無忌的身勢,不由他打心眼兒裡深深為之折服。
  君無忌身子一經沾地,侍將竄起的一霎,一條人影卻自側面閃過來,快到無以復加,電光石火般,已切近身前。
  這人膽子不小,身子方一落下,一隻鳥爪般的瘦手,竟向君無忌握劍的右手上力抓過來。來人貌相清奇,蓄有一部三綹羊須,正是久未現身,現為雷門堡第二號強人的韋一波,他也來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吞劍吐掌,左手如封似閉,真力內聚,「噗」一聲,迎著了來人的手掌。兩隻手交接的片刻,如膠似漆,竟似粘在了一塊,緊接著兩個人忽地分了開來。
  君無忌只覺得來人功力深沛,內力十足,力道交接處,勁韌深邃,無盡綿延,這才是一等一的內家功力,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
  來人「摘星拿月」韋一波,當日匆匆一現,僅不過與沈瑤仙有過一度接觸,對君無忌來說,並不相識,因見他來勢不凡,君無忌一上來先自留了仔細,這一掌吐出了八成勁道,總算勢均力敵,未致當場出醜。
  韋一波卻已吃驚不小,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直直向他逼看著:「姓君的,今天晚上你認栽了吧,諒你是插翅難飛。」說話時,手勢微舉,四面八方頓時現出幢幢人影,敢情來勢不小,大舉出動了。
  打量著敵人的這番部署,不用說整個道觀均在嚴密的看守之列了,何以觀裡的道土不曾驚動?忽然想到,今日整天都不曾看見一個道士,莫非早已得到指示,而於事先疏散?
  不禁又使他想到了小琉璃,心頭一驚。看來對方矛頭,旨在自己,或許根本就不曾知道自己身邊有此一人,果真如此,自己倒不欲貿然舉止,授人以柄,反倒不妙。這麼一想,甚覺有理,君無忌稍安勿躁,倒要看看對方是何等一個陣仗。
  他其實已猜知來者這個老人是誰了,「閣下想必就是人稱『摘星拿月』的韋二當家的吧?失敬,失敬!」
  韋一波怔了一怔,點頭道:「不錯,我就是,看來足下你也是有心人了。」
  說話之間,人影閃動,八名華服高冠的勁裝漢子。已在君無忌前後左右站定,距離參差,遠近不一,即使這個監視的陣仗,看來也透著高明,顯然是經過一番高明指點,那麼,今夜這個圍剿的行動,對方諒必是志在必得了。
  君無忌偏偏就不讓他們稱心如意。今夜這個陣勢,由於「鬼見愁」茅鷹的顯現,自然使他瞭解到為高煦所策使,奇怪的是高煦又如何會知自己住在這裡?「難道是春若水走漏的風聲?」這個聯想實在牽強,只是除她之外,對方陣營裡,包括茅鷹在內,並無人知道,這就奇了。
  「摘星拿月」韋一波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腳下輕輕移動,身形不時左右移動,顯示著此老的詭異,以及下一步的即將出手。君無忌暫時打消了心理的疑念,向著眼前的韋一波注視過去,忽然料到對方將要出手。
  一念之間,韋一波已發動了攻勢。「呼——」像是一片雲般的忽然躍起,一起即落,挾持著一股極大的勁風,當頭直向君無忌罩落下來,卻有兩彎新月般的寒光,閃自韋一波揮出的雙手,顯示著此老經年難得一現的獨家兵刃——「日月雙劍」,直向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
  對於這類奇形兵刃,君無忌也只是曾經耳聞,還是第一次見過,只知道是屬於貼身的短兵刃一類,擅於鎖拿對手刀劍。韋一波以一代武學名宿身份,用此外家兵刃,必然有非常身手,倒是要小心了。
  思索中,對方的一雙日月短劍已臨兩肋。顧名思義,所謂「日月」,乃是取其日月形象,一劍圓似太陽,一劍彎如新月,其長不逾二尺,一色青鋼打製,望之極其鋒利,猝然加臨,其險萬分。君無忌心知今夜勢將大動干戈,絕難倖免,一口劍早已精力內斂。長劍抖出,叮噹兩聲,已把來犯的日月雙劍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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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2:05
  韋一波詭異莫測,君無忌博大精深。眼前兩個人迎在了一塊,可就大有可觀。
  「摘星拿月」韋一波原是極其自負,一向目無餘子,這一霎也不禁有些氣餒。
  雙方再一次照臉,醞釀著第三回合的交手,韋一波容是老謀深算,亦不禁有些內怯情虛,現之內華的一雙眸子實在有所迴避。無如情勢的發展,已無能自己,勢將決一死戰。
  韋一波一頭蒼發,聳聳欲立,他已將全身功力聚集在日月雙劍,活生生的像是拿捧著一雙日月,冷森森的劍氣,不時向外擴溢著,顯示著此老的內在功力,果真已到了登峰造極地步。
  然而,他對面的敵人君無忌,卻無絲毫畏懼之色,一雙精華內斂的眼睛,微微地縮小了,顯示出的湛湛目光,極其自負,頗似成竹在胸,若憑氣勢,實已超越對方多多,便是這等眼神阻止了韋一波的蠢蠢欲動。
  情勢的發展,越見迫切,箭在弦上,終將發出。皓月當頭,清輝四溢,特別是有了眼前的敵對,氣氛更見陰森。
  卻在這一霎,有人吹竹為樂,起自林邊的娓娓笛聲,有如天樂飄臨,隨著徐徐微風,散諸眼前。
  君無忌甫聽之下,心頭一震,不自覺地覓聲看去,陡地發覺到林邊端坐的吹竹人,一頭銀髮,拂灑肩頭,襯以身上的灰白長衣,極見清逸瀟灑。像是雙膝盤坐在一張特製的四方推車上,推車的四角,各有一個凸出的手把,可供人把持抬起,無礙於山行,下面的兩支活輪,可用於平地行走,確實設計得十分巧妙。
  這些在君無忌的匆勿一瞥下,固不及見,卻對掩蓋在對方下體的一襲銀裘,留有深刻印象。
  似乎他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了,一直默默無聲,不為君無忌所發覺,突然暴露,尤其是惜助於眼前笛聲,一入君無忌眼簾,登時有如黃鐘大呂,給了他極大的震撼。自然,這是因為他腦子裡想到了一個極可怕的人物——「九幽居士」蓋九幽。這位「雷門堡」的開山鼻祖,事實上也正是江湖武林盛傳已久的一位奇人,數十年來也只是輾轉隱約聽人道及,絕少為人所識,正因為這樣,傳說裡繪影繪聲,更為他加添了幾許神秘。
  有關此老的斑斑往事,傳說中固不免添加附和,說得太玄了,也有人把他與當今「搖光殿」殿主李無心並論,幾為當今最不可思議的一雙泰山北斗人物。
  傳說裡當今海內碩果僅存的幾個神秘人物,李無心、蓋九幽居其二,大漠出身的海道人算一個,另外還有一位遁隱遼東的鐘先生。這四個人,據說各不相犯,他們之間,又像是牽連著一段宿仇,多年來絕少往還……
  眼前卻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事實上,君無忌一望之下,即已確定了此老的身份,斷斷不敢掉以輕心。話雖如此,他卻也已在不知不覺之間,著了對方的道兒,起因在於開始的那陣子娓娓笛音。確是前所未聞的怪異聲音,冷寂、枯澀……怪在一經入耳,即似附骨之蛆,想要不聽也是不能的了。
  原來「雷門堡」在九幽居士開創之始,即以各類大別中原武林的武功秘術,稱奇天下。眼前這陣子怪異笛音,正是當年「九幽居土」最稱自負的「九幽三曲」之一——「斷腸泣血」。蓋九幽生平固是絕少施展,懼者卻每視為死前喪鐘,引為大忌。或許是對於君無忌這個少年大敵的不可輕視,眼見著自己身前的兩名弟子,雙雙不能取勝,九幽先生驚心之下,不得不使出了此一奇招,為其心愛大弟子韋一波臨場助陣。
  既名為「斷腸泣血」可知此曲的厲害。真實的情況是,一般聞者在甫聞的一霎,如呆如癡,緊接著便自恍恍惚惚難以自持,直到笛音轉換為一尖銳音階,配合著敵人神妙異功,直攻腦海,傷及中樞神經,便自是死路一條的「斷腸泣血」了。
  眼前情勢,甚至更較驚險,險在君無忌身前的另一大敵韋一波。
  「雷門堡」的人,為防笛音所害,早在動手之先,先已在左耳裡塞有一個小小木珠,如此一來,便能化凌厲為柔和,變收平衡之妙。
  君無忌一俟發覺有異,第一個感應是眼前驀地一黑,緊接著全身上下,便似為一種奇異的力道所緊緊束住,這種全系產生本身的神經控制力道,較諸敵人的力量更為可怕。
  一驚之下,不容君無忌心存二想,身前大敵韋一波已投身進招,發出了奪命的連環雙劍。皓月下,但見日月雙劍,形成兩團眩目奇光,挾著凌厲的疾風,直向君無忌兩肩劈到。
  君無忌豈是任人宰割之人?無如眼前一上來為笛音所惑,才致使然。其實以他定力,若無身外強敵干擾,九幽居士的「斷腸泣血」笛音儘管厲害,略假時間,一為他摸通了竅門,自有破解之法,只是眼前的韋一波,卻是容不得他,日月雙劍下,恨不得他立刻速死。時機一霎,快到了極點!君無忌忽然觸及眼前,其勢已有所不及,其時韋一波的日月雙劍,早以雷霆萬鈞之勢掛劈兩肩。萬般無奈之下,君無忌卻沒有忘記向對方施出了極具實力的「推心一掌」。
  這也只是無可奈何的發洩罷了。以君無忌之為人,一向是不屑施展這般玉石俱焚的手法,況乎出手也已略遲,用以傷敵,或有可能,若用以自保,已似不能,偏偏人不該死,吉人自有天相。猛可裡,三縷尖銳細風,透空而至,黑夜裡簡直難以判斷什麼樣的物什,俟到韋一波猝然發覺時,三枚細若牛毛的細小鋼針,已臨眼前,幾乎已經接觸到他的面門。
  韋一波果真還眷戀著要傷害君無忌,那麼自己這條命也就別打算再要了。略一遲疑,時機頓失,其時君無忌的掌力,已似排山倒海般向他身上攻來,此時此刻,便自不想後退也是不能的了。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現場的兩個人,有似分飛勞燕,霎時間向兩下裡分了開來,凌厲的攻殺毒招,瞬間化為烏有。
  對韋一波來說,不啻喪失了最佳的出手良機,君無忌也意外的絕處逢生。只是那怪異的「斷腸泣血」笛音,井未中途停止,兀自持續著,對君無忌來說,無異是心靈上極大威脅,果真充耳不聞倒也罷了,一經留意傾聽,再要不聽,卻是萬難。對君無忌來說,他仍然未能解除對方笛音加諸於他的一時之難。自然,韋一波便仍然大有可乘之機。
  正當韋一波第二次作勢,待將攻上的一霎,附近紅葉盡凋的老楓樹上,陡地拔起了一條人影,一起即落,剪空飛燕般,已自落下一人。玉立娉婷,幽步窈窕,驚鴻乍現,已緊緊扣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神。
  君無忌在對方初初一現之始,便已認出了她是誰,真正慚愧得很,每一次在自己最稱危急之時,她總會適時出現,何以會這麼湊巧?真正的解釋,怕是這位「搖光殿」的公主,隨時隨刻都在關心著自己的安危,以至於才能在自己面臨危急時,適時而現。
  眼前由於沈瑤仙的及時而現,事實上已使得「搖光殿」、「雷門堡」兩大武林秘門,正式有了敵對的接觸。特別是眼前在「雷門堡」堡主九幽居士親臨現場之時,敵對的立場,實己十分昭然。沈瑤仙竟然忽視了李無心當日告誡,長久以來,這兩個武林秘密門派,一直在約束門下弟子,不得擅自力敵。為救心上人的一時之難,師門告誡也置之腦後,沈瑤仙「彈指飛針」一經出手,也就不再心存掩護,身子飛縱而出,起落間,已來到君無忌眼前。
  這一霎,正當韋一波撲身而上的同時,沈瑤仙清叱一聲,掌中長劍已自怒斬而出。為救君無忌一時之難,不惜施展全身功力,這一劍真氣內聚,施展的是「搖光殿」不傳之秘——「萬花飄零」,隨著長劍的揮出,形成了銀光燦爛的一天劍雨,直向著韋一波全身上下怒捲過來。
  韋一波陡然吃了一驚,想不到對方少女劍勢如此凌厲,慌不迭往後就退,沈瑤仙乃得欺身君無忌身前。只見她一手持劍,一手自捂左耳,大聲道:「這是老怪物的斷腸笛,聽不得,快摀住一隻耳朵。」
  君無忌忙即學樣,左耳方掩,情勢立即改觀,變得大為緩和。心緒甫定,乃得從容揮劍,將一名方自接近沈瑤仙背側的錦衣衛土劈倒就地。沈瑤仙緊接著連手三劍,將另一名伺機撲近的劍士殺退,未後一劍極其猛銳,以至於來人一隻右腕連同手中長劍一併斬落在地。
  看看路子不對,韋一波怒叱一聲:「退!」全體各人,同時頓足,退後數丈之外。
  空中苦澀近乎於嗚咽的笛音,忽地為之中止,空氣頓時沉靜下來。
  君無忌、沈瑤仙相互對視一眼,隨即放下了摀住左耳的一隻左手。
  卻聽得一隅林邊,傳過來陰森森的一陣子冷笑之聲,想系發自對方首腦人物,也就是先時吹笛的白衣人九幽先生。
  君無忌、沈瑤仙雖說藝高膽大,但是在得悉面對敵人為蓋九幽這個魔頭,內心不得不刻意提防,實以對方是出了名的難以招惹,生怕一個不慎,中了他的道兒。
  蓋九幽這陣子陰森的冷笑之聲,自非虛張聲勢而已,當屬另有下文。
  果然,緊接著冷笑聲後,空中即傳過來一陣子怪異的呻吟聲,乍聞之下,有若秋蟲振翅,細聽之下,才知是發自鼻咽間的哼吟之聲,真個怪異得緊,聽得二人毛骨悚然。
  君無忌還在納悶兒,沈瑤仙立刻就明白了。原來當日在涼州,沈瑤仙夜探朱高煦於皇帝行宮,曾於暗中見過九幽師徒一次,記憶之中,那夜九幽先生便是以這種怪異的鼻哼,代替語言,向他門徒傳遞心聲,看來今夜亦是如此。
  料想不差,哼聲方頓,即見正面火光閃處,「摘星拿月」韋一波在一雙火把照耀之下,現身兩丈開外。「堡主交代,雷門堡與搖光殿,今日還不是見面的時候,來人姑娘請自報姓名,以免誤傷。」話聲雖然不大,透過韋一波精湛內功,極見清晰,不徐不疾,每個字都傳進二人耳裡。
  沈瑤仙聆聽之下,不假思索道:「令師的禮貌確是很周到,請轉告他,我今夜來這裡,與我師門搖光殿扯不上一點關係,完全是我個人的事,你們這麼多人,對付君先生一個,我看不過去,這個閒事我管定了,要怎麼樣,悉聽尊便,你們就看著辦吧!」
  話聲方落,先時那陣子奇異的哼聲又起,宛若一雙蟲蛾鳴飛當前,聲音起落頓挫,饒有韻律。只是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種彆扭勁兒,怪不舒服。
  韋一波冷笑道:「堡主念你年幼無知,令你即速離開,哼哼……這是對你破格開恩,再不知道進退,可就後悔不及了。」微微一頓,又自接道:「你雖不說姓名,我也知道你是誰,我們見過,沈姑娘你忘了麼?」
  沈瑤仙在對方說話之時,已自注意到,現場情況略有變動,黑暗裡人影幢幢,各有所踞,顯然有所部署,不由心裡動了一動。
  前聞的哼聲又起,韋一波冷笑一聲,立即代傳道:「堡主在此已布下了奇妙陣勢,囑令沈姑娘即刻退下,遲者無及。」
  話聲方頓,人影連閃,眼前已飄近一人。來人黑巾扎頭,手持長劍,卻在背後插有一紅一白兩盞長燈,倏乎而近,頗有神兵天降之勢。沈瑤仙只以為對方意在暗襲,一雙手上長劍,待將向對方出手,來人卻哼了一聲,橫劍而退,並無出手之意。「沈姑娘你稍安勿躁,請快隨來人退出,遲者生變,到時候再想退出也是不能的了。」原來這人是專為接引瑤仙出陣而來。
  沈瑤仙嬌笑一聲道:「我己說明了來意,你們也太囉嗦了!」話聲方輟,長軀微轉,已閃向來人近前,掌中劍陡地射出寒星一點,直向來人臉上刺來。
  這人冷笑一聲,有恃無恐的身形略搖,已隱向暗中,卻有一雙殺手驀地自兩側躍身而出,兩口雪花長刀,摟頭蓋頂,直向沈瑤仙頂上劈來。
  沈瑤仙出劍以迎,叮叮兩聲,點開了對方一雙長刀,二殺手霍地抱刀而退,就地一滾,已隱入暗中。
  再看先時來人,已自失去蹤影,沈瑤仙心裡一驚,才知對方這個陣勢,非比尋常,方才背插長燈的那人,看來像是眼前陣勢的一個關鍵人物,竟然坐令他走失,以自己身份,未免有失光彩,正自懊悔,即見身邊人影閃動,霍地現出二人,定睛再看,不由喜出望外,竟是君無忌適時現身,代自己擒住了那人。
  君無忌冷眼旁觀,適時出手,擒住了這人,待將以內力迫他屈服,以供驅馳,借此破了眼前陣勢,卻不意黑暗裡,猝然飛出一枚小箭,勁道十足,颼然作響裡,正中這人右面太陽穴道。背插紅燈的這人,猝然中箭,話也來不及說出一句,雙目一翻,便自了賬。
  即見韋一波重複現身冷笑道:「你們是癡心妄想,我手下來人,豈能為你們所用?哼哼……沈姑娘你既刻意與我們為敵,說不得也要你嘗嘗雷門堡的厲害,難道還怕了你們搖光殿不成?」話聲一停,即見他舉手當空,手裡的一面三角小旗,向四面搖了一搖,大片吶喊聲中,一時弓矢如雨,齊向二人射來。
  君無忌、沈瑤仙各掄長劍,迅速將來犯箭矢劈落在地,殊不知弓弦再響,第二撥箭矢又到。君無忌搶先出手,以手裡長劍,將來犯箭矢再一次格落,機警地向沈瑤仙道:「姑娘可曾看出,這像是諸葛武候的『風雨八殺陣』,風一陣雨一陣,小心他們乘虛而入。」
  沈瑤仙經他一提,恍然而悟,說了聲:「哦!怪不得!」話方出口,卻已似有了異動。一條人影,陡地自空而降,連同著醒目的一道銀光,宛若銀河倒瀉,待將有所出手,卻已為沈瑤仙搶了先機。只見她回身掄劍,一指即收。空中那人「喔」了一聲,「嗆啷」丟卻了手上長劍,沉重的墜落地面,一個骨碌滾向暗中。
  沈瑤仙搶近一步,待將二次出手,卻為君無忌橫劍攔住,沈瑤仙怔了一怔,看了他一眼,雖是黑暗之中,亦可見他目光中的憐憫之意,由不住嗒然垂下了長劍。
  「這人已喪失了右手,終生不能使劍,就饒過了他吧!」
  地面上棄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手,手上甚至於還緊緊握著劍。
  「你真是仁者之心。」沈瑤仙睇著他說:「但是你要弄清楚,現在是他們加害我們,我母親曾經告誡過我,對敵人的憐憫,就是對自己的殘酷,打蛇不死,回過頭來它還是會咬你的。」
  君無忌微微一笑,沒有說話。沈瑤仙只覺得他風度極好,不自覺地也報以一笑。一霎間,四下裡的風險倒似不足為慮了。
  「姑娘出劍極妙,指點之間,竟能斬落對方手臂,這等劍法,世罕其匹。」
  「比起你來呢?」說時,沈瑤仙微微含笑,揚起了細細蛾眉,靜靜地看著他。
  君無忌點頭說:「比我高明多了。」
  「那麼我倒要請教一下你這個大行家了。」沈瑤仙說:「你可知道這劍術的名字?」
  「我知道,」君無忌點了一下頭:「莫非是得自令堂親授的『無心』之術?」
  「哦!」沈瑤仙真似吃了一驚:「你……怎麼會知道?這是我義母她老人家……」
  君無忌點點頭說:「我知道,這是她老人家自己創造的,高明之至!」
  「這麼說,你難道見過了她老人家?」一霎間,她臉上現出了難以理解的神色。
  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
  沈瑤仙頓時一驚,忽然眼光一瞟,道:「他們又來了!」話聲方落,只聽得一陣啾啾聲響,大片飛蝗石,向著二人身邊襲到。
  君無忌劍勢一揮,盡數齊落。沈瑤仙微似一驚,點點頭道:「原來你竟精於『天罡』功力,怪不得能僥倖逃過我母親之手了。」
  話聲出口,長劍倏地掣出,極其瀟灑地往空中指了一指,恰恰正巧配合著來人的下落之式。隨著來人的那陣子勁頭兒,長劍倏地一個疾翻,嗖然作響,又自收回。空中來人慘叫一聲,落地一轉,旋風也似的,又自藏身不見,地上卻留下了血淋淋的一隻斷腿。
  「我們走!」沈瑤仙一拉君無忌倏地騰身而起,遁身數丈之外。
  他二人身子方一下落,迎面咫尺距離,忽地擁出了一排刀劍,夾著疾勁的一陣刀風,直向著二人頭頂落下。
  沈瑤仙不禁動了嬌嗔,正等運施劍氣,向眼前劍陣橫掃過去,君無忌卻道:「慢著!」忽地止住了她的出手,只聽得一陣刷然刀劍風聲,一天刀光劍影,竟似失了準頭,紛紛落向左右。
  沈瑤仙這才知道,對方這個刀劍架式,敢情是個虛勢、幌子,自己一時大意,幾乎著了它的道兒,她素日最是要強好勝,人更機靈,怎麼說不應有此一失,尤其是當著無忌面前,大大覺著不是滋味。眼見著大片刀光劍影落空裡,刷啦啦一聲細響,忽悠悠飛過來一團銀光,直向她當頭襲來。這才是對方主力的一擊。果真沈瑤仙方才輕舉妄動,這時便自著了對方道兒,自然以沈瑤仙之精湛身手,還不致當場受害,臨急出醜卻是難以避免。
  目睹之下,長劍突出,銀蛇一躍,鏗然作響中,已將對方來犯兵刃就空斬落,「喀喳」爆響聲裡,直撞向正面大樹,海碗般粗細的一截樹身,竟自齊中折斷,一時間樹倒土揚,殘枝散葉飛了一天。
  飛來的兵刃,竟是曳有長鏈的一雙流星錘。二錘一大一小,一經飛舞起來,五丈內外,俱是殺傷範圍,猛厲之極。沈瑤仙運施劍氣,一劍斬斷了對方錘鏈,不侍對方另一隻流星錘來到,身形一個巧縱,已潛身來人當前,人到劍到,長虹猝閃,已扎向對方前胸,隨著她騰起的身勢,一股怒血,直噴而出,這人慘叫一聲,手裡的另一隻流星錘,頓時控制不住,忽悠悠地飛向半天,來人高大的壯軀,推金山、倒玉柱也似的直倒了下來。
  沈瑤仙一劍得逞,驀地覺出背後吃緊,大片疾風裡,一雙弧形劍影,已自當頭落下。「叮噹」兩聲,彼此兵刃交接,卻在第二式接觸之前,雙雙己自騰身躍開。
  在月色裡,這人起勢極快,極是輕靈,宛若銀河飛星,閃動裡,已落向一堵山石。正是「雷門堡」最具實力的掌門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
  「沈姑娘,你一錯再錯,殺我門人,已與本門結下血海深仇,再想活命,難似登天,眼前就是你們葬身之地,還敢逞能。嘿嘿……」話聲一輟,身形猝搖,又自隱身不見。
  笛音再起,草木蕭蕭。眼前再一次現出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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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2:41
第二十九節

  沈瑤仙迅速轉身,躍向君無忌身前。卻見後者盤膝樹下,一口長劍,置在身前。一副氣定神清、臨危不亂模樣,沈瑤仙看在眼裡,不禁暗暗稱許,比較起來,自己倒略似有欠鎮定了。她隨即收斂心神,就在君無忌身邊坐下,卻聽得耳邊笛音,忽然拔了個高,變得極其尖銳,那種單調復尖銳的一個單音,有如一根針樣的尖銳,透過了薄薄的耳膜,直穿進人的腦海,即使用手掩遮,也阻擋不住。這才知道,何以君無忌此時此刻擺出了這副姿態,顯然已料到對方笛音,非同小可,勢將摒除萬念,以無比靜功,與以對抗了。
  君無忌果然心存此想,他做事穩而後動,總是不急不躁。沈瑤仙卻是自恃聰明,凡事不甘示弱,即使暫時的靜止 ,也認為是對敵人的一種屈服。「搖光殿」武學,博大精深,凡武林各門派內外功力,無不在其參考攻研範圍,「搖光殿」殿主李無心為人自負,目高於頂,自然與她一身奇異的武功有關,沈瑤仙既是她身邊愛女,耳濡目染,多少也感染了她的驕傲習性。她卻是忽略了,眼前「九幽居士」這個大敵,即使李無心親自在場,也不敢對他掉以輕心,沈瑤仙卻偏偏對他心存忽視,不甘雌伏地要與他別別苗頭。
  坐是坐下了,手中長劍猶是不肯放下,圓睜著一雙大眼睛,不時地向著四下裡巡視著,只要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咸信都無能逃過她的細緻觀察。這麼一來,自不免有所分心,隨即予敵人散發而出的笛音以可乘之機。一種朦朧意態復又懶散的感覺,首次讓她有所感覺,禁不住打了個哈欠。
  坐在她身邊的君無忌立時有所察覺,驀地圓睜雙目,霍地遞出右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掌。
  沈瑤仙全身為之一震,有如當頭一聲棒喝,頓時大生警覺。
  「蓋老魔笛音厲害,姑娘切記大意不得!」話聲方出,由於有所分神,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
  「你……」沈瑤仙推了他一把,用著滿含柔情的眸子,似笑又嗔的「盯」了他一眼,像是在說:還說呢!管管你自己吧!
  經此一來,二人誰也不敢大意,頓時收定心神,企冀以靜制動。
  沈瑤仙再效前法,用一隻手掩住左耳,卻不能像上一次那樣收到效果,因略微分神,又即覺出心神恍惚,這才知道厲害,再也不敢大意。
  二人定力功夫,毫無可疑,一般情況下,可以立刻入定,進入絕對靜止狀況,只是眼前情況卻大有不同,乃是因為大敵當前,隨時還需防止著對方出手加害,姑不論強敵韋一波、茅鷹的隨時兔出,即一般性的細小暗器,也不能不防,這麼一來,要想完全靜止,簡直不能,更何況發自「九幽居士」的笛音,干擾心神,幾至見隙就鑽,如此情況下,兩個人期期共許,勉力強定,簡單像在忍受著一種酷刑,一時卻是無可奈何。
  蓋九幽這曲笛音,較前番之「斷腸泣血」更加厲害,笛音裡混合了他獨家創始的極陰至柔內氣真力,初聽時只不過心神恍惚,有些睏倦,此時若是不能有所振作,收定心神,接下來便休想擺脫,直至骨柔筋疲,全身癱瘓,任人宰割。
  是時,萬籟俱靜,只一曲婉轉幽柔。蓋九幽想是動了怒,決計要給兩個年輕人一個厲害,眼前笛曲乃「九幽三絕」中最具威力的「奈何泣血」曲,真正是難以名狀的「奈何」。
  君無忌、沈瑤仙該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以二人功力,若是專一應付對方笛音,尚可無慮,眼前情形可就大有不同,蓋九幽老謀精深,詭異莫測,這曲「奈何泣血」,在他努力運施之下,竟自具有不可抗拒的奇妙威力,大大震撼了他們二人,片刻之間,已現出疲睏神態。
  黑暗中,現出了四個人來。毫無疑問,乃是出自對方陣營,各人手裡拿著一口長刀,幽靈也似地配合著輕巧腳步,直襲眼前。
  這番情景,君無忌、沈瑤仙俱都感覺到了,可是各人想法卻迥異不同:君無忌的表情宛若未聞,意在容忍,非到萬不得已的一霎間,不會顯現出任何異動;沈瑤仙的想法不同,寧可在事發之前,先予敵以重創,或使其知難而退。二人不同的想法,淵源自各人不同的個性,也都有自恃的理由。
  一曲「奈何泣血」兀自嗚咽地在繼續吹奏著,此時此刻毋寧已是到了最為嚴重的緊要關頭,透過聽者二人的一雙耳鼓,自此而散置全身上下的感受,宛若萬蟻爬行,厲害處在於,對於這般感受,你卻不能絲毫在意,一經領會,頓時就著了「魔相」。這般透過笛音的攻心戰略,果然厲害,只是你果真自始至終,就對它置若罔聞,不把它當上回事,絲毫不以之為念,它卻也就無可奈何,微妙處端在此「奈何」二字,「奈何泣血」這個名字便因此而起。
  四個人極其輕靈地已來到了眼前,卻是分散於四個不同角度,向著正中的二人集中。
  君無忌正自為著沈瑤仙不能專注而擔心,待將伺機略與暗示,對方四人已猝然襲近,出手發難。
  來者四人,既為深精武術的大內衛士,又經雷門堡嚴加訓練,熟悉眼前的陣戰,配合著蓋九幽詭異神妙笛音出手,真有鬼神不測之能。滿以為君無忌、沈瑤仙二人,此時此刻受困於九幽神君的一曲魔笛,早已不堪支持,即使仍能保持清醒,也已形同癱瘓,大可隨意宰殺。又以四人眼前這個聯手陣法,互為表裡,層層殺機,漫說是二人受困於笛音干擾,即使沒有笛音助陣,設非熟悉陣法,也萬難逃過。卻是不知,沈瑤仙該是何等細心聰明之人?搖光殿秘功,突出顯示著逞強好勝,絕不吃虧的先決原則,「敵不出手,我不出手,敵若出手,我當出手於敵之先,而制其於死命」,多年來,李無心即依此項原則,創就各劍技奇招,沈瑤仙既是她身前最所鍾愛的義女,自然承襲了她的一系列秘功,手法絕無二致。
  說時遲,那時快,四把長刀,宛若四道閃電,驟發自不同角落,齊向君無忌身上攻到。這是因為,君無忌乃是此一行他們所主要意欲殺害的對象,沈瑤仙只是半途加入,即使也已反臉為仇,終是次要對象。
  四刀陣勢,看似同出,其實卻有先後順序,層層相聯,前後呼應,妙在一氣出手,猝然加諸人身,其凌厲可想而知。
  看似靜坐無知的君無忌忽然睜開了閉著的一雙眼睛,卻不知沈瑤仙竟已搶先他一步出手。仍然是詭異莫測的「無心劍」術。隨著她的劍尖指處,第一名劍手,首先遭難,慘叫一聲,咽喉部位首先為劍尖所穿,死於非命。其時,沈瑤仙卻已躍身而起,穿梭於對方劍陣之中,刀劍交輝裡,第二名、第三名劍手,相繼跌落於血泊之中。
  沈瑤仙自出道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展示無心劍術,正是「搖光殿」最稱奇妙的劍法,一經施展,果然有鬼神不測之妙。三名劍手的出手不能不說快速凌厲,只是敵方沈瑤仙的出手,堪稱玄妙,這種出自李無心自創的「無心劍」術,除了其快如閃電之外,其它玄奧之處,卻非他們所能理解,俄頃間已死於非命,做了劍底遊魂。
  第四名劍手,目睹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刀勢方出,忙即收回,隨著一個鯉魚倒翻之式,「哧」縱身於兩丈開外。沈瑤仙早已照顧到了他,清叱一聲,已自跟進。這人反身回刀,一刀劈風,待向沈瑤仙胛間劈去,只是這個意念,未及全現,已先著了瑤仙詭異劍招,也只是劍光一吐而已,似及未及,長劍已破喉而過,這人發出了嘶啞的一聲悶吼,便自撒刀倒地不起,一時間空氣裡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息。
  沈瑤仙運施無心之術,一鼓作氣,連殺四人,余勇可賈,卻不知劍勢方歇,腳下已無能為力。原意作勢,縱回無忌身邊,殊不知腳下方移,已是後繼無力,撲通,坐倒地上。
  畢竟,九幽老人的「奈何泣血」非比尋常,沈瑤仙果真一鼓作氣,自始不衰,笛音倒也一時無隙可入,中途一歇,便自後繼無力,再想收定心神,哪裡還來得及?頓時敗象昭然,坐倒地上。
  黑暗裡有人冷哼一聲,快若飄風地閃來一人。正是綰統全陣的雷門堡當家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隨著他前進的勢子,叮噹一聲,已磕開了沈瑤仙看似無力的寶劍,右手殘月狀的一輪劍影,待將向瑤仙揮落而下。
  疾風突襲,君無忌已當面而立。明知此時現身動手,較諸沈瑤仙並無二致,終不免為笛音所乘,授人以首,不忍沈瑤仙代己受害,君無忌也只有奮死一拼了。
  長劍撩處,「噹」一聲,火星四濺裡,磕開了韋一波的殘月短劍。一觸即收,第二劍「蝶舞花酣」,緊接著由腕底翻飛直出,正是他多年來劍學精粹,其內蘊涵著凌厲的劍魄陽罡,正是為解救沈瑤仙的一時之難,才不顧一切地施展出來。
  韋一波自然識得厲害,左手日月劍反撩而起,急欲招架,卻不意接了個空,對方長劍忽發奇光,鬧海銀龍般地已直劈下來。隨著凌厲的劍勢,韋一波扭身作勢,那副樣子就像是一條蛇,似乎他已看出了對方劍勢的詭異,施出了雷門堡「梅花三顫」的絕技。
  也虧了他這一手「梅花三顫」,使他險險乎躲過了君無忌的凌厲殺招。儘管如此,劍勢過處,哧然作響,卻把他長衣下擺老長的一大截,整個的給斬了下來。韋一波那等內涵、沉著之人,亦不禁嚇得神色突變。兩手突分,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已騰出了八尺開外。
  這一霎君無忌本可乘勝急追,無如一旁的沈瑤仙已明顯的現出不支,顧彼失此,顯然不智。有此一念,他也就沒有乘勢急追,反身急抄,向著沈瑤仙身邊襲來。
  卻只見一條人影,急撲而進,手起刀落,待向沈瑤仙身上落下,卻為君無忌長劍迎了個正著。
  那人只以為自己乘虛而入,必能得手,卻不意君無忌心細如髮,忙中不亂,這一劍頗有「四兩撥千斤」之妙。這人刀勢如此之猛,偏偏對方長劍如綿,一韌一彈,已引開了他的刀勢,緊接著劍光閃處,已把他那只持刀的手,連著臂根整個的斬落下來。
  君無忌劍勢急出,滴溜溜一個打轉,已到了瑤仙身邊,單手抄起她的右臂:「走!」刷一刷一刷一連三個快速騰身,撲出十數丈外。
  皓月當頭,玉宇無聲。一片波光,蕩漾眼前,映著月光,遠山近樹,盡現眼前,咫尺間,彷彿來到了另一世界。夜風徐徐,頗有了幾許寒意,卻吹不散那如膠似膝、幾乎與空氣凝聚一體的嗚咽笛音。
  蓋九幽的這一曲「奈何泣血」,真有鬼神不測之異,給人的感受,驅之不去,揮之不離,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真個厲害得緊。
  君無忌突然聽見了,便似兜心著了一記重拳般的震憾、無力。
  此時此刻,卻不見一個循勢追擊的敵人。
  明月、波光、樹影、笛音……該當是何等一幅詩情畫意?偏偏兩個人無福消受,面對著靜靜的一波湖水,君無忌一手擁著佳人,一手杖持長劍,幾度作勢,待提真力,打算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絕技,終不能稱心如願,便自嗒然無聲地垂下了手上的長劍,長歎一聲:「我們輸了……」偏過臉來,近睇著瑤仙,她的那張臉,就枕在他雄闊的肩上。其時美目半眇,秀髮蓬鬆,玉立長軀,就像是為人抽去了骨頭般的無恃,無力地癱在了他的懷中……
  「我們輸了麼……無忌……」一絲苦笑,輕輕泛自她百合花樣的臉上,她已經明白了自己力不從心,何以君無忌卻能支持著不曾像自己一般地倒下去?由此而觀,他的定力,已是遠遠的超過了自己,若非是為了自己,或許他已踏波渡水,擺脫了這一時之難,看來自己的出現,非但未能幫上他什麼忙,卻反倒拖累了他,一時心裡好不惻然。
  然而,這一霎卻又是那樣美好,傾倒在情人的懷裡,近窺著他的丰采,聆聽著他的心跳與呼吸,卻非由於做作,純是無奈的自然……便是這樣死了吧……該也無憾!
  沈瑤仙欲羞還顰,待起無力。天曉得,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親近的去接觸一個男人,內心之忐忑,花容靦腆,直是可以想知!
  冷風颼颼,打捲著滿地的蕭蕭黃葉。
  君無忌還劍於鞘,單臂擁抱著沈瑤仙回身打了個轉,定下腳步來,才自發覺到仍然還在原處。
  「啊!」心裡的一聲吶喊,使他明白過來,自己終於著了對方的道兒,卻是晚了一步。
  面前池水,容或是真,兩旁倒影,卻是幻覺。陡然間,讓他憶起了恩師「蒼鷹老人」所指示的七式迷蹤奇門陣式,其中正似有此一象。
  「唏哩」龍吟聲裡,再次拔出了長劍。就在眼前,左邊劃上三個「十」字,右面劃上三個「△」,前面一橫三豎,後面殘月半邊。簡單的幾個動作,己使他遍體汗下,不及收起長劍,擁著沈瑤仙頹然已坐倒下來。
  「這是什麼?」沈瑤仙顯然也已經注意到了。
  君無忌苦笑著向她搖了一下頭,蓋九幽的魔笛太過厲害,他要盡可能的保持著清醒,雖然眼前方寸已亂,卻不容一敗塗地。
  笛音持續地吹著,吹出了一天的落寞、失意……月落、鳥啼、霧冷、花殘……奈何的天、奈何的地,一切均將是無可奈何的了。
  睡倒在無忌懷裡,卻是溫暖的。她卻竟然也認命了。輕輕抬起了一隻手,插進到無忌依似烏雲、充滿了英雄魅力的髮際。蒼白的玉容,摻合著像似絕望的一絲微笑。
  「無忌……你恨我吧……都是我害了你……」輕輕歎息一聲,她說:「我太性急了,其實娘娘教過我一些專為破解離奇陣式的心法……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就像這笛音……」說著她咳了一聲,把身子向著無忌更偎近了一些,卻似悲上心頭,把臉掩在君無忌肩窩裡,輕輕為之飲泣。
  君無忌自然地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背,一霎間亦為之英雄志短。
  嗚咽的笛音,直似催人落淚,自此所見迷離,平生不如意的傷心事兒,瞬息間齊岔心頭,會合著笛音,層層密密,困之腦海,緊迫心頭……
  最傷心的事,莫過於幼年時依附舅氏姜平、埋名隱姓的那一段日子,那時年方稚齡,惟靠老奴福慶的噓寒問暖,不幸的是,老奴福慶卻因出言不慎觸怒姜氏,慘遭白綾賜死。老福慶上吊死了。
  猶記得他僵硬的屍體抬出柴房的一天,君無忌呆呆地獨立牆角,活生生地目睹著這個惟一關懷自己的老家人離開,那一霎給他的感覺,真正是天崩地裂,彷彿整個的心都為之破碎了。
  思念到此,君無忌竟是萬難忍耐,一時間熱淚泉湧,流了滿臉都是。不自覺的,他亦為之輕輕抽搐起來。
  一霎間,這附近彷彿有了異動,三數條人影,鬼魅也似地來到眼前。正中一人,黑面長身,左手持燈,右手橫劍,圓睜著黑光淨亮的一雙小眼,正是雷門堡的「鬼見愁」茅鷹。
  君無忌這一面既已敗象顯著,雙雙動彈不得,便是最佳下手的時候。笛音持續,茅鷹等三人便自心存篤定,毫無忌憚地來了。
  他三人耳中俱有特別裝置,不虞笛音干擾,自是有恃無恐。其時四面燈光隱現,俱向著正中的二人集中。「鬼見愁」茅鷹一來領有朱高煦王爺旨意,二來奉有師命,著其對眼前的君無忌格殺勿論。其實,即使沒有以上原因,就只憑君無忌前番在寺廟與他的一番較量,當日君曾小勝,使得他一直耿耿在心,勢將殺之而快了。
  雙方距離越近,茅鷹越是殺機迸現。左右一雙大內錦衣衛士,亦都為之聳聳欲動。
  「姓君的,你也有今天,拿命來吧!」一聲吶喊下,茅鷹早已騰身躍起,掌中劍「力劈華山」,甩起了一天寒光,直向君無忌當頭劈下。
  這一劍卻偏左了。劍光下,一堵山石几為之劈開兩半,被砍下磨盤大小的一塊,碎石飛濺裡,搖曳起璀璨的一天劍影。
  「鬼見愁」茅鷹呆了一呆,有點難以置信。緊接著擰腰甩把,揮出了第二劍「橫掃千軍」,意期著此一劍,絕不致落空,定當能斬落君無忌項上人頭。
  只是,這一劍卻又偏高了。劍勢既出,一如怒捲飛虹,引得身後一天落葉刷刷作響,竟然又走了個空。
  茅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雙眼睛,略了個高兒,打由二人頭頂上掠了過去,倏地回身,再看!君無忌、沈瑤仙二人依然面向自己。
  「啊!」這才明白了,敢情二人雖是為笛音所困,卻亦不失機智,竟自在眼前布了個「護身方角」,看來大有虛玄,竟然連自己也上了當。
  兩名大內武士自然就更看它不透。偏偏不信邪,一陣子舞刀動劍,平白裡叮噹亂響,引得火星四濺,明明目標正確,就是準頭有失,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搞得人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慢著!」茅鷹喝住了二人,怒目看向二人。既是「雷門堡」出身,當然非比等閒,「鬼見愁」茅鷹一連圍著二人打了幾個轉兒,看出來對方這個「護身方角」,一反常態的是以「反先天」易理所設,手法極其簡單,就是偏偏透著高明,任他幾度端詳,就是不得其門而入。
  笛音鳴咽,忽而錯綜複雜,宛若低飛惱人的一天烏鴉,一聲聲尖銳的音階,更似十剎恨海的悲泣幽靈,瞬息間,陰風慘慘,鬼泣神號,聆聽及此,便是自己人也有些難以忍受。
  君無忌固是熱淚泉湧,沈瑤仙早已泣不成聲,看看支持不住,卻於悲天慘霧裡,突然傳過來一陣琤琮琴音,乍聞下,直似新鶯出谷,較諸眼前笛音,分明大異其趣。
  琴音高亢,居高而下,迂迴天際,又似鳳鳴九幽,聲聲嘹亮,發人振奮,較之九幽先生的魔笛,大相逕庭,兩相充斥之下,先時的一天悲慘,頓時大為失色,立為沖淡不少。
  如是,笛音欲低,琴音偏高,笛音欲高,琴音更高。一天音階,各不相讓,針鋒相對下,聲聲爆破,零碎直落,一如珠走玉盤,既悲又喜,莫衷一是,這般陣勢,固是出人意料,先時所苦心營造的一天淒慘,便自無息而終。
  正在哭泣的沈瑤仙,忽似神情一振,直似由惡夢中醒轉,對著面前的君無忌看了又看,忽然破啼為笑,「娘娘來啦,我們得救了!」
  這琴曲她是知道的,乍驚之下,立刻辨出正是「搖光殿」的「彩鳳新曲」。試聞眼前琴音高亢,蘊含極上內功,除了殿主李無心之外,誰人有此功力?是以斷定必是李無心本人來到無疑。
  君無忌定力實較沈瑤仙為高,卻亦不免著了蓋九幽的道兒,正自心力交瘁,抵死抗衡,忽然傳來了這曲「彩鳳新曲」,甫一入耳,頓時精神大振,一腔悲恨立為中止,神情大為緩和,沈瑤仙這麼一說,他才知道是李無心來了。
  一喜之下,繼而為憂。那是因為李無心這個大敵,較之蓋九幽更似不差,自己此刻即使僥倖躲過了蓋九幽的斷腸魔笛,又將何以能逃開李無心的殺手?
  前此「翠湖一品」的凌厲搏殺情景,不期然的自君無忌心頭升起,那一夜如非他福至心靈,運施巧智,且得李無心略存疏忽,乃得絕處逢生,否則結局簡直不可設想。以此而測,李無心焉能不心懷忿恚?今夜再見,豈能放於自己?這麼一想,簡直就樂不起來,如同心上壓了塊萬斤巨石,只管望著沈瑤仙發起呆來。
  沈瑤仙又何嘗不然?一霎間,她似乎較君無忌想得更多,一喜之後,緊接著為之花容失色。
  「搖光殿」門規既多又嚴,其中「通敵」、「叛門」二條,一旦成立,便是只有死路一條,若是其間再涉及「色情」,哎呀呀,那可就更不堪設想。沈瑤仙一經觸念,焉能不為之膽戰心驚?
  四隻眼睛相對之下,沈瑤仙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便自嗒然無語地垂下頭來。現場情勢,已是不可開交,不容他二人沉湎深思,還得打起精神,注意當前形勢發展。
  一場琴笛之戰,看似不分勝負,其實,既已解除了君、沈二人的眼前之危,便是贏了。
  一連串的天音破碎,如斟萬泉。在一陣響徹耳鼓的雜亂之後,驀地戛然而止,隨即顯現出一派出奇的寧靜。
  琴笛俱停,玉宇無聲。幾片落葉,沙沙稱過眼前,一切恢復到原本的自然世界,再也聽不見一絲異音。
  燈光乍明。在一連串陰森的冷笑之後,鏡湖一面,人影交錯,清晰的現出了幾個人來。四人各執一角,在那張特製的活動輪椅上,躍坐著長髮披肩、手持橫笛的對方首腦人物——九幽先生。一身月白長衣,只是自膝以下,卻為大幅銀色狐裘所遮蓋。這個傳說中黑道第一能人蓋九幽甫一出場,便自顯現出卓越一面,確有聲勢奪人,不怒自威的豐儀。
  君無忌、沈瑤仙的注意力,一時俱向著對方集中。
  火光灼灼,映照著這個傳說中黑道魔君的一張清瘦瘦臉,刀骨峨凸,其白如霜,兩道顯示威儀的法令紋,既長又深,嵌在多骨鮮肉的臉上,益見陰森而不怒自威,光禿禿的尖瘦下巴,連一根鬍鬚都沒有,襯著一頭披散的灰白散發,簡直像是個活殭屍,便是傳說中的山魈木客,也沒有這般可怕。
  這一霎,透過他直視而來的目光,君無忌、沈瑤仙立時有所感觸,感覺到頗有寒意。
  那只是極短的一瞬,一瞥之後,那一雙冷漠到無以復加的眸子,更自移向別處,於黝黝夜色裡,注定著一個方向,再也不曾轉動。顯然是他已有所發現了。緊接著,那陣子怪異的鼻哼之聲,起自他的鼻咽之間,高低頓挫,倒也饒有韻致。分明他是在訴說什麼了。
  哼聲一頓,緊侍在他身側右首的韋一波,立時上前一步,雙手抱拳,朗聲道:「堡主傳話:『搖光殿』殿主李無心既然來到,便請現身一見。」
  話聲甫出,現場一片寧靜,連個大聲喘氣的人都沒有,那是因為「搖光殿」固不為外人所深知,卻一直被「雷門堡」視為最具份量的心腹大患,尤其是殿主李無心,其神秘性更較「九幽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乍然為蓋九幽出名一喚,聽者無不心存震驚,為之動容。
  偏偏這位傳說中具有一代後儀的「搖光殿主」,因修來好涵養,並不急於現身。以至於韋一波的一番傳話,倒像是「無的放矢」,白說了。
  空氣像是一下子被膠住了。
  久久不見回音,輪椅上的九幽先生忽然傳出了一聲冷笑,緊接著又自哼出一曲。
  「摘星拿月」韋一波立為傳譯,大聲說道:「堡主傳話,彼此既是多年故識,何必弄此玄虛?實則,殿主閣下藏身之處,敝堡主早已洞悉,再不現身,在下便當奉令促駕了。」
  君無忌冷眼旁觀,卻也看出了幾分虛實。看來李無心果真是來了,妙在就在現場,之所以遲遲不現,旨在與九幽各別苗頭,一場鬥智,掩藏著幾許深奧天機,玩笑間,其實已展開了較量。
  上乘武學裡有所謂「像隱」之說,確似有常人難以臆測的虛玄,此術得力於博大精深的智靈功力,一般武者萬難窺其究竟,自是不得其門而入。君無忌獨具慧眼,似已有所察覺,九幽先生也已察覺到了,因以敢言「促駕」之一說。
  韋一波話聲方落,即有一聲女子輕笑,傳自頭頂當空:「適才的『奈何泣血』我已領教,不過爾爾,再說大話又能嚇得了誰?我便不出,有勞二堡主你促駕便了。」話聲雖響自當空,卻又散之四野,簡直無從捉摸。
  「摘星拿月」韋一波冷笑一聲,待將回話,輪椅上的九幽先生卻自又哼了起來。
  韋一波聆聽之下,神色頗有所轉,慨歎一聲,朗聲道:「在下對殿主方才言下失禮,尚請海涵,家師說殿主深精周易,慢說在下遠非其敵,就是家師他老人家自己,也是有所不及,豈敢對閣下有失尊敬?家師之意,願與閣下詩詞酬對,一述情懷,殿主有知,也應感知,不再寂寞。」
  這番話,頗似前倨後恭,旁觀各人無不聽得一頭霧水,君無忌、沈瑤仙對看一眼,卻是心裡有數。此番動靜,前所來聞,倒要看看這兩個當世並立的奇人如何一番別開生面的較量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聆聽之下,微微發笑道:「久知貴堡主術參造化、『神寶八法』已見大成,如此良夜,一聆高教,倒也清雅,我候教就是。」
  她這裡話聲方頓,九幽先生已自再次發出哼聲。高低頓抑頗有韻致,以鼻吟詩,曠古絕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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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2:58
  倒也難為了韋一波這個居中傳譯之人,設非是長年師徒,素所深諗的情誼,萬不若如此傳神。
  「『靜中得味何須道,穩處安身更莫疑,一洞煙霞人跡少,六行槐柳鳥聲高。』請教,請教!」
  暗中的李無心輕輕一歎,說:「堡主神算果然高明,只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其實:『繞屋四周都是水,隔林一片不多山』。」
  蓋九幽冷森森地發了一串笑聲,隨即又哼一曲。
  韋一波大聲道:「弄春草色偏宜遠,繞竹溪流不覺長。」
  李無心傳聲一笑:「遠了,應是『寒河細水通幽徑,修竹高楠走翠險』。」
  九幽先生頗不為意地在椅上搖了一下頭,一雙深邃眸子頻頻四下打量,冷冷哼出一曲。
  韋一波豎耳傾聽,立譯為:「雲間樹色千花滿,竹裡泉聲石逼飛。」
  李無心道:「惟向舊山留月色,偶逢秋澗似琴聲。」
  「臨池醉吸杯中酒,隔屋香傳蕊上花。」
  「池水雲籠芳草色,天青露淨月滿樓。」
  「『莫使金樽空對月,此時驪龍亦吐珠!』殿主請現金身吧!」蓋九幽出此句後,頻頻以手擊拍坐椅,大似呼之欲出,神色亦為之激動。
  果然詩句方傳,暗中的李無心慨歎一聲:「猜不出來,我亦乏味了,這就是了!」話聲微停,遂道:「春花、秋月,我們出來吧!」
  池上水響一聲,月色朦朧裡,三個女人已自現身而出。宛若畫中仙女,三人其時共踏波面,驟然自蘆叢現身,無風自動,霎時間已飄移波心。月華似紗,明波如鏡,映襯著這般形象的三個妙人,真有迫人眉睫之勢。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搖光殿主」一行三人,分明近在咫尺,莫怪乎乍然現身之下,四周各人眼睛都看直了,幾疑身在夢中。
  薄薄一片浮物,卻載著對方三人,其時李無心運施真力,使之緩緩前進,俟到池中波心,忽然停住,隨即不再向前。
  各人對「搖光殿主』李無心早已久仰,無不心存好奇。倒要乘此機會,好好向她打量一番,殊不知一望之下,頗是令人大失所望。
  月色裡,那個站立當前的宮妝婦人,想必就是她本人了,卻是面懸輕紗,難以一窺她的廬山真面。一身錦繡,極其華麗,映著月光,璀璨出一片五彩斑斕,疊螺宮妝發堆上,綴滿了明珠美玉,無異更具奪人之勢。其人長身玉立,風姿綽約,婀娜剛健。
  俏立她身後左右的一雙妙齡少女,當是她隨身愛婢「春花」、「秋月」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即使是一雙婢女,身手亦大有可觀。昂然俏立,水波不驚,一身輕功,端是了得。二婢羽衣仙姿,各有妙態,左面少女手上捧著一隻形式古雅的六朝七弦「焦尾」,右面少女手上卻托著一口青鯊皮鞘,垂有長穗的短劍。如此風華,真個神仙中人了。
  「雪亭一別,應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足下依然逍遙,神姿不減當年,可喜可賀,今夜相會,當得上一個『緣』字,正如足下方纔所說:『莫使金樽空對月,此時驪龍亦吐珠』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這番話,說得不徐不疾,臨風而哂,侃侃而談宛若面對故人,簡直看不出一些敵對神態,然而稍具閱歷的人,卻不難聽出話聲中暗涵的凌厲殺機。
  話聲方頓,已自同著二婢騰身而起,宛若飛雲一片,極其輕飄地已落身岸上,卻非池水對面,而是君無忌的這邊。
  這突然的舉止,由不住使得君無忌怦然一驚。基本上,二人乃是處在敵對立場,前番墜水,險喪其手的恐懼,猶在心頭,乍然看見李無心主婢忽然臨近,焉得不為之大吃一驚?是以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
  沈瑤仙又何嘗不然?只以為義母待向君無忌出手,本能的身形一橫,攔在了無忌當前。
  「娘娘!」用著慣常的親呢稱呼,喚了這麼一聲,聲音夠嗲也夠嬌,無如娘娘那邊,人家連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彷彿面前根本就沒有這麼兩個人。身子一經落定,隨即把身子轉向一池之隔的對面。倒是春花、秋月兩個女婢,乍然面對沈瑤仙,不敢失了規矩,各自喚了一聲「小姐」,雙雙上前請安問好。
  李無心的冷漠,使得沈瑤仙忽然想到自己,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還有暇顧及別人?她與李無心久日相處,對其素日個性為人,自有深切瞭解,眼前李無心之冷漠神采,正是其大怒先聲,只以眼前面臨大敵,自以攘外當先,一待解決了九幽先生這一面,便是自己與君無忌的大難來臨。這麼一想,沈瑤仙真如同著了一盆冰露般的寒冷,頓時發起呆來。又一閃念,當著君無忌面,總不宜顯出來自己的情怯,反更對君無忌略加安慰才是。於是,回過身來,看著君無忌微微一笑,「一片冰心在玉壺」,便是什麼也無庸多說了。
  君無忌自忖已無能取勝,卻沒有料到李無心忽然插手其間,局面頓時大為改觀。由李無心嘴裡,他才知道蓋九幽方纔所吹奏的笛音,名叫「奈何泣血」,與先時他所吹奏的「斷腸泣血」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卻較之更要厲害,自己與沈瑤仙相繼傷心落淚,實乃「泣血」的前兆先聲,如非李無心所「彩鳳新曲」鳴琴解救,此刻情形,實可想知,看來自己純是沾了沈瑤仙的光,李無心愛女心切,連帶著自己這個仇家也只好暫時放過。這個場面,使他大生尷尬,真個難以自處,正不知如何是好,耳邊上卻響起了沈瑤仙的傳聲:「還不快走?你想等死麼?」
  雖是由沈瑤仙含著微笑的嘴裡道出,卻能體會出她心裡的焦急。這句話使得君無忌心裡怦然一動,移目再看當前李無心,顯然沒有顧及自己這面,要走,正是時候,腳下方移,可就又改了主意。自出道以來,他每行一事,無不光明正大,前番遁水,逼於情勢,算是惟一例外,今日情形卻是大有不同,既承李無心施恩救助,焉有謝也不說一聲,臨場逃脫?更可能因此而嫁禍瑤仙,這等行徑,焉是自己所能為?一念之興,他便立刻打消了逃走的念頭,惟恐沈瑤仙再出言相逼,乾脆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即行移步過去,與李無心並排而立。
  這番動作看在沈瑤仙眼裡,不由嚇了一跳。李無心的性情,她是知道的,一個震怒,舉手無情,君無忌又何所憑恃,膽敢與她分庭抗禮?只是眼前卻已阻止不及,即使傳音示警,亦有所不便,真不知他意欲何為?
  所幸,這一霎,對面的韋一波已代師傳話過來說:「敝堡主特向搖光殿主致意,有關與閣下之一切,可否稍後處理,眼前敝門之使命,只容拿下君無忌那個小輩再說。」
  君無忌聆聽之下,礙於形勢,正待挺身作答,卻不意身邊的李無心已自冷冷笑道:「太遲了,我也正是為著這個小輩而來,貴堡主你看這件事如何處理才好?」
  隔水的蓋九幽連連怒哼出聲,顯然已為李無心所激怒。
  韋一波立即代傳道:「李殿主不要逼人太甚,家師之意,只要把姓君的小輩暫且留下,貴門沈姑娘可容殿主帶回自行發落,貴我兩門,雖有瓜葛,卻不是眼前三言兩語可以解決,時候一到,敝堡主當親自上門造訪,再圖了結,不知李殿主意下如何?」
  這番話想不到竟會出自九幽先生嘴裡,以他素日目高於頂之狂妄個性,簡直是不可思議,設非顧忌到李無心的絕世身手,難操必勝,才致如此示弱,誠是前所未見。偏偏李無心就是不買他這個賬,諦聽之下,從容說道:「這件事不必再說了,想要姓君的跟著你們走,先得勝過了我,那時候連小女也一併留下,聽候貴堡主發落,你們就看著辦吧!」話說到這裡,已無絲毫周轉餘地。
  輪椅上的蓋九幽忽然發出了一陣冷笑,座下輪椅在其內力催施之下,緩緩向前移動,看看已瀕池邊,才行止住。
  這一霎浮雲盡去,月色皎潔,渲染得一池靜波宛若鋪了一地白銀般的燦爛。
  水池不大,約七丈見方,雙方雖是隔水對話,彼此卻都能將對方打量得十分清楚,以各人身手論,這個距離,縱身可至,更說不上形成什麼障礙。
  蓋九幽奇異的哼聲又自響起,韋一波立即代傳道:「家師要親自向李殿主請教,請貴殿主劃上道兒來吧!」
  早在二人對答之際,沿著水池四周,已自亮起了燈籠火把,隨行而來的雷門堡弟子以及錦衣衛土,似乎全體出動,刀劍出鞘,部署成嚴密的封殺陣式,無形中助長了雷門堡一面的極大聲勢。自然這一切看在李無心、君無忌等幾人眼睛裡,卻是不值一笑。
  「好吧!」李無心不當回事地應著:「蓋堡主你要怎麼個比法呢!一切悉聽尊便。」
  蓋九幽早已向韋一波傳聲指示。後者隨即冷笑道:「為了各盡所長,家師要向殿主分別請教三陣,不知殿主意下如何?」
  李無心緩緩說道:「這樣很好,只是輸贏如何,還請賜示!」
  輪椅上的蓋九幽隨即發出一連串哼聲。
  韋一波大聲道:「雷門堡輸了,自此退隱江湖,遣散門戶,永不復出。搖光殿也是一樣,殿主以為可好?」
  李無心微微一笑道:「很好,久仰蓋堡主內功『小乾天』真力,己是大成,是否將以此賜教頭陣?」
  韋一波登時呆了一呆,不覺向著輪椅上的蓋氏看了一眼,後者那張清懼的臉上,亦不禁泛出了一絲驚異,實則,這是至今不為外人所知的一件隱秘,卻不意,竟然亦為對方所探知。
  蓋九幽緩緩點了一下頭,肯定了前番所說。
  韋一波才點頭道:「閣下未卜先知,足見高明,家師正有此意,要以『小乾天』真力,請教閣下自經的『無心』之術。」話聲出口,他隨即向一邊自行退開。
  霎時間,池面上像是起了一陣狂風,由於來勢突然,平靜的波面,陡然間興起了粼粼波紋,像是為一片奇薄利刃,剝起了表面的一層,自此散落而下的小水珠兒,有似一天淫淫細雨。
  這樣突如其來的現象,使得在場各人,無不大感詫異,只是當他們目光轉向輪椅上的蓋九幽時,才自看出了一些端倪。
  原來九幽先生瘦削的半截軀體,這一霎竟像是吹足了氣的氣球也似的,脹得又大又圓,一頭長髮,更似白鶴般地紛紛豎立起來。那一陣猝起的狂風,敢情是發自他的軀體,即所謂的「小乾天」真力。
  李無心一聲不吭地默默向他注視著,正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蓋九幽所顯示的奇異功力,並不自此而止,隨著他的繼續運轉,池面上越加熱鬧。
  忽然「嘩啦」一聲,形成一天狂濤,猝然間向著池邊佇立的李無心身上狂捲過來。
  看到這裡,池邊各人俱都由不住歡呼一聲,老實說,這般神奇功力,實在是聞所未聞,李無心一個招架不住,勢將全身水濕,出醜當前。
  一天狂濤,眼看著已將李無心全身吞沒,即使一旁的君無忌亦在籠罩之中。卻不知怎麼一來,璨若白銀的一天水花,忽然間卻是消失不見,緊接著卻自水池兩側爆出了大片水響聲,一天狂濤化為傾盆大雨,兩岸眾人,誰也躲閃不開,竟被這陣子自天而落的大雨,弄得一頭一身,一個個部成了落湯雞,高執的燈籠火把,半數亦為之當場熄滅,一時間大呼小叫,亂為一團。
  明眼人如君無忌、沈瑤仙、韋一波等數人,俱都看出了究竟。原來開始時起自水面的狂濤,正是九幽先生的「小乾天」功力作祟,不意在襲向李無心的中途,卻著了後者的「移花接木」,而將大片波濤運施真力,化為一天傾盆大雨,紛紛落回兩岸,妙在外表絲毫不著痕跡,正是其自創的神奇功力——「無心之術」。
  果真這陣傾盆大雨,落向蓋九幽這面,以九幽先生蓋世功力,多半不能得逞,妙在李無心卻將之分向兩岸,如此一來,對方陣營大亂,連帶著蓋九幽這邊也為之臉上無光。
  平心而論,雙方功力難分軒輕,只是再怎麼說沿池多人,也都是雷門堡一邊,打量著他們這番狼藉,自是臉上無光,蓋九幽只氣得臉色蒼白,久久不置一言。
  李無心眼看著這場熱鬧,卻是不便居勝,微微一笑說:「堡主神功果然高明,卻是未見得就能勝過我的無心之術,這一陣武當平分秋色,如何?」
  蓋九幽心中原是不忿,見對方倒不曾自居勝場,才自勉強平下心中之氣。
  話說回來,李無心雖然玩了點小聰明,使蓋九幽自感臉上無光,到底卻也顯示了純厚實力,能將九幽先生真力凝聚的大片狂濤,移花接木,分作兩岸,化為傾盆大雨,妙在絲毫不著痕跡,這番功力何其了得?
  蓋九幽忖度之下,心裡自是有數,對方的「無心」功力,果然厲害,即使不見得就能勝過自己的「小乾天」功力,卻也在伯仲之間,說是「平分秋色」倒也在情在理。想到這裡,才自冷漠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這一論斷。
  「摘星拿月」韋一波在聆聽過他奇異的鼻哼聲之後,隨即代傳其意道:「家師之意,這第二陣,要向李殿主請教一陣輕功,殿主可同意?」
  李無心冷冷地說:「只是輕功,怕是不能讓蓋堡主你一盡所長吧!」
  韋一波一怔道:「殿主的意思是……」
  李無心微笑道:「久仰堡主暗器絕技蝴蝶飛,出神入化,我們這一陣輕功,若能兼帶著暗器施展,倒也不落凡俗,蓋堡主你看呢!」
  蓋九幽原是有意要向對方討教一陣暗器,只是礙於彼此皆為一派宗祖身份,頗難出口,李無心既然主動說出,實是再好不過,當下連連點頭,答應下來。
  這般比試方法,各人都大感驚異不止,那是因為蓋九幽一直不良於行,眾所皆知,要不然也不會坐在輪椅上,任人抬進抬出了,以此而判,這位九幽先生分明行動困難,既是連走路也是不能,卻又如何能夠施展輕功?
  然而,這只是一般人的看法而已,對於深精內功三昧的人來說,看法可就大有不同。如果一個人的內功精湛到「提升」地步,他所表現的行動,並非端賴手足之能,而是無所不能了。李無心、蓋九幽這等宇內奇人,必然內功極見精湛,說他們已具有如此功力,應非危言聳聽,不足為怪。
  現場各人,聽到這裡,一時靜寂無聲,倒只是幾支松油火把,在空中閃爍燃燒,不時發出劈啪聲響,池水在先時一度動盪之後,早已歸於靜寂,火光將兩岸各人人影倒映湖面。晃晃顫顫,平白加添了幾許陰森。
  韋一波承命,傳下了蓋九幽的意思:「家師誠邀殿主就在面前池水各展身手,一分勝負,這就請吧。」說了這句話,韋一波側過身來,向著蓋九幽微一躬身,即請出手。
  各人的注意力,無不向著輪椅上的九幽先生集中過來,更驚訝的是,韋一波所宣佈的話,這場輕功的較量,將是在面前的池水之上舉行,真個不可思議了。
  李無心仍然不動聲色地靜立池邊。由方纔她自水面上出現的情形看來,她的一身傑出輕功,早已為各人認定,不容懷疑。倒是九幽先生這個人……
  輪椅上的九幽先生,這一霎,已緩緩揭開了覆蓋在他下體的那襲皮裘。
  即使現在,大家也還不曾看得十分清楚,直到蓋九幽坐著的身子,緩緩向上升起的一霎,各人這才看清楚了。
  「啊!」兩岸各人,俱都忍不住發出了驚呼。月色燈光之下,原本坐在輪椅上的九幽先生,竟然不倚持手腳之力,緩緩凌空而升,直到離椅尺許上下,才行停住,正是上乘輕功中頂尖造詣的「提升」之術。這又使得各人大為震驚,尤其震驚的是,眾目睽睽之下,所看見的這個奇人,竟是個無腿之人。說得明白一點,雙膝以下,一片空虛,兩截褲管空自下垂,一如婦人水袖。這個昭然在眼的發現,不啻證實了一直困惑在各人心裡的一項猜測——九幽先生果然是個「殘廢」。
  其實應該是「殘」而不「廢」。眼前由於他所展示的輕功「提升」功力,再也沒有任何人對他的行動抱持懷疑,自然這近乎玄奧的極上乘輕功,充其量也只是一種氣的運行而已,「提升」的展現,也只在片刻之間,即使是天上的飛鳥,也無能長時間的靜止空中。是以在一度上升之後,便自緩緩下落。蓋九幽便在這一霎飛身直起,向著水面上縱落過去。
  兩岸各人看到這裡,俱都由不住發出了驚呼。一個無腿之人,竟敢向水面縱落?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這個謎團立刻就得到了解答,眼看著蓋九幽飛縱而出的身子,幾乎已觸及水面的一霎,驀地一個倒翻,呼然作響中,成了頭下腳上之勢,如此一來,便十足地成了「以手代腳」。「拍」一聲,隨著他手掌在水面的一式輕拍,整個身子又自彈了起來,如是倏乎三易其勢,宛若拋落在水面上的一隻大球,就在第三次落向水面的同時,身軀已不再縱起,依然是頭下腳上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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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3:17
  借助於手掌所排出的大股氣功,蓋九幽再一次展示出「提升」的輕功絕技,頓時博得了兩岸旁觀者的大聲喝彩。
  便在這一霎,對岸的李無心,己自長虹貫日般地飛身直起,也已落身池面。隨著她落下的身子所興起的大股風力,激起了尺許來高的一股浪濤,不偏不倚,她竟然偏偏落身在那股揚起的浪花之上。如是,有如戲水海鳥,便自載沉載浮,連連起落不已。
  一身宮妝,滿頭珠翠,燈光渲染裡,無疑極是顯眼,這般盛妝,竟然無礙於她的輕功施展。僅僅用一隻腳的腳尖,點向水面,竟然維持著身軀的平衡不墜,顯然是駭人之極。
  如果僅僅以接觸面論,一隻腳的腳尖遠較一隻手掌要小多了,是以李無心的展現,其實遠較蓋九幽更難。毫無可疑,兩個人都達到「提升」輕功境界,功力幾乎維持在同一水平,這麼一來,蓋九幽失去雙腿,便成了無能補救的缺陷。較之李無心的從容不迫,神仙姿采,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冷眼旁觀的君無忌、沈瑤仙,甚至敵方的韋一波,俱都心裡有數,李無心的從容不迫,以及透過她掌心向下的姿態,不啻說明了她於此一道爐火純青的境界,較之蓋九幽的不時移換雙掌,實已高出一籌。
  水聲一響,隨著蓋九幽的出掌,一道水箭,匹練般直向著李無心臉上劈來。戰端輕啟,化靜為動,兩條人影,隨即鬼魅般在池面展開,有似穿花蝴蝶,又同剪波雙燕,一連串的星掣電閃,交織著兩個旋風般快速的人影。
  噗嚕嚕,衣袂飄風聲中,蓋九幽大鳥似地已撲向池邊葦叢。卻在這一霎,隨著他翩然半側的身勢,「叮」然脆響聲中,已自發出了此老的獨門暗器「鴛鴦膽」。這雙「鴛鴦膽」正是他當年仗以成名的獨門暗器,配合著「蝴蝶雙飛」的獨門絕技,堪稱並世無雙。蓋九幽既成此絕技以來,若論用以對敵,畢生也不過施展數次,向不輕發,一發必中。
  所謂的「鴛鴦膽」,乃是一雙鵝卵大小、扁平的玉質玩藝兒,質地既堅,加以四周打磨得十分薄銳,灌注以內力,便具有十分殺傷能力。這一霎,隨著蓋九幽的出手,宛若雙飛蝴蝶倏地自兩側作弧形出手,快到目光都來不及跟蹤,像是才一出手,便告失蹤。當然,絕不是真的便失蹤了,容得重現目光時,一雙玉膽已到了李無心身側左右,電光石火般直向著李無心兩肋間飛切過來。
  李無心早已留心,她身勢方才下落,緊接著一個巧妙的移動,不過輕輕一偏,即偏閃開了對方看似奇險的一擊。
  燈光下,這雙玉膽通體紅潤,宛若透明水晶,一襲不中,有若流星般交叉而過,霎時間又自失蹤不見,看起來簡直就是擦著李無心的衣邊而過,險到了極點。李無心卻已是將對方拿捏準確,再也不片刻遲疑,隨著她全身的一個後仰之勢,「哧一」宛若躍波金鯉,己自反身縱出。
  看到這裡,即使連池邊的君無忌也不禁為之捏上一把冷汗。這等輕功施展,即使在陸地上也稱萬難,更何況是水面之上了。
  隨著李無心身子的猝然後仰姿勢,臉上的那襲輕紗,忽地揭了開來。
  這只是奇快的一霎,自是無能窺清她的廬山真面,然而卻給君無忌帶來了極大的震撼,無疑的,那是一張美麗的臉,除此之外,別無所見。雖然如此,他的一顆心竟然大為激動,真個無以名狀,定目再瞧時,己無復先時之所見。正是靈光雲影,蕩漾綠波,心思所窺,追尋已遠。真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作祟,使得他一顆心大為忐忑,奇妙的感觸,一下子彷彿把他與李無心這個神秘大敵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自然,這亦只不過是瞬間的感觸而已。這一霎,其實早已又有了奇妙的變化。隨著李無心倒仰直竄而出的身勢,空中尖聲再起,那一雙幾己失蹤的「鴛鴦膽」,竟自又復重現,卻是貼著水面,雙抄直起,宛若兩點飛星,再一次向著李無心甫行下倒的身子擠對過來。
  好厲害的暗器手法。旁觀的君無忌、沈瑤仙看到這裡,都由不住大吃一驚,任何情況之下,李無心都將萬難躲閃,勢將要傷在對方暗器之下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卻是胸有成竹,水花一響,借助於一雙手掌在水面上一拍之力,平倒的身子再一次直挺躍起,便在這一霎,對方的一雙玉膽,便自由其背下擦身而過,再一次打了個空。
  蓋九幽怎麼也沒有料到,李無心居然有此身手,輕功達到如此境界,簡直「千辟萬灌,已無爐錘之跡」,心裡一驚,便決定自此而止。隨著他騰身空中的一個倒翻姿態,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大鷹天降般,已自落向岸邊。無巧不巧,那一雙出手的鴛鴦玉膽,恰於此時翩然飛回,迎著他張開的雙袖,一閃而沒。
  暗器手法施展到如此地步,確也令人歎為觀止了。偏偏是他的對手,就是放他不過,幾乎與他同時不差先後,李無心已自騰身掠岸,卻在探出的一隻腳尖將及的一霎,擰身現勢,揮手拂袖之間,發出了她的絕門暗器——「彈指飛針」。
  「嘶一」其實是極為細小的幾縷尖音,小到較之蚊鳴也相差無多。卻是此起彼應,一經出手,便已到達。
  蓋九幽當然知道厲害,隨著他飛捲的雙袖,發出了千鈞巨力,呼一有如狂飆一陣,細小的飛針,自是蕩然無存。
  但是,李無心更有厲害殺著,第二次飛針發出時候,鬼也不知道。或許是她抬手攏發的一霎,或是……總之,這一枚細若牛毛的小小飛針,恰恰於蓋九幽飛身下坐的一剎那,打由他右耳邊蚊鳴而過。
  那麼細小的聲音!那麼快的速度!一擦而過,再無蹤影。所有的人,都沒有察覺。蓋九幽卻自個兒心裡有數,知道自己輸了。幾乎連疼也不覺得,卻有米粒兒大小的一點點鮮紅血珠,自他右耳垂滲透現出。蓋九幽緩緩抬起一隻手,摸了一下,靜靜地移指眼前,一霎間,臉色如土。
  隔岸的李無心卻已發聲微笑道:「堡主承讓了。」
  輪椅上的蓋九幽久久不置一詞,忽然慨歎一聲,轉向身邊大弟子韋一波哼了幾句,手勢輕揮,即由身邊四名手下,將座下輪椅抬起,逕自轉身而去。
  各人見狀,心內不勝詫異,韋一波聆聽之下,沉默甚久,才自長歎一聲,隔水傳聲道:「殿主飛針,神出鬼沒,家師自愧不如,自甘居敗,後會有期,就此別過!」
  李無心冷冷說道:「令師太客氣了,既然說好了,三陣輸贏,還有一陣,怎麼不比了?」
  韋一波這一霎神情至為懊喪,諦聽下,頗是尷尬地冷冷笑道:「家師以為今日情形,已不宜再比,保留一陣,以圖異日。」頓了一頓,他才又接道:「……當然,大丈夫言而有信,敝門當自今日起,暫時退出京師,不再干預任何事情,這一點請閣下放心,家師交代,多則兩年,少則數月,當親至『搖光殿』拜訪,那時候再圖與殿主一了未完之約,會一會閣下劍上功力,今夜到此為止,且向殿主告辭!」說罷,不待對方回答,即將手上三角令旗,向空中一連舉動三次,兩岸門中弟子、錦衣衛士,立即偃陣收兵,迅速向暗中退出,轉瞬間退走一空。
  「摘星拿月」韋一波說了這番話,更不有所逗留,遠遠向著李無心抱拳,恭施一禮,霍地騰身而起,一連幾個起落,便消逝無蹤。
  霎時間,眼前展現出一片寧靜。再沒有一些兒雜音,只有山狗長吠,聲聲斷腸,給此靜夜,帶來了前所未見的淒涼。
  九幽先生這位一代魔君,在武林中最是難纏,生平行徑,我行我素,善惡不分。此類人物,性情怪異,偏激固執,但言出必踐,既由他嘴裡說出退出京師,不理一切的話,絕不會再生意外,這一點非但李無心相信,君無忌、沈瑤仙也均感再無意外。
  君無忌彷彿鬆了一大口氣,然而緊接著。這口才鬆下的氣又提了起來。非但這樣,當李無心的一雙眼睛直直向他注視過來時,他簡直有「兢顫」的感覺……天知道,這個世界上,他何曾怕過誰來?如果說有的話,眼前的李無心,便是第一人了。
  在李無心執著的眼神裡,君無忌情不自禁地一連後退了兩步,才自站定。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女人,當今被傳說為武功最高的女人,也似惟一可以置其死地的人,他的一顆心實難保持鎮定。但他畢竟還是鎮定了下來。
  四週一片漆黑,獨賴明月,所見倒也清幽。
  「君無忌,你還在這裡?」
  說了這句話,李無心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君無忌卻不再退後,只是緊緊握著手裡的劍把。
  聆聽之下,他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一時也不知再說些什麼。忽然他心裡一動,道:「前輩的意思是……」
  「現在太晚了!」李無心搖了一下頭,用著冷峻的口吻說:「剛才在我與蓋九幽比鬥的時候,無暇顧及,你原可乘隙而逃,你卻是沒有……你已經失去了惟一的活命機會,豈非太可惜了?」
  君無忌冷冷一笑,搖搖頭說:「上一次迫於形勢,落水而遁,今夜我不會再逃,前輩請賜教吧!」
  一面說,他身子向左面回出一步,壓劍抬肘,擺出了一個隨時皆可亮劍的姿態。
  「不!」這聲呼叫,卻是沈瑤仙發出來的。隨著一聲呼叫之後,她忽地閃身向前,阻攔於李無心、君無忌之間,花枝顫抖地叫了一聲:「娘娘……」話聲甫出,膝下一軟,竟自跪了下來,一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李無心驚訝的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你這是在為他求情?」
  「娘娘……我……不敢……」
  「不敢?」李無心冷哼了一聲:「你也有不敢的時候?我的脾氣你應該清楚,站起來,給我退到一邊站著!別惹我不高興!」
  「娘娘……」
  「不要再說了!」
  聲音裡透著冷。沈瑤仙聆聽之下,呆了一呆,叩了個頭,默默地站起來,退向一邊。她太瞭解義母李無心這個人了,多說無益,若是因此轉而更加嫁禍無忌,也是大有可能,那麼一來,豈不糟了!更何況今日之事,自己「泥菩薩過江」已是不保,哪裡還有資格代人求情?
  無忌冷眼旁觀,已是心內雪然。他自忖絕非李無心敵手,決戰之下,很可能就此喪生,一番驚悸之後,倒也豁了出去。倒是沈瑤仙冰雪柔情,為自己賠上了性命,卻叫人大是不忍,自己與她立場迥異,反正難逃一死,倒不懼因此而激怒李無心。
  這麼一想,當即正視著面前的李無心道:「沈姑娘之於在下,一片義膽俠心,並無絲毫背叛貴門心意,殿主明鑒!」說了這幾句話,不俟對方回答,隨即將長劍抽出,慨然道:「殿主,請賜招吧!」
  面對大敵,他絲毫不敢大意,前次對招,早已嘗到了對方厲害,眼前甚至於連門派也不敢讓她瞧出來,只是擺了一個武林慣常通用的架式。
  李無心深邃的一雙眼睛,直直地向他瞧著,由於她臉上罩著一方面紗,瞧不出她的表情如何,那雙露出的眼睛,卻是深沉充滿了詭異睿智。諦聽之下,她平靜地點了一下頭道:「你倒不必為她多操心了,還是小心一下你自己吧。」
  一邊說,她換了一個位置,由正面向他打量著。「你以為不現出門戶來,我就猜不透你麼?」輕輕一笑,她說:「天下武術,本是殊途同歸,你能抗拒蓋九幽的笛音,不為所乘,這就證明你的定性之功,已到了一定水平,而武林中以『定性』見長的門戶,卻寥若晨星,屈指二三而已!」
  君無忌心頭一驚,卻不使現之表面,多年來的艱苦熬練,早已練就他處變不驚的習性,乍驚之後,立刻處之泰然。他原以為對方會立刻出手,偏偏李無心擺出一副不慌不忙的從容姿態,相形之下自己的「劍拔弩張」反似多餘的了。既是這樣,樂得好整以暇。
  「願聞高教!」他隨即將一口長劍抱持當胸,一雙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向對方盯著,任何動作,即使在未發之生,威信都將逃不過自己的觀察。
  李無心點頭道:「淮南的司空子,巴蜀的雲先生,再就是『一』字門的蒼鷹老人……」
  後者四字一經入耳,君無忌不啻心頭一驚,想不到恩師這等杜絕一切外務,專一靜修的人,依然逃不過對方耳目,為她所深知。他仍然保持著鎮定,微微一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李無心原指望由他嘴裡套出些什麼,哪怕只是一字之失,聽在自己耳朵裡,也能有所臆測,那麼對方的來龍去脈,即使不能盡知,也可知其一個大概了。君無忌卻是什麼也沒有說,不免令她微感失望。「上一次我竟然沒有看出來,你還精於水功。」李無心冷冷地說:「眼前也有水,我倒希望你能重施故技,讓我見識見識。只是這一次海道人怕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君無忌仍是微微一笑,不作一言。儘管是她已認定之事,自己沒有親口承認,總不能就此定案,對付李無心這等大敵,所能為力者,也只得如此了。
  「你怎麼不說話?」漸漸地,李無心終於感覺出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然是出乎意外的強大,固然他的武技仍不足構成自己的最大威脅,論及沉著心智,實已較己不差。自己這一面在對他伸出觸角,做多面觀察、瞭解,惟其主動,形象自露。君無忌又何嘗不在伺機觀察自己?惟其被動,不露藏暉。
  自然,李無心仍不失超強地位,只是君無忌卻已在她心目中留下了另一深刻印象,真正地不敢小瞧他了。
  君無忌自握劍的一霎,早已全神貫注,劍身上早已真力內藏,卻又不使光華外溢,這番動靜吞吐,端在腕掌方寸之間,隨時戒備著對方的突如其來。他自知絕非李無心的對手,卻也不能讓她小看了自己。
  「前輩無心功力,方纔已經拜賞,卻不知此類玄功,運用於劍術方面,實效又是如何?因此斗膽請教。」說時,他身子微微下蹲,將長劍架拱在左手臂上,這個姿態可促使他上騰、下滾、左舞、右翻,幾乎無所不能。
  李無心冷冷說道:「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你吧!」手勢微探,二婢之一的秋月立即上前,將手裡的一口短劍,雙手奉上。
  她為人一向自負,除了像今日蓋九幽這般大敵,才會迫使她考慮用劍,今日之勢,君無忌充其量,不過是個後生小輩,設非是她真的視同勁敵,萬萬不致如此。
  短劍在手,她的一雙眼神漸漸收縮,「你出招吧!」說話的當兒,身子已再次移動,轉到了另一個角度。卻把手上短劍垂直豎起,當胸直立,這個部位,給人的感覺是直劈而下。
  君無忌卻不作如此想。隨著李無心的移動,他身子也作了必要的轉動,只是定在地上的雙腳,固苦磐石,從站立開始,就不曾移動過。
  卻在這一霎,耳邊有若蚊鳴地傳過來沈瑤仙的聲音:「別先出劍!」
  一面是親若骨肉的恩師義母,一面是魂牽夢繫的心上人,兩者之間,無論任何一方,都關係至深,出不得差錯,良心上也不容許她偏向任何一方。只是在武功實力上,李無心毫無置疑,要較諸君無忌高出許多。義母且曾自謂早已是無心之人,對於君無忌更不會手下留情,這邊使得她為君無忌的安危暗自擔心。這聲「別先出劍」自有高見,鑒於她對義母的瞭解,這一劍正是李無心生平最得意的劍招絕學之一——「七巧風鈴」,君無忌昧在無知,若是搶先發劍,便是正中下懷,接下來的劍式輕回,如同風鈴一響,便是奪命斷喉的險招。礙在母女之間的深情,也只得與無忌略為示警,如此而已。
  君無忌聆聽之下,心裡一動,認真再看對方握劍姿態,簡直莫測高深,便自暫時打消了搶先出劍的衝動。
  李無心原指望他劍式甫發的一霎,即予以重創,隨即將其制伏,押回去再行論處,卻不意對方竟沒有上當。
  這「七巧風鈴」劍招固是詭異莫測,無如有個先決條件,必欲敵人先行發劍,乃得伺機而逞,設非如此,其機動靈巧便自大失。
  李無心見他久久不與出劍,寒聲道:「你怎麼還不出劍?」
  君無忌道:「前輩劍勢詭異,一時莫測高深。」
  李無心哼了一聲,倏地睜大了眼睛。寒月下,她打量著對方那張臉,從自己這個角度看過去,長眉遺分,英姿盎然,頗有幾分威武不屈的豪氣,這番神態正是自己素日所喜,一時心生愛惜,先時所醞釀的一片殺機,不由自主地竟為之打消了一半。冷冷哼了一聲,她隨即將手上直立的劍勢,改為平待。
  一旁的沈瑤仙看到這裡,才略略鬆下了一口氣,最起碼她可以斷定,義母己打消了一上來即行向對方施以狠厲殺著的念頭。
  君無忌也就毫不遲疑的,選擇了這一霎的出手良機。長劍倏轉,由側面向李無心劈出一劍。
  李無心甚至看也不看一眼,短劍突揚「叮」一聲,點中了對方劍身。這一點之力,力道非凡,一片流光四顫,竟使得君無忌一口長劍忽悠悠為之疾蕩直起。像是一片浪花,分明「驚濤拍岸」,短劍上交織出一片光華燦爛,連人帶劍,直向君無忌身上捲來。
  昔日越王問劍,玄女日:「內實精神,外文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似猛虎,布形氣候,與神俱往,捷若奔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觀之這一瞬的李無心,顯然已深具如此氣候。只是君無忌卻也大非弱者。隨著他揮出的劍身,像是灑下了一天的劍影,哪裡是一把劍?倒像是十把劍!一百把!
  雙方劍勢,排山倒海,猝然迎在了一塊,接觸勢所必然。想像中,該是何等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
  情形卻大非如此,竟然是一下無聲的接觸,說得清楚一點,雙方的劍,根本就沒有真地接觸。看來一天的劍影,分明交叉而過,妙在差在毫釐,一閃而過。「呼一」凌厲的劍氣,有似一天飛鏟,將地面表皮泥沙大片削起,劈劈剝剝,散落一地一池。
  劍勢初展,即已顯現了彼此大異一般的實力。妙在彼此的「寸心妙諦」,分明「心有靈犀」。即在交臂而過的一霎間,霍地施出了殺著,君無忌反臂掄腕,長劍倒捲;李無心回身甩臂,平劍直穿。
  雙方的勢子看來是一樣的快,一樣的狠。黑夜裡有如一雙鬼影,卻在臨危一髮之間,竟自雙雙又閃開了。
  君無忌第三次待將施出殺著時,猛可裡大片劍光,齊頭而落。俟到他舉劍上撩時,忽似覺出有異,待將抽劍,卻已「時不我予」。奇光乍現,李無心那一口出神入化的短劍,已自抵在了他的前心。隨著對方抖動的劍身,一股冷鋒透心直入,君無忌只覺得身上一冷,緊接著打了個哆嗦,眼前一陣發黑,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去。
  風引鈴動,便是那一系列悅耳風鈴聲,把他由夢境中驚醒。
  向來很少作夢,但昨夜卻作夢了。夢中景象,極是清晰。他竟然夢見了自幼即已失散的母親,以至於這一霎分明已經醒轉,卻貪婪著猶自捨不得睜開雙眼,情願陶醉在有母親存在、關愛呵護的夢幻之中……
  母親的手,曾由他冰冷的面頰上輕輕撫過,以至於,這一霎,他的半邊臉兀自留有餘溫……
  夢裡的母親,仍然是孩提所見的美麗,只是鬢邊多了幾莖白髮,眼角微微有幾道縫紋,除此之外,竟是一些兒也沒有改變。
  她說:「孩子,我終於找到你了……」然後落下了眼淚,說:「原諒媽媽,媽媽竟以為你死了!」說了這幾句話,就把他緊緊地擁抱懷裡,直到濕濡濡的眼淚,滲透了他的衣服,直浸胸肌,冰涼一片,才使他悚然為之一驚。接下來便是那叮叮的悅耳風鈴聲,把他由夢中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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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4:40
第三十節  

  美麗的夢,一晌貪歡……都將為殘酷的現實所取代,儘管他是多麼地不心甘情願。
  除了持續不斷的細微風鈴,傳自瓦面飛簷,還能聽到的便是頗有韻致和諧的水響聲,一次次拍向岸邊,一聲聲破碎流離。便是這若有所聞的斷續水響聲 ,把他由睡夢里拉進到此刻的現實。
  此刻,天還沒亮,卻似已有了幾許微曦的曙意。尤其是處身在山峰高樓之上,天亮、天黑,都較平地早有感觸 ,雖然同屬於黑暗,晨曦之前與黃昏偏後,卻是大有區別,你可以透過長窗,眺向淡淡潑墨的長空,借助於燦爛星群所標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潮」和「汐」的水響聲,也大有不同……這些也許對於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覺的,但是對於一個酷愛自然、長久樂於與大自然共處的人來說,卻是不容混淆,涇渭分明。
  幾乎在開始的一瞥間,君無忌便己認出了那一顆特別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聽見頗似凌亂的斷續浪潮聲,便已知道天將破曉。
  當大幅的織錦緞湘幔陳現眼前時,他甚至於也已明確地知道,自己此刻處身哪裡——翠湖一品!毫無疑問,自己是被囚禁在李無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樓之中了。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君無忌為之怦然一驚,驀地翻身坐起,黃銅架床咯吱吱一陣亂響,猛可裡觸及到屋角長盞的一點燈光,以及盤座於椅上的那個長髮少女——沈瑤仙時,他幾乎驚訝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瑤仙用著慣常的微笑,靜靜地打量著他。接著離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長窗,隔著一道朱欄,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輕輕歎息一聲,她才緩緩回過身來,向君無忌望著:「你做夢了?」
  君無忌為她恬靜而從容的姿態所迷惑,不覺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夢見了你的母親?」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眼睛裡頓時現出了驚訝。
  「你是奇怪我怎麼知道?」沈瑤仙眨動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說:「媽媽,媽媽……少說叫了有十幾遍,而且你還哭了。」
  「……」君無忌頗似靦腆地由床上站起來,才自發覺到自己長衣未褪,甚至於腳上的鞋也未脫,就這樣倒在床上睡著了。而沈瑤仙卻廝守一旁,坐在椅子上……這裡既是李無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麼回事?簡直是糊塗了,一點也想不明白。
  偏偏沈瑤仙不急不躁地顯得好涵養,多少也有無可奈何的那種樣子,「請原諒我心裡的奇怪……我還聽見你斷斷續續地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自然地注視著他,唇角輕啟,現著笑靨,卻也有幾分執著,不容他的詞遁與隨便搪塞。
  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到這些,對於眼前處境並無隻字交代,君無忌忍住心裡的奇怪,默默地看著她,倒要看她說些什麼。
  「姜飛花,」沈瑤仙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誰?」
  君無忌登時吃了一驚。這是她母親的名字,原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是上次夜探禁宮,由朱棣皇帝親口說出,那一霎他萬分驚詫,便自深深留在腦海,想不到竟然會在夢中脫口道出,一時自己也糊塗了。
  「誰是姜飛花?能告訴我麼?」沈瑤仙再問一句,緩緩走過來,一直到他身邊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無忌看了她一眼,頗似不解地樣子:「姜飛花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怎麼會……」搖搖頭,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瑤仙一時也自無語。
  沈瑤仙輕輕「哦」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無忌為此一提,不禁加深了對母親的緬懷思慕,由不住長長發出了一聲歎息,「我與母親自幼失散……多年來朝思暮想,有時在睡夢之中,也會偶爾夢見她的風采……倒叫姑娘見笑了。」說了這幾句話,君無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色朦朧,仍是黝黑一片。
  「我們這是在哪裡,翠湖一品?」回過身來,向沈瑤仙直直看著。
  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儘管是已經料定的事實,仍然使得君無忌心裡為之一驚,倏地轉向門前,拉開了門。一個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對面廊下,他隨即把門關上。
  「誰?」
  「是春花。」沈瑤仙搖了一下頭,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向著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戶外面也有人,秋月。」
  「哼!」君無忌冷冷一笑:「她們兩個豈能阻住我的去路?」
  「還有我。」。
  「你……」君無忌不禁吃了一驚。
  「這是你怎麼也想不到的。」沈瑤仙黯然地垂下了頭:「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令堂要你來看守著我?」
  「嗯!」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對我忠貞的一次最後考驗……」
  「你的意思是說……」
  「那是……」微微頓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地會背叛她,所以把你交給了我。」
  「如果我走了呢!」
  「你會麼?」沈瑤仙看著他微微一笑,笑靨裡不失淒涼:「你是絕對逃不掉的,果真萬一你跑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條,自然,春花秋月兩個丫頭,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君無忌一時閉口不言,心裡如同著了一記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蓋世,這番安插,也足足較常人智高一等,佩服,佩服!」
  「只可惜你認識她老人家認識得太晚了。」沈瑤仙走過去,自菜盤裡拿起了一個削好皮的脆梨,拋過來,君無忌接過來,咬了一口,無可奈何地向對方看著,這一霎,腦子裡想到了許多。
  「我早就警告過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現在可就什麼也晚了。」
  「你是說我……」
  「唉……」沈瑤仙歎了口氣:「很難說,真的,連我自己也是凶多吉少,這一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她老人家生這麼大的氣。」
  君無忌呆了一呆,訥訥道:「她的劍術實在太奇妙了,其實她原可在當時就一劍結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現在?」
  「這就是你不瞭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為她老人家不願下手去殺害一個她所不認識的人,這就是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讓你活著的原因。」
  「不認識的人?」
  「你的出身來歷等等……」沈瑤仙看著他搖搖頭說:「別說娘娘她老人家了,這些連我也不知道。」
  君無忌搖搖頭,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說不定是為了那一套夜光杯!」
  沈瑤仙輕歎一聲說:「你以為是麼?我卻以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裡!」
  君無忌驚了一驚,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
  「昨天夜裡,娘娘已經去過你住的地方,你以為她老人家會沒有發現?」
  君無忌聆聽之下,一時無話可說。果真如此,以李無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將已到了她的手裡。
  此杯為恩師蒼鷹老人生前所持交,囑托交給母親,如果母親不遇,或已不在,便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涵意,該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母親未遇,生死不知,這套來自師門、用以傳家的至寶,竟然落在了外人手裡,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較起來,他卻對小琉璃的安危更為關心,「那麼,她也見著小琉璃了?」
  沈瑤仙點頭說:「這一點你大可放心,娘娘絕不會難為他的,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她終究忍不住地又歎息一聲,在一張梨木太師椅上坐下來,「娘娘是個心思纖細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這一方面,我雖忝為她老人家的愛徒義女,有時候也不能盡知,就拿今夜這番安排來說……我就不免有些糊塗了。」
  「姑娘是說你我現在的安排?」
  沈瑤仙黯然地點了一下頭,忽然眼睛裡湧現出瑩瑩淚光:「也許這便是你我最後的一夜了……」淚光裡復現笑靨,她接著說:「娘娘取名無心,其實她老人家萬非無心之人,只瞧瞧她老人家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顯示著她的外剛內柔……我忽然覺得,過去十幾年都白活了,一點都不瞭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內心其實是很軟的,唉……太晚了。」
  君無忌木然一笑:「這麼說,今夜你我獨處,亦非偶然了?」
  他再次踱向長窗,透過一抹橫欞,打量著黎明前穹空裡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升起。轉過臉來,打量著平置桌上的長劍,一時神情昂然。
  「傻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經意,沈瑤仙已來到了他的身邊,「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再起這個念頭。」說時,她的一雙皓白手腕,已自輕輕搭向他闊實的雙肩,長髮倏甩,「刷」掄向肩後,現出了開朗灑脫的一面。
  「難道你沒有想到,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她頗似淒涼的目光,掠向窗欞,再回來盯著他:「抱緊我吧,愛人!」淚光已為笑靨所取代,她已無能為力,嚶然嬌聲,己自倒向無忌懷裡。
  君無忌一隻有力的手,早已緊緊擁抱了她,緩緩垂下的臉,不時與她散亂的髮絲相廝磨,一霎間的感慨,促使著他,真不知何以發洩……
  他想大笑,或仰天長嘯……
  懷中佳人,嬌柔似水,他卻忘不了另一個曾為自己所擁抱過的姑娘——春若水。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鬢廝磨,正同於此刻的深情擁抱。然而,曾幾何時,那只深為自己所愛的燕子,卻飛向人家院裡,而這漢王朱高煦非為他人,卻是自己至親骨肉的同胞兄弟,只此一端,已無能為繼……便將此念化為飛灰,情思柔腸,寸寸踏碎,永不復思,永不再想……
  如此,一顆心裡,便只有她——沈瑤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緊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
  焰芯搖紅,婆娑淒然,卻是細緻多情……
  片刻溫馨,似燎原之火,霎時間燃燒著二人,吞噬了他們。似疾風驟雨,君無忌忘情地狂吻著他的戀人……他們或許都已經知道,這一霎便是他們今生今世所僅有的了。
  忽然,君無忌推開了她,搶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長劍,像是一隻猙獰的狼,「走,跟我走!」
  「……」沈瑤仙驚惶地看著他,只是頻頻地搖頭。
  「離著天亮還有一會兒,總比坐著等死的好!」君無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卻為她掙脫了。
  「為什麼?你真的想死?」
  「你知道吧!」沈瑤仙忘情地笑著:「也許我原本罪不至死,只是經過剛才的一攪……現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棄了最後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這條心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緊緊握著手裡的劍:「只要這口劍還在我手裡,我就不會死心!你……你說你已經放棄了求生的念頭?為什麼?」
  「那是因為你……傻子!」再一次她稱呼他是傻子,笑靨裡不失傷感,卻有更多的濃情蜜意。
  「因為我?」
  「傻子,你還不明白?你都死了,我還活著幹嗎?」說時,她不自禁地把身子又自依了過去,賴在了戀人的懷裡,嚶然一聲漫吟,便自垂下頭來,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嬌羞交集,模樣兒恁地惹人……
  君無忌這才明白了。最難消受美人恩,況乎生死之情!緊緊摟住了她,耳鬢廝磨地告訴她說:「不許你再說這些,我不是好好的嗎?只要我們能闖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時候……」他卻是英氣盎然,說到這裡,由不住展眉而笑,潔白的一排牙齒,點點作光,無形中在沈瑤仙心裡,加深了愛的感受。
  「那時候,天高任鳥飛,水深魚兒躍……多美,是不是?」沈瑤仙把身子又偎近了些,一面仰起臉來,向他打量著,不覺輕輕歎了一聲。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我知道這麼做太過冒險,可是總也有一線希望。」忽然心裡一動,貼近沈瑤仙耳邊,小聲問她:「你可會水?」
  輕哼了一聲,沈瑤仙撒嬌似地說:「什麼都會,就是落下了這個。」然後仰臉兒瞧著他,似笑又顰。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說:「不要緊,我會,我背著你,在水裡,你只閉著氣就得了。」
  沈瑤仙只是瞧著他笑,近乎於無助的那種笑。想早一點點明了他,卻有些不忍。君無忌卻是想到就做,這就要動身前行,無如沈瑤仙卻一徑賴在他懷裡不去。
  「唉,無忌,我們剩下的時候已經不多了,你……真的還不明白?你走不動了……」
  大眼睛裡滿是柔情,微微合攏時,燦若珍珠的兩粒淚水,突地滾落下來。落地無聲,卻似在對方心裡響了一聲鳴雷。
  「你說什麼?」君無忌一把撐開了她。
  「我說……」沈瑤仙淒慘地笑著:「娘娘已給你服了搖光殿的秘藥——『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
  君無忌登時大吃一驚,由不住後退了一步,「我……我不信!」
  身勢微聳,巨蝶兒似地翩然盤起,一貼至頂,侍將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時,卻是力不從心地墜了下來,再試一次也是一樣。這才知道沈瑤仙所說是真的了。一時間頹然神喪,一句話也不說地坐了下來。
  「你明白了吧?」沈瑤仙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這是娘娘秘製的靈藥,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誰也無能解開。」
  君無忌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這一著確是厲害,只是,哼哼!士可殺而不可辱,令堂若以為這麼一來,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聽她吩咐,可就大錯特錯了,我是不會向她屈服的!」
  「真的麼?」說話的卻不是沈瑤仙。
  聲音傳自窗外,隨著話聲的甫落,兩扇軒窗已無風自開,李無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現身當前。一襲碧綠長衣,其上繡著首尾俱全的一隻整鳳,疊螺髮式,珠玉滿頭,十足的「宮妝」樣式。她仍然是面懸薄紗,讓人難以窺出她的廬山真面。
  殘燈一暗復明,李無心已然越窗而入,站立在君無忌當前。
  沈瑤仙驚慌失措地忙自趨前見禮,叫了聲「娘娘」。
  「你先下去。」
  「是……」
  轉身待離一霎,李無心卻又喚住了她,「告訴春花、秋月都下去,這附近不許有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一個人接近。」
  聲音夠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見了極為重要之事。沈瑤仙不敢不遵,答應了一聲,便自走向門前。一隻手摸向門閂時,隨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極可能便是與君無忌永別了,一時心如刀絞,忍不住緩緩回過頭來,向著座上的君無忌一往情深地注視過去。
  君無忌自有其昂然正氣,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作悲觀自處,即使眼前,看來像是「必死」的趨勢,他也不認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無論如何,沈瑤仙眼前這般深情的注視,卻令他深深為之感動,想到了方纔的軟語盡溫,款款情深,一霎間冰消雲散,焉能不為之心動?一時間,眸子裡亦不禁流露出依依別情。
  彼此什麼話也沒有再多說,沈瑤仙便自掉頭去了,留下現場的是沉沉的無比寂寞……
  君無忌再次把目光轉向當前的李無心,一種「事已如此」的認定,反倒是不足為畏了,倒要看看對方這個當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會使自己感覺震驚。
  對於「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人,他毋寧是一直保持著極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性命攸關的一霎,也無例外。只是,他所能看見的,依然只限於對方露出於面紗之外的一雙眼睛,那「滿頭珠翠」、「彩鳳宮妝」……卻也帶給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覺,乍然相對下,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已為對方這一切深深吸住。
  窗外現著隱隱的曙光,敢情是天將大亮。
  李無心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向對方觀察,這才轉身落座。
  「有幾句話要問你。」她說:「你要據實回答,不能撒謊!」
  君無忌怔了一怔,還沒有轉過念來,李無心已把手裡的一個緞面錦匣揚了一場。
  「這套夜光杯我已經看過了,是真的!」
  君無忌這才發覺,聆聽下不覺有氣道:「本來就是真的……」
  原想斥責對方的私自盜取,轉念一想,自己眼前性命尚且不保,更遑論其它了。
  李無心冷冷說道:「我只問你,這套杯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我並沒有說這套杯子是我的,我從不會把屬於別人的東西佔為己有。」
  李無心何等精細,如何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聽之下冷冷說道:「誰跟你逞口舌之利,死在眼前,還這麼刁?哼!我當然知道這套杯子不是你的,只是問你,你從哪裡得來的?」
  君無忌原待說出,卻又搖了一下頭。
  事關恩師「蒼鷹老人」以及母親「姜貴妃」的神秘出身,自是不能隨便提起,李無心居心叵測,誰又知道她心裡打著什麼主意?萬萬不能說出。
  「說!」李無心清叱一聲,眼睛裡怒光四射。
  卻不曾嚇著了君無忌,「我不能告訴你,請你原諒!」
  話聲方歇,李無心陡地劈空一掌迎面擊來。
  君無忌雖說服下了對方所謂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內氣真力,但是一般身手仍可施展,更無礙機智靈思,心裡早就防備著她的加害,只見她手勢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後一個疾翻,一時連人帶椅一併倒了下來。
  也虧了他這一倒,要不然萬難逃過李無心的劈空一掌,強大的掌風,戛然作響劃空而過,整個房子都為之大大搖動了一下。
  君無忌自知無能與對方抗衡,李無心既已向自己施展身手,便只得心圖脫逃之一途。當下,隨著後倒的身勢,倏地奪身騰起,直向敞開著的窗外飄身而去。觀其聲勢,雖不若原來迅速,卻也大有可觀。
  原來君無忌自參透上乘內功「陽罡」功力之後,一身勁道在任何情況下都應是運行自如,實不易為藥力所控,就連李無心精心秘製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預期之收效。
  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無心意料之外,一驚之下,急速閃身而前,極其巧快地已自攔至窗前。
  四隻手掌甫一交接,君無忌終似力道不濟地向後反彈了出去。
  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力道極猛。原來李無心只當是藥力無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無忌即使未曾眼藥,也不定就能當受得住,更何況功力已受相當拘束,自是萬萬吃受不起。四隻手掌交接的一霎,已為李無心的至柔功力,透過雙掌,猛地直攻進來。隨著他後翻的身勢,強力撞向石壁,再也挺受不住,「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李無心猝睹之下,未免吃驚,才知自己下手過重,敢情藥力並未全失。對於君無忌這個年輕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觸,總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還是傷了他。
  君無忌如何想得到對方這一霎的感觸。性命俄頃間,卻已顧不得身上的掌傷,咆哮一聲第二次騰身躍起,忘命般兀自向著窗外撲去。
  李無心自不容他脫逃,冷笑一聲,直似幽靈般,又橫身而前,第二次運施「無心掌」力,直向對方前胸叩來。力道萬不似前此之猛,只為特殊的「無心」功力,一個擊中,君無忌萬無活理。
  雙方勢子都猛,眼看著已是迎在了一塊。
  對李無心來說,只待功力一吐,君無忌必死無疑,千鈞一髮的當兒,李無心終不能狠下心來。真個將掌力吐出,一時改擊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後一掄,「呼拉」一聲,將一件長衣自胸間扯為兩片。卻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衣處飛墜而出,落向長桌。
  李無心一抓之力,不謂不猛,卻不能阻住君無忌衝出的身子,碰然作響聲中,已墜身窗外。
  這一霎,真可謂驚險萬分。對於君無忌來說,無異是一隻脫困之獸,一旦脫窗而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凌空一躍,更何況這已是故技重施。隨著他的一聲長嘯,整個身子疾若飛猿般,已自躍欄直出,大星天墜般,直向著一片濃霧所掩飾的湖心墜落下去。
  這番突如其來,即使李無心之嚴謹纖細,亦所料非及,更何況慈念頻生,行動頓緩,俟到有所觸及,再想追趕,哪裡還來得及?憑欄下望,但只見白茫茫一片大霧,將整個半樓,連同視野所及,彌天蓋地般,全數掩遮。如此情況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李無心忿忿地望著一天大霧,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君無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脫逃,對她來說,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不禁引為奇恥大辱,這一霎君無忌果真再次出現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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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5:33
  天色雖已破曉,所見卻極是混沌,尤其是眼前這般大霧,驟乎而臨,倒像是專為掩飾君無忌的離開而來,李無心儘管心懷不忿,也只能望天興歎,無可奈何。
  房間內一片凌亂,孤燈煢煢閃耀著君無忌留置在几上的出鞘長劍,事發匆促,連這口貼身的寶劍都不及帶走。
  李無心的目光,其時卻為另一樣物什所吸引,像是一個布卷兒,落在桌上,猶記得君無忌長衣破開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這玩意兒了。
  拿在手裡軟軟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李無心緩緩落座,打量著手裡的這個布卷兒,出於好奇地把它慢慢攤開來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幅頗為精緻的人像刺繡,石榴紅的宮緞上,精針刺繡著年輕貌美的宮妝少婦半身小像。
  李無心不經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驚,立即睜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時間全身不寒而慄。
  揭開了臉上的面紗,移座燈前,就著燈光,再一次向著手裡繡像注視時,她的一雙手,再也無能自持,一霎間顫抖得那麼厲害。
  「天啊……這是在作夢吧……」
  畫中佳人,宮樣蛾眉,鬱鬱秋水,滿頭珠翠,寶光四射,分明一品宮妝,卻壓不住原屬俠女的任性崢嶸,不正是當前李無心的最佳宮照?若是時光倒退二十餘年,簡直就是一個人。
  李無心的一雙手,不自禁地抖動得更厲害了。再沒有比她更清楚這件事情的了……儘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時想起來,卻有如發生於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
  那一天,離別嬌兒之前,特地請宮中名匠,為自己留下了這幀刺像。猶記得,在各色貢緞裡,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紅」色的那麼一塊,為使繡像逼真,維妙維肖!像是活動道具似的,一任那宮匠擺弄了七八天,從頭飾穿戴到容顏神情,真正一絲不苟,最後才完成了。這便是送贈嬌兒唯一的紀念了。
  臨別的前一夜,她——姜貴妃,特地把這幀繡像夾藏在兒子的狐皮裘裡,貼著嬌兒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後母子重逢的唯一見證。嬌兒年幼,不使知曉,老奴福慶卻是知道的。
  時光易失,韻華匆匆,轉瞬間,已是二十幾年的往事了,只以為人天遠離,嬌兒早故,今生今世再也無能母子相逢……這幀刺繡,隨即成了記憶中的一塊化石,真正是夢也夢不到的事情,竟然會從君無忌的身上發現……
  一個念頭,電也似地自她腦子裡閃過:君無忌,他莫非就是……
  李無心簡直止不住心裡的激動,霍地站起來奔出房門,撲向長廊,撲向樓欄……
  「無忌……我兒……」
  一時間熱淚撲簌,再也無能自止,霍地騰身而起,直循著一波湖心,直墜而落。
  打由廊子一頭過來,天色灰暗,寒風瑟瑟。
  腳步聲,驚動了聚集廊下的幾隻野鷓鴣,一霎間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地響著,猝然升空直起,剩下來天空中飄動著的幾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幾許惆悵,空虛……「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宮禁宛有誰來」?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來,連個人影兒也沒看見。
  這幾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飯不思,就像是有什麼大禍要臨頭似的。
  王府東側是清涼山,山勢不高,又修有盤山的馬道,正可策騎一番,如此,每日午後的「騎馬」便是她例行的功課了。
  自從殺了兵馬指揮徐野驢以後,朱高煦這一陣子心情也不舒暢,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樣吃得開了,尤其是這兩天,動輒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幾個挨了打,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主子一鬧情緒,連帶著一干下人也不好過,整個王府一下子變得好冷清,往常的歡樂情景,一去不返,瞧著也是淒涼。
  「紫籐閣」花開滿徑。大朵的山茶花,雖已凋謝,紅白二色的杜鵑,卻開得一片爛醉。
  打月亮洞門跨進,一路行來,恰似進入到一片五彩繽紛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麼直,那麼齊,每一回,春若水走進來,下意識裡都不自禁地會停下腳步來看它們。原來樹身上的牽牛花,都打了朵兒,過不幾天俱將開放,變成一片花團錦簇,可真是美極了。
  瞧著瞧著,春若水卻又似興趣索然,總因為心裡那檔子事幾擺它不平便什麼也是惘然。
  松樹後面是冬青樹圍成的各樣花圃,亭台樓榭,翠翹曲瓊,當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裡面有個寶藍色、琉璃頂蓋兒的六角宮亭,春若水甚是喜歡,閒著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在那裡坐坐,因看蘭花生樹,翠羽啁啾,人其實何嘗又不是自然界的一體,如是,一切的休養生息,原也是離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樂,全在隨興,想開些,又何必庸人自擾!
  繞過了雪松,穿花踏徑,剛要過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聽聽,亭子裡有人,正在說話兒,衍著一人多高的冬青樹,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對方說話的聲音,可就聽得更清楚了。
  「這裡的事,還是少打聽的好!」聲音。又尖又細,一聽就知道是誰。
  穿著「兩大片兒」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總管馬安袖著兩隻手,正自向「紫籐閣」的兩個女侍「春官」、「荷官」這麼吩咐著:「心裡有數兒就好了,嘴裡可別嚷嚷!」他說:「一個傳到了娘娘耳朵裡,嘿!那個婁子可就捅大了,那時候,嘿嘿……」
  春若水待將邁出的腳步,可就站住了。
  馬管事不叫人家說,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話可是不打一處來:「瞧著吧,趙宮人如今可是飛上高枝兒啦!娘娘要是再不開竅,嘿嘿,早晚准爬到了她頭上,那時候呀,也就用不著再偷偷摸摸的了!」
  春若水心裡一驚,幾乎呆住了,趙宮人?不就是指的「冰兒」嗎?難道她……難道……
  一霎間,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接下來的每一句話,更令她膽戰心驚。
  「王爺怎麼還不出來?我可真擔心……怕是娘娘快回來了,一個撞著了,那還得了?」
  說話的是春官,一面說,一面伸長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邊似的。
  「紙包不住火,瞧著吧,早晚的事兒!」馬管事說:「熱鬧還在後頭呢!」
  荷官說:「趙宮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膽子大?她也得曉得呀,這檔子事兒,由得了她嗎?」
  「可是太不應該了?」春官小聲說:「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當自己跟前人,什麼心裡的話都跟她一個人說。」
  「哼!」馬管事歎著氣:「要不是她說出來,王爺還不知道那個姓君的住在哪兒呢……」
  「姓君的?」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馬管事冷不咕咕地笑著:「姓君的是咱們王爺的眼中釘,這一下可好了,茅侍衛帶著錦衣衛的人全去了,這小子就是有八條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爺心裡一塊病啦!」
  有如晴天一聲霹靂,春若水差一點暈了過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早已淌了滿臉,一顆心只是卜通通上下跳動,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卻聽見月亮洞門裡傳出的一聲叱喝:「王爺起駕!」
  馬管事慌不迭地應了一聲,三腳並兩步地忙自趕了過去,兩個女侍也跟著往裡頭跑,轉瞬間走避一空。
  像是天塌了那樣,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
  抖著、顫著,來到了亭子裡,坐下來。正是由於心裡太激動了,她要冷靜一會兒。
  「冰兒……好你個賤人!你幹的好事……」
  兩片牙床只是剋剋打顫,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裡那樣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無忌平安渡險……唉……無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著吧……我這就給你報仇……雪恨……我……」
  冷風颼颼……
  可憐的人!灰色的天!
  點著了床頭粉紅色的蝴蝶貝燈,冰兒緩緩轉過身來向春若水注視著。
  從晚飯桌上,冰兒就留了仔細,小姐她一口飯也沒吃,一句話也沒有說,大部分的時間只是在沉思,偶爾瞟過的目光眼神兒,竟是前所未見的冷,怪怕人的樣子。冰兒頓知不妙,這當口更是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貝雙燈,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舌」香茗。
  「小姐,茶來了。」
  兩隻手捧著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春若水面前,不知是心裡有鬼還是怎麼地,那雙手竟是抖得那麼厲害,青瓷蓋碗顫得剋剋亂響,茶汁連連滴落不已。
  「啊……我這是怎麼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剛要轉身邁步,卻被春若水出聲喚住:「站住!」
  「……」冰兒連連點頭,強自作出了一副笑臉。
  「就是我不說,大概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
  可不像過去說話的那種口氣,尤其是看向冰兒的那一種眼神,簡直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進入對方的心腔。
  冰兒「啊」了一聲,剛點了一下頭,慌不迭又忙自搖頭:「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邁前一步,用著慣常的撒嬌聲音說:「您今兒個是怎麼啦嘛……小姐!」
  「哼!剛才你做的好事,還當我不知道?」
  隨著春若水冷電也似逼近的目光,冰兒自恃聰明的一點鎮定,霎時間為之冰消瓦解。
  「小姐……我……」
  「說!今天下午,我出去騎馬的時候,你幹了些什麼事?」微微頓了一下:「當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姐……您……」雙膝一陣發軟,「撲通」跪了下來,一時間臉色慘變,撲簌簌眼淚淌了滿臉。
  「說實話吧!你跟朱高煦,這是第幾次了?」
  「小姐……您……您……開恩……就別再多問了吧……」狠狠地咬著下嘴唇,直是要咬出血來,臉色是雪樣的白,她只是頻頻地搖著頭:「我……是開始就錯了……小姐……我對不起您……您就……別再……問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會作戲,瞞得我好苦!」春若水冷冷地說:「這可是你自己承認了的!」
  「我……錯了……」冰兒眼淚汪汪地說:「我的心太軟……只……只以為……早晚橫豎還不是這麼回事……小姐您的心太狠……王爺他……」
  「別給我說這些!」春若水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冷笑一聲,瞅著她:「別以為我……哼!這種事,我聽了都噁心,還以為我是在吃醋!你……」
  輕輕一歎,她瞅著冰兒無限憐惜地說:「你是自甘下賤,別說是你一個丫頭了,現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貴人如今的下場可又怎麼了?憑你?」
  苦笑了一下,春若水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是跟我來的,愛怎麼就怎麼,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小姐……我錯了……您還是帶著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冰兒嗚咽著,哭成了個淚人兒似的。
  「太晚了,你還想走?」一霎間,春若水臉上罩起了大片寒霧。「還有,你犯了更大的錯,你居然把君無忌住的地方告訴了朱高煦!」
  冰兒登時全身一戰,睜大了眼睛。
  「有沒有?」春若水臉上是出奇的冷。
  冰兒的舌頭幾乎凍住了,全身更是戰抖得厲害,「我……君先生他……他怎麼了?」忽然看到春若水那張臉白中發育,青得可怕,一時頓知不妙,嚇傻了。
  「冰兒!」春若水的聲音有些發抖:「你出賣了我都沒什麼,出賣了君先生,也就是出賣了為人的道義,你……你簡直連狗都不如!我……絕不能饒你!」
  不知什麼時候,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經緊緊握在了她的手裡,很可能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身邊,猝然拔在手裡,真有驚心動魄之勢。冰兒驚叫一聲,整個身子直向後面倒了下來。
  卻被春若水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小姐……小姐……您饒命……饒命吧……」
  「我……」一霎間,春若水像是換了個人,晃動的刀身,遲遲不能下落,多少顯示了她此一刻的猶豫不決。
  冰兒顫抖著叫了一聲:「小姐……」驀地向外掙脫,春若水的匕首,便在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噗哧」一聲送進了冰兒的前心。
  「噢……」冰兒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著她極度的驚詫,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春若水會向她下此殺手,真的用刀殺了她,隨著她緩緩倒下的身子,兩隻手緊緊抓住胸前的刀,怒血泉湧,霎時間已染紅了她的一雙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春若水,佝僂的身子,用力地向上彎過來。
  「小姐……您殺了我……殺得好……我這樣的人,還是……死了的好……只是……只是……」
  春若水一時淌下了熱淚,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冰兒掙扎著,像是有極重要的話要告訴她。
  「小姐……有個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訴您……」咳嗽著嗆出了一口血,她吃力地說:「王爺和君先生……他……他們是……是兄弟……是親兄弟!」
  春若水點點頭只是聽著,忽然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裡:「冰兒……冰兒……」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你就快說出來吧……」春若水哭叫著,把她抱得更緊了。
  「小姐……」冰兒聲微力弱地說:「請……告訴小……小琉璃……我對不起他……」
  「冰兒!」春若水用著可怕的聲音喚著她,用力地搖著她:「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跟朱高煦?他害得我們一家還不夠慘嗎?為什麼你要瞞著我?」
  「我……也不知道……」冰兒圓睜著兩隻眼,喃喃說道:「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已經……已經三……三個月了……」一口氣接不上來,她就死了,卻仍是睜著圓圓的一雙大眼睛,張開的嘴,更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冰……兒……」像是夢囈中的那種呼喚,春若水全身抖成一片,手上、身上、臉上,全沾滿了冰兒的血。
  慢慢地,她把冰兒的身子放平了。
  多少快樂,多少任性,多少無知……往事歷歷,一古腦兒地打心上升起……
  寂寞深閨,流花河畔……那麼多的過去,打從七八歲黃毛丫頭時候,都有冰兒的影子陪伴著,明是主婢,暗為姐妹,天真無邪,兩小無猜,原是一輩子也分不開的人了,一霎間人天遠離,怎不令人斷腸?殘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親自下此殺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瀝肝之痛。
  看著她,摸著她,春若水再一次湧出了熱淚,淚和血,一滴滴其實都是從她心裡滴出來的,濺落在冰兒蒼白的臉上,彷彿還聽見她撒嬌似地聲聲呼喚:「小姐、小姐……」——那已是夢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緊緊地擁抱著她,只覺著自個兒的一顆心也已片片碎了……
  午夜時分。
  一徑踏著明月,春若水來到了漢王朱高煦下榻的寢閣——「望日軒」。
  兔起鶻落,早已熟悉,有備而來,乘虛而入。套句熟詞兒,那是「人不知,鬼不曉」。直到這一霎,她霍地閃身進來,才驚動了王爺跟前的貼身衛士。
  「誰?」
  揚聲侍衛——楚一刀,五短身材,迴旋腿,施得一手雪花雙刀,好樣兒的!聲出,人起,打天井過頭一個猛竄,撲過來,楚老大簡直人都沒有看清,雙刀已潑頭砍下。
  春若水一個滴溜閃開來,輕叱道:「大膽!」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勢,才自看清了來人,一時色變,大顯慌張道:「小人鹵莽,娘娘恕罪。」
  彎身請安的一霎,卻為春若水反手快出的一劍,刺中前胸,隨著她送出的長劍,楚一刀直挺挺地倒了下來,便再也爬不起來。
  春若水趨前一步,拉著死人的領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裡。這已是王爺下榻所在,除了這個坐更的貼身侍衛,再不見拿刀帶劍的粗魯人了。
  閃進了垂有軟玉流蘇的閣門,事實上已踏進了要緊所在,漢王朱高煦寢息處,當在咫尺之間。
  華閣內,點著淺紫琉璃的兩盞六角宮燈,兩名身著宮衣的女侍,各據一幾正在打著盹兒。一旁長案上擺設著茶水暖壺等各樣什物,以備習於晚睡或午夜夢迴的王爺隨時的召喚,為了服侍主子,十二個時辰,輪流著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爺不在寢宮,排場卻不能沒有,規矩更不能輕廢,這是大內留下來的規矩。其實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日久,一般達官貴人也多有如此排場。
  春宵苦冷,兩個女侍各自蜷著一雙腿,膝上蓋著片棉墊,以手支頤,便是這樣苦捱著漫漫長宵。
  春若水一陣風似地忽然來到,兩個女侍猝有所警,乍見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卻為春若水反手一掌擊中了當前女侍前胸穴道,後者呻吟一聲,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嚇了一跳,張口結舌的當兒,已為春若水手上長劍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發突然,她簡直嚇傻了,怎麼也沒想到金枝玉葉的貴妃娘娘,忽然間竟成了拿刀動劍的冷面煞星。
  「說!」春若水聲音很低地道:「王爺可住在這裡?」
  「在……」一面說,向著鳳幃雙分的裡閣指了一下。
  「還有誰?」
  「有……是新……新來的一位張……張姑娘……」
  春若水點點頭,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侍,卻是狠不下心向她下毒手,冷冷地說:「夜深了,你也該睡了!」
  那女侍一時還不知怎麼回事,正自點頭,已為春若水駢指如飛,點中在她「氣海穴」上,便自也同前面那位一樣,呻吟了一聲,倒了下來。
  思忖著兩個女侍這一覺少說也得睡過明日晌午,朱高煦寢閣這一霎再也沒有閒人干擾,正可成就大事。春若水這時候可真是膽大包天,殺機猝起,只覺著怒血翻湧,一時萬難平復。
  然而,她畢竟從來也不曾幹過這類殺人勾當,一個冰兒已令她柔腸寸斷,眼前的朱高煦,固是罪魁禍首,卻與自己有著夫妻的名分,猝然下手去殺害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大義滅親」,可也得有一腔義氣。眼前她便是憑恃著這腔正義,來向朱高煦興師問罪的。
  珠簾猝卷,春若水已閃身進入朱高煦的寢閣。
  藍缸吐焰,錦帳深垂。漢王爺在一度銷魂之後,這一霎擁著張姑娘,正自好夢方酣。
  寢間裡只亮著一盞燈,銀質的鶴嘴長燈,吐著一點色作青綠的燈焰,整個房子裡由此而渲染出一片淡淡光華,宛若輕紗,又似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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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朱高煦倒也有些風雅氣質,室內擺設固是華麗富貴,倒也不俗,一畫之張,一幾之設,連帶著幾株盆景的擺設,都恰到好處,如此雅致,如此光色,給人以迷離夢幻的感覺。然而,春若水卻沒有絲毫情緒去領略欣賞。
  隨著她一個快速的進身勢子,霍地已撲身榻前。
  長劍撩處,刷然作響,已把深深垂下的大幅紗帳斬下了老大的一片。
  帳內的朱高煦,猝然自夢中驚醒,驀地探身坐起,一聲喝叱道:「誰!」
  「誰」字方出,光華電閃,一口冰森森的劍鋒,已自向他當胸刺來。
  朱高煦「啊」了一聲,單手力按,猛力向上躍起,也虧了他這一躍,竟為他躲開了胸間要害,「噗哧一」一聲,中了他的左面肩窩。
  這一劍春若水一鼓作氣而發,力道極猛,劍鋒力貫之下,竟為她刺了個透亮的窟窿。
  「唉呀!」隨著春若水拔出的劍勢,朱高煦痛呼一聲,一個骨碌,直由錦榻上直翻下來。
  春若水閃前一步,龍吟聲中,第二次抖出長劍,直向朱高煦咽喉部位直扎過來。
  如此情況之下,朱高煦簡直嚇呆了。
  春若水的這一劍幾乎已經臨向他的咽喉,眼看著熱血四濺的一霎,忽然間她卻中途停住。圓睜杏眼、柳眉倒豎,分明是怒發不可收拾,恨不能一劍結果對方性命,偏偏她竟然無能貫徹始終,第一劍不能殺了朱高煦,第二劍便是萬萬不能的了。
  劍尖在幾乎已經觸及朱高煦咽喉的彈指之間,忽然中途停住,一霎間,她那只拿劍的手,竟是抖動得那麼厲害,對於面家這個害得自己一家好慘的人,竟然會動了「不忍」的憐惜之念。
  「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掌中長劍,竟是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一時間熱淚泉湧,淌了一臉都是。
  「春貴妃,是你?」
  朱高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雙眼睛,面前這個俏滴滴的佳人,竟然會對自己猝然下此毒手?
  肩上的傷勢,極其作痛,鮮血把一襲睡袍都染紅了,在面對著生死攸關的一霎間,朱高煦亦不禁為之勃然變色,大大生出了畏懼。
  「為……什麼?為什麼?」顯然這是他一時想不明白的。
  春若水那只握劍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殺既不忍,不殺又不甘心……雪亮的劍鋒,只是在對方眼前打顫,眼前境況,隨時都可能挺劍刺出,隨時也可能收回,生死存亡,端在一念之間。
  「為什麼?」春若水寒著聲音道:「你自己難道還不清楚,還要問我。我只問你,君無忌怎麼了?」
  朱高煦一隻手捂著肩上的傷,正待說話,卻聽見身邊嚶然一聲嬌啼:「女大王……饒命……饒命……」
  敢情是把那位張姑娘嚇著了。這位姑娘才進府三天,也不認識春若水是什麼人,見她拿刀動劍,連王爺都敢殺,自己這條命,還保得住嗎?只把她當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個勁兒地開口討起饒來。身子一縮,整個人都蒙在被子裡,連人帶被子抖成一團。
  春若水這才想到了旁邊還有個人,一時間氣兒不打一處來,足尖一挑,已把對方用以裹身的被子踢開來,現出了張姑娘赤身露體、一絲不掛的身子。後者尖叫一聲,抱頭弓身,更自抖成一團。
  春若水沒想到會是如此一個場面,一時又羞又氣,恨不能一劍結果了她,轉念一想,又復作罷,隨手一撈,把被子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一時間,臉色緋紅,轉向一旁的朱高煦冷笑道:「你做的好事,哼哼!」
  朱高煦經過片刻緩和情緒略定,大致上也猜知了是怎麼回事,索性擺出了一副毫不在乎樣子,當下狂笑一聲,冷笑道:「我當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值得你動劍殺人?放心吧,君無忌他命長得很,死不了。」
  「死不了是什麼意思?」
  「他走了。」朱高煦撕下了一片布,抹擦著肩上的血,哼了一聲:「這事你怎麼會知道?哼,這一次算他命長,下一次再碰在了我的手裡,可就沒有……」
  話聲未歇,春若水的劍尖可就又比在了他臉上。
  朱高煦怔了一怔,冷冷一笑,抬起手,把她的寶劍給搪向一邊:「用不著來這一套,要下手就下手吧,我還會怕這個?怕這個我也就不娶你了。」
  「你胡說!」春若水才將息下的怒火,忽然又撩了起來,長劍一翻,再一次作勢刺出,忽然看到對方那張略似蒼白的臉,心頭一震,才將舉起的劍,又自緩緩垂了下來。
  這張臉分明與君無忌一般無二,尤其是在眼前這個角度,燈光的映襯之下,尤其相似十分,乍見之下,幾疑無忌重現,一顆心怦然跳動之下,才將興起的殺機,便自冷了下來。
  朱高煦見狀,由不住呵呵笑了,「把劍放下來吧,再怎麼說咱們總是夫妻,你真能狠下這個心?我就是不信……」
  一面說,正待站起,卻為春若水比出的劍勢,又給逼坐下來。
  「你……朱高煦,」春若水眼睛裡噙滿了淚:「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君無忌他是你什麼人?你說!」
  「哼哼,」朱高煦頗似一驚,冷笑道:「你聽見什麼了?誰告訴你的?」
  「這些你就別管了,他難道真是你的兄弟?」
  朱高煦驚訝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一聲,未置可否。平常時候,他斷斷不能承認,這一霎,性命相關的一刻,情形大有不同,便自不再辯白,形同默認。
  春若水見狀,心內雪然,再打量著對方那張臉,更不再懷疑。
  「為什麼,」難掩心裡的激動,她向朱高煦狠狠逼視著:「為什麼要對自己的親兄弟下此毒手,這又為了什麼?」
  朱高煦冷冷一笑,看了她一眼,沒有吭氣兒。
  春若水這一霎心緒繚亂,既然已經確定朱高煦與君無忌之間是兄弟的關係,更自對他下不了毒手。
  眼前情形,已萬難再留在府裡,冰兒已死,照說對這個迫害自己至慘的元兇大惡,理當一劍結果了他,為己為人,都將是無上公德,偏偏這一霎她就是狠不下心來,情勢演變,已使她無能再顧及遠在涼州的家人,勢將非走不可了。
  往後面退了一步,春若水嗒然垂下了手裡的劍,殺心既去,便又是十足的女人形樣了。
  「今天我饒了你,別人可不一定會饒你,如果你就此改過自新,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你仍然還迷戀著王爺的權勢,為所欲為,甚至於對自己的親兄弟,還要暗下毒手,那你可是自己作孽,不能活了,話就說到這裡,希望你再思再想,我走了。」
  說完插劍入鞘,正要轉身,朱高煦忽然喚住她道:「慢著!」春若水回身瞪眼道:「幹什麼?」
  朱高煦看著她,頗有所憾地道:「你這……就走了?上哪裡去?」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海闊天空,還怕沒有我去的地方?」
  「哼哼」,朱高煦說:「不要忘了,今天你已是貴妃的身份,難道我們之間就這麼完了?」
  春若水搖搖頭,臉色蒼白地道:「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什麼貴妃不貴妃,我才不希罕,你難道真的以為,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貪戀榮華富貴?最起碼,我就是一個例外。」
  朱高煦低著頭苦笑了一下,自語道:「這麼說,我的一番苦心,完全白費了,原來這麼長的時間你心裡壓根兒就沒有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春若水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朱高煦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心裡還想著君無忌,對他還不死心,是不是?」
  春若水把臉轉向一邊道:「你管不著!」
  「這就是了!」朱高煦冷森森地笑著:「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好心提醒你一下了,君無忌身邊已有了別的女人,就是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是誰,你這麼癡心,是不是值得?無論如何,我對你總是一片真心。」
  春若水搖頭說:「不要再說了。」一霎間,她臉上顯現著出奇的冷,「朱高煦,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是過去的了,你就別再指望我還會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你仍然還可以對我在涼州的父母心存迫害,這樣做,除了證明你是卑鄙的小人以外,你將一無所獲,一切你就看著辦吧!」
  朱高煦不由呆了一呆,滿臉憤怒,卻是無話可說。忽然又問:「趙宮人呢?她也跟你走?」
  提起了「冰兒」,春若水彷彿一顆心都碎了。
  「她……已經死了……」
  「啊?」朱高煦倏地站了起來。
  「是我殺了她。」春若水冷冷一笑,不覺淌下了清淚:「她的身後事,自有我來負責,你就別多管了!」說完這些話,她再也不多逗留,倏地推開長窗,越身而出,一霎間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朱高煦驀地有所驚覺,已是阻止不及。夜風習習,自敞開著的軒窗襲進來,大幅紗幔在風勢之下,浪花也似地作狀飛舞,銀質的鶴嘴長燈,立時為之熄滅。
  向著黝黑的夜空悵惘著,朱高煦這一霎只覺著無比的空虛,以及緊緊向自己壓迫過來近乎窒息的寂寞……自有權勢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觸。
  放下了按在君無忌背後的那隻手,苗人俊苦笑著搖了一下頭說:「沒辦法。」
  二人已是一身大汗。
  君無忌冷眼旁觀地注視著他。對他來說,喪失高深武功的這個打擊,極其嚴重,但卻並不為此即感沮喪。
  「沒辦法,一點法子也沒有。」苗人俊再一次地搖著頭,坐下來,注視著他說:「倒不是我功力不濟,實在是娘娘的手法迥異,她老人家所施展的是一種微妙的閉氣手法,我猜想透過這種手法,你身上至少有九處經絡己被關閉,我的能力,卻只能為你解開其中之半!」
  君無忌說:「這樣也很不容易了!」
  「沒有用的。」苗人俊說:「即使我能全部解開都無濟於事,關鍵在於娘娘在你身體裡,留下了她本身的至陰元氣,這種勁道太微妙了,我想不用我說,你自己也能知道。」
  君無忌呆了一呆,微微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君無忌冷冷地說道:「這種氣道一直盤踞在我『氣海穴』脈之內,如此便能對我本身所欲施展的內力形成阻礙,這便是我不能施展上乘內功的原因了。」
  「對了!」苗人俊頹喪地說道:「如此情況之下,除了娘娘自身以外,誰也無能把盤踞你身上的這股至陰內力撤除,即使功力再高,卻格於功力氣質的有別,也不敢貿然試探,那麼一來,可就……」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接下去說道:「可就有『炸血』之危,我明白!」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心裡甚是欽佩,對於君無忌的觸類旁通,極為驚詫。
  瞭解至此,君無忌才真正地感覺到失望了。只是他大度寬涵,養性功深,即使在遭受到最不利的打擊之下,也不會感到絕望,更不會現之形容,而一派慌張失措。
  「那我們就不必庸人自擾,多費事了!」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正要站起,卻見門簾掀起,幽步窈窕走出一個布衣裙釵的人。君無忌吃了一驚,再看對方少女,竟是眼生得很,隨即轉看向苗人俊,看他認識也不?
  來人少女,生就高挑身子,濃眉杏眼,頗有姿色,卻於美秀裡,別具一種英挺氣質,尤其是蘊含在眼睛裡的那股神兒,顧盼間輒有凌人之勢,君無忌瞧在眼裡,頓時知悉對方顯然又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俠林人物了。
  苗人俊報以微笑,正待開口為雙方介紹,來人少女,已先行向著君無忌福了一福,嬌聲道:「小妹李翠薇,拜見君先生。」
  「啊,這是……」
  迎著君無忌詫異的目光,苗人俊笑道:「這位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位『玉潔』姑娘,李翠薇是她本來的名字。」
  君無忌這才明白,道了聲:「不敢,李姑娘請坐。」對於自己赤裸的上身,一時頗不自在。
  苗人俊即刻會意,隨即笑道:「李姑娘不是一般女子,也是我道中人,大可不必介意。」
  君無忌點了點頭,即向當前這位姑娘看去,當時苗人俊力懲惡商郭子萬,邂逅兵馬指揮徐野驢,畫舫酒醉,結識玉潔姑娘之一段經過,早已由苗人俊口述能詳。並悉知這姑娘乃是前朝忠良之後,武功頗有根底,後來因行刺朱高煦不成,落身漢王府邸,這件事由於苗人俊已然插手,自己便沒有多事,此刻看來,料必是得力於人俊的援手,已然脫困,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由是不禁向她多看了兩眼,越覺對方姑娘美秀英挺。明珠墜塵,最是可歎,今遇人俊,風塵共許知己,無論才貌,俱稱匹配,好不為他們祝福高興。
  卻見這位李姑娘挽著袖子,露出一雙皓腕,落落大方地向著君無忌道:「君先生身子哪裡不舒服,小妹為您拿捏一下可好?」
  君無忌方要開口,苗人俊已點頭道:「姑娘你偏勞吧!」
  二人相視一笑,李翠薇隨即走向無忌背後,在他肩上蓋一塊紗巾,即行拿按起來。
  別瞧她玉手纖纖,倒是勁道十足,一經著力之下,十指尖上,像是著了一團炭火,透著一襲紗巾,亦感炙熱難當,卻於熱炙如火中夾著一絲冷氣,冷熱相激裡,乃自興起一片麻癢感覺,通體上下,頓感無限舒暢。
  君無忌一經領會,頓時測知這位李姑娘必然練有精純的「素女」功力,這等內力較之李無心的「至陰」功雖不能等量齊觀,卻是性質類似,以之穿行上下,固不能解除李無心所加諸其「氣海穴」內的至陰內氣勁道,卻能暫收緩和之效,當有一定裨益,一時不由抬起頭,向著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李翠薇一面運用功力,在他肩上拿捏,一面笑道:「先生的大名以及在流花河岸嘉惠眾多貧困兒女的俠行,苗相公都告訴我了,真使我無限欽佩,想不到今天有幸拜見,真是沒有想到。」
  君無忌搖頭笑道:「你太客氣了,倒是姑娘夜探王府,勇氣可嘉!」
  李翠薇輕歎道:「這件事說來慚愧,我……」
  苗人俊說:「若不是你說起,我還忘了。」隨即轉向君無忌道:「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聽她說起,說起來倒要感謝那位春貴妃,要不是她當日見義援手,李姑娘當日早已命喪王府……」
  當下隨即將李翠薇當日行刺朱高煦,險喪性命,幸為春若水臨場所救,以及這一次又把她由獄中救出之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著。
  苗人俊說完,感歎一聲道:「這位春小太歲,人在富貴,尚不忘行俠仗義,一身武功,也不曾丟下,實在難得,當日事後,我曾用言語相激,想必她曾到棲霞去看你了。」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點點頭一言不發。這是他最感痛心遺憾的一件事,情緒之錯綜複雜,簡直不忍卒恩,思之何益?
  李翠薇原來對春若水不盡瞭解,此番劫後歸來,才由苗人俊嘴裡知道了一個大概,頓時改了初衷,對於春若水的一番遭遇,大生同情。她卻也瞭解到君無忌於春若水的無可奈何,更何況眼前又有了另一位姑娘沈瑤仙的介入,情勢更稱微妙,局外人自是不宜插嘴的好。
  經過此一番邂逅,苗人俊與李翠薇(即玉潔姑娘)的感情,無異更上層樓。感情的進展,使得她不得不進一步為著苗人俊的境況而寄以關懷,顯然眼前苗人俊與君無忌面臨的最大壓力,俱是來自「搖光殿」那個極稱神秘的人物——李無心。談話的中心,自然也就移到了這位神秘人物的身上。
  「你竟能兩次由娘娘手裡逃生,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苗人俊笑得很牽強,輕輕歎了一聲說:「她老人家必然為此引為奇恥大辱,再見面時,便是無所不用其極。」
  君無忌悻悻地笑了一下,回憶兩次由李無心手裡死中求活,確是境況奇險,必死不死,其微妙真個匪夷所思,即使此刻想來,也不能盡解,直彷彿冥冥中有著神秘的安排,然而其真實情況,認真檢討起來,卻又似別有虛玄,關鍵在於,李無心這個被傳說為早已「無心」的人,對於自己的下手,似乎在一開始的時候便多少心生憐惜,以致未能施展其極,乃使自己有了可乘之機。
  然而,儘管如此,兩次死中求活,卻又絕不能排除「僥倖」的因素,李無心即使對自己心生憐惜,最後的宗旨仍將是要殺死自己。她本人似乎也面臨著一種矛盾,這又是為了什麼?
  對於這位意圖殺害自己的大敵,君無忌在思及一切,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只有遺憾而無懷恨,更說不上什麼仇讎,沈瑤仙是原因之一,苗人俊也有關係,除此之外更似有一種奇怪的因素存在著,便是這種「不可理解」的因素,使得他一直不能像對付任何敵人一樣,保持著絕對的冷靜,為此君無忌極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眼前,大劫方脫,他卻不能安寧,又在計劃向著李無心施以奇襲了。當然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李翠薇鬆開了為他拿捏的手,退後幾步,含笑道:「覺著好些了沒有?」
  「鬆快多了!」一面說,君無忌向李姑娘道了謝,後者連謂不敢,向著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風,轉身離開,「你們談談吧,我出去一會兒。」隨即開門步出。
  君無忌一面擦著身上汗水,打量著她離開之後,轉向苗人俊道:「看來這位姑娘,蘭心惠質,古道熱腸,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氣質談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賀!」
  苗人俊取來自己衣裳,給君無忌換穿。聆聽之下,微歎一聲道:「這番稱許,倒也中肯,我對她原來不甚瞭解,這幾天聽她談起,才知道她身世奇慘,父親早年為朱高煦害死,母親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後為無極派長老無極子收為門下,學成武功,為了報父仇才潛來秦淮,若不是當日春若水救她一命,當日已死於朱高煦劍下,這一次脫困出來,既不能重操賤業,又無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從。」
  君無忌注視著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君無忌「哼」一聲,道:「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俊兄你對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說完站起來,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視了一刻,回過身來道:「一切都看命運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東去一趟,一來探仿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長,二來暫避一時之險,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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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6:33
  所謂的「一時之險」,當指搖光殿主李無心的到來。這句話不禁使得君無忌心頭一驚,才自覺察到對方也同自己一樣,正是李無心所欲搜查的目標,所不同的只是對方有一份師徒之誼而已。
  「也許娘娘早就發現我了,只是在暗中觀察著我的動靜而已。」苗人俊訥訥說道:「果真這樣,我這一切,無非都是白忙而已。」
  君無忌搖搖頭道:「貴殿殿主並非真如所傳,是個無情之人,雖然她自己取名無心,卻更證明了她的有心,你這次離家遠出,不告而別,必然已傷了她的心,我以為你還是回去的好。」
  「只怕是太晚了!」苗人俊臉上頗有所憾地冷冷笑道:「我的事,也許你並不全知,你應該知道,我身上還有病……」
  一瞬間,他臉上泛出蒼白顏色,無可奈何地笑笑,接說道:「搖光殿遲早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再說吧!」
  君無忌原以為他病已痊癒,聆聽之下,才知道並非如此,對方表情深沉,更似有難言之隱,或許此行,苗人俊旨在求醫,自己與他雖是道義之交,有些話亦不便過於直言,一切均當取決於他確保健康痊癒之後,才能論及,眼前確是言之過早了。這麼一想,也就不再多說。內心卻深深為此二人祝福,想到眼前的即將分手,尤其是自己與李無心的終將第三次見面,當是凶多吉少,禍福難卜,一瞬間,眼睛裡不禁顯現出依依之情。
  斷腸人對斷腸人,除了彼此內心的深深祝福之外,什麼話都不宜多說。
  「你打算怎麼著?」苗人俊注視著他,眸子裡滿是關懷地道:「依我之見,還是暫時避一避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道:「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直截了當地找上門去。我打算稍事歇息,就到翠湖一品找她去!」
  苗人俊大吃一驚。
  「解鈴還需繫鈴人!」君無忌說:「我已別無選擇,勢將火中取栗,非去不可。」
  苗人俊一驚之後,隨即明白了一切,為了對方本人武功的恢復,甚至於沈瑤仙的愛情,君無忌都責無旁貸,勢將火中取栗,不成功,便成仁,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他卻還有不能盡知之事,君無忌之所以決定以身犯險,除了以上兩項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遺失的母親繡像。
  明月窺窗,搖碎了的花影,鬼魅也似地在窗戶紙上移動著,不時發出的「刷刷」聲音,為此深夜帶來了幾許陰森。
  小琉璃一個骨碌打床上坐起來,打量著面前這個頎高的人影,只嚇得全身打顫:「誰?」
  「噗」一蓬火光,亮自這人手上。
  他總算看清楚了,「先生……是你?噯呀,您老人家可回來了!」說時撲地拜倒,喜極而泣,竟自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
  君無忌輕輕一歎,把他由地上拉起來,指了一下椅子,小聲說:「坐下來說話吧?」
  一面點著了面前的一盞油燈,卻把燈光拔到最小,才自熄滅了手上的火折子,坐好。
  「先生,這兩天您上哪去了?可把我急死了!有人說您走了,還有……還有……」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一時不知道先說什麼才好。昏暗的燈光下,他看見了君無忌那張蒼白的臉,頓時吃了一驚:「您……生病了?」
  君無忌搖搖頭,歎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小琉璃怔了一怔,咽口吐沫道:「我在等您,前天夜裡有個女人來過,說您不會回來了,叫我回去,我不相信。」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是不是一個臉上蒙著紗的女人?」
  「咦,您都知道?」
  「知道一點!」君無忌說:「她都跟你說些什麼?不要急,慢慢地告訴我!」
  小琉璃點點頭,臉上似有餘悸地道:「這女人真厲害,她告訴我說先生回不來了,叫我自個兒回涼州,給我銀子我不要,後來我見她在先生房子裡亂翻東西,就去叫她不要亂翻,誰知道她手指頭一指,我就不能動了,她在您的屋子裡找了半天,也不知拿了什麼東西沒有,第二天我醒過來,她人也不見了,先生您快找找看,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吧?」
  君無忌哼了一聲,搖搖頭說:「我都瞧過了,什麼東西也沒少,我這次回來是不放心你。」
  「我好得很!」小琉璃挺了一下身子:「沒事兒。先生,這兩天您上哪兒去了?見不著您,怪急人的。」
  君無忌看了他一眼說:「我有事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你不能再跟著我了,我看明天你一個人,就先回涼州去吧!」
  小琉璃怔了一怔,沒有吭氣兒。
  君無忌微微一笑:「回去照顧一下咱們那個書房,那裡也少不了你。」
  小琉璃點了一下頭,訥訥說:「先生您呢?」頓了一下他說:「您什麼時候回去?」
  「這就很難說了。」君無忌語重心長地道:「你知道,涼州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在那裡久住,一有空我就會回去瞧瞧你們……」想到那一群天真爛漫的窮苦孩子,一時由不住現出了依依之情。
  「你知道吧!」君無忌緩緩說道:「當初我所以去那裡,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你們這一群窮苦的孩子,現在能讓你們都入了學,我的心願算是了了一半,我原有更大的願望,在流花河岸,舉辦更多的書房,要那裡所有的窮苦的孩子都有衣服穿,都能像你們一樣,有書念,只可惜,我這個願望,恐怕難以實現了。」
  小琉璃眨了一下眼,機靈地向他注視著,「為什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頭上摩挲一下,這一霎心裡甚是感慨,原是不打算告訴他什麼的,卻不由自主地又說了出來。
  「那是因為,我遇了個非常厲害的敵人。」
  「啊?是誰?」
  「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臉上蒙著紗的女人。」
  「是她?」小琉璃一下子嚇直了眼。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注視著他:「她是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你也許不知道,我已經受了傷。」
  「啊!先生您……」
  「這一次我能由她手裡逃出來,全在天助,可是我還得回去!」忽然他神色一凝,猛地轉過臉來,隔著一層窗紙,似有人影子一閃。君無忌已輕似狸貓地翻了出去,兩扇紙窗隨著他撲出的身勢,霍然為之大敞,他身子有似大鷹飛揚,呼然作響裡、已撲身窗外。
  一條人影,卻在他身勢方落的一霎,流矢飛蝗般劃空而起,一落三丈,飄身於當面坡前。
  君無忌如今雖礙於功力不能盡情施展,卻也余勇可賈,更不容對方宵小深夜窺窗,決計施展全力,萬不容對方逃開手下。心裡一急,腳下用力一點,怒鷹搏兔般直向對方身後撲了過去。這麼一施展,才自覺出功力大是不濟,雖是如此,卻也沒有讓對方逃開。
  前面人心慌意亂,全然無主。君無忌這麼一迫,更不禁亂了方向,顧不得眼前的亂石斜坡,尤其是黑夜裡認它不清,情急之下,竟自不顧一切地衝了下去,耳聽得一陣亂石聲響,間雜著一聲女子的驚呼,便自歸於寂靜。
  君無忌驀地定住了身子,只當是來自漢王府邸,意圖對自己暗算行兇的一干差衛,怎麼也沒想到,來人竟會是個坤客,那聲嬌呼,便是說明一切。
  君無忌嚇了一跳,定了定神兒,仔細聆聽一下,眼前再無異聲,再看當前斜坡,坡勢並非十分陡斜,若是白天,當無可慮,黑夜裡情形可就不同,眼前少女不慎失足,滾落下去,或無大慮,若是為亂石撞著,情形可就大為不妙。這麼一想,君無忌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定了定神,隨即向著坡下慢慢走去。
  附近地勢,他十分清楚,一面是楓樹遍生的深渠大谷,一面是亂石峋嶙的斜坡,坡勢不大,左不過十五六丈,即到盡頭,接著一條迂迴小道,即可登向鄰峰,思忖著對方少女,便在眼前不遠。走了十幾步,停下來,黑夜裡頗是難以窺清,所幸月色如霜,倒可勉強辨物,打量著一坡山石,綿羊般散置眼前,隱約中卻聽得有人喘息聲。
  君無忌向前快走幾步,大聲道:「是哪一個,摔著了沒有?」
  即聽得女子嚶然作聲,忽地自一方石後躍起,轉身就跑,才跑了兩步,卻又坐倒下來,偏偏她恃強好勝,不甘示弱,爬起來又跑,終因腳下負痛,哼了一聲,又自坐了下來。第三次再要爬起來的時候,君無忌卻已來到了她面前。
  「你……你用不著管我……」
  掙扎著待將站起離開的當兒,卻為君無忌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也就在這一霎,他忽然認出了她,心裡一驚,他睜大了眼睛:「若水……姑娘,是你!」
  可不是春小太歲——「春貴妃」麼?只是眼前這個裝扮,可就與不久前的「貴妃」裝飾有了根本的區別,像似又回復到了昔日流花河畔那個春小太歲的樣子。
  君無忌呆了一呆,由不住鬆開了緊緊抓住她的那隻手,眼睛裡的詫異,已足以向對方說明了一切。
  春若水呆呆地向他注視著,一臉的不自在,千言萬語,一時真不知向對方如何說起。「我……只是來瞧瞧你……」輕輕歎息一聲,她訥訥說:「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唉……算了,我走了。」說時她轉過身子,恃強地走了幾步,又站住腳:「我已經離開了王府,不再打算回去。」
  君無忌頓時一驚。
  春若水緩緩回過身子,看著他苦笑了一下:「沒有想到吧?對我來說,真像是做了個夢,現在是夢醒的時候了。」
  「你……」君無忌呆了一呆:「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低下頭,她歎了口氣,再抬起頭來,臉上卻淌滿了淚:「一切反正都過去了,我只是不放心你……沈瑤仙呢?她可好?」
  「她……」君無忌搖搖頭:「不知道,也許還好吧!」
  「那就好。」往前走了幾步,她又停下來:「我原本可以殺死他的,只是……只怪我心太軟,一時狠不下這個心來。」
  「你是說朱高煦?」
  「嗯。」春若水默默點了一下頭:「冰兒出賣了我,也出賣了你,我已把她……把她處置了。」一時為之語塞,眼淚再次脫眶而出。
  君無忌不禁又是一呆。
  「她私通朱高煦,完全忘了她是誰了,我實在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止住傷心,頗似淒涼地喃喃說道:「冰兒臨死以前告訴我說,你和朱高煦竟是同胞兄弟!」
  君無忌驚了一驚,倒是沒有想到這個秘密,竟為她所悉知,一時無言以對。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你一直不告訴我?朱高煦自己也承認了,正因為這樣,我才饒了他一條命。」
  對於眼前這個出身皇族的嫡親皇子,一變而為浪跡天涯的風塵俠隱,個中微妙,定當充滿了不足為外人道及的離奇秘辛,君無忌守口如瓶,自然有其難以言宣的理由,春若水儘管心裡充滿了詫異,卻也不欲追詢,況乎眼前更是無限斷腸時刻,默默地向他注視著,心頭萬緒交集,一時真不知何以出口。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彼此只是默默地注視著。
  「你原來都知道了。」君無忌微微一笑:「倒省了以後我再告訴你了,你一定很奇怪,我們既是兄弟,卻又彼此為敵吧?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說吧。」
  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一霎間臉色蒼白,所有的一線希望也似乎為之幻滅。看著君無忌只是發呆。
  「你的腿……受傷了?」
  「沒什麼,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過一會就好了。那我就走了!」倏地轉過身子來,卻又似想起了什麼,在身上摸索著,拿出了一件什麼東西。
  「我還忘了,這東西一直忘了還給你。」一面說轉過身子,靦腆著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不容對方再說什麼,便自匆匆地掉頭去了。
  君無忌想喚住她,卻又制止了自己。看看手裡的東西,是個小小絲囊,打開來,裡面竟是個戒指,「貓兒眼」寶石戒指。果然是自己的東西,一直都戴在手指上,卻不知什麼時候一時大意疏忽,遺失了,想不裂竟然會落在春若水的手裡。難道會正巧被她所拾取?抑或是她別有用心地故意竊取?這又表示什麼?
  一霎間君無忌心緒紊亂,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春若水當是在萬般無奈,一籌莫展的心境之下,斬斷情絲,抽身自去,當日草舍療傷,一念之癡,偷偷「藏下了」對方的戒指,打從那個時候起,小心眼兒裡,便只有君無忌而不容任何人擅自闖入了。
  哪裡知道,天不從人之願,往後的發展事與願違,備極淒涼,直到自己成了漢王高煦的新嫁娘——皇上冊封的「春貴妃」,即使在新婚的那個寂寞夜晚,這枚小小的「貓兒眼」寶石戒指,兀自多情不捨地懸於頸項貼肉藏著。其上的小小絲囊,便是她親手所織,每一回當她默默向它注視、觸摸時,便自洋溢起訴說不盡的暖暖情意……便是那種暖暖的情意,幫助她即使在冰封的殘酷冬季,也有「春陽一片」的和煦感覺。便是借助於這番憧憬,才使她支撐著不曾倒了下去。
  夢境的破碎,起於一霎間的片刻之前,直到君無忌親口證實與朱高煦的兄弟關係,便是那一霎,奪走了她的最後一線希望。
  此刻,君無忌在燈下再次注視著手上的這只戒指時,強烈的情愫激動,卻使他竟然難以自己。
  「還君明珠雙淚垂」,春若水的心境,他是不難想知的。大敵當前,生死未卜,原已是痛苦之極的心境,春若水的傷心一去,無異為他更加上了一層離愁別緒,一顆心越加地不得安寧。
  一番調息吐納,好不容易才將心情平靜下來。總是因為盤踞在「氣海穴」內的至陰氣道,驅之不去,難能施展上乘心法,便只好解衣入裳,追尋夢境去吧!
  這已是深夜四更時分。整個棲霞山顯得一片寧靜,偶爾襲來的夜風,引動得一山楓林刷刷作響,除此以外,再無異聲。
  君無忌在床上思索著一番遇合得失,久久不能入睡,擺在面前的幾個人,沈瑤仙、春若水、苗人俊,以至於小琉璃……個個都令自己為之惦念、懸心,更不要說緊迫眼前,足以致命的大敵李無心了。
  棲霞山自非久居之地,一想到與李無心的再一次交手,情不自禁地打心底潛生起一種陰森森的冷顫。雙方已然二度交手,虛實強弱早已是不爭的事實,第三次的交手,又何能冀圖奇跡的出現?
  無論如何,情勢的發展,已不容許他再拖延下去,他決定明天便去「翠湖一品」,禍福終將面對,不容逃避。這麼盤算著,心內稍見穩定。便自熄滅了床頭的燈,安然入睡。
  似乎那盞已經熄滅了的燈又燃著了,像是夢境,又似現實,君無忌翻了個身子,彷彿眼前光影婆娑,便是這輕微的感覺,促使他驀地自夢中驚醒。
  窗欞已明,是那種灰朦朦的魚肚子白色,會合著床頭的燈盞,搖曳出一室淒涼。
  一個錦繡宮妝、面罩薄紗的貴婦人,正自直立床邊,向他默默注視著,這景象頗似又持續很久很久了。
  猝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為之大吃一驚,霍地挺身坐起,卻是慢了一步,被那貴婦一隻綿綿細手,抵按當胸,力道不大,卻足能使他動彈不得。
  「你……」君無忌的驚訝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他一眼認出來面前的這個婦人,正是待將殺害自己的大敵李無心時,一顆心幾乎都跳了出來。
  卻已是無能為力,那一隻軟綿綿的手,就按著他的胸,任何情況之下,只需內力一吐,君無忌必將命喪黃泉。
  「我命休矣!」潛發自內心的一聲吶喊,使得君無忌全身興起了一股寒意,便是那般失望悵惘地向對方注視著。
  透過露出於紗巾外的那一雙充滿了睿智、冷靜,更復明亮的美麗眼睛,更像有一種奇異的光彩在閃爍著。
  便是李無心這樣聰明的女人,也有費解之處。君無忌幾乎可以感覺出她那只輕輕按在胸上的手,竟似在微微顫抖著。「你……」君無忌再一次作勢坐起,依然力不從心,在對方推按之下,平平地睡倒下來。
  「你要幹什麼?」
  李無心雖然同樣衣著錦繡華麗,可是眼前這一襲宮妝,甚至於頭上的疊螺髮式,發上的翠玉珠釵,俱都與以往數次所見有異,君無忌一經注視之下,宛若似曾相識,引起了內心極大的震驚。一霎間,他現出了前所未見的驚慌,整個身子都為之兢兢戰抖起來。
  微微搖了一下頭,李無心制止了他的激動,其實她本人也似乎陷於激動之中。便是那種氣質,像是靈氣相通,君無忌在她奇異復慈祥的目光示意之下,漸漸趨於安靜。
  漸漸地,李無心鬆開了輕輕按在對方胸上的那一隻手,卻把這隻手移向無忌前額髮際。
  「哦……你這是……幹什麼?」君無忌簡直難以理解,何至於這一霎,自己竟會變得如此馴服?像是面對慈母的遊子,一任她的無限愛撫……
  李無心更似不再凌厲,十足的女性化了。那隻手輕輕滑過了他的前額,偏向右額盡頭,細膩的手指,分開了他散亂的長髮,終於現出了隱藏在那裡的一顆黑痣。
  即使隔有那一襲薄薄的面紗,君無忌亦能感覺出對方的震驚。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在一陣出奇的震驚之下,竟似不勝負荷地微微閉攏,隨即又緩緩睜開。
  接著,這隻手細緻地滑過了他的額頭,轉到了君無忌左面額頭,以同樣的動作,分開了額角散發,在濃濃的發叢底部,找著了與右額頭角同樣色澤大小的另外一顆黑痣。
  即使像李無心這樣堅強的女人,竟然也挺持不住,像是突然為閃電所觸,驀地收回了那只探出的手,兩顆滾圓晶瑩的淚珠,順著腮角,直落下來。
  「孩子……真的是你……我……我真不敢想……不敢相信……」
  君無忌一下子坐了起來。
  「別動。」李無心的一隻纖纖細手,軟綿綿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先別說話,好孩子,再讓我瞧瞧你,好好地瞧瞧你!」
  然後,她的另一隻手,也復落在了他的肩頭。這雙手,緊緊地在他肩上捏著、撫著,像審視著一座名貴雕塑玉器,最後落向他的雙頰,一霎間,那雙手顫抖得那麼厲害。
  鬆下了手,她長長地吸著氣,眸子裡淚光婆娑,卻充滿了慰藉與喜悅。
  「孩子,你是不小心,丟了什麼東西?」
  君無忌全身一震,約摸著,也似有些感應了。
  「是一幅絹繡吧?」李無心說時已自袖子裡抽出了那件物什。
  君無忌一把搶過來,認出了正是自己大意失落的那一幅母親繡像。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是你母親的繡像吧?」
  「你……怎麼知道?你……」
  「我當然知道。」話聲顯示著慈愛和諧,較之以往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打開來看看吧!」
  君無忌已經意會到何等奇妙的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渴望著予以證實了。
  攤開了手裡的絹繡,再熟悉也不過的母親慈樣面容,霍然陳現眼前。
  這一霎,當他再一次向著繡像注視時,卻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一旁的李無心,卻在同時抬起了纖纖玉手,揭下了用以掩遮面容的神秘面紗。
  「啊……」君無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李無心,與畫像中宮妝貴婦,竟然惟妙惟肖,除了五官面形的酷似之外,髮式、穿戴,簡直無一不像,豈止是「像」,分明就是一個人。
  二十餘載歲月悠悠,並不曾在這位昔日娘娘娟好面容上,增添一條皺紋、一莖白髮……多麼美妙的駐顏之術!更難能的是,那璀璨奪目的滿頭珠玉,甚至於身上的一襲絹繡,都保持著原來的色澤,不曾絲毫遜色。為了今日的母子相識,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那是慈母的用心良苦……
  一陣天旋地轉,君無忌幾乎由床上跌了下來。
  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一時間熱淚滂沱而下……接下來的擁抱,魂魄相蝕,直似把兩者融成了一人……
  一陣冷漠,一陣激動,一陣熱情,一陣傷心。看他母子相偎相依,雖有千言萬語,一時也難以說清……
  天色早已大明,旭日如血,渲染著各處,一片殷紅。
  母親的眼睛,自始就沒有離開兒子的全身上下,對她來說,他的全身上下,無一不美,無一不好,連他說話的聲音,都是頂好聽的。
  「那一天我找到了你舅舅家……他卻早被賜死……你和老福慶的下落更是不明!」
  李無心喃喃地訴說著,眼神裡既是傷感,又是喜悅,一直都是被這樣的情緒所充斥著。
  「一年以後,我費盡苦心,才找到了我哥哥家唯一生還的一個老蒼頭姜銅,那時他耳目已失聰明,改回了原來的姓氏,姓宮!唉……就是他,是他故意撒謊騙我呢,還是連他自己也被騙了?現在我也不明白!」
  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著,直到現在他整個心境還有如騰雲駕霧地飄浮在空中,多年失散的母親,一旦尋著了,竟然會是自己一直視為大敵的李無心,簡直奇妙到不可思議……而眼前這一霎,面承慈顏,聆聽著她的低訴,只覺得無比溫馨,如飲芳醇,如在夢中。
  李無心深情款款的眼睛,無限關愛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壯大魁梧的兒子。
  「都是那個姓宮的老蒼頭騙了我,他說你在七歲那一年生病死了,老福慶也為你舅舅賜死……」
  李無心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就是他這句話,把我害苦了。為了證實他說的是否真實,我曾到姜家墓園,找到了那個管墳的,他告訴我那一年姜家真地死了個孩子,還帶我去看了墳,沒有墓碑的一座小小孤墳……天哪,我那時整個心都碎了……」
  君無忌的眼睛也紅了,「這是舅舅故佈的疑陣,用以掩護我的離開!」君無忌說:「舅舅膽子小,生怕朝廷的錦衣衛追查,所以用別人的死孩子冒充是我。」
  「兒子,你這麼一說,我當然明白了,可是當時誰能領會?」李無心輕輕歎了一聲:「那一夜我再入墓園,偷偷掘開了那座小墳,發現裡面果然有一具孩子的骨骸……當時我人都傻了,便以為你真地死了……當時我收集了那孩子的骨頭,後來改葬在搖光殿的梅園……從此,我對你的生還便不再癡心妄想了。哪裡會想到還有今天?天哪……我別再在做夢吧……」
  一串串眼淚,直由她眼睛裡迸落而下,只是那張臉卻洋溢著無限喜悅。
  過去的一番經歷,無疑血淚混淆,悲慘不忍卒聽,然而有了眼前的重逢,便一切也都值得了。
  那一年,永樂二十一年,時令仲秋,皇帝御駕親征,第六次對韃靼用兵,說是勝利了,其實得不償失,國家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對北敵仍然沒有構成致命打擊。
  次年七月,成祖於班師回京途中,竟然客死於開平西北的榆木川。太子高熾即位,年號「洪熙」。
  這個朱高熾卻是個短命皇帝,即位第二年便死了,太子朱瞻基繼位。漢王朱高煦早已不耐,趁此時機便在樂安反了。宣宗(朱瞻基)親征,高煦不敵降服,被囚於逍遙城。
  一日皇帝心血來潮,前往探視,高煦竟然出言戲侮,宣宗大怒,用一個極大的銅鼎,把他覆扣在內,外面燃燒火炭,便這樣活活把他烤燒死了——「屍三尺,盡為墨炭」。一代梟雄,便自這樣收場,屍發當地,葬於「九里溝」。
  算算時間,那一年歲欠「丙午」,正當「蛇後羊前」,無端端應了當年海道人的詩讖。(事詳前文。詩:「煮豆燃其禍自取,逍遙城中不逍遙,玉蟒無聲今歸去,三羊有舊卻來遲,可憐英雄偏自棄,熟料今朝鼎中亡。」)
  算算日子,這天應是朱高煦去世忌辰,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春天早上。君無忌、沈瑤仙夫婦帶著兒子小強,結伴而至,找到了朱高煦的墳頭,燒香禮拜的當兒,才自覺出墓地整理得很潔淨,非僅此也,墳頭上居然已有人上了香燭,棄了滿地紙灰。
  杜鵑花在霪霪細雨裡,渲染著一山的紅,像是沙場壯士淌流的鮮血……
  一個披蓑戴笠的童子,遠遠向這邊張望著。附近山坡上,有人在放風箏。
  君無忌禮拜之後,頗生感慨,望著墳頭,久久無語,小強卻嚷著要放風箏,瑤仙拗他不過,只好同著他繞道山坡。
  披蓑童子直著眼兀自向這邊瞅著,剛要走開,卻為君無忌喚來眼前。
  「先生要買紙燒麼?我這裡還有。」一面說,這童子攤開了油紙覆蓋的竹籃,裡面香燭紙錢都有。
  君無忌搖搖頭微笑道:「用不著!」隨手把一塊碎銀子丟在了他的籃裡。
  那孩子嘻著大嘴,連口地道著謝,卻把一雙眼睛奇怪地向高煦墳上注視著,「今天來上墳的人真不少,這已是第三起兒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攏,還說:「每人都賞了我一塊銀子,難怪一大早喜鵲老衝著我叫,今天我可真發財了。」
  「你是說這一座墳?」
  「怎麼不是?」那孩子說:「第一個來的是個道人,留著長鬍子,也不燒香,也不燒紙,自己動手把墳上的亂草雜花給拔除乾淨,拿著他的大酒葫蘆,大口喝酒,最後把剩下的半葫蘆酒,都澆到墳上,我問他要燒紙不要?他什麼也不說,給了我一塊銀子,瘋瘋癲癲地就自個兒走了!」
  「第二個是個女的,」童子說道:「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一身黑,馬鞍子上還拴著寶劍。」
  君無忌微微一呆,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披蓑童子說:「看樣子像是誰家的小媳婦兒,卻穿著一身孝!」
  「她……說些什麼了?」
  「什麼也沒說!」披蓑小孩搖搖頭:「先是燒紙、燒香,又哭又笑的可奇怪啦!」
  「怎麼回事?」
  「大概是嫌我礙眼,扔給我一塊銀子,把我支開一邊,一個人只是看著墳頭發呆,後來像是又哭了,還用手裡的馬鞭子,直往墳頭上抽,您瞧瞧……」一面說,他指著眼前的墳上,果然橫七豎八佈滿了鞭痕。
  「一面哭,一面打,真像是發瘋了。一個人鬧了好一會兒,才騎著馬走了!」
  君無忌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不勝感慨地低低喚著:「若水,若水……是我辜負了你……卻又何苦?」一時忍不住,淌下了眼淚。
  披蓑童子正自發愣,那一旁,小強卻舞著手裡的風箏老遠跑過來了,一面跑,一面嚷:「爸爸,爸爸,看我的風箏!」
  年輕的母親,微微含笑地在後面跟著。美目含春,秀髮微揚,較婚前稍稍豐腴了一點,依然艷光奪人,還是那麼漂亮。
  天色仍然那麼陰沉,一任杜鵑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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