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交了班,陳以希穿上外套,拎了背包就拉電梯跑去。
幾個小時前接到芝慧的電話,說她母親去市場買菜返家時被一台貨車撞了,急救無效,她得請喪假,還想請她幫忙代她的班,所以和阿長報告過後,阿長已請了幾個學姐和她輪流頂芝慧原先的班。
她想她和芝慧雖說認識不久,但兩人確實很有話聊,加上因為芝慧知道自己與那人的關係,常常也會問起她與那人的進展,兩人的友情就因此更進一步,所以她想趕去醫院陪芝慧,畢竟她就一個媽媽和她相依為命,現在人就這樣突然離開了,她一定很茫然、很需要安慰。
戴上安全帽,她發動機車,一路趕往醫院。到達醫院進,她撥了電話給芝慧,問清楚後便往她所在的地方跑去。她尋到了助念禱室,在門口就見芝慧神情哀痛地正在聽一名男子說話,手中還拿著手帕不時在拭淚;和她說話的男子很年輕,白襯衫和黑長褲,感覺應該是葬儀社的。
「芝慧。」她喚了聲,走過去。
「以希……」林芝慧側眸見到同事,馬上抱住她,哽咽出聲。
陳以希只是攬住撲過來的同事,拍拍她的肩。「調班的事情阿長都安排好了,你安心力後事,別擔心工作。」
「嗚……就是難、難過……她昨天說我上大夜這麼累,最近大姨媽又剛走,所以她要去市場買隻雞回來燉四物給我吃,結果、結果就這樣走了。他們說把我媽送到醫院時……她、她就沒氣了……她走的時候我還在睡覺,我連她最後一眼都沒看到……她臉、臉臉頰被撞……撞凹了……右手掌斷了……」思及母親生前已受癌症所苦,死後屍體又不完整,林芝慧放聲大哭。「她什麼、什麼話都來不及交代……」
陳以希只是拍著她背心。這種事情需要發洩,不是她一兩句「不要哭」就沒事的。她靜靜讓她靠著,她想,芝慧現在最需要的安慰就是一個肩膀。
良久,哭聲漸漸停歇,陳以希才問:「你有沒有通知其它家人?」
林芝慧吸吸鼻子。「我外公外婆都去世了,就剩下舅舅和我阿姨,他們都住花蓮老家,我已經通知了,他們說會……會過來。」喘了口氣,又哽著聲嗓道:「醫院有配合的禮儀公司,我請他們先幫我媽縫右手和處理臉頰,不過因為我媽是、是……是意外死亡的,要先請檢察官驗過後才能處理。而且禮儀公司說要等死亡八小時後才能縫,現在、現在就要先等檢察官過來驗過後,禮儀公司才會派人幫我媽縫。」
「剛剛跟你說話那個是禮儀公司的?」陳以希目光看了過去。
「嗯。剛才跟我提了一下整個流程跟價位,我覺得可以接受,我看了下環境也很好,最主要是這裡也有冰櫃,我媽……我媽就不用移來移去的,而且和醫院配合的還是楊大哥的公司。」
「……啊?」楊大哥?是皇巖?「這麼巧?」
林芝慧呵出一口長氣,呼息較順了些。「我也是剛剛那個人拿名片給我,我才知道的。」她攤開手心,裡頭有張名片。「我跟他說我認識楊大哥,他說他會問他老闆後再告訴我價錢,應該能更便宜給我的。」
便宜?陳以希突然想起那人代他老闆和芝慧相親那日說的話。他說過要便宜給她什麼有的沒的,現在想來,不知該說是世事難料還是那人真的烏鴉嘴。
她覺得時芝慧有些抱歉,便說:「你如果有什麼問題,盡量告訴我,我的存款雖然不是很多,可是我可以回家跟我爸媽借。」她知道芝慧在經濟上的壓力一直很大,最主要的花費便是她媽媽的醫藥費。
「啊?」林芝慧愣了下,才道:「謝、謝謝你。」
一旁站了許久的男子似乎因為看見林芝慧將手中名片給陳以希看的行為而靠了過來。他先是客氣頷首,才拿出名片遞給陳以希。「你好,請問是林小姐的家屬嗎?我是皇巖禮儀公司的禮儀師助理。」
陳以希接過名片,看了看上面的名字。邱興坤?回去再問問那人。「你好,我是林小姐的朋友,我想請問一下,現在是要等檢察官驗過後,你們禮儀師才會幫忙進行縫補的工作是嗎?」
「是的,檢察官驗過之後,沒問題的話會開證明給家屬,有這份證明我們才能領大體辦後事。領了大體後,也要往生者死亡滿八小時以上,才能進行縫補的工作,因人死亡的八小時內是她靈魂正在脫離軀殼的時候,她會相當痛苦,這段時間別去觸碰她對她是比較好的,免得增加她的苦痛。我們誦經的人員已經在裡面助念了,就等檢察官來驗,拿了證明後就可以把往生者移到洗穿化斂室,接著我們公司會派出經驗豐富的禮儀師幫往生者縫斷手和做臉部填充的工作。」
原來是這樣。陳以希點頭後,又問:「那現在我們該做什麼?」
「基本上,在這八小時內,除了助念之外,什麼都不需要做,就算縫補、入冰櫃、放手尾錢或是拜腳尾飯這些,都等八小時後再開始。剛才已經和林小姐大略介紹過我們服務的方案,她決定用一般宗教方式進行,也選擇大化。那麼這段時間可以請林小姐先選張照片讓我們放大修片,做遺照使用,也可以先請你們熟識的老師看日子入斂和靈骨安厝方位,或是林小姐可先做休息,因為接下來要忙的事會很多,像守靈等等的。」阿坤面無表情地說。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陳以希向對方致謝後,攙著林芝慧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芝慧,我看你先休息一下好了,等你阿姨舅舅他們過來後,我再陪你回去挑照片。你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我去幫你買點什麼。」說完就要起身。
「不用了,我……我吃不下……」林芝慧拉住陳以希,頭靠上她肩頭,她眼睛紅紅、鼻頭也紅紅。「以希,我想睡一下,也許可以夢見我媽媽……」
「好,你睡一下也好,我在這裡陪你。」陳以希輕輕拍著她的背,聽著她濃厚又微哽的聲音,心頭泛酸。
她想著自己和芝慧,才發覺自己竟是這樣幸運,雙親健在又疼愛她,隔壁張媽媽疼她像疼女兒似的,還有待她如親妹的啟唯哥,然後是最近關係更進一步的那人……她能擁有這麼多,怎能不好好珍惜?
自己快兩個月沒回二水了,等幫芝慧把林媽媽的後事辦完後,她一定要回家一趟。
☆ ☆ ☆ ☆
陳以希沒想過自己和張啟瑞成為情人後,兩人第一次鬧不愉快竟是為了林芝慧。這幾日除了自己原來的班,還幫芝慧代兩天班之外,她有空便去醫院陪芝慧;下午她趕在四點上班前繞去醫院,芝慧一邊折蓮花,一邊說林媽媽未曾托夢,她很想見林媽媽。
芝慧是個樂觀外向的女孩,這幾日卻變得憔悴不已,她看了心疼,很想幫她做什麼,偏偏好像什麼也幫不上忙;正當她感到心有餘力不足時,突然想起那人可以見到靈體,所以下了小夜班便趕了回來,不過他還沒到家。
洗過澡,陳以希坐在客廳等待,迷迷糊糊間,好像睡著了,但迷迷糊糊間,又好像嗅到鹹酥雞的香氣,就在她鼻端縈繞著。她緩緩睜眸,朦朧間就見一個半透明的塑料袋在眼前晃啊晃的,她隱約能見到袋裡的吸油紙袋……她意識突然清醒過來,就見那人半傾身子站在她身前,拿著散出香味的塑料袋在她眼前晃動。
「啟瑞!」她完全清醒過來。
張啟瑞挑了挑肩,眼底滿是戲謔神色,道:「叫了好幾次醒不來,拿鹹酥雞在你鼻子前晃,你才醒得來。」
陳以希兩手捧著那袋還熱著的炸物,道:「味道很香嘛。」她低眸拉開塑料袋一看,笑說:「有三角骨!」她最喜歡三角骨,但不是每攤成酥雞都會賣。
一見到愛吃的,反應完全就像個小孩,他見她叉了一塊吃,一臉滿足樣,搖頭嘆問:「怎麼在客廳睡著了?」
「嗯……」他這一問,她想起正事,努力吞下嘴裡食物,抽了面紙擦嘴後,道:「我在等你。」
「等我?」他輕訝。即便進展成為情人關係,兩人因著工作關係,也無法每天見到對方,等誰這種事是極少發生的,除了偶爾他能早點下班時會去醫院等她下班之外。
「嗯。」她點頭,坐正身子。「是芝慧的事。」
原打算去洗澡,見她一臉認真,張啟瑞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你是要問她母親後事的事嗎?我問過阿坤,所有流程細節都和她講清楚了,還有什麼問題?」
「沒問題。是芝慧說她一直沒夢見她媽媽,這不是很奇怪嗎?」
「哪裡奇怪了?」他掃她一眼,拿竹叉叉了塊肉串放進嘴裡。
「人死後不是都會回家看一看,或是托夢給家人嗎?」她聽說頭七都會回家的。
「這不一定吧。」張啟瑞擱下竹叉,皺著眉看她,他不明白她重點在哪。
「可是我聽說一般頭七那天都會回去看家人呀,你看電視新聞不也報導過很多案件都是頭七那天破案的?」
他靠上椅背,雙臂抱胸地看著她。「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能不能和林媽媽說,請她托個夢給芝慧,讓芝慧安心。」
張啟瑞像聽見什麼驚悚的事情般,膛大眼睛。「你說什麼?!」
她不懂他為什麼會這麼驚訝,道:「你不是看得到、感應得到靈體?我看芝慧那麼想她媽媽,所以想拜託你去和她媽媽說,托個夢讓芝慧知道她在另一世界的情況。」
他總算懂她意思了。「你要我去和她媽媽說?人都往生了你要我找誰說?」
「你既然看得到靈體,應該也可以看到她媽媽吧?」
張啟瑞又膛眸瞪她,半晌才道:「小姐,你也未免太傻太天真了。你以為那是想看誰就能看得到的嗎?你當我是牽亡魂的、還是在辦觀落陰的法師?我怎麼可能有辦法看到她媽媽。」
「但你不是看過張爸爸還有你好朋友?你不是也看過其它的亡魂?還有你說你上次去送肉粽時,你和那個上吊的靈體有、有……」見他低沉著濃眉,黑眸陰惻惻地瞪著她,她說不出話了。
「有什麼?怎麼不講下去了?你想說我差點被上身的事嗎?你認為那很有趣是不是?看我吐你很高興嗎?還是你以為跟靈體接觸很好玩?或是你覺得我很樂意看見那些你們看不到的?」
她搖搖頭。「不是啦,就是覺得你如果看得到,就幫芝慧一下……」
張啟瑞揚聲:「你聽不懂國語啊?我說我看不到就是看不到!她媽要是不出現,我哪看得到?!就像你人在醫院工作,我在公司上班,我看得到你嗎?!」
愣了幾秒,她懂他意思了。「那你知道怎麼樣可以見到她媽媽吧?你幫她一下啦!」
「我不知道,我要去洗澡了。」懶得解釋,他起身準備走人。
想起芝慧顫著手指折蓮花,悲傷說著沒夢見林媽媽的畫面,她心疼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你說過她在男女情事上很隨便,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她媽媽得了癌症,怕自己離開了剩芝慧一個人沒人照顧,所以一直希望芝慧能早日找到對象結婚。你以為她隨便,所以不欣賞她,現在也就不願意幫她了是不是?」說話完,便感覺到自己說重了,可都說了,也只能看他怎麼反應。
張啟瑞頓了下,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他轉身看她,開口時,音線明顯低沉帶顫,似壓抑著怒氣。「我沒有不願意,我是沒有能力幫『那種」忙。」向來是靈現給他看,不是他去尋誰的靈;陰陽兩隔,終究殊途,哪是他想怎樣就能怎樣。
知道自己方纔那番話過重了,陳以希遂放軟語氣,道:「那你可以幫忙找有能力的幫她啊,你剛不是有提到什麼牽亡魂的?還有上次你在麥當勞遞名片給她時說了什麼有需要可以打電話給你,你會便宜給她這些有的沒的,我現在想來就覺得好像——」
「你是要說她媽媽會離開是因為我詛咒了她?」他面目罩寒,天生微翹的唇角還是翹彎彎的,卻透著涼意。
原來是在怪他害了林芝慧的媽媽?這罪未免太重。那日他為了讓林芝慧對他印象差勁,說話確實有失分寸,但也不至於因此就讓林母意外身故,開車撞人的可不是他!
見他神色這般難看,像是氣極、惱極,又像失望,她呼吸一窒,半張檀口說不出話了。並非覺得是他詛咒林媽媽,而是他那幾句話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是帶有一種不吉利的感覺啊。
她唇動了動,想解釋:「啟瑞,我意思是——」
「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丟下一句,轉身走人。他知道自己已在氣頭上,出口的話必然不好聽,乾脆冷靜之後再談。
他轉進房間,房門還「砰」地一聲,震呆了她。
她是不是把話說得過分了?可她真想幫芝慧啊,而且那天在麥當勞他開的玩笑確實是有點過大的。如果林媽媽沒事,她也不會想到他那天說過的話;可林媽媽出了這種事,她就是覺得對芝慧感到抱歉,他好像不明白她的心情,可她到底也是把話說得無情了些……
桌面上的手機響起,讓神思飄移的她嚇了一跳,她收回心思,拿起手機,看了眼螢幕後,接了電話。「芝慧。」
「你睡了沒?我有沒有沙到你?」那端的背景透著念佛機唱誦佛號的聲音。
「還沒,我還沒睡。你有事找我?」
「嗯,我有事想找啟瑞。」林芝慧的聲嗓聽來有些疲累。
「你要找啟瑞?」
「噯,是啊。我本來想直接打電話給他,可是想了想,怕你誤會,所以還是請你幫我轉達好了。你幫我跟他說,謝謝他墊了一半的費用。楊大哥剛剛打電話給我,跟我確定入殮時間。他說這次幫我媽辦的後事都不跟我收費,他從他姑姑那裡知道我家的經濟狀況,所以他個人幫我出一半,另外他說因為啟瑞說他女友跟我是好朋友,他也幫我出一半……」講著講著,突然哭了起來。「以希,我現在想想,我也是很幸運,可以認識你們。而且、而且大家認識沒多久,啟瑞跟我也見沒幾次面,可是你們願意這樣幫我,你幫我跟啟瑞說,說我存到錢了會還他,就當那些錢是他先借我的,我實在很感謝你們,我……我……」聲哽,說不下去了。
陳以希只覺耳中嗡嗡作響。她聽見什麼了?那人、那人……「芝慧,你剛剛說……說啟瑞他……」
「他幫我墊了一半的費用,因為我跟你是朋友,你又是他女朋友,所以他從楊大哥那裡知道我之前的薪水都在付醫藥費,現在身邊沒什麼存款時,他就跟楊大哥說要幫我出一半。」林芝慧帶著鼻音說:「以希,真的謝謝你們。」
「啊?呃,你別這麼客氣,我也沒幫上什麼。」原來他已經幫芝慧墊了錢了,她剛才居然還那樣說他,難怪他會氣到不想和她說話。
「那你記得幫我謝謝啟瑞。」林芝慧又說。
謝他?想起他方纔的語氣和眼神,陳以希愣了好幾秒,軟軟地嘆道:「好。」
☆ ☆ ☆ ☆
室內寬敬明亮的洗穿化殮室外,張啟瑞和一名女性同事戴上口罩,一手提著工具箱,另一手打算推門步入時,卻被拉住手臂。
「我可以進去嗎?」林芝慧乞求的眼神。
張啟瑞看了看這以大片玻璃為牆,方便家屬坐在外頭觀看的洗穿化殮室。
醫院為了提供更完善的醫療服務,三年前將往生安息室透過招標方式來委託殯葬業者經營,皇巖標到了這個案子,老闆籌了點錢,重新打造醫院的往生安息室,區分出往生室、助念禱室和洗穿化斂室。
他平時工作除了去各現場搬運大體之外,就是負責縫補和化妝工作,有時在殯儀館、有時在公司的淨身室、有時就在這裡。
既已為家屬打造玻璃牆面的洗穿化殮室,那表示家屬在外便能觀看,他也不大願意讓家屬在一旁,因為有的家屬會在一旁出意見,有的是哭個不停,那都會坊礙他的工作;可若有家屬願意配合他的規矩,他也不是不近人情,畢竟他這行業該做的就是尊重家屬,以他們的意見為優先。
「有規定家屬不能進去嗎?如果可以在一旁觀看,你就讓芝慧進去吧。」陳以希見他神色猶豫,靠過來拜託著。
林媽媽要入殮了,昨日大體已先退冰,現在得淨身化妝,因為這次的事情,她才知道皇巖兩位幫大體縫補的除了楊老闆之外,就是他了。但會化妝的例有好幾位,她沒想過要憑著自己和他的關係,請他幫林媽媽化妝,其一是因為兩人之間因著前幾日的爭執仍處於尷尬時期;二是因為芝慧也認識楊老闆,芝慧若有屬意的化妝師,直接告訴楊老闆就好,她何必多事?但林媽媽的斷手是他縫回的,芝慧覺得他縫補的技術很好,就指定他來幫林媽媽做最後的淨身化妝工作。
張啟瑞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轉向林芝慧。「是可以讓你進去,但是不能幹涉我們的工作,或是在她身邊哭泣,這樣時往生者來說是比較的。」
「我不會吵你們,也不會哭,我保證。」林芝慧面露這幾日來罕見的欣喜。
張啟瑞老覺得這林芝慧缺少女人家的含蓄,他並不是很欣賞她,可聽老闆提過她原來一直背負她母親生前龐大的醫藥費用時,倒也是覺得可貴,尤其這刻見她面上那又哀傷又充滿感謝的神色,心口也禁不住為之一軟……
半晌,他啟唇道:「那你進來吧。」張啟瑞推開玻璃門和女同事一道走進,一陣冷風襲來,關上門的同時,也將冷空氣隔絕在裡頭。
陳以希想著裡面的溫度應該很低,畢竟大體還是得在低溫下才不會腐壞太快,他的工作想來真是異常辛苦,光是方才開門那瞬間襲來的冷空氣就讓她顫了下。
她站在玻璃窗前,見林芝慧安靜坐在裡頭的沙發椅上;她移動目光,將烏黑的眼睛定在裡頭那人身上。
只知道他在禮儀公司上班,很忙,常常要去搬運大體,可她不知道原來他有一手縫補和化妝的好功夫,而這刻見他身著高領白襯衣和筆挺的黑西褲,外罩半透明全身防護衣,還有口罩、手套和防護帽時,才又知道他工作時是如此正經肅穆的姿態。
見他將工具箱擱一旁後,和女同事站在大體腳尾行了個誠意十足的鞠躬禮後,就看他們分別幫林媽媽脫去一隻鞋;接著女同事的手探到覆在大體上的毛巾下,不知做著什麼,不多久就看她手中多了件尿布,然後她拿衛生紙和毛巾探進大毛巾下做擦拭工作。
也許是顧慮林媽媽是女的,是以他做的是林媽媽臉部的擦拭工作。她見他拿著毛巾小心地擦著林媽媽的臉,還有耳朵、脖子,連手指、腳趾都擦得仔細。
他脫下手中手套,又換了雙新手套戴上,然後拿著他的工具箱坐在林媽媽臉頰邊,打開工具箱,拿出一些用品時,她才知道那原來是化妝箱。他低臉,細心修眉、推粉底液、拍蜜粉、畫眉、撲腮紅……
他看林媽媽的目光好專注,態度那樣謙卑,好像面對的是他的親人似的,這一面的他,是她從未見過的。他那麼愛面子的人,卻能為一個不認識的往生者做到這種地步,可她卻誤會他,她覺得心裡滿滿的感動,也滿是歉意,又覺得驕驕。
陳以希就站在窗邊看著裡頭,直到他和女同事幫林媽媽穿上新衣、新襪、新鞋,拿掉大毛巾後,她見他又站到腳尾,和女同事再次對林媽媽行禮,然後脫了身上的防護衣帽、手套和口罩後,提著化妝箱走出來。
「都好了?」陳以希靠了過去。
「嗯。」他態度仍舊冷冰冰。
他還在氣那夜她說的話吧,所以才這麼冷漠。她輕嘆了聲,看向玻璃窗,見林芝慧就站在林媽媽身側。「芝慧還在裡面做什麼?」
「母女有話想說,就讓她在裡面再待一會吧,等一下放板工人和入殮人員會過來協助進行入殮儀式。我還有工作要先回公司,你還要待在這裡?」張啟瑞依然沒什麼表情地說,看上去有些嚴肅。
「嗯,想再陪一下芝慧。」
「這星期不是小夜?你下午還要上班,現在不睡覺,有精神工作嗎?回去睡一覺,這邊的事有我們公司的同仁會處理。」他淡淡地說。
他這番關心的話聽得她心口暖熱,這是否表示他氣消了?她有些開心地說:「晚一點就回去了。」
他張唇想說些什麼,一旁同事好奇地直盯著他們瞧,他看了陳以希一眼,平聲道:「我先回公司了。」隨即轉身和女同事一同離開。
陳以希看著他的背影,也不知怎地,忽然追了上去。「啟瑞。」她不敢大聲喊,在靠近他時輕喚了聲。
張啟瑞止步,回身看她。
「你……」她眨眨眼,遲疑兩秒後說:「你好棒哦。」她微微笑著,眼眶卻漫染出一片水光。
她的瞳仁很黑,此刻薄薄淚光中帶著濃濃的崇拜,張啟瑞突感不好意思,也有些錯愕她的態度,加上女同事還在一旁,他臉皮禁不住竄起熱意,只得故作矜持道:「沒什麼,這是我們該做的事。」
「可是我覺得……就是好感動……」她眼眶好濕好濕,想哭卻又不敢哭。「我不知道你……你們的工作這麼了不起,所以……嗯,對不起,我、我誤會你了,也謝謝你……芝慧有打電話給我,說你幫她墊錢的事,我、我全都知道了,你、我……我想……」
她落著淚想解釋,但又說不出完整句子的模樣還真是可憐。他掀唇欲說些什麼,可想起同事在一旁,要他在同事面前擺出溫柔模樣,他哪做得到!
咳了聲,他道:「好了,別在這裡說這些,我先走了。」說罷,與同事準備離去,卻在踏出步伐時又頓住。
張先生,謝謝你。陳小姐,也謝謝你。
是一道未曾聽過的女性嗓音幽幽傳來,音色有點沉,聽起來像是有了年紀了。張啟瑞似是意識到什麼,深眸微側,果然,在長廊另一端,有團半透明的影像,那影像身上的衣物,還有那張臉,可不就是他方才為她化妝的林母嗎!
那影像週遭泛著略顯溫暖的金芒,一團和氣,接著逐漸淡薄,終至消失他眼前;他想,會散發出那樣的光芒應該是在那世界過得很安穩,來道謝是因為她滿意他為她上的妝嗎?
他心裡覺得有些發燙。自己走這行,最終也是希望能為逝去的人做點什麼,讓他們一路好走,如今得到感謝,還有什麼比這更能令他高興的?
只是……他倏然想起林母還提了陳小姐,他心尖一顫,轉過面龐——
陳以希蒼白著圓臉,紅唇少了原有的粉嫩,烏瞳慌轉著,似是受了驚嚇,然後她的臂膀突然被用力握住,隨即就見她側過有些慌色的臉蛋,啟唇時,那張稍顯蒼白的小嘴還顫顫的。
「你、你有沒有……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她聽見有人說話,真的有人在說話!那個人感謝張先生,也感謝陳小姐,在場的張先生和陳小姐還能有誰?而她面前無人,右側無人,身後也無人,僅有左側的他與他同事,可他同事聲音稍顯稚嫩,但她聽見的聲音略顯蒼老,她背奪一凜,想起他的特殊體質,忽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麼,可又不敢確定。
「什麼聲音?」張啟瑞知道她聽見了,這讓他眉心皺了起來,他看向女同事,問道:「剛剛有什麼聲音嗎?」
「啊?」女同事根本不明白發生何事,一臉莫名其妙地問:「剛剛有什麼聲音嗎?」
「我是在問你。」張啟瑞翻了個白眼。
「我沒聽見有什麼聲音啊,瑞哥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沒有。」張啟瑞回眸看著陳以希,安撫道:「你看,哪有什麼聲音,應該是你這幾天太累了,所以現在趕快回去休息。」
「可是……」
「芝慧出來了。」他微側的目光覷見洗穿化殮室門被推開。
「啊?喔。」陳以希轉身看著方走出的林芝慧,匆忙對他道:「我去陪她。」蹦蹦蹦跑掉了。
張啟瑞看著那圓潤的背影,心裡忖度的是——她有沒有看見林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