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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攸齊]土公仔也有春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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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5:37 |倒序瀏覽 | x 2
土公仔也有春天 作者:攸齊

那個以前老跟在他屁股後又哭又笑又鬧的胖胖小女孩……長大了!   
只是,自從發生「A片」事件後,
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一下拉大;   
碰面時她對他不是視而不見,就是明顯的躲著他。   
該不會認定他是色狼吧?   
實在是……誤會大了。   
他清楚知道自己念了四年醫學院仍沒交女朋友,   
全是因為心裡的那個位置早給了她。   
偏偏就是難以開口向她告白。   
加上後來他放棄醫學院學業,且在當完兵後投身殯葬業當禮儀師,   
恐怕更讓他們的關係雪上加霜……   
啊!他的小胖小姐要北上工作?和他住在一起?   
這……他可以想像成他們的關係要破冰了?   
還是徹底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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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6:01
楔子

  微雨的冬季午後,雲層厚得探不進一絲陽光,陰暗的天空、濕冷的空氣,正是和被窩纏綿的好時機,可驟然響起的門板拍打聲,咚咚咚的,擾人好夢。

  張啟瑞依稀聽見聲音,但只是皺了皺眉,翻個身後繼續睡。

  咚咚咚咚咚!門板又傳出拍打聲,這次顯得急了,門外的人還叫喚著他的名:「啟瑞、啟瑞!你在睡覺嗎?啟瑞你開門!快點!」

  埋在被窩裡的張啟瑞動也不想動,他拉高被子,繼續昏睡。

  農曆新年剛過,還處於春節期間,他想大概是哪個親戚來走動,爸或媽要他出去和他們打招呼拜個年吧,很無趣的活動啊,睡覺不是更好?

  「啟瑞!張啟瑞!你不開門我進去了!」門把一轉,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開門進入,他掀開被子,道:「啟瑞,快起來!」

  失去溫暖被窩,張啟瑞顫了下,眼珠子微微轉動後,緩緩掀開眼皮,見著上方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起身抓住被單拉回,道:「張啟唯你幹嘛啦,我要睡覺……」躺回,闔眼,在躺下的那瞬間,眼角餘光覷見父親就坐在床沿。

  噯,有必要兩個人進來挖他起床嗎?

  「爸出事了!還睡什麼!?快起來!要去醫院。」張啟唯拍拍被單下的身子。

  「什麼醫院……」他意識混沌,尚未完全清醒,話只聽進一半。

  「爸出車禍,警察打電話來說當場死亡,來不及救,要我們去醫院認……」話至此,再隱忍不住悲傷情緒,聲哽了:「……屍。」

  張啟瑞眼皮動了動,勉力掀睫,眼神有些渙散地看著雙胞胎兄長,再看看不知何時已起身站在兄長身邊的父親,又看著兄長說:「哥,你真無聊欸,爸不就站在你旁邊,還握著你的手在跟你說話,你幹嘛想這種理由騙我起來啊……」

  打了個呵欠,他眼一闔,睡著了。

    ☆  ☆  ☆  ☆

  「啟瑞。」

  有人在喊他。哪位?

  「啟瑞,我有話跟你說,你起來一下。」

  聲音好熟,好像是黃志揚?不是去登山了嗎?

  「啟瑞,你先起來,等等再睡。」

  張啟瑞掀掀眼皮,終於坐起來。他看著坐在書桌前的那個他最要好的同學兼室友,困惑道:「志揚,你不是帶你們社團去登中央山脈南二段嗎?回來啦?」

  久未聽見回應,張啟瑞揉揉眼,看著那坐在椅子上的好友,笑了聲:「噯,我說志揚,你上山吃了什麼好料,怎麼變胖了?才四天而已欸,胖到都看得見了。你吃了黑熊肉、山羌肉?」好誇張,本來瘦長的臉現在向左右兩側拉寬了。

  「啟瑞。」黃志揚突然啟唇,面無表情地說:「我有四個社員困在達芬尖山。」

  受困?張啟瑞這刻總算比較清醒了,他皺眉問道:「那你一個人下山的?有沒有報警尋求協助了?」

  「天氣不好,山裡都是霧,手機沒有訊號,他們應該會用無線電求救。」

  「不是!你報警沒?」重點是那四個人有沒有人去救了?

  「啟瑞,依我經驗,就算是無線電訊號也會斷斷續續,我沒辦法確定他們是不是找到人求救了,糧食和水恐怕不夠,我怕有斷糧危機,如果再——」

  張啟瑞瞪大長眸,打斷他:「等等!你先告訴我,你下山後有沒有報警?在山上沒辦法求援,下了山總有辦法吧?還有,他們困在山上,那你是怎麼下來的?」

  「啟瑞,你記得我們是打算沿嘉明湖攻到南投東埔的,不過到達芬尖山時遇上濃霧,又下了雨,我們才會受困,他們四個應該還在附近。」

  張啟瑞突然笑了聲。這也太荒謬了,志揚跟他講這些做什麼?他又不是救難隊。「我說志揚,你有沒有報警、有沒有告訴救難隊你那四名社員的位置在哪?你跟我講沒用啊,我又不知道怎麼上山救人。」

  黃志揚依然端著毫無表情的臉,不緊不慢地說:「啟瑞,我先去洗澡,整身都黏黏的,不舒服。」說完便起身,拿了乾淨衣物走出房間。

  「喂!」他傻眼。這時候還能那麼淡定說要去洗澡?那方才說什麼社員困在山上又是怎麼一回事?他愈想愈古怪,追了出去。他跑到浴室去,兩間浴室門敞開著,哪有什麼人?但他明明看志揚拿換洗衣物走出來的,怎麼人不在這裡?

  他狐疑,低著頭往回走,不意撞上從另一房裡走出的學生。「抱歉。」他開口道歉,抬臉一見,才發現是同班但不同寢室的同學。

  「哇,走路不專心哦?」同學拍了下他的肩。「我知道你在擔心志揚,不過我相信他那麼有經驗了,一定能平安無事。」

  「……什麼?」張啟瑞微瞠長眸,一臉納悶。

  「看你走路這麼不小心,不是在擔心黃志揚嗎?」

  「黃志揚?」張啟瑞愣了幾秒,轉身看了浴室一眼,又回過身來。「黃志揚怎樣?」說要洗澡,結果洗到不見人影,難道是臨時有什麼事?

  「你不知道啊?」同學見他一臉困惑,又道:「他不是帶他們登山社的去登中央山脈南二段嗎?結果裡頭一個家長報案說他們的孩子已經失聯兩天了。」

  「……」像聽見外星語似的,張啟瑞花了好幾秒鐘的時間來消化同學的話,好半晌,他才不確定地問:「你說他們失聯?確定失聯的是志揚他們嗎?」

  「確定啊,連我們校名都報出來了,你沒看新聞?」

  他沒看新聞。剛放暑假,他還沒回家,只因跟著教授在做一項研究,昨天一整天他都在研究室,回宿舍後又翻了一些數據,並沒機會開電視。同寢室的志揚去登山,另兩個室友已回家,他一個人在寢室裡根本不曉得志揚失聯的事。

  不對!志揚明明回來了……突地,一陣涼意從腳底竄升,直侵脊椎、後腦,他身體莫名其妙一凜,他問:「你說失聯,那麼志揚呢?」

  「就失聯了我怎麼知道志揚在哪裡?五個都沒消息呀,警方已經派人上去找人了。」同學聳了下肩,見他臉色難看,還拍拍他肩膀。「別擔心,也許只是手機沒電或收不到訊號,沒事的。志揚那麼有經驗,還是社長,絕對可以平安和社員們一起下山啦!」說完又拍了下他的肩後才離開。

  張啟瑞像被抽走思想般,好長一段時間只是僵立在那。

  良久之後,他突然動了下,然後拖著步伐回到房裡,找到手機,撥了通電話,那端響了兩聲便接起。「黃伯伯,我是張啟瑞。請問有志揚的消息了嗎?」他去過幾次黃家,和黃家人很熟。

  「還沒有消息啊……是,我剛剛才知道,抱歉……我想問黃伯伯,您能聯絡到救難人員嗎?如果可以聯絡上的話,能不能請他們去達芬尖山附近找看看?對,達芬尖山……」他想了想,找了個較合理的理由解釋:「因為志揚出發前有大略跟我提一下他們的行程,我算了算時間,他們應該在那附近才對……好,如果黃伯伯有志揚的消息,請您一定要撥個電話給我……黃伯伯放寬心,志揚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掛了電話,他往後仰躺在床上,感覺有什麼滑進耳裡,手一摸,是淚。

  他想起幾個月前父親剛發生意外離開時,也是這樣在家裡走動。他曾聽說過剛離開人世的靈魂並不知道自己已死亡,他們會一如往常的作息。他不知道那樣的說法是否真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看到父親和好友回來的影像;他並不害怕,就只是……只是傷心,還有更深沉的無能為力。

  隔日午間新聞插播了一則最新消息。主播報導已在達芬尖山找到失聯的五名學生,其中四名學生除了有些失溫之外,並無大礙,但登山社社長黃志揚已無呼吸心跳;大體是在四名學生被找到的不遠處發現的,他整個人面朝下趴躺在小徑上,後腦勺幾乎被大石壓得碎不成形。初步判斷,黃志揚是在發現他們迷路後,試圖一人出去求救時,意外被落石從後方擊中,失血過多加上失溫才導致不幸。

  張啟瑞瞪著新聞畫面,想起志揚變寬的臉——他傷痛地垂下脖頸,雙掌摀住臉。那不是變胖,是被壓扁的呀……

  生命是這樣脆弱,學歷再高,人品再優秀,甚至是賺再多錢,無法預知的意外還不是讓你什麼都沒了?他讀了四年醫學系,再讀兩年外加實習一年就能畢業,當個幾年住院醫生再考上專科執照他就能醫病救人,可當他面對這樣的意外時,還救得了誰?

  他能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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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6:21
第一章

  惡臭。

  空氣中瀰漫強烈的難聞氣味,腫脹的腐肉,乾涸的血水,一地的屍水,吃了一半、已腐敗的食物,四處鑽動的蛆蟲和盤旋的大頭蒼蠅……倚著門框的男人瞇眸看了看裡頭——正在拍照的刑事鑒識人員、翻動垃圾桶和衣櫃的警察、是自殺還他殺的討論聲……他瞄了眼地上那具腫脹潰爛的屍體後,看了看腕錶。

  等檢察官過來堪驗,再把遺體運到殯儀館,恐怕天色就大亮了,前提還得是沒有他殺嫌疑,家屬也趕得及過來認屍。他昨天——不,今天好像才睡兩個小時,凌晨十二點半躺下,兩點半被call過來……

  「惡……嘔……」

  他打了個呵欠,換個站姿後,就見一名年輕警察手扶牆,在牆角彎身嘔吐。

  菜鳥。

  他淡勾美唇笑。

  「瑞哥,你猜裡邊死多久了?」助手阿坤就坐在房門邊,兩掌貼著下巴,昏昏欲睡。

  他朝裡頭瞄了一眼那具屍體腐壞的程度,和稍早前他進入現場時所看到的一些跡象,緩緩掀唇道:「起碼六天有了,自殘前應該有吃藥。」

  「靠!隔壁到底住了什麼人,這麼臭的味道居然可以忍這麼久,還不知道死人了。」

  稍早前警察到隔壁調查死者身份,隔壁的竟不知道這裡出了命案。這麼臭都不覺得奇怪嗎?不像他戴兩層口罩了還是覺得味道濃重。「瑞哥你也真厲害,都不必戴口罩的。我如果跟你一樣多做幾年,應該也習慣這種味道了吧。」

  「是啊,都敢吃蛆蟲配屍水了。」他可有可無地應了聲,目光又看向牆角那還在吐的警察。真菜。

  阿坤嘴角抽了抽。「……瑞哥吃過也喝過?」

  「等你交心得報告給我。」他意懶懶地應了聲。

  阿坤乾笑。「嘿……嘿。那你怎麼知道有吃藥?」

  「吃了藥的味道通常會不大一樣,多了點化學氣味。還有她嘴邊有死蒼蠅,應該是蒼蠅吃到她的口水之類的,那表示死者有吃了什麼致命性的藥。」褲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脫掉手套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挑高眉頭。「哈囉,美女,大半夜妳不睡覺,打電話給我是要叫我起床尿尿?」

  「哈什麼囉!我打電話叫你起床尿尿幹嘛?我送你一包包大人不是更方便,幹嘛浪費我睡覺時間啊!」彼端的聲音很有精神,不像半夜起床的聲音。

  「喔。那妳是想我想到睡不著?」他半闔長眸,漫不經心的。

  「張啟瑞,你把這話留給你將來的老婆,不要來吃你老木的豆腐!」張媽媽大聲嚷嚷。

  「哈哈。」他大笑兩聲。「不是叫我尿尿也不是想我,那不然親愛的娘親,妳現在是在夢遊?」接近凌晨四點,不是應該在睡夢中嗎?有時間睡覺居然要浪費,他可是想睡沒得睡。

  「我起來大便,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打給你了。」

  「矮油,娘親半夜大便,有星星月亮作陪,真是好興致。」

  「致你個頭啦,我是肚子痛!你講話就是這樣不正經又嘴壞又愛碎碎念,難怪交不到女朋友。」張媽媽抱怨了句。

  他抬抬眼皮。「我說張太太,我不是不正經,也非嘴壞,更不是碎碎念,我是有氣質兼孝順又熱心。還有,我鄭重聲明,我不是交不到女朋友,我是不屑交。憑我條件,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妳都不知道我走在路上可是有很多咩偷瞄我,上次去吃早餐還有高中咩咩塞紙條給我,我是為娘親您著想啊,我要交了女朋友、結了婚,妳和她不合怎麼辦?我這是幫妳避免了婆媳戰爭。啊,還有我告訴妳,半夜大便可能是妳睡前吃了什麼涼性的食物,哈密瓜、西瓜這些有的沒的。就跟妳說妳有年紀了東西不要沒節制地吃,妳兒子我好歹念了四年醫學系,妳聽我的絕——」

  「張啟瑞你給我閉嘴!我講沒幾句你倒回了落落長一大篇。」彼端的張媽媽翻了翻白眼。「我是要問你,你跟你哥在台北租的那個房子不是還有一間空房?」

  他習慣性地摸摸鼻樑。「是啊。我說阿娘,妳想幹嘛?」

  「嘿嘿,我要叫以希搬過去住。」理所當然的口氣。

  「什麼?」張啟瑞驀地一凜,身體微僵。

  「以希啊,就我未來媳婦嘛。」張媽媽呵呵笑。

  陳以希?他皺了皺眉。「妳說那個『看到鬼』?」

  張媽媽揚聲:「什麼看到鬼!老是幫人家取那些奇奇怪怪的綽號,以前叫人家陳小胖,現在又變成了看到鬼,欸,我說你和以希兩個也真奇怪,以前老膩在一塊,叫你們不要玩在一起你們就硬是要混在一起,你還給我帶她去爬後面的龍眼樹,還抓蟲嚇她,害她摔到樹下,不過還好沒摔出傷,結果她還是要黏著你;但是現在兩個人見到面像不認識一樣,你搞什麼鬼啊?」

  「那是她奇怪,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樣。」想起那張見了他不是視而不見就是僵著神色的臉蛋,他莫名惱怒。

  「誰要你好好的醫生不考,跑去做什麼土公仔!」張媽媽翻起舊帳。「栽培你跟你哥,也是你爸想說兩個都當醫生那有多好,雖然忙了點,但可以救人,收入又不錯,可是你醫學院突然說不念就不念,還跑去做土公仔。就算真的對屍體有興趣,去念個法醫也好,做什麼土公仔!別說她看到你像看到鬼一樣,講給誰聽誰也會覺得你是被魔神仔附身了吧!人家土公仔可是學歷不高找不到工作的人才去做的。」

  「什麼土公仔,媽,現在都叫禮儀師啦,也有人說是送行者。有些大學都開相關課程了,很多大學生畢業後想進這一行還進不了咧,這個工作現在可是很搶手滴。」張啟瑞嘆道:「娘,妳信息都沒有去下載更新。」

  「更什麼新!聽謀啦!反正你做都做了,好好做就是,我再反對也沒有意思。我打這通電話最主要是要跟你講,以希之前上去考你哥那家醫院的護士,她考到啦,以後就跟你哥同家醫院工作,人家爸媽來拜託我能不能讓你還是你哥多照顧她一下,畢竟她第一次離家,又是跑到台北那種複雜的大都市,跟二林鄉下這邊的純樸還是不大一樣的。啊我是想,你們租的房子還有空房間,就給以希住好了,這樣她可以省房租,也有你們兄弟的照顧,以希爸媽會比較放心。」

  跟哥同一家醫院?她畢業後不是都在診所工作嗎?張啟瑞扯了扯唇。「娘親,妳讓一個女孩子跟兩個男人住?妳信息沒有更新就算了,連普通常識都不懂啊?」

  「我自己生的品種好壞我會不知道?你們兄弟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再說你們跟以希從小玩到大耶,又不是不熟。」

  他嗤了聲。「媽,妳真是好傻好天真,那種事往往都是熟人才會做的。」

  「是哦?可是你們三個從小玩到大,要怎樣早就怎樣了。啊就算有怎樣那最好,反正我和人家爸媽早有共識,以希一定是嫁來咱們張家啦,你不理人家也沒關係了啊,反正她現在跟你哥那麼好,把他們湊成一對也很好,我就早點當阿嬤,哈哈哈!」張媽媽笑得好開心。

  早點當阿嬤?她真的喜歡大哥嗎?因為想跟大哥親近,所以上來台北?他心思有些浮,突生的焦躁令他站不住,他換了個站姿,目光不經意被面前牆面上一個小小的、紅帶褐的點給吸引了,他盯著那一點。

  「張啟瑞,就這樣說定了喔!」張媽媽說。

  說定什麼啊?他回神,掀唇道:「可以叫看到鬼自己找房子住,現在獨居的女生很多,台北也有很多專為單身女性設計的套房出租,管理做得很完善,看到鬼自己住沒問題的。」真讓看到鬼上來住,見了面不也太尷尬?

  「你們房間空著也是空著嘛,跟你們住大家有個照應,又省房租。」張媽媽打了個呵欠。「唉呀不管啦,反正我跟以希她爸媽都講好了,他們也很同意,所以以希星期日就會上去,你去車站接他,等她訂好車票了我再告訴你到站時間。我很睏,要來睡了,再見!」喀啦一聲,掛電話了。

  「……」什麼跟什麼!他根本沒答應好不好!

  「啟瑞,發什麼呆啊?」一隻大掌拍上他肩頭。

  張啟瑞收起手機,看著來人。「高檢。」這行業做了幾年,也認識不少檢察官、法醫和警察。

  高檢察官瞄了瞄閃光燈不斷的房裡,問道:「你看過了?」

  「嗯。裡面看起來是第一現場,死者像是拿刀砍自己,不過……」他指著牆面上那個小點。「那個不知道是不是血跡,而且死者應該有吃了什麼藥,不曉得是自己吃的還是怎麼樣。」他說法含蓄。自己服藥的話應該會有藥罐,目前倒沒發現;如果是把藥罐藏起來或是帶走的話……那就不像自殺了;而如果他的猜測無誤,可就有得查了。

  高檢察官靠了上去,凝視幾秒,隨即聽他揚聲問:「這裡采證了嗎?」

  張啟瑞見鑒識人員和警察從房裡走了出來,他轉身往客廳走去。

  「瑞哥,你去哪?」阿坤喊著。

  「回公司補眠。」看起來沒那麼快需要用上他。

  「那我怎麼辦?」

  他越過警方拉起的封鎖線,脫了鞋套,道:「在這裡等啊。檢座驗完後看他怎麼說,需要搬時打電話回公司叫我。」他需要補個眠,讓頭腦清晰一點,然後他得打個電話回老家給老木,抗議「看到鬼」事件。

    ☆  ☆  ☆  ☆  

  陳以希看著往來的路人,再看看手機上的顯示時間。

  啟唯哥應該沒忘記她今天要上來吧?張媽媽說會讓啟唯哥來車站接她的……也許他還在忙走不開?外科醫生很忙的,她又不是不知道,就再等等吧。

  將手機握在手裡,她低著臉,看著自個兒的鞋尖。

  也不知道那人知不知道她今天上來?知不知道她會和他們一起住?如果遇上了,他看到她會有什麼反應?而她該怎麼做?像以往一樣低頭假裝沒看見?但現在可是要住進人家的房子,怎能裝作沒看見。那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眨眨眼,她忽然瞇眸瞪著那突然出現、抵著她涼鞋鞋尖的黑色皮鞋。視線往上,是條黑色窄版西褲,看得出包覆在合身西褲下的腿有多結實修長;目光再向上瞄,是件已有些發縐的雪白襯衫,襯衫袖口挽起,兩條麥色手臂就扶在腰間;她目光再移,看見線條剛毅的下巴,然後是張唇角微揚、似在笑著的薄唇。

  那樣的弧度……她一顫,揚睫先看到的是對方眉心中央那道特別深的深褶,隨即對上了對方的眼——怎麼會是他?

  「你——」她瞪大眼,張著嘴。

  「果然是看到鬼。」見她那副驚詫的模樣,張啟瑞冷哼了聲,自語般的。

  他說了什麼了?見他薄唇掀動,她卻沒聽清楚,張嘴,欲問:「你……」

  張啟瑞拉下她一隻耳機,瞪著她問:「妳是笨蛋啊?」

  「……」她瞪大眼,有些困惑的。

  「戴著耳機,我在那邊喊了老半天妳聽得見嗎?」他指了指他停在黃在線的車子。方才車子一開過來就見著她東張西望的,他降下車窗喊了她好幾聲,她不但一點反應也沒,還把臉蛋低下,他只能暫時停車,迅速下車過來。

  「啊?」陳以希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再挪回來,還未從見著他的詫訝中回過思緒,根本沒聽懂他意思,她只是壓下喜悅,道:「你……路過這裡嗎?好巧。」

  他兩手交抱胸前,胸口肌肉因此而略往中央靠,胸膛便顯得更精碩厚實。「誰路過這裡!我不管是去公司還是回家,都不順路好不好!」

  不是路過這裡,那他現在出現在這裡是……

  見她一臉怔愣,他瞇眸,道:「不要露出這種表情,我也是我老木逼我來的,別以為我喜歡。我可是從公司趕來,等等還得回去上班,我忙得很。」瞄了眼她腳邊的行李袋,他皺起眉。「行李就這樣?」

  陳以希這刻才弄懂他出現在這裡的用意,不確定地問:「你是來接我的?」

  「我來接陳小胖的。」他抬眸,表情略有不耐,嘴唇還是彎彎的弧度。

  那個凌晨接到媽的電話,他事後打回去表示不願意讓她住進他和兄長共住的地方,但媽卻說哥已同意,也會去接她;怎料中午又接到媽打來的電話,說哥下午要進手術室,他只得想辦法抽出一點時間過來。

  陳小胖……聽聞那久違的、只有他才會那樣喊的綽號,她愣了半秒後,拉下另一邊耳機,收著MP3和耳機。

  他以前老喊她小胖,仿著「天方夜譚」那部卡通裡的九官鳥喊主人的聲調。那時候只覺得他好煩,可現在卻發現原來她是這麼想念他喊陳小胖的語調。

  只是為什麼會是他來接她?張媽媽明明告訴她是啟唯哥來接的呀。該和他說什麼才好?她還沒想到,他就出現了,現在心跳好快,臉頰也好熱,感覺就像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竄似的。

  半晌,她總算找回聲音,看著那正彎身提起她行李的男人。「那個……啟唯哥很忙嗎?」出口後就後悔了,她明明不是想問啟唯哥的。

  張啟瑞直起身子,扯扯唇。「妳還真有禮貌,對於一個在上班中趕著來接妳的司機,妳不問他好不好忙不忙,倒先問起他兄長。」

  她看著他,粉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想解釋什麼,又不確定解釋是否是正確的選擇,只得順著他的話,問:「你很忙嗎?」

  他忍住翻白眼的動作。「我剛不是說我還要進公司,我很忙了嗎?」傍晚的天色映得他性格的臉龐很是好看,金芒鑲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是這樣的令她心動。

  見她還在發傻,張啟瑞很是不耐。「可以走了嗎?我的車停在黃在線,要是警察來開單,妳要幫我繳?」他提起她的行李袋,往車子停放處走。

  行李這麼輕?他以為她會帶很多行李上來,畢竟她不是只住一天兩天就會離開,所以他跟公司借車,怎料她這一袋行李這麼輕巧,他根本不需要開車的。

  陳以希見他轉身,急忙將耳機和MP3收進側背包,跟上他腳步。

  「妳東西帶這麼少?不是忘在火車上了吧?」他掏出車鑰匙開鎖。

  「不是。就帶衣物過來,日常用品那些想在這邊買。張媽媽說啟唯哥有說你們的房子什麼都有,叫我別帶太多東西上來。」她盯著他的衣袖。方才面著他,只覺他穿雪白襯衫很是好看,但現在走在他右後方,她才瞧見他右上臂那片白色衣料不知沾上了什麼污漬。

  喔,所以就他一個人傻傻地以為她會帶很多東西上來,還為此特別跟公司借車。張啟瑞沉著臉,道:「上車。」

  他打開副駕駛座車門,卻一頓,長眸瞪著副駕駛座,片刻,餘光瞄見身側女子正要進入車內,他砰一聲關上車門,側眸瞪視她。「誰說要讓妳坐這裡的?」

  「……」陳以希微張唇。他開車門不是要她坐這裡嗎?

  「坐後面。」他打開後座車門,將她的行李袋扔了進去,轉身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

  我知道你看到我了。

  張啟瑞皺了皺眉,打了方向燈,將車子駛進車道。

  謝謝你沒有讓她坐進來,她看起來滿重的。

  車裡很涼,涼得讓她輕顫了下,空氣間還有股味道很奇特,像消毒水,可又帶了點腐壞的氣味,不是很好聞。陳以希想開口問,可氣氛沉靜得有些古怪;兩個明明從小玩到大的人,現在見了面卻老是這種情況,很是讓人感到無奈。

  我沒惡意,只是想請你幫忙。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陳以希愣了半秒,想起那音樂是自己的手機鈴聲,她翻出手機。「喂?」

  「以希,張媽媽啦。」

  「啊,張媽媽。」陳以希透過後視鏡看了眼開車的男人,卻不期然與他的目光在鏡面裡交會,她心口一跳,收回視線。「張媽媽找我什麼事?」

  「妳到了沒?啟瑞有沒有去接妳?」張媽媽有些急性子,接著又說:「本來說好是啟唯去接妳的啦,結果他臨時有台刀要開,人走不開,所以我叫啟瑞去接妳,妳有沒有看到他?」

  原來是這樣,她還納悶為什麼是他來接她。「張媽媽,他有來接我。妳放心,我現在坐在他車裡。張媽媽要跟他說話嗎?」

  「不要!」回得很迅速。「那小子很愛碎碎念,講的又都是那些有的沒的五四三的,我才不要跟他講話。他有接到妳就好啦,啊妳就安心住下。」

  「我知道,謝謝張媽媽。」她微笑著。

  「好啦不跟妳講了啦,我要去煮飯了啦。啟瑞要是欺負妳妳再打電話給我,不然妳也可以跟妳爸媽講,再讓他們告訴我。」

  她又瞄了瞄後視鏡,開車的男人這次沒看她。「不會啦,張媽媽放心。」

  「那再見!」喀啦一聲,張媽媽掛了電話。

  陳以希愕然地看著手機。張媽媽的個性可真豪爽有趣。

  她微微一笑,側眸看著車窗外。遠處那棟高聳的建築物就是101吧?在這裡就能看見了嗎?她好奇地盯著車窗外的街景,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面容看向駕駛座的他。

  請你幫我化妝好嗎?

  陳以希看著他右上臂那片布料,上頭不知道沾到了什麼,褐色的,印得他右上臂衣袖都是,好像還黏著什麼,那讓他的衣袖看上去有點噁心。她看看他,再看看他的衣袖,他難道不知道他衣袖髒了嗎?

  聽說你和你老闆的技術都很好,不只會化,也會縫會補。今天是你去把我帶走的,所以我想請你化。

  不知怎地,陳以希就是覺得他那片衣袖讓她看了很不舒爽,忍不住想去擦;心念一動,她翻出包包裡的面紙,手就探了過去。「你的衣袖好像——」

  「陳小胖妳不要碰我!」張啟瑞正要變換車道,不經意在後視鏡裡瞄到她的舉動,出聲喝斥。

  來接她之前,他才去橋下搬移疑似跳河自殺的屍體,阿坤那小子動作不夠細心,移動時大體碰到了他右臂,泡爛的皮膚就黏了塊在他袖上。這衣服是要丟的了,他打算下班後再處理,卻沒想到被她瞧了見,還試圖拿面紙擦。

  他也不是不讓她擦,但衣料可是被屍體碰過,腫脹的腐肉免不了都是細菌和病毒,要是她抵抗力差或是身上正好有傷口,碰到了他衣袖上的病毒而感染,那可不是好玩的。她又不像他,一天到晚在接觸屍體,自有一套保護方式;而他常在那樣滿是細菌和病毒的環境下工作,身體的抵抗力自然也較強。

  陳以希手僵在半空中,錯愕地看向後視鏡,男人卻在對上她目線時匆匆挪開視線。她垂眸,緩緩收回自個兒的手。

  不要碰他……也是。那個除夕夜之後,她就該知道他對她很反感。對於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你怎麼可能會讓對方碰你呢!她收回面紙,又看向窗外。

  胖小姐也是好心想幫你擦掉我黏在你衣服上的皮。

  「妳不應該在這裡。」張啟瑞突然開口,語聲不輕不重,卻教後座的陳以希聽了難受。

  他果然是討厭自己的,所以才會這麼凶,因為他不希望她搬去和他們住吧?

  他今天來接她也是很不得已的吧?他不是說了他很忙的嗎?他在忙碌中還要撥時間過來接她,難怪他會說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因為聽說你很會化,我只是想請你幫我爛了的地方補好,再幫我化個美麗的妝,你答應我,我就會離開。

  這是呷好逗相報?「妳這麼突然出現,會造成我的困擾。」號志燈一跳,張啟瑞踩下煞車,雙目直視前方。

  陳以希聞言,緩緩看向後視鏡。張媽媽電話中說了是啟唯哥走不開,才叫他過來的,他一定也很莫名其妙吧?上班上到一半突然接到要過來接她的電話,他對公司應該很過意不去……

  「對不起。」她突然道了歉,又訥訥開口:「造成你的困擾真的相當抱歉,希望沒有影響到你的工作。」

  張啟瑞一頓,抬眸看向後視鏡,她的目光正透過鏡面盯著他,帶了歉疚的。

  她誤會了?他皺了皺眉,卻沒說話。難道要他解釋他是在跟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阿飄說話?那是他過來接她前才去橋下搬走的大體主人的靈魂。

  胖小姐誤會你是在跟她說話,你不跟她解釋一下嗎?

  「胖小姐?妳話真多,不講話會死嗎?」他不耐地應了聲,氣惱的是那句胖小姐。她跟陳以希很熟嗎?熟到可以講人家胖了?這鬼也真莫名其妙!裝什麼熟啊!

  我已經死啦!唉,胖小姐又誤會了,她以為你嫌她話多、嫌她胖。

  他皺了皺眉,抬眸時,正巧撞見後座的她停留在後視鏡裡的視線,她表情有些受傷;而下一秒,她調開目光不再看他,那扭頭的姿態好像他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似的,令他莫名氣惱。

  我知道你們業界都叫你瑞哥或阿瑞。瑞哥,請你幫我,我不想腫脹著臉,醜醜地離開,我生前是美女,死後也要是美女。

  那當初跳什麼河!張啟瑞最討厭接到自殺的案子。不懂愛惜生命,死後他卻還要尊敬亡者?亂七八糟!好煩!一個陳以希已令他心煩了,現在又蹦出這個自殺靈。

  我不是自殺啦!你幫我啦!

  哦?這鬼會聽他的心語?見綠燈亮起,張啟瑞氣惱地握緊方向盤,大腳踩下,轉個了彎。不過三秒鐘時間,前頭「嗶嗶」聲響起,警察從騎樓下走了出來,手比劃著,意思是要他停車。他無奈地呵口氣,將車停在路邊,降下車窗。

  「行照駕照拿出來。」警察靠在車窗邊,還彎身朝車裡頭看了看。「什麼味道這麼臭?」

  「公司車。我在禮儀公司工作。」張啟瑞掏出皮夾,翻出證件。

  警察錯愕幾秒,瞄了瞄深色車門上的幾個字體——

  皇巖生命禮儀公司

  葬儀社的車……警察接過證件,握筆的手急急揮動,在本子上抄下資料。「知道為什麼被攔嗎?因為你轉彎沒打方向燈。」說罷,將開好的單子撕下遞出。「可以走了。」聽聞是葬儀社,警察似乎也有所忌諱,紅單開了便揮揮手要他離開。

  張啟瑞瞪著手中那張違規通知單——轉彎未使用方向燈。

  嘿嘿,瑞哥,你早答應我,我就會告訴你那裡有警察,你也不會被開單了。

  他陰森森地瞪了無人的副駕駛座一眼。求人還這麼囂張?他冷笑了聲,將罰單塞進皮夾。

  很好,他運氣可真好——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了?他相信神佛與鬼魂的存在,也相信風水和禁忌,但不怎麼信那些沖什麼生肖的。要是今天真沖肖鼠還是肖龍的,那全台灣屬老鼠或屬龍的不都得躲在家裡什麼事也不必做了?但這刻他不得不相信早上阿坤翻著農民歷時說的那句——瑞哥,你生肖今天犯沖,諸事不宜喔。

  是,果然諸事不宜。天靈靈地靈靈,總是好的不靈壞的特別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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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6:56
第二章

  二林是個民風純樸又熱情的鄉鎮,也是國內著名的葡萄產地,更是全國釀酒葡萄的最大產區。這裡的巨峰葡萄顆顆碩大飽滿,甜美多汁;金香葡萄和黑後葡萄則是釀酒最佳品種;整個二林鎮擁有二十家合格的葡萄酒莊,可說是全國酒莊密度最高的區域。

  張家以種植葡萄維生,早期種植的是釀紅酒用的黑後葡萄,幾乎都給煙酒局收購,後來才又開始栽種鮮食用的葡萄,如巨峰葡萄、蜜紅葡萄等等。

  隔壁的陳家有時夫婦原都在科技公司上班,為了繼承家業而回到故鄉接手葡萄園的工作,但初時什麼都不懂,多虧張家夫妻的指導,才漸入佳境。

  鄉下人純樸,沒什麼藏不藏私或是擔心怕教了對方自己就沒了生意等等問題,加上兩家上一代就比鄰而居,一直都有著好情誼,也因此兩家的小孩自然也走得返。

  陳以希跟著雙親從新竹搬回爸爸的老家二林時,才剛升小一,隔壁的張家雙胞胎兄弟已是六年級,兄弟倆沒有姊妹,見著陳家小妹妹白白胖胖,便特別喜歡。

  張家兩兄弟因著父親當年未能考上醫學院的遺憾,自小便被教育得相當會唸書,並以醫學院為目標。哥哥啟唯早一分鐘出生,個性大方沉穩,性子溫和;弟弟啟瑞頑皮,脾氣有點糟,還驕傲愛面子。兩兄弟長得一模樣,個性卻大不同。

  陳家妹妹沒什麼心眼,有得吃有得玩有得睡就是她人生最美好的事。陳以希特別黏性子急又坐不住的啟瑞;事賣上應該說功課不會時她知道要找啟唯哥,啟瑞哥成績雖也很好,可是她看到啟瑞哥就只想纏著他帶她去打芒果、爬龍眼樹摘龍眼、到後邊水塘撈福壽螺、在前頭小河溝摸蜆仔,或是追著村裡小花她家養的花貓跑。

  張媽媽老是追著啟瑞哥打,說他把她帶壞了,其賣是她自己很喜歡這種生活。以前住在公寓裡,家裡又只有她一個小孩,她沒玩伴,沒地方跑,只有很多不會講話的芭比娃娃陪她;搬回爸爸的老家,她才發現原來鄉下這麼有趣。

  家裡就她一個孩子,於是她跑張家跑得很勤,找那時兄弟玩,爸爸和媽媽也常出入張家,兩家人幾乎都快要變成一家人了,就連除夕圍爐,兩家人也是一起過。

  爸爸媽媽和她,加上爺爺奶奶五個人,和張家四個人圍一張桌子吃飯多熱鬧呀!後來爺爺奶奶相繼過世,圍爐時雖只剩七個人,心裡的感覺卻更緊密了;也許是每個人心裡都明白親人有天終會離開,因而更加珍惜吧。

  「給我喝一口!」黑瓦紅磚的屋簷下,坐在長椅條上的張啟瑞啜著自家阿娘釀的紅葡萄酒,坐他身側的陳以希見他一臉陶醉,忍不住討酒喝。

  「不要。」張啟瑞覷了眼身側那個臉蛋圓滾滾的少女,一臉鄙視地說:「酒量差勁,醉了就發酒瘋,我才不給你喝。」

  她笑了幾聲。唉,她酒量好像真的很差啊,雖然家裡是合格的酒莊,不過她未成年,爸媽不給她喝酒,好不容易熬到去年她升專一了,圍爐時才讓她喝一小杯,結果聽說喝完不久就醉了,站在椅子上講一堆不好笑的笑話不說,還抱著他猛親十幾下,嚇得從此再沒人敢給她酒喝。

  「笑什麼啊?跟個笨蛋一樣。」

  陳以希搖搖頭。「沒有啦,就想起去年喝醉的事,還有小時候的事啦。」

  今年兩家人照舊一起圍爐,飯後啟唯哥陪張爸爸張媽媽還有爸媽去廟裡等著搶頭香,她對那種事沒什麼興趣,和對搶頭香一樣沒興致的啟瑞留在張家。

  張啟瑞哼了聲,似是不以為然。「掛著鼻涕的樣子有什麼好想的?」

  她推他一下。「你怎麼這樣講啦。我覺得啊……嗯,大概是因為我們現在不像以前那樣每天都玩在一塊,所以就會特別懷念以前吧!噯,你想,我都專二,你和啟唯哥也大四了耶。長大了才發現時間過得好快啊。」她嘆著長氣。

  他睞著她的表情。「裝什麼憂鬱啊?三八!」

  「三八?還不都跟你學的。張媽媽都說我是被你帶壞的。」陳以希勾住他右臂,圓潤的臉蛋靠上他右肩,模樣有些賴皮。

  最喜歡這樣靠著啟瑞了,寬寬的肩,暖暖的體溫,還有他現在呼出來的氣息儘是濃部的酒香,微甜微醺……真想這樣一輩子靠著都不動。

  「我帶壞你?究竟是誰帶壞誰?吵著要打芒果、要摘龍眼的是你,說要拿竹竿戳福壽螺卵的也是你耶。」他側眸看她,圓圓的臉蛋就擱在他肩窩上,他心口驀地一跳,小女孩何時也有這樣嬌美的神情了?

  細看,他直至這刻才發現她好像略瘦了些?那本來線條圓潤的下巴雖還是圓潤,但稍尖了些,圓滾滾的臉蛋也略有消瘦,但慶幸還保有豐潤的膚澤。不過兩個星期沒見,竟讓他發現現在的她己帶了點小女人的甜美。

  小女人?他長眸微微一睞,目線緩緩下移,落在她挺起的胸脯上。不得不承認,那個以前老跟在他屁股後又哭又笑又鬧的胖胖小女孩……長大。

  「但我沒要你把芒果打在我頭上,沒要你在龍眼樹上抓蟲嚇我害我摔下來,也沒要你拿蚯蚓嚇我害我掉進水溝裡呀。」她語聲軟軟的,口鼻呼出的氣息在這寒冷的除夕夜裡漫成白煙,這樣的畫面讓她顯得格外美麗。

  覷著她翹翹的鼻頭,他哼了聲,可表情卻帶著不自覺的寵溺。「那是你笨,沒看過像你這麼笨的人!我在打芒果你就要躲,哪有人站在樹下等著!被打到了再怪我有什麼用?」

  「我第一次打芒果嘛,以前住公寓,哪有芒果可以打,所以我不知道打芒果時人要閃呀,你應該要叫我躲開啊!」她睜著圓目,不服氣的表情。

  「拜託,小姐,這是常識好不好!看到人家在打芒果,就該知道東西打下來可能會落在頭上,要趕緊閃呀,呆呆的站在樹下不就是等著被K頭嗎!」他捏捏她軟嫩多肉的臉腮。「就好像下雨天後,一些蚯蚓蝸牛都會跑出來,你就不應該不穿鞋走在草地上,踩到了蚯蚓才在那邊鬼吼鬼哭的。」

  「我哪有鬼吼鬼哭!」陳以希抓下他捏她頰畔的手。

  「喔,沒有鬼吼鬼哭,只是踩到時彈跳了起來,像火箭一樣往我這邊衝過來,一路狂奔狂哭說你踩到蛇了,還死抱著我不放。」想起那不知因憶過多少次的畫面,他還是搖頭嘆息。

  「我哪有死抱著你不放!」她沒忘記那件事。

  小學二年級的暑假,一場大雨後,她說她要去後面的水塘邊抓青蛙,哪知光著腳丫的她踩在濕軟的草地上,卻踩到了軟滑的東西,眼一低,覷見紅紅長長又肥肥的蚯蚓,誤以為是蛇,嚇得一路往在前頭的他奔去,還撲進人家杯裡,哭著嚷嚷「有蛇!有蛇!救命!」他在一旁隨意撿了幾顆石頭領著她往回走,找到了那條肇事者後,開始大笑,笑得誇張,說她笨得要死,連蚯蚓都不認識!

  「哪沒有死拖著我不放?平時看你走路慢吞吞,那天快得跟什麼似的,我就看到一個敏捷的大樞呆直往我衝來,一把抱住我,就把眼淚鼻涕都擦在我衣服上了。你,真的是笨蛋一個,蛇和蚯蚓都分不清。」

  「亂講!我——」她想抗議,手一動,才後覺地發現她還握著他的手。

  張啟瑞低眸看著她白嫩軟胖的手背。「你看,你就是這樣老時我動手動腳,那些喜歡我的女生就誤會我名草有主,不敢對我示愛了,害我失去交女朋友的機會。」

  「咦!」女朋友?她鬆開他的手,愣了幾眇,也不知為什麼,心口就突然撞了下,好像有什麼東西敲在心臟上,微疼,幸好只抽疼了那麼一下。她看著他,問:「你交女朋友了?」

  也是啊,他都大四了,有女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啟唯哥都交了一個又分手了,他怎麼不該有女朋友?只是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總覺得她和他就是會這麼一輩子好下去;可是他若有女友了,他就會以女友為重了吧,怎麼可能再與她好在一塊、混在一起?

  女友?他在開玩笑,她難道聽不出來啊?「我哪有交,不是說好我跟你要結——」婚這個字出口前,他陡然住口。

  是的,他們兩家雙親曾經約定要把他們湊成一時,畢業後工作穩定了就可以結婚了;只是這是他們還是兒時雙方家長所作的約定,他下意識記著這個約定,就不知道她是否當那是一因事,畢竟那只是當時雙方家長隨口說起的。

  陳以希似是意外他提起這事情,她記得是她小四、他國三時雙方家長一次過年圍爐時提起的。那時她心思雖單純,但也覺得當他的新娘子很好,她很喜歡,並期待著長大;只是這事情這些年來無人再提起,她以為大家都當玩笑話忘了呢,沒想到他記得。而「他記得」的這個認知,不知怎地竟讓她心跳好像變快了。她看向他,正巧他也凝視著她,四目相對,一時間竟都感到有些羞怯。

  張啟瑞先回過神,輕咳一聲,掩飾心頭那股騷動。「唔,我是要說,我沒交女朋友。」

  「為什麼?」班上已經有同學交男朋友了,他都大四了還不想交嗎?

  為什麼?這真是個好問題,張啟瑞默思著。其賣也不是不想交,只是交了就必須付出時間去和對方相處。他看班上有女友的男同學,假日幾乎都和女友綁在一起,出門玩得帶著女友,偶爾約去打球也見他們的女友跟著,他只要想到自己不管做什麼事都有一個人在身旁跟著,就很不自在。

  他已經有一個跟在身邊的陳以希了,哪還需要另一個?身邊的位置早習慣是她,哪還要誰來讓他花時間相陪?他……不對!他剛剛在想什麼?已習慣身旁的位置是她?這是意謂著他對她……是那樣子嗎?可她不過十七歲,他會喜歡這樣一個從小就跟在自己身後哭哭鬧鬧的胖小鬼嗎?

  「怎麼不說話?」見他低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麼,陳以希戳了戳他手臂,以輕快語氣掩飾她欲探他情事的心思。「我說張啟瑞,你為什麼不交朋友?」

  張啟瑞回神,隨口道:「還能為什麼?你黏著我,那些女生都不敢跟我在一起了,只好愛我在心口難開。」隨口胡謅後,想起自己方纔的心思,他看著她,問:「你有男朋友了?」

  她一臉「你在說笑」的表情。「沒人追,怎麼可能有嘛。」

  「沒人追?」他挑眉。

  「就胖嘛!我這麼胖,哪有男生喜歡呀。」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材。

  張啟瑞瞧了瞧她可愛的臉蛋和稍顯圓潤的身材,緩緩點頭。「也是。你這個身材要找對象的確比較艱難了點。」

  頓了下,陳以希瞋了他一眼,小嘴微翹。「講這樣,幹嘛這麼直接呀……」

  「喔,那不瘦的小姐,諳問你今年貴斤?」

  今年貴斤?哼!自以為幽默的怪人,但還是令她笑了聲。「我今年五十有二了。」

  「是哦?」張啟瑞瞪大眼,一臉不信,還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回。「我以為你這樣才六十公斤。」

  「哪有那麼胖!」明知他嘴壞,還是哇哇嚷嚷著:「我看起來真的有那麼胖嗎?」她瞧著自己的手腳。

  「好啦好啦,乖。」他摸摸她的頭。「其實呢,你看起來還比我瘦個幾公斤,所以千萬不要難過。」

  「那你幾公斤?」她知道他有一百八十三公分,卻不知他體重。

  「七十。」

  陳以希瞪大眼。「……這樣講就太傷感情了,好過分哦。」用力地掐他手臂,卻意外發現那觸感是這樣結實,她眼眸流轉過驚喜,道:「你肉好結實。」

  「不然你的肉不結實嗎?」

  「我的軟趴趴的。」她捏捏自己衣下的手臂,再用力戳他臂膀幾下。

  「是嗎?」他看著她戳他的手臂,低笑出聲。他是男的,她跟他比?

  「是呀。」陳以希一抬眸,觸及他猶若流爍著星先的長眸時,微地一怔,臉蛋莫名地熱了。從來沒有發現他笑起來這樣好看,似有鑽石碎在他眼底,一閃一閃的。

  他未覺她這刻心思,大掌揉亂她的發,笑說:「陳小胖,我是男的,平時也常打球,肌肉當然就結實,不是你們這種不愛運動的小女生可以比的。」

  小女生?她怔怔看著他俊朗的側顏。是啊,他都己大四,成熟的男人了;可她不過十七歲,在他眼底她就只是個小女生。這樣的認知讓她心口發堵,不知原因地堵得她胸口發悶,她垂下眼,不說話了。

  「你幹嘛啊?」她突然的安靜讓他有些不適應,平時話可不少。

  「沒有啦,只是突然想到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聊天……你那麼忙,我的功課也是愈來愈繁重。」她心裡想的是哪天他真有女朋友了,就再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她身邊,看著她、聽著她了吧?

  她垂著眼睫,抿著唇角,有點委屈的模樣,那讓他看了心口發軟。他臉寵微低,向她靠返,手一探,掌心貼上她柔軟的腮畔。

  女孩子的臉蛋都這麼好摸嗎?指腹下的觸感美好得不可思議,像個蜜桃一樣,好像只要輕輕一掐,就會掐出甜美馥郁的汁液似。他拇指不受控地來回摩挲著她的肌膚,看向她的眼神便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她一貫的疼愛。

  難得的,他語聲情不自禁地放得低而緩,很是好聽。「怎麼沒有機會?我家就在這裡,只要我有回來,就能像這樣聊天啊。」他和兄長都考上北部的醫學院,兩人在外租了房子,假日有空才回來二水。

  臉上的指腹溫熱略粗,但觸碰的邊道很溫柔,這樣的感覺很矛盾,感受卻更鮮明。她覺得臉腮有點癢,笑出聲來。「噯,好癢,你……」側眸,對上他柔軟專注的凝注,那一瞬間,週遭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她眼底只有他的存在,再無其它;而他眼底一切都模糊,只有她再清晰不過。

  兩個從小玩在一塊的人,以往只當對方是玩伴,每天看著、相處著,根本不會去留意對方的改變和成長,就像面對自己的家人一樣,你怎麼可能會去發現每天見面相處的哥哥變得更成熟了,或是妹妹出落得更有韻味了?又或者是爸媽的白頭髮多了?總是要在不經意間,才會發現歲月的痕跡。

  可也許方才談論到了男女朋友這樣的話題,於是讓彼此之間在這一刻似乎都感受到、也觸碰到了另一塊他們從未想過兩人會踏上的神秘境地;那個神秘境地讓他們都感到有點溫緩、有點甜蜜,卻又讓他們同時存疑,不大敢相信。

  解開這道魔法的是屋內響起的電話鈴聲。

  魔法消失,張啟瑞先回過神來。「那個……」收回手,不自在地別開眼。「我進去接個電話。」

  陳以希望著他離開的身影,圓潤的臉蛋紅了。

    ☆  ☆  ☆  ☆  

  睡了有一會的陳以希突然醒來,睜眸只覺喉嚨乾得很,想喝水。

  起身下床,不意踢到了什麼,腳趾一痛,才完全醒了過來。她揉揉眼,看了看自己踢到的物品——是一迭原文書,她才想起這是啟唯哥的房間。看了眼腕錶,凌晨一點半,也不知道爸媽回來了沒。

  在屋外聽到的那通電話聲,是張媽媽打回來的,說是搶頭香的人很多,估計整個活動結束,他們擠出來再開車回來,恐怕也要好幾個小時。媽擔心她困了但身上沒鑰匙進不了家門,所以請張媽媽打電話回來,讓啟瑞告訴她,在他們回來前她就先待在張家,張媽媽讓啟瑞把啟唯哥的房間先借她,她便在這裡睡下了。

  以前也不是沒進來過,跑張家根本像跑自己家廚房一樣;可略僅事後,她就不敢再闖入人家的房間了。當啟瑞帶她進來時,她發現裡頭的擺設已經和小時候看到的那些不一樣了,以前的書櫃裡都是漫畫,現在是滿滿的醫學用書,都堆到床角了。

  不知道啟瑞的房間是否也不一樣了?想起他觸碰她臉頰時的溫柔力道,還有粗糙的指腹透出的熱度,她臉腮又熱了,好似他的手還在她臉上……她兩手不由自主地捧著兩腮,回味著那樣的感受,心跳怦然。

  待西過神來,她怔然許久——捧著臉想像他的手還在自己臉上,心裡高興得像是冒出無數七彩泡泡的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難道她……有個念頭轉過,她陡瞠圓眸。喜歡他?她真的喜歡上他了嗎?但若不是喜歡,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捧著臉蛋想著他的觸摸的花癡行為?

  自己過來張家時,第一個一定是找他,而不是找和他有一樣臉孔、脾氣比他溫和甚多的啟唯哥;知道啟唯哥已經交了女朋友時,她好開心;可想到他可能會有女朋友時,心裡卻是沉堵堵的。久不見啟唯哥也不覺得生活有什麼改變,可只要他有一個星期留在北部沒回來,那個假日她便死氣沉沉,什麼事情都勾不起興趣;她會跑去找啟唯哥問功課,可從來不會對啟唯哥「動手動腳」,卻喜歡勾他手臂,甚至坐在一起就自然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他……她什麼時候沒在他的名學後加上「哥」字的?他明明和啟唯哥是雙胞胎,她卻在不知不覺間將他的稱謂改了,可對啟唯哥仍然不變,難道她很久之前就喜歡他了?

  聽班上那些有男朋友的同學說,喜歡一個人時,見到他會特別開心,見不到他便會時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同學還說喜歡一個人時會喜歡他的觸碰,就算他只是摸摸你的臉,你也會開心得像要飛上天。所以時照她目前的癥狀……

  啊,原來她真的在日常相處中喜歡上他卻不自覺……她抵唇微微笑,才又後覺地想起自己是起來喝水的,卻杵在這裡想著那人,放任自己傻傻地笑著……這真是太害羞了。

  她搖搖頭,命令自己將那人的身影暫時拋在腦後,走出啟唯哥的房間,到廚房倒水。她捧著溫開水,打算在客廳等待爸媽和張媽媽他們回來;在經過飯廳時,余先突瞄見飯廳左側那微敞的房門隱約有光影透出,她止步。

  他還沒睡?那是他的房間,和啟唯哥的一樣,都在三合院正廳左側,只不過啟唯哥的房間緊鄰正廳,他的則是隔了個飯廳,左橫屋最裡側的房間。

  看著那微微敞開一道小縫的房間,她遲疑了幾秒,靠了過去。應該是在看電視吧?那鑽出門縫的光影,讓她這麼猜測。

  去嚇一嚇他?想到他可能會有的驚愕表情,她覺得有趣,於是空著的那手輕輕推了推房門——是驚愕沒錯,對象卻是她自己……

  張啟瑞盯著電腦螢幕,那是他幫同村的小學同學阿光刻錄的光盤內容——A片。阿光年前跟人借了些A片要燒,但電腦卻壞了,昨天一早抱了幾十片光盤過來拜託他幫他燒。

  燒這種光盤有什麼,他今年都大四了還少看過A片嗎!可是每當他燒完一片,點開檔案檢查有無刻錄成功,因而看到螢幕裡的影像時,腦海裡總會躍出陳以希的身影。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搞的,居然會看著螢幕畫面卻是想到她?

  腦子裡滿是稍早前兩人在屋簷下談天的畫面,她烏黑水亮的眼、她觸感滑嫩的臉頰、她脆甜的笑聲、她紅潤的小嘴、她已發育的胸脯,還有她靠在他身上時,那種柔軟的嬌美樣是那樣甜膩……若能抱在杯裡,那必然是——啊!受不了了!他抹了把臉,苦笑出聲,自己難道是對她有了性幻想?

  再也不管螢幕裡在演些什麼,他苦惱地在床邊踱步,想要把觸碰過她軟滑肌膚的感覺忘掉,但愈想忘,感覺卻愈清晰;他全身漸生燥熱,好像血流都往下集中在下腹部。這樣的感覺不是沒有過,在國中初識男女不同時,身體常不自覺有這樣的反應;在同學間傳閱A漫A片時,他也時常有反應;那麼身心正常的他,怎麼可能在幻想她時,身體不會起反應?

  他移動腳步,在衣櫃裡找出乾淨毛巾,走出房間後,步入浴室。他脫衣、開水龍頭,讓冰冷的水流衝下。寒冷的大半夜沖冷水可真自虐,可誰讓他滿腦子都是陳以希!他是著魔了,才會時從小跟在自己身後哭笑的女孩有了性幻想。

  快速衝過冷水,他顫跳著身子猛呵幾口氣,才抽了毛巾擦乾身體,套上衣物,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轉回房間,可一踏入,卻和聽聞腳步聲而轉過臉容的女子四目交會……

  陳以希沒想過映入眼底的畫面竟是A片!她驚愕地蹬著面向房門口的電腦螢幕幾秒鐘後,緩緩靠近螢幕——正在上演的可不就是A片嗎!喇叭傳出的音量不大,可是叫聲高亢尖銳,她還是聽見了。

  她很是意外,瞠目結舌的,也不知是意外螢幕上的高難度姿勢,還是意外發現他在看這種片子。

  其實看A片有什麼,她念護專,班上全是女生,大家也常在班上公開傳閱A漫,她也看過幾次,甚至有幾個較大膽的同學還會聊她們和男友之間較親密的事情。不能否認,人對性是會有好奇心的,既然她們女生都會有了,更何況是男生?男生的生理構造不同於女生,他們的反應和需求絕對比女生熱烈,那麼她是在驚訝什麼?

  可是自己看過A漫、知道他應該看過A片A漫,再和親眼目睹他電腦播放著A片的感受是不一樣的。這種感覺就像是窺見了他的隱私……身後突有什麼聲音,她才後覺地想起她沒見到他人,下意識地回首,在與那人愕然的目光相會時,她手心突然一鬆,杯子落地,她還來不及反應,已碎了一地破璃。

  「匡啷」一聲脆響,讓張啟瑞回過神來,他長腿一邁,大步走到書桌前,迅速關了電腦螢幕,轉身,看見她錯愕中帶著驚慌的神情時,心下一涼,遲疑了兩秒,他還是向她靠近。

  張口欲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他低著眉眼見她矮下身,蹲在他腳前撿拾碎片;怕她不小心割傷,他伸手將書桌上的燈源稍作調整,頓時燈光大亮,他蹲下身子,想開口提醒她小心一點,卻被搶白了。

  「我、我只是要喝水,結、結果看見你房裡好、好像有一點光……我、我我我其實什麼都沒看到!」陳以希低眸撿著碎破璃,圓臉脹得通紅。

  糟糕了,怎麼會是這種情況?這樣多尷尬,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更糟糕的是,腦海裡不斷重複著她方才看到的畫面,可是想的卻是如果是他和自己做那樣的事,也會那麼激烈嗎?啊啊啊!她是怎麼了,怎麼會有他和自己做那種事的畫面?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性幻想?

  看到什麼?張啟瑞頓了半秒,瞧見她猶如熟透蝦子般的臉膚時,才恍悟她指的是她看見螢幕上的畫面了……見她低著眼簾不看他,莫非是誤會他在看A片?是否該開口解釋什麼?比方說老實告訴她是小學同學請他燒光盤的,但他的螢幕明明就是正在播那種影片,她會相信他真只是幫人燒光盤而己嗎?

  再者,他確實也看到了部分內容,所以對她解釋似乎沒意義。可若不解釋,依現在她那神情,他想,她恐怕誤會他滿腦子情色了吧,這要讓他往後如何面對她?要他將面子擺哪裡?所以他不能被誤會,必須解釋什麼。

  「以希,其實——」甫張嘴,卻聽她驚叫了聲,起身拔腿就跑。

  「……」張啟瑞看著她跑掉的方向。

  很好,真是他媽的好!在她心裡,他肯定成了大色狼了!

    ☆  ☆  ☆  ☆  

  看著那站在椅凳上、正在拆窗簾的男性背影,陳以希從舊事中回過神來。

  自己與他之間怎麼會弄到一見面不是沉默以時,就是他對她又冷淡又譏諷呢?似乎就是從那個除夕夜後才有了這樣的轉變。

  那時候他想說的是什麼?她記得當時的自己滿腦子都是他和自己裸身交抱的畫面。她先錯愕自己撞見他電腦上的A片,接著是驚嚇自己腦海裡的畫面,於是當他彎下身子開口說話時,她才會那麼心虛地起身就跑,深怕心思被他發現。

  事後那幾日再遇上他,她還是覺得羞澀又尷尬,不能明白自己怎會對他有那樣的心思,於是見到他就緊張、心跳加速,不是低頭迴避他的眼神,就是當作沒看見他;他喊她,她就跑,兩人間的情況就這樣持續了一個星期。

  她也想過和他交談,但只要一想起那晚,她就無法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和竄升的體溫,緊張令她無法好好面對他,直到她開學前,張爸爸發生意外去世,她跟著爸媽去到他家時才有勇氣看他,也許是悲傷的情緒讓她忘了那一晚的尷尬。

  張爸爸走得突然,張媽媽和啟唯哥哭得好傷心,他是最堅強的那一個,看他和葬儀社接洽、討論,一直到整個喪事完成。

  她以為他不會哭的,可一天放學歸來經過張家時,她瞧見他一個人坐在屋簷下,神情哀痛,她才明白他是強撐悲傷;她想過去安慰,卻被他發現了,一見到她,他抬手抹著臉頰,接著轉身進屋。

  她呆在原地,不知道是他抹臉頰的動作讓她心疼,還是他的轉身讓她難過,總之,他們再遇上,是默然無語。她曾經試圖主動化解兩人間的尷尬,故意在啟唯哥放假回家時,假意拿功課去張家請啟唯哥教她,再藉機想親近他,可他卻是冷冷地看她,她被看得失去勇氣,最後也沒解開兩人之間的結。

  她想,他一走很討厭她。誰會希望自己在看那種片子時被人撞見?何況他一向那麼驕傲又愛面子,對她怎麼可能不惱怒?

  因為存在著那晚的尷尬,她直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何他會在張爸爸離開的那一年突然決定休學,然後投入殯葬業的工作。她只隱約聽啟唯哥提過,好像他最要好的朋友也在同一年登山失足而離開,似乎是連著失去了摯親好友的打擊,讓他做這樣的決定。

  「好了,這房間一直沒用,窗簾掛久了都是灰塵,我先拿去洗。」張啟瑞跳下椅子,吁了口氣。他揹著光,身後的夕陽餘暉襯得他英氣勃勃,她一時間有些傻。他好像很久沒用這樣溫和的口氣和她說話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上班?」張啟瑞一手柃起椅凳,一手抓起地上那件窗簾。

  「十月一日,星期四。」

  「你打算怎麼去醫院?捷運?」

  「騎車啊。我機車有托運了,明天就會到。搭捷運恐怕不方便,因為要值夜班,會沒車搭。」張啟瑞聞言,很是意外。他倒忘了她必須值班,不可能搭捷運,那麼他還白癡地想著可以把自己的機車借她,他再叫阿坤載他上下班就好,原來都是他多想的。

  「嗯。那趁這兩天把房間整理一下,我要回公司了。你最好拿條抹布把傢俱擦一擦。」他一邊往房門口走去,一邊交代。

  「好。」陳以希跟在他身後,隨著他步伐往陽台走去。他們住的這個地方,空間相當寬敞,進屋時他帶她看過一次,有三個房間,一廳一廚一衛,廚房旁邊還有一個陽台。她還以為台北的一般公寓都很狹窄,沒想到空間挺大的。

  張啟瑞把窗簾丟進靠近室內這邊的洗衣機,見她站在陽台門邊看著他,他又交代:「等等洗完給你晾。我要出門了,晚餐你自己想辦法,冰箱裡有一些冷凍食品,廚櫃裡也有泡麵,廚房隨你用,別燒掉屋子就行。」

  說完他越過她就要進屋,倏然想起什麼,又退回陽台,在一盆植栽前彎下身子,然後開始摘取葉片,接著又在另一盆植栽也摘了幾片葉片後才走進屋裡。

  陳以希不明白他想做什麼,只是跟著他。

  張啟瑞在廚房找了個鍋子,將摘來的葉片放進鍋裡後,拿到飲水機下衝了熱水,白色的煙霧隨著衝下的熱水漫開,帶出葉片的特殊氣味,他又將鍋子移到水龍頭下,添了冷水後,將鍋裡的水倒入一個噴水瓶。

  「拿去。等等房裡傢俱擦過後,用這瓶水噴一下。」他把瓶子遞給她。

  「為什麼?」陳以希不明所以,好奇一問。

  「哪有為什麼!我喜歡家裡面香香的,平時都會在家裡噴一點,只是你睡的那間沒在用,所以我沒進去噴過。」他將茉草和芙蓉葉片丟進垃圾桶,洗了鍋子後轉身離開。

  他並不想解釋他的用意,免得她胡思亂想。他做殯葬業的,身上難免會沾上較不好的氣,他是見怪不怪,早習慣一些難以用科學角度解釋的事,身體似也天生適合走這行,還沒有過任何不適;不過那不代表靠近他的人會沒事,因此他要是接觸過大體,進家門前,必然先在公司洗過澡。

  他還在上班時間,也來不及回公司洗澡便先去接了她回來,勢必得做一些事後的動作,茉草一心三葉,三昧真火,和芙蓉一向是避邪淨身最好用的;他進過給她睡的那間房,讓她在四周各角落都灑一點,總是較心安。

  「我回公司了。」張啟瑞知道她跟在身後,他沒看她,抓了擱在玄關櫃上的車鑰匙,拉開門。

  「那你……」陳以希看著他的背影,想問他何時下班,他卻突然轉身,長眸直勾勾盯著她,她心念一個轉換,問:「啟唯哥都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張啟瑞沉下臉色。真煩!啟唯哥啟唯哥,要不要乾脆把她塗上三秒膠,整株黏到哥身上好了?!「你自己是護士,難道不知道外科醫生很忙的嗎?尤其還是醫學中心。」

  見他神色不大好看,她抿了抿嘴,才說:「我只是想問問看需不需要幫你和啟唯哥準備晚餐。」住在人家這裡,總不好當閒人。張媽媽說啟唯哥沒打算要讓她分擔房租,所以她應該為他們做點事情才時。

  「不必。我們的工作都是責任制的,下班時間不一定,何必那麼麻煩準備什麼晚餐?餓了就自己外面解決就好,何況你應該也不會作飯吧?還不是得用買的,我們趕回來吃便當不是更不方便?再說你以後能每天幫我們買便當嗎?你不用值班嗎?你值班時我們還是要自己解決不是嗎?」他拋出一個又一個問句,像是在強調她的問題很蠢似的。她垂眼,不說話了。

  「門讓你鎖。」張啟瑞看了她一眼,轉身踏出屋外。

  陳以希突然想起自己沒有這裡的鑰匙,那萬一她想出門呢?想了想,她開口說:「能不能請你幫我——」打副鑰匙呢?她原是想這樣問的,卻被他突然揚高的語聲給中斷了。

  「我說,你怎麼這麼煩啊!」一踏出屋外,正在穿鞋的張啟瑞突然喊了聲。他側眸蹬著全無一人的走道,道:「有事快說!」一直跟跟跟!跟上他的車,又跟回來他住處,這只自殺靈到底想做什麼?生前不愛惜生命,死了才來纏他幫她化個美美的妝?不去自殺不就沒事?!

  唉,瑞哥,你還沒答應要幫我,我就會一直纏著你呀。我真的不是自殺啦,是心情不好跑到河邊喝酒,一個沒踩好不小心掉進河裡的,我其實死得很冤也很莫名其妙呀——啊,時了,你大門上那是什麼符?我進不了你屋子……

  要讓她進了,他的住處豈不成了名副其實的鬼屋?!無關她是自殺還意外,反正這種事也不是他答應了就好,要是她的家人有另外的打算,他難道要跑去跟她家人說「死者指定我幫她化妝」?他不被當成神經病才怪!

  張啟瑞莫可奈何地嘆口氣,不打算再理會那只嚷著沒有自殺的自殺靈,舉步離開,想著進公司前應該先去鑰匙店打副鑰匙給她,全然未覺他那句「你怎麼這麼煩啊」讓身後屋內那道女性身影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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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7:21
第三章

  「芝慧,你確定是約在今天、在這裡?」相親地點約在麥當勞已經很沒誠意了,約十一點,但現在十一點半了男主角還沒到,這要不是男主角根本不想來,那就是時間或地點弄錯了。

  「沒錯,我媽是這樣說的。」林芝慧目光定在樓梯口,期盼著。

  「可是他遲到半小時了。」陳以希看看腕錶,吸了口紅茶。

  林芝慧是她在醫院的同事,雖說她剛到職不過一個月,但也許是年齡相仿,她和芝慧就是特別有話聊。前幾天芝慧說她媽媽幫她安排相親,她怕自己一個人面對男主角會太尷尬,又覺得讓她媽媽陪很奇怪,所以拉今日同樣上小夜班的她過來作陪。

  「可能很忙吧,也可能是塞車啊。」林芝慧似是不介意男主角遲到。

  「你怎麼會答應來相親?」陳以希總覺得相親是那種已趕著要步入婚姻、卻苦無對象的人才會參加的。

  「我沒對象嘛,自己交的都沒有好結果,所以就試試長輩介紹的。」林芝慧談過兩次戀愛,兩次都以為自己會和對方步入結婚禮堂,最後卻都是分手收場。

  「你急著嫁啊?還是你媽急著把你嫁掉?」陳以希這刻有些慶幸自己的雙親直至目前為止,都沒有提過要她趕快結婚這類的事。

  林芝慧頓了下,說:「都算是,也都不算是啦。」

  「啊?」這什麼意思?

  林芝慧喟嘆了聲,一改笑嘻嘻神色。「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爸爸很早就外遇和我媽離婚了,我從小就和我媽相依為命。我會來相親其實是因為我媽生病了,大腸癌末期,有持續接受治療,雖然身子很虛弱,但目前還算穩定;只是都未期了,我們心裡都有數,她一直希望能撐到我結婚,她說她才能安心離開,我就盡可能完成她的心願,看能不能趕快找到合適的對象,要不然我也不喜歡相親。」

  陳以希訝然凝望她。認識芝慧以來,她總是笑嘻嘻,沒想到原來她有這樣的家庭背景,她有些愧疚的表情說:「抱歉,我不知道你媽媽……」

  「唉唷,抱歉什麼,又不是你害的。」林芝慧又笑咪咪了,彷若方纔那瞬間的沉重不存在似的。

  陳以希盯著她的笑顏,小心翼翼地問:「所以是你媽媽認識這個相親對象,覺得不錯就介紹你認識?」

  「我媽不認識對方,是我阿姨認識的。我阿姨和對方的姑姑是好朋友,見過對方後,一直稱讚他,我媽就請阿姨安排了。」林芝慧想到了什麼,道:「對喔,我阿姨會跟相親對像一起過來,那我打電話給我阿姨問問情況就好了嘛。」說完翻出手機,正要撥號時,卻有一男性身影靠近她們這桌。

  「請問是林小姐嗎?」男人問。

  林芝慧緩緩檯頭,愣了好幾秒。

  「林芝慧小姐嗎?」男人又問。

  「軛……是,你是……」

  對座的陳以希見面前同事神色古怪,慢慢轉過面容,看向來人,在對上男人的臉龐時,她睜圓了雙眸,連菱唇都張成學形。

  長指上的骷髏戒、粗腕上的沸珠、脖頸上的十字架項鏈、少加了三顆扣子露出精壯胸口的已洗黃的白襯衫,加上打褶褲、還有藍白拖和三七步……這人、這人怎麼會這副模樣出現在這裡?方才只覺聲音熟,原來是他……

  張啟瑞一樣錯愕。剛才看見背影只是隱約感覺熟悉,卻沒想到轉過來的臉蛋竟是她。他理了理情緒,對著林芝慧綻開一抹自信迷人的笑,白牙立即顯現。

  「嗨,我可以喊你芝芝嗎?」他拉開另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看著右方的林芝慧,也不等人家女主角同意便親熱地道:「親愛的小芝芝,我是今天跟你相親的楊景書。本來你阿姨說要跟我一起來,但我想相親是我們的事,她來了也沒用處,反倒還會影響我倆之間的美妙氣氛,所以我跟你阿姨要了張你的照片,直接過來認你,想不到你本人比照片上還好看。」他兩手在半空中比劃出葫蘆形狀,兩眼直瞪女主角胸口,色迷迷的。

  「原來你就是楊景書,你好。」林芝慧倒是表現大方,亳不介意對方將兩隻眼睛停留她胸口上。「你叫我芝芝,那我喊你楊大哥好嗎?」

  「喔,隨便你,我這人不計較那些,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不在這上頭。」他翹起腿,抓了桌上的薯條啃起來。

  一旁的陳以希只是又瞪大了眼。這人分明就是張啟瑞,即使他有個雙胞哥哥她也不會錯認他,怎麼這會兒他成了什麼楊大哥了?

  「那楊大哥覺得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哪?」林芝慧笑得溫婉,似乎對今日相親男主角很滿意。

  「我還在尋覓。」張啟瑞感嘆著:「唉,人死之忘,不管生前是無惡不做的惡人還是每日日行一善的善人,到頭來不過都是具被蛆蟲啃咬的惡臭屍體。活了幾十年就為了成為一具死屍,你說人生的意義在哪?價值又在哪?就為了那揮揮衣柚不帶走一片雲衫?」他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

  林芝慧看著他誇張的手勢,愣了幾秒後,卻是巧妙地順著話題道:「聽說楊大哥開了家禮儀公司?」

  「對呀,我每日睜眼要面對的就是人生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緣起緣滅、陰晴圓缺,唉……」張啟瑞捧著胸口,碰上了掛在胸前那幾串長短不一的十字架項鏈,發出銼銼鏘鏘的聲響。

  「……」陳以希瞪著他捧胸的動作。這人今天哪裡有問題,怎成了這樣子?

  「我也是啊。我們做護士的,也是要常常面對生離死別的畫面呢,看來我和楊大哥滿適合的,這一定是上天特別安排的緣分。」林芝慧紅著臉,一臉嬌羞。

  張啟瑞微愕地看向今日女主角。不是吧?他都表現得這麼奇特了,這女人還露出那種表情?他不自在地扯扯唇。「哈,哈哈!是、是啊。」目光不意瞟向左側那似在忍笑的陳以希一跟,他故作陌生樣,阿道:「這位是……」

  「喔,忘記介紹了。」林芝慧笑說:「這是我同事陳以希,她是來陪我的。」

  「你好,我是楊景書,皇巖生命禮儀公司負責人。」張啟瑞拿出兩張公司名片,一張先遞給陳以希。這樣故作初識的舉動似在暗示什麼,陳以希好像也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就是皇巖,現在他成了楊景書,她想也許是代替真正的負責人楊景書過來相親?這是她唯一能想得到的了,所以他是用名片暗示她,他在假冒他人,要她別拆穿嗎?

  「芝芝,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歡迎電話聯絡我,我公司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張啟瑞把另一張名片遞給林芝慧。

  神經病!誰會希望被葬儀社歡迎!說完還在心裡鄙視自己這刻的惡劣言語,可林芝慧竟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亳被冒犯的表情。

  林芝慧看了看名片,綻開笑容道:「名片做得很典雅。」黑底銀灰色的字體,僅有著簡單的公司名稱和公司電話而己,但一朵霧面設計的蓮花,卻為這簡潔的名片添了絲高雅和舒心。

  張啟瑞表現出得意。「那是當然!你有需要盡量打電話給我,打名片上面那支電話就可以了,我會打折給你,像罐頭塔、毛巾禮盒那些都可以送你。」見女主角微笑傾聽,免全沒有被他的無禮白目嚇到,他咳了聲,說:「芝芝,我渴了,也餓了,能請你幫我買份餐點嗎?我要吃龍蝦舞色拉,餅皮要雙層吉心餅皮,飲枓要可樂多冰,再加一份轟炸雞腿,一個巴掌麵包和一份天空薯餅。」

  「這裡沒有龍蝦舞色拉,只有來自深海鱈魚做的雙層麥香魚。」林芝慧笑咪咪地說。

  「為什麼沒有?怎麼可以沒有!我最愛吃他們家的雙層吉心餅皮了,是不賣了哦?店開成這樣是怎樣!」他氣得拍了下桌子,站起來把一腳抬到椅上。

  「那是披薩店才有賣啦,這家又不賣披薩。」林芝慧沒被他的樣子嚇著,還拿出錢包,溫柔道:「楊大哥坐一下,我去幫你買餐。」起身下樓。

  林芝慧一離開,低著眉眼的陣以希秀肩顫動,一聳一聳的,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脆脆的笑聲十分甜其,那令他不由自主就把目光落到她臉上。

  彼時,她總跟在他身後,有時就像這樣放聲大笑,脆生生的甜甜嗓音就漫在果園間;有時被他欺負得哇哇大哭,把眼淚鼻涕擦在他身上……他有多久沒看見她這樣的笑靨了?

  算了下時間,她上來台北都一個多月了,他這刻才發現這是他們第一次坐下來面對彼此,只是卻是一個代替相親,一個陪相親。他們己如此生疏了?

  「啟瑞,你——」抬眸瞬間,對上他深邃的目光時,她愣了愣。居然就這樣把他的名字喊出來了,而自己好像很久沒這樣喊他……

  見她又一臉看到鬼的表情,張啟瑞有些生氣。當自己想起兩人以前的溫馨,她卻還是用這樣的表情看他,好似那段記憶不在她心裡似的,這教他如何不惱?

  「陳小胖,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陪你同事過來,但我要告訴你,你不能壞我事。我今天是代替我老闆,你要是生膽敢把我不是我老闆的事洩漏給她知道,你就另找房子住!」他凶巴巴的說。

  今天該出席這場相親會的確是他的老闆楊景書。那個人早到了適婚年紀,卻無意步入婚姻;老闆的姑姑一有機會就想幫老闆介紹,老闆念著姑姑是最親的家人了,是以口頭上總會答應姑姑,但最後不是派他出來就是讓阿坤代替去和那些女生見面。只要事後不往來,根本不會有人發現相親對像是代打的,就好比今日女方的阿姨原要陪著過來,聰明的老闆主動要了女方照片,說要自己和女方獨處,像這樣子根本就不會被發現男方非本人,但沒想到會遇上陳以希。

  陳以希看了眼他繃緊的五官線條,垂眸應道:「我知道了。」半晌,她突然開口問:「可是你代替別人來相親,這樣好嗎?這已經算是欺騙了……」

  「我不講你不講,她會知道我不是本人嗎?往後我不可能打電話約她出表,我們不會有交集,也不會有發展,這樣子我能欺騙她什麼?」張啟瑞嗤了聲,瞄了眼自己的穿著,又說:「而且你不會沒看出來我故意要嚇跑她吧?你有機會就插話,盡可能地嫌棄我、鄙視我,她是你朋友,加減都會聽你的想法。」

  俗擱有力!這麼台的打扮和這麼台的舉止,再加上陳以希在旁反時,他就不信那個林芝慧會時他這個台客有興趣,除非她眼光真的異於常人。

  陳以希微愕。這不是讓她欺騙芝慧嗎?「可是我——」

  此時,林芝慧端著餐盤出現。「楊大哥,你的餐來了。」

  「!」他拿起吸管插入杯裡,蘇蘇蘇地喝了起來,還咬了一大口漢堡。眼睛瞄到什麼,他拿起餐盤裡的發票。「一百三十五元喔……不貴嘛!啊,這發票我拿回去對獎,有中獎的話我再買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的送你聽。」然後拿出皮夾,將發票收進皮夾裡,理所當然的。

  陳以希瞪著他的舉動。她還以力他要掏錢給芝慧,結果居然是拿了發票就把皮夾收回。他這頓是打算讓芝慧付了?而且還說什麼把發票帶回去對獎!他真狠,相親時琮這招,女生恐怕都會謝謝再聯絡吧!

  「楊大哥愛聽心經?」林芝慧不知是對這樣的話題真有興趣,還是表面功夫做得好,總有辦法響應他的話。

  「聽!我超愛聽音樂的!可以淨化我滿是塵埃的心靈、洗滌我早已污穢的靈魂。」張啟瑞放下漢堡,兩手捧著胸口,閉起眼眸,一臉陶醉得恍若真聽見什麼音樂。「尤其是彌撒曲、安魂曲這類的音樂或是大悲咒等等都是我的最愛,每次聽免都覺得全身的血液像要沸騰一樣,情緒澎湃得難以平息,然右亢奮得睡不著,一走要去天堂打怪才可以平靜我興奮的情緒。」他兩手揮舞著,猶如指揮家。

  「什麼天堂?」林芝慧很感興趣的表情。

  張啟瑞展眸,訝然地看著她。「你沒玩過天堂?就—個在線遊戲呀!這款遊戲很久了耶,當初正火紅時,還有電視節目專為這遊戲做介紹,每個星期都有播出咧!我跟你講,那個超好玩,我每次洗滌過我污穢的靈魂後,就會騎車去網咖玩天堂,像我昨天就在網咖戰到天亮,ㄟ,很瞎耶,現在都一堆掛網的啦,不像以前都是玩家在玩,還有盟練哩!那時候我們這一盟都去攻城,那個藥水猛喝,法師在一旁猛放魔法,那個畫面萬丈光芒、瑞氣干條的,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他拍了下桌面,興備的表情。「那個打地龍最剌激啦!像我練一隻騎士,都七十二等了,當時已經是我玩的那個服務器最強的騎士了,我不蓋你!我叫『夫人我還要』,你可以去問問有沒有朋友在玩天堂的,你問他們阿波羅服務器是不是有只『夫人我還要』的騎士,我是真的很厲害欸,結果——靠!闖進去被地龍掃一下直接躺平回村莊,我馬上去商店買了一堆藥水補完血又衝過去,地龍一掃,我又躺平,打到都掉等,真干啦!」口沬橫飛的。

  「有那麼好玩哦?」林芝慧一雙眼睛亮晶晶,直盯著他瞧。

  「那當然!每次從打鬥升等中,我都能找到我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自我。」

  「真的啊,那我也想玩玩看。」

  「……」沉默許久的陳以希已經找不到詞彙來形念這刻的心情了。一個演得那麼誇張,舉止行為難本就是個痞子台客,而另一個非但沒被嚇嚇跑,反倒還那麼讚賞。她是不是該離開,讓今日兩位最佳男女主角獨處就好?

  「那走啊,我們現在就去找家網咖!」張啟瑞起身。

  「好啊。」林芝慧拿起皮包。

  「那個……」陳以希抬眸看著兩人。「我想……你們去就好,我看你們聊得很愉快,芝慧應該也不需要我陪了,我想在這裡再坐一下,你們慢走。」

  「陳小姐,玩遊戲就是要人多,你也一起去。」張啟瑞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他有張菱角嘴,兩邊唇角天生便是微微上揚,就算不笑,看上去也像在笑,陳以希明白他現在看上去似是微笑,可其實他根本是有些不高興的。

  「就是嘛,以希,一起去玩啦,人多才好玩。」林芝慧也同意。

  「可是晚一點要上班呀,你真的要去玩?」下午四點上班,還得早一點回去準備,但現在都一點了。

  「那也是四點的事,現在才一點,去玩到三點再回去準備也還來得及呀。」

  陳以希看看同事,再看看兒時玩伴……軟軟一嘆,她拿了皮包跟上。

    ☆  ☆  ☆  ☆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

  重低音的喇叭,搭上……呃?不是熱情奔放的電音舞曲,是莊嚴神聖,聽了滿心都覺慈悲的佛號。大紅色的寶馬運動房車在車陣間快速地鑽來鑽去,手握方向盆的駕駛不忘用指尖慢慢地打著節奏,緩緩搖著頭、晃著腦。

  後座的陳以希瞪著前頭駕駛的後腦——他也演得太誇張了吧?就算要扮演台客,好破壞芝慧對「楊景書」這個人的印象,也沒必要把音量開得這麼大聲呀,還開這種顏色的車!而開這種車,搭上重低音喇叭的話,不都是播放像鄭秀文的「眉飛色舞」或是孫淑媚王識賢的「雲中月圓」,怎麼他卻選了這種佛經?

  每每停紅燈時,她就見停在一旁的機車騎士頻頻往他們這輛車看來……這麼招搖的車他哪借來的?為什麼音響裡會是佛號?而且一直重複播放,他都聽不膩?

  他們已經在網咖玩了一下午了,現在都已是回程了,他還在讓歌曲不斷地,這樣子的連續轟炸下,她耳朵都快要受不了了。

  感到頭痛地瞄了瞄坐在副駕駛座的芝慧,她卻是很平靜?不知道芝慧是否也真喜歡這種莊嚴神聖的音樂,她只知道再這樣下去,她得去做聽力檢查了。

  「啟……楊先生。」終於,在回程第八次時,她鼓起勇氣了。

  張啟瑞沒應聲,只是抬眸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

  「那個……音樂能不能關小聲一點,還是換個比較……呃,一般的音樂?我知道你想淨化你滿是塵埃的心靈,可是這麼大聲恐怕會變成一種嗓音污染,你的心靈會更污濁的……」陳以希看了看車窗外。「你看,經過的機車騎士都在看我們這部車……」他還把車窗愣下,怕沒人知道他是台客似的。

  「喔,行!為女士服務是我的榮幸!」他突然踩下煞車,熄火,音樂消失。

  「怎麼停下來了?」林芝慧有些錯愕。

  「到啦。」張啟瑞指指街邊的快餐店廣告招牌。「剛好到了。」

  「你不送我們回家嗎?」林芝慧貶貶眼,風情萬種的。

  他皺了皺眉,一臉「我為什麼要送你們回家」的表情。「我們約在這裡見面,那表示你們來的時候一定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吧?既然可以自己來,當然就自己回家比較方便啊。」

  「嗯,也是啦。」林芝慧笑咪咪的。「那我們下次什麼時候再碰面?」

  張啟瑞頓了下,似是被她的提問困擾了。他都把自己搞成這麼台,還說了那些應該會讓人以為他是神經病的話了,她還要跟他碰面?

  默思片刻,他道:「芝芝,我想我們還是別聯絡了吧,你是護士,而我只是個土公仔,這身份實在相差太多,我配不起你。為了感謝你今日出來見我一面,還陪我去打地龍和火龍,我送你一份小禮。」

  他傾身,從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箱拿出兩片遞給她,他勾出莊嚴笑容,低道:「送你,讓你淨化心靈。」

  林芝慧看著外殼。「大悲咒和心經?」

  「是的,你要知道,我們人活在都市中,時間久了都有失心的現象。正是因為失心,才會衍生出那麼多疾病。為了幫我們自己找回失去的心,首先就是要學會平心靜氣,這樣才能打破我們的迷情妄執,找回我們的智慧。那要怎麼學會平心靜氣呢?」他指著外殼。「來,我告訴你,多聽佛號,這個是有聽就有保庇,這星期我會上山去打禪七,我會在菩薩面前求祂護佑你,讓你找到你命中的真命天子;或者你回家後沒事就打打坐,冥想你夢中情人的模樣,也許哪天就真的出現在你面前。」張啟瑞一面說得口沫橫飛,一面卻很納悶,為什麼這女的好像都不在意他奇怪的舉止?她哪裡有問題啊?

  「……」後座的陳以希聽得一愣一愣的。什麼叫失心?什麼又是迷情妄執?

  林芝慧寶貝地捧著,道:「既然是你送的,我一定每天聽,三餐外加宵夜都聽,我也會每天冥想你的樣子,這樣子我和你的感情一定會順利圓滿,終成眷屬。」愉快地說完後,看著後座神情有些呆愣的同事。「以希,下車了。」

  陳以希心裡很複雜。看芝慧的態度,似手對他印象不錯?芝慧喜歡台客?若是那樣的話,他會怎麼做?拒絕到底還是和芝慧交往?他會和芝慧在一起嗎?

  「以希,快走啊。」林芝慧站在車外朝車內喊。

  「啊?喔。」回過神來,陳以希透過後視鏡看了男人一眼,隨即下車,留下自聽見那句「我和你的感情一定會順利圓滿,終成眷屬」的話後,便開始發呆的男人。

  在良久的靜寂後,車內變然爆出低咒聲:「槓!原來我遇上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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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7:54
第四章

  「啟唯哥,我們今天第三次見面了對吧?」陳以希站在流理台邊看著正在將雞肉裹上炸粉的男人。

  張啟唯一愣,側過臉龐看她。「是這樣嗎?」

  「是啊,我住進來的第十天,要去醫院上大夜時,在門口遇上你,那是我上來台北第一次見到你。第二次是那之後的隔天,然後一直到今天是第三次,而且很難得你這麼早回來。」陳以希想起前兩次遇見他時,一次她趕著上大夜,一次他趕著晨會,所以兩人只匆匆打過招呼而已。

  張啟唯想了想,彎唇一笑。「你這樣一講,好像是真的……」他垂眸繼續將切片的雞胸肉裹上炸粉。「沒辦法,我忙,啟瑞忙,你也忙,要碰面還真不容易。」

  他們三人一個是醫學中心外科住院醫師,每天的工作是meeting、查房、開order、刷手上刀、值班、Dcall、和家屬解釋病情、大大小小會議和一堆研究報告;一個是禮儀公司的禮儀師,俗稱「土公仔」,每天要做的是跑跑命案現場、跑跑意外現場、運大體、縫大體、幫大體化妝、安慰家屬、討論葬禮儀式和流程;另一個是醫學中心兒童醫院的病房護士,工作采三班制、日班、小夜和大夜,往往連續上班五、六天才有一天休假,而休假日也很有可能被召回醫院開會。

  這樣的三個人住在同一個屋子,能碰到面的機會實在不多,尤其是三個人都在家的機會可說是少之又少。

  她覷著那張和那人笑起來一模一樣的面孔,道:「所以我才說我住進來都一個多月了,今天才又見到你,真的難得呀。」她笑了笑,問:「難得可以這麼早回來,為什麼不休息還要自己作飯?」她知道醫學中心的外科住院醫師有多忙。

  「就是難得可以早回來,所以才要自己作飯吃,每天吃外食吃得怕了,有機會就想自己作飯,而且你都住了一陣子了,我還沒機會好好和你聊上幾句,作頓飯請你吃就當作是我招待不周的賠禮。」張啟唯一面說,一面拿筷子試油溫,接著把裹上粉的雞肉片放進油鍋裡。

  「啟唯哥,你不要這樣講啦,是我來叨擾你們、麻煩你們,真要說也是我比較失禮呀。」她見他將雞肉全入鍋了,便拿過那個調炸粉的鍋子清洗著。

  「怎麼會是叨擾?大家都十幾年的感情了,我們這樣跟兄妹有什麼兩樣?」

  他微微笑著,淡淡側顏很是俊朗。他跟那人真的不一樣,一模一樣的五官,可他看上去斯文穩重,那人卻是英氣中帶了點不羈。

  她輕聲笑開。「說的也是。」見他撈起雞肉,她拿起流理台上的青椒。「要切吧?我幫你?」

  「好啊。我還沒洗,洗一洗後把它切成塊狀。」另一邊爐大上的湯滾了,張啟唯試了試味道,熄了火,拿了防熱手套,端起湯鍋。「我先把湯端到桌上,你小心一點,別切到手。」

  「我知道。」語音方落,就聽見他微訝的聲音。

  「啟瑞?」張啟唯手裡端著鍋子,訝然地看著倚在廚房門框上的弟弟。「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走到角落餐桌前,把鍋子擱上。

  張啟瑞雙臂抱胸,倚著門框,姿態有些懶散。「好一會了。」

  「那怎麼不出聲?」張啟唯脫下手套。

  張啟瑞聳聳眉。「看你們聊得很愉快,分工合作得很有默契,我就不破壞你們的氣氛了。」話說完,目光游移到流理台前的小姐身上,恰好小姐也因為聽見他的聲音而轉過身來——她又是一臉見到鬼的表情。

  陳以希沒想過會在這時間遇上他,她訝然,睜大眼睛看著他。

  她其實比較常與他在這屋裡遇見,因為他還是會回來睡覺,不像啟唯哥大部分時間都睡在醫院。雖然較常遇上他,但每次遇見,幾乎都是早上他要出門上班時,她若也上日班,便可能會在屋裡的哪個角落撞見彼此。不過他總是看她一眼便匆匆出門,她與他幾乎沒有言語上的交集,只除了一星期前她倍芝慧相親時,才和他有較多的交談,但也不是很愉快。

  可這刻,他正看著她,而啟唯哥也在場,怎麼樣她也不能當作沒看見他,於是,她吶吶地說:「啟瑞……啟瑞哥。」

  哥?張啟瑞瞇起眼,眸光轉冷。很好,他現在變成什麼哥了嗎?

  她後來不是都喊他啟瑞,怎麼現在他成了什麼哥?扯了扯唇,他低哼出聲:「抱歉哦,我不姓啟,名字也不叫瑞哥,我姓張叫啟瑞,記清楚了沒?」

  她一直都知道他姓名呀。陳以希愣了愣,氣氛便因為她的靜默而顯得古怪。

  「噯,別光只是站著說話。」張啟唯心思清明,有些事心裡明白就好,點破就無趣了。「差不多可以吃飯了。啟瑞,你過來幫忙擺碗筷。」

  「我要先去洗衣服。」說完轉身就走。

  「你在公司洗過澡?」張啟唯微揚聲嗓,問著那朝陽台走去的身影。

  「洗過了。」

  張啟唯轉過身,看著陳以希。「來吧,把這道糖醋雞胸做完就可以吃飯了。」他走回爐大前,又說:「你幫我拿個盤子,然後再拿個碗幫我調一些太白粉水。」

  她依言而行,取來盤子後,一面調著太白粉,一面問:「那個……啟唯哥。」

  「嗯?」張啟唯翻妙幾下青椒,加入炸過的雞胸肉,分神側眸看了她一眼,見她欲言又止,他笑說:「想問我什麼?」

  遲疑幾秒,陳以希問:「啟……啟瑞哥都在公司洗澡啊?」

  「應該說他下班前會先在公司洗過澡,換了乾淨衣服才回來,在公司換下的衣服就帶回來洗。」將調好的糖醋醬倒入鍋裡,他偏過臉龐看她。「他做那種工作的,常常會接觸到屍體,身上難免會沾到什麼氣味或是有的沒的,他不希望把那些不好聞的氣味帶回家,就會先在公司洗過澡才回來。」

  「會沾到有的沒的……那到底是沾到什麼?」見他熄了火,把糖醋雞胸盛上盤,她立即接過盤子,端到餐桌上。

  「比如說屍水或血水這些的。」張啟唯清洗著鍋子,又道:「偶爾會去黏到屍體潰爛的皮,所以他一定會在公司洗過澡。」

  潰爛的皮?陳以希倏然想起那人那個下午去接她時,他白襯衫的衣袖上沾到了什麼……莫非那就是爛掉的人皮?她頭皮一麻,不知道該覺得噁心還是害怕,但隨即又想到那人那時不讓她擦,是因為不讓她碰到人皮嗎?

  「陳小胖!」

  突如其來的吼聲讓她一顫,她看見出現在廚房門口的男人,一臉凶巴巴的。

  「什、什麼事?」她扭著手問。

  「什麼事!」張啟瑞走了過來,擺在身後的雙手突然舉到她面前,手中拎著的是帶著濕氣的女性衣物。「誰讓你用那台洗衣機洗衣服了?」

  她瞪著他手中捏著的她的大紅色低胸改良和服睡衣,臉上一片火熱,她吶吶地開口:「我不能用洗衣機嗎?」稍早前洗了澡,便把衣服丟進洗衣機洗。

  「當然可以用,你都能住進來了,怎麼可能洗衣機不讓你用,問題是你哪台不用,偏用那台!」他語氣不快。

  那句你都能住進來了,似乎是在暗示他不歡迎她。在他糟糕的口氣下,陳以希真是這麼想的,他真的不歡迎她。

  「有話用講的,你用吼的做什麼?」張啟唯脫下圍裙,走了過來。

  「我當然要用吼的!她用我那台洗衣機洗她的衣服,有沒有搞錯?!」張啟瑞揚聲道。

  「以希,你用靠外側那台洗衣機洗衣服?」張啟唯溫聲問。

  「因為第一天上來時,我看啟瑞……啟瑞哥用裡面那台洗我房間的窗簾,我想那台可能是洗窗簾、床單這種大件布料專用的,外側那台才是洗衣服用的。」

  「洗你房間窗簾?」張啟唯看著弟弟。「以希上來前,你不是才去量了那房間的窗框然後訂製窗簾嗎?怎麼新的要洗?」那房間空著,自然就沒去掛窗簾。

  沒料到兄長就這樣爆了料,錯愕尷尬的情緒在張啟瑞臉上浮現。的確是那樣,確定她會上來後,他就開始添置一些她房裡該用的東西,那日正在量窗框,兄長正巧回來撞見。因為不想被她知道他整理過她房間了,才故意拆窗簾來洗。

  他道:「那個……重點不是這個,是外側那一台是我專用的,以後你要用,請你用靠裡面、比較新比較大的那一台。」他語聲冷冷地又問:「你到底用那台洗衣機用多久了?不會是第一天就用那台了吧?」

  「嗯,第一天就用那台。」她垂著眼說。她不知道外側那台是他專用的,若知道他不給別人用,她就不會去動了。

  「你實在是……要用別人家的東西之前,不是應該先問問看能不能用的嗎?你不問就自己用了,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怎麼辦?」張啟瑞像沖天炮一樣,亂炸一通後轉身就走掉。

  陳以希尷尬地看著張啟唯,他卻只是溫和地說:「沒事,我們先吃飯。」

  他添了兩碗飯,一碗給她。「洗衣機有兩台是有原因的。」

  「啊?」她微瞠眼眸,納悶著。

  「外側那台比較舊,是啟瑞買的二手貨。像他說的,那是他專用的,誰都不能用,不只是你,我也不能用。有一次我大概睡眠不足,竟用了他專用的,他就像方纔那樣氣得鬼吼鬼叫,像被拔毛的公雞一樣。」張啟唯語調輕鬆地說。

  「連你也不能用?」陳以希詫然,畢竟是親兄弟呀。

  「是啊,我也不能用,所以你不需要為他剛才的態度難過或什麼的。」他扒了口飯,慢條斯理地說:「那台洗衣機是他用來洗他從公司帶回的衣物的。」

  「咦?」她還沒反應過來。

  「就像我說過的,因為他常接觸到屍體,衣服難免都會沾到什麼有的沒的,所以那台洗衣機是專洗他上班穿的衣物,他平常穿的就用靠近室內的那台,當然洗過可能沾了血水屍水的衣服的洗衣機,他是不讓誰用的,怕用的人染上什麼病,有的人比較敏感。」他突然看著她,道:「他現在一定在浴室洗你的衣服。」

  「真的嗎?」她嘴巴上問著,人已擱下碗筷起身,走到浴室,果真看見張啟瑞坐在小板凳上,正彎著身在搓洗她的衣服。

  她覺得很不好意思,踏入浴室,矮在他身側,試圖拿走他手中的衣服。「啟瑞哥,我自己來洗就好。」

  張啟瑞不理她,繼續洗著她的睡衣。

  她看著他手中搓揉的緞面布料,有些困窘,那可是去年生日時,當時她上班的小兒科診所同事送她的禮物,是一件大紅色的底,上有白色扶桑花圖案的改良式和服睡衣,胸口采大V領低胸設計,長袖寬寬的,裙子短短的,還有一條裝飾用的粉紅色寬版腰帶,穿上去就像個日本女孩,且衣料柔軟,她甚喜歡。在這個還沒真正冷的十一月,穿那樣的衣物睡覺很舒服,可現在被他握在手裡,感覺真是相當不好意思啊!

  「啟瑞哥,我自己洗就好,你先去吃飯。」

  張啟瑞面無表情,似是沒聽見。

  「啟瑞哥?」她又喚。

  他終於停下手中動作,並緩緩側眸,掀唇低問:「姑娘叫我?真是對不住,敝姓張,不姓啟,啟瑞是我的名字。」天生微翹的嘴角總讓他看起來像在笑,可冷涼的口吻卻有幾分陰森。

  陳以希盯著他漂亮的菱角嘴,粉唇張合幾次後,輕聲道:「啟、啟瑞——衣服我會自己洗,謝謝你。」她不懂自己這刻的彆扭是為什麼,以前喊他名字喊得多自然,現在卻覺得那名字含在嘴裡,微甜微澀。

  「這麼大一個人了,住家裡時,衣服都還是陳媽媽洗的吧?」他知道陳爸爸陳媽媽很疼這個女兒,家裡也就一個孩子,怎麼不疼呢!

  「……嗯。」住家裡時,除了內衣褲是她自己洗之外,其餘衣物還真的都是媽幫她洗的;瞧他似是不以為然,她也心虛,臉蛋脹得紅通通。

  「像這種質料和色系的衣服,你也一起丟進洗衣機?不就還好不會褪色,要不然不把你的護士服染上一塊一塊的大紅,像抹布一樣的話,換我穿護士服給你看。」他指指手中那件軟滑的睡裙,又比了比浸泡在盆裡的粉色護士服。

  其實他以前在家也是少爺一個,是北上唸書、工作後,才練就了一身做家事的好本領。

  雖然她滿想看他穿護士服的,不知那會是何模樣,但這刻她可沒膽回他話,只能乖乖聽訓。她也不是不知道深色和淺色要分開,但就是覺得分開洗好麻煩。

  「以後你換下的衣服都留著我洗。」張啟瑞突然丟出這麼一句。

  「……啊?」陳以希像聽見外星語,瞪大圓眼。

  「啊什麼?」他將手中的睡裙擰乾,放入乾淨的盆裡,起身碎念著:「你一個人一天是能換幾件衣服?我上班穿的用另一台洗,其餘能洗的也就只有家居服,你每天用一次洗衣機我也用一次洗衣機,加上我洗上班衣服的那一次,要多浪費多少水?把你的和我的放在一起洗,這叫節約用水,但是指望你洗,我怕你把我的白汗衫洗成大紅的,所以我來就好。」

  他跨過小板凳,往門口走去,未聽聞身後有動靜,轉身看著仍蹲著的她,道:「還不出來吃飯?」

  「可是衣服……」

  「我剛不說了以後你的衣服我會洗?」

  「但是這樣很不好意思,住在這裡已經很麻煩你們了。」她起身,面著他說。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會坐在這裡幫你洗衣服?你如果不想麻煩我,就請你依照我的規矩在這裡生活。」稍頓,命令式的口吻:「現在,出來吃飯。」

    ☆  ☆  ☆  ☆  

  「以希,一直沒能問你,住在這裡還習慣嗎?」餐桌上,張啟唯問。

  「習慣。」她點頭,扒了口白飯。

  「你一個人上來工作,我應該帶你熟悉一下這邊的環境,不過醫院的事實在很多,一直抽不出空,實在對你很抱歉。」

  「沒關係,我知道你忙,台北大眾交通工具很方便啊,想去哪,捷運一坐就到了,或者上網查路線,自己騎車亂繞也會找到。」陳以希抬眸,看著他笑。

  「你自己學會搭捷運的?」

  「就是問人啊,不知道就問。」她夾了塊糖醋雞胸裡的骨椒。

  「工作呢?你在兒童醫院,我們根本遇不上,一切還順利吧?」

  她微微笑。「嗯,就是還在適應。因為真的很忙,壓力也大,不像以前待診所比較單純。」

  張啟唯點點頭。「醫學中心的確是比較忙,壓力又大,你好好做,有問題儘管找我。」見她一直沒去動雞肉,他納悶問:「怎麼看你不是夾骨椒就是洋蔥,你不是最愛吃炸雞肉的嗎?還有這個魚眼睛,留給你的。」他指著干煎虱目魚。

  「我要減肥。因為雞肉是炸的,容易胖。」說完她挖出一顆魚眼睛,啃著周圍那一圈厚厚的膠質。她很愛吃魚眼睛!

  「減肥?」他錯愕地看著她,目光不意和啟瑞對上,他在啟瑞的眼裡也捕捉到意外,但啟瑞掩飾得極快,馬上轉開視線。

  「嗯。」陳以希點點頭,含入一筷子米飯。

  張啟唯將目線挪回她臉上。「你這樣很好,為什麼要減肥?」略頓,又問:「有人說你胖?同事嗎?」

  「……」她頓了頓,不知怎麼回答,可眼神卻不經意繞到那人臉上,而那人也正在看她,還帶著不以為然的表情,而下一秒,他真的掀唇了。

  「你這樣看我幹嘛?我有說你胖,叫你減肥了?」張啟瑞話方出口,猛然想起她北上那日,他和那只靈的對話……她果然又誤會!

  無法解釋的困擾讓他覺得生氣,被她誤會他更生氣!他哪時嫌她胖過?小時候常在他家吃吃喝喝的,他哪時說過她胖了?他甚至知道她愛吃什麼,還會特意在家裡出現那樣東西時把那樣食物留給她,這樣子的交情,她竟誤會他說她胖?!

  陳以希被凶得莫名其妙,她垂下眼,不說話。

  見她一臉委屈,好像是他在欺負她似的,他又更生氣了。「你身材都這樣了還有差嗎?少吃幾塊雞肉就會瘦?我哥那麼忙,還那麼辛苦為了你煮這一桌子菜,你不吃完不是浪費?難道你要把他的心意拿去餵豬?你這麼浪費不怕雷公打?自己念護理的難道全念假的?還是你護理師執照抓雞去換來的?你不知道不吃東西不是減肥的好方法嗎?營養不均衡會掉頭髮,會長痘子,皮膚會粗糙、女人甚至會經期大亂,這樣有比較好嗎?再說瘦有什麼好的?你覺得像紙片人一樣風吹就飄走根本不用使用什麼交通工具很方便嗎?你覺得像紙片人那樣活像只骷髏正好可以在農曆七月走出去嚇人很好玩嗎?還是你覺得像紙片人那樣比較惹人心疼男人看了會比較愛嗎?我告訴你,我就很討厭紙片人,有得吃不吃,把自己弄得像難民一樣是在幹什麼!最厭惡這種浪費食物的女人了!看看那些貧窮國家的孩子們,人家是想吃卻沒東西可吃,哪像我們這邊的女人,一點都不珍借我們擁有的資源!」他教訓了一大串,臉不紅氣不喘的。

  「我告訴你,你——」還想繼續教訓下去,褲袋裡的手機卻響了。

  張啟瑞早習慣這種吃飯吃到一半就被電話打擾的情況了,他看了那低垂臉蛋的女人一眼,淡定地拿出手機,心裡已有可能得出門工作的打算,但他看見顯示號碼是個陌生號碼時,困惑了幾秒。

  按了通話鍵,他懶懶地出聲:「喂。」

  「楊大哥!」彼端是道略尖的女嗓,聽起來很是愉悅。

  張啟瑞皺了皺眉,似乎猜到對方是誰,他看了眼對面仍低著眉眼的陳以希,做作地問對方:「請問你哪位?」

  「我是芝芝,上星期我們在麥當勞見過面,還記得我嗎?」

  他擱下筷子,靠著椅背,目光仍舊定在對面陳以希輕垂的臉上,他姿態有些懶散地回應:「記得。倍我去玩天堂那一位芝芝嘛,你怎麼有我的手機號碼?」故意在「芝芝」兩字上加重。

  「楊大哥,我現在在你公司喔。」林芝慧語氣甚嬌羞。

  她人公司?那是誰將他的手機號碼洩渴給她的?但她不知他是假冒的楊景書,就算要手機號碼,公司同事應也會把老闆的給她才是……到底是誰出賣了他的手機號碼?

  他有些惱,但見對面的女子總算抬起臉蛋看他,他心裡頭竟是有些爽快,於是客氣地問:「你去公司找我?」

  「嗯。上星期上完小夜又輪大夜,白天幾乎用在睡覺上了,這星期我上日班,今天晚上有空想約你吃飯,結果你同事說你回家了,我就跟他要你的手機號碼。」見飯桌上的兩人都將目光定在他臉上,張啟瑞起身,走到外頭客廳。「我同事給你我的手機號碼?」

  「是呀,你同事好帥耶,斯斯文文的,又很穩重,說起話來溫雅到不行,氣質感覺像大學教授,一點都不像是做葬儀的。」

  好帥、斯文、穩重、溫雅、氣質像教授……公司裡符合這些條件的不就是老闆?所以彼端這位林小姐遇上的是她真正的相親對象,卻不曉得對方身份,因而又被騙了一次?

  既然老闆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了她,那一定是要他繼續扮演老闆的身份,於是他道:「你找我什麼事?」

  「唉呀,我剛不是說了想約你吃飯的嗎!」林芝慧嬌滇了聲。

  那聲滇讓他皺了下眉,他空著的那手抹了抹自己豎起雞皮疙瘩的頸背後,道:「喔,但我現在正在吃。」

  「你在家裡吃飯嗎?那我去你家吃怎麼樣?」林芝慧愉快地問。

  「不方便。」這位小姐還真是熱情,他消受不起。

  「那不然怎麼辦?我特地來找你耶。」

  怎麼辦?他也想問她要怎麼辦。他不過是代替老闆去見她,以為把自己搞成台客樣,她就會打退堂鼓,怎料得到她今晚居然跑去公司,而老闆還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了她!他對這位林小姐無意,不可能弄假成真;他也不想欺騙對方……或者和她見一面,把事情說開來?

  沉思幾秒,張啟瑞道:「公司附近有家快餐店,你去那等我,我馬上過去。」

  而廚房餐桌這一邊,張啟唯見自己的弟弟念那一大串,他其實想笑。明明就很關心這個鄰家妹妹,但也不知怎麼搞的卻要這麼凶人家,萬一哪天真把人家凶跑了該怎麼辦?媽可是打過電話交代他要想辦法把這對湊成的。他也知道媽用了手段騙以希考進醫院,甚至騙啟瑞他得上刀無法去接以希,好讓啟瑞去接她。媽這麼用心良苦,他當然得好好幫著弟弟安慰一下這個鄰居妹妹才行。

  他用湯匙舀了好幾塊雞肉放入她的碗裡,說:「以希,多吃一點,我知道你喜歡這個才做的。啟瑞說那些話是比較不好聽了點,但他沒惡意,他只是不要你減肥而已。你真的不胖啊,這樣的身材剛剛好。」

  陳以希看著碗裡那裹著糖醋醬的雞胸肉,有些悶悶地開口:「雖然我沒有胖到很誇張的地步,不過確實也不瘦啊。」一百五十八公分,五十二公斤,其實是標準體重以內,但外型上就是肉肉圓圓的,臉蛋碰皮碰皮的。

  「啟瑞不喜歡苗條的女生。」他突然蹦出這句。

  「啊?」她還捧著碗,握著筷子,傻怔怔看著他。

  「他每次在電視上看到什麼名模的新聞,都會嫌人家瘦巴巴。」張啟唯對她貶了下眼,道:「他最喜歡的女藝人是深田恭子,你應該知道吧?一個日本女星。」

  「……呃?」怎麼突然跳到他喜歡的女星?不過她真不知道那人喜歡深田恭子。

  張啟唯又笑。「以希的心思我都知道,其實很多事情我是看在眼裡。你以前常找我問功課,可是我知道你都在偷偷注意啟瑞;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曾經那麼要好的你們,現在變得好像很生疏,不過我知道你對他的心意沒有變過。」

  他說得相當含蓄,可陳以希明白他意指什麼。她想他是顧及她是女生才說得這麼保守。當年發現自己喜歡那人時,總克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常常將視線停留他身上,偏又怕被他察覺,只能很小心地偷看他,或是強迫自己別開視線;她以為只要別看,就不會愈看愈喜歡,可真喜歡一個人時,那種沸騰的心情又豈是能壓抑得了的?若壓抑得住,她也不會上北部來了。

  「可是……他變得很討厭我。」思及兩人後來的生疏,她有些難過。

  明明是為了那人才上來北部工作的,為的也是想要化解兩人之間的疏離,甚至有機會的話,也想要向他表示自己對他的情思,可每每遇上他,瞧見他不耐的表情時,話就說不出口。

  「是這樣嗎?我倒不是這麼想的。可能你會覺得他對你凶巴巴的,不過啟瑞只對你那樣子說話。一個男人會只對一個女人特別愛生氣、或是特別凶巴巴、再不然就是故意惹她,那背後一定有一個原因,至於是什麼原因,那就要你自己慢慢去體會了。我想你們之間應該有什麼誤會,但我相信以希一定有辦法解開誤會的。好了,先吃飯,有什麼事吃飽再說。」他揉揉她腦後。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啟唯哥……謝謝你。」

  張啟瑞回到廚房門前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的兄長憐借地揉著她的後腦,她笑容甜美地回報一句謝謝……哼,真是普天同慶舉國歡騰的畫面不是?虧他還擔心她真實施減肥計劃會傷身,結果人家可是和他的兄長愉快地吃著晚餐咧。

  他冷哼了聲,故意拖著腳步製造出很大的聲響,慢吞吞踱回餐桌旁。「我要出門,不吃了。」

  「有工作?」張啟唯淡聲問。

  張啟瑞懶得解釋,只應了聲後便轉身離開。

  「他的工作好像很忙?」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陳以希輕輕地問。

  「嗯,跟我們差不多。他那行業的,是常常吃飯吃到一半就會接到要他去搬屍體的電話。不只是吃飯,洗澡洗到一半電話響也是常有的事。」

  「從來沒想過他會去做那方面的工作,當初聽我媽說起時,我以為我媽在跟我開玩笑。」

  張啟唯笑嘆了聲。「是啊,我和我媽也以為他開玩笑,後來知道他再認真不過時,我媽氣得跟他吵了一架,但其實我媽心裡也明白他是接連失去我爸和他的好友,他才會做那樣的決定,時間久了,我媽也就釋懷了。」

  「其實做什麼工作都——」

  「陳小胖!」張啟瑞不知何時回到廚房門口,立在門邊,扣著襯衫衣扣。

  「啊?」下意識應了聲,陳以希側眸看著那正在扣衣扣的男人。

  「你跟我去。」當他扣上最後一顆扣子時,邁開步伐朝她而來。

  「啟瑞,你要以希跟你去工作?你開什麼玩笑?」張啟唯錯愕地看著弟弟。

  「我沒說我要去工作。就算拿錢求我讓她去跟我工作,我也不要!」這才是開玩笑!讓她去看那些蛆蟲鑽動的屍體,她不哭著找媽媽才奇怪。

  當然這樣的話聽在陳以希耳裡自然又成了另一種意思——他討厭她。即使知道這是事實,還是會覺得很受傷啊。她低著眉眼,未作反應。

  「喂,陳小胖,我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啊?」張啟瑞敲了敲她面前的桌面。「快點,別拖拖拉拉的。」

  她輕輕地嘆了聲,抬起臉蛋。「要去哪裡?」

  「放心,不是要把你賣掉,跟我走就是了。」他一把握住她手腕,拉起她,半拖半拉地帶著她離開。

  「啟瑞,以希還沒吃飽,你要帶她出去也要先讓她吃飽,你自己不吃,總不能也不讓她吃。」張啟唯在他們身後喊。

  「哥,我從沒讓她餓過吧?她以前哪次來家裡喊著餓,不是我去張羅餵飽她的?」張啟瑞未多想,話就這麼說出口,也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可身後的兄長卻從中更加確定了什麼。張啟唯慢幽幽道:「會說這種話,那表示你還知道自己以前是最疼愛她的,那麼曾經那麼疼愛她的你,現在怎麼忍心老對她凶巴巴的?」

  張啟瑞頓了下,低垂的眼眸微微一爍,但也只是拉著她往門口走,未作回應。

  拉著陳以希走到玄關後,他才鬆手,打開門。他在門外換著鞋,餘光覷見她立在門邊動也不動,他側過面龐,瞇起眼眸。「你杵著幹嘛?換鞋子啊。」

  張啟唯方纔那番話讓陳以希有些感慨,她在心裡嘆息,換了鞋跟上他,站在電梯門前時,才突然想起自己什麼東西都沒帶,她看著他的側影說:「等我一下,我什麼都沒帶。」她轉身回屋前,按了電鈴讓張啟唯幫她開門後,匆匆進屋。

  張啟唯看著那站在電梯門前的男人側影,嘆了聲後,淡聲開口:「也許當局者迷,我這個旁觀者倒是什麼都看得很清楚。她後來來家裡,看起來每次都是來找我問功課,其實都在偷偷找著你的身影;還有,她總有意無意問起你的事,像是問你有沒有回家、在哪服役,甚至後來也問過你在哪工作等這類的瑣事。」

  略頓,還想說些什麼,就見電梯門開,他的弟弟根本沒理會他,逕自步入電梯。他搖頭笑嘆,而正好屋裡的女子走了出來。

  陳以希從房裡走出,和大門前的男人道謝又道再見,這才快步走向電梯。

  那裡,電梯門已敞開,那人就站在電梯裡,一手壓著開門鍵,臉色不怎麼好看。陳以希鼓起勇氣走了進去,站在他身後。

  一室沉靜,靜得只有空調運轉的聲音。她眼眸只好看著樓層數字燈,隨著黃色燈光跳動,她算數著樓層,不意一個貶眼間,卻在面前潔淨得能清楚映出兩人身影的鏡面上看見他正在看她,探究什麼的眼神。

  被那雙長長的深眸看著,她心臟一個大力跳動,隨即不自然地挪開,可又忍不住偷偷注意他,卻又對上他深幽的凝視,她又移開視線,臉蛋熱燙得不可思議,她想她一定臉紅了……怎麼就是改不了偷看他的習慣?

  突然的尷尬讓她想找個什麼話題,她想起方才回屋前在門上方瞄到的東西,乾笑了聲後,問:「那個……嗯,家裡……好像有貼符,那是什麼符啊?」她在大門上方看見一張黃底紅字的符咒,還有三個人的房間門上面也都有一張。

  張啟瑞看著鏡面裡的,她慢慢地掀動那張好看的菱角嘴。「鬼畫符。」

  哥說什麼她偷偷找著他的身影,在他看來,她只不過是不想遇見他,才會問哥他有沒有回家,好避開他而已吧?至於在哪服役、在哪工作,這不都是一般的話家常而已嗎?有什麼好特別提出來說的?

  「……啊?」陳以希抬眸,錯愕地看著他。

  「你看得隆那符咒上面寫了什麼嗎?」他兩手抱臂,慵懶地靠著牆面,興味地透過鏡面瞧她。

  她搖搖頭。「看不懂。」

  「看不懂的字不就是鬼畫符嗎!」他說完,電梯叮一聲,門滑開,他瀟灑步出。

  「……」陳以希靜默半晌,踏出腳步跟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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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8:20
第五章

  張啟瑞在機車格旁停下機車,側過臉龐,道:「你先下車。」

  「好。」陳以希知道他要停車,從後座下來,走到一旁,解下安全帽。這安全帽是稍早前兩人要出發時他從他機車置物箱裡拿出來的,是她喜歡的粉紅色系,看起來還是新的。

  停妥機車,張啟瑞打開置物箱,喚了站在一旁的她:「陳小胖,安全帽。」

  見他大掌探出,她走了過去,把安全帽遞給他。「謝謝。」

  他機車的置物箱很大,放下兩頂安全帽後竟還有空間,她看著那頂粉紅色的帽子,問:「安全帽是給我的?」她上來之前先把機車托運,人到之後的隔日機車也到了,她有自己的安全帽,本來想戴自己的,但他卻拿了他放在他機車置物箱的安全帽給她戴,於是她想,有沒有可能是他知道她要北上,特地準備給她的?

  「你問了個好笑的問題。不是給你,難道我自己戴,還是給我哥戴?你有見過男人戴粉紅色安全帽的?」張啟瑞眼未抬,將機車座墊壓下。

  「那你買那頂多少錢?我給你。」她說著,就要翻出錢包。

  「誰說我買的?」他抬眸,有些漫不經心地問。

  「不是你買的?」她翻錢包的動作頓住。

  張啟瑞忽然扯唇笑,陰森森的。「不是哦……」他往長尾音後,才道:「就有一次去車禍事故現場收大體時,發現一旁草地上有安全帽,看起來很新,我想應該是那位往生的小姐騎士掉的,反正人都走了,我就把安全帽拿走了,就是剛才你戴的那頂粉紅色的。」

  「……」她睜大圓眸,小嘴也張得圓圓的,愣愣的表情很經典。

  他大笑兩聲,想也沒想就捏捏她半潤的頰腮,道:「這種話你信啊?誰會去拿生前不認識的往生者的東西來用!」別說可能沾了不好的氣場,他也不做那種缺乏職業道德的事。事實上是在知道她要上來之前,他便先去買了頂安全帽,因他打算把機車借她使用的,卻沒想到她把自己的車托運上來。

  他笑聲愉快,白牙閃現,她一時間看得有些傻,總覺得這刻的他們好像回到小時候在葡萄籐下追逐的他們。

  曾經,他抓了葡萄葉上的胖蟲,用鐮刀從蟲身體中間劃開,肥蟲斷成兩截,還露出青色汁液,嚇得她大哭狂奔,然後他會追上她,捏她臉頰笑她是愛哭鬼……久違的熟悉感讓她臉蛋慢慢地熱了起來,圓潤的雙腮漫染上桃色。

  見她臉蛋突然間脹得紅通通的,張啟瑞才發覺自己此刻對她做出的親膩動作,他迅速收回手,不大自在地咳了聲道:「走吧,別讓你同事等太久。」

  同事?陳以希納悶不已,但見他往快餐店門口走去,她立即快步跟上。

  一踏入快餐店,見他張望後,突然回身看她。「你去點東西吃,我上樓找看看,順便點一份餐給我。」他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千元鈔給她後,人就上樓去了。

  她滿心困惑,不明白啟唯哥明明作了飯,他還把她拉出來吃快餐是為什麼,也不懂他方才提了她同事那句話又是何意思,直到她點好餐,餐點也到齊,他正好下樓來帶她,上樓見到林芝慧後,她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以希?」位子上的林芝慧一見到陳以希,訝然出聲:「真的是你!剛剛張先生說你和他從小就認識時,我還以為他又在騙我。」張先生?芝慧知道了?側眸看了男人一眼,她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遲疑兩秒,她問:「你們現在是……」

  「我知道他不是那個楊大哥了。」林芝慧目光深深地凝視那正把飲料杯和麥克雞塊推到陳以希面前的男人一眼,才又接著說:「以希,我跑去他們公司要找楊大哥,結果出來見我的人才是真的楊大哥,我才知道上次相親張先生是代替的,那因為……因為我想見張先生,我就跟楊大哥要了電話,打電話約張先生出來,剛剛張先生說你是他從小就認識的鄰居,我還以為他又開我玩笑呢。」

  刻意打扮過的林芝慧將目光調向沉默的男人,上了唇蜜的紅唇發出咯咯笑聲。「張先生真愛開玩笑,很幽默呢。」

  那對他似乎真的很有好感的表情令張啟瑞手臂竄起雞皮疙瘩,他淡笑了聲,說:「我這個人並不幽默,還很無趣。」

  他不知道這女人究竟怎麼回事,方才先上來尋她,想問她找他所為何事,然後再告訴她他並非她真正的相親對象,他甚至想過她可能不信,所以才決定帶陳以希過來證明他的身份;可她開口就喊他張先生,他一愣,又聽她說起老闆把真相告訴她了,所以她知道他叫張啟瑞,不是楊景書。

  問她為何電話中還喊他楊大哥,她卻說她想約他出來,但怕他不願跟已知曉真相的她見面,只好故作不知他是代替相親的。

  他又問她約他的目的,她給了一個讓他差點掉下巴的答案——她很欣賞他,想與他交往。開什麼玩笑!他不過是代老闆與她相親罷了,他可從未有過想要弄假成真的念頭。為了讓她打消念頭,他只好對她說他和陳以希是青梅竹馬,他很愛陳以希,可這位林小姐不知是聽不懂他的話還是怎麼著,竟不相信。

  「怎麼會?我覺得你超可愛超有趣。」林芝慧手心托腮,雙眸發亮地直盯著他性感的嘴唇瞧。「上次見面時,你是為了讓我印象差勁才故意把自己打扮成那麼台吧?連講話也很故意耍台,什麼你喜歡聽音樂洗滌污穢心靈,還有開車故意把聲量扭大還播佛經,其實那些都是在演戲吧?這些我都知道,小說都嘛這樣寫。」

  「……」張啟瑞咬了口漢堡,卻梗在喉間嚥不下去。所以他上回那麼賣力,她當他在耍猴戲就是了?

  「雖然你在演戲,可是我真的覺得你好可愛好有趣,所以我想……」林芝慧流露出害羞神色。「我不在意你不是楊大哥,因為我滿喜歡你的,如果你願意,我們要不要試著交往?」

  「不要。」張啟瑞根本不顧對方面子,直接拒絕。

  「為什麼呢?」林芝慧完全沒有受傷的表情。

  「我剛才不是說過原因了?」林芝慧噗哧一聲,看著對座那低眸喝著飲料的同事。「以希,你知道剛才啟瑞跟我說什麼嗎?」

  啟瑞?他跟她很熟嗎?

  幾乎是同時的,陳以希和張啟瑞的心裡都有了這樣的疑問。

  陳以希抿唇微笑,輕問:「說什麼?」

  「他說他喜歡你,你和他交往很久了,要我別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咳!咳咳咳……」一口紅茶就嗆在嘴間,陳以希脹紅著臉,咳了咳。

  她那麼反應!張啟瑞見狀,深眸瞪向那還在咳的女人,一面卻又氣惱自己幹嘛編出這個理由去騙林芝慧,現在好了,林芝慧竟把這話說了出來,這要他面子往哪擺?

  「小心一點,沒人跟你搶著喝呀。」林芝慧看著那咳得臉腮紅通通的同事。

  「沒事。」陳以希擺擺手。

  林芝慧見她無礙,笑了聲後又說:「想也知道啟瑞一定是騙我的,你如果真的是他女朋友,怎麼可能還讓他代替楊大哥來跟我相親嘛。」目光調向男人,問:「啟瑞,你為的就是要我打退堂鼓嘛,為什麼?」

  「沒為什麼,就不適合。」

  「你還不瞭解我,怎麼知道我們不適合?要交往過後才知道的呀。」

  張啟瑞無奈地抹了抹臉。「我們做這種工作的,時間沒個准,可能約會看電影看到一半就有家屬打電話來討論告別式的進行方式,當然也很有可能做愛做到一半接到公司電話就要趕快拉起褲子出門去收屍體,別說倍家人了,一有時間就是補眠,有幾個女人能忍受這種男朋友或是老公啊,你知不知道我們公司員工幾十個,只有兩個結婚,其中一個離婚,一個分居,你覺得我這樣的男人適合你嗎?」

  什麼……什麼拉起褲子啊,瞧他講得臉不紅氣不喘,她聽的人倒是不好意思了。陳以希低下視線,安靜吸著她的檸檬紅茶。

  「這樣很好啊。」林芝慧全然不介意。

  很好?張啟瑞瞪大眼。「哪裡很好?」

  「認真工作、對工作負責任的男人最棒了,我超喜歡你這種男人!」

  芝慧喜歡他?陳以希感覺舌尖滲出酸味。今天麥當勞的檸檬紅茶似乎改了比例,檸檬好像多了?

  「……」張啟瑞依然瞪著對方。這哪來的花癡?

  「以希,既然你是啟瑞的鄰居,你一定知道他很多事,以後我——」

  有人的手機響了。

  「喂?」張啟瑞拿出褲袋裡的手機,來電顯示號碼是公司的,依經驗,大概有工作了,他擰著的眉目不禁舒展開來。頭一回接到公司電話是這樣感動的!

  聽同事說了個大致情況,記下地址後,他闔上手機。「真抱歉,公司打來的電話,有對情侶燒炭自殺死了,我得過去幫忙。」隨即起身,吹著口哨離開。

  陳以希看著離開的男人背影,回首時,見對座的同事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才後覺地感到一陣心虛。「那個……芝慧,其實我應該讓你知道我和他認識……我、我不是故意瞞你的。上次你跟他相親時,事前我真的不知道他會代替他老闆和你相親,我那天看到他出現也很意外。後來你下樓幫他買餐時,他有警告我不能讓你知道他不是你真正的相親對象,我看他表現得那麼台,你應該不會喜歡,和他也就不會再有往來,所以我才沒告訴你……」

  「所以你和他真的是從小就認識啊?」林芝慧其實是個美人,只是率性大剌剌,常是不按牌理出牌。

  「呃?」芝慧沒生氣嗎?「是、是啊,我小一從新竹搬回二水時認識他的,一直到現在。」

  「那你們沒在一起啊?」

  「啊?」陳以希瞪大烏瞳。

  林芝慧聳聳肩。「你們的關係聽起來就是青梅竹馬呀,難道沒交往?」

  「沒有!」陳以希答得快。

  「為什麼不交往啊?你不喜歡他那型的嗎?」林芝慧托腮看著同事。

  聞言,陳以希有一瞬間的征愣。不喜歡嗎?沒呀,她很喜歡那人,所以才會北上工作,只是這話能對芝慧說嗎?

  「你喜歡他吧?」林芝慧突然湊近臉,一臉神秘地說。

  「……呃?」她震愕地看著同事。

  「臉好紅喔,不喜歡他幹嘛遲疑呢?而且還臉紅……」林芝慧瞇了瞇眼,又說:「剛剛我說我超喜歡他那種男人時,我有看到你的臉色很難看唷。」

  「有、有嗎?」她摸摸自己的臉頰,忽而想起芝慧的母親,她急忙解釋:「芝慧,我、我跟他沒什麼的,你別誤會,你如果喜歡他的話,你可以……可以……」可以怎樣?可以追求他嗎?但這分明非她樂於見到的呀。

  見她如此緊張,林芝慧噗哧一笑,道:「可以怎樣?你該不會要我倒追他吧?你希望這樣嗎?」嘆了聲,又說:「其實我是真的覺得他滿有趣的,如果能讓我媽認識他,依他瞎掰的天分應該會逗得我媽很開心,人一開心,身體情況自然也會比較好嘛,所以我挺想跟他做個朋友。放心,就普通朋友,我才沒那麼白目咧,明知道他對我無意,你對他也有那種心思,我還跳下去跟你們攪和什麼呀!而且我看他對你也是挺體貼,餐點先給你,那表示你對他來說是有某種地位的。」

  她在他心裡有地位嗎?芝慧恐怕誤會了。她搖搖頭,澄清著:「沒、沒有我跟他真的沒有什麼,我、我——」

  「我只問你,你有沒有喜歡人家。」臉紅、結巴、緊張,這分明就是喜歡一個人的反應嘛。

  陳以希軟軟嘆息,輕點了下頭。「有……有啦。」臉蛋漫開兩片紅澤。

  「所以嘛,我幹嘛跟你們攪和呢。」林芝慧搖頭感嘆後,突又滿臉春風。「呵呵,突然想到那個正牌楊大哥很不賴,我來去追他好了!」

  「你要去追應該跟你相親的那一個?」

  「對啊!我看他談吐不錯,氣質更是好,長相也是一級棒,我如果——」

  「陳以希。」張啟瑞不知何時繞了回來。

  「啊?」陳以希側眸,一臉訝然。「……你不是要去工作?」

  「我突然想到我其實順路,可以先送你回去。」他一把握住她手腕,拉起她。「快走吧。」

  「可是芝慧……」她看著同事,又看看他。

  「林小姐介意我先送她回去嗎?」張啟瑞看著林芝慧。

  「沒關係啦,以希你就先回去,我再坐一會也要走了。」林芝慧擺擺手。

  聞言,張啟瑞立即拉著她離開。他手勁有些大,陳以希幾乎是被他半拉著走的,她頻頻回首看著芝慧,總覺得這樣子對芝慧很抱歉。

  在他把她往到屋外、他的機車前時,陳以希總算抽回自己的手,他握得她有些疼,她揉著手腕,感覺自己生氣了。「你這樣把她丟下根本是不對的。」

  「怎麼不對了?是她打電話約我見面的,又不是我約她,所以我先走有何不對?」張啟瑞掏出鑰匙,打開置物箱,一面拿出安全帽,一面道:「對了,她剛才說那個什麼我喜歡你那件事你千萬別放心上,我只是怕她纏上我才這麼騙她的,我想你應該不會傻到以為是真的吧?」

  陳以希接過安全帽,感覺自個兒的心口一陣悶痛。她是不是該慶幸她一直沒有勇氣找他表示自己的情感?否則恐怕要換來他的譏諷或嘲笑了。

  張啟瑞不知她此刻心思,戴上安全帽後又說:「我剛剛聽見她說她要去追我老闆是嗎?拜託!她發現我對她沒意思,就將目標轉到我老老闆身上了嗎?她是很缺男朋友是不是?哪有人才被拒絕馬上就另覓新對象了,是有沒有那麼猴急。」

  原要將安全帽戴上的陳以希聞言,兩手頓在半空中,片刻,她放下手臂,安全帽就擱在機車座墊上。

  「我知道病房護士工作時間長,也很忙,一有休假,大部分時間都奉獻給睡眠了,所以也沒什麼機會去認識異性,更別說交往了。可是女人還是要矜持一點比較好不是嗎?像她那樣表示超喜歡我之後馬上又想去倒追我老闆,這樣子不也太隨便了?你跟這種人做朋友,以後不會也變成像她那樣吧?你如果要像她那樣對男女情事那麼隨便的話,可千萬不要說你認識我。」其實並不順路,但他老覺得那位林小姐對女之事不夠矜持,陳以希又似乎跟她很好,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陳以希要是常和她在一塊,在男女之事上萬一被影響的話那還得了!

  聞言,陳以希低垂的臉色微變。他這話說得就過分了。她本來就不認同他代替他老闆和芝慧相親了,那日相親時會和他一同欺騙芝慧只因為事出突然,加上他的表現那麼誇張,她忖度著芝慧一定不會喜歡他,才沒將真相告訴芝慧;而今日他既答應了芝慧的邀約,他不僅拉著她來,還又拉著她先離開,把芝慧一個人丟下,這些讓她已經覺得對芝慧很抱歉了,現在他還這麼過分地批判……

  她喜歡他,可以忍受他對她的任何言行,可不代表她可以毫無底限的包容。像是他對芝慧的評論,她就感到相當生氣;他和芝慧不熟,憑什麼批評?

  「你一定要這樣子說話嗎?這樣子跟我說話的你,有比較快樂嗎?」忽而,她抬眸凝注他,好似這陣子以來的情緒都要在此刻發洩出來似的。

  「什麼?」他哪樣子了?

  「你根本沒有喜歡過人吧?」

  「……什麼?」沒頭沒尾的,他怎麼回答?

  「你如果喜歡過人,就應該知道喜歡是沒有理由的,也會知道每個人對喜歡的表達是不一樣的。我很羨慕她敢說敢做也放得下的個性,我就做不到。你如果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和心情,就不會這樣看輕別人對感情的態度。」

  「……」到底在講什麼?她現在是在生氣?氣為哪樁?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批評我同事,你的行為對嗎?你知道她為什麼急著找對像嗎?還是說你是因為想要報復我,對我說話不好聽就算了,還連我同事也拖下水,一併批判下去?」她愈說愈生氣。芝慧是因為她母親生病才這麼急著找對象,他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亂罵,她不知道自己這刻的難過是因為自己喜歡的對象竟是這麼不明事理,還是為了他方才間接表示他對她無男女之情而難過。

  「報復你?」張啟瑞一臉莫名其妙。「我是要報復你什麼?」

  「不就是因為當年我不小心撞見你『那件事』,你面子上掛不住,所以才這樣對我吧?看了就看了,又不是什麼壞事,哪個男生沒看過,也有女生愛看,你需要因為我發現你在看那種片子就這樣對我嗎?我又不是故意的,也不想撞見那樣尷尬的畫面;可是已發生的事情,我要如何能讓它不曾發生過?你跟我生氣,對我冷嘲熱諷就算了,何必連我同事也一併看不順眼?」上來工作,為的也是希望有機會解開誤會,並且讓他明白自己對他的情思,她如此小心翼翼保護自己單戀的心思,忍受他對她的凶巴巴,他卻連她的同事都要看不順眼。

  「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搭車回去。」看了他一眼,她轉身離開。

  沒料到她會在這裡,在這時間提起當年的事,張啟瑞因而有好半晌時間反應不過來;待他回神時,哪還有她的影子。

    ☆  ☆  ☆  ☆  

  她那番話究竟是何意思?什麼叫他在報復她?什麼又叫他根本沒喜歡過人?

  她到底想表達什麼?又是在氣什麼?他想找她問清楚,偏偏這幾天工作量較大,一天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工作,回到家她也不在,也許她最近的班與他休息時間錯過,或者等今晚事情忙完後,他可以有時間找她問問。

  突然「轟」地一聲,讓張啟瑞收回遠飄的心思,他側身,見火勢瞬間猛烈,那炸開來的火花像高空爆開的煙火般,瞬間奪人目光,只不過是驚嚇得奪目。

  法師設了壇,在出駕的王爺神尊前捧起一個一般大小的炒菜鍋,含入一口鍋裡煮沸的麻油,再朝底下原先用來煮沸麻油的炭火一吐,就這麼爆出火花,但稍縱即逝,無危險之虞卻也憑添詭異的想像。

  「瑞哥、瑞哥。」阿坤看著那漸弱的火花,扯扯一旁男人衣袖。

  「嗯。」張啟瑞低應了聲,目光不離前頭法師。

  「他舌頭不會爛嗎?都不痛啊?」阿坤瞪著法師看。靠!那鍋麻油是真的真的煮滾了,還冒著小泡泡,他親眼所見總不會是假,但那麼燙的油,含到嘴巴裡居然還能無事?

  「你可以去討一口喝喝看。」張啟瑞看也沒看他。

  「幹嘛這樣啊,不是等著我喝屍水的心得報告就是要我喝滾燙的麻油……」阿坤不以為然地嗤了聲,但看著法師的動作,禁不住好奇心又問:「法師現在是在幹嘛?」手拿筆沾了碗裡那看起來像是血的液體,在繩子和椅子上劃了劃。

  「不知道。我今晚第一次。」張啟瑞看得專注,沒怎麼理會助手。

  「講得好像你今晚要被破處一樣……」

  張啟瑞睞了助手一眼,不答腔。這是事實,今晚是他的第一次——送肉粽。

  「送肉粽」是彰化沿海鄉鎮特有的喪葬習俗,但以鹿港最為重視。傳說是上吊自殺的靈因為不甘心,所以冤氣特別重,死後會進行所謂的「抓交替」,為了避免冤靈的怨氣傷及無辜人們,在屍體發現的七日內,屍體發現處的附近廟宇會進行法會,先是規劃出一條路線,法會當天在法師帶領下,從這條路線將亡者上吊所使用的繩索或是其它工具全都送到海邊燒掉以化去怨氣,這個習俗就叫「送肉粽」;之所以稱為「送肉粽」,是因為吊死的死狀就如棉繩綁上肉粽;而最近也開始有將繩索送到殯儀館燒掉的例子了。

  前幾天接了這個案子,往生者是上吊自殺身亡的,據說是女友移情別戀,一時想不開便在家中上吊。這名往生者是鹿港人,獨自北上求學工作,就住在叔叔的住處,因鹿港有「送肉粽」習俗,死者叔叔本也是鹿港人,亦是深信必須把煞氣送走的習俗,故和上來認屍的死者雙親討論後,突然就對他們公司提出希望辦個「送肉粽」儀式的要求。

  台北人哪來這種習俗,公司從未做過這樣的服務,不過案子接了,也不能只幫人家的後事辦一半,老闆遂答應要求,親自南下到鹿港找了亡者老家當地的里長討論相關事宜,還請了鄰近廟宇幫忙聯絡這附近能處理這種事的蘇王爺府。

  雖然北部沒這種習俗,自己也沒真的見識過這種儀式,但自小就在二水長大,倒也聽過不少傳聞。他知道不管送海邊還是殯儀館,在「送肉粽」之前,當地廟宇或是裡鄰長辦公室會發出公告「送肉粽」的路線及時間,通常人們會在那時間避開那條路線,而附近居民則會在天黑前便回家關門熄燈。聽說法會那晚的現場通常都會像個死城,因為人們都躲在家裡,就怕沾上怨氣。

  他也聽說帶領的法師道行要是不夠,送不走怨靈,還會引來怨靈的報復;而人們要是在路上撞見了送肉粽隊伍沒避開的話,也可能在幾日後跟著上吊自殺。小時候他聽大人說起時,常是聽得膛目結舌,像在聽故事一樣,直到高中時某一天出門上學前,媽交代他和兄長下課就回家,別四處溜躂,他好奇一問,才知道當晚要送肉粽。媽擔心他們在路上遇上送肉粽隊伍會染上煞氣,才叮嚀他們,那時他才確定小時候所聽見的並非只是故事,而是真的存在著這種習俗。

  今晚,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識這種儀式。

  忽然間鑼鼓一響,就見前頭蘇王爺府的工作人員拿了往生者上吊使用的繩索和椅子,還有金紙和草人後,和其它廟方人員陸續往外頭移動,他扯了下阿坤,示意跟上。

  廟方人員將繩索、椅子還有金紙和草人放上貨車車斗,接著廟方人員要他們直接坐到貨車車鬥上。他和阿坤上車不久,就見隊伍前頭的黑令旗一揮,喧天鑼鼓聲立即響起,拿柳枝和七星劍的廟方人員跟著擺動手中物品,緊接著是鞭炮聲,然後他見到最前頭壓鎮的神轎開始前進。

  這些儀式其實不關他和阿坤的事,由廟方去做便是,不過因著家屬將後事交由公司處理,公司總得派幾個人過來,除了表示關切,也怕臨時需要人手。

  張啟瑞坐在車鬥上,看著那一樣與他們待在車鬥上,卻是站著吹號角的廟方人員的背影——那號角的聲音在這暗夜時分聽來格外淒涼,加上路旁住宅商家早因這事而拉下大門,整條路無人煙,這兩日又遇上入冬第一波寒流,入夜後氣溫甚低,風呼呼吹著,更顯得陰森。

  「瑞哥。」一旁阿坤聽著那號角聲和風聲,愈聽愈覺得頭皮直泛涼意。

  張啟瑞懶懶地掀了掀眼皮,掃了身旁助手一眼,沒應聲。

  阿坤看了看街道。「真的都沒有人車耶。」他知道前兩天蘇王爺府已先發通神符給這路線的住戶和店家,並告知今晚有這場儀式,他以為北部人沒有這種習俗,未必會理會,但沒想到大家還真的將門拉下,整條路冷清得只有他們這支隊伍。

  「嗯。待在屋裡有神符上的兵將把關,就不用擔心被煞到還是附身。」這也是他從小聽來的。

  「是哦……」阿坤聽得一愣一愣的。「上吊用這種方式送,那吃藥還是割腕或是燒炭的呢?好像也沒聽說有什麼特別的儀式哦?」

  「應該都有吧。我知道像開瓦斯自殺的就會做出煞法會,要送火神煞。」

  「……沒聽過。」

  張啟瑞扯了下唇角。「習俗那麼多,每個地方也不大一樣,聽不完的。」

  「說的也是。」阿坤聳了下眉。「送肉粽這習俗到底怎麼來的啊?」他初聽到時,還想說端午節都過好幾個月了,幹嘛還要送肉粽。

  「不清楚。」張啟瑞皺了下眉,回憶著什麼。「印象中好像有什麼人在樹林上吊,之後那棵樹陸續有好幾個人在那裡上吊,後來就是做了法事,請廟裡去跳鍾馗,讓天師砍了那棵樹,還燒了它,才沒再發生上吊的事。」

  「所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這種習俗的?」

  「我不很確定,反正我小時候就聽過很多這類的傳聞。」

  由於路上冷清,送煞隊伍一路順暢,很快地就到了殯儀館,這附近未鄰海,才改送殯儀館化煞。

  鞭炮聲幾乎響徹雲霄,暗示生人勿近,也有嚇祖惡靈的用意。他們跳下車,跟著神轎和隊伍魚貫步入室內。張啟瑞才踏進,一團白影晃過眼前,他眼一眨,就見面前站了個……嗯,對方不是人。

  總覺面前這張慘白的面孔似在哪見過,他不作聲,等著對方下一步動作。

  你幫我。

  張啟瑞皺起眉頭,眉心中央的褶痕深了深,他冷冷看著對方。

  我要報復。都是那個女人害我變成這樣,我要去找她報仇。

  女人?報復?變成這樣?他凝思幾秒,霍然懂了——這靈就是今晚要送的。

  我知道你看得到我,也聽得到我,你身體借我用,讓我去找她!

  借身體?張啟瑞膛大眼,瞪著對方。開什麼玩笑!這身體是他的,豈能說借就借?又不是借錢,不還還可以再去賺,這身體被借了要是不還,不換成他死?

  你不肯嗎?

  張啟瑞掀唇,原想應聲,但見阿坤似乎發現他沒跟上隊伍而轉過頭來看他,他抿住嘴,搖頭表示。

  為什麼?就借一下就好,如果等等那些東西都被燒了,我的怨氣就散了,散了我就沒能辦找她報仇了。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自殺,管它背後有什麼因素,不愛借生命就是錯。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留著命讓自己過得更好,讓對方後悔她沒選擇你,這不是更好?」

  我後悔了啊!我現在這樣什麼都不能做,我很後悔,所以才跟你借身體用。

  「你後悔幹我屁事啊!是我害的嗎?他媽的你既然死了就認份回去你的世界!」憑什麼自己不愛借生命,再來後悔,甚至想借用他的身體?門都沒有!

  「瑞哥,你跟誰說話?」阿坤見他立在門口看著某處,一個人也不知道在念著什麼,難道……阿坤頭皮一緊,嚥了咽喉。「瑞哥,你該不是看、看到……」

  「走吧,跟上。」張啟瑞繞過那團白,拍了下阿坤的肩。

  為什麼這麼小氣,就借用一下而已……

  聽聞身後那幽幽低語,張啟瑞只覺得厭煩,但卻也似乎證明了上吊靈怨氣較重,否則為何還想報復?心思翻轉之際,突覺腳底一陣涼意,緩緩竄過他腳踝、腿肚、腳膝……

  跟你開口是尊重你,我也不想找你麻煩,因為我和你無冤恨,不過你既然這麼不給面子,幫個小忙也不願意,我只好用我的方式了。

  那低語已靠近,恍若就在耳畔。張啟瑞心口一縮,直覺有什麼要發生,卻無能為力阻止——那涼意竄過背脊了,他感覺頸背一寒,從頭涼麻到腳,身體裡面卻火燒般地疼著。

  體內燒灼,體外涼麻,他顫著身子,胃部一陣翻攪,來不及反應時,「嘔」地一聲,他軀體下意識地朝前一傾,張嘴嘔吐,眨眼瞬間他看見自己的晚餐全吐了出來,原來玉米濃湯和青花椰混在一起的顏色像奇異果泥啊,只是,唉,好浪費呀……

  他聽見阿坤大叫著他的名,他抬頭想應聲,突然間又有什麼要撞入他身體似的,這感覺他從未有過。抱著翻攪的腹部,他雙膝軟得讓他只能矮下身子,腦海裡突然竄出那句「我只好用我的方式」,他這刻心底顫寒,該不是想硬上吧?

  感覺自己有什麼要被擠出這個軀殼,他意識逐漸模糊,仍能感覺身子不受控制地顫著,一面還有什麼在擠壓著他體內的什麼。糟糕了,不會是真的想附身吧?!萬一真附了,他要回不來那怎麼辦?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眉間有道直紋?那看起來就像長了第三隻眼,我一整個晚上在你們這群人附近繞來看去,就發現只有你有這種體質,那第三隻眼便是方便你跟我的接觸啊……

  啊,是眉間那道深褶。他眉心皺起時,中央會有一道很深的直紋,他以為每個人皺眉都會如此……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看得見,直到父親和好友身亡後才明白他看得見另一空間,他還納悶家裡無人有這種體質,原來全因眉間那道直紋嗎?

  家人可以輕易分辨他和兄長,但老師同學們根本很難辨出他們誰是誰,後來有同學發現他眉間那道直直的膚紋可以證明他是弟弟,卻原來別有用處……他突然想起陳小胖總能一眼就認出他,是否也是因為他眉間的直紋?

  陳小胖啊……模糊間,他想起自己都還沒向她問清楚前幾晚她那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如果這身子真被另個靈體侵入,他怎麼找她問她那晚的話?還有媽怎麼辦?哥又怎麼辦?

  感覺身子忽寒忽熱,慢慢地又感覺到他身體一部分特別沉,沉的那部分還很疼,可另一部分卻輕飄飄的,是自個兒的靈體要飄走了?這可不行,他什麼都沒交代,怎能就離開這身體?

  「瑞哥、瑞哥!瑞哥你別嚇我!」

  阿坤喊得這麼淒厲是怎樣?他快死了嗎?做這行做了這麼久,他沒怕過什麼,就算被亡靈纏上,也沒有怕過,他秉持著「不做虧心事」的心態面對他的工作,卻沒想到他不犯鬼鬼卻來惹他……這刻他感到怕了,怕自個兒被擠出這個身體後會回不來。

  他已有好幾天沒遇上陳小胖,真想見她。他也好幾天沒和阿娘講電話了,好懷念她那張嫌他的嘴,還有哥到底哪時有空跟他打一場球啊……意識完全被黑暗吞噬前,他莫名又想起陳小胖那張圓嫩嫩的臉……怎麼辦?會不會再也捏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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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9:27
第六章

  也許愛情真是沒有規則和道理。在陳以希還苦惱著要如何打破自己與那人之間毫無進展的感情,甚至為了林芝慧而對他發了一頓脾氣,在事後以為自己與他再無可能時,它卻以另一種她從未想過的姿態來到她身邊。

  「唔——惡——」

  那什麼聲音?陳以希皺了皺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見了什麼……好睏,也許那聲音只是她睡意朦朧下的幻覺,她翻了個身,打算繼續好夢,但那聲音又來了,而且較方才更明顯,她睜眸,瞪著天花板,細細尋著那聲音。

  「呃……嘔……」

  誰在吐?她頓時清醒,撈來床頭的小鬧鐘一看,凌晨四點二十三分。她這星期輪小夜,十二點下班回來時家裡只有她一人,那麼她聽見的聲音哪來的?

  「嘔……嘔……」嘔吐聲後是馬桶沖水聲,那麼清晰,絕不是幻聽。

  是誰回來了?陳以希心一跳,掀被下床,鞋也沒穿,外套也沒套,直接開門往浴室走去,還沒走到浴室,就從敞開的門看見浴室馬桶前跪了個身影,那背影她一瞧就認出是誰,心口一提,她大步上前。

  「啟瑞。」這時候哪還管得了什麼,她矮在他身邊,雙手握著他臂膀。

  張啟瑞跪在馬桶前,兩手擱在馬桶座蓋上乾嘔著,他把胃裡能吐的全吐光了,偏偏那股從胃底冒出的噁心感就是讓他忍不住想嘔出什麼東西來。

  他很虛弱,微側面龐看向那張滿是慌色和憂色的圓圓臉蛋,竟是微微一笑,輕道:「以希,我想睡覺,你扶我進房間。」還能見到她,真好。

  「你怎麼了?吃壞肚子嗎?我帶你去掛急診好不好?」她看了眼馬桶,乾淨得只有透明的水,她想他一定是吐到沒東西可吐了,也許是腸胃炎,甚至是病毒性的感冒也有可能,總之他應該去醫院做個檢查才對。

  「……不必。」他攬著她略顯厚實的圓肩,藉著她的支撐勉力起身。「我……沒事,睡一覺就好,先讓我刷牙漱口。」

  「好。」陳以希攙扶起他,讓他靠在洗手台前,她在牆角懸掛的置物架上拿了他的牙杯牙刷遞給他,看他白著臉色,有氣無力地刷牙漱口,她又說:「你臉色很不好,我叫車送你去醫院吧。」

  吐掉嘴裡的水,他放下牙刷杯子,直接把手臂放到她肩上。「扶我回房間。」

  「可是你看起來不大好啊……」陳以希肩上負了他大半的重量,她半傾著身,一手握著擱在她肩上的粗腕,一手環抱住他腰身,吃力地攙著他走出浴室。

  「真的沒事,睡一覺就好。」他喘口氣,慢聲說:「睡一覺醒來沒有好,再去醫院,這樣行不行?」

  「但是萬一你——」

  「萬一我真的很不舒服,我會告訴你,別囉唆了,快扶我進房間。」他開始不耐煩,可因為沒什麼體力,以效說出來的話毫無威嚴可言。

  陳以希嘆口氣,撐著他慢慢走回他房間。他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似乎方才跪在馬桶前嘔吐的不是他似的,但即使目前看上去已無礙,她仍是不放心。

  見他襯衫上沾了什麼,她想了幾秒,便跑去浴室端了盆溫水回來,拿了毛巾擦過他臉、手腳,又脫了他襯衫和長袖內衣後,簡單擦過他身體,再幫他套上她從他衣櫃裡翻出的乾淨黑色長袖內衣。

  他體型高大,現又睡沉了,要幫他穿脫衣物實在有些難度,她花費好大力氣才將他的衣物脫下又穿上,忙完一看時鐘,都快六點了。她很睏,打了個呵欠,便坐在他床邊打起盹來。

  張啟瑞再次清醒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他探手摸來床邊桌上的手機,一看顯示,隨即起身接電話。「喂?」

  「瑞哥,你有沒有事?」那端是阿坤。

  「沒,能有什麼事。」一面回話,一面看了看腕錶上的時間——都早八點四十八分了。垂下手臂時,餘光映入了什麼,他臉龐一側,見到圓潤女子就坐在椅子上,頭靠著椅背仰著臉睡覺,不覺訝然瞪大了長眸。

  「不是啊,看你吐成那樣,還渾身發抖,嚇死我——不是,是嚇死大家了!你真的沒事?」阿坤不怎麼相信他沒事。

  昨晚的送煞儀式,原先都很順暢,可就在步入殯儀館時,瑞哥突然全身發抖冒冷汗,接著開始嘔吐,一度還倒在地上,他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大家也錯愕時,前頭引領的法師卻在瑞哥身上比劃著一些他看不懂的手勢,還配合口中的咒語;他在一旁看了頭皮發麻,全身起雞皮疙瘩,想到的是鬼片裡看過的鬼上身。

  他進入這一行不滿一年,偶爾走進命案現場時會覺得陰森森、心裡直髮毛,但還未碰過什麼科學難以解釋的事,昨夜讓他親眼見到瑞哥那樣的情況,嚇得他只差沒褲底丫賽!

  後來法師處理後,先將整個儀式完成。說也怪,那個上吊者用過的繩子和椅子燒了後,瑞哥就清醒了,之後法師要大家回到廟裡待個一小時,確定都不受那亡靈的影響了,才讓大家離開。由於事前法師已交代為了避免惡靈聽聞人聲返回舊地危害,因此整個回程是禁聲的,他沒機會問,加上他看瑞哥精神不太好,於是才會在一早撥電話給瑞哥;他沒遇過這種事,甚至他從廟裡開車送瑞哥回家後,也不敢回家,所以直接回公司,一直到太陽出來了,他才比較平靜一點。

  「沒事。」張啟瑞心思全落在那女子身上,眼眸盯著她,瞬也不瞬。她一直坐在那裡沒走開?這麼冷的天氣就穿那樣不怕著涼?那晚見她那麼生氣,雖然他至今仍不清楚她生氣的緣由,但她會坐在這房裡,是否表示她氣已消?

  他起身,拿了件毛毯走過去。

  「瑞哥,老闆剛剛進公司時,我跟他提了這事,他有交代你今天休息一天,他會在公司,所以你別擔心工作上的事。他還要你今天找時間去廟裡拜一拜,最好去拜天師,順便跟廟方要個平安符,或是可以化了淨一淨身子的符。」

  「嗯。」他對於自己昏過去後的事情並不清楚,再睜眼時所有的儀式已完成,他只記得自己失去意識前,只擔心再見不到媽媽和哥哥還有她;而回到家在浴室見著她時,心裡那份感動難以形容。

  「還有那個法師啊,他叫我提醒你,要你最好去封掉『那個能力』。」法師在瑞哥昏途時曾仔細端看過瑞哥的面相,說眉間有直紋的人體質易和靈界接觸,他才知道瑞哥能見鬼,也真的撞鬼了。

  「知道了。」想幫她蓋上毯子,偏偏彼端那人還真有點囉唆。張啟瑞懶懶地掀動嘴唇又道:「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我沒事,先掛電話了。Bye!」他是真的沒事,一覺醒來,感覺精神好多了。

  他微傾身子,將毛毯履蓋在她身上。他動作極輕,怕擾醒她。確定毛毯嚴密地履住她身體每一部位,只露出臉蛋後,他才轉身打算走去浴室梳洗,卻看見角落有個水盆,水盆旁堆了衣物,他走近一看,不就是自己的襯衫和內衣?他低頭才發現內衣已被換成黑色的……她換的?

  他轉眸看了那睡在椅子上的女子一眼後,回身端起水盆,又拎了她幫他換下的衣物走出房間。他在浴室漱洗後拿了衣服要到陽台洗衣時,卻聽聞「蹦」地一聲,那聲響似乎是從他房裡傳來的?他一驚,丟下衣物急急往房裡走。

  踏進房裡,那該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卻不見了,他心一提,大步移往椅子旁,竟在床邊下發現她的身影——她整個人捲著被子倒在地板上。她是睡到地板上了?

  張啟瑞錯愕地蹲下身子,一掌貼上她肩頭,輕搖:「以希。」

  圓圓的身子動了下,他見她嘴角微揚,接著翻了身又不動了。他瞪大長眸,看著地板上那個軟軟的圓柱體——她當真是睡著了,應該還做了什麼好夢。

  服了她了!這樣也能睡。他忍住笑,戮戮她軟呼呼的臉頰,在她耳畔道:「嘿嘿……陳以希……毛毛蟲來了,你很怕的那種毛毛蟲,葡萄籐上的蟲、龍眼樹上的蟲、身上長毛的毛毛蟲、馬陸、蚯蚓統統都爬來嘍……」

  她揉了揉他靠近的耳朵,發出囈語:「張啟瑞,你好幼稚,都幾歲了……」

  以為她醒了,但靠近一看,她長睫靜合著,分明還在睡夢中;他低笑了聲,又戮她頰肉,道:「別睡地上,地板涼。」

  陳以希動也不動,他不確定她是否聽見,可就算聽見了,她恐怕也當作夢境,他乾脆抱起她,放到床上,抓來他的枕頭打算放到她腦後時,訝見她睜眼看他,她眼神迷離,分明還未清醒。

  「你還會吐嗎?」陳以希突然開口,口條清楚,神色卻是昏昏欲睡。

  「不會。我沒事。」

  「那就好。」翻了身,再無聲響。

  張啟瑞只是低聲笑。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的人,睡著了跟她說話她會回應,但當她真的清醒時,她會忘了她曾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他想當她這一覺醒來後,恐怕也將方纔說過的話忘光光。

  摸摸她微亂的髮絲,他看了眼時間,才剛過九點。突然休假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他拿了遙控器打開電視機,將音量轉小後,爬上床靠著床頭看新聞。

  也許是靜坐不動,愈坐感覺愈涼,他拉了被子,瞄到一旁女子身上的毛毯,他一個心念起,傾身過去拉開被她裹在身上的毛毯,輕輕抽掉後,拉了被子想幫她蓋上,怎料她卻翻了身,手臂纏住他腰身,臉蛋埋在他腰側間。

  他想也許是他抽了她的毛毯,她頓失溫暖才會翻身抱住他。

  他不敢動,就怕沙醒她,只輕輕挪動自己身體,一手拉來被子履在兩人身上,他半坐著,被子僅能蓋到他大腿以下,因為再往上往會履住她臉蛋,但這樣的角度恰能看見她的側顏。

  她睫毛不翹不長,但很濃密,稍圓的眼型和略帶嬰兒肥的臉蛋讓她看上去就像個學生,長不大的孩子似的……可不就是嗎!她不就是他一直疼愛著的鄰家小妹妹?而為什麼自己疼愛著的人,現在見了面會是這樣生疏?

  若說是因為她討厭他因而造成這樣的情況,那她何必擔心他、何必為他換衣物、何必守在他床邊?誰會去幫一個自己討厭的人換掉髒衣服、照顧他?但如果不是討厭他,她這些年來的迴避是為什麼?

  還有,前幾天晚上在快餐店門口她說的那番話一直讓他存著疑慮,她似乎對他有什麼誤會?他一直想找機會問問她那些話究竟何意思,卻沒機會,昨晚還擔心自己要是被佔了身體該怎麼辦,慶幸他已沒事,等她醒來,定要問個清楚。

  他撫了撫她軟滑好摸的臉腮,想起兄長的話——

  「會說這種話,那表示你還知道自己以前是最疼愛她的,那麼曾經那麼疼愛她的你,現在怎麼忍心老對她凶巴巴的?」

  的確是這樣。為什麼他現在老對她冷嘲熱諷?不就是她對他的冷淡和迴避嗎?暫且不管她的冷淡和迴避是為了什麼,自己怎麼就沒有度量容忍她的脾氣?也許那陣子她正好心情不好,他幹嘛那麼小氣地和她計較?想他一個年紀都已過了三十大關的男人,難道沒有包容女人發點脾氣甚至偶爾鬧鬧任性的心?他和一個小自己五歲的女人嘔什麼氣?

  那年的除夕夜,初懂自己對她的那份心情時,覺得她年紀還小,他甚至不敢承認自己是用著男人對女人的心在喜歡她的;後來讓她撞見他電腦上的影片,兩人之後逐漸疏遠時,他仍是時常透過兄長或是母親得知她的消息直到現在。如今兩人都已成熟,卻因著這些年的疏離而無法再進一步,他只能這樣默默關心,但又怕被她知曉,也因為氣憤她的疏離,只好用著冷硬的態度去待她。

  可有什麼誤會是不能解開的,非要這樣讓兩人漸行漸遠?

  自從發現自己擁有能看見亡靈的能力後,還未遇過如昨晚那般兇惡的靈。他幫助亡者修補身體,偶爾他會看見他們回來道謝,倒真沒遇過強要上身的靈;他身體雖不受控制地顫抖、嘔吐,可他思想清晰,他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無力解決,於是他開始感到害怕,怕萬一身體被佔著不放,他是否再也見不到摯愛的母親、兄長還有她了?

  既是最為珍愛的,他不是更應該珍借能在一起的時光嗎?他不是感嘆人世無常,所以才放棄醫學改走殯葬,希望能為往生者做些什麼的嗎?他若連還在身邊的人都做不到珍借,為死的人做再多的意義又何在?

  他嘆口氣,滑下身子,側過身子,用左掌撐起臉,右手將她輕輕一扳,讓她靠在自己胸前;他看著她靜謐的濃睫、她小巧圓潤的鼻頭,她嫩紅的小嘴,還有她肉肉的臉頰。

  長指探出,輕輕一壓,那頗肉隨著指間下壓的力道陷落後又上彈,看起來軟軟QQ的,真想咬一口;而下一秒他也真的這麼做了,只不過他吻的是她肉肉又翹翹的鼻頭,然後再吻她的臉頰……她皮膚真好,白白淨淨,額際隱約可見膚下分佈的青脈,滑嫩的觸感讓他輕吻了好幾下她臉腮。

  瞧她睡得香甜,他噁心起,指尖去碰她密睫她依然不受影響;他瞇起長眸,瞪著她紅唇好幾秒,驀地湊唇貼上。他一掌托起她下頜,方便他進攻,他熱燙的兩片唇辮就大方地含住她的上唇,熱切地舔,舔完又輕輕地啃吮她下辮唇片,他吻得認真,她卻依然睡得認真……

  怎麼這麼好睡?覷著她甜其的睡容,他失笑,而此刻心裡漲滿著難以形容的情緒,像滿足,一種擁抱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的滿足;也像感動,一種窺見埋藏許久的愛情種子終於萌芽的感動,好像就這樣……嗯,擁抱著她,什麼事都不做就很幸福。

  幸福嗎?唉,這個當下,他是覺得他很幸福啊。

    ☆  ☆  ☆  ☆  

  這一覺睡得真舒服!不知哪來的熱源,烘得她全身都暖呼呼的,臉和腳底也暖暖的。她微微一笑,帶著滿足的心情緩緩睜眸。

  映入眼底的是純黑色的布料,V領下的鎖骨很是性感,麥色肌膚看上去很豪邁……她視線再上挪,看見的是線條性感的脖頸,喉間還凸起一塊,那塊凸起迷人得教她情不自禁嚥了口唾沫;目光再往上移,覷見帶了點淡青的下巴,然後是薄薄的唇,兩側唇角微微翹起,似在笑……菱角嘴?

  陳以希眼眸驀地膛大,看向那張面孔,果真是張啟瑞!她心下一駭,後覺地發現自己竟睡在他床上,還被他抱在胸口?記憶慢慢回溯,她想起他跪在馬桶前乾嘔,她想起自己幫他換了衣物……後來怎麼樣了?她爬上他的床睡覺嗎?

  她抓抓頭,想不起來,只覺得萬分羞傀,要是讓他知道她趁他人不舒服之際爬上他的床,他會怎麼看她?她得趕快離開,在他醒來之前……

  覷了眼他緊閉的雙眸,確定他還睡著,她拉開他環在她腰上的手,接著慢慢轉過身體揹著他,掀被打算滑下床墊時,卻有一道低沉的質問在她身後響起。

  「你去哪裡?」張啟瑞根本沒睡,他已睜眸欣賞著她賊似的動作好半晌了。

  陳以希一愕,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時,身後男人的手臂纏了過來,環過她略寬的腰身,將她抱個緊實;她背心貼著他碩實暖熱的胸膛,頸項上有他呼出的灼熱氣息,這樣的親密令她腦門發昏。

  「你……你……我……我不、不知道為什麼會、會會在這裡……」嗚,他身體好熱,這樣靠著他,她很舒服,可是不該是這樣的啊。

  「不是你帶我回我房間的嗎?」張啟瑞微傾身子,將下巴整個靠在人家小姐的肩窩上,嚇得她一顫,他忍住笑。

  「那是因、因為你在吐……我、我……」

  「你喜歡我哥嗎?」他靠著她,單掌攬著她的腰,臉龐幾乎埋進她髮絲裡。

  「……啊?」真是天外飛來一句。

  「你喜歡我哥嗎?」他總得確定一下她到底有沒有喜歡的人,當然據他瞭解,最有嫌疑的除了他兄長之外,她並無其它較常往來的異性。

  當年兩人交情轉淡,她依然常跑他家,不過卻是纏上兄長,加上媽上次電話中似乎有意把她嫁給兄長,他總得瞭解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嗯……喜歡啊。」被子被她掀開,她覺得有些涼意,朝後縮了縮。

  「我問的是那種會想成為他女朋友,或是嫁給他的喜歡。」他將被子拉上,把她包得密實。

  雖然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這樣溫柔,可她也只能搖頭道:「沒有。我沒想過要成為他女朋友還是想嫁給他呀,是不是誰誤會了,張媽媽?」

  「我只是確定一下。」略頓,又問:「你上來考試和工作,因為我哥?」

  她不明白他問這些的目的,只是據實回答:「不是啊。」想起自己其實是因為他,臉蛋便不爭氣地熱了。

  「你有陣子很愛找他問功課,是想接近他?」

  「不、不是啊。」找啟唯哥問功課是為了看他。思及以往自己總偷偷追逐他身影的行為,她臉頰又更紅了。

  很好。她的答案令他歡喜,他再問:「剛剛醒來時,為什麼要逃?」

  陳以希思慮許久,才吶吶地說:「我不想被誤會是我自己跑上你的床的,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睡在你床上,我不想因為睡在你身邊而讓你討厭我。」

  「我什麼時候討厭你了?」他低嗓微提,覺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一直都很討厭我嗎?自從……自從那次我跑進你房裡,發現你在看……看……看那個……」A片兩字她說不出口。

  「A片?」他替她說了。

  她身體微微僵了下,感覺熱氣在兩頰聚集不退,烘得她有些熱了。她動了動身子,試圖從他的圈抱中離開。「我、我要起來了。」

  「把話說完再起來。」張啟瑞命令式的口吻,箝制她的力道更大了點。

  「說、說什麼?」她語聲好弱,被吃得死死的。

  「說——算了,這樣子很難講話。」他坐起身來,也把她拉起來。他將她身子扳轉過來,讓她面對他,可她一觸及他眼神卻低下眼眸,那令他有些氣惱。「你剛剛那句話是不是要說,那晚你看到我電腦播放的A片後,我就討厭你了?」

  她抿了抿嘴,細聲道:「就、就是這樣啊……你、你在那之後看到我都轉頭,一臉不想看見我的樣子,感覺好像在氣我發現你在看那個……」說著說著,覺得有些委屈;她也不是故意要進他房間的,怎麼知道他在看那種片子!

  張啟瑞瞪大長眸。「拜託,小姐,你到底在講什麼?誰討厭誰,誰一臉不想看見誰啊!不正是你嗎?那晚是你先轉身跑掉不理人的吧?不就是因為被你看見我的電腦在播A片,你才不理我的嗎?你一定覺得我變態、骯髒對吧?所以之後你一見到我就避開,看到我總像是見到鬼一樣,結果你現在居然……」他覺得莫名其妙,嗤笑了聲:「居然做賊的喊抓賊?」

  「我沒有討厭你,也沒有不想看見你啊!」陳以希抬眸,解釋著:「那個時候我看到那個影片時,又看到你進屋來,我、我不知道怎麼辦,因為我沒想過會看到那種影片,而且……那個時候的感覺那麼奇、奇怪,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你,我、我總不能笑著問你:『片子好看嗎?女優美嗎?』可是又不知道要說什麼,那個影片又一直在播,還發出那麼……色、色情的、的聲音,那時候那麼尷尬,我——我當然轉身就跑啊!」她愈說臉愈紅,結結巴巴的也不知是激動還是害羞,圓黑晶亮的烏睛染上薄薄的水氣,像兩顆泡在清水裡的葡萄。

  他不說話了。所以,說穿了,她是不好意思兼尷尬,才會跑掉?假若是他闖入誰的房間,撞見對方的電腦在播色情片,他也是尷尬和不好意思吧?只是男人對於這樣的事比較放得開,幾句玩笑話或許就能化解尷尬,可她終究是薄臉皮的女孩子,哪可能和他幾句玩笑帶過?

  「不是因為覺得我變態、下流?」

  陳以希搖搖頭,抿抿唇後,才細聲說:「我一開始的確有被嚇到,因為太突然了。本來只是想說你房間門沒關好,還有一點光線跑出來,我猜你在看電視,想要去嚇嚇你,沒想到門一推開看到的是……那個。」稍頓,又說:「當我看到影片時,很錯愕,後來我告訴自己,看那個很正常啊,哪個男人沒看過?我當時的女同學也有很多人看過,大傢俬下還會傳閱A漫,我、我……我也看過A漫,小說也有一堆那種事的描述,所以我真的覺得你看那個沒什麼,只是我發現自己好像偷窺到你的秘密,你又剛好在那時進房間,我就、就只好趕快落跑……」

  原來是這樣……他可以理解當時她的尷尬,可之後呢?「但如果說只是覺得尷尬,為什麼之後見了面,也當作沒看見我?」

  「那是因為……」她菱唇微張,也不知該怎麼說,難道要告訴他,說她因為發現自己喜歡他,所以才不知道怎麼面對他以致於只好躲著他?「因為什麼?」

  陳以希小嘴張合幾次,才緩緩開口:「就只是覺得不好意思,不知道怎麼面對你……」至於她在當時發現自己喜歡上他這件事,她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啊。

  真只是因為不好意思?張啟瑞瞇眸,問:「你真的覺得看A片是正常的事?」

  她點頭,A片兩字令她滿臉通紅。為什麼要坐在他的床上和他聊這種事?

  「你真的看過色情漫畫?」他直勾勾地瞅她,眸底隱隱跳動惡趣味。

  「看……過。」

  「也看過黃色小說?」真是出手意料,還擔心她會說出他變態之類的話,想不到她竟自己招認她也看A漫。

  陳以希輕輕地點了下頭,雪白膚色滲入紅澤,整個人白裡透紅的,甚可愛。她倏然想起什麼,又猛搖頭。「不是黃色小說啦,就是女生青基期都會很迷的那種愛情小說,我那時同學又全是女的,大家都會看,還、還會在下課時間討論。」

  還討論啊?他挑了挑眉後,突然正了正神色,道:「那晚,我其實是幫我小學同學燒片子。」

  「啊?」她困惑地看他。

  「就我小學同學,同村的那個阿光,你小時候也跟他玩過的,記得嗎?」

  陳以希想了想。「啊,你說的是那個不愛穿鞋的阿光?」

  「是啊,就他。他跟人家借了一堆A片要燒,不過電腦壞了,農曆春節期間也不確定有沒有得修電腦,他怕借太久不好意思,所以就叫我幫他燒。誰知道我去個洗手間回來,你就在我房間,然後看到了那些畫面。」他當然不會告訴她,當時他可是幻想過她,還因此去洗了冷水澡,像這樣的事只能自己知道。

  「所以……你沒有看?」她有些意外他的說法。

  「當然有,我又不是性無感。再說我燒好會檢查有沒有刻錄進去,多少都會看到。」他坦承。

  「……嗯。」她應了聲。

  他的困惑在多年後的現在獲得解答,他再無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兩人突然靜默下來,氣氛瞬間陷入尷尬,感覺好像把誤會解開了,又好像沒有……

  半晌時間,張啟瑞總算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剛剛說我討厭你……」看了看她神色,他又掀動嘴唇。「我……並沒有。」

  「……啊?」陳以希雙手將被子攏在胸前,整個人鼓鼓的,便顯得她臉蛋小了一點,她眼神因困惑而略顯迷濛,臉頰還留有淡淡紅澤,看上去是如此柔弱。

  這樣的模樣教他心口發軟,他嘆道:「我沒有討厭你。」

  她先是探究般地盯了他好幾秒,像是在研究他所言真假,可又看不出個什麼後,才道:「但我覺得你很討厭我。我雖然一開始不知道怎麼面對你,但後來也試圖要和你說話,可是你都轉頭不理我。」

  張啟瑞皺了皺眉。「有嗎?那時候你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樣,每次見了我就是避開,我怎麼不記得你有曾經要和我說話但我不理你的?」

  「有,真的有,最明顯的就是……就是張爸爸後事辦完後的那幾天。」他瞇眸想了想,不記得有那麼一回事。

  見他神色正常,也無哀傷表情,陳以希才開口說:「就晉塔隔天,我放學回家經過你家門口,看你坐在屋外,表情很迷憫也很傷痛,我第一次看見你有那種神情,在那之前你一直都很堅強,也沒看你哭,可是那天,我才發現你其實是很難過的。也許你只是看張媽媽看啟唯哥那麼傷心,所以你一定要表現得那麼堅強;我那時候想去安慰你的,但你一看到我就轉身進屋了,我想你一定是很討厭我。」抿了下唇,她低眉道:「想想也是,沒經過你允許就進你房間,還發現你在看那個,換作是我,我也會很討厭那個闖進我房裡的人吧。」

  張啟瑞回想起那一段,猶豫幾秒後才說:「不是因為討厭你我才進屋的。那時候是真的很難過,突然明白再也見不到我爸了,所以很傷心。我記得我一直在流眼淚,沒辦法控制自己,然後突然看見你,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個大男生哭得那麼慘,也不是多光榮,所以才進屋子裡。」他語氣淡淡的,神色再認真不過,停頓兩秒,突問:「你今天上小夜?」

  「嗯。」陳以希這刻才後覺地想起了什麼,她雙眸膛大,有些驚慌地說:「啊!幾點了幾點了?我有沒有睡過頭?」她拉開被子,轉身打算跳下床。

  一隻大手倏然橫過她腰前,將她身體往後攬。「才十點多而已。」張啟瑞從她身後抱住她,在她耳邊道。她抱起來軟軟的、肉肉的、熱熱的,很舒服。

  男性熱息襲上她耳殼,她敏感地輕顫,心跳瞬間加快,咚咚作響的。「你……你……」怎麼突然這樣抱住她?她感覺膚下血流似要沸騰,心臟跳動的力道像要蹦出胸口似的。

  「小夜是下午四點上班沒錯吧?你倍我去一個地方,下午我送你去上班。」他鬆開她,扶在她敏感腰側的大手輕推了下她,促道:「去洗臉,換上你的制服。」

  這刻的親膩讓她根本顧不得他要她倍他去哪,她只想趕快離開他那讓她發暈發軟的溫暖懷抱,於是當他手一鬆開,她便急急跳下床,奔回自個兒房裡。

  一進房間,她靠在房門上,一手壓著怦跳不已的左胸;她感覺全身血液好像都湧到她臉頰似的,雙腮熱得不可思議……

  呵了口氣,她納悶不已——為何一覺醒來,那人對她又抱又摟的?他究竟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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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39:46
第七章

  清香裊裊升起,莊嚴肅穆的氣氛中,手中握著三灶香的陳以希,偷瞄了瞄古側那神情度誠的男人;他雙肩挺起,兩臂打成四十五度,握著三灶清香的十指內翻,拇指壓著香腳,姿態恭敬地看著前頭的金尊,似在傾吐什麼。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她倍他來這裡拜拜,拜的是什麼神她也不清楚,只好跟著他,他拜,她就拜,他不動,她也不動。

  面前那金尊看上去外貌很兇惡,五官顯得有些猙獰,不怎麼好看,和一般看起來慈善祥和的佛像不大一樣。金尊是站立的,手中持劍,腳下踩著一個面目也是不大好看的……呃,獸還是鬼?

  身側男人一動,她見他起身走到前頭將香插進香爐,她依著他的動作也把手中的香插進爐裡,然後他走到櫃檯,和那裡的工作人員不知說著什麼,片刻就見他手中拿了什麼走了過來。他將那東西過了香火,遞一個給她。

  「平安符?」當她看清手中的物品時,發出訝異聲。

  「嗯,帶在身上,放包包或口袋都可以。」張啟瑞將自己那一個收進皮夾。

  她覺得古怪又納悶,他何時也信這些了?

  似是看出她的疑問,他拉住她的手。「走,去外面坐一下。」

  廟在山腰間,古色古香的建築物外有個寬廣的庭院,站在庭院拉外側看,一片青翠高山環繞,視野甚好,只不過時值冬季,山風一陣陣,只覺冷涼。

  張啟瑞握著她手腕,帶她到庭院一側樹下供人休憩的石椅上落坐,見她馬尾飛揚,髮絲被風吹得有些凌亂,他移坐到外側擋住冷風。「這樣還冷嗎?」

  她微側眸,看著這個起床後就變得有些古怪的男人。「還好。」

  還好就是還有點不好?他探手,將她身上那件屬於他的外套衣領豎起,拉煉拉到頂。「這樣子風就不會從脖子鑽進去。」

  他收回手時,指尖不意擦過她下巴,那溫熱觸感讓她熱了臉蛋。她兩手拉著領口,微紅著臉說:「嗯……這、這樣真的比較不冷了。」

  身上這件黑色防風鋪棉外套,是他的稍早前要出門時,他見她就穿了件一般毛料外套,他很不滿意地要她換件防風外套,可當她穿上她的防風外套,他又嫌外套太短,知道她沒更長的外套,他拿了他的給她。他手長腳長,他的外套穿在她身上像扮古裝,理該覺得滑稽好笑,可外套有他的味道,她穿著只覺暖甜。

  張啟瑞看了她一眼,把她白嫩的手心抓到自己掌裡,然後一起塞進自己的外套口袋。「知道這裡主祀什麼神嗎?」

  「你說長得凶凶的、拿著一把劍、腳底不知道踩著什麼的那個神嗎?」

  「是長得很兇惡啊,他手裡拿的是斬妖劍,腳下踩的是一隻小鬼,因為他是天師鍾馗。」

  鍾馗?「你說抓鬼的那個?」她睜圓烏黑瞳眸。

  「嗯,鬼見了祂都要跑去躲。」他似在考慮什麼,沉默較久後,才嘆道:「有些事情不想說出來,偏偏有時候不說又不行了。」

  「……啊?」

  「你——」他默思幾秒,斟酌後才問:「知道鹿港的送肉粽是什麼嗎?」

  陳以希不明白他提這做什麼,但仍回應:「知道。我覺得那好玄,因為其它地方沒有那種習俗。難道別縣市上吊的靈就比較溫和,只有彰化上吊的,死後比較凶,所以才要送出海?我還記得我國中時,有一天中午學校突然廣播說那天全校四點放學,而且全都不能留校,不管是晚自習還是留下來運動打球都不行。我還覺得莫名其妙呢,想說學校那天怎麼那麼好。回家後聽我媽講才知道那天有送肉粽,路線會經過我們學校,所以才會天黑前就讓我們回家。」

  他盯著她。「我昨天晚上去送。」

  「你……去送?」她瞪大烏瞳。

  「之前接的案子。在台北租處上吊,老家在彰化,家屬希望辦個法,會把生前的怨氣都送走,讓他可以早日投胎轉世,別再留戀這一世。北部沒有這種習俗,所以我們找了當地的廟宇和這邊的配合,將繩子送到殯儀館去燒。」略頓,見她神色還算正常,張啟瑞才又說:「那個上吊的是個男人,女友移情別戀,所以想不開,他死後還想找女友報復,想借我的身體去找他女友。」

  「啊?借、借身體?」什麼跟什麼!她好像明白是什麼又好像不明白。

  張啟瑞目光深深凝注她,輕啟美型唇:「上身。」

  上……身?她驚愕地瞪著他看。「你意思是……那個上吊的想要上你的身?」

  「是啊。」他說得無關緊要,也無懼怕神色。「他想上我的身,所以我昨天才會那樣子吐。做這行這麼多年下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不明白為什麼身體會有那種反應,也許是我的靈體在排斥他的入侵,所以生理上有了那樣的變化,我不確定那靈會不會再來打擾我,才來這裡拜拜求個平安。」

  陳以希膛目結舌的。他的樣子不像說謊,也沒必要編這樣的故事嚇她,更何況他昨夜身體狀況的確不好,但醒來後卻又很正常,不像病了的樣子;再有,他還帶她上來這裡拜拜,他有必要為了捉弄她而費這樣的心力嗎?

  「嚇到了?」見她不語,他瞇眸低問。

  陳以希搖頭。「不是。就是……就是有點意外聽到這樣的事,總覺得那是靈異節目還是什麼戲說台灣、什麼蜘妹網那種節目才會看到的劇情。」抿了抿唇,她看著他。「那你身體……有沒有影響?」

  「昨晚的確很不舒服,現在倒是很好。」見她髮絲散在唇畔,他長指探出為她撥了撥後,才想起人家小姐的手還被他握在口袋裡。他握著她的手從口袋裡伸出,還人家軟手自由。看了她微紅的臉蛋一眼,他將目光調向遠方青山。「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跑去禮儀公司上班?」

  「是因為張爸爸和你一個要好同學陸續出事,所以才讓你想做這個工作?」

  他輕點線條剛毅的下巴。「我爸出事那天,我正在睡覺,我哥進來喊我起床說要去認屍,但我張開眼卻看到我爸站在我哥身旁,正在和我哥說話,那時我睡意正濃,沒有想到我沒聽到我爸的聲音,只覺得我哥幹嘛跟我開那麼無聊的玩笑。直到見到我爸的遺體,我看到他右大腿以下全撞爛了,又看到我媽和我哥哭得那麼傷心,我才相信那是事實。但我一直在家裡看見我爸走動的身影,腳還微微跛著,我覺得疑惑,是不是我太傷痛,但又得堅強,所以壓抑之下才產生幻覺?晉塔隔日,我看我爸走出屋外,在這之前他都只在屋內活動,所以我很納悶地跟出去。他坐在長椅凳上,我坐到他身邊,他只是一直笑,然後他的身影愈來愈透明,還往屋外走去,我甚至透過他的影像可以看到外頭的葡萄園,我想叫他,但怕家裡的媽媽聽見,所以只是看著他,然後我聽見他說話。」

  他突然抿住嘴,眼梢眉角抹上淡淡思念,半晌,才說:「他說他很好,要我告訴媽媽和哥哥不必為他擔心。他說他要離開了,菩薩要帶他修行,不會再回來,要我多照顧我媽。那個時候好像才意識到,我永遠失去他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每往外走一步,我心裡就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很酸很疼,沒辦法控制我的眼淚。他剛離開,我就看見你站在我家門口,那時候心裡很難過,覺得下一秒好像就會痛哭失聲一樣,所以我轉身跑進我房間大哭。我不是為了躲開你,只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難過的樣子。」

  陳以希征征看著他。他脾氣不大好,沒什麼耐性,小時候還很調皮好動,大一點了是吊兒啷當,嘴還有點壞,但像這樣帶了點憂鬱神情的他,是她從未看過的。關於另一個空間是否存在,她無法說有或是沒有,她沒有研究,也不特別留意,但她看鬼片會害怕,聽一些傳言會覺得玄妙;也許正因為自己沒看過靈魂,對於未知才會感到害怕。事實上鬼長什麼樣子她根本不知道,所以他說的這些對她來說雖是不可思議,可這刻卻也因為他流露出的思念而不覺得有什麼好害怕。

  「那之後,開學了我又回台北,假日我要是回家,總會尋著爸爸的身影,但不曾再看見過,我甚至覺得那也許真的只是我的幻覺。幾個月後,我當時一個要好的室友帶著社員去登山,那幾日我忙著和教授做研究,根本沒留意到他們登山失聯的新聞。我在睡夢中聽見我室友叫我,醒來時看見他坐在他自己的書桌前,臉變得好寬,我還笑他是不是上山吃了什麼好料才變胖了。他告訴我他的社員被困住了,連困在哪個地方都很清楚地告訴我。我納悶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但他卻走出房間,我追出去時已經找不到他。同時間我遇上另一個同學,他告訴我去登山的那幾個學生失聯了,那時候我大概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打電話給我室友的爸爸,他爸爸證實他的確失聯。我告訴他爸爸他們被困在哪裡,隔日新聞就報導找到人了,真的就在他告訴我的那個地點,他被落石打中,後腦破一個洞,頭也被壓扁,我才知道他不是變胖,是被石頭壓扁。那時我問自己,要把那些事當成幻覺嗎?但又真的在那個地方找到了他們;可若不是幻覺,那麼出現我面前的又是誰?」

  張啟瑞站起身子,走到前頭,拿出煙包,點了根煙銜在嘴邊,深深吸了一口,低眸看著星點大光,低道:「我爸爸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醫生,不過家境不好,供不了他讀太多書,所以他從小就希望我和我哥念醫學院。我和我哥也覺得當醫生很好啊,可是見自己的父親和好發就這樣走了,什麼話也沒留下,連遺體都無法完整,我不知道當醫生能做什麼;我連身邊的人都救不了,甚至連他們死後都不知道怎麼讓他們的樣子變好看一點,我不明白讀再多書有什麼用。所以我想,如果能幫他們的樣子恢復到生前那樣,也許會比當醫生更好。」

  所以他就休學,跑去做殯葬業?他指間的煙霧緩緩上升,朦朧了他的臉,陳以希看不清他神色,她想了兩秒,起身走過去,站到他身邊;而見她走來的張啟瑞,臉龐一轉,朝著另一側吐出煙圈後,將煙扔到地上踩熄,拾起煙蒂丟進角落的垃圾桶,回到她面前時,郁色已從他眼底淡去。

  「你上來那天,我在外面工作,事情處理完就趕過去接你,因為還得回公司上班,我沒換衣服。工作時,我同事動作大了點,我因此碰到了往生者的大體,我衣服上就沾了死者所脫落的一層皮,可能也沾到一點屍水,我不很確定,因為死者是從水裡撈起來的。不讓你擦是怕你碰到,有些人體質敏感,接觸到往生者的東西就會生病,而且屍體多少都帶有病菌,何況還是泡水屍。」

  他兩手滑入褲袋,看著遠處又說:「本來是要讓你坐副駕駛座的,怎麼知道我一開車門就看到那名死者的靈坐在那,是個女人,滿活潑的,她要我幫她化妝,不過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總也要她家人願意讓我處理,所以我沒答應她。她沿路一直講話,要求我答應她,你在車裡聽到我說的那些話,其實是在對她說。她還叫你胖小姐,我滿生氣的,才會回她一句『你不講話會死嗎』。」稍頓,他才又說:「像這樣的事,沒有科學根據,我所看到的和聽到的,也只有我一人能見到聽到,說給誰聽恐怕都會換來質疑吧,也許還會被當成神經病,因此我從不說我能見得到靈體的事,就連我媽和我哥至今也不知道我看得見。」

  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他怕他的話不被當真,所以不提,也因此她才會誤會他討厭她,實際上他說話的對象根本不是她……細細想來,她與他之間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就因為當年那晚的小意外,兩人都憋了件心事——他以為她會認定他下流、好色;她以為他會氣她亂闖他房間還發現他在看色情片;於是兩人漸行漸遠……上來台北那天,又因為他那番對另一空間說的話讓她更加認定他討厭她。現在想來,這不是太可笑了?自己胡思亂想了一堆,原來真的就是胡思亂想。

  張啟瑞遲未聽見她回應,側眸看她。「覺得我在講鬼話?」

  她不信吧?他感覺有些挫敗。能看見也不是他願意,說出來怕嚇人,不說出來又怕未來會有其它的誤會,他也是考慮甚久才決定讓她知道,總不能對自己喜歡的人隱瞞這些吧?

  「不是……就覺得……」她低眸想了想,忽而笑了聲,細聲說:「有誤會沒有解開來,結果誤會更深。其實原來都只是自己在亂想,感覺就是……有些幼稚,也有些莫名其妙,好像這些年的生疏是沒有必要的。」

  她說得沒頭沒尾,可他卻明白她的意思。是,她說的沒錯,一個小小的意外因為彼此迂迴的心思,讓彼此誤會多年,當年的他們果然是幼稚啊。

  見她眉角眼梢都帶笑,甜美得令他心口怦跳,想起自己帶她來這裡,還對她說這些的目的,他咳了聲,道:「我問你,這種工作你能接受嗎?」

  突然換了話題,陳以希一愣。「啊,什麼?」

  「土公仔啊!」

  「土公仔不好嗎?」他不都做了這麼多年了?

  「我怎麼知道你覺得好還是不好?現在是我在問你話。」他心跳有些快,口氣略硬,似是想要掩飾自己太過在乎她對他的感受的心情。

  「我覺得……嗯,你做那麼多年了,我好像也習慣你做這個工作了啊,感覺也沒什麼好與不好的問題,工作就是要自己做得快樂,從中獲得成就感或是滿足感,不是這樣嗎?」她眨著烏黑瞳仁看他。

  所以意思是她不會干涉他的工作嗎?那很好,他就是要這個答案。反覆思考後,他問:「既然你知道我看過A片,我也知道你愛看A漫和色情小說,那不如我們湊一起吧?」

  「……啊?」她哪有愛看!她只是有一陣子很好奇,所以跟著同學看而已呀。

  聽不懂?她有這麼純?「我是說,我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而且那些秘密是不能告訴別人的,不如我們就在一起,省得再找對象。」

  「……」她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睛,桃色在她臉蛋漫染開來。他意思是……是她想的那樣嗎?

  見她目不轉暗看著他,兩頰紅咚咚的也不回應他,他一陣不自在。「陳小胖,你是在臉紅個什麼勁!我告訴你,你今天早上可是在我床上醒過來的,要是不跟我在一起,你還能跟誰在一起?」

  他愈講愈氣,幾乎是惱羞成怒了。怎麼有人這麼遲鈍!「反正你不答應,我就去告訴大家你跟我睡過了,跟你爸你媽說,跟我媽我哥說,再跟你同事說,看將來誰要跟你在一起。」

  陳以希將他的話消化後,想著他今日起床後的所有舉止,再對照他現在說的話……她心臟鼓動,眼神一亮。他是在對她告白?他喜歡她嗎?何時開始的?但若不是喜歡,又何必對她解釋這麼多?

  她盯著他瞧,眨了眨眼後,再眨了眨眼……他脖頸青筋突起,膚澤紅潤,是在害羞?知道他這人很愛面子,要他好好告白應該很困難吧。

  她軟軟嘆息,輕道:「我沒說不要跟你在一起,只是……只是你表白的方式好……奇怪……」說完,自己的臉頰也熱辣辣的。

  張啟瑞膛眸,提高語聲:「表白?誰跟你表白了?」看了下腕錶,又說:「不是四點上班嗎?快三點了,早點下山,免得塞車。」扭頭就走。

  她看著他的背影。半山腰上,又是不大有民眾參拜的鍾馗廟,哪可能塞車,到底是在彆扭什麼?她都幫他開口了,他還不承認……

  「發什麼呆?」沒見她跟上,他轉頭瞪視她。陳以希走了過去,走在他身側,垂在身側的軟手馬上就被身側男人握住。剛剛那不是表白?那現在又緊握住她的手是怎麼回事?她忍住笑,偷偷覷他一眼,見他側顏線條柔軟,她心念一動,腳下故意一軟,還發出「唉唷」一聲。

  「喂,小姐,你也小心一點。」張啟瑞眼捷手快,兩手從她胳膊下穿過,將她整個人往上提,她幾乎是在他懷中了。眸一垂,就見她閃動著烏溜溜的眼妹子看他,唇畔還帶著甜軟的笑意,他一愣,不大自在地問:「笑什麼?」

  「我發現你其實很緊張我……嗯……剛剛真的不是在跟我告白?」她鼓起勇氣問,臉蛋卻紅如蜜桃。

  他膛大眼眸,不應聲,面龐隱約浮現暗紅。

  「不是告白……就算了。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現在這樣抱著我是因為?」陳以希笑得眼眸彎彎。

  見她如此篤定的表情,再ㄍ—ㄥ下去似乎也沒什麼意義,他別開眼不看她,有些不甘願地掀唇道:「是啦!我就是告白啦!沒錯,我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怎樣?」彆扭一整天,他總算是說出口了,回眸見她笑得這樣甜美得意,他哼笑一聲,又說:「不然你以為要我抱一個女人比抬屍體容易嗎?」

  他很久以前就喜歡她了嗎?陳以希愣了幾秒,又驚又喜,半晌,情緒略平復後,才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土公仔也是可以擁有春天的嘛,不用不好意思的,不然那麼多殯葬業者,不都要單身了嗎?」

  「春天?」他戲譫地看著她。「你意思是你是我的春天?」

  她被他看得臉頰紅透,紅唇張合幾次後,才說:「是呀,不都是用春天形容的嗎?」

  張啟瑞嘆了聲。「我倒是覺得我不入地,獄誰入呢!」

  「……」她瞪著他,可見他眼底滲著笑意,她也禁不住笑出聲來。好愛面子的男人啊……沒有關係,既然誤會解開了,知道他不是討厭自己的,那麼由她來表示情意也挺好,她來北部上班原就是打算要向他告白的呀。

  思及此,她兩手突然從他腰間繞過,十指在他腰後交扣道:「好吧,土公仔大人,就委屈你了。」

  張啟瑞征愣半秒,俊目再度染上笑意,他一手攬在她腰間,另一繞到她背心的手掌微微施力,讓她更貼近自己,他低首,嗅她髮香。

  「啟瑞。」雖隔了件外套,卻仍能感受到他胸下那鼓動的心跳,那麼強而有力,那麼令她感到愉比美妙。

  「嗯。」他低應了聲,嗓音渾厚低沉,酥麻了她的耳。

  她軟軟一嘆。「我不漂亮呢。」

  張啟瑞頓了下,似是明白她想表達什麼;他抬起她臉緣,將她五官打量過一回,才道:「我什麼時候說過你漂亮了?」

  「……我有點胖。」

  他手從她外套下擺鑽入,輕掐她稍寬的腰身。「你一直都沒瘦過吧。」

  「那你為什麼喜歡我?」

  為什麼?他哪裡知道為什麼!那年除夕夜,當他發現自己對她的心思時,那已是事實了,要再回想他從哪時開始喜歡她、為何喜歡她,要他從何想起?擺在眼前的事實就是他喜歡她,真要找出一個答案,或許就是「日久生情」?

  靜默後,他聳眉。「我只是覺得……我委屈一下也沒什麼關係。」

  「……」聽他這番話,她該哭還是該笑?他對她說話永遠都是這樣,不溫柔也不動聽,更不會輕聲細語,還坦直得有些……嗯,算白目嗎?可是也許正因為他不對她假,總是將他最真實的一面給她,她才會喜歡他吧。

  「那你——」這樣問他,害他也想問一樣的問題了。輕咳了聲,張啟瑞才續道:「你喜歡我什麼?」

  喜歡他什麼?從小一就與他相識至今,他什麼樣子她沒見過?真要說,他的缺點可能比優點多,以正常女性標準來看,啟唯哥才是更好的選擇,可是她就是喜歡跟他在一起。記得第一次去到張家時,兩兄弟明明一個樣子,她偏偏就是走到他面前,跟他玩了起來。那時候的她哪裡曉得喜歡與不喜歡,所以要說她對他一見鍾情其實很牽強,或許「喜歡一個人」這種事情本來就沒道理可言。

  她斟酌再斟酌,才紅著臉蛋說:「我也不知道。就是跟你在一起時,感覺特別自在和快樂,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那句「想一直跟你在一起」莫名取悅了他,他微微笑著,忽然間想起什麼,他道:「先說了,我身上常會有比較不好聞的氣味,或者也會有消毒水的味道。」他是擔心她會討厭他身上的氣味,才對她說這些嗎?想到他可能因為在乎她的感受才對她解釋,她臉色紅了紅後,突然踮足,湊近臉,嗅了嗅他脖頸。

  「你、你幹嘛?」她呼出的暖息襲上他,相當誘人,想起早晨的床上,他抱她在懷裡,感受了她圓潤又柔軟的曲線,竟讓他這刻有些心猿意馬了。不知道身後那棟建築物裡的天師大人會不會把他當色鬼,直接抓了去?

  「沒有臭味,也沒有消毒水的味道。」陳以希抬眸,圓臉綻開笑花。

  他別開發熱的面龐,不看她黑亮的瞳仁。「今天休假沒去上班,當然不會沾到什麼味道。」

  「你是怕我討厭你身上的味道,才告訴我這些的嗎?」

  說她遲鈍,她這會兒又精明得要命。被看出心思的他有些不自在,仍然不看她,口氣有些傲:「誰理你討厭還喜歡,反正你是都得接受的。」

  「那你身上現在這是什麼味道?好香呢。」陳以希兩手攀住他肩,鼻子貼在他頸側,深深地嗅。

  回眸見她湊在他脖頸嗅聞,這樣的畫面和她出口的話在在令他感到害羞,莫名其妙的害羞,他也才知道原來害羞不是女人的專利。「當——這當然是男人味啊,還能有什麼味。」

  臉皮不受控地發著燙,他有些氣惱地抓下她的手,改而握在自己的掌心裡,粗聲地說:「走了啦,再不下山你別上班了。」拉了人家小姐的手,緩緩朝他停放機車的地方走去。

  陳以希別過眼眸,覷著他俊朗的側顏,菱唇輕輕抿出笑弧。

  她知道他們都明白對方不是最好的那一個,卻是最適合自己的那一個。認識太久、瞭解太深,縱然有過幾年的疏離,卻仍改變不了那早已深植的情感,喜歡對方的什麼好像已經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想要與對方一直在一起的心意。

  若能像這刻這樣牽著彼此的手,一直走下去不放開,挺好啊……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2-8-24 00:40:11
第八章

  「你肚子真的沒問題吧?」

  陳以希摸摸肚皮,微笑道:「沒事,我皮厚肉多。」剛交完班,她下樓時正巧遇到也要下班的急診部學姐。

  「唉,那小孩踢那麼大力,媽媽在一旁也不管不哄,實在是很糟糕。」

  今晚真的好冷。方步出醫院大門,站在騎樓下,冷風便已瞬間襲上面容。陳以希拉緊身上外套,笑笑地說:「沒關係啦,反正最後還是打上了啊。」一個孩子經過評估後需住院治療,她被call下樓到兒童急診部打點滴,那孩子見針頭就哭鬧,哄也哄不停。孩子塊頭大,最後就是亂踢,她小腹被他踹中好幾腳。

  為了幫他打上針,學姐靠了過來,直接壓住孩子粗壯的大腿,不過兩隻手臂亂揮,折騰了半小時之久終於還是讓她完成了。其間,孩子的母親只是站在一旁看,不哄也不安撫,好像打針和安撫全是護士的工作。

  的確是她的工作,但通常家長都會在一旁幫忙哄慰孩子,倒是第一次遇上這麼冷漠的家長,難怪學姐會生氣。

  「你脾氣真好,從頭到尾就見你軟聲軟語地騙,要是換成我喔,直接用我大腿壓他的腿,針就刺下去了,哪還能讓他在那邊給我發脾氣,想活命就要配合我們啊。」

  「對喔,我看學姐一凶他,他就安靜多了,也許下次我再遇上這種病童,也試試學姐的方法。」呼!真冷,瞧她嘴一張,都是白白的霧氣。

  「是咩,遇到不聽話的就要換個方法。」學姐找出車鑰匙,道:「對了,你怎麼來的?」

  「我……我一個朋友送我來的。」想起那人,陳以希臉蛋紅了紅。怎麼也沒想到他早晨醒來後,會有後來那些舉止;跟著兩人就互訴情意,之後他送她來醫院……唉,想來還是讓人覺得好害羞。

  「男朋友?」學姐暖昧地眨眼。

  「呃,啊,是……是啊。」陳以希有些羞怯地低下眉眼。

  「所以他會來接你下班啊?」

  陳以希搖搖頭,笑得靦腆。「沒有啦,我自己搭捷運。」

  學姐笑了幾聲。「現在幾點了,哪來捷運啊?」

  「啊!」對喔她,今天上小夜,都凌晨十二點多了,哪來捷運。「我居然忘了今天是這個時間下班……」等等叫小黃好了。

  「打電話叫男朋友來接呀。」

  「不、不用啦。」讓那人來接?光想就不好意思。

  「他那麼不體貼啊,不知道你下班時間都半夜了應該來接你的嗎?」

  「咦?」頓了下,陳以希反應過來。「不是啦,學姐,他工作忙。」

  「工作?這時間還工作?」學姐訝然的表情。

  「嗯。」

  「忙工作那都是男人的藉口吧。我猜……」學姐一臉八卦。「你一定和他上過床了,所以他才這麼不體貼。」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學姐真是語出驚人。

  「你不用不好意思啊,我男朋友就是這樣,當初追我時說什麼上夜班辛苦又危險,所以只要我上小夜或大夜,他都會來接我耶,還帶宵夜請我同事。但是等親到了嘴、也全壘打了,對我就完全不一樣了,說他忙喔、女人要獨立一點喔什麼什麼的,要我自己上下班。唉唷,當我笨蛋啊,當初追我時也是那份工作,追到我了還是一樣的工作,我就不懂怎麼當初有時間來接我,現在會忙到沒時間。所以啊,你也不用幫你男朋友隱瞞啦,男人差不多都那副死德性。」

  陳以希聽得檀口微張,半晌後才想起應該解釋一下。「學姐,你誤會了,我和他……我們連接吻都沒有,而且他真的是忙工作,不是你說的那種情況。」

  「真的是在工作?這時間要工作?做啥的?牛郎?」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呃?」陳以希瞪大眼睛看著學姐,眨眨眼,確定學姐不是說笑後才說:「不是。他……他做牛郎可能沒人點他台吧。」

  學姐揚眉。「長得很醜?很胖?」

  「沒有啦。長相很好,身材很好,但是他一點都不溫柔,脾氣不大好,也沒什麼耐性,講話還很直接,他去當牛郎的話,一定會叫人家聽大悲咒還是心經,那樣子會把客人嚇跑的。」只要想起他可能會從口袋掏出佛經CD,還時客人說著什麼人活在都市都會失心,要聽佛經找回心的畫面,她就覺得好笑。

  「噗!」學姐果然不客氣地噗哧笑幾聲。「佛經?你該不是跟那種什麼在家修行的居士交往吧?」

  「他是禮儀師。」

  學姐愣了兩秒,緩緩點頭。「哦——瞭解。那種工作滿辛苦的,禮儀師現在很搶手啊,不像以前是人家看不起的工作。」陳以希認同地說:「嗯,大概受了日本那部電影的影響吧……好像叫『禮儀師的樂章』?」

  「是啊,台灣人就是這樣,電影紅了,本來不被重視的馬上變成搶手貨。以前誰想要去做那個啊。像兒科醫生現在反例沒什麼人來考,我看禮儀師還比醫師搶手。」學姐笑兩聲,又問:「你家土公仔人品怎麼樣?職業都是其次啦,人品比較重要。以前有沒有交過女朋友,都怎麼分手的?」

  「……這個啊,嗯……」陳以希頓了頓,搖頭。「我不知道。」

  「怎麼可以不知道?要去瞭解一下他以前的感情世界,看他跟以前女友相處的情況啊,比方說會不會爆粗口罵人還是打人什麼的,或者是有沒有劈腿的情況……」學姐嘆口氣。「不是我要嚇你,我以前那個男朋友啊,你也見過的那個阿嘉有沒有?我跟他分手是因為他有一個交往很久的女朋友,都論及婚嫁了,後來是阿嘉的麻吉看不下去才來告訴我這件事,結果我從頭到尾都是小三……唉,所以我要提醒你,要瞭解一下他過去情史是比較好的。」

  他過去的情史嗎?老實說她不知道他有無交過女友,以前住老家時沒見他帶過女人回張家,也沒聽誰說過他有女友,但那並不表示他沒有,也許他只是不說罷了。可不管有沒有交過,她都覺得沒關係,那是他的過去,她不想追問。

  「嗯……我知道了。」思慮後,她模糊應了聲。

  「好啦,那我送你回去,我有開車,我們車上再聊。」

  「不用了。」陳以希客氣地搖頭。「我搭小黃就好。」她指指騎樓前那幾部排班出租車。

  「沒關係啦,我送你啦。」學姐講完就拉住她手臂。

  「可是學……學姐……」

  「陳以希。」微沉的嗓音低低響起。

  「咦!」陳以希回首,竟見到那人從騎樓的樑柱後走了出來。「你——」

  「我什麼?」張啟瑞穿了圓領、胸前有著3D幾何圖形印花的白色長T,底下一條拉煉口袋設計的窄版單寧牛仔褲,再外罩一件未拉上拉煉的咖啡色束口連帽皮衣外套,腳下是一雙抓皺的咖啡色亮皮中筒靴,很是帥氣。

  「你怎麼在這裡?」她訝然膛眸。

  「來找我哥,剛好就見到你。」他兩手放在褲袋,眸光沉沉。「下班了?」

  「對……啊。」覷見學姐在旁瞄著他們,她臉蛋微微熱了。

  「走吧,一起回去。」張啟瑞目光瞟向情人被握住的手。

  「啊?喔。」陳以希回身看著學姐。「學姐我跟他一起回去謝謝你。」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當牛郎的話沒人點他台的禮儀師男友?」

  「呃……」陳以希側身偷覷男人沒什麼表情的臉龐一眼,低聲道:「嗯。那我先走了,學姐再見。」

  她走到男人身側,說:「我們走吧。」

  「你同事?」張啟瑞隨口一問。

  「我學姐。是兒童醫院急診部的,以前在學校就認識了,但她畢業後就沒了聯絡,我也是今晚才知道她在這裡工作。因為一個孩子不讓我打點滴,是她過來幫我的。」想起了什麼,她側眸看他。「你來找啟唯哥?他到兒童醫院來做什麼?」兒童醫院是獨立大樓,和啟唯哥待的第一醫療大樓間還隔了第二和第三醫療大樓。

  「唔……」張啟瑞愣了愣。他是特地來接她的。為了昨夜的事,他今日才得了一天假,平時這時候都還在公司值班呢,哪能想來就來。只是他不想時她承認是專程來接她,才把兄長名號抓出來當藉口,卻沒想到她會想到這部分,他有些懊惱,耳根驀然生熱,那更令他生氣。

  他瞇起眼眸,道:「你們醫院有規定外科住院醫師不能晃到兒童醫院來?」

  「沒有。只是覺得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他說他肚子餓,我想我今天難得有空,幫他買了永和豆裝和蛋餅過來,就約在這裡拿給他不可以嗎?」

  他突然變得好凶,這讓她愣了兩秒才找回聲音。「……可以啊。」

  走到機車旁,張啟瑞打開座墊,拿出安全帽和一條粉色圍巾。他將圍巾繞過她頸部,口吻硬梆梆的:「天氣冷,圍著。」

  陳以希有些意外他這舉止,雖然態度有點凶,但仍感覺舌尖不由自主滲出甜味,唾沫咽喉後,滿心滿腹都是暖意,她兩手捧起垂胸的毛料,感覺質感真好,柔軟得像在摸棉花一樣,難怪圍著會這麼舒服。

  她看著手中那粉嫩的顏色,問:「你哪來這圍巾?」

  「我來台北唸書那年我媽織給我的,不過這顏色這麼招搖我哪敢用,出門前正好瞄到它被我丟在衣櫃角落,想到你能用,就帶出來了。」他盯著她面容,眸光燦燦。她膚色白暫,膚質又好,白裡透紅的,搭上這粉色就是好看。

  下午送她來醫院後,他在街上閒逛,經過百貨公司時,也不知哪根筋接錯,突然很想進去買個什麼給她。他沒送過女孩子東西,生平第一遭,逛了一個多小時才想到這種天氣給她買個圍巾讓她保暖應該不錯,專櫃小姐說白皮膚適合粉紅色,果然好看!

  「張媽媽織的啊……」她瞇眸,抓著巾擺在臉頰兩側磨啊磨的,卻突感到有什麼異物刮過臉腮,她蹙起眉心,將圍巾拉到眼前一看,竟是一塊吊牌,上頭還有品牌名稱和標價……

  「咦?」她困惑地抬眸看他,卻見他似是意外地突膛雙眸後,別開目光,俊朗的面龐隱生暗紅,片刻,他側首,抿嘴不作聲,只是斂下眼眸,繃著下巴,拿了安全帽幫她戴上。

  陳以希看著他低垂的眉眼,他修長的指頭正在她下頷處幫她加上安全帽,雖然面色不善,可動作卻很輕巧且溫柔……

  手機突然響了,她拿下安全帽又拿出手機,看了來電顯示,她輕詫地瞄了眼正盯著她瞧的男人後,按下通話鍵。

  「啟唯哥。」她發現當她喊了啟唯哥後,那人神色突然一變。

  「你今天上什麼班?」

  「我這星期小夜啊。」

  張啟唯在那端笑了聲。「那正好,我有call,剛睡了一覺醒來,突然覺得餓了,才想到我晚餐還沒吃,我想去時面那家麵攤吃麵。你下班了沒?要是正好下班的話,一起去喝個熱湯好不好?」

  「你……餓?」陳以希目光不由自主就去尋那人,誰知他沉低著眉眼,臉色不善地凝著她。

  「是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

  「可是啟瑞他……」她突然意會過來,說不出話了。她緩緩揚睫,看著那臉龐線條繃緊的男人。

  他其實是專程來接她的吧,否則怎麼會帶著他買給她的安全帽出來,又怎麼會帶圍巾給她?這樣的行為不像巧遇,比較像預謀,而現在啟唯哥又說了這樣的話,那不更證明他不是來送宵夜給啟唯哥的……

  「啟瑞怎麼了?」

  陳以希回神。「沒、沒事不過他……他在我旁邊……」

  「是嗎?」張啟唯似乎嗅出了什麼,輕笑了聲後,說:「那叫他一起過來。」

  「我問一下。」她目光看向臭臉男人,吶吶開口:「啟唯哥約我去那家麵店吃麵,你要不要一起去?」她指了指不遠處亮著燈的店家。張啟瑞不說話,只是繃著臉拿下頭上的安全帽,再把兩頂帽子一起放進座墊下的置物箱,鎖了龍頭後,逕自越過她,往她方才指的那家小店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陳以希微笑著說:「啟唯哥,我們現在過去那邊等你。」掛了電話,她又凝著那漸遠的背影默思幾秒後,跑了過去。

  走在那人身側,見他側顏還是繃繃的,似是惱羞成怒。其實這有什麼好氣的呢,就算讓她知道他專程來接她又有什麼關係?但他似乎就是這種性子,於是她探出軟手,把自己的手送進他垂在身側的大掌裡,然後用力握住。

  「今天真的好冷。」她笑說,眉眼彎彎,可愛得很。

  張啟瑞在她一動作時,頓了幾秒,低眸看著那自己送進他掌間的軟手幾秒鐘,才慢慢看向她那張圓潤的臉蛋。

  陳以希見他目光尋來,甜甜綻笑,抓著胸前的長圍巾,軟聲說:「謝謝你送我這個,好暖和。今天這麼冷用這個最棒了,我好喜歡哦。」

  覷見她歡快笑顏,他眸光爍了爍,溫柔流動,可被拆穿了謊仍教他面龐隱隱生熱,他別開眼,輕咳了聲後才偏首看她。「走吧,不是跟我哥約了還度話這麼多。」大掌一施力,將人家小姐肉肉軟軟的手給握牢了。

  她偷瞄了瞄男人彆扭到不行的側臉,克制不住上揚的唇角。

  唉,他大概不知道他這樣子好可愛啊……

    ☆  ☆  ☆  ☆  

  她其實並不餓,跑到麵攤隔壁實湯圓的點了碗熱熱的紅豆湯圓。啟唯哥當真是餓了,一個人吃了一碗乾麵,一個米糕、一大盆有著海帶豆乾絲鹵蛋的小菜,還有金針排骨湯;而那人沒吃什麼,只吃了半碗肉燥飯,但開了一瓶啤酒。

  啟唯哥值班,不能喝酒,她見那人一個人喝似乎有些無趣,要了一小杯陪他喝一點。她酒量甚差,就只喝兩口便覺腦襲發暈,正因為喝了酒,於是他們這會兒才會在這裡慢吞吞走著。

  啟唯哥吃飽後回醫院了,秉持著「酒後不開車」的觀念,那人也不騎車,帶她在醫院所在的這條路上來回走了四次了。

  「頭還暈嗎?」走第五回時,張啟瑞突然開口。

  「不暈了。」陳以希搖搖頭。

  他哼了聲。「幾口啤酒也能頭暈,你酒量差到不行。」

  「嗯……哈哈,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乾笑兩聲。「我看你喝光那一瓶好像都沒事?」

  「沒事啊,清醒得很。」張啟瑞掃了她一眼,道:「不暈的話,那這一圈走完就回去了?」怕她坐在後面,頭暈坐不穩。

  「好啊。」她輕點下頷應聲,目光慢慢落向他握住自個兒手心的大掌。溫熱、厚實、掌心粗糙、帶著薄繭,感覺很乾澀。「你沒擦乳液啊?」

  「什麼?」沒頭沒尾的。

  「你的手啊,摸起來都粗粗幹幹的。」陳以希突然頓步,拿下肩上背包,翻找著什麼。「我有護手霜!」半晌,她翻出一條護手霜,獻寶似的。

  抓來他大掌,在那上頭擠了些白色乳狀物,輕輕推開。

  「你幹嘛啊?」他低眸看著自己被小姐又搓又揉的手。

  「你一定沒擦乳液還是護手霜,所以手才這麼幹。我想你那種工作洗手的次數一定比我們多很多,還要用消毒水什麼的,掌心才會這麼幹這麼粗,你要再不擦點東西保養,天要是再冷下去,會裂開的。」她擦得很仔細,連指縫都照顧到了,也因為這麼注視著他的掌,才沒發現男人靜深的目光正落在她小嘴上。

  稍早前他在醫院門口等她,見著她和同事出來時,他立即繞到樑柱另一側藏著。也不是說等女朋友是件丟臉的事,就只是他沒做過這樣的事,感覺有些彆扭罷了。他沒想到自己藏在樑柱後會聽見她們的那番對話……真的吻過之後,就會覺得對方不那麼稀奇,然後就會變得不體貼了嗎?

  大學時見班上同學想追哪個女生,便常常去人家打工的地方或是對方的住處等著接送,有的還風雨無阻;不過追到了之後,真的有恆心持續接送情的還真的變少了。他記得當時曾問過一個同學為何不再像之前那樣勤勞接送,那同學回答他:「都追到了,她不會跑了,幹嘛還要天天去接啊!」

  聽到這回答時,他還覺得那同學也未免現實了點,可再時照她學姐那番話,難道這是男人的通病?為什麼是這樣?既然決定要和那個人在一起了,不是更應該對她好,持續地對她好嗎?怎麼會覺得穩定了就不再去維持那份熱情?

  而他,會不會也是那樣的人?不,他不相信自己是那麼現實的人,都可以在乎一個人這麼多年了,又怎麼可能在追到她、吻過她之後,就不在乎她了?他想試,他想證明自己不是那些男人……

  陳以希根本不繞得男人翻轉的心思,傻傻地又抓了他另一掌伺候著。「男生好像都不喜歡塗塗抹抹的,可是這是為了保護雙手,要是真裂開了也很不方便啊,所以——你、你……」她膛圓烏瞳,只因他突然抽手,兩掌分別握在她兩肩。

  張啟瑞的眸光一直凝在她那張顏碳粉嫩、張合不停的唇上。他想吻她,想知道接吻是何感受、想知道她回吻他的滋味……他不是沒有幻想過吻她、甚至是剝光她衣物。在很多年前的一個除夕剛過的夜裡,他渴望過她,可那對她未成年,他也尚不能肯定自己對她的幻想是因為喜歡還是一種男性本能,反正他是想過的。

  而既然當年有太多因素讓他沒有真的對她下手,但如今他們都已瞭解對方的情思了,關係也已確定了,他還不能吻她嗎?

  「啟瑞,你怎麼了?」陳以希見他目光好深地盯著她,還黏纏著不移動目光,她有些不知所措。「啟瑞,你是不——唔……」唇被男人侵襲了。她感覺自己的心臟一下子跳得好用力,咚咚作響的。她呼息好快,一呼一吸間感覺都是他帶了點酒氣的氣息;她有些反應不過來,只覺得一股熱氣從下巴一路竄升至頭頂,手中的護手霜何時掉了也沒感覺,就只專注地感受他在自己唇腔裡的侵略。

  是這樣吻沒錯吧?他沒吻過哪個人的嘴,早上那個吻也只是唇與唇相貼,況且她在睡夢中,所以並不算數,現在這吻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雖沒深吻的經驗,但聽過人說,也看過電視電影或是成人片的演出,不至於不懂,可他仍有些擔心自己太僵硬、太不熟練,因而壞了這份美好。他想小心一點、慢一點,仿著他看過的那些畫面,可自己的唇一貼上她的,舌尖彷彿自有意識似的,就這麼鑽入她微啟的唇中。

  她舌頭好嫩好滑,濕濕的、暖暖的、帶點紅豆湯殘留的甜味,又混了點極淡的啤酒味……原來女孩子家的舌頭這麼軟,軟得教他好想一口吃下……感覺嘗不夠,他微微偏轉臉龐角度,兩手捧起她臉緣,讓他唇舌能餵入她更深,他舌尖逗纏她丁香舌良久,又去頂她上顎的軟肉,他吻了很久很久啊……

  陳以希唇舌被侵佔得徹底,她腦暈暈,腦後發麻,兩手攀著他寬肩,就怕發軟的腿膝撐不住自己的身子,直到他挪開唇,她聽見他粗喘的氣息就在她耳畔,她才稍稍清醒了些。

  緩緩睜眸,愕然發現他們居然就這樣大膽地在路邊接吻,慶幸是深夜時分,並沒什麼人經過,可想起方纔那一吻,她臉蛋不禁熱辣辣的,她把臉容埋在他心跳鼓動的胸前……

  張啟瑞也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兩人接吻過的這刻氣氛是如此暖昧,他有一瞬間空白著腦袋,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麼,他只是本能地調整紊促的呼息,直到胸口的鼓動漸漸平緩下來。

  「走吧,回家了。」他並沒有看她,只是鬆開她,大掌改握住她手心,領著她往他的機車方向走去。

  乖乖被他牽著走,她偷覷他側顏,在他耳根處發現一抹暗紅;他也在不好意思嗎?這個認知讓她更覺得羞澀,她低下眉眼……

  兩人直到走到機車旁,他幫她戴上安全帽,自己也戴上後,一路騎回住處的路上皆無話,只是都感到有些害羞,又有些甜蜜;她的手只輕輕攏在他腰間,他卻趁紅燈時將她兩手拉前拉攏。她緊緊貼著他寬寬的背,沉默的兩人嘴角不約而同泛著愉快中還帶了點傻氣的彎弧。

  回到住處時,張啟瑞除了停放機車兩手不得空沒辦法將她的軟手緊緊牢握之外,其餘時候都是將她白嫩的手心緊緊包履在自己略粗的厚掌裡。出電梯後,一手在口袋裡翻出一串鑰匙,找出其中的大門鑰匙,準備插入鎖孔時,另一手被掙脫了。

  他一愣,側眸看她。「你幹嘛?」

  「你這樣子一直握著,用一隻手不大方便開門啊。」雖然被他握著很舒服,熱熱的,不過已經到家了,好像已沒有必須牽著的理由了呀。

  「怎麼會不方便?你看著。」他握著鑰匙的手一轉,喀啦一聲,門開了。

  進屋後,擱下背包,外套和圍巾還來不及脫下,身後男人一把拉住她,將她身子扳轉過來。見他神色罕有的正經,陳以希一臉征然。「怎麼了?」

  張啟瑞直勾勾看著她,猶豫幾秒後,緩緩掀動他那張天生微翹猶似在笑的美唇,道:「因為已經接過吻了,如果在一起時不牽你的手,會被誤會我吻過你就開始不那麼在意你了。」

  說這話到底還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和彆扭的。他一向愛面子,總覺得這種話有損男人氣概,但就是不願自己也成了那種追到手就不珍惜的男人,所以即便這刻他手心已滲出薄汗,心跳混亂,他還是要說。

  「雖然我是不可能跑去做牛郎,但你說的沒錯,我這種人要是去當牛郎點台率一定很低,這我有自知之明,因為我不可能時那些女人溫柔,能讓我對她溫柔的也只有我確定了要跟她在一起的那個女人。」

  陳以希原還聽得征征然,這刻總算意會過來——他聽到她和學姐的談話了?這更能確定他今晚是專程去接她的。

  「我沒有劈腿經驗,因為沒交過女朋友,所以你不用擔心自己莫名其妙變成小三。」他真沒交過女友,說出來要嘛沒人信,要嘛肯定被恥笑,但的確就沒有過真正的戀愛經驗,為了面子問題,他應該誇口自己經驗豐富,可也不知怎麼著,他沒想在這上頭騙她。休學前那段時間沒想過交什麼女朋友,整日除了學業外就是沉迷電玩和打籃球;雖然收過幾封情書,也有女同學向他告白,但當時與她關係還很好,總覺得交了女友也許就會和她疏遠。他不想與她疏遠,所以沒想過交女友;休學前和她關係變淡,休學後入伍又退伍時,的確想過應該找個女朋友,可心裡面總時時想起她,便哪個女孩都看不上眼。

  再有也因為他這個職業,即便有過在街頭被女人搭訕的經驗,對方也都在知道他的職業後打退堂鼓。他其實想過也許自己就這麼一個人到老也不錯,卻沒想到她會上來台北工作,讓兩人有機會解開誤會,進而在一起。

  「你——」陳以希有些存疑的表情。「你真的沒交過女朋友?」雖然一直沒聽說他有女友,可真的從他口中得知這件事,還真讓她驚詫,也有點……愉快。

  「我剛剛說話你沒在聽啊——」說一次已經很勉強了,哪可能再提第二次。

  他那似是惱羞成怒的姿態讓她更加確定他的話是真的。她心裡冒出好多粉紅泡泡,因為那表示他的人生至此,只有過她一個女朋友啊,這種唯一的感覺真的非常好。她並沒有什麼特殊情結,可當自己只傾心過一個人,只願意把自己交付給那個人,而他也是相同態度在對待自己時,那種「全心全意」、「你是唯一」的感覺就是令她感動。

  「有啦!」陳以希笑得甜蜜蜜,可想起了什麼,臉蛋先是紅了紅,一臉孤疑地開口:「你……你接吻的樣子不像沒交過女朋友。」

  頓了下,張啟瑞瞠眸瞪她,好半晌,才從美唇裡擠出一句:「電視電影總會演吧!你還要再問嗎?」

  這意思是那一吻也是他的初吻?她傻傻地笑。兩人的生命裡都只有彼此一個,然後一同去開發、去學習、去體驗愛情,這種感覺超美妙啊……

  她揚睫看他。「啟瑞,謝謝你……我、我……」原是欣喜的,可不知怎地,眼眶卻一陣熱燙,然後眼淚就滾了出來。「我真高興你只有吻過我,我也很高興自己的初吻是給你……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啊,可是那時太過突然,不知道怎麼面對你,才會好一陣子都假裝沒看見你,我不是故意不理你,其實我都偷偷在看你……嗚……我很想跟你說話的,會上來工作也是想找機會跟你說我喜歡你,不過都沒有機會開口……啟瑞……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嗚……」

  見她妹淚漣漣,張啟瑞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想拭去她的淚水,又想到她說他的手又粗又干,也不知道用手擦她的臉會不會讓她感到不舒服,他瞪著她,莫可奈何地說:「喂,你順序不時吧?都牽過手也接吻了,才來跟我表白,正常來說你不是應該先表白再——你幹嘛?」

  陳以希突然用力抱住,他羞聲嚷嚷:「不要念了,你好愛碎碎念。你聽我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啊……」

  原來被自己喜歡的人說喜歡是這種感覺,甜甜的,又有些不好意思,他面皮生熱,輕咳一聲後,道:「我哪裡愛碎碎念了?有人念是好事,那表示他是關心你的,等他不念了那才是慘,因為那代表他時你已經不在乎、已經無所謂,所以你別說我愛碎——」被另一張小嘴堵住他未完的碎念了。

  他愣了下,察覺她在吻他時,柔情湧現,心口軟得一蠍糊塗。他喟了聲,單手攬住她腰身,另一掌扶住她後腦,熱情地含住她唇瓣,奪回了主導權。

  長長一吻後,他離開她那張甜軟的小嘴,氣息粗喘地說:「很晚了,去洗澡睡覺。我明天要上班,也要睡了。你明天小夜班是吧?我沒辦法送你去醫院,因為我自己也得上班,不過如果你下班我有空的話,我會過去接你;但如果有事走不開,你就得自己回來了。你千萬別以為我沒接送你是因為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我就不珍惜你。」

  陳以希被吻得暈頭轉向,模模糊糊間好像懂了他意思,她眨了眨有些迷離的眼眸,笑說:「我知道你忙,我不會因為你不接送我上下班就誤會你。」

  見她那樣毫不懷疑的笑容,他冷冷笑了聲。「我講什麼你就信什麼?難道沒想過我只是隨便哄哄你,其實我是因為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就懶得去接你?」

  陳以希搖頭,圓圓的臉蛋笑得有些傻氣。「沒在一起前你就沒接送我了啊,而且因為我很喜歡你,所以就要相信你,何況你一直都很忙,這我是知道的。」

  那又甜又滿是信任的笑容教他心口又是一軟。「好了,快去洗澡睡覺。」

  「你不洗嗎?」這公寓就一間衛浴,她想的是她下午四點才上班,他一早就得上班,應該讓他先洗。

  他黑眸睞向她,意味不明的,片刻,他勾唇問:「你這是在邀約我一起洗?」

  「……沒有!」她瞪大眼。

  張啟瑞看著她,不知在想什麼,半晌,他沒什麼表情地說:「我洗過了,你快去洗一洗睡覺了,不過你要是想跟我一起洗,我再洗一次也沒關係,反正袒裎相見是遲早——喂!」人跑掉了。

  盯著她匆忙關上房門的動作,他咧唇,暢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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