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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幸運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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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7: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旭琴
  一
  窗外,飄著幾絲細雨。
  天已經黑了,只要再過幾分鐘,窗外那些朦朧的樹木都將看不清楚了。旭琴握著筆,抬頭對窗外灰暗的天空沉思的看了一會兒,又俯下頭去,迅速的在稿紙上寫了下去。
  這篇小說正寫到了高潮的階段,每次都是這樣,一寫到高潮的地方,旭琴就感到像有一百隻小鹿在她胸中衝撞,成串的辭句擁擠在她腦海裡,使她喘不過氣來。於是,她會忘掉了
周圍的一切,只想拚命寫,快點寫,以使她的手追得上她飛馳著的思想。
  天更黑了一些,旭琴不經心的伸手開亮了桌上的台燈,仍然在稿紙上寫著。台燈昏黃的光線籠罩著她:一個瘦小的女人,有著披拂的長髮和一張略顯蒼白的面孔。
  木板門被「呀」的一聲拉開了,旭琴吃驚的直起了身子,像被誰打了一棍似的。回過頭去,她看到季文瘦長的身影站在門口,正在慢吞吞的脫掉雨衣和鞋子。
  「是你嗎?季文?嚇了我一跳!」旭琴說,閃動著一對顯得深奧的眼睛,這對眼睛是她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
  「嚇了你一跳?我希望你不是在寫恐怖小說!」季文走上榻榻米,跨進屋子裡,疲乏的伸了一個懶腰,在椅子中坐了下來。他年約三十四、五歲,但看起來還要蒼老一些,鬢邊已
經有了幾根白髮。他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但他卻很有「男性」的氣概。他有一張瘦長的臉,嘴角上有兩條深深的皺紋,眼睛很有神采,但卻常常帶著點憂鬱氣息。兩道眉毛很黑很濃
,但在眉心間,卻有無數直線條的皺紋,證明了他的眉毛並不是經常展開的。旭琴常說他有點像美國電影明星亨弗萊褒嘉。他望著旭琴說:「寫完了嗎?」
  「啊,還沒有!你要是餓了的話,碗櫥裡有麵包和果子醬,今天晚飯馬虎點吧,就吃麵包抹果子醬好了。我今晚必須趕完這篇小說,婦女周刊已經來催了三次了。」旭琴說,一面
轉過身子去望著面前的稿紙。
  屋子裡有一股陰暗而潮濕的味道。季文伸直了腿,把頭枕在椅背上,默默的望著窗外的天空,雨仍然在下著,天空是一片暗淡的灰黑色。
  旭琴讓自己的思想跟著小說的角色跑,這故事中的女主角有一個悲慘的身世和遭遇,雖然故事是虛構的,但,旭琴覺得自己已經被自己的小說所感動了。她以一種近乎沉迷的情緒
去寫這篇小說,直到季文喊她,她才驚醒的抬起頭來。季文正站在她身邊說:「已經快九點了,你不想吃點東西嗎?」
  「不!等下我自己會去吃的,你吃過了?」
  「早吃過了!」
  旭琴又埋頭在她的小說裡,屋子中充滿了寂靜。季文在旭琴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默默的走開,開始給他的學生改練習本。
  夜深了,風從窗子中吹了進來,旭琴感到一陣涼意,她拉了拉毛衣的衣襟,在稿紙上寫下了最後的幾個字。然後滿足的,長長的嘆了口氣。把散亂的稿紙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又從
頭把小說看了一次,才在首頁的題目下簽上自己的筆名「艾文」。這筆名是她十年前就採用了的,那時她正和季文如醉如痴的戀愛著。
  把稿子疊好了,封進了信封裡,她伸了個懶腰,感到幾分疲倦,而且餓了。桌子上還堆著一疊待回的讀者的信件,她隨手抽出了幾封來看了看,都是一些青年們來的信,充滿了稚
氣的、崇拜的句子。她是一個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擅長於寫悲劇,許多讀者都會在信中寫:「看了你的小說,我不能不流淚。」「我真為你故事中的主角而難受,你為什麼要給他們這
麼悲慘的結局呢?」看了這些信,旭琴常會感到一陣虛榮心的滿足。
  手錶上已經十二點半了,旭琴站起身來,到廚房裡去找了點東西吃了。然後走進臥房,季文已睡了。她走到床前,拉開了帳子,季文正熟睡著。他的睡相像一個孩子,眉毛舒展著
,嘴角微微的翹著。
  旭琴注視著季文,她和他已經結婚八年了,她愛他。雖然他並不漂亮,但他是個吸引人的男人,她常感到他渾身都帶著一種磁性,這是她不會描寫的,也就是由於這一點,她會擺
脫了許多其他的男人的追求而嫁了他。
  季文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眉毛微微的蹙了起來,嘴裡喃喃的不知道在說什麼。旭琴把耳朵湊近了他的嘴,傾聽他的囈語,她聽到斷續的幾個字:「旭琴——不——不要再寫了!

  她笑了笑,和衣躺了下去,睡在他的身邊。
  二
  「旭琴,你看,窗外的天氣這麼好,難得今天又是星期天,我們老待在家裡,人都要發霉了,你贊不贊成到郊外去走走?」
  季文從鏡子裡望著旭琴說,一面在刮著鬍子。
  「到哪兒去呢?」旭琴不大起勁的問。
  「碧潭怎麼樣?可以划划船,要不然到烏來去看瀑布!」
  「都是去過的地方,也沒有什麼好玩。而且,我還要寫一篇東西給——」
  「不要一天到晚寫吧!你難道不會厭倦嗎?」
  「厭倦?寫作永遠不會厭的,你聽說過畫家對於畫畫厭倦的嗎?這是一種興趣,一種愛好,就好像你教了十年書,仍然對教書感興趣一樣!」旭琴加重語氣的說。
  「那麼,你不想出去走走嗎?」
  「等下星期吧!好不好?季文?下星期一定去!」
  季文笑了起來,但笑得有點兒勉強:「你這語氣真像在哄一個孩子:哦,不要鬧,乖,媽媽下次帶你去!」
  旭琴也笑了。
  早餐之後,旭琴又開始動筆寫一篇小說,室內顯得非常的安靜。季文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給學生們改著考卷,或者由於學生們的成績不合理想,他不時搖搖頭,輕輕的嘆息一聲。
旭琴迅速的在稿紙上奮筆疾書著,她又沉迷在自己的小說裡了。安靜並沒有維持多久,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寂靜。季文站起身來,臉上掠過一個近乎喜悅的笑容,似乎高興著有客
人來拜訪。他把考卷放在桌子上說:「猜猜誰來了?」
  旭琴搖搖頭,表示無從猜起。季文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旭琴伸出頭去,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女站在門口,正畏羞著的、囁囁嚅嚅的在問:「請問,艾文先生是不是住在這裡?」
  旭琴突然想起來了,這是她的一個讀者,姓什麼,她已記不清了。但確實有這麼一個女孩子,曾寫信說要來拜訪她。
  於是,她站起身來,走到門口,用清脆而愉快的聲調說:「我就是艾文!你請上來坐吧!」
  那少女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種天真的光彩,但臉龐卻由於靦腆而羞紅了,她低低的、輕輕的說:「我是方曉琳,我寫過信來——」
  「喔,我知道。」旭琴微笑著說。
  方曉琳脫掉了鞋子,走上榻榻米,在旭琴那間書房兼客廳的屋子裡坐了下來。旭琴一面把季文介紹給她,一面禁不住的打量著她。她很美,美的並不是她的臉龐,而是她那種天真
純潔的神情,和那靦腆嬌羞的韻致。她有一對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面好像永遠包藏不住絲毫的秘密。鼻子小小的,鼻尖微微的向上翹,嘴唇的輪廓很分明,不大也不小。
  頭髮是燙過的,但很短,隨意的披在耳際。穿著一件淺綠的毛衣,底下是一條綠色的大花的裙子。看樣子,年齡不過只有十七、八歲,而且顯然沒有參加過社交的場合。
  旭琴倒了一杯茶給她,她站起身來接過了。季文燃起一支煙,望著她問:「方小姐在讀書?」
  「沒有,高中畢業之後就沒有讀了。」
  「也沒有做事嗎?」旭琴問,很想設法使空氣輕鬆一點兒,因為曉琳好像在回答老師的口試似的。
  「沒有。」曉琳搖搖頭。
  「方小姐對寫作很有興趣?」季文又問。
  「啊,是的,我很想和艾——艾——文先生學習一下寫作。」曉琳有點緊張的說,顯然她不知道如何稱呼旭琴,也不知道自己的請求會不會遭受拒絕。
  「喔,我的名字叫李旭琴,艾文是筆名,假如你不認為我托大的話,就叫我一聲琴姐吧!」旭琴輕鬆的說,一面又笑著說:「我真不敢說在寫作上能幫你忙,但如果你對它有興趣
的話,我們可以在一起研究研究。關於寫作技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訴你,但,寫作最主要的還是要多看和多寫。」
  很快的,曉琳擺脫了她的拘謹和畏羞,她天真活潑的個性逐漸顯露了出來。不一會兒,她已經很愉快的把自己的家世都和盤的托出來了。她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爸爸在港務局做
事,家庭經濟情形很好,她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她是家裡的小女兒,去年才在二女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因為每天在家裡沒有什麼事,所以想學習一下寫作。她說話非常的生動
和天真,當她說她父親是矮矮胖胖的個子,冬天穿上大衣就活像一隻熊的時候,季文和旭琴都禁不住大笑了起來。好久以來,他們家裡沒有這種活潑而愉快的空氣了。旭琴笑著說:「
聽你的談話,就知道你是可以寫小說的!」
  曉琳對於旭琴這句話非常認真,立即問旭琴她可不可以把她寫的東西拿來給旭琴看,並問旭琴願不願意幫她改。當旭琴答應了之後,她高興得眉毛都飛舞了起來。繼而,當她知道
季文在學校裡教的是英文的時候,又興奮的嚷著說:「啊!我早就想找一個老師給我補習英文,你願意嗎?我每星期來三次,每個月付四百塊錢薪水!」
  季文大笑起來,眼睛裡閃耀著亮光:「補習是可以的,但決不收費,收費就不教了!」
  「那麼從下星期就開始好嗎?」
  「當然可以。」
  曉琳一直談到中午才走,季文和旭琴把她送到門口,目送她那綠色的影子逐漸走遠,旭琴回頭對季文說:「她真可愛,我真想寫篇文章,題目就叫作綠衣的少女。」
  季文沒有說話,只默默的望著前面的道路,眼睛裡顯出深思的神情。
  三
  「喔,真奇怪,曉琳最近怎麼不常來了?」旭琴望著季文說,她剛剛完成一個中篇,心情顯得非常愉快。
  「我看你對曉琳著迷了,幾天看不到就要問,她也總有她的事,那能老待在我們家裡?」季文一面批改著作業一面說,並沒有從學生的作業本上抬頭來。
  「不過,她最近確實不常來了,這個月來,我大概只看到她三四次。告訴你,我猜她有了男朋友了!」
  「嗯?」季文抬起頭來,注視著旭琴,接著又俯下頭去,繼續改著作業本。旭琴一面整理著文稿,一面又不經心的說:「昨天隔壁老陳說,看到曉琳和一個男人一起看電影,個子
和你差不多,高高瘦瘦的,可惜老陳只看到背影,不知道他長得怎麼樣。你看,曉琳對我們越來越疏遠了,以前她收到了情書什麼的,都要拿來給我看,現在有了男朋友都不告訴我了
,下次非問問她不可!」
  季文瞪著面前的作業本,手上的紅墨水筆在作業本上滴下了一大滴墨水,像是一滴殷紅的血點。
  旭琴收拾好了文稿,輕快的說:「季文,這次我決定休息一個禮拜不寫東西了,我們到獅頭山或者日月潭去玩玩怎麼樣?你可以向學校請幾天假。本來我還想約曉琳一塊兒去,但
她有了男朋友,大概不會再和我們這對老夫妻一起出去玩了!」季文仍然注視著面前的作業本。
  「喂!季文,你聽見我說的沒有?」
  「嗯?」季文像大夢初醒似的抬起頭來,眼睛裡有一種旭琴不常見的迷茫的神情。
  「我說出去玩幾天,你的意見怎麼樣?」
  「我恐怕不能請假,學校裡正在月考。」
  旭琴望著季文,她不了解,每次都是季文約她出去玩,而她忙著寫稿子,沒有時間。現在她有了時間了,他怎麼反倒推三阻四的起來了?她深思的看著季文,忽然,她發現季文近
來憔悴了很多,鬢邊的白髮似乎也更多了,其實他還年輕,不應該這樣的。於是,她有幾分憐惜的說:「季文,近來你的氣色不太好,我看你把那個家庭教師的工作辭了吧!每星期要
有三個晚上在外面教書,也太累了一點,何況我們又不是要靠那點兒錢——」
  季文突然把紅筆往桌上一丟,站了起來說:「我有點頭昏,我要出去走走!」
  「季文,你怎麼了?頭昏就在床上躺躺吧!又跑出去幹嘛?等下給風一吹,更得病了!」旭琴皺著眉頭說。
  季文站定了腳,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旭琴的臉,裡面燃著一種野性的火焰。嘴角抿得緊緊的,一臉的倔強、堅決,和某種說不出來的奇特表情。旭琴詫異的看著他,他這種
臉色使她想起關在籠子裡的獅子,她有點驚慌的喊:「你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已經知道了?是嗎?」季文低沉的說,聲調裡含著點威脅的味道:「你已經知道一切了,是不是?」
  「知道了什麼?」旭琴恐慌的問。
  「不要裝蒜了,知道了也好,免得大家悶著。我是愛曉琳,我們相愛了半年了,昨天和她看電影的是我,每星期三次的家教也是假的,我們一直在來往,我愛她!這就是一切!」

  旭琴呆呆的站著,一開始她不知道季文在講些什麼,但,慢慢的,她明白了過來,她緩緩的坐進了椅子裡,手放在膝上,眼睛凝視著前面的空間。
  「曉琳——曉琳——曉——琳——」她喃喃的念著這個名字,好像這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一般。
  「旭琴,」季文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握得緊緊的:「旭琴,你一向是寬大的,你向來並不太看重兒女之情,你有你的事業、名譽,和成千成萬的崇拜者。你向來把事業看得比家
庭更重要,這不見得會打擊你,但,曉琳沒有你那麼富有,如果我拋棄她,她只有死。旭琴,我們離婚吧!你不會很在意的,我相信你是樂於成全我和曉琳的。——」
  旭琴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季文每一個字都像是諷刺和指責,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鞭子。她張開嘴,想說話,但卻說不出來。季文又繼續說了下去:「這許多年以來,我們都是
貌合神離的生活著,不是嗎?每天我下課回家,你總是埋在你的小說裡,我們各人過著各人的生活,好像彼此都不相干似的。我曾經想挽回這種局面,但我並沒有成功——曉琳原是你
的讀者,但她太引誘我——你會了解的,是不是?我不能抗拒她,她來的第一天,我就被注定了要去愛她的!——我沒有辦法,她是那麼好!那麼美——」
  旭琴心裡像燃燒一盆火,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從不知道自己忽略了這個家,她是愛季文的,發狂般的愛著,她從沒有愛任何一樣東西勝過愛季文。但是,她太忙於寫作,她忽
略了他,她忘了他是在寂寞的生活著——而現在,難道一切都晚了嗎?她覺得眼淚開始向眼眶裡湧了進去,不!她不願流淚,她不願表現得像個弱者!
  「你同意離婚嗎?旭琴?你並不很愛我,是不是?你還有你的小說和你的讀者,這些會馬上使你忘掉我的,但,曉琳只有我——你懂嗎?」
  她想告訴他,她是多麼愛他,她想說他的一切判斷都是錯誤了,但她說不出口,她不願求她的丈夫施捨愛情。
  「你同意離婚嗎?」季文緊緊的望著她。
  「不!」她咬著嘴唇說:「我不同意!」
  四
  旭琴坐在方家的客廳裡,她的心中充滿了亂七八糟的、紊亂的思緒。她不知道自己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想搶白曉琳一頓?罵她是狐狸精?還是想哀求曉琳把季文還給她?但,無
論如何,她要見見曉琳,見見這個一年多以來她把她當作親妹妹看待的曉琳。
  紙門拉開了,曉琳從裡面屋子裡輕輕的溜了出來,她的臉色蒼白,一對大而美麗的眼睛顯得無神而憔悴。她一直走到旭琴的身邊,以一種驚惶而畏怯的神情望著旭琴,旭琴還沒有
開口,她就一把拉住旭琴的手,在旭琴腳前的榻榻米上坐了下來,啜泣著對旭琴說:「不要罵我,琴姐!不要罵我!」她把頭俯在旭琴的膝上,像一隻受驚的小鳥。
  旭琴望著她那烏黑的頭,心裡湧上一股說不出來的恨意。
  但,雖然她恨她,卻仍然抵不住另一種憐愛的情緒。她還記得曉琳第一次的出現,年輕、美麗而純潔。後來她和季文學英文,他們常坐在一起,頭碰著頭的在燈下研究著問題,但
自己卻沒有絲毫的懷疑過。於是,有一天,曉琳說不學英文了,而季文也開始給另外一個學生當家教,她卻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在來往著。而現在,這個女孩卻奪去了她的丈夫!
  「琴姐,我沒有辦法不愛他——琴姐——」
  「曉琳,你錯了!你並不愛他!」旭琴喃喃的說,詫異著自己的聲調竟如此平靜:「你那麼年輕,他比你大了十六、七歲,你們不可能會真正戀愛的!」
  曉琳抬起頭來,仰著臉兒望著旭琴,眼睛裡流露出恐懼和緊張:「我愛他!我是真真正正的愛他!琴姐!你並不是想要我和他離開吧?不要讓我離開他!求求你,琴姐,你並不太
愛他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他?」旭琴問,她覺得心裡燒起了一股怒火。
  「你對他很冷淡,不是嗎?我一開始就覺得的。」
  旭琴咬緊了嘴唇,感到內心在絞痛著。曉琳仍然在仰著頭看她,她勉強掙扎著說:「你只是一時的迷惑,曉琳!在你這種年齡,是很容易自以為戀愛了的,但是,你馬上就會發現
你錯了!」
  「不!我一輩子都不會發現我錯了。你有一篇小說中也寫過,一個少女愛上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卻一輩子都沒有變心,為什麼你認為我是一時的迷惑呢?」曉琳急促的說,臉色
顯得更加的蒼白了。
  「可是,小說到底是小說,這根本不寫實——我現在才曉得我的小說是多麼的幼稚!」旭琴覺得自己要崩潰了,她猛然抓住曉琳說:「曉琳!放開他!算是我求你!你不知道,我
一直在愛他,我不能沒有他!你還年輕,你還可以找到你的幸福,但是我——」
  曉琳的臉色像一張白紙,從她毫無血色的嘴唇裡,輕輕的吐出幾個字:「不!太晚了——我已經有了孩子!」
  旭琴握緊了沙發的扶手。
  「他也知道?」她問。
  「不!他不知道,我不敢告訴他。」曉琳垂下頭去,有兩滴眼淚滴在裙褶上。旭琴像做夢一樣的回到了家裡,季文正坐在椅子上,似乎在等著她回來。他望著她的臉,低低的問:
「你去看過她了?」
  旭琴點點頭,一句話也不說,向臥室裡走去,走到了臥室門口,她又回過頭來,季文正茫然的望著窗外,兩道濃眉微微的蹙著。又一次,旭琴感到他身上那種特有的磁性。她輕輕
的說:「你可以告訴她,我同意離婚了!」
  「啊!旭琴!」
  季文喊了一聲,立刻轉過頭來看著她,她邁進了臥室,關上了臥房的門,把背靠在門上,讓眼淚沿著面頰滾了下來。
  聽到大門的開闔聲,她立即衝到窗口,窗外,季文正沿著一年前曉琳來時的那條大路走遠了。
  她低下頭來,桌上放著她初完稿的那個中篇,半年以來,她曾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費在這個中篇上。她拿起了那厚厚的一疊稿紙,開始機械化的、一頁一頁的把它撕成兩半。

  窗外,季文的影子已經消失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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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8: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幸運草
  一
  他們一共是八個人,五個男人,三個女人。
  詩蘋默默的坐在美嘉的旁邊,望著那五個男人彼此忙碌的在幫對方繫緊背上的行囊,一面大聲的、嘈雜的互相取笑著。克文,她的丈夫正捲著袖子,曲著胳膊在顯示手臂上的肌肉
給那夏氏三兄弟看,同時高聲的嚷著:「你們別看我都四十了,身體可比你們這些年輕的小老弟強得多呢!尤其你們這三隻猴子,把袖子捲起來讓我看看,可有這樣凸起來的肌肉沒有
?」
  克文那略嫌矮胖的身子,又背著那麼大的一個行囊,看起來有點兒滑稽相。夏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一面繫著腰帶,一面輕蔑的看了克文一眼,撇撇嘴說:「你哪裡有什麼雞肉?不過
有點雞油罷啦!」
  「得了,」站在一棵松樹邊的江浩回頭來笑著說:「老趙還有點雞油,你們三兄弟就只有幾根雞骨頭!」
  「什麼話!」三兄弟嘩然的叫了起來。江浩、克文、美嘉,以及美嘉那個同學燕珍都大笑了起來。連詩蘋也不由自主的笑了。這些人雖然都是克文的熟朋友,但對詩蘋而言卻全是
陌生的,因此她也顯得特別的沉默。本來,這次爬大雪山的計劃並沒有包括詩蘋,可是,克文臨時卻極力勸詩蘋參加,詩蘋也破例的參加了,主要因為她實在厭倦了家裡那份寧靜得出
奇的生活。
  剛剛在這天清晨,她才認識了這小爬山團中的每一個人,在火車站,她首先看到江浩和他的未婚妻李美嘉,江浩是個身材略高的漂亮的青年,有微褐的皮膚和一對閃爍有神的黑眼
睛。美嘉更是個美麗得出奇的少女,白皙的皮膚和長而微捲的睫毛使人覺得她像個混血兒。然後,美嘉的同學何燕珍來了,那是個有點喜歡做作的女孩子。接著,三個瘦長的青年喧鬧
著跑了過來,叫囂的拍著江浩的肩膀,其中一個順手也拍了美嘉一下,引起美嘉一聲尖叫,克文拉著他們的一個說:「詩蘋,讓我給你介紹一下夏氏三兄弟——」
  「不是這樣介紹的,」江浩跑過來說:「趙太太,讓我來介紹,這是夏氏三猴。」然後挨次的指著說:「瘦猴夏人豪,油猴夏人傑,毛猴夏人雄。」
  一口氣認識了這麼多人,使詩蘋有點頭昏腦脹,至於江浩的這個猴那個猴她根本就鬧不清楚,但她頗欣賞這夏氏三兄弟,他們看起來都是灑脫不羈的青年,渾身散發著用不完的精
力。
  他們轉了好幾次車,又步行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達了大雪山林場,林場管理員熱情的招待了他們,並且參觀了他們的爬山用品後,又堅持要借給他們八個睡袋,因為山上的
夜很冷,認為他們僅帶毛毯是不夠的。然後,林場又用車子把他們送到這兒,再上去,就要開始爬山了。
  三位女性被允許不背東西,除了各人一隻水壺,每個人一個手提包——其中裝著她們自己的換洗衣服,和一部分乾糧,而男人們背的東西就複雜了,包括兩個帳篷,八隻睡袋,五
天的乾糧和少數幾件烹飪用具。夏氏三猴還額外帶著兩管獵槍。一切結束停當,江浩大聲說:「我們必須立即出發,無論如何,要在天黑以前找到有水的地方紮營。如果我們的行動太
慢,很可能走到半夜都到不了水邊。我們這裡,除了三位小姐之外,每個人對爬山多少有點經驗。趙太太就歸趙先生招呼,美嘉既然是我的未婚妻,當然由我管。何小姐呢?就交給你
們三隻猴子了。可是——」他調侃的望了夏氏三兄弟一眼,又加了一句:「你們可別打架呀!」
  聽出這話的言外之意,燕珍不依的扭了一下身子,搖著美嘉的手臂說:「你聽他這是什麼話,你也不管管!」
  「他叫他們三兄弟別打架,干你什麼事?」美嘉格格的笑著說,同時對三兄弟遠遠的做了個鬼臉。
  詩蘋站了起來,大家紛紛準備出發,江浩又叮嚀了一句:「山上絕對沒有什麼凶猛的野獸,頂多有幾隻鹿。我們最要小心的是蛇和螞蟥,給毒蛇咬一口可不是玩的。螞蟥那玩意更
討厭,碰到肉就往裡鑽,扯都扯不出來,大家可要小心。來,開步走!」
  七個人走了一條直線,夏氏三兄弟把燕珍夾在中間走在最前,詩蘋和克文居中,美嘉和江浩殿後。路很狹窄,但並不十分難走,這是大雪山林場伐木的棧道。但前兩天似乎下過雨
,路非常滑,大家紛紛折斷樹枝用來當手杖,三位女士也每人拿了一根。三兄弟開始在向燕珍解釋兩管獵槍的用法,兩管獵槍的扳機一直在滴嗒滴嗒的響。走在後面的美嘉不知在和江
浩說什麼,一直在格格的笑。克文望了詩蘋一眼,問:「怎麼樣?累嗎?」
  詩蘋搖搖頭,笑笑說:「才開始就累了還行!」一面望望後面說:「他們真是漂亮的一對!」
  「可不是,名副其實的郎才女貌!訂婚兩年了,想出了國再結婚,江浩是個滿有志氣的孩子!」
  詩蘋不再說話,太陽漸漸移到頭頂,山路也越來越難走了,汗從每個人頭上滴了下來。前面夏氏三兄弟中不知道誰領先高歌了起來: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
也不擦,拚命的爬上山去——
  接著,後面的江浩也高聲的加入:半山了,努力,努力向上跑!上面已沒有路,我手攀著石上的青藤,腳尖抵住岩石縫裡的小樹,一步,一步的爬上山去——
  然後,除了克文夫婦之外,大家都加入了合唱,歌聲響徹雲霄,似乎連天地都被震動了。詩蘋知道他們唱的是胡適早期的一首白話詩《上山》,但這首詩被譜成歌她卻不會唱。
  克文更不用說了,對唱歌完全是門外漢,生平只會唱一首國歌,唱起來還會讓人笑破肚子。一曲既終,大家停下來亂拍著掌,同時一面笑一面胡亂的喊著再來一個。克文望了望詩
蘋聳聳肩:「年輕人!」
  「難道你就是老年人了嗎?」詩蘋微笑的問。
  「胡說!你要不要看我的肌肉!」克文玩笑的說。
  「算了,留著你的肌肉去向那些猴子神氣吧!」
  隊伍繼續向前走,太陽的威力更大了,大家的腳步都滯重了許多,汗開始濕透了衣服。男人們的行囊顯然成了一大負擔,累極了就用棍子支著後面的背包略事休息。小姐們也顯得
無精打采了,燕珍首先提議休息,但江浩否決了,因為按林場的山高指示牌來看,他們還沒有走到第一天預定行程的一小半。大家繼續向前走,江浩不住的提醒著大家節省一點水喝,
因為按照地圖,他們要到天黑時才能走到有水的地方。克文抬頭看了看參天的樹木,突然大聲的叫前面的三兄弟說:「看哪,那兒有不少你們的同類呢!」
  大家抬起頭來看,樹梢正有好幾隻猴子在對他們探頭探腦的窺視著。夏人豪舉起了獵槍,江浩立即搶上去按住槍管說:「不要打它們,第一,嚴禁同類相殘。第二,它們都是些沒
有惡意的小東西。」
  美嘉又格格的笑了起來。詩蘋不禁看了她一眼,她實在很美,有一對伊麗莎白泰勒似的大眼睛,高高的鼻子和厚厚的、性感的嘴唇。身段略嫌矮了一些,但並不損於她的美麗。
  和她比起來,燕珍顯得黯然失色,燕珍正是那種最平凡的,找不出特點來的女孩,只是身材還不錯。和她們在一起,詩蘋覺得自己很老似的,雖然她今年也不過剛滿二十六歲。
  夏人豪對江浩做了個滑稽的鬼臉,收了槍。大家繼續向前走,夏氏兄弟一直東張西望的找尋有沒有野獸的蹤跡。山路窄而陡,好幾次要翻過幾塊高大的岩石。山聳然直立,從下向
上看,只見青黑色的樹木和藍天,山似乎高不可測。人走在山裡,聽著風聲,給人一種渺小空虛的感覺。美嘉開始大聲的抱怨天熱,並且嘰哩咕嚕的後悔沒有帶把檀香扇來,又埋怨長
褲不如裙子舒服,膠布鞋穿起來不習慣——江浩不耐的說:「小姐,忍耐點吧,你現在怪天氣熱,到夜裡就會凍得你渾身發抖了!」
  「我真想吃冰淇淋!」美嘉噘著嘴撒嬌似的說。
  「哼!」江浩嘲弄的冷笑了一聲,「可惜這兒沒有冰店,早知道李美嘉小姐要爬山啊,冰店、飯館、咖啡廳、電影院都該搬到這山上來的!」說著,他拍了克文肩膀一下。說:「
老趙,你知道美嘉準備怎麼一副打扮來爬山?白尼龍紗的大裙子,裡面還硬繃繃的穿了兩條襯裙,白高跟鞋,足足有三寸高!我逼著她換長褲,她還不高興呢!好像這山上的樹和石頭
都會欣賞她似的!」
  「哼,我怎麼知道是這樣子爬山,我還以為像爬觀音山、仙公廟似的,哪裡像這樣一個勁的在大太陽底下走!早知如此我才不來呢!」美嘉沒好氣的說。
  「又不是我請你來的,還不是你自己一定要來!才開始就抱怨,這以後還要走好幾天呢,要打退堂鼓趁早,最好現在就回頭!」江浩大聲說。
  「回頭就回頭,你以為我希奇跟你走,神氣些什麼?」美嘉一跺腳,真的往回就走。
  「喂喂喂,這算怎麼回事!」克文跳過去,一把拉住美嘉,對江浩說:「老弟,不是我說你,對小姐要溫柔點,到底年紀輕,火氣大。大家出來玩,吵吵鬧鬧的多殺風景!來,李
小姐,我們到前面去,看看那三隻猴子能不能打到什麼東西!」原來夏人豪聲稱找到了動物的足跡,並打賭說親眼看到有東西在樹叢裡動,所以三兄弟簇擁著一個何燕珍,都跑到樹林
裡去了。克文拉著美嘉,也追蹤而去。詩蘋看了江浩一眼,微微一笑說:「原諒她!她年紀輕!」
  「她不是年紀輕,她根本是無知、胡鬧!」江浩憤憤的說。
  詩蘋又微微一笑,輕聲說:「你不能說錯誤都在她,你也真的火氣太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我早就叫她不要來,她一定要來,來了又抱怨!她哪裡想爬什麼山,不過想湊熱鬧罷了!」
  詩蘋看著腳底下陡峻的山路,很吃力的向上走著。江浩默然的望了她一會兒,問:「你第一次爬山?」
  「是的。」
  「很吃力?」
  「是的。」
  「可是你並不抱怨,也不表示。」
  詩蘋站住了,望了望山下,眼前是一片的綠。綠的山,綠的樹,綠的草。山風猛烈的吹了過來,她的頭髮全被風吹起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這大自然真使人眩惑,站得這麼
高,迎著風,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我從來不知道世界是這麼神奇的。我很高興我參加了爬山,什麼事需要我抱怨呢!這兒,連風和城市裡的都不同,草和泥土都是香的!」她以
新奇而迷惑的眼光環視著四周,像是才從一個長眠中醒來。
  「噢!」江浩興奮的說:「你現在才剛剛開始爬而已,如果你爬到山頂,從山的最高峰看下去,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的腳底下。天和你只是一臂之隔,星星仿佛都可以伸手摘到,那
種感覺才真使人透不過氣來呢!」
  詩蘋看看江浩,他的黑眼睛裡煥發著光輝,微褐色的臉頰泛出了一片紅潤。詩蘋點點頭說:「我想我能了解那種感覺!」
  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從樹叢中傳來,克文和美嘉首先穿出樹叢,接著燕珍和夏人傑也走了出來,燕珍正抱怨著草太深,滿衣服都沾了許多榭衣——那是一種靠粘在其他動物身上而
傳種的植物。夏人傑在一邊幫她耐心的摘取著,江浩對身邊的詩蘋說:「你看過這樣的打獵沒有?這麼一大群嘻嘻哈哈的人,真有動物也給他們嚇跑了,跑到這麼深的草裡了,沒有被
蛇咬一口算他們的運氣!」
  夏人雄和夏人豪最後走出來,沮喪的提著兩管獵槍。
  「怎麼樣?」江浩揚著聲問:「獵到了什麼?大象還是獅子?」
  「這兒什麼動物都沒有,」夏人雄說:「除了蚱蜢以外。」
  「還有你們的家族!」燕珍說,指指樹上的猴子。
  大家都笑了。向前又走了半小時,他們發現了一個比較平坦的斜坡,上面長滿綠茸茸的草,美嘉首先找了一個樹蔭,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一躺,把手中的手提包扔得遠遠的說:
「我要休息了,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
  於是,大隊人馬都停了下來,男人們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個個坐了下來。克文靠在一棵樹上直喘氣,汗把衣服濕得透透的,像才從水裡爬起來一樣。夏人傑走到克文身邊,調侃
的說:「怎麼,你的肌肉好像並不太幫你忙嘛,我們比賽一下,別休息,再一口氣爬他兩小時怎樣?」
  克文拱了拱手說:「謝謝,老弟,我實在不敢和猴子比爬山!」
  大家都打開行囊,開始吃午餐——羅宋麵包、罐頭牛肉是主要的食品。每個人都吃得狼吞虎咽,連美嘉都一口氣吃了三個麵包。江浩開了一個鳳梨罐頭,送到詩蘋面前,詩蘋拿了
一塊,對江浩笑笑說:「別侍候我,去侍候她吧,年輕人吵吵架是常事,不要把別扭鬧大了!」她指了指美嘉,後者正和燕珍坐在三個兄弟的中間,三兄弟在爭著給她們的麵包抹牛油

  「她正在享受她的生活,我不想打攪她!」江浩冷冷的說,把鳳梨罐頭送到克文面前去。
  休息了四十分鐘,江浩第一個站起來,鼓著掌催促大家動身,美嘉躺在地上假寐,臉上蓋了一條手帕。聽到江浩的聲音立即翻了個身,嘰咕著說:「我才不高興走呢!」
  大家都站起來整理行裝,只有美嘉仍然賴在地上。詩蘋走了過去,輕輕揭起她臉上的手帕,溫柔的一笑說:「起來,我們一塊兒走吧!」
  美嘉不好意思的紅著臉,一翻身坐了起來。
  隊伍又向前開動,夏人傑扛著一管槍走在最前面,又扯開了喉嚨開始高歌了: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拚命的爬上山去!
  二
  黃昏的時候,他們終於來到了水邊。美嘉歡呼了一聲,把手提包一拋,就對著小溪跑去,一面跑一面把鞋子也脫了下來,一腳踩進水裡,高聲叫著說:「燕珍,來呀,這水涼極了
,舒服極了!」
  燕珍也跑了過去。男人們放下行囊,立即開始覓取架營帳的地方。因為離天黑已經很快了,他們必須在天黑以前把營帳豎起來。找好了地點,大家就匆匆忙忙打開背包,開始紮營
。詩蘋站在一邊問:「需要我幫忙嗎?」
  「不,」江浩說:「如果你想洗洗手臉,最好趕快去,天一黑溪水就變得冰一樣冷了!」
  詩蘋走到水邊,美嘉正和燕珍在彼此潑著水,兩人身上都濕淋淋的。詩蘋洗了手臉,把腳也泡進水裡,走了一天山路的腳,泡進水中真有說不出的舒服。太陽很快的落了山,黑暗
幾乎立即接踵而至。詩蘋穿上了鞋,溪水已經變得很冷了。
  美嘉和燕珍也匆匆上岸,拭乾了水,穿鞋子。忽然,燕珍發出了一聲尖叫,美嘉下意識的大喊著:「蛇!蛇!」
  男人們衝了過來,夏人豪和夏人傑舉著兩管獵槍,江浩拿著一根大木樁。克文跟在後面跑,拚命追著問什麼事。燕珍直起了腰,慘白著臉,舉起了右手。右手的小指上,不知被什
麼咬了一口,立刻紅腫了起來。夏人豪問:「你看到蛇了嗎?」
  「我什麼都沒看到,剛俯身穿鞋子,就給咬了一口。」
  夏人傑拿槍管在附近的草裡亂掃了一頓,什麼都沒有。江浩走過去,對燕珍的傷口仔細看了看,低下頭在草堆裡尋找,不一會兒,他小心的摘下一片葉子,舉起來說:「就是這個
!」
  那是一個長形的葉片,上面密布細小的針尖形的東西。江浩笑著說:「求生的一種,它靠這種方式來攫取食物,」他把葉子丟得遠遠的,對燕珍說:「沒關係,明天就好了!」
  一場虛驚就此過去。大家來到帳篷邊,兩個帳篷都已經豎好了,底下墊著油布,江浩找出一罐黃色的粉末,圍著帳篷撒了一圈,詩蘋問:「這是什麼?」
  「硫磺粉,防蛇的。」
  天氣驟然的涼了起來,山風呼嘯而來,四周全是樹木的沙沙聲,大家都找出預先帶來的毛衣,但仍然冷得發抖,美嘉又在喃喃的抱怨了。夏人傑找來一堆乾的樹枝,沒多久,帳篷
前的空地上已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克文提了水來。用石頭架了一個爐子,詩蘋在自己的手提包裡找出一罐咖啡,用帶來的水壺煮了起來。咖啡香味彌漫四處,從水邊洗了手臉回來的
江浩和夏氏兄弟不禁發出一陣歡呼。
  圍著營火,飽餐了一頓之後,疲勞似乎恢復了不少。夏人雄摸出了一隻口琴,悠哉游哉的吹著小夜曲。火光跳躍著,映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是紅的。詩蘋用雙手抱住膝,沉思的凝視
著那堆猛烈燃燒著的柴火,這種夜色、這呼嘯的風聲、這帳篷,都帶著另一種奇異的味道,使人感覺是置身在一個夢裡,而不像在現實中。
  克文首先打了個大哈欠,聲稱他必須睡覺了。江浩發給每人一個睡袋,勸大家連毛衣都別脫,就這樣睡在睡袋裡,因為夜裡會非常冷的。五個男人睡一個帳篷,三個女人睡另一個
。美嘉伸頭到帳篷裡看了一眼,就叫著說:「天呀,這樣也能睡覺的嗎?」
  「小姐,你將就點好不好?」江浩皺著眉說。
  美嘉嘆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火光照著她水汪汪的眼睛,美麗得出奇。她睡意朦朧的注視了江浩一會兒,低聲說:「浩,你今天怎麼專找我鬧別扭!」
  「沒有呀,別多心!去好好睡一覺,希望你有個好夢!」
  美嘉和燕珍先後鑽進了營房,男人們也紛紛的去睡了。只有江浩仍然望著營火發怔。詩蘋鑽進帳篷,美嘉正在對燕珍說:「愛情,就是這麼回事,你必須抓住它,要不然它就會飛
跑了!」她發現了詩蘋,突然問:「趙太太,你為什麼嫁給趙先生?」
  詩蘋一愣,接著笑笑說:「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嫁給他?」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會愛他的,他比你大那麼多,而且——而且你又那麼美,你應該嫁一個年輕的——像江浩那樣的男人!」
  「可是年輕的人是浮的,情感熱烈卻不可靠,克文那種人很穩重篤實,最起碼可以給你安全感。」她想起自己的初戀,那個拿走了自己的整個心又將她輕輕拋擲的年輕人,感到那
舊日的創痕仍然在流血。「你又為什麼要和江浩訂婚呢?」她問。
  「怎麼,我愛他呀!」美嘉坦率的說:「他很漂亮,不是嗎?大家都說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個哈欠,她翻了個身:「哦,我睏極了。」闔上眼睛,她又嘆了口氣:「唉,我真
想念家裡的席夢思床。」
  詩蘋望著她,她很快的睡著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夢鄉。用手抱住膝,詩蘋感到毫無睡意,美嘉的幾句話勾起她許多回憶,思潮起伏,越來越亂。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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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8:46 |只看該作者
的走出帳篷。迎接她的是一陣撲面而來的冷風,她不禁打了個寒噤。火邊,她詫異的發現江浩仍然坐在那兒,正默默的在火上添著樹枝。她走了過去,江浩驚覺的回頭來看著她:「怎
麼還沒睡?」他問。
  「睡不著,想出來看看!」她打量著四周,月光很好,到處都朦朦朧朧的,樹木是一幢幢的黑影,遠處溪水反映著銀白色的光芒。她深深的呼吸了一下,脫口而出的念:「空山新
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很美,是不?」江浩問:「有一個畫家能把這景致畫出來嗎?」他望著遠處,低聲說:「我本來對繪畫和文藝有興趣,可是我卻念了森林系!」
  「為什麼?」她問。
  「出路問題,像做生意一樣,這是投機!」他對自己冷冷的嘲笑了一聲,又接著說:「我的出身是孤兒院,從小我為自己的生活奮鬥,我怕透了貧窮,我不能學一門無法謀生的東
西,再去受喝西北風的滋味!」
  詩蘋默默不語,這使她想起嫁給克文的另一個原因——貧窮。他有錢,這是張長期飯票。
  「你覺得美嘉怎樣?」江浩忽然問。
  「美麗、善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詩蘋說。
  江浩注視著詩蘋,黑眼睛裡閃著一絲奇異的光。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時候,追她的人起碼有一打,能夠打敗這些人而獲得成功,我認為自己簡直是個英雄。而且,和她訂婚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獨生女,她
父母準備送我們出國。我久已想出去念書,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錢和名譽,我渴望成功!」他看著火,雙手握拳,詩蘋可以從他的拳頭裡看出屬於一個青年的壯志和野心。他抬頭對
詩蘋惘然一笑說:「你可以認清我了,一個庸俗的、平凡的人!」
  「未見得如此,你的想法並沒有錯,青年不追求金錢和名譽又追求什麼呢?從小,我們的父母和師長教育我們都是要有遠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歲,還幻想著有一天能拿到諾貝
爾的文學獎金!」
  「你寫作嗎?」他問。
  「二十歲以前我寫作,二十歲之後我的志向是做一個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東西。」
  「為什麼?」
  「我認為人生只有『現在』是最真實的,其他全是虛幻,為了渺不可知的未來,我們常常會付出過多的代價,到頭來仍然是一場空的!二十歲我遭遇了一場變故,一個我可以為他
生也可以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愛情!」
  江浩深深的望著她。
  「你好像給我上了一課!」
  「不!」詩蘋有點慌亂的說:「別聽我胡說八道,這月光、這夜色,以及這營火使我迷惑,我講了許多不該說的話!青年人應該有點抱負的!」
  「你說『青年人』,仿佛你已經很老了!」他笑著說。
  「我常覺得自己很老了!」
  「你多少歲?」
  「二十六!」
  「比我還小兩歲,那我成了老頭子了!」
  他們相視而笑。
  夜並不寧靜,山風在樹林中穿梭呼嘯,附近有不知名的蟲在此鳴彼應。但月色是柔和的,那閃爍的星星也是柔和的。
  江浩抬頭看了看天,沉思的說:「只有在山裡,只有在這種晚上,和大自然距離得如此之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總覺得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我拚命孜孜於名利的追求,
另一個我卻渴望著一份安寧、和平而淡泊的生活。」
  「或者每個人都有兩個不同的我!」詩蘋說,感到一陣淒惶,她的一個我已嫁給了趙克文,另一個我卻失落在何方呢?
  夜深了,涼氣襲人,詩蘋站起身來:「我要去睡了!」
  江浩望著她,說:「我們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
  詩蘋笑了笑,輕聲說:「晚安!」轉過身子,她走到營帳裡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天不過微微有些亮,大家都紛紛起身,一面吃早餐,一面拔營準備開路。他們必須在太陽上升之前多趕一些路,因為太陽一升起來,爬山就會很熱了。美嘉一面不
情願的起身,一面嘰哩咕嚕的說:「鬼迷了心竊才跑來參加這種要命的爬山,我每根骨頭都是痛的!」
  「應該讓你鍛煉鍛煉!」江浩說。一面拔營。美嘉才跨出營門,帳篷就「呼」的倒了下去。美嘉大叫著說:「你想砸死我呀!」
  「死不了的,小姐!」江浩冷冷的說,和夏氏兄弟捲起了營帳,打好背包。
  隊伍又開動了,清晨的空氣出奇的美好,涼爽而清新。克文聲稱夜裡吹了風,肩膀上的風濕要發作了。夏人豪打趣的問他,有那麼厚的肌肉,怎麼還會害風濕?燕珍和夏人傑走在
一起,正談論不久前發生的一件情殺案——一個電影明星刺傷了一個武俠小說的作者。美嘉一直在噘著嘴,不知為什麼事生氣。夏人雄在一邊哄著她,給她說笑話。
  這一段路比昨天的更形艱鉅,道路越來越陡峻,樹木漸漸稀少,都是參天的針葉樹。好幾次他們經過的地方是峭壁上的窄路,一面就是山谷。男人們不住停下來幫小姐們的忙,燕
珍不住口的叫「我的媽」。美嘉則怕得發抖,又怨聲載道。
  詩蘋雖然害怕,卻一直保持沉默,然後輕聲的向幫助她的人道謝。走了沒多久,每個人都已汗流浹背,再沒心情和精力來高談闊論了。
  中午,他們找到一個比較平坦的草地,卸下背包,開始休息和吃午飯。美嘉癱瘓的倒在地下說:「我真想回去!我真希望現在是坐在家裡的沙發裡,聽音樂,吃冰淇淋!」
  詩蘋坐在一個斜坡上,腳下全是綠油油的草。克文在另一邊,躺在地下喘息。江浩拿了一個沙丁魚罐頭,走到詩蘋身邊坐下,把罐頭遞給她:「要嗎?」
  詩蘋點點頭,接了過去。山上的風奇大,只一會兒,大家被汗濕透的衣服又吹乾了,反而感到一絲涼意。江浩從詩蘋的腳邊摘下一片草,奇異的望著,然後抬頭看看詩蘋,微笑的
把草遞過去說:「幸運草!十萬片裡才可能有一片!」
  詩蘋接過了草,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植物,由三瓣心形的葉片合成的一片葉子,心尖都向裡連在葉梗上。但這片葉子卻由四個心形葉片合成。江浩解釋的說:「這種草學名叫酢漿草
,都是三瓣心形葉片合成的。有人說,假如能找到一片四瓣的,就叫作幸運草,得到的人能獲得幸福!現在,我把它獻給你,希望你能獲得幸福,真正的幸福!」
  詩蘋看了看草,又看看江浩,後者的眼睛深沉而明亮。詩蘋感到一陣迷茫,這漂亮的男孩子是誰?是才認識一天的江浩?她收起了草,低低的說:「謝謝你,希望你也獲得幸福!

  「我有一種感覺,」江浩說:「那另一個『我』在慢慢抬頭了,或者這是受你昨夜一篇話的影響。我的血管裡有一種新的力量在流動,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新人!」
  詩蘋笑了笑,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好。美嘉在那邊叫了:「浩,給我一個鳳梨罐頭!」
  「去吧,」詩蘋說,指了指美嘉:「那兒是你的幸運草,她將帶給你許多東西:愛情和前途!」
  「你在諷刺我嗎?」江浩站起身來說,聲音裡帶著幾分魯莽:「我現在不關心前途。」
  「這是因為在山上。」詩蘋微笑的說,目送江浩走去給美嘉開罐頭。
  這一天,他們比昨天早一些來到河邊,扎了營之後,太陽還沒有落山。洗了手臉,大家在營帳前散亂的坐著,美嘉和燕珍坐在一起,兩人都顯得疲倦而無精打采。美嘉一再宣稱她
再也不要吃羅宋麵包了,她要吃白米飯,又埋怨江浩不預先帶一點米。燕珍則脫了鞋子,用手揉著腳,不住的叫:「我的媽呀,這兩隻腳不是我的了!」夏人傑站在她身邊問:「要不
要我幫你按摩?」說著,真的去抓她的腳,燕珍立即誇大的發出一聲尖叫,一面跳著躲開。
  詩蘋獨自坐在較遠的一塊石頭上,克文因為剛剛突然想起忘了有一個公司裡的董事會議,所以在帳篷前懊惱著。江浩和夏人傑抱了許多樹枝來準備取火,經過詩蘋面前時,江浩對
詩蘋微笑了一下。猛然,他停住了,笑容凍結在嘴唇上,眼光緊緊的盯著詩蘋所坐的石頭。詩蘋詫異的順著他的眼光一看,血液立即凝固了。一條青色的小蛇正在距離她不及兩尺的地
方,對她高高的昂著頭,吐著紅而長的舌頭。詩蘋第一個衝動是想跳起來,江浩立即低沉的說:「你不要動,千萬不要動!」
  「可惜我的獵槍不在身邊,」夏人豪低低的說。
  「詩蘋!」克文不知想起什麼,叫著走了過來,江浩緊張的對他做了個手勢,克文一看到這局面,馬上呆住了,蒼白著臉說了一句:「我的天!」就站在那兒呆呆的發愣。燕珍、
美嘉和夏人雄也好奇的圍了過來,立即響起了一片緊張的「啊,呀,我的媽!」的聲音。江浩輕輕的把手裡的木柴移交到夏人雄的手裡,在其中選了一根較粗而沒有枝椏的樹枝。然後
小心的、輕輕的、一步一步挨近詩蘋。圍觀的人都屏住呼吸,沒有一個人敢出氣。江浩走到詩蘋面前,伸出一隻手給詩蘋,詩蘋本能的伸手拉住江浩的手,江浩立刻猛然一拉,詩蘋借
勢向前衝去。同時,那條蛇跳了起來直撲詩蘋,江浩另一隻手的棍子已當著蛇頭打下去,一連打了十幾下,那條蛇終於偃臥不動,蛇頭已經打得血肉模糊。江浩丟掉了木棍,臉色蒼白
的走開。美嘉發出一聲歡呼,跳過去拉住江浩的手,帶著一種崇拜而驕傲的神情喊:「啊,浩,你打死了它!你打死了它!」立刻,她變了臉,詫異的說:「怎麼,你在發抖,你害怕
!」
  「這不過是條小蛇罷了!」夏人雄說。
  「小蛇?」江浩憤憤的說:「你知道這是什麼蛇?這種蛇和竹葉青同類,比竹葉青更毒,而且動作靈敏,被咬到的人頂多活兩小時!我能打到它只能說是奇蹟!想想看可能有什麼
結果!」他對詩蘋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戰,默默的走開了。
  克文向詩蘋走過去。
  「你沒有怎麼樣吧?」他急急的問。
  「沒有。」她說,呆呆的望著江浩的背影。
  火燃了起來,天已經全黑了。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有一種電影裡描寫的吉普賽人的味道,蛇所引起的恐懼很快消除,瞌睡悄悄的爬到每一個人身上。大家紛紛鑽進帳篷,只有
江浩仍然和昨夜一樣對著火出神。詩蘋看到大家都進了帳篷之後,對江浩輕聲說:「謝謝你,謝謝你今天幫我的忙。」
  江浩迷惑的望著她,文不對題的說:「你真美,美得奇異,美得清新,你的眼睛像個夢——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纖弱得像一株草,優美得像一首詩。」
  「晚安,江先生!」詩蘋說,轉身對帳篷走去。江浩沒有移動,卻低低的說了一句:「不要躲開我,我並不比那條蛇更可怕。」
  「你並不比那條蛇更可怕,」詩蘋站住說:「但比那條蛇更危險!」
  轉過身子,她隱進了帳篷裡。
  三
  山上第三天。
  午後,天空突然被一陣厚密的烏雲布滿,天馬上黑了下來,山風狂嘯怒捲著,一剎那間飛沙走石,天地變色。燕珍大叫著:「我的媽呀!好像山要崩了呢!」
  江浩抬頭看看天,靜靜的說:「要下大雨了!」
  話還沒有說完,一道耀目的電光划空而過,緊接著一聲霹靂,震耳欲聾。美嘉發出一聲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
  頃刻之間,雨點「刷」的洒了下來,雷聲不斷的響著,每響一次,似乎整個的山都在震動。夏人豪高聲叫大家向一塊突出的岩石下躲去,但狂風怒捲之下,每個人都步履維艱。克
文攙住詩蘋,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陣風捲來,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蹌了一下,詩蘋對他搖搖頭說:「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小心,背的東西那麼重!」夏人豪首先到達岩石下,解下了背上
的行囊,他立即跑過來接應後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遞給他,然後返身抱起美嘉,跨過一條深溝,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兒。回過身子,他又依樣把燕珍送了過去。詩蘋搖著頭說:「我自己
可以走!」
  話剛說完,一陣風迎面撲來,她往旁邊側了一下,腳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穩,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樹枝,但沒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速的向山下滾去。
  克文努力想趕過去搶救,卻沒法勝過那強暴有力的風雨,每邁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險。江浩對詩蘋竄過去,身手矯捷得像一隻猩猩,連滑帶滾,他撲向詩蘋,剛好在詩蘋對一塊大
石頭撞去的當兒抓住了她的手,詩蘋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衝的趨勢。好不容易,她站了起來,倚在樹幹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塊割破的傷口,衣服頭髮,和臉上是一片
泥濘。她喘著氣說:「謝謝你,第二次救了我!」
  江浩出神的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握住她的手也沒有放鬆。詩蘋拂了拂散亂的頭髮,雨水從他們的頭上一直流下來,兩人都濕得像才從水裡爬起來的鴨子。她勉強的笑了一下說
:「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接觸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她,裡面燃燒著火焰。
  克文終於跌跌撞撞的趕了過來,一路的喊著詩蘋,詩蘋抽回了自己的手,高聲的說:「我很好,我沒有受傷!」
  克文喘著氣,站在詩蘋面前,頭髮濕淋淋的貼在額角上,看起來有幾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詩蘋,急急的問:「你確信沒有受傷?」
  「沒有!真的沒有!」詩蘋說。
  「我真懊悔讓你來爬山,你已經兩度遭遇危險了!」
  「我並不懊悔參加爬山,真的,克文,我很高興我來了!這山——」她仰頭向上望,大雨中的山顯得無比的神秘、壯偉和高不可測。人在山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她嘆息的說:
「這山是這麼高,這麼偉大!」
  雨勢來得快也收得快,沒多久雨停了,太陽又穿出了雲層,灼熱的照著山頭。除了從山頂向下直瀉的水可以看出下過雨外,其他地方已找不出雨的痕跡了。山路變得更加難走,泥
濘而陡峻。美嘉滑了一下,弄得滿身泥漿,因為江浩正在默默出神,根本沒有注意她,她開始對江浩大肆攻擊:「你是怎麼回事,看到我摔跤也不拉一把,跟你出來爬山簡直是倒透了
楣!風吹,日晒,雨淋,以後我再爬山就不是人!」
  江浩望著美嘉,那眼色就像她是一個他從不認識的人。這使美嘉更形憤怒,她跳著腳說:「你聽到了沒有?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又怎樣?」江浩冷冷的問,乾脆轉身離得美嘉遠遠的。美嘉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喊:「我告訴你,我們解除婚約,解除婚約!」
  「哎,你們這一對是怎麼回事?從上山就鬧別扭!」克文說,一面拉了美嘉說:「別和他吵,過一會兒他就會來向你道歉了。」
  這天夜裡,詩蘋在帳篷裡輾轉反側,按照行程,明天清早八點鐘就可以到達山頂了。到了,旅程的終點就快到了!詩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正像一桌豐盛的
筵席,現在就等著上最後一道菜,然後就該散席了,那些坐在一個桌子上互相恭維的客人馬上就將各走各的路,又漠不相關了。她翻了一個身,三天來的疲倦襲擊著她,她感到渾身酸
痛,下午摔跤跌破的地方也隱隱作痛,連頭裡都是昏昏沉沉的。身邊的燕珍發出模糊的囈語,但她可以聽清夏人傑三個字。她轉頭看了燕珍一眼,黑暗中無法辨識她的臉,這個少女顯
然在捕捉著愛情,但她能捉到嗎?
  詩蘋開始感到燥熱,雖然氣溫很低,冷風正從帳幕的縫裡灌進來。她覺得口渴,渴望有一口水喝。爬出了睡袋,她穿上厚厚的毛衣,悄悄的溜到帳篷外面。冷風撲向她來,她不禁
打了個寒噤。在黑暗裡,一隻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幾乎驚叫了起來,立即,她聽到江浩的聲音:「是我,請跟我來!」
  她茫然的跟著他走到一塊大山石底下,氣溫低得驚人,她在發著抖。
  「我在你帳篷外面站了兩小時,我猜想你或者會出來。」他說,聲音低低的。她不說話,仍然在發抖。猛然間,他強而有力的手臂擁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倒進了他的懷裡,他
烏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帶著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臉上滑動,額角、眼睛、鼻子,最後落在嘴唇上。
  「不要,」她模糊的、軟弱的說:「請不要!」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緊,緊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的嘴唇壓著她的唇,他的手環抱著她的腰和背。她閉上眼睛,感到恐懼,感到甜蜜,感到說不出的各種複雜的情緒。但,接著,
一切思想離開她,她也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不顧一切的,瘋狂的回吻了他。那個失落的「我」回來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熱情如火的「我」又覺醒了!她覺得呼吸急促,
心臟在劇烈的撞擊著胸膛。
  「詩蘋,這是你的名字,是嗎?我聽到他這樣叫你!」
  「不要提到他,請不要!」她說。
  他們繼續吻著,他解開自己那件晴雨兩用的風衣,把她包了進去,她小小的身子緊貼著他的——兩條軟軟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
  「詩蘋,離開他,你是我的!」他說:「我小小的詩蘋,像一株小草,一株幸運草!」他又吻她,然後審視著她的臉,她的眼睛。
  「不!」她掙扎的說:「我不是你的,你的幸運草在那邊,那邊帳篷裡!她會帶給你金錢和名譽!我卻空無所有!」
  「你帶給我心靈的寧靜與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將消滅的真『我』!我要你,詩蘋,我從沒有這樣強烈的要一樣東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東西我都不要了!」
  「你會要的,當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裡去的時候,你會要其他那些東西的。」
  他凝視她,她輕輕的說:「我說過,我只相信『現在』,我不相信『未來』,現在我在你懷裡,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來。下了山,你將是李美嘉的未婚夫,
我是趙克文的妻子,我們所有的只是『現在』!」
  他繼續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然後盯住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要你!我告訴你我要你!」
  她不再說話,只把面頰緊緊的貼在他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上。他摟住她,感到她在劇烈的顫抖,他把她裹得更緊,問:「你冷嗎?」
  「不。」
  「你在發抖!」
  她摟緊了他的腰,內心有一個小聲音在警告的叫她回去,叫她擺脫這個男孩子,但那聲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嘆息了一聲說:「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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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9:11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2-27 20:51 編輯

  「你怕什麼?」
  「我不知道!」
  他托起了她的下巴,於是,他們又接吻了,她閉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搖動,她暈眩,她也快樂。「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的想,「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
在江浩身上,心底那個警告的小聲音迅速的隱沒了。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奮鬥了三天,終於要到達山頂了,每個人都有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他們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營地,除了水壺以外,他們隨身不帶任何東西。因為,按
計劃他們八時就可以到達山頂、十時就可返回營地,然後就該動身下山了。
  這一段上去是沒有路的,他們必須從一條泉水溝裡走上去。水很淺,只齊足踝,但坡度極陡,而且水裡的岩石其滑無比,水又冰冷徹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還艱難。美嘉緊
緊抓住江浩的手,幾乎每步路都要顛躓一下。燕珍在走這一段路的時間內,所叫「我的媽」的次數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還要多,有一次幾乎整個身子溜進了水裡,夏人傑拉了她一把,
她又幾乎全身倒進了夏人傑的懷裡。克文一面吃力的支持著自己的體重,一面扶持著詩蘋。詩蘋已經栽倒了好幾次,整個褲管都是濕漉漉的,汗珠沿著額角滾下來。每當克文來扶她的
時候,她總是情不自已的避開了眼光。「我並不適宜做個壞女人,我不懂得欺騙和掩飾。」她想:「良心,這也是一個人的負擔,人活在世界上,負擔大多了。」
  終於,他們走到了這條水溝的盡頭,幾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頂。
  夏氏兄弟跳躍著,彼此拍打著肩膀,然後歡呼著向那最高點的三角標記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著跑了過去。
  克文慢慢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喘氣,詩蘋望著他,一剎那間,一絲似乎憐憫的感情在她心頭悸動。「到底他已經四十歲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鬥不過自己的年齡。」她想,
同時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隨著那三兄弟,臉上有幾分惆悵的神情。
  山上的風奇大,美嘉拿出一條手帕,順著風一拋,手帕立即被風捲得無影無蹤。夏人雄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面紅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聲的大喊:「我們征服了大雪山!

  接著,三兄弟就手臂搭著手臂的跳了起來,一面跳一面喊:「啦啦啦,啦啦啦,大雪山在我們的腳底下!啦啦啦,啦啦啦——」
  「看這三隻猴子!」燕珍笑著說,莫名其妙的笑得喘不過氣來。
  「這是他們的定例,那怕他們爬上了一個三尺高的土坡兒,他們也會表演這一手!」克文笑著說。
  詩蘋迎風而立,遠處許多山頂都在他們的腳下,有好幾朵雲彩從下面飄過。詩蘋開始領悟到江浩以前說全世界都在腳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視著前方,眼睛裡竟沒來由的充滿
了淚水。她覺得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
  江浩高高的站在那兒,臉上有種崇高的、嚴肅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語的說:「現在是我最純潔的時候,沒有野心,沒有奢求,但願『人』的欲望再也不要來煩擾我!」
  「你在說些什麼?」美嘉詫異的望著江浩,但江浩太專心了,並沒有聽到。
  詩蘋看著遠遠的天,太陽剛剛上升,又紅又圓又大,四周的天邊被染成一片緋紅色,蔚為奇觀。詩蘋深呼吸了一口氣說:「我真想大叫一聲!」
  「叫吧,為什麼不叫呢?」克文說,深深的注視著詩蘋。
  詩蘋用手在嘴邊圍了一個圓形,高聲的叫:「啊——喲——啊——喲——啊!」
  聲音向四周散開去。
  「啊,我覺得我的聲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盡頭!」詩蘋說,眼睛又濕潤了。
  在山頂上停留了約半小時,大家都漸漸感到奇寒徹骨,山風像刀子一樣凜冽,吹得肌膚發痛,剛剛上山時的汗早已被風吹干了。因為是夏季,山頭沒有雪,但氣溫約在零度左右。

  半小時後,他們開始依原路下山。美嘉嘆了口氣,不滿的說:「我真不懂,我們這樣千辛萬苦的跑到山頂,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只為了停留半小時,又要下山了,這到底是為了
什麼?」
  「本來就是這樣。」江浩說,他臉上有一種新的領悟的神情。「我們已經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為沒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尋著詩蘋的,後者立即把眼光
調開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
  下山並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速度卻快了許多。在營地,他們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預計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場。不知為什麼,下山時大家的情緒都比上
山時低落,半天都沒有人說話。江浩的臉上開始顯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詩蘋始終拉著克文的胳膊,像個畏怯的小女孩依附著她父親一般。克文望望她,溫柔的問:「
你累嗎?」
  「不,但我希望快點到山下。」她輕輕的說。
  克文迷惑的望著她,不解她臉上那個近乎求助的表情。
  四
  黃昏的時候,他們在水邊紮了營。
  詩蘋拿了毛巾,獨自到水邊去洗手臉,她渴望有一個單獨思索的時間,因此她一直走到水的上游。洗完了臉,她站起身來,江浩像個石像般站在她身後,臉上一無表情,只定定的
注視著她的臉。
  「啊!」詩蘋輕輕的叫了一聲。
  「為什麼要躲避我?」他逼視著她:「為什麼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我?」
  她垂下了頭,注視著手裡的濕毛巾。他輕輕的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毫無反抗的,做夢似的讓他牽著走。他們隱進了旁邊的樹林裡。落日的光芒斜照在水上,反映著水紅色的霞光。
半個天空都被晚霞染紅了,連那綠的草、綠的樹似乎都帶著紅色。
  「詩蘋!」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視她的眼睛。
  她想轉開頭去,掙扎著說:「讓我們回去,他們會找尋我們,他們會疑心的!」
  「讓他們疑心去!」他說,把她拉近了自己。
  「不,請你!」她無力的轉開了頭:「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不能對不起良心!」
  「詩蘋,」他望著她:「我們不是為了他們而活著,生命是我們自己的,為什麼要顧慮那麼多?」
  「但是我們卻生活在他們中間!」她低低的、無奈的說。
  她凝視了她一段很長的時間。
  「詩蘋,和他離婚,請你答應我。嫁給我!」
  「你不是真心的,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不是真心的,你是什麼意思?」他憤憤的問。
  「我是說,等下了山,你會覺得自己糊塗了,到了山下,又在人群中生活的時候,你會發現沒有金錢和名譽,人的世界並不容易混,那時候,你會懊悔。」
  「有了你,我不要金錢和名譽。」他魯莽的說,聲音中夾著憤怒和煩躁。
  「你要的,你會要的,」詩蘋固執的說:「我們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我們不能脫離這個社會而生活。你貧窮過,也奮鬥過,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也一樣。假如我們結合,我們又
將和生活掙扎,於是,有一天我們會彼此不滿,彼此怨恨,愛情在生活的擔子下被磨得黯然無光,你的那個有野心的『我』又將抬頭——」
  「不要再說了!」他大聲打斷了她,猛然擁緊了她,低下頭去吻住她的嘴唇,她想掙扎,但卻渾身無力。於是她的手環抱住了他的脖子,閉上了眼睛,時間、空間、山和水都不存
在了。
  「詩蘋,」他低聲說,眼睛對著她的眼睛,鼻子對著她的鼻子。「詩蘋,認識你以前,我不知道什麼叫戀愛,我一直以為愛著美嘉,現在我才知道我對美嘉只有野心,沒有愛意。
這以前,我並不曉得愛情會使人像害瘧疾似的發冷發熱,會使整個心和身子都懸在半空裡一般,會每一根纖維都去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看到你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覺得
自己被妒忌燃燒得要爆炸。哦,詩蘋——」他狂熱的吻她,吻了又吻,她喘息著,努力試著把頭轉開。
  「放開我,請你!」她說,但卻更緊的靠著他。「他們一定在找我們了。放開我,我不會和你結合,但我會記住你,永遠記住你,你和那枚幸運草——」她的眼光模糊,內心掠過
一抹刺痛。幸運草,它將帶給人幸福,但,幸福在哪兒?
  「我要你,隨你怎麼說,我要你!」他的嘴唇繼續在她的嘴唇上移動。
  忽然,一聲尖銳的叫聲使他們迅速的抬起了頭來。美嘉蒼白著臉站在樹林邊,緊緊的盯著他們。落日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眼光裡的神色就像看到一個可怕的野獸一般,雙手握緊了
拳,嘴巴詫異的張成了一個O形。
  在一剎那間,三個人之間彌漫著一種難堪的沉默,然後,美嘉的眼珠轉動了,突然,她爆發的對詩蘋大叫了起來,一連串的話像流水般使人吃驚的傾倒了出來:「好!趙太太,你
這條毒蛇,你這個陰險的狐狸!趙克文還不能滿足你,你還要來勾引別人的未婚夫!你這個卑鄙的、下流的、無恥的女人,你嫁給趙克文的金錢,再來誘惑別的男人!天下有個大傻瓜
趙克文娶你,又有個大傻瓜江浩來接受你的誘惑!你怎麼會不害羞?你怎麼這樣不要臉?趙克文對你那麼好,你的良心呢?你簡直是條毒蛇!毒蛇!」她劇烈的喘著氣,眼睛裡充滿了
淚水,轉過頭對江浩喊:「江浩,你不要再來騙我,你說過有了我,天下的女人全不在你的眼裡,記得嗎?現在——現在——」她的嘴唇顫抖著,淚珠湧了出來,嘶啞的說:「我恨你
,江浩,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轉過身子,她對著森林亂草中狂奔而去,一面跑一面喊:「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
  好半天,詩蘋無法恢復神志,只呆呆的站在那兒,江浩也一樣。過了好久,她才突然抬起頭來,急急的對江浩說:「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
  一句話提醒了江浩,他看了詩蘋一眼,就對著美嘉跑走的地方追了過去。
  詩蘋望著江浩的身影消失,乏力的在地上坐了下來,把頭埋在手心裡。就這樣,她一直坐著,腦子裡像是一片空白,沒有意識,也沒有思想。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她聽到一片
人聲在呼喊,其中夾著克文的聲音,在焦灼的叫著她的名字。她驚醒了過來,發現天已經全黑了,她正孤零零的坐在黑暗的森林中。
  「趙太太!趙太太!」
  「江浩,美嘉!」
  「詩蘋!你們在哪裡?」
  詩蘋聽著這些呼聲,努力支持自己站了起來,她覺得頭暈目眩,有些站立不穩。扶著樹木,她走出了樹林,克文很快的發現了她,他向她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你們在幹
什麼?大家都在找你們呢!」詩蘋默然不語,克文詫異的望著她。
  「怎麼?詩蘋,你沒有不舒服吧?你的臉白得像一張紙,江浩和李美嘉呢?他們不和你在一起?」
  「李美嘉跑了,江浩追她去了!」詩蘋疲乏的說。
  「怎麼一回事?發生了什麼?」克文追問。
  「李美嘉跑了,」詩蘋重複的說:「克文,你還不懂嗎?江浩去追她了!」說完,她向帳篷走去,三兄弟和燕珍都圍了過來,但詩蘋一語不發的鑽進了帳篷。克文追過去,扶住營
門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詩蘋?」
  「請你讓我安靜一下,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請你!」
  克文木立著,咬緊了嘴唇,手指幾乎握碎了帳篷的帆布。
  一小時後,江浩跑回了營地,他的臉色慘白,黑眼珠顯得特別的黑。
  「我找不到美嘉,」他說:「夏人豪,我們必須燃上火把,分頭到山裡去找!」
  克文對江浩走過來,把他拉到一邊說:「我很想揍你一頓,但我要幫你先把美嘉找回來!」
  江浩直望著克文的臉,坦率的說:「你可以揍我,我是情不自已。」然後又輕輕加了一句:「她怎樣,她好嗎?」
  克文望著江浩,他的眼睛憤怒的燃燒著。但,他終於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只冷淡而簡短的說:「江浩,你錯了,美嘉和你才是一對!我告訴你,你不要再去招惹詩蘋!」
  江浩望著克文,然後返身去點火把說:「我要先去找美嘉!」
  詩蘋鑽出了帳篷,她仍然蒼白,但卻顯得堅決。她迅速的走到克文身邊說:「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找美嘉!」
  「你最好去睡一下,你看起來像是生病了!」克文溫柔的說。
  「不!」詩蘋說:「我要去!」
  夏氏兄弟詫異的望了望詩蘋、克文和江浩,奇怪著發生了什麼事情。燕珍卻以她女性最敏銳的感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臉上帶著領悟的神情,注視著詩蘋。
  大家很快的燃上了火把,夜已經深了,月亮和星星俯視著大地,帶著點嘲弄的味道。他們分散開向山的每一個角落裡搜尋,一面高聲呼喚著,搖晃著火把。在這樣的深山裡,想找
尋一個人,正像大海撈針般的艱難。山上草深沒脛,他們鑽了進去,忘了對蛇的恐懼。到處此起彼應的響著呼叫聲:「美嘉!」
  「美嘉!」
  「美嘉!」
  最後,他們在森林裡碰了頭,每個人都顯得垂頭喪氣。江浩抬頭望著山,這山是如此的高,如此的大,第一次,他懾服於山的力量之下了。夏氏兄弟用火把無意識的在附近照著,
克文仍在高聲的叫著美嘉。忽然,他們聽到一個輕微的、近乎呻吟的聲音,大家都向著聲音的發源搜過去,江浩高聲的喊:「美嘉,你在哪兒?」那聲音又響了一次,這次已經很清楚
的可以辨出是一聲啜泣。大家跑了過去,於是,在火把照耀下,他們發現了美嘉。她瑟縮在一棵大樹底下,衣服都撕破了,頭髮零亂的披在額際,大眼珠裡有眼淚,還有恐懼。她雙手
抱著肩膀,正在發著抖,那樣子顯得無比的孤獨無助,也無比的美麗。
  「美嘉,」江浩衝了過去,激動的握住她的手,重複的喊:「美嘉,美嘉!」
  「在那樹葉後面,」美嘉顫抖的抓住江浩說:「有一對眼睛在看我!」
  每一個人都緊張了起來,夏人豪本能的伸手到肩膀上去拿獵槍,這才想起來獵槍並沒有帶在身邊,他喃喃的自語著說:「奇怪,每次需要獵槍的時候,它總是不在身邊!」
  夏人雄和夏人傑同時舉起火把,向樹葉後面搜尋,但,什麼東西都沒有。燕珍眼尖,高聲的叫了起來:「啊,鹿!」
  大家看過去,一隻美麗的公鹿正向森林裡逃走了。
  「沒事了!美嘉,我們到營地去吧!」江浩說,攙著美嘉站起來,聲音出奇的溫柔。
  他們回到營地,大家都不說話。夜很深了,營火劈啪的響著,這是山裡最後的一個夜。詩蘋坐得離火很近,注視著火焰,她心裡有一百種情緒在交織著,有一剎那,她竟想到死,
想到解脫。她的目光如夢,神情顯得茫然若失。半天之後,她感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抬起頭來,克文正深深的注視著她。
  「去睡吧!夜深了,明天還要走一天山路呢!」他說。
  她站起身來,順從的鑽進了帳篷。帳篷裡,美嘉還沒有睡,正雙手抱膝坐在那兒,對營外的星光出神。詩蘋望著她,輕輕的說:「請原諒我!」
  美嘉有點吃驚,臉立即紅了,也輕輕的說:「也請原諒我,我說了許多沒教養的話。」
  詩蘋鑽進睡袋。但,這是個無眠之夜,美嘉卻依然很快的睡著了,燕珍整夜說著囈語,叫著夏人傑的名字。
  天亮了,他們拔了營,向山下走去。最後一天的山路比起以前的是好走得多,下山的速度非常的快。一路上,美嘉始終拉著江浩的手,對江浩問東問西,經過這一次事件,她對江
浩似乎反而柔順了。江浩則相反的十分沉默。詩蘋一路上幾乎沒有講過話,克文小心的照顧著她,但也默默不言。只有燕珍在三兄弟中談論不休,可是,三兄弟卻顯然不大感興趣。
  黃昏又來臨了,他們已經距離林場不遠,到了林場,他們預料可以受到很豐盛的招待,然後可以搭車子直駛山下,今夜,他們將可以在城裡過了。詩蘋默默走著,一直若有所思的
,當克文伸手幫她下一個山坡的時候,她忽然抬頭望著克文,搖搖頭說:「你不要再對我這麼好,在發生這一切之後,我不可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我要離開你,獨自去過日子。」
  克文握緊了她的手說:「一切都會好轉的,相信我。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已快到山下了。」
  「你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罵我?」她問。
  「我愛你!」他簡單的回答,詩蘋愕然的望著他,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天黑了,林場的燈光已隱約可見,美嘉深深的嘆口氣說:「看到了燈光真好,我多希望躺在沙發裡,喝一碗好湯。」
  「我只想洗個熱水澡!」燕珍說,又加了一句:「我的媽,這幾天總算捱過去了!」
  江浩臉色憔悴,始終在深思著,美嘉望著他說:「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又回到人的世界了!」
  他慘然一笑,笑得很無奈,很淒惶。習慣的搜尋著詩蘋的眼光,後者正緊倚著克文,眼睛依然望著遠方。
  「那有什麼不好,快到家了,媽一定早就惦記著了!」美嘉說。
  詩蘋機械的移動著步子,「再會了!山!」她想,心中掠過一抹刺痛。莫名其妙的眼淚充塞在眼眶裡。「有時候,」她默默的想:「我們對許多事情是無可奈何的,看那些燈光,
那兒是人的世界,我討厭它,但我還是要回到那兒去,沒有人能逃開這個世界!」她伸手去拿手帕,一樣東西落了下來,她俯身拾起它,是那片枯黃的幸運草,她審視著它,嘲諷的微
笑著。「我們怎麼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幸運草?」她想。「或者遍地皆是,只是我們忽略了它,沒有去把它摘下來!也可能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幸運草,這只是片變態的葉子而已。」
  「哦,」夏人傑打了個哈欠,對夏人豪說:「我想起了,星期六晚上還有個舞會,我要去請周小姐!」
  「今天星期幾?」美嘉問。
  「大概是星期三。」夏人豪說。
  「對了,星期五你要到美國大使館去辦簽証,別忘了!」美嘉對江浩說。
  「沒有忘。」江浩無力的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得到。
  燈光已近在眼前了,在那兒,迎接著他們的有飯菜、有熱水、有文明,還有一份無奈的人生。
  山很快的被拋在後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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