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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幸運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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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39: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7:14 編輯



【第一章】陌生人
【第二章】若梅
【第三章】桎梏
【第四章】花語
【第五章】黑痣
【第六章】斜陽
【第七章】風箏
【第八章】迷失
【第九章】情人谷
【第十章】逃避
【第十一章】蘆花
【第十二章】黑繭
【第十三章】蜃樓
【第十四章】芭蕉葉下
【第十五章】旭琴
【第十六章】幸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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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本:[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1--窗外【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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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39: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陌生人
  那個陌生人第一次出現在我窗外是星期六的晚上。那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爸爸媽媽在客廳裡聽了一陣我所喜歡的古典樂,然後退回到我的臥室裡。習慣性的,我先開亮了桌
上的台燈,再從抽屜裡拿出了日記本,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頤,開始思索這一天有什麼值得記載的事。這是個平淡的日子,太平淡了,我發了許久的呆,日記本上仍然沒有記下一個字

  我本能的凝視著窗簾,窗簾是淡綠色的,我愛綠色,室內所有的布置幾乎都是綠,綠燈罩,綠床單,綠桌布,窗台上還放著一盆小小的綠色的萬年青。窗簾在微風中拂動,月光透
過窗簾,使那窗簾變得像煙霧般透明,綠得瑩潔,綠得輕軟。我走過去,拉開窗簾,只為了想看月亮,可是,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
  他筆直的挺立在窗外不遠處的一盞街燈下面,靜靜的凝視著我的房間。街燈把他照得很清楚,他的個子頗長,背脊挺直。雖然這是春天,他卻只穿著一件白襯衫,底下是條藏青色
的褲子。我無法看清他的面貌,事實上,猛然發現窗外站著這麼個人,已經讓我嚇了一跳,尤其他那種若有所思的寧靜,和圍繞在他身邊的陰沉氣氛,使我更加不安。我迅速的把窗簾
拉上,回到桌前坐下,但卻不能平靜。十分鐘後,我再走到窗前,從窗簾的隙縫裡向外窺視,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
  這是一個開始,三天後的夜晚,那個陌生人再度出現在我窗前。當我拉開窗簾的一剎那,驚恐使我血液凝住,他依然站在那盞街燈下面,注視著我的窗子。兩次相同的情況,使我
斷定這不是偶然。幾乎出於反射動作,我立即拉攏了窗簾,但我沒有退開,卻在窗縫中窺視著他。他似乎有點失望,輕輕的搖了一下頭,靠在街燈的柱子上,低頭望著地下,地下,他
頎長的影子正被街燈長長的投在柏油路面上。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又抬頭望了我的窗子一眼,就轉過身子,雙手插在口袋裡,慢慢的向巷子的盡頭走去。我目送他的影子在巷頭消失。
奇怪,心裡竟浮起一種蒼涼的感覺。
  又過了幾天,那是個雨夜,雨滴在窗玻璃上滑落,街燈上的電線上掛了許多水珠,晶瑩透明得像一串項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了。我正在書桌前記日記,窗簾是拉開的。偶然
一抬頭,我看到了他,與以前不同的,他披了一件雨衣,並沒有戴雨帽,我幾乎可以看到他的頭髮上的雨珠。我放下筆,用手托住下巴,靜靜的望著他,下意識的感到他也在望著我。

  就這樣,我們彼此望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雨下大了,大滴的雨點叮叮咚咚的敲著窗子,透過窗玻璃上的雨水,他的身子變成個模糊的影子,但他仍然沒有走。雨越下越大,看著他
佇立在雨中,使人惶惑而不安。我拉起窗簾,再度把他關在我的視線之外。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把這個困擾著我的陌生人事件告訴爸爸媽媽。每天晚上,我們一家三人照例是聚集在客廳裡,唱機上播放著一張我所愛聽的唱片。爸爸叼著他的煙斗,坐在
沙發裡,膝上堆滿了他的設計圖。有時,我會跑過去,把他的設計圖搶過來拋在茶几上,警告的說:「你應該把你的晚上給我們,爸爸,這不是工作的時間!」
  爸爸會一把拉住我,故意板起臉來說:「告訴我,珮容,你今年幾歲?」
  「十八!」我說。
  「胡扯!十九啦,臘月二十八日的生日,忘了嗎?一輩子十八歲,是不是?你看,你離開頑皮的年齡已經很遠了!再過兩年,也該找個男朋友結婚了——」
  「別說!爸爸!」我喊,擠在他身邊坐下,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賴的說:「我不交男朋友,爸爸,我嫁給你好麼?」
  「胡說八道!」爸爸拉下我的手來,在我臉頰上擰一下,把我推開說:「永遠長不大!趕快去聽你的莫——模特兒吧!」
  「莫札特!」我抗議的喊:「爸爸,你不尊敬音樂家!」
  「好好,莫札特!」爸爸笑著說,望了望媽媽:「靜如,我們太慣這個女兒了!」
  媽媽從她的編織上抬起頭來,悄悄的微笑,她那美好的眼睛明亮而生動。
  哦,我真愛我的家,我真愛我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是我的一切,爸爸學的是建築,但他的繪畫造詣也很深,他有科學家冷靜的頭腦,也有藝術家的風趣和熱情。我想,我至今沒有
男朋友,也和爸爸有關,他使我輕視全天下的男孩子。雖然爸爸已經四十五歲,但他仍然是個極漂亮的男人,他的濃眉,他的眼睛、鼻子都漂亮,他那寬闊結實的胸膛使人有安全感,
我真喜歡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不管我已經超過了撒嬌的年齡。
  媽媽呢,她是個美人兒,我真慶幸自己遺傳了她那對大而黑的眼睛。每當有人誇我的眼睛長得好,我就想帶他去見見媽媽,媽媽不但把她的眼睛遺傳給了我,而且把她的音樂興趣
也遺傳給了我。她學的是鋼琴,而我學了小提琴,不過,我的小提琴遠不如媽媽的鋼琴。我的脾氣急,耐心不夠,很容易出錯。媽媽則恬靜溫柔,清麗得像一潭水。只是,媽媽比較多
愁善感,也很容易受驚。爸爸和媽媽,好像天生就一個是保護者,一個是被保護者。
  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我是幸福的,幸福得不知道世界上有憂愁,我盡我的全力去享受著人生,享受著父母的愛。我沒有一般少女們的什麼春愁秋怨,也不想戀愛和交友,我只要
我的爸爸媽媽和我的音樂。但是,這個陌生人的出現擾亂了我的平靜,我不想把這事告訴爸爸媽媽。每到晚上,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總會拉開窗簾看看。雨夜之後一星期,他又出
現了。
  那夜,他出現得很晚,我已經記完了日記,正在練小提琴。對於正規的琴譜,我的興趣不大,總喜歡拉一些曲子,尤其是一些小曲子,像夢幻曲、冥想曲、羅曼史、小夜曲等。這
天,我愛上了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一連拉了好幾遍,拉第三遍的時候,偶爾回頭對窗外看去,不禁吃了一驚。
  他站在那兒,這次,並不在街燈底下,而是就在我的窗子外面,距離窗子這麼近,我可以完全看清他。他依然穿著件白襯衫,看起來破舊,可是很整潔,他的臉龐瘦削,兩眼深凹
,但卻炯炯有神。我無法看出他的年齡,可能三十幾,也可能四十幾,也可能五十幾。他的眉頭微鎖,眼睛深邃,當我中輟演奏而注視他的時候,他也凝視著我。
  一剎那間,我覺得像中了催眠術,這張陌生的臉上有什麼東西撼動了我,我拿著提琴,呆呆的望著他。他的眼睛像在對我說話,我渴切的想知道他在說什麼。就在這時,門被推開
了,我迅速的轉過身子,媽媽正走了進來。她望著我,溫柔的說:「為什麼一個曲子拉了一半就不拉了?我喜歡聽你拉這支流浪者之歌,再拉一遍吧!」
  「好的,媽媽。」我說,很快的回頭再對窗子看一眼,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
  我再度拉起流浪者之歌,但,我的情緒如此不安定,腦子裡像奔馬飛馳似的閃著好幾個問題:他是誰?他為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外?看他的樣子並無惡意,也像受過高等教育,但怎
會如此的落拓潦倒?我心不在焉的拉著琴,一連錯了好幾個音,只得停下來。媽媽詫異的看著我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懊惱的說:「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媽媽審視著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媽媽走過來,牽住我的手讓我坐在床上,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撫平我的頭髮,沉吟的說:「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珮容?」
  「沒有。」我很快的回答。
  「沒有什麼屬於女兒要對媽媽講的話嗎?」媽媽說,緊緊的注視我:「在大學裡,有沒有比較要好的男同學?」
  「哦,媽媽!」我說:「你知道不會有的!」
  媽媽微微的皺了一下眉,她的眼睛看起來很憂愁。
  「珮容,」她說:「你大了,有許多事,你是應該關心的,這個星期天,爸爸公司裡新進來的一個年輕人要來吃飯,你也學著招待招待客人!」
  「哦,媽媽!」我叫:「我不要長大,我也不要你們給我安排這些事,我討厭這些!我寧願比現在再小十歲!」
  「不要說傻話!」媽媽拍拍我的肩膀,慈愛的說:「早點睡吧!記得關窗子,晚上風大!」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我目送她走到門口,突然跳起來叫:「媽媽!」媽媽回過頭來,我
撲上去,像個孩子般抱住她,把頭靠在她懷裡:「媽媽,我願意永遠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動的說:「直到死,直到死,媽媽,別急著要我出嫁!」
  媽媽摸著我的頭,微笑的說:「傻孩子!真的長不大!」
  媽媽走出房間,我關上房門,剛轉過身子,就大大的嚇了一跳,那個人!又站在窗外了!因為事先毫無防備,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隱忽現使我想起幽靈和鬼怪。事實上
,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沉憂鬱的眼光也真像個幽靈。我用手抓住自己的衣領,一連退後了好幾步,嘴裡不禁顫顫抖抖的問:「你——你是誰?」
  他望著我,眼光變得非常柔和,然後,他對我點了點頭,似乎在叫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氣,向窗口走了兩三步,他又對我點點頭,同時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懼心消失了,取而代
之的,是強烈的好奇,我問:「你要什麼?」
  「我不要什麼,」他說話了,是北方口音,聲調低沉而富磁性。「你的琴拉得很好,只是,莎拉沙特作這曲子的時候是帶著濃厚的感傷意味的,假若你能去體會一個流浪者的心情
,然後把你的感情奏進琴裡去,那就更動人了!」
  「莎拉沙特!」我輕輕的叫著,靠近了窗口,奇怪這個陌生人對音樂竟是內行。而且,他說這幾句話,顯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個行家。「你是誰?」我問。「一個流浪者!」
他說,笑笑,笑得十分淒涼。
  「你為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的問。
  他無所置答的笑笑,然後說:「明天你下了課在校門口等我,我們談談好嗎?」
  「你知道我明天有課?你知道我在哪個大學?」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的課,對嗎?你是X大音樂系二年級的學生,主修管弦樂!」他笑著說。
  「你是誰?」我悚然而驚。睜大眼睛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臉色顯得很嚴肅很誠懇。「我對你沒有一點點惡意和企圖,請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嗎?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臉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動,我覺得他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點了點頭,輕聲說:「好,明天三點半鐘在校
門口見。」
  「還有一個請求,」他說,「能夠不讓你家裡的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很猶豫,活了十九歲,我從沒有什麼事是瞞著爸爸媽媽的。但,他那懇切的聲調使我軟化了,我點了點頭,很快的關上窗子說:「你快走吧!」
  同時我聽到有腳步聲在走廊裡響了起來,爸爸的聲音在門外說:「珮容,是不是你在說話?」
  「沒有,」我慌亂的說,一把拉上了窗簾,「我在背詩呢,爸爸。」
  「背詩?」爸爸推開房門,銜著他的煙斗,含笑站在門口,對我眨眨眼睛說:「什麼時候你對詩又感到興趣的?念出來讓我聽聽是首什麼詩?」
  要命!我就從來記不住一首詩,這個謊撒得實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臨時想起來的兩個亂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來:「山前有個崔粗腿,山後有個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聲笑了起來,煙斗差點滾到地下,他忍住笑說:「你這是一首什麼詩呀?」
  我也想起來了,這原是個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來了。沒辦法,只得也望著爸爸發笑。爸爸笑得搖搖頭說:「你怎麼越大越頑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念什麼粗腿腿粗的?
快睡吧!」他一隻腳跨出房門,又回過頭來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們公司裡新聘了一個成大建築系畢業的學生,名字叫唐國本,星期天我們請他吃飯,你別出去,在家裡招呼一下
。」
  「糖果盆?」我說:「爸爸,你是不是準備把這個糖果盆介紹給我做男朋友呀?我對糖果盆不感興趣,你還不如找個鹽罐子來!」
  「好了,別說笑話了吧,快睡覺!」爸爸說,跨出房門,眼角卻堆滿了笑。
  關好了門,我立即上床睡了。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終浮著那個清秀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對深邃憂鬱的眼睛。何況,從不撒謊的我竟撒了謊,我欺騙了我
所摯愛的爸爸,只為了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該不該這樣做?我會不會做錯了事?
  第二天,準三點半鐘,我在校門口看到了他。這次,他的襯衫燙得很平,頭髮也梳得很整齊,他眼睛中有著喜悅的光輝,嘴角帶著微笑,這一切使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他走過來
,從我手中接過提琴盒子,說:「我們到哪裡坐坐?」
  「隨便!」我說。
  「植物園,怎樣?」他問。
  植物園!那是個陰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現在是個大白天,陽光正和煦的照著大地。而且,這個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會出什麼事。於是,我點了點頭,跟他到
了植物園。
  在植物園的一棵椰子樹下,我們坐了下來。奇怪,我,竟會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來自何方——在植物園中單獨約會!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面,一隻手
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飾雖簡單破舊,但卻另有一種高貴灑脫的氣質。我看看他,等他開口,但他一直沒有說話。在我們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葉子扁而長。過了許久,他忽然指
著那棵小樹說:「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
  「我跑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東西。」他笑笑說,然後望著我,眼睛裡帶著幾絲令人難解的傷感。「你問過我為什麼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嗎?」
  「當然!」我說。
  「在一個月前,我一次從你的校門口走過,剛好你從學校裡出來,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門口,望著你走進去,同時也發現你的房間有個靠街的窗口,以後,我就無法自已,只得
常常去探望你!」
  「哦,這理由並不好!」我說,心裡有點氣憤,無法自已,這個無法自已是什麼意思?
  「是的,這理由並不充足,」他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主要是,你長得像極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我詫異的問。
  「嗯。」他點點頭,神色有點淒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該也有你這麼大了!」
  「你——」我望著他,他那憂鬱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麼會和她失散的呢?」
  「這個——」他苦笑了一下。「這說來太複雜了,你不會懂的,別說了!」
  「你說吧,我會懂的!」我熱切的說。
  「不,還是不談的好,簡單說起來,是她母親離開了我,把她也帶走了。」
  「她母親不要你了,是嗎?她母親很壞嗎?」
  「不!不!她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的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點兒語無倫次。
  「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她帶走是對的,她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
  「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剎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你很想你的女兒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會了解這種渴想的。人,年紀越大,對於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現在沒有家嗎?」
  他笑笑。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他說,然後挺了挺身子。「來,我們談點別的吧,例如,談談你的音樂!」他打開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著我。「那天晚上,我聽到你拉的
琴,你的技術已經很純熟了,但是情感不夠,要做一個好的音樂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樂揉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十分內行的把琴夾在下巴下,試了試音。然後緊了緊弓上的馬
尾,又重新調了調琴弦。接著,就輕緩的奏出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聲像奇蹟般從他的弓下瀉了出來,那熟悉的調子在他的演奏下變得那麼哀傷淒涼
。他的臉色凝重,眼光迷濛,我覺得自己像置身夢中,完全被他的臉色和琴聲所震懾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對我笑笑,在琴上撥了兩下,放下琴說:「這和你
拉的有沒有一些不同?」
  「你——」我迷惑的說:「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來,讓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遞給我。
  「不,」我說:「我不能拉,告訴我你是誰?你是個音樂家嗎?」
  「我不是!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音樂家!」他說,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經學過幾年音樂。你好好練習,你是有天才的。你現在缺乏的只是經驗。來,你不願意拉給我聽聽嗎?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話對我有著魔力。站起身來,我奏了幾個練習曲,他認真的聽著,也認真的指正了我的幾個錯誤。我發現他所說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內行,這使我對他更感到茫
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會兒,太陽已經偏西了,椰子樹瘦長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幫我收起琴,像個長輩般拍拍我的肩膀,說:「不早了,快點回去吧,免得你媽媽爸爸著急
。」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我沒有名字。」他迴避的說,調開話題問:「你每天在燈底下寫些什麼?」
  「記日記!」
  「提起過我嗎?」
  「是的,我常寫『那個陌生人又來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車!」我們向植物園門口走,我覺得有滿腹的疑問,卻無法問出口。走了一段他說:「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對你本就是個『陌生人』,不是嗎?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我說。
  「現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
  「這太簡單了,隨便問問人就知道了!」
  我們走出了植物園,向三路公共汽車停車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嚴肅的說:「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我問。
  「你決不能把我們認識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願意任何人知道我!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忘年之交,有時間的時候和我散散步,談談音樂?相信我,我沒有任何企圖,只想做你一個『老』朋友!」他特別強調
那個老字。
  「你並不老!」我說,熱切的望著他:「我願意!很願意!你可以到我家來,我爸爸媽媽一定會歡迎你!」
  「不!絕不!」他堅定的說:「如果你把這事告訴了你的父母,那我們的交情就到此而止,以後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好吧,我同意保密!」我說,猜測的看著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個有名的音樂家,但是現在落泊了,所以你不願意別人知道你!」
  他笑了笑。「隨你怎麼猜吧!」他說。
  公共汽車來了,我接過提琴盒子,上了車,他微笑的站在下面看我。我對他揮揮手說:「星期天上午九點鐘,還在植物園見!」
  他點點頭。車子開走了,我才想起星期天還有個什麼糖果盆呢!但是,管他呢,我的心已經被這段奇遇所漲滿了,再也沒有空餘的地方可以容納什麼糖果盆鹽罐子了!
  星期天,我和他又在植物園碰頭了。他看來精神很好,我們談了許多話,我告訴了他很多我自己的故事,他耐心的傾聽,鼓勵的微笑著,我說得多,但他說得很少。到中午,我們
才勉強的分手,我說勉強,是因為我多麼希望繼續留在他身邊!他照舊送我到車站,當我上了車,他說:「再見,小朋友!」
  「我不是你的小朋友!」我從車窗裡伸出頭去說:「我已經十八歲,不,十九歲了!」
  「我可以做你的父親,你還不是我的小朋友嗎?」他笑著說,親切而溫柔。
  車開了。我帶著迷茫而溫暖的心跨進家裡。客廳中,媽媽爸爸正在款待一個青年,看到我進去,那青年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我望著他,他有寬寬的肩膀和高高的個子,一對坦白而
澄清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寬闊的上額和英挺的眉毛。怪不得爸爸媽媽會看上他呢,實在漂亮!但是,我不會愛上他的,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爸爸對我責備的看了一眼,大概是怪我
一清早就跑了出去。一面對那個唐國本說:「這是我的女兒,沈珮容。來,珮容,見見這位——」
  「我知道。」我搶著說,對那青年眨眨眼睛:「你就是糖果盆吧?」
  「糖果盆?」他說,挑了挑眉毛:「看樣子我這名字取得不大好!」他灑脫的笑了起來,毫無拘束及難堪的樣子。糟糕,這正是我所欣賞的典型,爸爸的眼光真厲害!我必須築起
堅固的防禦工事,不讓這個男孩子攻進我的心中來,因為從他的眼睛中,我已經看出他對我的欣賞和好奇了。這是個危險人物!
  「我這個女兒是從小驕縱得不像樣子的!」媽媽說,對我皺皺眉,但嘴角卻帶著笑。
  「你不知道,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孩子,」爸爸說:「又頑皮成性,從小就是——」
  「哦,好了!」我叫,對唐國本說:「趕快設法打斷他的話,要不然你就必須聽上一大堆我小時候的故事,那些真沒意思!」
  唐國本又笑了,爸爸媽媽也笑了,我呢,也跟著笑了。我們吃了一頓愉快的午餐,午餐後,媽媽似乎特別高興,居然破例的彈了一段鋼琴。由於媽媽的演奏在先,我的小提琴也無
法逃避,只得奏了一段小步舞曲。但聽眾並不放鬆,我只好再奏,這次,我奏了流浪者之歌,這曲子使我想起那「陌生人」,我貫注了我的情感,專注了我的精神。一曲既終,唐國本
瘋狂的鼓著掌,媽媽有點詫異的說:「你好像進步了很多!」
  「我最近得到名師指導嘛!」得意之餘,我差一點兒洩露天機,幸好大家都沒有注意。只有媽媽沉思的凝視了我好一會兒。
  唐國本一直在我們家玩到了五點鐘才告辭。這之後,他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每隔一兩天,總要在我們家吃一頓飯。
  爸爸欣賞他,媽媽喜歡他。我呢,說不出所以然來,但,我堅定的不讓自己走進他細心布置的陷阱裡去。因此,直到夏天來臨,我沒有跟他出遊過一次,我利用各種藉口,推掉了
他每一個約會。而另一方面,我和那個「陌生人」卻頻頻見面,現在,已不限制於植物園。碧潭、烏來、銀河洞,我們都同遊過。這天,我們相約在碧潭游泳,太陽灼熱的照著,我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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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0:20 |只看該作者
著件大紅的游泳衣,戴著一頂大草帽。我們並坐在茶棚裡喝汽水。最近,他顯得沉默而憔悴,似乎有著沉重的心事。我用吸管敲著他的手背說:「你不快樂,為什麼?」
  「我很快樂。」他笑著說,然後突然問:「你那個糖果盆還常來嗎?」
  「是的,」我迅速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有著關切,除此以外,看不出別的東西。「他常來,而且越來越勤了。」
  「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他追問。
  「我很喜歡他呀!」我辯解的說。
  他深深的凝視我,我站起來說:「划船好嗎?」
  我們租了一條小船,他划,我坐在船頭玩水。烈日把水都晒溫了。只一會兒,他的額上已布滿汗珠,他把船擱淺在沙灘上,我們相對靜靜的坐著。這是個十分炎熱的下午,風是靜
止的,天上的浮雲好像都不移動。我覺得臉頰發燒,腦中膨脹。過了許久,他說:「再過不久,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裡去?」我問,詫異的看看他。
  「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他說,避開我的眼光。
  「什麼時候去?」我問,呼吸急促,我的手抓緊了船舷。
  「還沒有一定,也許五、六個月以後,也可能幾星期以後。」
  他說,淡淡的,好像在講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我忽然對他萌出一股強烈的恨意,他說得那麼輕鬆,輕鬆得可惡!這個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了解他多少?相交半年,連他的姓
名都不知道!我恨恨的瞪著他,說:「反正你是要走的,你惹我幹什麼?」
  他像受到針刺一樣猛的跳了一下,立刻瞪住我的臉,嚴肅的望著我說:「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為什麼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為什麼要和我一次又一次的約會?你是什麼鬼存心?」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好半天沒說話,然後嘆口氣,顯得十分懊喪。
  「是的,我錯了!」他無力的說:「珮容,相信我,我是把你當女兒看的,你是——你——」他困難的咬咬嘴唇,又嘆了口氣:「你長得太像我的女兒,我一直有個幻覺,以為我
是帶著我的女兒散步,帶著我的女兒玩,我在給我的女兒講音樂家的故事,教她拉小提琴——我忘了你可能沒有把我當作父親看。是的,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
  他的聲音蒼涼憂傷,我注視著他,他似乎在一剎那間變得蒼老了。我坐近他,激動的抓住他的手:「好吧,」我說,「你把我當女兒看好了,但是,不要走,行嗎?」
  他對我苦笑,用手撫弄我的頭髮,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樣,他輕聲說:「不行,珮容,許多事我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我默然不語,第一次領略了人生的哀愁。他拍拍我的手背,鼓勵的笑笑說:「高興起來!珮容!」
  我勉強的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樣勉強。我覺得心中充滿了激情和哀傷,淚水悄悄的升進了我的眼眶裡,在我眼眶中打轉。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抑制著,不讓淚水滾下
來。
  他握住了我的手,低聲說:「別難過,在你這一生,這種分離總會有的。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有很光明的未來,你是個值得人羨慕的孩子,還有什麼事值得流淚呢?我是流浪慣
了的,從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住,你問過我為什麼和我的女兒分開,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關。那時候,我很年輕,而且很苦,我半工半讀的進了音樂學院,同時我和一個富家名媛戀愛
了。她的父親反對我,甚至囚禁起她來,但,她私自來找我。為了她,我沒有畢業,我們逃到遠方,沒有一點積蓄,也沒有工作能力,我只得參加一個巡迴樂隊,到各地表演,這是我
流浪生活的開始。她也跟著我到處流浪,一年後,孩子落地了,嬌生慣養的她,實在吃不了這種苦,而我又無力改善這種生活,於是,爭吵發生了。我沒辦法請佣人幫忙帶孩子,她又
要帶孩子,又要洗衣燒飯,而且三兩天就轉換環境,這些,把她折磨得瘦骨支離。她開始責備我沒有用,罵我連家都養不好,發誓不願再過流浪的日子,甚至於罵我不是個男子漢!我
在她的責備下幾乎要發瘋,看到她吃苦受累我又難過得想自殺。在苦悶了的時候,我就喝酒求醉,結果,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惡劣,我酗酒,她罵街,孩子哭叫不停,整日幾乎沒有片刻
寧靜。一天,我醉了,她又叨叨不休的罵了起來,趁著三分酒意,我叫她滾,告訴她,如果不是因為她跑到我家裡來找我,我就不會拿不到畢業文憑,更不會找不到一個正經的工作,
也不必吃這許多苦。這些話傷了她的心,第二天,我表演了節目回來,發現她已經走了,把孩子也帶走了!從此,我失去了她和女兒,我在燈前發誓,跑遍天涯海角,我要把她們找回
來,到現在,我已經找了十七年了。」他看著我,感傷的笑笑。
  「珮容,你是個快樂的孩子,你不會明白人生也有苦的。」
  「我知道了,」我說,「你又要去找你的女兒了?」
  他搖搖頭。
  「不,我已經放棄了,這次,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後,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
  他抬頭看著天邊,眼睛中閃著奇異的光。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懾,也呆呆的望著他。好久之後,他突然說:「走吧!該回去了!」
  他拿起了槳,向回程划去。
  在公共汽車站,我向他說:「我喜歡你,真喜歡你,但願你永遠不走!」
  車來了,我跳上了車,從窗口看著他,他佇立在那兒,臉色顯得出奇的感動,眼睛裡有著淚光。
  回到家裡,給我開門的竟是唐國本,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門不讓我進去,瞪著我的臉說:「哪裡去了?我等了你一個下午!」
  「讓開路!你管不著!」我沒好氣的說,但他仍然攔在門上,微笑的看著我,好像我是個供人觀賞的小動物似的。我跺了一下腳,對他狠命的推了一把,趁他身子一歪的時候,從
他胳膊底下鑽進了房裡。進房後一抬頭,才發現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抬抬眉毛又皺皺眉毛,說:「怎麼了?永遠長不大!你今年十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向自己的臥室衝去。
  「又變成十八歲了!」爸爸在我身後嘀咕了一聲。
  我從臥室門口回過頭來,對唐國本作了個鬼臉。
  「再見,糖果盆!我累了,要睡一會兒!」我溜進房裡,帶上了房門。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太陽收斂了它的威力,人們也披上了夾衫。我和「陌生人」更加熟稔,也更加親密了。山邊澤畔,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靜的他。他和我談蕭邦和李斯特
的故事,講星星的位置,講北國及各地的風俗,講他的流浪經歷。他不再說他要遠行的話,我們相處的每個時間都充滿了愉悅,我常戲呼他作「老爸爸」,因為他總以老爸爸自居,他
也常玩笑的叫我作「女兒」,甚至「寶寶」,說我是他女兒的化身。我們真成了一對忘年之交,聽他輕哼著世界名曲,才真是人生的至樂。他有一副磁性的歌喉,嗓音柔美,感情豐富
,我實在奇怪他以前的愛人怎會捨得離開他!
  那天,我們在碧山岩玩,因為不是星期天,遊人非常稀少。在那小小的瀑布旁邊,他唱起一支我從沒有聽過的歌,歌詞不是中文,無法聽懂,調子卻婉轉纏綿,回腸蕩氣。我問:
「這是首什麼歌?」
  「一首意大利的情歌,」他說,眼睛閃亮,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光輝。「許多年前,我常唱這一支歌,這是她最喜歡聽的一首歌。她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要我再唱一遍。有了孩子後
,冬夜,我們守在爐邊,每當她不高興了,我就唱起這首歌,她會溜到我的膝前來,把頭放在我的膝上,我們的小女兒躺在搖籃裡,瞪著大而黑的眼睛向我們凝視。」他深深吸了一口
氣:「人,到中年之後,竟會這樣渴望一個家!」
  「歌詞的意思是什麼?」我問。
  「我們曾試著把它譯成中文,」他說,憂鬱的笑笑。「事實上,大部分是她譯的,我對詩歌的領略力沒有她高。讓我念給你聽吧。」他柔聲的念出一首十分美的小詩:「春花初綻
,看萬紫千紅怒放,山前水畔,聽小鳥枝頭歌唱,江南春早,鶯飛柳長,啊,莫負這,大好時光!我心已許,兩情繾綣,願今生相守,懇再世不離,啊,任時光流逝,任物換星移,請
信我莫疑!啊,任雲飛雨斷,任海枯石爛,此情永不移!」
  他念完了,又用中文輕輕將這首歌再唱了一遍,我闔目凝神,為之神往。等他唱完後,我熱切的說:「教我唱!好嗎?」
  他教了我,十分細心的教了我。然後,他說:「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怎麼?」我詫異的問。
  「要走了!以後,」他頓了一頓:「不知道要什麼時候再見面了!」
  「啊!」我叫,抓住他的手。「不!你不要走!我們相處得不是很快樂嗎?難道你對於我沒有一點留戀!」
  「我留戀,太留戀了。」他說,神色淒然。「但是,我必須走,這是——不得已的。」他拍拍我的手背,「我走了,你要安安定定的生活,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
  「告訴我,你到哪裡去?離開台灣嗎?」
  「是的,離開台灣。」他輕聲說。
  「到哪裡?告訴我,有一天我或者會去找你的!」
  他笑笑,沒有說話。
  「你什麼時候走?」
  「快了,下星期,或者再下一個星期。」
  「我要去送你。」我說,想讓自己堅強起來,我向來自認為是個堅強的孩子的。但是,淚水升到我眼眶裡來了,我抓牢他的手,哽塞的重複了一句:「我要去送你。」
  他突然攬住了我,把我的頭擁在他的胸前,他的嘴唇輕碰我的前額。他喃喃的說:「好孩子,別流淚!寶寶!」
  聽他叫「寶寶」,我哭了。始終,我弄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對他有一份強烈的依戀和崇拜。聽他用親密的聲音叫寶寶,使我腸為之折,我像孩子般攀住他,近乎撒賴似的說:
「不要走!不要走!」
  「別哭,珮容,」他說,「我還會再見你一次,下星期天在植物園見!」
  「你一定要走嗎?你是個狠心腸的人!」我叫。
  他嘆息了一聲。
  「下星期天,我等你!」
  這一天,我失去了歡樂,我們變得非常沉默,當他照例在公共汽車站和我道別的時候,我覺得他似乎離我已經很遙遠了。他的眼睛迷離如夢,神色憔悴,臉頰分外消瘦。我們在車
站握手道別。他依然目送我跨上公共汽車,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望他,他孤獨的佇立著,夕陽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在地下,顯得那樣寂寞淒涼。忽然,我覺得心中一陣痛楚,我有個預感
:我已經失去他了。
  星期天,我迫不及待的等著星期天,等著那個見最後一次的日子。星期六晚上,唐國本又來了,他技巧的想約我出去跳舞,我拒絕了。於是,我們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廳裡,他
的談鋒收斂了許多,我看得出來,他那漂亮的眼睛裡有著憂愁。我,一直自認為還是孩子的我,難道已經使這個男孩子痛苦了?我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於是,我自動的為他拉了一兩
段小提琴。然後,只為了一時的興致,我說:「我唱一個最近學會的歌給你們聽吧!」
  放下小提琴,我走到鋼琴前面坐下,打開琴蓋,開始以不十分純熟的手法彈起「陌生人」教我的那一首意大利情歌。
  一面彈,一面唱了起來:「春花初綻,看萬紫千紅怒放,山前水畔,聽小鳥枝頭歌唱,江南春早,鶯飛柳長,啊,莫負這,大好時光!」
  我從鋼琴上看過去,唐國本正欣賞的傾聽著。我繼續唱了下去:「我心已許,兩情繾綣,願今生相守,願再世不離,啊,任時光流逝,任物換星移,請信我莫疑B啊,任雲飛雨斷
,任海枯石爛,此情永不移!」
  我唱完了,十分得意的站起身子,闔上鋼琴蓋,回過頭來說:「怎麼樣?好不好聽?」
  可是,我的笑容頓時凝結了。我看到媽媽靠在沙發裡,臉色慘白,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她拿著茶杯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茶都溢出了杯子。她的嘴唇毫無血色,面如死灰。我
跑了過去,叫著說:「媽媽,你怎麼了?」
  爸爸也跑過來,焦急的搖著媽媽的手問:「靜如,什麼事?」
  媽媽看了爸爸一眼,神智似乎回復了一些,她軟弱而無力的說:「沒什麼,我突然有點頭暈。」
  「我去請醫生!」唐國本熱心的說,向門外衝去。
  「靜如,你去躺一躺吧!」爸爸說。
  我和爸爸把媽媽扶進屋裡,讓媽媽躺下。爸爸著急的跑出跑進,問媽媽要什麼東西。一會兒,醫生來了,診察結果,說是心臟衰弱,要靜養。醫生走了之後,唐國本也告辭了。媽
媽對爸爸說:「我想休息一下,你到外面坐坐吧,讓珮容在這兒陪我。」
  爸爸溫存的在媽媽額上吻了一下,要我好好侍候媽媽,就帶上房門出去了。爸爸剛走,媽媽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她緊張的注視著我,迫切的問:「珮容,剛
才你唱的那一支歌,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望著她,她那大而黑的眼睛灼熱而緊張,一個思想迅速的在我心中成形,我覺得心臟沉進了地底下,手指變得和媽媽的同樣冰冷了。
  「媽媽,」我困難的說:「你知道這首歌的,是嗎?」
  「你從哪裡學來的?誰教你唱的?」媽媽仍然問。
  「一個男人教我唱的,」我說,殘忍的盯著媽媽變得更加蒼白的臉。「一個小提琴手,一個流浪的藝人。他面貌清秀憔悴,個子瘦削修長,有一對憂鬱而深邃的眼睛。」媽媽的臉
色已白得像一塊蠟,我繼續說:「他年約四十三、四歲,他說他在找遠離他而去的妻子和女兒,已經找了十七年了!」
  媽媽從床上坐了起來,緊緊拉著我,喘息的說:「他在哪裡?帶我去!」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我說,掙脫了媽媽的手。我所歸納到的事實使我震驚,我茫然的向門外跑去。但,媽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
:「告訴我一切,珮容,不要走!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是嗎?你知道你的身世了,是不?」
  「不!」我站定身子,回過頭來看著母親,母親的臉在我的淚光中顯得模糊不清。「他從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父親!他從沒有對我說過,從沒有!」我用
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那麼孤獨寂寞,而又貧困!媽媽,你不該離開他!」
  「我折回去找過他,」媽媽說,眼光如夢:「但是,他已經離開了!我貧病交迫,你爸爸收留了我,為我治病,一年後,我改嫁了他。珮容,我只是個弱者,我無力扶養你,也無
臉回到娘家去,而且,你爸爸確實好,他待你就像親生女兒一樣。」
  這是實情,不是嗎?但我另外那個親生父親呢?那個孤獨而寂寞的父親呢?我撲到媽媽懷裡,斷斷續續的說出了整個經過情形,然後,我抬起頭來,堅定的說:「媽媽,讓我回到
他身邊去吧!你不知道他多麼渴望一個家!哦,媽媽,我喜歡他!你不會再回到他身邊了,我知道,你離不開這個爸爸,而且,這樣對爸爸也太不公平。但是,讓我走吧!我要給他一
個家。哦,媽媽,假若你看到他那種憂傷的樣子啊!他早已知道我是他的女兒,他早已知道你在這兒,但他不想破壞我們,反而寧願自己獨自離去!媽媽,我要跟他去了,我要我的父
親!」
  我哭了,媽媽也哭了,直到爸爸聞聲而來的時候。爸爸急急的走進來,詫異的看著哭作一團的我們,然後,他摟住我說:「別哭,珮容,媽媽的病沒關係,馬上就會好的!」然後
,又吻著媽媽的臉頰說:「靜如,只要休息休息就會好的,千萬別擔心,珮容是小孩,不懂事!」
  我掙脫開了爸爸的懷抱,迅速的跑出了房間,跑到我自己的臥室裡。我把房門鎖上,衝到窗子前面。拉開了窗簾,窗外,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街燈光禿禿的站在街邊。我撲倒在床
上,靜靜的哭泣起來,我為我自己哭,也為媽媽哭,也為我那個可憐的爸爸哭。
  我一夜不眠,睜著眼睛等天亮,終於,星期天的黎明來臨了,我悄悄的下了床,梳洗過後,就溜出了大門。踏著清晨的朝露,我來到植物園。距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小時。
  我在那棵印度松香後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開始計劃看見到他後要講的一切話。我要告訴他,媽媽對他的思念和我對他的愛,我要跟他到任何地方,安慰他,也陪伴他。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九點鐘已經到了,我變得十分焦灼和不安,他卻毫無蹤影。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對我不住打量著,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那工人終於站定在我面
前,問:「你是不是沈珮容小姐?」
  我大吃一驚。
  「是的,你是誰?」
  「這裡有一封給你的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我,我接過來,迅速的抽出信箋,於是,我看到幾行簡單的字。
  「珮容:請原諒我等不及再見你一面了,我走了!人生,有許多事不能由我們自己安排,能夠遇到你,是我這生最大的幸福,可見命運對我依然是寬大的。你給過我許多快樂和安
慰,不是你自己所能預料的,小珮容,謝謝你,我能再叫你一聲寶寶嗎?若干年前,我曾叫我那襁褓中的小女兒作『寶寶』。你有個幸福的家,但願你能珍惜你的幸福,愛你的媽媽和
爸爸!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祝福你陌生人」我看完信箋,那個工人模樣的人依然站在那兒沒有走,我急急的問:「你認得這個寫信的人嗎?」
  「是的,」那人說:「不但認得,而且我們同住在一起,他是個好人!」
  「他現在到哪裡去了?」我迫不及待的問。
  「他去了!」他肅穆的站著,用手指指天。
  「你是說——」我兩眼發黑,不得不抓住椅背。
  「他死了!」那工人簡潔的重複了一遍。「他早就有肝癌,一年前,醫生就宣布他頂多活六個月,但他奇蹟似的還超出了六個月。星期一晚上去的,臨死前,他叫我把這封信在今
天到這兒來交給你!」
  星期一!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我呆呆的坐著,這打擊來得太快,使我幾乎沒有招架之力,好半天,那工人猶豫的說:「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走了!」
  「他——」我急忙說:「葬了嗎?」
  「是的,依他的意思,我們幾個伙伴出錢把他火葬了,把他的骨灰丟進了海裡,他真是個好人,對朋友真夠慷慨,臨死的時候,他還含笑說他無牽無掛了,他說,他最關心的兩個
人,都生活得很好。他,唉!真是個好人!」
  我靠在椅子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人和我點點頭,就自顧自走了。我茫然的抓著椅子和信箋,心中空空洞洞的,好像靈魂和思想都已經脫出了我的軀體,我不能想,也不能做
什麼,這兩天來的遭遇使我失魂。過了許久許久,我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望著那棵印度松香,自言自語的說:「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小花,香味
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這是第一次約會時,「陌生人」,不,我的父親說過的話,我依稀記得他怎樣站在那椰子樹下,調整琴弦,教我拉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
  我不穩定的邁著步子,走出了植物園。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樣會走到了家門口,我機械化的按了鈴,有人給我開門,我像個夢遊病患者一樣晃進了家門。一隻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
腕,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珮容,你怎麼樣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茫然的瞪著他——那個年輕而漂亮的男人。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也不明白他是誰。然後,我又晃進了媽媽的房間,接觸到媽媽那對大而黑的眼睛,聽到她驚恐的叫聲:「珮容
!你怎麼了?」
  我站住,仿佛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媽媽,他已經走了,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
  然後,我就像個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
  我病了兩個月,病中,似乎曾經囈語著叫爸爸,每當此時,爸爸的臉一定會出現在我的床前,用他大而清涼的手放在我灼熱的額上,安慰的說:「珮容,爸爸在這裡!」
  「爸爸,我要爸爸!」我叫著,心中想的是另一個爸爸。
  當我神智恢復時,已經是冬天了。我的身體逐漸復元,媽媽爸爸小心呵護著我,爸爸每天給我買各種水果點心,媽媽呢,在這兒,我看出一個女人的忍耐力,她曾經倒下去過,但
她迅速的站起來了。現在,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她謹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個「陌生人」。每當我們單獨相處時,她握住我的手,我們靜靜的不發一語,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個人
。唐國本,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他帶來各種書籍和說不完的笑話,還帶來屬於青年的一份活力,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輸到我身上來,鼓舞起我以前那種興致和歡笑。他每次來
了,總高聲的叫著:「糖果盆又來了!歡不歡迎?」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兩個月的臥病,我該是一個最幸福的病人,周圍全是愛我和關心我的人,但,我卻寂寞的懷念著那自稱「陌生人」的父親,是的,他是個陌生人,直到他死,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
唯一的親人!「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後,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這是他說過的話,不錯,總有一天,我會和他在另一個世界裡見面,但願那個世
界裡,不會有貧窮、矛盾和命運的播弄。
  在我又滿屋子裡走動時,已是臘歲將殘,新年快開始的時候了。爸爸始終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只有媽媽明白。那天,我們在客廳中生了火,唐國本也來了。我仍然蒼白瘦削,安
靜的蜷縮在沙發椅中。爸爸想提起我的興致,要我拉一下小提琴,臥病以來,好久沒有碰琴了。拿起了琴,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一曲未終,已經熱淚盈盈了,爸
爸把我拉過去,審視著我說:「怎麼了,小珮容?」
  「沒什麼,」我笑笑,淚珠在眼眶中轉動。「我愛你,爸爸。」
  我說,這是真的,我多愛我的兩個父親!我開始明白我的幸福了。
  「哦,」爸爸揉揉鼻子,故作歡笑說:「你還想撒嬌嗎?珮容,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歲。」我說。
  「哦?」爸爸詫異的望著我。
  「你忘了,臘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我說。
  「嗯,不錯,你長大了!」
  不是嗎?二十歲是成人的年齡了,我確實長大了。唐國本在望著我微笑,我走過去說:「國本,陪我去看場電影吧,我悶了。」
  「喔,」唐國本有些吃驚的看著我,然後笑著說:「好,我們去看《出水芙蓉》吧,這是舊片新演。」
  我們走出房子,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門在我們身後闔攏了,關起一個未成年的我,也關起我的天真和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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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0: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若梅
  唱機裡正在播送著舒伯特的小夜曲,偌大的一個音樂廳裡只有幾個人。士堯喝了一口咖啡,焦灼的看了看表,三點二十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士堯不敢相信吳德言會來,
但他卻不能不抱著希望。
  距離他稍遠的一個角落裡,坐著一男一女,那女的年齡似乎很輕,短短的頭髮,臉上總帶著笑容,正低低的在和那男的講話。這使他又想起若梅來,若梅不是這種類型,兩且若梅
也比她美得多。
  士堯用小匙攪動著咖啡,咖啡跟著那攪動現出無數的洄漩——
  那是兩年前,他正讀高三。
  「喂!老孟,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新聞,我們班上又要增加一個女生了,是從台中女中轉來的!」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小李坐在桌子上,用一種神秘萬分的態度對他說。
  「哦,是嗎?你又該準備追求了?」士堯玩笑的說。
  「不行了!」小李搖搖頭,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開學第一天我就發誓這學期不追女孩子了,否則明年考不上大學,豈不災情慘重!」接著,小李又皺皺眉頭說:「不過呀,我
今天早上在註冊組看到她,她在辦註冊手續,告訴你,我們的班花黃燕玲也比不上!」
  「居然比黃燕玲還美?」士堯不信的說。
  「真的!但是,鄙人並不喜歡,太瘦了!林黛玉型。老孟,你可以去追追看!」
  「我沒興趣!」士堯聳聳肩,在桌上的筆記本上亂塗著。
  「你真是好學生!這學期又該拿獎學金了!」小李讚歎似的嘆了口氣,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走開了。
  下午第一節是國文課,由導師孫老師兼任。那節正在講《多爾袞致史可法書》。課上了一半,門開了,訓導主任帶了一個女同學走了進來,對孫老師低低的講了幾句話,又對那女
同學講了幾句話,就轉身走了。於是,孫老師轉過頭來對全體同學說:「我們班上又多了一位新同學,這是沈若梅同學,希望大家照應她一點!」士堯禁不住的打量著她,她穿著女生
制服,白上衣,黑裙子。圓圓的臉兒,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皮膚很白,白得有點不健康。個子高,瘦而苗條。
  她不安的站在那兒,畏怯而又靦腆的用對大眼睛環視著室內的同學,好像怕誰傷害她似的。
  「孟士堯!」孫老師喊:「到隔壁教室去看看有沒有多餘的桌椅,有的話搬一張過來!」
  士堯站起身來,到隔壁教室中搬了一張桌子和椅子來,在教室中放好了。孫老師帶著若梅走了過來,對若梅說:「這是孟士堯同學,是本班班長,你缺了兩星期課,有什麼跟不上
的地方,可以問他。在班上有什麼問題也可以找他!」
  若梅點點頭,抬起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他一服,士堯感到渾身都發起熱來,不自禁的把頭轉了開去,卻正好看到小李在對他作鬼臉。——
  音樂廳中還是只有那幾個人,唱片已經換了一張爵士樂。
  士堯看看手錶,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但是吳德言仍然沒有影子,他猜他是不會來了。突然,士堯感到一陣不安,如果吳德言來了,他又該怎麼向他開口呢?自己又算是若梅的什
麼人?非親非故,他又有什麼資格向吳德言談這件事呢?但,為了若梅,他知道自己必須硬著頭皮做下去。
  前面那對男女仍然在低低的談話,他又想起若梅來——
  高三下學期,他們忙於準備畢業和考大學,全班決定取消環島的畢業旅行,只在三天旅行假中抽一天出來到陽明山去玩。
  一清早,他們就出發了,若梅、黃燕玲、他,還有小李等七、八個人,一直都在一道兒走。若梅不時偷偷的看看他,似乎有什麼話想和他說。他也不時的看看若梅,她顯得很憔悴
,臉色看起來是蒼白的。
  走到了山頂的陽明公園,大家在草地上環坐成一個圈子,孫老師提議作「碰球」的遊戲,由全班每個人報數,然後一個起頭喊「我的幾球碰幾球」,被碰到的號碼的人要立即應聲
再碰出去,如果忘了碰出去,就要受罰。報數的結果,若梅是五號,士堯是十七號。
  碰球一開始,大家就像有默契似的,都把目標集中在若梅身上,每個人都叫著:「我的十球碰五球」,「我的三球碰五球」,「我的一球碰五球」,若梅疲於奔命的應付著,把每
一個碰來的球都碰出去。士堯目不轉睛的望著若梅,她轉動著眼球,顯得很緊張,而且逐漸有點手足失措。士堯覺得心裡非常的不忍,生怕她會受罰,正在這時,一個同學改變目標的
喊出了:「我的十二球碰十七球!」
  士堯正全心都集中在若梅身上,渾然不知別人碰的是自己,仍然緊緊注視著若梅。只見苦梅也緊張的望著他,一臉焦急的神情,微微的張著嘴,似乎想告訴他什麼,這時,小李已
經吼了出來:「好!孟士堯作狗叫!」
  「不!叫他爬三圈!」
  「叫他向每人磕個頭!」
  最後,士堯唱了一首「教我如何不想他」,總算是解了圍。
  唱完之後,他看到若梅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一面抿著嘴兒,對他偷偷的微笑著。
  團體遊戲作完之後,大家就散開各人玩各人的了,士堯看到若梅正一個人坐在一塊假山石上,似乎非常的疲倦,就悄悄的走過去說:「我知道一個地方,很陰涼,又沒有什麼人,
要不要去坐坐,可以休息一下。」
  若梅點點頭,兩人悄悄的離開了大家,繞到公園外面的一個小亭子裡坐了下來,四周沒有其他的人。顯得非常的安靜。若梅低垂著頭,玩弄著一塊小手帕,一直不開口。士堯輕輕
的說:「我給你的信收到沒有?」
  若梅點點頭,然後忽然抬起頭來說:「以後絕不要把信寄到我家裡去!我爸爸不許我交男朋友,如果落到他們手裡就完了!」
  「可是,我信裡並沒有寫什麼,我不過問你今天要不要參加旅行而已!」
  「但他們就會認定這是男朋友的信了!」若梅微微的仰著頭,臉頰上泛起一片紅暈。
  士堯覺得一陣震顫穿過他的全身,他望著若梅那張恬靜而美麗的臉,那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感到心裡一陣陣的衝動,想告訴她許多心裡的話,但卻又說不出
口。半天之後,若梅把眼光轉開說:「剛才碰球的時候,你在出什麼神呀?」
  「我一直在為你擔心,都忘了他們在碰我了!」
  士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若梅也笑了。士堯覺得她眼角裡有著無數的柔情。
  「哦!我們該回到公園裡去了,要不然他們要找我們了!」
  若梅說,一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等一等!」士堯一把拉住她的手,心臟在胸腔裡像擂鼓般撞著:「我一直有幾句話想對你說——我,我——我一定要趁這個機會告訴你,自從——自從給你搬桌椅那天起,我就
——,我以前從沒有過這種心情——我——」士堯覺得自己語無倫次,他向來不是一個拙於口才的人,但現在他感到簡直沒有辦法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是,當他抬頭看著若梅的時候,
他發現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麼溫柔而感動的望著自己,她的臉上帶著個那麼了解而又鼓勵的神情,於是,他覺得無須再說下去了。只是輕輕的拿起她的手,用自己的兩隻手緊緊的
握著。
  「哈!哪兒也找不到你們,原來躲在這兒!」
  忽然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士堯回過頭去,原來是小李和另外一個同學,若梅立即抽回了手,臉漲得緋紅了。
  士堯悻悻的望著小李,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候,像現在這麼的討厭這個小丑型的人物——。
  超過約定的時間十分鐘了,士堯啜了一口咖啡,咖啡是冷而澀的——
  那天,他在校園裡溫習了一點功課後便到教室裡來,看到小李帶著一臉神秘的表情站在教室門口,正在向另外的幾個同學說著什麼,一看到他,立即說:「訓導處叫你趕快去!」

  他狐疑了一會兒,轉身向訓導處走去,走到訓導處門口時,卻碰巧看到若梅從裡面出來,臉色蒼白,眼眶紅紅的,滿臉委屈而又慘淡的神情,他攔住了她:「訓導處也叫你?有什
麼事嗎?」
  她抬起頭來,畏怯而又驚恐的向訓導處門口看了一眼,微微的張開了嘴,想說什麼,還沒說出口,眼淚就迅速的湧進了眼眶裡,她垂下了頭,輕輕的咬著下嘴唇,匆匆的走開了。

  士堯望著她的背影,呆了一陣,然後走進了訓導處。
  訓導主任用銳利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瘦瘦長長的臉龐上有一股冷酷的味道。士堯站在桌子前面,等著他開口,他卻自顧自的翻著學生的家庭調查表,半天之後,才抬起頭來,冷冷
的望著他說:「孟士堯,我記得你一向是個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嗯?」
  士堯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知道我們雖然是個男女兼收的學校,但是向來不許學生談戀愛的!你為什麼明知故犯?」
  士堯仍然不說話。
  「聽說你和沈若梅一天到晚眉來眼去,上課時傳遞情書,是真的嗎?」
  「我們並沒有傳遞情書——」士堯想申辯。
  「不用辯嘴!」訓導主任冷冷的說:「你們這些十八、九歲的小孩子懂得什麼戀愛呢?求學時代不好好讀書,總向電影學習,一天到晚拉拉扯扯,像什麼話?何況你們就快畢業了
,不好好準備考大學,一天到晚談戀愛!虧你還是好學生呢!」
  「我們根本沒有怎麼樣——」
  「不用你說,我全知道!」訓導主任仍然冷冷的說,仿佛他了解任何事情:「我已經通知了你們班上的風紀股長,如果你再和沈若梅說話,或通情書,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已經讀到
了高三,兩人一起開除!也好給低年級的同學作個榜樣!好,現在你走!」
  士堯還想說話,但訓導主任給他作了一個阻止的手勢,就又去翻著那些家庭調查表了,一面漠然的說:「不要多說,記住我的話就是了!」
  士堯走出了訓導處,心中冒著一股無名的怒火,無法想像,若梅受了訓導主任這一番話後會多難堪,她向來是那麼靦腆而又膽小的。其實,他和若梅從沒有過任何親熱的舉動,除
了旅行那次之外,也沒有通過情書,只偶爾若梅有問題問他時,他們交換了一兩個深深的、長長的注視。
  回到教室,若梅正倚著窗子站著,看到他走進來,只默然的看了他一眼,她眼睛裡的淚光亮晶晶的——。
  音樂廳裡陸陸續續的又來了一些人,快四點鐘了。士堯喝了一口咖啡,望著壁上的風景畫片,畫片裡是一棵正在落葉的楓樹,楓樹下面是一條小河。
  士堯記起了他第一次和若梅的出遊,其實,那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和若梅出遊。那時他們已經參加過升學考試,若梅偷偷的從家裡溜出來,他們到碧潭去划船,又到空軍烈士墓去憑
弔一番。若梅很少說話,總是帶著嬌羞的微笑,用那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望著他。相反的,他卻說了很多話,他告訴她自己童年的故事,自己和寡居的母親所過的清苦生活。以及自己
的抱負和一切。她一直安靜的傾聽著。以前在校中,他們雖然天天見面,卻迫於訓導處的壓迫,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連話都沒有說過。按道理,他們彼此是很陌生的。但,士堯卻感到若
悔和他非常親近,好像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當晚,他們分手的時候,他曾問她:「若梅,我可以給你寫信嗎?」
  若梅抬起一對驚恐的眼睛來,拚命的搖著頭說:「以前訓導處曾經寫信告訴我爸爸,關於我和你的事情,我爸爸把我狠狠的罵了一頓。他說並不反對我交男朋友,只是不許我和你
來往。說你年齡太輕,沒有一點經濟基礎,家裡又窮。他說,假如再發現我和你來往,就要把我關起來,今天我還是偷偷跑出來的呢!」
  士堯低下了頭,他發現自己和若梅的戀愛竟是如此沒有保障,沒有結果的事情。半天後,他才問:「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
  「下星期天,我會溜出來,我們在台北車站碰頭,好嗎?」
  但是,下個星期天她並沒有來,再下一個星期天也沒有,不久,他收到她一封信,大略說:她父親已經發現那天她和他到碧潭的約會,把她狠狠的打一頓,並且限制她再出門。信
寫得很淒慘,末尾說:你今年十九歲,四年後才能大學畢業,從我現在所處的環境來看,我大概不能等你那麼久了——士堯,對我死了心吧,以後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
  接到這封信後,他曾經到她家門口去等她,希望能有機會碰到她談一次,可是,他卻始終沒有碰到她。
  大專聯考發榜,他考上了師大,若梅卻如意料之中的沒有考上大學。他想盡辦法想去見她,卻始終不能如願,而她,卻再也沒有給過他一封信。
  一直到那年的耶誕節晚上,他去參加一個耶誕舞會,卻出乎意料之外碰到了若梅。
  若悔變了,完完全全的變了。士堯幾乎不認得她,她穿了一件紅色的洋裝,頭發燙過了,捲曲的披在肩膀上,化妝得很濃,畫了眉毛,塗了胭脂和口紅。她依然很美,但卻失去了
往日的那份飄逸和清秀,代替它的是一份庸俗的美。在她旁邊,站著一個高大的青年,很瀟灑漂亮,但卻帶著一種紈子弟的習氣,滿臉的油滑。嘴裡銜著一支煙,親親熱熱的挽著若
梅的腰。他們看起來是很出色的一對,士堯覺得被刺傷了。
  當士堯走過去和若梅打招呼的時候,若梅似乎吃了一驚,在那一剎那間,她的眼睛裡閃過一抹迷茫而痛楚的光芒。但,馬上她就恢復了,她世故的拉著士堯身邊的青年說:「讓我
來介紹一下,德言,這是我中學同學孟士堯先生。」
  一面轉過頭來對士堯說:「這是吳德言先生,在政大外交系。」
  士堯對吳德言點了個頭,就匆匆的走開了,他受不了若梅那虛偽的笑容,更受不了她那世故的態度。
  那天晚上,若梅顯得很活躍。她和吳德言親熱得像一對未婚夫婦,他們跳了各種的舞:倫巴、探戈、恰恰——若梅高聲的談笑著,一掃往日的那種嬌羞和靦腆的態度,士堯痛心的
感到,他的若梅已經死去了。
  快散會的時候,士堯無法抑制的請若梅跳了一個舞,在跳舞的時候,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但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直到一舞將終,他才說了一句:「若梅,你變了。」
  在那一瞬間,他發現往日的若梅又回來了。她望著他,眼睛裡迅速的充滿了淚水,但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一舞既終,他把她送回到吳德言身邊,自己卻默默的走出了會場。
  這次之後,他又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看到若梅。直到前幾天,他聽說若梅病了,病得很重,他再也無法遏止自己想見若梅的欲望,他直接到若梅家裡,請求見見若梅,湊巧若梅
的父母都不在家,他居然順利的見到了她。
  在若梅的臥室裡,他見到了若悔,她臉色蒼白的靠在床上,並不像傳說的那樣病重,只是非常憔悴而消瘦,那對大眼睛顯得格外的大,但卻空洞而無神。
  「若梅!」士堯喊了一聲,不知道該再說什麼,但若梅卻已泫然欲涕了,她略帶顫抖的說:「我真沒想到你還會來看我!」
  士堯問起她的病,她說沒有什麼,但接著卻失聲痛哭了起來,士堯抓住她的手,她掙脫了,嗚咽的說:「我現在已經不值得你碰了!」
  「這話怎麼說?」士堯急急的問。
  「你真以為我有病嗎?其實只是——只是——我有了孩子,但他不肯結婚!」士堯覺得心裡像冰一樣的冷了。
  「他是誰?」
  「吳德言,你見過的。」
  「你怎麼會——」士堯痛心的咬著嘴唇。
  「就是耶誕節那天晚上我——我——喝醉了——」
  士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心中滋長,他可以娶她,他並不在意那個孩子。但是,現實的問題卻推翻了這個念頭,他,一個二十歲的學生,他將拿什麼來養活
她?而且,母親又會怎麼說呢?
  「士堯,你走吧!絕對不要再來找我了!」若梅推著他說:「我只是一個墮落的女孩子!爸和媽要我忘記你,拚命給我介紹男朋友,有錢的,有地位的——我和他們玩——和他們
跳舞、喝酒、打牌,我——」
  士堯站起來,匆匆的對若梅說:「我要為你解決這件事!若梅,我仍和第一次見到你時一樣的愛你!」
  若梅望著他,微微的張著嘴,睫毛上閃爍著淚珠——。
  音樂廳裡的人更多了,士堯望望手錶,已經四點鐘了,他站起身來,想付了帳回去,忽然,一個高大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哈哈!孟士堯,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談嗎?」
  他抬起頭來,是吳德言,雙手插在褲袋裡,嘴裡歪歪的叼著一支香煙。
  「坐吧!」他招呼著吳德言,又叫了一杯咖啡。
  「你上次不是說有話要和我談嗎?說吧!別婆婆媽媽。究竟是什麼事?」吳德言開門見山的問。
  「是關於若梅的事!」
  「是關於若梅的事?」吳德言瞇著眼睛看著他。
  「她有了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嗎?」士堯有點冒火。
  「你是她的什麼人?」吳德言冷冷的問。
  「朋友!我想,你應該負起這個責任來,否則我寫信把全部的經過告訴你在新加坡的父親,聽說他是一個很守舊而有正義感的老人,是嗎?我想,你並不願意斷絕經濟來源和父子
關係吧!」
  吳德言噴了一口煙,緊緊的望著他,接著卻嘿嘿的笑了起來:「你怎樣證明那孩子是我的呢?聽說你和若梅也很不錯的,誰知道那是不是你的成績呢!」
  在士堯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以前,他發現自己的拳頭已經落在吳德言的下頜上了。緊接著,他覺得自己的小腹上挨了一拳,他衝了過去,帶倒了桌子,一陣嘩啦啦的巨響,
咖啡杯子碟子碎了一地,他和吳德言扭在一起,他感到無數的拳頭落在自己的頭上和肩上,他也奮力反擊著。音樂廳裡大亂了起來,客人們都紛紛的叫著走開,伙計們衝上來想拉架,
但他們卻打得更凶。
  忽然,士堯覺得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同時,吳德言也被人拉開了,他抬頭一看,看到三、四個警察站在那兒,冷冷的望著他們說:「跟我們到派出所去!」
  他無言的低下頭去,默默的跟著警察走下樓梯。
  一星期後,在學校的布告欄裡,貼出了孟士堯在外打架生事,記大過兩個的通知。同時,士堯收到若梅和吳德言結婚的請帖,隨著請帖,一張小小的紙條飄了下來,士堯拾起了紙
條,上面是若梅的筆跡,只有寥寥的幾個字,是一闋詞:
  芳信無由覓彩鸞,人間天上見應難,瑤瑟暗縈珠淚滿,不堪彈!
  枕上片雲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誰在暮煙殘照裡,倚闌干!
  若梅結婚的那一天,天正下著細雨,士堯步行到結婚禮堂,徘徊在禮堂門口,等到聽到了結婚進行曲,他才站定在門口,望著若梅的父親攙著若梅走出來;她的頭上蒙著婚紗,使
她的臉顯得模模糊糊,眼簾垂著,睫毛下有一圈暗淡的陰影,臉上木然的毫無表情——
  士堯離開了禮堂。外面,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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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1: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桎梏
  她疲倦極了,疲倦得只要讓她躺下來,她就一定會睡著的。但,她知道,這不是睡覺的時間,她必須工作!是的,工作!她握著筆的手幾乎不穩了,稿紙上的字跡像從硯台裡爬出
的蜘蛛所爬行出來的,那樣一絲絲,一條條,長的,短的,亂七八糟的,不論是誰都不會認出這些字的。可是,她還是要抄寫下去!鋼筆尖向紙上一點,然後突然歪向一邊,稿紙上又
多了一條蜘蛛絲,她嘆口氣,放下筆來,把頭仆在桌子上。
  「我睡五分鐘吧,我就睡五分鐘!」
  她想著,頭靠在手腕上,疲倦幾乎立即征服了她,那鉛似的沉重的眼皮一闔下來就再也睜不開了。儘管還有幾千個「必須工作」的念頭在她胸中起伏,但她什麼都無法管了。她的
意識已經朦朦朧朧,神志也恍恍惚惚了。就在這恍惚和朦朧的情況中,她看到她那剛學走路的兒子從床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到了床沿上,還不住的往前走,她緊張的大叫:「別
再走!停住!小葆!」
  但,她叫不出聲音來,她疲倦得張不開嘴,疲倦得發不出聲音。於是,「轟隆」一聲,孩子從床上摔到地下,緊接著是尖銳的啼哭聲。她驚跳了起來,醒了!桌上一燈煢然,床前
什麼都沒有,帳子垂得好好的。她安心的吐出一口氣,甩甩頭,想把那份睡意甩走。於是,她看到房門開了,門前正站著一個男人,趔趄著要進來又不進來。她恍然,那一聲響原來是
門響。看清了來人,她的睡意全消了,她一唬的站起身,衝到門口去,啞著嗓子說:「葆如,你居然還曉得回家!」
  經她這樣一說,那男人索性走進來了。但是,始終低垂著頭,一語不發。她退後幾步,望著他,他頭髮零亂,面容憔悴,骯髒的襯衫一半拖在褲子外面,一半塞在褲子裡面,滿臉
的鬍子碴,還有滿臉的沮喪。無力的垂在身邊的手,骨頭把皮撐得緊緊的。她張開嘴,一肚子的怨氣和憤怒急於發洩,可是,她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在怨氣和憤怒的後面,憐憫和心
痛的感覺又滋生起來。她咬咬嘴唇,像一個母親看到自己打架負傷回來的孩子,又氣又痛,又想罵,又想憐。終於,她咽了一口口水,費力的說:「吃過飯沒有?」
  他搖搖頭。
  「幾頓沒有吃了?」心痛的感覺在擴大。
  他不說話,仍然搖搖頭。
  「我到廚房去看看,還有什麼可吃的沒有。」
  她轉身向廚房走,但,那男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就勢在地上跪了下去,用手抱住了她的兩條腿,他的臉緊貼在她的腿上,沉重的啜泣了起來。
  「美珩,我對不起你。」
  她的心收緊,痛楚著。「別原諒他!」內心有個小聲音在說:「別心軟,每一次他都是這樣表演的,你原諒了他這一次,又要原諒他下一次了!」可是那男性的啜泣聲沉重的敲在
她心上。他的眼淚濕透了她的旗袍下襬,熱熱的浸在她腿上。她閉了閉眼睛,用手抓住他的頭髮,那零亂、乾枯,而濃密的黑髮,顫抖著說:「你把薪水都輸光了?」
  老天!希望還有一點剩餘,能清一清肉店的欠債。但,腿邊的頭微微的點了兩下,作了一個「是」的答覆,她的心沉進了地底下,又提著心問:「還——欠了人沒有?」
  「是的,欠了——」他的聲音低得聽不清楚。
  「大約三千多塊。」
  她一個站不穩,身子一矮,也跪了下去。她直視著葆如的臉,那張布滿了慚愧,懊喪,和痛苦的臉,那發黃的眼睛和下陷的面頰,顫顫抖抖的說:「葆——如,你,你要我怎麼辦
呢?」
  葆如垂下了眼簾。
  「美珩,」他吞吐著說:「你原諒我,這是最後一次,我向你發誓,以後我再也不賭!這次一定是真的,我是真正懊悔了,美珩,只要你原諒我!我不再賭了,如果我再賭,你帶
孩子離開我!這一次,你原諒了我,我們再重新做起,慢慢還債,我發誓苦幹!」
  每次,都是同樣的一篇話,她苦澀的想。不行了,這次不能原諒了,她應該狠下心來離開他了,讓他自己去和那些還不清的賭債掙扎,她不能再管他。不能讓他把她和孩子拖垮!
那累積而上的賭債是永不可能還清的!她吃力的站起身來,疲倦的走到桌子旁邊,看到那不成字跡的抄寫稿子,她覺得頭髮暈,這還是經人介紹才找到的抄寫工作,計字收費,四塊錢
一千字,三千多塊錢將是多少字!她仆倒在桌上,淚水把抄好的稿子糊成了一片。「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她心中輾轉的呼喊著。
  一隻手怯怯的伸到她肩膀上。
  「美珩!」充滿了哀求的聲音:「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已不足以請求你原諒,我使你吃苦,我對不起你和孩子,但是,美珩,請看在四年的夫妻份上,再原諒我一次!你知道
,你是我一切的力量,沒有你,我只有更加沉淪下去!美珩!我決心悔過了,我好好辦公,晚上幫你抄寫,一年之內,我們可以把賭債還清,再從頭做起!美珩!你知道我並不是壞人
,你要給我機會!」
  這些話她已聽過多少次了?她慢慢的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凝視得越長久,心中越痛楚,這個男人!她那麼深,那麼切的愛著的男人!他們的結合經過多少的努力,為了要嫁給他
,她斷絕了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因為父母要強迫她嫁給另一個對父親地位有幫助的大人物的兒子。她失去了所有的親戚和原來的社會關係。可是,現在,她得到了什麼?凝視著,凝視
著,淚光又使一切朦朧了,她慢慢的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葆如,我不能,我要離開你了。我無法一次又一次的原諒你!」
  像是聽到死刑的宣判,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抓緊了她的手腕,嘶聲的喊:「不!美珩,你走了我只有死!」
  她望著他,是的,她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他是個那樣依賴著她的孩子!他怕她走,卻又無法戒賭!她能怎麼辦呢?
  真狠下心來離開他?她知道得更清楚,她也做不到。於是,她捧住臉,痛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驚動了床上熟睡的孩子,孩子用恐懼而迷茫的聲音叫:「媽媽,媽媽!」
  她撲到床邊去,抱起了孩子,把他抱到那個父親面前,含淚說:「你看看,這是你的兒子,已經半個月沒有錢買奶粉給他吃了!你看看,看清楚一點,孩子已經快忘記你的相貌了
!摸摸他身上還剩下多少肉,抱抱看他又輕了多少?」
  做父親的抱住孩子,立即泣不成聲:「小葆,原諒爸爸,明天起,爸爸要重新學做人!」
  又是兩天沒見到葆如了,美珩用不著打電話給葆如的公司,也知道葆如這兩天根本沒上班。她把抄寫好的稿子收集起來,用橡皮筋圈著。然後抱起小葆,鎖上房門,走了出去。
  她所抄寫的是台大王教授的一本學術著作的稿本,每次都親自送到王教授家裡去,這工作已持續了好幾個月了。她希望這本大著作永遠不要完,否則她又將失去這筆收入。
  走進王教授的院門,王太太正在修剪花枝,看到她,慈祥的笑笑說:「好早呀!朱太太。」
  美珩笑笑,遞上手裡的稿子。王太太進去取了錢給她,三百元,又可以維持好幾天了,只是,葆如的賭債怎麼辦呢?她知道那些流氓,如果不付錢給他們,他們會要葆如的命,那
是些無法無天的傢伙。接了錢,她低低的道了一聲謝,轉身要走,王太太叫住了她,遲疑的說:「朱太太,你先生在哪兒工作呀?」
  「××公司。」她說。
  「那兒的待遇不錯嘛!」王太太不解的看看她。
  「是的,不過——」她虛弱的笑笑,她不能說葆如每個月輸光所有的薪水,又欠下成千成萬的賭債。因此說了兩個字,她又把話嚥住了,只呆呆的站著發愣。王太太顯然也看出她
為難,點點頭說:「生活太困難了,錢真不經用。」
  美珩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再見,抱著孩子走了,走了好遠還感到王太太的眼光在她身後懷疑的注視著。她在食品店買了罐奶粉,這對現在的經濟情況來說,是太奢侈了一些,但
她無法漠視孩子日漸枯瘦的小身子。回到家裡,四壁蕭然,葆如仍然沒有回家。她慢慢的調奶粉給孩子喝,心中在盤算要不要就此一走了之?葆如是不可能改過了,她何必還要等他回
來?抱著孩子,收拾點東西,走了算了。但是,但是,但是,就有那麼點放不下的東西,像一個無形的桎梏,拴住了她的人和她的心。
  孩子狼吞虎咽的喝那杯奶粉,那副饞相引起她一陣辛酸,他才只有一歲半呢!別的孩子在這時候是離不開奶粉的,但他喝一杯奶粉已經是打牙祭了。她把頭靠在那小身子上,沉痛
的說:「小葆,早知如此,我不該讓你來到這世界上的!」
  她模糊的想起,那時候,他們曾經多麼幸福。那時葆如還沒有沉溺於賭,他們的生活雖不富裕,也不貧苦,他在××公司地位很低,不過是個小職員,但收支平衡,精神愉快。
  他們曾經盼望小葆這條小生命,盼望小葆來點綴這個小家庭,盼望孩子的笑語給這小家庭帶來更多歡笑。可是,孩子出世不久,葆如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而一經染上,就像抽鴉
片煙似的無法斷絕。他發過誓,賭過咒,而她相信,他的發誓,賭咒,和決心都是真的,但是,他戒不了。他抵制不了賭博的誘惑,一年半的時間,他使他們傾家蕩產,還負債累累。

  「媽媽!要要,喝喝。」
  孩子嘬著嘴唇,指著空杯子說。美珩眼圈一紅,就想掉眼淚,她抱起孩子來,哄著說:「我們要節省著喝,一天只能喝一杯。來!乖,陪媽媽洗衣服。」
  在後面的水龍頭邊,把泡著的衣服搓上肥皂,用力洗著。
  這份工作,以前葆如是決不讓她做的,他們請人洗衣服,她的手一直白白細細的保養得很好。現在,沒有人來欣賞她的手了,也沒有人來保護她的手了。葆如,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子的呢?他原是那樣富有詩意的一個男人,他懂得安排生活,細緻,熨貼,他們之間的愛情濃得像一杯酒,他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他。可是,怎麼會有今天呢?人,為什麼會前後轉
變,判若兩人呢?
  孩子在水盆邊玩水,把水唏哩嘩啦的潑洒著。她額上的汗掉進盆裡的肥皂泡沫裡,她始終做不慣粗事。婚前,她是養尊處優的小姐,新婚,她是嬌滴滴的妻子,現在,她什麼都不
是了。洗衣,燒飯,抱孩子,還要為生活和債務所煎熬,她早已就不敢照鏡子了。早知今日,她或者該聽從父母的安排,嫁給那大人物的兒子!她把盆裡的髒水潑掉,換上一盆清水,
水在盆裡蕩漾出無數漣漪,她的臉出現在盆裡,憔悴,蒼白,而浮腫。她掠掠頭髮,對盆細看:「這是我麼?」
  一層深切的悲哀由心中直冒出來,酸楚從鼻子裡向上衝。
  「媽媽,爸爸,爸爸。」孩子爬到她身邊,無意識的說。
  「你爸爸?你爸爸又去賭了,賭得不要家了。」輕輕的說,攬過孩子來,「他不要我,連你也不管了嗎?」望著那張酷似葆如的孩子的臉,她又呆住了,忘了洗衣服,也忘了做一
切的事。
  衣服洗完了,拿到前面竹籬圍著的小院子裡去晒,隔壁的劉太太也在晒衣服,兩個女人隔著籬笆點了個頭。美珩在想著晒完衣服要到菜場上去買點豬肝給孩子吃,說不定葆如今天
也會回來,賭得眼睛紅紅的,幾頓沒吃飯,他總要把身體弄垮的!人又不是鐵,怎麼禁得起那樣夜以繼日不眠不食的賭?何況在賭桌上一定是神經緊張的。正想著,劉太太說話了:「
朱太太,你先生忙些什麼呀?剛才回家又匆匆忙忙的走掉?」
  美珩一怔,停住了晾衣服,問:「他剛剛回來了?」
  「怎麼?你沒看到嗎?他回來又走了,我還聽到你們小葆喊爸爸呢!」
  對了,小葆是叫過爸爸的,但他回來為什麼又悄悄走掉?
  猛然間,她放下衣服,衝進了房裡,急急的打開書桌的抽屜,裡面,剛剛拿回來的抄寫的錢已空無所有了。只在放錢的地方,多了一張小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美珩:原諒我
,我必須扳本。」
  扳本?扳本!她把抽屜砰的關上,一下子跌坐在椅子裡,想大哭大叫大罵,卻只是顫抖著嘴唇,什麼聲音都吐不出來。
  逐漸的,顫抖從嘴唇一直擴展到四肢,將近一個月的熬夜抄寫全完蛋了!未來的日子怎麼過?小葆的豬肝呢?營養呢?孩子靠什麼成長?她握緊了拳,自己的指甲陷進了手心,她
不覺得痛,牙齒咬破了嘴唇,也不覺得痛,她只有心在絞痛,絞痛得她什麼其他的感覺都沒有。
  「葆如,你還算個人嗎?你還是個男子漢嗎?是女人賴以生存的大丈夫嗎?」淒苦,悲痛,和憤怒中,這幾句話從她齒縫中進了出來,她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朱太太!朱太太!」門外,劉太太一陣急喊:「看你們小葆在做什麼喲!」美珩三步兩步的衝到門口,一眼看到小葆正把她剛洗好還沒晒的那些放在盆裡的衣服,都倒翻在地下
,還拖著濕衣服像拉車似的在地上拖。她衝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小葆,劈頭劈臉的一陣亂打,孩子嚇得「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美珩如同沒有聽見,發狂似的打下去,打得又重又急
,孩子慘叫不停。劉太太看不過去了,嚷著說:「朱太太,你是怎麼了呀?他小孩子懂什麼呢?他才多大一點呀!」
  美珩住了手,不住的喘著氣,瞪視著小葆,孩子受了驚嚇,又痛,又怕,小臉被打得通紅,全是隆起的手指印,仍然噎著氣在哭。美珩抱起了孩子,抱進了室內放在床上,審視著
他臉上的傷痕,猛的攬緊了孩子,「哇」的一聲也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小葆,你怎麼要來到這世界上呢?我為什麼要生下你呢?小葆,我不是要打你,我要打的是你父親呀!」
  經過一番長久的掙扎,美珩知道她不能再妥協下去了。
  「賭」已經把葆如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她所不認識的陌生人,她有什麼義務該為這個陌生人吃苦受罪呢?
  當她蹲在地上收拾衣箱的時候,她就一直用這種思想來武裝著自己脆弱的感情。小葆在箱子旁邊爬著玩,不時把她已收拾好的衣服又從箱子裡拉出來,她耐心的把衣服從孩子手裡
騙出來,慢慢的疊,細細的疊,小小心心的放進皮箱,好像她在做一件很藝術化的工作。衣服並不多,但她足足收拾了兩小時,還沒有收拾到一半。然後,一件墨綠色的長大衣一下子
把她拉回到過去,撫摸著那件大衣,她又心神不屬了。
  那是結婚第一年的冬天,他想給她買件大衣,她也想給他買件大衣,但是決沒有經濟能力買兩件。她記得他們曾經怎麼樣爭吵過,那種親密的爭吵,那種善意的爭吵,各為了對方
的利益而爭執。最後,由於無法協議,只得乾脆誰也不買,那筆買大衣的錢被存進了銀行。可是,當他一天下班回來,他給了她這件大衣,他用掉了銀行存款,還包括那年的年終獎金
!她責備他買得太貴了,但,他笑著擁著她說:「看你穿得漂漂亮亮,就是我的愉快。」
  如今,他不再管她穿什麼衣服了,許久以來,他幾乎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她一眼。撫摸著這件大衣上長長的茸毛,她感到眼角濕潤,心旌搖蕩。小葆把箱內的衣服又都拉了出來,散
了一地,她揮去了睫毛上的淚珠,再重新收集那些衣服,但她折疊得更慢更慢了。
  門突然開了,葆如出現在門口。正和每次賭博回來之後的面容一樣:憔悴,灰白,疲倦而沮喪。眼神是失神的,倉皇的和懊惱的。如果賭博之後是如此的痛苦,她實在奇怪他為什
麼仍然沉迷於賭?她望著他,心底冒出的又是那種複雜的情緒,憤怒,怨恨,悲痛,和著憐憫及痛心。葆如看到她和衣箱,一剎那間,他的嘴唇慘白如死,他衝到她面前,跪下去,抓
住了她的手:「美珩!不要!美珩!」他哀求的凝視著她。
  「我已經無法忍耐了。」美珩竭力使自己的聲調僵硬,但在僵硬的語音中,卻帶著微微的顫抖。
  「最後一次,美珩,你原諒我這最後一次!」
  「我已原諒了你無數的最後一次了!」
  「這次是真正的最後一次,我向你發誓!」
  「我能相信你的誓言嗎?」美珩咬著牙說,把衣服往箱子裡堆。葆如抓緊她的手,從箱子裡又把衣服拿出來。
  「請你,美珩,那麼多次你都原諒了,你就再原諒一次,就這一次!」
  「這一次之後還有下一次,下一次之後還有再下一次!葆如!我不能!這最後一次不知道要最後到何時為止?你置我們母子生活於不顧也算了,你還偷走我抄寫的錢,偷走小葆買
食物的錢,你根本就沒有人心!」
  「我知道我錯了,只請你原諒這一次!」
  「不行!」她堅決的說:「我一定要走了,與其三個人一起毀滅,不如讓你一個人毀滅!」
  「美珩,美珩,美珩。」軟軟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哀傷:「請看在我們四年生活的份上,請看在我們共同建立這個小家庭的份上,請看在我們相戀相依的歲月份上,請看在我們的孩
子份上——」
  「孩子!」她爆發的大喊:「你心目裡何嘗有孩子?」
  「我有的,只是賭博把我弄昏了,每次一面賭,我一面想著你,想著孩子,但是,鬼迷住我,我就停止不下來,我總想翻一點本,給孩子買兩罐奶粉,給你買件衣料,你多久沒穿
過新衣服了。可是,我運氣不好,總是輸,越輸越急,就越停不住手。美珩,你不了解,一坐上賭桌子,就下不來了!」
  「你為什麼要去?為什麼要去?」她叫著說。
  「以後,我再也不去了!我答應你。美珩,你千萬別走,我們再來建立這個家。美珩,你曾經那麼愛我,你忍心在我決心悔過的時候把我扔下不管?美珩,請你,求你!你那麼善
良,那麼好,你就再饒我一次,真真正正的最後一次!」
  美珩眼裡蒙上了一層淚光,她看不清楚了,眼前一切的東西都在淚影中浮動。葆如的聲音仍然在她耳邊淒楚的響著:「美珩,你就當我是一個回頭的浪子,你再收容我一次,我必
須依賴你的愛和鼓勵而生活。你知道,美珩,你總說對犯了罪的人,應該教育開導,不該判死刑。如果你離開我,你就等於判了我的死刑!」
  「可是,你要我怎麼辦呢!」她崩潰的喊,淚如雨下。
  「再原諒我一次,最後一次!」
  「但是,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你!我一絲一毫都不信任你!」
  「你要我怎麼做就可以信任我?」
  「你怎麼做我都不能信任你。」
  他悲痛的望著她,然後,他搖擺著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她繼續凝視著衣箱,茫然的凝視著,不知該何去何從。小葆膽怯的望望她,走過來摸摸她的手臂,她恍如未覺,仍然凝
視著那在淚霧裡越來越模糊的衣箱。暗中,她心底很清楚而又很悲哀的明白,這衣箱是一輩子也收拾不清的,她已被許多無形的東西鎖住了,鎖得牢牢的。
  葆如回到了她身邊,輕輕的說:「信我了吧。」
  他伸出一隻手給她,她赫然發現他在手背上刺下「戒賭」兩個大字,剛抹上去的藍墨水和點點血液混在一起。她一驚,惶然的抬起頭來,望著他那對誠懇而哀求的眼睛,心痛的感
覺又從心底向四肢擴散。
  「你,你?」她口吃的說。
  「我總不能帶著戒賭兩個字上賭桌,是不是?」他說,慘然的笑著。「你該相信我的決心了。」
  「葆如!」她喊,想不到這聲呼喚中竟帶出了那麼多的感情。葆如一下子就把她攬進了懷裡。她哭著喊:「你改了吧!真的改了吧!」
  「你相信我,我這次是真的了!」
  衣箱被放回了原處,衣服又回到了抽屜裡。整夜,他們忙著計劃未來,找兼差,增加收入,開源節流,刻苦還債。未來在憧憬中變得美化了,她似乎又回到了新婚的時代,充滿了
數不清的計劃和美夢。黑夜裡,她摸著小葆瘦小的身子嘆息,許願似的說:「你會胖起來,很快的胖起來,只要這個家又像一個家,你就會胖起來。」
  他有三天準時回家,她可以在他的瞳仁裡找到自己失去了許久的笑臉。第四天,他又遲遲未歸,她打電話到公司裡去問,那邊的回答是:「朱先生一天都沒來上班,所以我們已經
不得已的撤了他的職,他實在曠職太多——」
  聽筒從她無力的手裡落了下去,她一步步的挨回了家裡,感到的是徹骨徹心的寒冷。依著桌子,她乏力的坐進椅子中,她知道,他今夜又不會回來了,明天?後天?回來後將是憔
悴,蒼白,而疲倦的。她把臉埋進了手心裡,緊緊的埋著,小葆攀著她的腿,她可以感到那隻枯瘦的小胳臂上骨頭的棱角——。
  「走吧!離開他!只有離開他!」
  她想著,可是,那種迷迷茫茫,混雜著心痛的感覺又在她心上咬噬,他回來,誰知道又是幾頓沒吃飯?失去了她,他會怎樣?
  她不移不動的坐著,在這無形的桎梏中掙扎,喘息。掙扎,喘息。掙扎,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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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1: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花語
  一
  剛剛放暑假沒多久,鵑姨從南部寄來一封長信給媽媽,全信都是談她的鄉居——她的小小的農場和那廣大的花圃。信末,她輕描淡寫的附一句:「如果小堇過厭了都市生活,而有
意換換口味的話,不妨讓她趁這個暑假到南部來陪陪寂寞的阿姨。」
  媽媽看完了信,當時就問我:「怎麼樣?小堇,要不要到鵑姨那兒去住幾天?」
  「再說吧!」我不太熱心地說。雖然我久已想去參觀參觀鵑姨那十分成功的花圃,可是,鄉下對我的誘惑力畢竟不很大,主要還是因為端平。到鄉下去就不能和端平見面,這是我
無法忍耐的;要我整天面對著花和鵑姨,我不相信我會過得很快活,因此,鵑姨的提議就這樣輕輕的被我拋置在腦後,再也不去想了。媽媽也沒有再提起過,直到我和端平鬧翻。
  端平是政大外文系四年級的學生,我們相識在去年耶誕節一位同學辦的耶誕舞會中。自從那天見面後,我就像是幾百年前欠了他的債,如今必須償還似的。接二連三的約會,每次
約會中都夾著爭執和嘔氣。他長得很漂亮:白皙,雅致,修長。他的談吐風趣而幽默,這些都足以攫住我。但是,他卻像是一隻不甘願被捕捉的野獸,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圈住他。他對
付我的那股輕鬆和滿不在乎的勁兒,使我怒不可遏。因而,每次在一起都是不歡而散,事後,我卻又渴望著和他再度相聚。
  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好幾個女友,這些他並不隱瞞我(這使我更生氣);而我,認識他之後就對任何男子都不發生興趣了。我希望他只有我一個,但我又不能限制他和別的女孩交往
,何況他也沒有和我走到可以彼此干涉的那麼親密的地步。
  我知道我只是他若干女友中的一個,和那些女友並沒有什麼不同,這損傷了我的自尊。多少次我下定了決心不理他了,可是,一看到他那灑脫的微笑和黑幽幽的眼睛,我的決心就
完全瓦解。就這樣,我在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下顛顛倒倒,弄得脾氣暴躁心情惡劣。
  這天,我親眼看到他和一個裝束入時的女孩子手挽手的從新生大戲院裡走出來。當天晚上,我和他就大吵了一架,發誓再也不要理他,但他滿不在乎的和我說「明天見」。當他走
了之後,我開始模糊的領悟自己的可悲,我已經在這個感情的困境中陷得太深了!他可以控制我,我卻不能控制他——
  一種要掙扎求生似的念頭來到我心中,我立即整理行裝,當媽媽問我做什麼的時候,我堅決的說:「到鵑姨那兒去!」
  當天的夜車把我載離台北。上車前,我發了一個電報給鵑姨,通知她我抵達的時間。火車在黑暗的原野裡疾馳而去。
  我靠在車廂裡,凝視車窗外遠遠的幾點燈火,茫然的想著鵑姨那兒會不會是一個躲避感情的好所在。
  列車在早上六點鐘抵達楠梓,這兒距高雄只剩下兩站路。
  我提著旅行袋,下了火車,在晨光微曦中走出火車站。站在車站外面,我茫然四顧,不知到鵑姨的農場應該向哪一個方向走。看樣子,鵑姨並沒有到車站來接我;或者,她根本沒
有收到我的電報。猶豫中,我正想去問問人看,突然,有一輛台灣最常見的那種三輪板車,停到我的面前。踩著車子的是個戴斗笠的年輕人,他用很標準的國語問我:「你是不是江小
姐?」
  「對了!」我說。
  「李太太叫我來接你!」
  李太太一定指的是鵑姨。我看看那板車,遲疑著是不是要坐上去,那車夫已不耐煩的望著我,指指車子說:「上來哦!」
  我跨上板車,把旅行袋放在車上,自己坐在板車的鐵欄杆上。車子立即向前走去。我在曉色中四面眺望,到處都是菜田,綠油油的,新翻的泥土呈灰褐色,暴露在初升旭日之下。
板車沿著一條並不太窄的黃土路向南進行,極目看去,這條路好像可以通到世界的盡頭。菜田裡已經有著早起的農人和農婦在彎著腰工作,低覆著斗笠,赤著腳,好像除了田地外對什
麼都不關心,車子走過,並沒有人抬起頭來注視我。
  太陽漸漸上升,我戴起了我的大草帽,這在台北最大的帽席店裡購買的草帽和那些農人的斗笠真不可同日而語。草帽上綴著塑膠的人造假花——一束玫瑰和一枝鈴蘭,扎在下巴上
的是粉紅色的大綢結。鄉間的空氣是出奇的清新,只是帶著濃厚的水肥味道,有些兒殺風景。我奇怪農人們為什麼不用化學肥代替水肥。
  車子走了半小時,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我望望車夫的背脊,一件已發黃的汗衫,上面並沒有汗漬,顯然我對他而言是太輕了。我想問他還有多久可以到,但他埋著頭踩車,似乎只
有踩車子是他唯一的任務,我也就縮口不問了。鵑姨竟然居住在如此荒僻的鄉間,使我殊覺不解;一個獨身女人,手邊還有一點錢,為什麼不在城市中定居,而偏偏到鄉下來種花養草
呢?如果對花草有興趣,在城市裡照樣可以弄一個小花園,何苦一定要住在窮鄉僻壤裡呢?但是,從我有記憶力起,就覺得鵑姨不同於一般女人,自也不能用普通的眼光來衡量她了。

  鵑姨是媽媽唯一的妹妹,但是長得比媽媽好看,媽常說我長得有幾分像鵑姨,或者也由於這原因,鵑姨對我也比對弟妹們親熱些。鵑姨只比媽媽小兩歲,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
  據說她年輕時很美,但是在婚姻上卻很反常。她一直沒有結婚,到台灣之後,她已三十幾歲,才嫁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老頭子,許多人說她這次婚姻是看上了那老人的錢。五年
前老人去世,她得到一筆遺產。葬了老人之後,她就南來買了一塊地,培養花木,並且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農場。自從她離開台北,我們就很少看到她了,只有過年的時候,她會到台北
去和我們團聚幾天,用巨額的壓歲錢把我和弟妹的口袋都塞得滿滿的。
  車子停在一個農莊前面,一大片黃土的空地,裡面有幾排磚造的平房,車夫煞住了車,跳下車來說:「到了!」
  到了?這就是鵑姨的家。我跨下車子,好奇地四面張望。
  空地的一邊是牛欄,有兩條大牛和一條小牛正在安閒的吃著稻草。滿地跑著雞群,雞舍就緊貼在牛欄的旁邊,牛欄雞舍的對面是正房,正是農村的那種房子,磚牆,瓦頂,簡單的
窗子和門。空氣裡彌漫著稻草味和雞牛的腥氣,我側頭看去,在我身邊就堆著兩個人高的稻草堆。我打量著四周,一陣狗吠突然爆發的在我身後響起,我回頭一看,一隻黃毛的大狗正
窮凶惡極的對我衝來。我大吃一驚,慌忙跑開幾步。狗吠顯然驚動了屋裡的人,我看到鵑姨從一扇門裡跑出來,看到我,她高興的叫著:「小堇,你到底來了!」說著她又轉頭去呼叱
那只狗:「威利,不許叫!走開!」
  我向鵑姨跑去,但那隻狗對我齜牙露齒,喉嚨裡嗚嗚不停,使我害怕。鵑姨叫:「阿德,把威利拴起來吧!」
  那個接我來的車夫大踏步走上前來,原來他名叫阿德。他伸出一隻結實而黝黑的手,一把握住了那俊狗的頸項,把它連拖帶拉的弄走了。我走到鵑姨身邊,鵑姨立即用手攬住了我
的腰,親切的說:「爸爸媽媽都好嗎?」
  「好。」我說。
  我跟著鵑姨走進一間房間。這房子外表看起來雖粗糙,裡面卻也潔淨雅致,牆粉得很白,窗格漆成淡綠色,居然也講究的釘了紗窗和紗門。這間顯然是鵑姨的臥室,一張大床,一
個簡單的衣櫥,還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如此而已。我放下旅行袋,脫掉草帽,鵑姨握住了我的手臂,仔細的望著我說:「讓我看看,怎麼,好像比過年的時候瘦了點嘛!」
  我的臉有些發熱,最近確實瘦了,都是和端平鬧別扭的。
  我笑笑,掩飾的說:「天氣太熱,我一到夏天體重就減輕。」
  「是嗎?不要緊。」鵑姨愉快的說:「在我這兒過一個夏天,包管你胖起來!」
  天呀!鵑姨以為我會住一個夏天呢!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在懊悔這次南下之行了。端平今天一定會去找我,知道我走了他會怎麼樣呢?或者一氣之下,就更去找別的女孩子,他就
是那種個性的人!我心中癢癢的,開始覺得自己走開是很不智的,恨不得立即回台北去。
  「坐火車累了嗎?」
  「不累。」我振作了一下,望著鵑姨。她穿著一件粗布的藍條子衣服,寬寬大大的,衣領漿得很挺。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髻,用一根大髮針插著,攔腰繫著條帶子,一種標準的農
家裝束,樸實無華。但卻很漂亮,很適合於她,給人一種親切而安適的感覺。
  「如果不累,到你的房間來看看吧,半夜三更接著電報,嚇了我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原來是通知我你來了,趕緊準備了一間房子,看看缺什麼,讓阿德到高雄去給你買。」

  穿過了鵑姨房間的一道小門,通過另一間房間,就到了我的屋子,有一扇門直通廣場,有兩扇大窗子。房內光線明亮,最觸目的,是一張書桌上放著一個竹筒做的花瓶,瓶內插著
一束玫瑰,繞室花香,令我精神一振。那朵朵玫瑰上還沾著晨露,顯然是清晨才採下來的。我歡呼一聲,衝到桌前,湊過去一陣亂嗅,叫著說:「多好的玫瑰!」
  「自己花圃裡的,要多少有多少!」鵑姨微笑的說。
  我望著那新奇的花瓶,事實上,那只是一個竹筒,上面雕刻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勁節」。鵑姨不在意的說:「這花瓶是阿德做的。」
  阿德?那個又粗又黑的小子?我有些奇怪,但沒說什麼。
  室內的布置大約和鵑姨房裡差不多,一個帶著大玻璃鏡的梳妝台顯然是從鵑姨房裡移來的。床上鋪著潔白的被單,我在床上坐下去,一種鬆脆的聲音簌簌的響起來,我掀開被單,
原來底下墊著厚厚的一層稻草。鵑姨說:「墊稻草比棉絮舒服,你試試看。」
  「哦,好極了,鵑姨。」
  「我說你先洗個臉,然後睡一覺,吃完午飯,你可以到花圃去看看。」鵑姨說,一面揚著聲音喊:「阿花!阿花!」
  聽這個名字,我以為她在叫小貓或是小狗,但應聲而來的,卻是個十四、五歲,白白淨淨的小丫頭。鵑姨要她給我倒盆洗臉水來。我這樣被人侍候,覺得有點不安,想要自己去弄
水,鵑姨說:「這兒沒有自來水,只有井水,你讓她去弄,她整天都沒事幹。」
  後來我才知道阿花是鵑姨用五千元買來的,她的養父要把她賣到高雄的私娼寮裡,鵑姨就花了五千元,把她接了過來。
  洗了臉,我真的有點倦了。在火車上一直想著和端平的事,根本就沒闔過眼,現在確實累了,連打了兩個哈欠,鵑姨問我要不要吃東西?我在火車上吃過兩個麵包,現在一點都不
餓。鵑姨拍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我關上房門,往床上一躺,那簌簌的稻草聲使人鬆懈,那觸鼻而來的草香也令人醺然。我闔上眼睛,端平的臉又跑到我的腦中來了,我猜測著他找
不到我之後會怎樣,又懊惱著不該輕率地離開他,帶著這種懷念而忐忑的情緒,我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二
  我做了許多個夢,斷斷續續的。每個夢裡都有端平的臉,他像個幽靈似的纏繞著我,使我睡不安穩。然後,我醒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從窗口透進來的斜斜的日光,然後我看到
窗外的遠山,和近處牛欄的一角。一時間,我有些懵懂,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我轉側了一下,從床上探起半個身子來,於是,我看到阿花正坐在門邊的椅子裡,在靜靜的縫紉著什麼
,看到我醒來,她立即站起身,笑吟吟的說:「你睡了好久,現在都快三點鐘了。」
  是嗎?我以為我不過睡了五分鐘呢!我下了床,伸個懶腰,發現洗臉架上已經放好了一盆清水,沒想到我下鄉來反而被人侍候了。我望望阿花問:「你縫什麼?」
  「窗簾。阿德哥到高雄買來的。」
  我看看那毫無遮攔的窗子,確實,窗簾是一些很需要的東西,鵑姨想得真周到。洗了臉,梳梳頭髮,鵑姨推門而入,望著我微笑。
  「唔,」她很得意似的說:「睡得真好,像個小嬰兒,餓了吧?」
  不錯,我肚子裡正在咕嚕咕嚕的叫著,我帶著點怯意的對鵑姨微微一笑。還沒說什麼,一個「阿巴桑」就托著個盤進來了,裡面裝著飯和菜,熱氣騰騰的。我有些詫異,還有更多
的不安,我說:「哦,鵑姨,真不用這樣。」
  「吃吧!」鵑姨說,像是個縱容的母親。我開始吃飯,鵑姨用手托著頭,津津有味的看著我吃。我說:「鵑姨,你怎麼沒有孩子?」
  鵑姨愣了一下,說:「有些人命中注定沒有孩子,就像我。」
  「你喜歡孩子嗎?」我再問。
  「非常非常喜歡。」鵑姨說,慈愛的望著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間,我了解了鵑姨的那份寂寞,顯然她很高興我給她帶來的這份忙碌,看樣子,我的來訪給了她一個
意外的驚喜。
  吃過了飯,鵑姨帶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陽光十分厲害,我戴上草帽,鵑姨卻什麼都沒戴。我們走過廣場,又通過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內有一條踐踏出來的小路,小路兩邊仍然
茁長著青草。竹林外,就是一片廣闊的花圃,四面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滿了一種我叫不出名目來的大朵的黃色爬藤花。籬門旁邊有一架老式的,用人工踩動的水車,這時候,一個
赤著上身的男人,戴著斗笠,正俯身在修理那水車的軸,鵑姨站住說:「怎麼樣?阿德,壞得很厲害嗎?」
  阿德迅速的站直了身子,轉頭看看我和鵑姨,把斗笠往後面推了推,露出粗黑的兩道眉毛,搖搖頭說:「不,已經快修好了,等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可以試試放水進去。」
  他站在那兒,寬寬的肩膀結實有力,褐色的皮膚在陽光照射下放射著一種古銅色的光,手臂上肌肉隆起,汗珠一顆顆亮亮的綴在他肩頭和胸膛上,充分的散漫著一種男性的氣息。
我不禁被他那鐵鑄般的軀體弄呆了。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溫雅的面貌,和面前這個黝黑粗壯的人是多麼強烈的對比!
  「今天的花怎樣?」鵑姨問。
  「一切都好。」阿德說,走過去把籬笆門打開,那門是用鐵絲絆在柱子上的。我和鵑姨走了進去,一眼看到的,紅黃白雜成一片,觸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著玫瑰
,有深紅、粉紅和白色三種,大朵的,小朵的,半開的,全開的,簡直美不勝收。鵑姨指著告訴我,哪一種是薔薇,哪一種是玫瑰,以及中國玫瑰和洋玫瑰之分。
  越過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著成方塊形的朝鮮草。接著是各種不同顏色的扶桑花、木槿花和萬年青、變色草。再過去是各式菊花,大部分都沒有花,只有枝葉,因為還沒
有到菊花的季節。接著有冬天開的茶花、聖誕紅、天竺等。我們在群花中繞來繞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鵑姨耐心的告訴我各種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對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色斑
斕的花朵已讓我目不暇給了。
  在靠角落裡,有一間玻璃花房,我們走進去,花房中成排的放著花盆,裡面栽著比較珍貴,而在台灣較少見到的花木,大部分也都沒有花,只是各種綠色植物。鵑姨指示著告訴我
:百合、鳶尾、苜蓿、鬱金香、金盞、蜀葵——還有各種吊在房裡的蘭花,有幾棵仙人掌,上面居然開出紅色的花朵。
  鵑姨笑著說:「這是阿德的成績,他把蘭花移植到仙人掌上來。」
  「什麼?這紅色的是蘭花嗎?」我詫異的問。
  「是的,它吸收仙人掌的養分生存。」
  這真是生物界的奇蹟!一種植物生長在另一種植物上面!
  我想,動物界也有這種情形:像寄居蟹、甚至人類也一樣,有種人就靠吸收別人的養分生存。想到這兒,我不禁啞然失笑了。走出花房,鵑姨又帶我參觀各種爬藤植物,蔦蘿、紫
薇、喇叭花和常春藤,在一塊地方,成片的鋪滿了紫色、紅色和白色的小草花。鵑姨告訴我那叫作日日春,是一種隨處生長的野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我覺得很好看,比一些名貴的
花好看。參觀完了花圃,鵑姨帶我從後面的一扇門出去,再把門用鐵絲絆好。
  我們沿著一片菜田的田埂繞出去,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鵑姨的。又走了不遠,有一個水塘,塘裡有幾隻白鵝在游著水,塘邊有幾棵粗大的榕樹,垂著一條條的氣根,樹下看起來是
涼陰陰的。我們過去站了一會兒,鵑姨說:「塘裡養了吳郭魚,你有興趣可以來釣魚。」
  「這塘也是你的嗎?」我問。
  「是的。」
  從塘邊一繞過去,原來就是花圃的正門。阿德正踩在水車上面,把水車進花圃裡去,看到我們,他揮揮手示意,繼續踩著水車,兩隻大腳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著。鵑姨仰頭看看他
,招呼著說:「差不多了,阿德!也休息一下吧!」
  「就好了!」阿德說,仍然工作著,陽光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反射。
  回到了屋裡,我解下草帽,在烈日下走了半天,我全身都是汗,連頭髮都濕漉漉的貼在額上,鵑姨卻相反的沒有一點汗,她望著我笑笑說:「到底是城市裡的孩子。」
  我站到窗口去吹風,一面問:「你請了多少人照顧花圃?」
  「花圃?只有阿德。」
  「他弄得很好嘛!」我說。
  「主要因為他有興趣,他——」鵑姨想說什麼,看了我一眼又咽回去了,只說:「他的人很不錯!」
  太陽落山後,天邊是一片絢麗的紅色,還夾帶著大塊大塊的玫瑰紫,美得出奇。我站在廣場上,看阿花餵雞;那俊窮凶惡極的狗經過一天的時間,對我像是友善多了,但仍伏在牛
欄前面,用一對懷疑的眼睛望著我。
  風吹在身上,涼爽而舒適。我望望前面的田野,和那片綠陰陰的竹林,不由自主的順著午後鵑姨帶我走的那條路走去。走進了竹林,我仰視著那不太高的竹子,聽著風吹竹動的聲
音,感到內心出奇的寧靜,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擾我了。忽然,我孩子氣的想數數這竹林內到底有幾枝竹子,於是我跳蹦著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一面大聲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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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2:0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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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著數著,我數到竹林那一頭的出口處,猛然看到那兒挺立著一個人,我嚇了一大跳,哇的叫了一聲,才看出原來是阿德。他靜靜的立在那兒望著我,不知道已經望了多久,兩條
裸著的腿上全是泥,褲管捲得高高的,肩上扛著一根竹製的釣魚竿,一手拎著個水桶,仍然戴著斗笠,赤裸著上身。我叫了一聲之後,有點不好意思,他卻全不在意的對我笑笑,笑得
很友善,他有一張寬闊的嘴,和兩排潔白的牙齒,他推推斗笠說:「你數不清的,因為你會弄混,除非你在每數過的一枝上做個記號。」
  我為自己孩子氣的舉動發笑。我說:「我不是安心數,只是好玩。」為了掩飾我的不好意思,我走過去看他的水桶,原來裡面正潑剌剌的盛著四五條活生生的魚。我叫著說:「哪
裡來的?」
  「塘裡釣的。你要試試看嗎?」他問。
  「用什麼做餌?」
  「蚯蚓。」
  我從心裡翻胃,對肉蟲子我一向不敢接近。
  「明天我幫你弄。」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蚯蚓並不可怕,想想看,蝦還不是大肉蟲子一個,你吃的時候也覺得肉麻嗎?還有海參和黃鱔,你難道都不敢碰嗎?」
  我望望他,他的態度不像個鄉下人,雖然那樣一副野人樣子,卻在「野」之中透著一種文雅,是讓人難以捉摸的。我和他再點點頭,就越過他向塘邊走去,他也自顧自的走了。好
一會兒,我望著榕樹在塘中投下的暗影,凝視那魚兒呼吸時在水面冒的小氣泡。不知不覺的,天已經黑了,阿花帶著威利來找我,我才知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走進飯廳,我不禁一怔。鵑姨正坐在飯桌上等我。使我發怔的並不是鵑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個年輕男人——阿德。我是費了點勁才認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斗笠,顯然
還經過了一番刷洗,烏黑而濃密的頭髮,粗而直,像一個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粗黑的眉毛帶點野性,大而率直的眼睛卻顯得溫雅。他穿上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和一
條乾淨的西服褲,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我詫異的走到餐桌邊,鵑姨說:「散步散得好嗎?」「好。」我心不在焉的說,仍然奇怪的望著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
,眨眨眼睛說:「還不吃飯嗎?」
  我坐下來吃飯。但是,下午三點鐘才吃過午餐,現在一點都不餓,對著滿桌肴饌,我毫無胃口,勉強填了一碗飯,就放下飯碗。阿德卻狼吞虎咽的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

  當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個大饅頭,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卻若無其事。
  飯後,我在娟姨房裡談了一會兒家常,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說:「阿德是怎麼樣一個人?」
  鵑姨看了我一眼,笑著說:「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嗎?」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確實是個怪人。」鵑姨說:「他是台大植物病蟲害系畢業的學生。」
  「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個大學生嗎?」
  「不像嗎?」鵑姨問我。
  「哦——我只是沒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報徵求一個懂得花卉的人,幫我培植花圃,他應徵而來。」鵑姨說:「他對植物有興趣,久已想有個機會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為他不會幹久的,誰知他卻
安分守己的做了下來,而且,還幫我做許多粗事。他從不知疲倦,好像生來是為工作而活著的。」
  「他沒有親人嗎?」
  「沒有。他是隻身來台。」
  「他是北方人嗎?」
  「山東。」
  怪不得他有那麼結實的身體!我思索著說:「他為什麼願意在這荒僻的地方待這麼久呢?鵑姨,我猜他一定受過什麼打擊,例如失戀,就逃避到鄉下來,為了治愈他的創傷。或者
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靈機一動說:「或者他犯了什麼法,就在這兒躲起來——。」
  鵑姨噗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頭說:「小堇,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豐富。告訴你,阿德是一個天下最單純的人,單純得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處不來,
而寧可與花草為伍了。就這麼簡單,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這天夜裡,我睡不著,倚窗而立,凝視著天光下的廣場,我感到雖然下鄉才一天,卻好像已經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現在在做什麼?手錶上指著十點鐘,在鄉間,這時間好
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裡現在正燈火輝煌,人們還在熙熙攘攘的追求歡樂呢!端平會不會正擁著一個女孩子,在舞廳裡跳熱門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縈繞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傳來一陣清越而悠揚的簫聲,我心神一振。這裊裊綿綿的簫聲那樣清晰婉轉,那樣超俗雅致,把我滿腦子的雜念胡思都滌清了。
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傾聽這簫聲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三
  不知不覺的,我下鄉已經一星期了。
  這天,我起了個絕早,時間才五點鐘,窗外曙色朦朧。我提了一個籃子走出房間,想到花圃去採一些新鮮的花來插瓶。
  走進花園,園門是敞著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採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輪板車上,看到了我,他愉快的說:「早,小姐。」
  「你在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運到高雄去呀!」
  「賣嗎?」我問。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們訂貨,每天早上運去。」
  「哦,你每天都起這麼早嗎?」我問。
  「是的。」
  「運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個多小時。」
  慚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時間,他都早在高雄交貨了。原來這板車是用來運花的。他望著我的籃子說:「要花?」
  「我想隨便採一點。」
  他遞給我一束劍蘭,說:「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劍蘭放在籃子裡,然後走開去採了些玫瑰和一串紅。阿德也繼續他的工作。我採夠了,挽著籃子走回到阿德旁邊,望著他熟練的剪著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問:「
阿德,為什麼昨天夜裡沒有吹簫?」
  他看看我,笑笑:「不為什麼,」他說:「吹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條件。」
  「條件?」我不解的問。
  「別吹得太高亢,別吹得太淒涼,」他說:「還有,在無月無星的夜晚,別吹!」
  「為什麼?」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把花籃抱在懷裡問。
  「太高亢則不抑揚,太淒涼則流於訴怨,都失去吹簫的養情怡性的目的。至於月光下吹簫,我只是喜愛那種情致。張潮在論聲那篇文章裡說: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
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方不虛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該吹簫的時候。」
  我凝視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和結實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這外表粗獷的人也有細緻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的望著他說。
  「是嗎?」他不經意似的說,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車上。又抬頭望望我說:「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麼?」他指指我懷裡的花籃。
  「像什麼?」
  「一個賣花女!」
  「哦?」我笑笑,從籃裡拿出一枝玫瑰,舉在手裡學著賣花女的聲音說:「要嗎?先生?一塊錢一朵!」
  「好貴!」他聳聳鼻子,樣子很滑稽,像一頭大猩猩。「我這車上的一大捆,賣給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劉大白那首《賣花女》的詩,我說:「你知道劉大白的詩嗎?」
  「不知道。」
  「有一首《賣花女》,我念給你聽!」於是我念:「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城曉;花兒真好,價兒真巧,春光賤賣憑人要!東家嫌少,西家嫌小,樓頭嬌罵嫌遲了!春
風潦草,花兒懊惱,明朝又嘆飄零草!江南春早,江南花好,賣花聲裡春眠覺;杏花紅了,梨花白了,街頭巷底聲聲叫。濃妝也要,淡妝也要,金錢買得春多少。買花人笑,賣花人惱
,紅顏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著手臂站在車子旁邊,靜靜的望著我,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領悟和感動,過了好久,他長長的透了口氣說:「一首好詩!好一句『春光賤賣憑人要』!」他俯
頭看看車裡堆著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籃,搖搖頭說:「『紅顏一例和春老』!太淒苦了!台灣,花不會跟著春天凋零的!」
  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糟了!今天一定太遲了!」說著,他對我擺擺手,把板車抬出花圃,弄到廣場上。我偎著籬笆門,目送他踏著車子走遠了,才轉身關上籬笆門。
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濕透了。
  提著花籃,我緩緩的走進我的房間。才跨進房門,我就看到鵑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鵑姨折的,這使我臉紅。鵑姨坐在那兒,沉思得那麼出神,以
致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手中握著我的一件襯衫(我總是喜歡把換下的衣服亂扔),眼睛定定的望著那襯衣領上繡的小花。我站在門邊,輕輕的嗨了一聲,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
,一瞬間,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中浮起一個困惑而迷離的表情,然後,她喃喃的說:「小堇!」
  我對她微笑。
  「鵑姨,你在做什麼?」我問,一面想走到她身邊去,但她很快的舉起一隻手阻止我前進,說:「站住,小堇,讓我看看你!」
  我站住,鵑姨以一對熱烈的眼睛望著我,然後她輕輕的走近我,突然把我的頭攬在她懷裡,緊緊的擁了我一下說:「哦,小堇,你長得這麼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麼,我覺得她的聲音中有些顫抖,我憐憫起她來了,可憐的鵑姨,她孤獨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在花與田地的鄉間,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頰摩擦
她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種使人親切的肥皂香。我說:「鵑姨,離開鄉下,到台北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她用手撫摩我的頭、我的脖子,然後放開我,對我笑笑。
  她的笑容看起來怪淒苦的,她搖搖頭說:「我不喜歡城市。」
  說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門口,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愉快的說:「小堇,今天給你殺了隻雞,等下多吃幾碗飯!」
  我笑笑,鵑姨走了,我開始把花拿出來,忙著剪枝,插瓶。
  中午時分,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綠衣郵差從黃土路上飛馳而來,我正和鵑姨倚門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條突然發怒的公牛,那公牛險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終於捆住了它,那牛被綁
在大柱子上,還不住的在地下踢足,嘴裡冒著白沫子。郵差的車聲把我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鵑姨接過了信,看看封面,遞給我說:「小堇,是你的信!」
  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來,那是端平的字跡,我搶過信封,把它貼在胸口,顧不得鵑姨懷疑的目光,也顧不得掩飾我的激動情緒。我衝進了我的臥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立即拆開了信封,倒在床上細看。
  這是一封纏綿細膩的情書,一上來,他責備我的不告而別,說是「害苦了他」,然後他告訴我他怎樣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賄賂小弟說出我的地址,他說找不到我,他於什麼都無情無
緒了,最後他寫:鄉間有什麼東西吸引你待那麼久?趕快回台北來吧,我有一大堆計劃等著你來實行,別讓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癢癢的,恨不得馬上回台北。門外有人敲門,我慌忙把信塞到枕頭底下,起來打開門,鵑姨含笑的站在門外說:「誰來的信?男朋友嗎?」
  我的臉發熱,掩飾的說:「不是。」
  鵑姨也沒有追問,只說:「來吃飯吧!」
  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隻特為我殺的雞也淡然無味。
  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舍。我想立即整裝回台北,又覺得對此地有點茫然的依戀,不知道是鵑姨的寂寞使我無法遽別,還是花圃的花兒使我留戀,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
上,我終於忍耐不住,對鵑姨說:「鵑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鵑姨正在梳頭,聽到我的話,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轉過身來望著我,呆呆的說:「小堇,是鵑姨招待得不好嗎?」
  我大為不安,咬了咬嘴唇說:「不是的,鵑姨,只是我有一點想家。」
  鵑姨對我走過來,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並不望我,卻直視著窗外,眼睛顯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種特殊的聲調說:「小堇,你家裡的人擁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
幾天給我嗎?小堇,伴著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讓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貝湖、西子灣——都滿好玩的,只是多留幾天吧。」
  我抱住她的腰,緊緊的偎著她,叫著說:「哦,鵑姨,我很愛這兒!我一定留下來,直到暑假過完!」
  四
  月光,好得使人無法入睡,整個廣場清晰得如同白晝,那縷簫聲若斷若續的傳來,撩人遐思。我悄悄的打開門,輕輕的溜到門外,我只穿了一件睡袍,腳上是從台北帶來的繡花拖
鞋。循著簫聲,我向花圃走去,風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涼絲絲的,卻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籬笆門半掩半闔,我閃身入內,跟蹤著簫聲向前走,猛然間,簫聲戛然而止,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盞花邊的草地上,用一對炯炯發亮的眸子盯著我。
  我站定,對他笑笑。他坐起身來,粗魯的說:「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黑漆漆的,不怕給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為什麼要怕蛇?」我說,想在草地上坐下去。
  「別坐!草上都是露水!」他說。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實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襬也濕了一截。他攔住我,脫下了他的襯衫鋪在地上,讓我坐。我說:「你不冷嗎?」
  他聳聳肩,算是答覆。
  我坐在他身邊,從他手裡拿過那支簫來,這是用一管竹子自製的,手工十分粗糙,沒想到這樣一根粗製濫造的簫竟能發出那麼柔美的聲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的望著阿德那張黝
黑而缺乏表情的臉,靜靜的說:「阿德,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
  「我的故事?」他愣愣的說:「我的什麼故事?」
  「你別瞞我,」我說:「你騙得了鵑姨,騙不了我,你為什麼甘願到這鄉下來做一個花匠?好好的大學畢業生,你可以找到比這個好十倍的工作!到底為什麼?一個女孩子嗎?」

  他望著我,眼光是研究性的,發生興趣的。然後,他搖搖頭說:「什麼都不為,沒有女孩子,沒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
  「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只是喜歡花,喜歡植物,喜歡自然。我討厭都市的百相,討厭鑽營謀求,討厭勾心鬥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變得簡單、我就愛這種簡單。

  我搖頭。
  「一般青年不是這樣的,」我說:「如果你真如你說的原因,那麼你太反常了。現在的人都是大學畢了業就想往國外跑,到紐約、到倫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榮中心去,沒有
人是像你這樣往台灣的鄉野裡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個嗎?」他在月光下審視我。月色把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我們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夢想也是出國?」
  「出國未嘗不是一條路,台灣地方小,人口越來越多,大學生多如過江之鯽,青年無法發展,自然就會往國外跑,何況歐美的物質文明畢竟是我們所嚮往的。不過,你要我為出國
奔走、鑽營,我是不幹的,我只是想——」
  「想什麼?」他問,微微的瞇起了眼睛。
  「結婚,生孩子。」不知是什麼力量,使我坦率的說出了心底最不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偽裝,可是在別人面前,我一定要把這可笑而平凡的念頭藏起來
,去說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國大計劃。「結婚,生孩子。」我重複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雜草。「和一個相愛的人共同生活,擁有一堆淘氣的小娃娃,越淘氣越好。」我笑了。「那麼
,生活在什麼地方都一樣,台灣也好,國外也好。」
  「有對象了嗎?」他問。
  「對象?」我想起端平,那溫文的面貌和烏黑深邃的眼睛,心底一陣躁熱。接著,我發現什麼的叫了起來:「哦,我在問你的故事,倒變成你在問我了,告訴我,阿德,你沒有戀
愛過嗎?」
  「沒有。」他肯定的說:「跟你說吧,我有個木訥的大毛病,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同學們給我起一個外號,叫我紅蘿蔔。」
  「紅蘿蔔?為什麼?因為你皮膚紅嗎?」確實,他的皮膚是紅褐色的。
  「不止於此,主要,我不能見女孩子,我和女同學說話就臉紅,女同學見到我就發笑,我也不知她們笑些什麼。結果,一看到女同學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好開心。他繼續說:「更糟的是,我變成了女同學們取笑的目標,看到我,她們就叫我來,亂七八糟問我些怪問題,看著我的窘態發笑。繼而男同學也拿我尋
開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觸,我怕見人,怕談話,怕交際,怕應酬。於是,受完軍訓後,我就選擇了這個與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從此,我才算是從人與人的
桎梏中解脫出來。」
  我不笑了,抱住膝望著他說:「可是,阿德,我覺得你很會說話!」
  「是嗎?」他似乎輕微的震動了一下。
  我沒有再說話,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問:「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裡嗎?」
  「是的,我喜歡躺在這草地上。」
  「做些什麼呢?」
  「不做什麼,只是——」他停頓了一下,輕輕說:「聽花草間的談話。」
  「什麼?」我叫:「花草怎會談話?」
  「會的。」他說:「花有花的言語,如果你靜靜聽,你會聽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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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2:25 |只看該作者
  「決不可能!」我說。
  「試試看!」他微笑的說:「別說話,靜靜的坐一會兒,看你能聽到什麼?」我不說話,我們靜靜的坐著,我側耳傾聽,遠處有幾聲低低的鳥鳴,近處有夜風掠過草原的聲音,不
知是那兒傳來模糊的兩聲狗吠,草間還有幾聲蛐蛐的彼此呼喚聲。夜,真正的傾聽起來卻並不寂靜,我聽到許多種不同的聲音,但是,我沒有所到花語!
  「怎麼?你沒聽到什麼嗎?」他問。
  「沒有!」我皺皺眉說。
  「你沒聽到金盞花在誇讚攻瑰的美麗?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木棒和吊燈花傾談,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哩!」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的嘴角也掛著笑,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我說:「一個好遊戲!沒想到這些花兒正如此忙碌著!現在,我也聽到了。常春藤在向蔦蘿吟詩,喇叭花正和紫
薇辯論,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項圈,送給薔薇小姐呢!」
  我們都笑了。夜涼如水,一陣風掠過,我連打了兩個噴嚏。他說:「你該回去了,當心著涼。」
  確實,夜已相當深了,月兒已經西移,花影從西邊移到東邊了。我不勝依依的站起身來,懶洋洋的伸個懶腰。多麼神奇而美好的夜呀!多麼有趣的花語!阿德拾起了他鋪在地下的
襯衫,說:「我送你回去,小心點走,別滑了腳!」
  我跺跺腳,濕透的拖鞋冷冰冰的,冷氣從腳心向上冒。沒想到鄉間的夜竟如此涼颼颼的。我領先向花圃外面走,走得很慢很慢,不住停下來去欣賞一朵花的姿勢,和一片葉子的角
度。阿德跟在我後面,也慢慢吞吞的走著,一面走,一面不知在沉思著什麼。
  我走到竹籬門口,腳下顛躓了一下,身子從籬門邊擦過去,手臂上頓時感到一陣刺痛,不禁驚呼了一聲。阿德對我衝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問:「怎麼樣?什麼東西?」
  他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我望望我受傷的手,月光下有一條清楚的血痕,是籬笆門上的鐵絲掛的,我用手指按在傷口上說:「沒關係,在鐵絲上
劃了條口子。」
  「讓我看看!」他用命令似的口吻說,把我的手指拉開審視那小小的創口。然後,他的眼睛從我的傷口上移到我的臉上,輕輕說:「回房去就上點藥,當心鐵鏽裡有破傷風菌。」

  一切變化就在這一剎那間來臨了,他沒有放鬆我的手,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臉,那對眸子在我眼前放大,那麼黑,那麼亮,那麼帶著燒灼般的熱力。一種窒息的感覺由我心底上升
,他那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帶著充分的男性的壓力。
  我迷糊了,恍惚了,月光染在他臉上,幻發了奇異的色彩,玫瑰花濃郁的香氣使我頭腦昏然。我陷進了朦朧狀態,我看到他的臉對我俯近,我聞到他身上那種男性的汗和草的氣息
。於是,我的臉迎了上去,我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我始終不知道是他的主動,還是我的主動。但是,我們的嘴唇相合了。
  這一吻在我倉猝的醒覺中分開,我驚惶的抬起頭來,立即張皇失措,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和他接吻。在我驚惶的眼光下,他看起來和我同樣的狼狽,我微張著嘴,似乎想解釋什麼
,卻又無從解釋,我略一遲疑,就掉轉了頭,對廣場跑去,一直跑到我的房內,關上房門,才喘了口氣。注視著窗外月光下的原野,我只能把這忘形一吻的責任,歸咎於月光和花氣了

  這一夜,我失眠了。我一直想不透這一吻是怎樣發生的,和為什麼會發生的?當然,我並沒有愛上阿德,這是不可能的!我愛的是端平,我一直愛的就是端平。可是,我竟會糊裡
糊塗的和阿德接吻。如果阿德以為我這一吻就代表我愛他的話,我該怎麼辦呢?我能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吻是因為花和月光?這理由似乎不太充足,但是事實是如此的!我心目裡只有
一個端平,我始終以為我的初吻是屬於端平的,沒料到這粗黑而魯莽的阿德竟莫名其妙的搶先了一步!
  我既懊喪又愧悔,伸手到枕頭底下,我想去拿端平最近寄來的兩封信,可是,我的手摸了一個空,枕頭下什麼都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把信放在枕頭下的,怎麼會突然失蹤了?
難道是阿花給我換被單時拿走了嗎?不,今天根本沒換被單,中午這兩封信還在的,我睡午覺時還看過一遍,那麼誰取走了它們?為什麼?
  早上,我醒得很晚,阿德已到高雄送貨去了。中午,阿德說水車又出了毛病,為了修水車,沒有和我們共進午餐,下午,我到花圃去找他,我必須跟他說明白,那一吻是錯誤的,
我決沒有「愛上他」。因為他是個實心眼的人,我不願讓他以後誤會我。整個花圃中沒有他的影子,菜田裡也沒有,在外面瞎找了一遍,塘邊、竹林裡都沒有,我回到房裡,鵑姨正坐
在我的床上發呆。
  「鵑姨。」我叫。
  「不睡睡午覺?大太陽底下跑什麼?又不戴草帽!你看臉晒得那麼紅!」鵑姨以一種慈愛而又埋怨的聲音說。
  「我隨便走走。」我說,無聊的翻弄枕頭,枕下卻赫然躺著我那兩封信。我看了鵑姨一眼,沒說什麼,不動聲色的把枕頭放平,我不懂鵑姨要偷看端平的信做什麼!
  黃昏的時候,我在水井邊看到阿德,他正裸著上身,渾身泥濘,從井裡提水上來,就地對著腳沖洗。我走過去,他看到我,呆了一呆,表情十分不自然,又俯身去洗腳,我把握著
機會說:「阿德!」
  「嗯。」他頭也不抬的哼了一聲。
  「昨天晚上,」我吞吞吐吐的說:「你別當作一回事,我——根本——莫名其妙,那月光——你懂嗎?」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的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惱怒的說:「你根本用不著解釋,昨晚你的表情已經向我說明一切了!這事是我不好,別提了吧,就當沒發
生過!」他的語氣像在生氣,臉更紅了,脖子上的筋在起伏。說完,他把水桶用力往井中一送,唏哩嘩啦的提上一大桶水,洩憤似的對場中潑去,潑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奇怪,看
著他這粗獷的舉動,我反而對他生出一種特殊的感情。我知道我已傷了他的自尊,尤其是這一番多此一舉的笨拙的說明,事實上,他已整天在躲避著我,顯然他是明白一切的,我又何
必再去刺他一刀呢!
  看樣子,我的鄉居生活是應該結束了。
  五
  午後,我到鵑姨房裡去。
  鵑姨不在房內,我坐在她書桌前等她,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看到她。我伸手在桌上的一排書裡隨意抽了一本,是本紅樓夢。我無聊的翻弄著,卻從裡面掉出一封信來,我拾起來
一看,信封上的字跡顯然是媽媽的,媽媽寫給鵑姨的信,大概是我來此以前寫的吧。純粹出於無聊,我抽出了信箋,看到了以下的一封信:
  「鵑妹:你的信我收到了,關於小堇這孩子,我想仔細和你談一談。去年過年時你到台北來也見到了,小堇不但已經長大成人,而且宛似你當年的模樣,舉動笑語之間,活似你!
有時,我面對著她,就好像看到的是你年輕的時代。她不但相貌像你,而且,那份任性的脾氣,和滿腦子希奇古怪的幻想,都和你當年一樣。這些,還都不讓我擔心,現在最使我不安
的,是她的感情。
  鵑妹,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能再讓她步你的後轍!回想起來,我幫你撫養小堇,已經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孩子叫我媽媽,我也支付了一份母親的感情,相信並不低於
你這個生身母親。因此,對她的一切,我觀察得極清楚,也就極不安,我只有問問你的意見了。
  去年冬天,小堇結識了一個名叫梅端平的年輕人,幾乎立即就陷入了情網。關於端平這個孩子,我只用幾個字來描寫,你就會了解,那是個極漂亮、極詼諧而又帶點兒玩世不恭味
兒的年輕人。底子可能不壞,但是,社會已把他教滑了。我目睹他如何用些小手腕就把小堇弄得顛三倒四,又如何若即若離的逗弄她,就像一隻小貓逗弄它所捕獲的老鼠一般。小堇,
和你以前一樣,是太忠厚,是太單純,太沒有心機的孩子,固執起來卻像一頭牛。而今,顯而易見,她對端平已一往情深,如果端平對小堇有誠意,則也未為不可,但,據我觀察,端
平和你以前輕易失身的那個男人一樣,只是玩玩而已!這就是讓我心驚膽戰的地方,小堇正是閱世不深,還沒有到辨別是非善惡的時候,卻又自以為已成長,已成熟,已無所不知無所
不曉,這是個最危險年齡,大人的話她已不能接受,認為是『老古董』,自己的思想又沒有成熟。
  我眼看她危危險險的摸索著向前走,真提心吊膽。每次她和端平出遊,我就要捏一把冷汗,生怕她再做第二個你,可是,卻無力把她從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手裡救出來!何況,我也
承認那男孩子確有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對小堇這種年輕的女孩子而言。小堇還沒有到能『欣賞』人的深度的時候,她只能欣賞浮面的,而浮面卻多麼不可靠!所以,鵑妹,你自己想
想看該如何辦?小堇到底是你的女兒!我建議你把她接到鄉下去住幾個月,趁這個暑假,讓她換換壞境,你再相機行事,給她一點忠告,看能不能把她挽救過來!不過,鵑妹,事情要
做得不落痕跡,你千萬不要洩了底,少女的自尊心比什麼都重要,如果她知道她是你和一個男人的私生女,我不知道後果會如何?切記切記!還有,你一再誇讚在你花圃中工作的那個
男孩子到底怎樣?如果你真中意,而且看準了,不妨也借此機會撮合他們!但是,還是一句老話,要做得『不落痕跡』!好了,我等你的回信。即祝好姐鸝上十一月×日」
  我把信箋放在膝上,呆呆的坐著,足足有五分鐘,我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然後,我的意識一恢復,就感到像被人用亂刀砍過,全心全身都痛楚起來!我握緊那信箋,從椅子裡
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我明白,為什麼我長得和弟弟妹妹不一樣?為什麼鵑姨特別喜歡我?我是她的女兒,她的私生女!而我這次南下行動全是她們預先安排好的,為了——對了,為了
拆散我和端平!我頭中昏然,胸中脹痛,眼睛模糊,全身都燃燒著一種要爆炸似的反叛性的怒火。
  就在這時,鵑姨走進來了,跟在她身後的還有阿德,他們仿佛在討論帳目問題。一看到我,鵑姨笑著說:「小堇,阿德明天要去高雄收帳,我看你乾脆跟他到高雄去玩一天吧!」

  來了!這大概也是計劃中的!我寂然不動的站著,信紙還握在我手中,我死死的盯著鵑姨的臉,鵑姨的嘴巴張開了,臉容變色了,她緊張的說:「小堇!有什麼事?你不舒服嗎?

  我舉起了那兩張信箋,啞聲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上面所寫的全是謊話!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看到了那兩張信紙,鵑姨的臉一下子就變得慘白了,她舉起手來,想說什麼,終於又垂下手去,只喃喃吐出了幾個字:「哦,老天哪!」
  她閉上眼睛,搖搖晃晃的倒進一張椅子裡,我衝了過去,搖撼著她,發狂似的叫著說:「這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全是假話!假話!假話!我不是你的女兒!不是!
不是!不是!」我拚命搖她,淚水流了我一臉,我不停的叫著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不是的!這都是騙人的!我不是!」
  鵑姨掙扎著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冷得像冰,但她拍著我的手背,試著讓我安靜。她用一種蒼涼的聲音說:「告訴你那是真的!小堇,我是你的母親!」
  「你不是!」我大叫,痛哭起來:「你撒謊!你騙我!你不是!你沒有女兒,你根本就沒孩子!你說過的!你根本就沒孩子!你說過的!你們騙我到鄉下來!你們設計陷害我!你
們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我泣不成聲,仍然神經質的大叫著:「你們全是些陰謀家!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你把我騙到鄉下來,不放我回去,現在又胡說八道說你是我母親,都是鬼
話!我不信你!我一個字也不信你!你不會是我母親,我也不要你!我不要,我不要!」我力竭聲嘶,撲在鵑姨身上,又搖她又推她,把眼淚鼻涕弄了她一身。隨著我的喊叫,鵑姨的
臉色是越來越白,眼睛也越睜越大。我仍然狂叫不停,我詛咒她,罵她,責備她。忽然,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衣領,我被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提開到一邊,我回頭看,是阿德!他冷靜的說
:「你不應該講這些話!你要使她昏倒了!」
  我看著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轉變了發洩的對象,我跳著腳大罵起來:「你是什麼人?你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參加了這個陰謀!你們全合起來陷害我!阿德!怪不得
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來你有鵑姨做後盾!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你們!」
  我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他寒著一張臉喊問:「你說些什麼鬼話?什麼陰謀?」
  我一跺腳,向室外衝去,鵑姨大叫:「小堇!別走!」
  「我要回台北去!」我哭著喊:「我馬上回台北去!我不要在這裡再停一秒鐘!」
  我衝進我的房內,一面哭,一面把衣服胡亂的塞進旅行袋內。阿花在門口伸脖子,卻不敢走進來。提著旅行袋,我哭著走出房門,哭著走到那黃土路上。烈日晒著我,我忘了拿草
帽,汗和淚混成一片。我一面走,一面顛躓,頭越來越昏,口越來越乾,心越來越痛。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差點兒栽到路邊的田裡去。拖著那旅行袋,我步履蹣跚,神志昏亂。終
於,我跌坐在路邊的草叢中,用手托住要裂開似的頭顱,閉上眼睛休息,我慢慢的冷靜了一些,慢慢的又能運用思想了。
  我開始再回味媽媽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覺就更深了,還不止是發現了我自己那不名譽的身世,更由於媽媽所分析的端平,這使我認清始終就是我在單戀端平,他沒有愛上我,只是
要和我玩玩。我知道這是真的,但我不願意承認這是真的,這事實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萬的傷口。我就這樣茫然的坐在路邊,茫然的想著我的悲哀,直到一陣狗吠聲打
斷了我的思潮。
  威利對我跑了過來,立即往我身上撲,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頭。我寂然不動,然後,我看到板車的車輪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頭,阿德正跨在車座上,他跳下車來,一個水壺
的壺口送到了我的嘴邊,我機械化的張開嘴,一氣喝下了半壺。然後,我接觸到阿德冷靜而嚴肅的眼睛,他說:「上車來!你的草帽在車上,我立刻送你到車站去!」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車,他站在車邊望著我,手扶在車把上,好半天,他說:「再想想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聲。
  他繼續望著我,靜靜的說:「你來的前一天夜裡,半夜三更一個電報,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給你整理房間,我從沒有看到她那麼緊張過,搬床搬東西,一直鬧了大半夜,
因此,我在車站一看到你,就猜到你是她的親生女兒,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我咬緊嘴唇不說話,他停了一下,又說:「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沒有參加任何陰謀,那晚花圃裡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對你來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沒有說話,他跨上車,說:「好,我們到車站去吧!」
  板車向車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的坐在車上,一任車子向前進行,一面望著那跟著車子奔跑的威利。車站遙遙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鎮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築,我咬住嘴唇,越咬越
緊,我的手心裡淌著汗。終於我跳起來,拍著阿德的肩膀說:「阿德,折回去!快!」
  阿德回頭望了我一眼,車子猛然煞住,他下了車,凝望我,他那嚴肅的眼睛中逐漸充滿了微笑和溫情,他的濃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後,伸出手來,親切的摸摸我的手背,說:
「我遵命,小姐。」
  車子迅速的掉轉了頭,向農場馳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搖著尾巴,在後面猛追。車子戛然一聲停在廣場上,我跳下車,對鵑姨的房內衝去,鵑姨已迎到門口,用一對不信
任的大眼睛望著我,臉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撲過去,叫了一聲:「鵑姨!」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頭往她的胸前亂鑽,淚水洶湧而出。她的手顫抖的摟住了我的頭,喃喃的喊:
「小堇!小堇!小堇!」
  我哭著,揉著,叫著,最後,我平靜了。但,仍然不肯把頭從她懷裡抬起來,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多麼親切,多麼好聞!
  這天夜裡,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盞花邊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邊,怯怯的喊:「阿德。」
  「嗯?」
  「你在幹什麼?」
  「不幹什麼。」他說:「想辭職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知道你是為什麼。」我說:「阿德,我並不是真的以為你參加了陰謀——」
  「別提了。」他不耐的打斷我,從草地上坐起來。
  「可是,阿德——」我望著他,那方方正正並不漂亮的臉,那粗黑的眉毛和闊大的嘴——猛然間,我向他靠過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別走,阿德,」我說:「陪我,我們
一起聽花語。」
  他望住我,然後,他的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響著:「你過得慣鄉下的生活?那是簡單得很的。」
  「我知道。」
  花兒又開始說話了,我聽到了。金盞花在誇讚玫瑰的美麗,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木槿和吊燈花傾談,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
蒲公英訴相思——
  「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麼,你的全名叫什麼?」
  他發出一串輕笑。
  「這很重要嗎?」他問。
  「不,不很重要。」我說:「反正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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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42: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黑痣
  若青坐在那兒,像騎馬似的跨在椅子上,下巴放在椅背上。她的眼睛靜靜的凝視著他臉上的某一點,手指機械的撥弄著放在桌上的鋼筆。朱沂看了她一眼,禁不住提高了聲音,並
且警告似的把課本在桌上碰出一聲響來,她仿佛吃了一驚,懶洋洋的把眼光調回到課本上。午後的陽光透過了玻璃窗,在桌上投下了兩道金黃的光線。
  「假如我們在賭錢,」朱沂疲倦的提高了聲音:「我們有四粒骰子,每粒骰子有六面,也就是說,有六個不同的數字,從一到六,對不對?現在我們擲一下,可能會擲出多少不同
的情形?這個算法是這樣,第一粒骰子的可能性有六種——」
  若青突然笑了起來,這笑聲使朱沂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來,實在想不出自己的講解有什麼使人發笑的地方。他望著若青,後者的睫毛飛舞著,微笑的看著他,黑眼睛顯得頗有生氣
,那股懶洋洋的勁兒已消失了,她天真的說:「你耳朵下面有一顆黑痣,像一隻黑螞蟻。」
  朱沂嘆口氣,坐正了身子,望著若青的臉說:「若青,你到底有沒有心聽書?我猜我講了半天,你根本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假如你不想聽的話,我看我們就不要講算了——」
  「哦。」若青吸了口氣,眼睛張得大大的,像個受驚的小兔子:「我『努力』在聽嘛!」她說,特別強調「努力」那兩個字。
  「好,」朱沂說:「那麼我剛才在講什麼?」
  「你在講,在講——」她的眼光逃避的在桌上巡視著,似乎想找一個可以遁形的地方。忽然,她抓住了一線靈感,抬起了頭,眉飛色舞的說:「你在講賭錢!」朱沂望著她那滿布
著勝利神色的臉,有點兒啼笑皆非,他下定決心不讓自己被那天真的神情所軟化,努力使自己的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妥協。「賭錢?我為什麼要講到賭錢呢?」他繼續問。
  「這個——」她的眼光又調到桌子上去了,一面悄悄的從睫毛下窺視他,等到看出他沒有絲毫放鬆的樣子,她就搖搖頭說:「我怎麼知道嘛!」然後,長睫毛垂下了,嘴巴翹了翹
,低低的說:「你那麼凶巴巴的幹什麼?」
  朱沂想不出自己怎麼「凶巴巴」了?但,看若青那副委委屈屈,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也覺得自己一定很「凶巴巴」了。
  他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把課本翻回頭,忍耐的說:「好吧,讓我們再從頭開始,你要仔細聽,考不上大學可不是我的事!現在,先講什麼叫排列組合——」
  若青把身子移了移,勉勉強強的望著課本,一面用鋼筆在草稿紙上亂畫著。朱沂看著她那驟然陰沉的臉龐,顯得那麼悲哀,所有的生氣都跑走了。他幾乎可以斷定她仍然不會聽進
去的,但他只有講下去,如果不是為了康伯伯的面子,如果不是因為若青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才不會肯給這麼毫不用功的女孩子補習呢!十七歲,還只是小女孩呢,考大學是太早了一
些,這還是個躺在樹蔭下捉迷藏的年齡呢!朱沂想起第一次見到若青,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那時剛剛考上大學,而若青還是個梳著兩條小辮子,坐在門前台階上唱:「黃包車,跑得
快,上面坐個老太太——」的小娃娃,而現在,她居然也考起大學來了!時間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從十個球裡,任意取出三個來排列——」朱沂不能不提高聲音,因為若青的心思又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她的眼睛在他臉上搜尋著,仿佛在找尋新的痣似的。朱沂心中在暗暗詛
咒,這麼美好的下午,如果不是為了這個鬼丫頭,他一定約美琴出去玩了。現在他卻在這兒活受罪,而美琴是不甘寂寞的,說不定又和哪個男孩子去約會了。想到這兒,他覺得渾身像
爬滿小蟲子似的,從頭髮到腳底都不自在。正好一眼看到若青在紙上亂塗,他不禁大聲說:「你在鬼畫些什麼?」
  若青嚇得跳了起來,鋼筆掉到地下去了。她惶惑的望著朱沂,像作弊的小學生被老師抓到了,驚慌而不知所措。朱沂猛悟到自己真的太「凶巴巴」了,他掩飾的咳了聲嗽,把若青
亂塗的紙拿過來,一剎那間,他呆住了。那紙上畫了一張他的速寫,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但是太像了,尤其他那股不耐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竟躍然紙上。耳朵下面那顆黑痣,被畫
得特別的大,但由於這顆痣,使他那嚴肅的臉顯得俏皮了許多。他驚異的發現,自己竟是個滿英俊的青年。拿著這張紙,他尷尬的看看若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若青用待罪的神
情望著他,但,漸漸的,她的眼睛裡開始充滿了笑意,她的嘴巴嘲謔的抿成一條線,頰上兩個酒渦清楚的漾了出來。他感到自己也在笑,於是,他溫和的說:「你畫得很好呀,為什麼
不報考藝術系?要考什麼醫學院?你對醫學是——老實說,毫無緣分,我可以打賭你考不上,白費力而已——」
  「爸爸一定要我學醫嘛!」若青說,接著把頭俯近了他,低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報考了乙組,師大藝術系是第一志願。我另外填了一份甲組的志願表騙爸爸,你可不
許洩漏天機喲!」
  朱沂看著她,大笑了起來,若青也跟著大笑了。朱沂對她擠擠眼睛說:「人小鬼大!」
  「哼!」若青聳聳鼻子,像個小貓。「你別在我面前托大,你能比我大幾歲?你心裡有些什麼鬼我都知道,不要看你一本正經的坐在這裡講書,你的心大概早就到沈美琴那兒去了
。不過,告訴你,朱哥哥,沈美琴的男朋友起碼有一打,和別人去擠沙丁魚趕熱鬧多沒意思!而且,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別看她現在跟你很不錯,我
擔保是三分鐘熱度——」
  「你懂得什麼?小丫頭!」朱沂打斷了她,有點驚異於這「小女孩」的話,但卻有更多的不安。「來,我們還是來講書,你說說看什麼叫排列組合?」
  「不要用排列組合來嚇唬我,我將來又不要靠排列組合來吃飯!」若青說,把下巴放回到椅背上,一瞬間看起來沉靜,沉靜得有點像大人了。她靜靜的審視著他的臉說:「朱哥哥
,你看過那出電影嗎?片名叫《倩影淚痕》,又叫《珍妮的畫像》。」
  「不,沒看過,怎麼樣?」朱沂心不在焉的問。
  「那電影裡的畫家第一次看到珍妮的時候,珍妮還是個小女孩,珍妮對他說:『我繞三圈,希望你等著我長大。』她真的轉了三圈。第二次那畫家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長成
的少女了。」
  「嗯,怎樣?」朱沂問。他在想著美琴和她的男友。
  「哦,沒有什麼。」若青說,抬起頭來,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眼睛裡有一抹懊惱和失望。「今天不要講了吧,我根本聽不進去!」
  「好吧,明天希望你能聽進去!」朱沂站起身來,收拾著書本,在這一刻,他只希望自己能生出兩個翅膀,飛到美琴身邊去。
  朱沂每次坐在這豪華的客廳裡,總覺得自己像件破爛家具被安置在皇宮裡似的,就是那麼說不出的不對,連手腳好像都沒地方安放。尤其美琴總像隻穿花蝴蝶似的滿房間穿出穿進
,那條彩花大裙子仿佛充塞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弄得他眼花撩亂。而收音機裡的熱門音樂又喧囂的鬧個不停:大鼓、小鼓、笛子、喇叭——真要命!他寧可靜靜的聽柴可夫斯基的東西
,最起碼不會讓人腦子發脹。美琴的尖嗓子和音樂響成一片,他總要緊張的去分辨哪個是音樂,那個是美琴的聲音。
  「哦,朱沂,快快,幫我把耳環戴一下,一定趕不上看電影了!——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美琴又在嚷了,不過那最後兩句話可並不是對他說的,那是在唱一個由英文歌S
even Lonely Days改成中文的歌。
  朱沂笨手笨腳的趕過去,接過那一副滴裡答拉一大串的耳環,根本就不知道該用哪一頭戴到耳朵上去,研究了半天才弄清楚,可是就沒辦法把美琴的耳垂安放到耳環的「機關」裡
去,何況美琴的腦袋又沒有一秒鐘的安靜,一面讓他戴耳環,一面還在穿絲襪,那腦袋就像鐘擺似的左晃右晃。朱沂聚精會神的,好不容易瞄準了地方,才預備按「機關」,美琴的頭
又蕩開了,接著,就聽到美琴的一聲尖叫:「哎喲!你想謀殺我是不是?」朱沂嚇了一大跳,美琴已經一隻手按住弄痛了的耳朵,一隻手奪過耳環,對著他嘆口氣說:「你真笨,笨得
像條牛!連戴副耳環都不會,我真不知道你會幹什麼。」
  朱沂吶吶無言,心裡卻湧起一陣反感,男子漢大丈夫,豈是生來給人戴耳環的?在公司裡,上司稱他是「最好的年輕工程師」,可從沒有人說他笨得像條牛。論文學造詣,論藝術
欣賞,他都是行家,只是,他沒學過給女人戴耳環,這就成了「不知你會幹什麼了」!
  「喂,走呀!你在發什麼呆,電影趕不上唯你是問,那麼慢吞吞的!」美琴又在嚷了。朱沂驚覺的站起來,走到玄關去穿鞋子,心裡暗暗奇怪,平常自己多會說話,怎麼一到美琴
面前就變得像塊木頭!只會聽她的命令,服從她的命令,像個小兵在長官面前一樣。
  趕到電影院,剛好遲到一小時。朱沂記起從來和美琴看電影,就沒有一次趕上過,因為美琴永遠在最後一分鐘才決定,決定後又有那麼一大串手忙腳亂的化妝工作,等到了電影院
,總是早開演不知道多久了。美琴站在電影院前面,聳聳肩,對朱沂一攤手說:「走吧,看半場多沒意思!」
  「到碧潭划船去如何?」朱沂問。「兩個人,太單調了。哦,」美琴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空軍新生社可以跳舞!走,跳舞去!」說完,不由分說
就叫住一輛計程車,還沒等朱沂表示意見就鑽進了車子。
  朱沂坐定後說:「你知道我根本不會跳舞——」「不會跳,學呀!」美琴習慣性的聳聳肩,然後望著朱沂那張顯得有點不安的臉,用手拍拍他的膝頭說:「朱沂,你知道我為什麼
喜歡你?因為你與眾不同,看你那股嚴肅勁兒,你是我男朋友裡最正派的一個!跳舞,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賭錢,不會——這麼多有趣的東西你都不會,我真不知道
你生活裡還有什麼樂趣!」
  「我的境界不是你能了解的。」
  朱沂心中想,但不敢說出來。他看看美琴那張美得迷人的臉,那對大而黑的眼睛,睫毛翹得那麼動人,厚厚的嘴唇,像蘇菲亞羅蘭充滿了性感和誘惑!「我愛她哪一點?」他自問
,然後又自答,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色」!除此以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他注視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房子和街道,對自己生出一種模糊的鄙夷感。
  空軍新生社,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樂隊正在奏一個急拍子的音樂,舞池裡一對對的男女在拉著手,一面像打擺子似的抖動,一面轉著圈子。朱沂知道這是「吉特巴」,但他認為
這更像一群犯了抽筋病的人。
  在舞池邊上的一個茶座上坐下,要了兩杯茶,美琴已迫不及待的問他:「怎麼,跳吧?」
  「饒了我吧,這玩意兒看了就頭昏!」
  「你真差勁透了!——」美琴嚷著說,但,立即,她發現了另一個目標,揮著手大叫著:「啊,小周,你們也來了!」三個穿著類似的花香港衫窄褲子的青年旁若無人的跑了過來
,叫囂的叫著美琴,其中一個瘦高個子,嘴裡嚼著口香糖的一把就握住了美琴的肩膀,狠狠的捏了一下,美琴痛得叫了起來,那青年得意的咧著嘴笑了,一面低聲說:「好傢伙,我找
你三次都沒找到,又有了新男朋友了?就是那個傻裡呱唧的木瓜嗎?你的眼光真越來越高級了,當心我找你算帳!」
  「呸!你敢!」美琴雙手叉腰,對他揚了一下頭,姿態美妙已極。音樂已經換了一個,聽起來倒很像那些「熱門音樂」,那青年拉住了美琴說:「扭扭舞!來吧!」說完,拖著她
就往舞池去。美琴回過頭看了朱沂一眼,似乎有點抱歉,對朱沂笑笑,揚了揚手,朱沂也勉強的笑了一下,望著他們走進舞池。
  帶著幾分好奇,他研究著這種風靡一時的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看了半天,覺得就像在蹂滅香煙頭似的,用腳尖在地下一個勁兒轉,然後讓屁股左右扭動罷了,朱沂實在看不出這
有什麼意思,但看美琴卻跳得那麼起勁,笑得那麼高興。「我不能了解。」他想,於是,他忽然想起那天若青講的話:「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若青
雖然只是個小女孩,但卻還頗具觀察力。
  朱沂突然感到自己像個被遺棄者,孤零零的坐在這兒。「這不是我的世界,」他想:「美琴也不屬於我的天地,我應該回到書本裡去。」站起身來,他一聲不響的穿出了人群,悄
悄的走了。
  出了空軍新生社的大門,聽不到那嘈雜的音樂聲,又看到陽光普照的路面,和新生南路路邊的兩排柏樹,他覺得身心一爽,仿佛擺脫了許多的羈絆,沿著新生南路,他安步當車的
向前走,只是想享受一下那明朗的太陽和柔和的微風。他想起小周那種「派頭」,突然有幾百種感慨。
  「今日的青年分作兩類,」他想:「一類就像小周那種,不問世事,沒有志向,只知享樂和混日子,這只好叫做醉生夢死的渾渾噩噩派。另一類是讀了一點書,就自以為了不起,
不滿現狀,攻擊社會及老一輩的人,覺得國家對不起他,崇拜歐美的一切,這種應該叫自大驕狂派。我們這一輩的青年,生在苦難的時代,長成在戰亂之中,應該都磨練成一些不折不
撓的英才,可是,事實並不然,這是社會的責任?國家的責任?還是教育的責任?」朱沂邊走邊想,忽然,他發現自己信步行來,竟停在康家的門口。
  「怎麼會走到這兒來了?」他對自己搖搖頭。大學入學考試早已過去,若青已經不補習了。「去看看若青也好,這小女孩屬於另外一種,純潔得像張白紙,最起碼,她可以使我獲
得安寧。」他停住,對自己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按門鈴。
  朱沂握著那張大專放榜的名單,覺得出自己考大學時還緊張,好不容易才找到師大藝術系,老天!這小丫頭居然取上了!他長長吐了口氣,一個暑假的補習功課,總算沒有白費。
接著,他不禁微笑了,他仿佛看到了若青那副得意的樣子,可是,康伯伯呢,他還以為女兒報考的是甲組呢!
  「父母要干涉兒女的興趣和志願真是最笨的事。」他想。從椅子裡站起來,本想馬上到若青那兒去道聲喜,繼而一想,她家裡今天一定充滿了道喜的人,自己何必去湊熱鬧?於是
,他照舊到公司去上班。下午,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握起了聽筒:「我是朱沂,請問是哪一位?」
  「朱哥哥,你看到報沒有?」若青的聲音傳了過來。
  「喔,恭喜恭喜,當然看到了!」
  「你怎麼不到我家來?」
  「你一天聽的恭喜聲還不夠嗎?我本來準備留到明天再說呢!」朱沂笑著說。
  「不行,你今天晚上來吃晚飯!」
  「有別的客人嗎?我討厭應酬!」
  「就是你一個客人,如果你要把自己算作客人的話!」
  「OK!我下了班就來!還有一句話,你爸爸發脾氣了沒有?」
  「爸爸呀!」對方的聲音充滿了懊惱:「他扯住我的耳朵說:『你這小鬼以為暗算了爸爸,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花樣了,只是不願干涉你的志願而已,可別把爸爸當老糊塗!』原
來我忘了,那張甲組志願表根本就放在爸爸桌上忘記拿走了!」
  朱沂大笑著掛起了電話,使辦公室裡的人都驚異的回過頭來看他,坐在他身旁一位同事笑著問:「是不是沈小姐打來的?」
  沈小姐?美琴?自從那次舞會之後,他沒有見過她,他和她好像已隔在兩個星球上一樣。他很高興自己能從這份情感中解脫出來,不,這不能叫「感情」,這只是一時的迷惑而已

  「給你一個情報,小朱,昨天我在電影院碰到沈小姐,和一個滿漂亮的空軍在一起。」那位同事又說。
  朱沂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明天跟美琴在一起的男人該是誰?
  晚上,朱沂走進康家的客廳,出乎意料的,若青並不在客廳中迎接他,倒是康老先生和老太太都在。康老太太笑瞇瞇的望著他:「若青這小丫頭不知在樓上搞什麼鬼,一直不下來
!」
  「你別再把若青當孩子,」康老先生對太太說:「這丫頭已不是孩子了!」他若有所悟的望著面前這個英挺的青年。
  樓梯在響,朱沂抬起頭來,若青正含著笑從樓梯上緩緩的走下來。朱沂呆住了,怔怔的望著面前這幅畫面。若青,他一直稱之為「小女孩」的若青。現在穿著件白紗的大裙子,大
領口,窄腰身,不,這已不是個「小女孩」了!她的短髮燙過了,蓬鬆而美好的覆在她的額上。她淡淡的抹了胭脂和口紅,清澈的大眼睛帶著一抹畏羞的神情,兩個酒渦在頰上動人的
跳動。
  「喔,若青!」朱沂吸了口氣。
  若青站在他面前了,微笑的看著他。然後,她轉了三圈,讓裙子飛起來,笑著說:「我的新衣服好看嗎?朱哥哥?」
  「轉三圈,請你等著我長大。」朱沂腦子裡閃過這麼一句話。這是誰說過的?於是,他模糊的記憶起那個下午,若青和他提起過《倩影淚痕》裡珍妮說的話:「我繞三圈,希望你
等著我長大。」
  「你長大了,若青!」朱沂答非所問的說。
  「嗯,若青真是大了!」康老太太說。
  「女兒大了,麻煩該來了!」康老先生在自言自語。
  這一餐晚飯每個人都似乎有點醉醺醺的,若青笑得奇異,朱沂精神恍惚,康老先生不住的望望若青又若有所思的望望朱沂,老太太則一直在欣賞著女兒,糊裡糊塗的把菜堆滿了朱
沂的碗。
  飯後,朱沂第一次請若青出去玩。他們走出家門,離開了兩老的視線,站在街燈底下,彼此望望、笑笑。
  「哪兒去?」朱沂問。
  「隨便。」若青說。
  「到螢橋去坐坐?」
  「好。」
  叫了一輛三輪車,他們坐了上去。若青望著朱沂笑。
  「你耳朵底下有一顆黑痣。」她說,輕輕的。
  朱沂伸過手去,攬住她的腰。「有的時候,幸福就在你的手邊。」他想,「只是,我們常常會被自己的糊塗所蒙蔽,反而把手邊的幸福忽略了。」
  「是嗎?我從不知道那兒有顆痣。」他說。
  「一顆可愛的小痣,像隻小黑螞蟻。」她說,微微的笑著,笑得甜蜜而天真。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這是個美好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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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斜陽
  一場愁夢酒醒時
  斜陽卻照深深院
  一
  一夜之間,花園裡的梔子花都開了。
  如馨站在梳妝台前面,帶著一種近乎無奈的情緒,梳著她的長髮。鏡子裡面,她的眼皮微微的有些浮腫,這都是昨天睡得太遲,再加上半夜失眠的結果。她用手在眼皮上輕輕的拂
拭了兩下,眼皮依然是腫的。「管它呢!」她想。把頭髮習慣性的編成兩條辮子,再盤在頭頂上。這種髮式,使她看起來像四十邊緣的女人,其實她不過才三十三歲。
  「為什麼要這樣梳頭呢?其實我可以打扮得比實際年齡更年輕的!」
  如馨默默的想著,一面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不是嗎?她的眼睛依然晶瑩,她的鼻子依然挺秀,她那眼角和嘴唇的皺紋也還不太顯明,如果她肯用些兒脂粉,是不難掩飾那些皺紋
的。忽然,她把頭頂的髮辮全放了下來,讓它捲曲而鬆散的披在肩上,再淡淡的搽了一點兒脂粉,從衣櫥裡翻出了一件好幾年前為了主持如蘭的婚禮而做的紫紅旗袍,換掉了她身上那
件淺灰色的。鏡子裡似乎立刻換了一個人,她愣愣的望奢鏡子,有點兒不認識自己了。
  「我還很年輕,不是嗎?」她自言自語的說,開始聞到梔子花的香味了。
  離上班的時間已沒有多久,如馨向廚房裡走去,想弄點早餐吃。突然,她呆住了,地板上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她拾了起來,是一個鑲水鑽的別針,她是沒有這些
東西的。對了,這一定是如蘭昨天晚上掉在這兒的。想起如蘭,她心中一陣煩躁。她不知道如蘭和家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母了,還和小孩一樣,一會兒吵架,
一會兒和好,一會兒要離婚,一會兒又親愛得像對新婚夫婦。他們儘管把吵架當兒戲,倒鬧得她不能安寧。每次一吵了架,如蘭就要哭哭啼啼的來向她訴說一番,然後賭咒發誓的說:
「哦,大姐,我這次非和他離婚不可!」
  可是,等會家良趕來,小兩口躲在房間裡,哭一陣,笑一陣,再唧唧咕咕一陣,就又手挽手兒親親愛愛的回去了。這到底算什麼呢?難道夫妻之間就必須要有這一手嗎?昨晚,如
果沒有他們來鬧那麼一陣子,她也不至於失眠半夜了。
  握著如蘭的別針,她又走到鏡子前面,下意識的把別針別在自己旗袍的領子上,然後左右的顧盼著自己。猛然間,她的臉紅了,一陣熱浪從她胸口升了上來。
  「我在幹什麼呢?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交際花似的!難道我準備這副樣子去上班嗎?那些職員會怎麼說呢?呸!別發神經了吧!我又打扮給誰看呢?」
  打扮給誰看呢?這句話一經掠過她心中,她眼前就浮起了一張顯得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臉龐來,一個男人的名字——葉志嵩——悄悄的鑽進了她的心坎。「呸!」她低低的呸了一
聲,心裡一陣說不出來的煩躁。她抓住了水鑽別針,急躁的一拉,「嘶」的一聲,旗袍領子拉破了一大塊。「真見鬼!」她在心中詛咒著,一面匆匆忙忙的脫下那鮮艷的紫紅旗袍,重
新換上那件淺灰的。又洗去了臉上的胭脂,依然把頭髮盤到頭頂上。經過這麼一耽擱,離上班只有半小時了,顯然來不及吃早飯了。她急急的拿了皮包,順手把那水鑽別針放在皮包裡
,準備下班後順便給如蘭送去。一面鎖上房門,匆匆的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十年以來,她從沒有遲到過,在她這一科裡,由於她這個科長的關係,那些職員們也很少有遲到的。她不知道她手下那些職員怎麼批評她,但,很顯然的,那些職員們對於有一個
女上司並不太滿意。
  走進了公司的大門,她匆忙的上了樓,看看手錶,八點差五分!她鬆了口氣,向自己科裡的辦公室走去,正預備開辦公室的門,卻聽到兩個職員的幾句對白:「小周,你那位新交
的女朋友又吹了嗎?」
  「早吹了!」
  「我告訴你,你去追一個人,包你一追就到手!」
  「誰?」
  「我們的科長呀!」
  一陣大笑聲,夾著小周的一句:「呸!那個老處女!」
  如馨感到臉上立即燥熱了起來,心中卻像被一根尖刺猛扎了一下。她扶在門柄上的手停住了,心臟急速的跳動著。她覺得嘴裡發燥,眼前的房子都在亂轉。她靠著牆站了一會兒,
然後推開了門,若無其事的走了進去,和職員們打著招呼,一面在自己的桌子前面冷靜的坐了下來。但,當她翻著卷宗的時候,一瓶墨水卻整個翻了,所有的表格都弄髒了,當她狼狽
的站起來時,一個人搶著走到她桌子前面說:「要我幫忙嗎?科長!」
  她抬起頭來,又是他!那張充滿活力的臉龐!那對熱誠而坦白的眼睛!葉志嵩,那來了還不到一年的職員!為什麼他不像別的職員那樣用譏嘲的目光看她呢?
  二
  下班了!如馨把卷宗收拾了一下,鎖上了抽屜,覺得今天分外的疲倦,一天的日子,又這樣過去了!十年都這樣過去了!從一個小職員慢慢的爬到科長的位子,對一個女人說,實
在也很夠了!但她為什麼感到這樣的空虛?她又想起了今天早上那兩個男職員的對白,是的,一個老處女!如果她明天早上起來,發現自己滿頭的頭髮都白了,她相信她也不會覺得詫
異。這些「卷宗」,已經吞掉了她整個的青春了啊!
  暗暗的嘆了口氣,她站起身來,對還沒有走的兩個職員點了點頭,她看到葉志嵩還伏在桌子上,在趕一篇翻譯的東西。「他肯努力,是一個好青年!」她想。模糊的記起了他進來
以前,自己曾看過他的履歷片;二十八歲,台大外文系畢業,已受過軍訓。但,這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推開了門,她走下了樓梯,來到充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群的大街上了。
  她慢慢的走著,回家!可是,家裡又有什麼等著她呢?冷冰冰的地板,冷冰冰的牆,冷冰冰的房間和空氣!她有點畏縮的看了看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上的牌子,啊!能不回家真好
。忽然,她想起了那個水鑽別針,是的,她需要到如蘭家裡去一次,去送還那個別針。於是,她帶著一種被赦免似的心情,穿過了街,向前面走去。
  如蘭的家離她辦公的地方只隔兩條街。她沿著人行道的商店走,有好幾次,她都停下來看著那些玻璃櫥窗裡陳列的東西。在街的轉角處,有一家賣熱帶魚的鋪子,那些五顏六色的
小魚在水中任性的游著。有兩條菱形的小扁魚,在兩個方向游到了一塊兒,立即嘴對嘴的接起吻來。如馨默默的笑了。繼續向前走,是一家賣棉被枕頭和湘繡的商店,櫥窗裡陳列著一
對繡著鴛鴦的粉紅枕頭,上面還用大紅的線,繡了「永結同心」四個大字。如馨對著那對枕頭髮呆,商店裡,一個胖胖的女人走到門口來,用兜攬生意的口氣問:「要買什麼嗎?太太
?」
  如馨吃驚的望了那胖女人一眼,馬上搖搖頭走開了。太太,她為什麼喊自己作太太呢?在她潛意識裡,感到今天每個人都在諷刺著她。再走過去,是一家出租結婚禮服的商店,櫥
窗裡那高高的模特兒身上,穿著一件華貴的白紗禮服,上面還綴著許多亮珠珠。如馨眼光如夢的對那禮服望了一眼,是的,自己也曾渴望著穿上一件禮服,那已經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
,在故鄉湖南。
  再走過去,是一家糖果店,如馨停了下來,每次她到如蘭家裡去,都要給她的孩子們買一點糖果。她向女店員要了半斤什錦糖,又給如蘭買了包瓜子和一點牛肉干,正在付錢的時
候,忽然後面有個人喊了一聲:「喂!方科長,買東西嗎?」
  她回頭過去,一眼看到葉志嵩微笑的站在那兒,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她付了錢,拿了東西走出來。不知道為什麼,竟覺得有幾分緊張,好像一個小學生突然碰到了老師,她掩飾
什麼似的笑笑說:「我正要去看我的妹妹。你剛離開公司?」
  「是的,忙著翻譯那篇東西。」
  「譯好了?」
  「嗯。」他點點頭,望了望她:「令妹住在哪裡?」
  「就是前面那條街。」
  「哦,我也住在那條街。」
  「是嗎?」如馨偏過頭去,可以看到葉志嵩臉部漂亮的側影,第一次,她發現他的鼻子很高。「你和老太爺老太太一起住吧?」她問,帶著一種抑制不住的關懷。
  「不!我父母都留在大陸,我是一個人來台灣的,現在和幾個朋友合租了一棟房子住。」
  「啊!我的父母也沒出來。」如馨低低的說,忽然有了種同病相憐的親切感。「我和我妹妹先出來,預備再接父母來的,可是來不及了。我只好工作,讓妹妹讀書,現在,她已經
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葉志嵩側過頭來看她,眼睛裡有一抹深思的神情,這種深沉的目光使他看起來年紀大些。如馨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思想,她希望身邊的這個男人是三十八歲而不是二十八歲,如果他
的年齡比現在大十歲,那麼——如馨的臉猛然發起燒來,她把頭轉開了一點,望著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
  「哦,這種枯燥的工作,您做起來不厭倦嗎?」
  「有的時候我厭倦。」如馨望了望前面的街道:「有的時候我也會在工作裡面找到樂趣。」
  「您平常怎麼消遣呢?」葉志嵩問,眼光裡有一些如馨不能了解的東西,像是關懷,又像是憐惜。或者,什麼都不是,只是幾分好奇。
  「我喜歡看小說,你呢?」
  「我喜歡看電影。」葉志嵩微笑的說。又好像漫不經心的加了一句:「你喜歡嗎?如果喜歡的話,哪天有好的電影,我請您!」
  他們已經走到如蘭的家門口,如馨站住了腳步,深深的望了葉志嵩一眼,想看出他這句話中的意義,但葉志嵩仍是坦然的微笑著,好像胸中毫無城府。看到如馨停了步子,他也站
定了問:「到了?我家還要走一段呢。」
  「好,再見。葉先生,有空到我家去玩,我住在信義路二百零三巷五百六十九號。」
  「好的,再見!」
  葉志嵩對她揮手,轉身走開了。如馨目送他的身子逐漸消失,心裡忽然湧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悵惘和迷茫,她看了看自己穿的那件淺灰旗袍,突然懊惱著為什麼不穿紫紅的了。
  三
  才走進如蘭家的大門,如馨就被兩個孩子纏住了,四歲的小蘭和不足三歲的小虎都一面叫著,一面抱住了如馨的腿,嘴裡嚷著:「阿姨,糖,糖!阿姨,抱抱!」
  如蘭從廚房裡跑出來,手裡還抓著一個鍋鏟,看到如馨,就高興的大叫了起來:「你看,大姐,你每次來都買糖給他們吃,現在他們一看到你就要糖!」
  如馨抱起了小虎,拉著小蘭,走進客廳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小虎親親熱熱的倚在如馨懷裡,用他那胖胖的小臉蛋貼在如馨的胸口,小手抓著如馨的衣服,一對烏黑的眼珠子骨
碌碌的轉著對如馨看。如馨緊攬著他,心中忽然掠過一抹母性的愉快,她低頭親吻著那張粉撲撲的小臉,一面對如蘭說:「家良還沒下班?」
  「快了!再過半小時就要回來了。」
  「怎麼樣?」如馨望著如蘭:「完全和好了吧?」
  如蘭的臉紅了,有點害羞的垂下了眼睛,但卻抿著嘴角甜蜜的微笑著,好像昨天吵架是件很愉快的事似的。如馨看著她,感到她雖然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卻反而比以前美麗了。
那種少婦成熟的美,和臉上常有的甜蜜的微笑,使她渾身都煥發著光輝。如馨心裡微微的泛起了一股妒嫉的情緒,她知道她妹妹是在幸福的生活著,就連他們的吵架,好像都是甜蜜的

  「你到廚房忙你的吧,我幫你看孩子!」如馨說,目送著如蘭輕快的走進廚房。
  飯做好了,家良還沒有回來。如蘭把飯菜放在桌子上,用紗罩子罩著,然後在椅子裡坐下來。小蘭立即乖巧的走到母親身邊,倚在母親膝前,剝了一塊糖,笑瞇瞇的送到母親嘴裡
去,一面拍著手說:「媽媽吃!」
  如蘭吃了糖,挽著小蘭,對如馨說:「不是我說,大姐,你真該有個家了!」「又來了!」如馨說,嗑著瓜子。
  「真的,女人天生是應該有丈夫和孩子的——」
  「哦,那麼怎麼昨天又鬧著要離婚呢?」如馨搶白的說。
  「我說你的事,你又來說我。」如蘭的臉又紅了,接著放低聲音,微笑的說:「大姐,夫妻間總免不了要吵架的,其實,吵架之後,比吵架前還甜蜜呢!——哦,大姐,你不會懂
的!」
  「這麼說起來,你們吵架的目的是為了享受吵架後的甜蜜了!」如馨打趣的說。
  「哎!不說了!」如蘭說,摸著小蘭軟軟的頭髮,又抬起頭來看著如馨,誠懇的說:「大姐,如果有合適的對象,還是結婚吧,女人和男人不同,一個女人總不能長久的在社會上
混的。怎麼樣?最近有沒有什麼中意的朋友?」
  中意的朋友?如馨的眼前又浮起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龐來,她沒說話,眼睛深思的望著小虎的衣服。小虎正用他軟軟綿綿的小手去摸她的臉。
  「怎麼,我猜一定有是不是?」如蘭問。
  「中意的,不見得是合適的。合適的又不見得是中意的。其實,燒鍋煮飯帶孩子,又有什麼好,我倒樂得無牽無掛!」
  如馨說,可是,她自己感到聲音中頗有點酸葡萄的味道。
  「如果有中意的就好,管他合不合適呢?現在的社會又不講究什麼年齡啦,身分啦,門當戶對啦!那一套早就過時了,依我說,什麼都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緊還是要兩人相愛,彼
此有了愛情,別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喲,你裡跑來這麼些大道理?」如馨笑著說。
  正在說著,家良回來了,還沒有進門,就大嚷大叫的喊著說:「喂!如蘭,如蘭!你快來看我買了什麼回來了,你最愛吃的咸板鴨,還有一瓶烏梅酒!為了慶祝我們的講和,讓我
們倆親親熱熱的喝一杯,下次我如果再惹你生氣,我就是王八蛋!」
  一面嚷著,一面進了房門,看到如馨坐在那兒,才猛然停住嘴,有點不好意思的和如馨打招呼。孩子們又一擁而前的圍住了父親,要爸爸「香一香」,家良俯下身來在每個孩子臉
上親了親,由於多親了小蘭一下,小虎立即要求公平待遇,於是皆大歡喜,如馨笑著站起身來說:「你們要親親熱熱的喝一杯,我看我還是走吧!」
  「哦!不要走!我才不放你走呢!」如蘭拉著她,一面對家良瞪瞪眼睛,家良有點狼狽的用手抓抓頭,也趕過來挽留如馨,如馨才一笑而罷。
  深夜,如馨回到了自己家裡。推開了籬笆門,花園的梔子花香就撲鼻的傳了過來,如馨深深的聞了一下,不知道為了什麼,她竟有點討厭這濃郁的香氣。她看了看那沒有聲音,也
沒有燈光的房子,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
  「什麼都是冷冷的,」她想:「連梔子花的香氣,也是冷冷的。」
  四
  梔子花快謝了,春天也快過去了。
  如馨懶洋洋的倚著窗子,對著那棵梔子花發呆。星期天的下午,顯得特別冗長,平常,忙碌的工作可以打發掉許許多多的時間,可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那時間似乎就太長了。

  一對黃色的小蝴蝶,上下翻飛的從窗前經過,一前一後,彼此追逐著。如馨用眼光追隨著那對小蝴蝶,它們在梔子花上盤旋了好一會兒,然後,其中的一隻一振翅膀,竄得很高,
從籬笆上面翻過去了,另外的一隻立即也振振翅膀,追了上去。如馨收回了目光,覺得肩上堆滿了無形的重量,這房間是太空也太大了。
  離開了窗子,如馨在書桌前面坐了下來,書桌上正攤著一本詞選。如馨隨意的,不經心的翻著看,其中有一闋詞,被自己用紅筆密密的圈著圈子,那裡面有兩句她最心愛的話:「
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無拘無礙,」她喃喃的自語著:「只是太無拘無礙了!」她想起了如蘭,一個丈夫和兩個孩子,如蘭生活一定是「有拘有礙」的,但她仿佛「有拘有礙」得很幸福。
  花園裡的籬笆門突然被人輕輕的搖動著,如馨從椅子裡跳了起來,高聲的答著「來啦!」一面跑去開門,她猜想一定又是那個洗衣服的老阿婆,不過,就是老阿婆也好,總算有「
人」來了。她走到籬笆門那兒,拉開了門,立即,她呆住了。
  門外,葉志嵩正有點兒侷促的站在那裡,微微的含著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齒。
  「啊,啊,是——葉先生,請進!」如馨有點口吃的說,心中像有小鹿在上下衝撞著,不知所以的臉紅了。
  葉志嵩走了進來,如馨招待他坐下,就忙亂的去倒茶,滿心都被一份突如其來的,像是意外,而又像是期待已久的某種愉快所漲滿了。她微笑的把茶遞給葉志嵩。後者欠身接了過
去,非常客氣的說了聲「謝謝」。如馨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覺得應該說點什麼話才好,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微笑的注視著葉志嵩,他那年輕的臉龐,是多麼的英俊而溫和啊

  「方科長星期天都沒出去?」葉志嵩問。
  如馨搖了搖頭,敏感的覺得他這句話中別有一種含蓄的憐惜。她垂下了眼簾,心裡微微的有一點兒淒涼之感,但又覺得很甜蜜,很溫馨。她偷偷的從睫毛下去看他,他正用眼光環
視著室內,兩手合攏著放在膝上,那樣子似乎有點兒窘迫。當然啦!如馨很能體會他這種心情,以一個下屬的身分,去拜訪(或者是追求)一個女上司,何況自己的年齡還小五歲,這
味兒本來就不好受。如馨又想起了如蘭的話:「大姐,你應該有一個家了!」
  一個家,如馨現在才了解,自己是多麼的需要和渴望著一個家!一個丈夫,許多孩子,如蘭是對的,只有這樣,才算是一個女人!十年來,她曾有過好多次成立「家」的機會,但
她都輕易的放過了。而現在,她能再把這機會放過嗎?是的,年齡和地位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彼此相愛,像如蘭所說的,其他的一切都是無所謂的了。
  「我——我早就想來看方科長了,只是——只是怕打攪了您!」葉志嵩聲音結結巴巴的。
  「啊,我平常都沒有什麼事,你有工夫,還希望你能夠常常來玩呢!」如馨說,甜蜜而溫存的微笑著。她似乎已經感到一隻小手,在把剝好了的糖往她嘴裡送,一面用那嫩嫩的、
甜甜的聲調說:「媽媽吃!」
  「我——我今天來看方科長,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道方科長會不會——拒絕?」
  葉志嵩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如馨感到渾身一震!請求!拒絕!請求什麼呢?看電影?跳舞?還是吃飯?如馨的臉發著燒,心臟劇烈的跳動著。從此,她再也不必
背著「老處女」的頭銜了!她有點驚慌的抬起了眼睛,囁嚅的、熱烈的、渴望的,低聲說:「什麼——請求呢?我——一定不——不會拒絕的!」
  「我——」葉志嵩用一種膽怯的眼光望著如馨,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我聽說,我們科裡需要一位打字小姐,我有一個朋友,她一分鐘能打四十五個字,我希望方科長能夠幫幫
忙,給她一個機會,我相信她一定能夠勝任的。我——早就想和方科長說了,只是有點不好意思。」
  如馨覺得她的血液和冰一樣冷了,她猛然的抬起頭來,臉色變得蒼白了。
  「她——她是你的什麼人?」如馨有點無力的問。
  「不瞞您說,」葉志嵩那年輕而漂亮的臉微微的漲紅了,眼睛裡煥發著光輝。「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多麼美的一個夢,只是碎了。
  送走了葉志嵩,如馨乏力而疲倦的關上了籬笆門。她又聞到了那股梔子花的香氣,卻帶著點腐敗的味道,她對那棵梔子花看過去,驚異著花兒凋零得如此迅速,那些花瓣,昨天還
是嬌嫩的白色,今天卻都枯黃了。
  遠處的天邊,斜陽無力的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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