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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湮雨濛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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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54:30 |只看該作者
們還沒有見過面。我帶著自己都不解的妒意,冷眼望著他們,想看看何書桓如何處置這次見面。
  在一眼見到如萍時何書桓就呆住了,他的眼睛在如萍臉上和身上來回巡逡,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層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眼睛,如萍的憔悴震撼他了。他向她面前移動了兩三
步,勉強的叫了一聲:
  「如萍!」如萍顫慄了一下,繼續用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看何書桓,依舊一語不發。
  何書桓咬咬下嘴脣,停了半天,嗄啞的說:
  「如萍,請原諒我,我——我對你很抱歉,希望以後我能為你做一些事情,以彌補我的過失。」
  他說得十分懇切,十分真誠,如萍繼續凝視著他,然後她的眉頭緊蹙了起來,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她忽然從椅子上跳起身,轉身就向走廊裡跑。何書桓追了上去,我也向前走了
幾步,如萍衝進了她自己的臥室裡,「砰」然一聲關上了門。接著,立即從門裡爆發出一陣不可壓抑的、沉痛的哭泣聲。
  何書桓站在她的門外,用手敲了敲房門,不安的喊:
  「如萍!」
  「你不要管我!」如萍的聲音從門裡飄出來:「請你走開!請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接著,又是一陣氣塞喉堵的哭聲。
  「如萍!」何書桓再喊,顯得更加的不安。
  「你走開!」如萍哭著喊:「請你走開!請你!」
  何書桓還想說話,我走上前去,把我的手壓在何書桓扶著門的手上。何書桓望著我,我對他默默的搖搖頭,低聲說:
  「讓她靜一靜吧!」
  何書桓瞇起眼睛來看我,然後,他用手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向後仰,說:「依萍,你使我成為一個罪人!」
  難道他也怪我?我擺脫掉他,一語不發向爸爸房裡走。何書桓追了上來,用手在我身後圈住了我,我回頭來,他托住我的頭,給我一個倉促而帶著歉意的吻。喃喃的說:「依萍,
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我苦笑了一下說:
  「去看看爸爸,好嗎?」
  我們走進爸爸房裡,爸爸從安樂椅裡抬起頭來,注視著何書桓點點頭說:「唔,我聽到了你的聲音!」
  何書桓走過去,懇切的說:
  「老伯,有沒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有,」爸爸靜靜的說:「去把雪琴那個賤女人捉住,然後砍下她的頭拿來!」
  「恐怕我做不到。」何書桓無奈的笑笑。「老伯,放掉她吧!像她這樣的女人,得失又有何關?」
  「她把依萍的嫁妝全偷走了,你要娶一個一文不名的窮丫頭作老婆了!」爸爸說。
  「老伯,」何書桓搖了搖頭:「錢是身外之物,年輕人要靠努力,不靠家財!」
  「好,算你有種!」爸爸咬咬牙說:「你就喜歡說大話!看你將來拿什麼成績來見我!何書桓,我告訴你,我把依萍交給你,你會說大話,將來如果讓她吃了苦,你看我會不會收
拾你!」
  「爸爸,我並不怕吃苦!」我說。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書桓,點點頭說:
  「好吧!我看你們的!」他把一隻顫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依萍,你們年輕,世界是你們的,好好幹吧!現在,你們走吧,我要一個人休息一下。」
  我望著爸爸,他看來衰弱而憔悴,我想對他再說幾句話,但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爸爸,他從不肯服老,現在,他好像自己認為老了。看看他的蒼蒼白髮,我幾乎無法設想年輕時
代的他,馳騁於疆場上的他,是一副什麼樣子。在這一刻,在他的皺紋和他的沮喪中,我實在看不出一丁點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跡了。爸爸對我們揮了揮手,於是,我和何書桓退了
出去。
  我到廚房裡去找到了阿蘭,給了她四十塊錢,叫她照常買菜做飯給爸爸和如萍吃。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這種局面,是沒有人會安排的。和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我望著那扇
紅漆的門在我們面前闔攏,心中感觸萬端。
  何書桓在我身邊沉默的走著,好一會兒之後,他說:「你父親好像很衰弱!」
  「近來的事對他打擊太大。」我說。
  「你們這個家,」何書桓搖了搖頭:「好像陰雲密佈,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我下意識的回頭看看,真的,烏雲正堆在天邊,帶著雨意的風對我們掃了過來,看樣子,一場夏日的暴風雨正在醞釀著。我很不安,心頭彷佛壓著幾千斤的重擔,使我呼吸困難而
心情沉重。我把手插進何書桓的手腕中,一時間,強烈的渴望他能分擔或解除我心頭的困擾。
  「書桓,」我幽幽的說:「我不瞭解我自己。」
  「世界上沒有人能很清楚的瞭解自己。」
  「你說過,我很狠心,很殘忍,很壞,我是嗎?」
  他站住了,凝視我的眼睛,然後他挽緊了我,說:
  「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熱情。」
  「我是嗎?」我困惑的問。
  「你是的。」
  我們繼續向前走,烏雲堆得很快,天暗了下來,我們加快了腳步,遠處有閃電,隱隱的雷聲在天際低鳴。我望著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過去,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佛我已
被分裂成兩個,一個正向前疾行,另一個卻遺留在後面。我回視,茫然的望著伸展的道路,不知後面的是善良的我,還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
  一陣雷雨之後,下午的天氣變得清涼多了。我在室內煩躁不安的踱著步子,不時停下來,倚著窗子凝視小院裡的陽光。
  圍牆邊上,美人蕉正絢爛的怒放著,一株黃色、一株大紅,花兒浴在陽光中,明艷照人。我把前額抵在紗窗上,想使自己冷靜下來,但我胸中燥熱難堪,許多紛雜的念頭在腦中起
伏不已。雪姨,捲款而去的雪姨!現在正在何方?丟下一個老人和一個空無所有的家!雪姨,我所深惡痛絕的雪姨!如今有錢有自由,正中下懷的過著逍遙生活!——我無法忍受!凝
視著窗子,忽然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在我腦中掠過。我衝到玄關,穿上鞋子,匆匆忙忙的喊了聲:
  「媽,我出去一下!」
  「依萍,你又要出去?」
  媽追到大門口來,但我已跑得很遠了。我急急的向前走,烈日曬得我頭發昏,雨後的街道熱氣蒸騰。我一直走到「那邊」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慮的推門而入。我知道這就是早
上阿蘭報案的地方。很順利,我找到了那個早上問我話的警官,他很記得我,立即招呼我坐,我問:
  「你們找到了雪姨嗎?」
  「沒有,」那警官搖搖頭:「竹林路的住址已經查過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經搬走。現在正在繼續追查。」
  「哦。」我頗為失望,接著說:「我忘記告訴你們,姓魏的有一輛黑色小汽車,車號是——」我把號碼寫在一張紙上遞給他:「同時,姓魏的是靠走私為生的。」
  「什麼?」我的話引起了另一個警官的注意,他們好幾個人包圍了我:「陸小姐,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我咽了口口水,開始把咖啡館中所偷聽到的一幕,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他們聽得很細心,又仔細的詢問了魏光雄和另一個人的面貌。然後,他們向我保證:
  「陸小姐,你放心,這件案子會破的!」
  我不關心案子會不會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那個沒有人性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標題:
  「過氣將軍風流債如夫人捲巨款逃逸」
  旁邊還有兩行中號字的註腳:
  「曾經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而今人去財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氣,「曾經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而今人去財空徒呼奈何!」真的,這是爸爸,一度縱橫半個中國的爸爸,嬌妻美妾數不勝數,金銀珠寶堆積如山。可是,現在呢?我眼
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蕭蕭白髮和空屋一間!當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貴榮華,現在都已成為幻夢一場了!
  坐在床沿上,我開始看它的報導內容,幸好裡面並沒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陸××代替,總算記者先生留了點情面。報導也還不算失實,只是多了一段關於爸爸過去歷史的簡單
描寫。看完之後,我默默的把報紙遞給媽媽。媽媽看完,長長的嘆了口氣,低聲自語的說:
  「陸振華,怎麼會有今天?」
  「雪姨進門那一天,他就應該考慮到會有今天的!」我說。
  「你爸爸一生做的錯事太多,或者這是上天對你爸爸的懲罰!」媽媽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神色十分淒涼。
  「不要提上天吧,」我輕蔑的說:「上天對雪姨未免太便宜了!」
  吃過了早飯,何書桓來了。
  我們計劃一起去「那邊」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門。何書桓去開了門,我看到門口有一輛板車,三四個工人正在和何書桓指手劃腳的說著什麼,我就站在榻榻米上問:「有什
麼事?書桓?」
  何書桓走到玄關來,皺著眉問我:
  「你爸爸提起過一架鋼琴嗎?」
  「鋼琴?」我思索著說:「好像爸爸說過要送我一樣東西,難道會是一架鋼琴嗎?」正說著,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腳的抬進一架大鋼琴來,我急急的問那些人:「喂!誰是鋼琴店的
?」
  一個穿白香港衫的辦事員模樣的人走過來,問:
  「是不是陸依萍小姐?」
  「是的。」我說。
  「那就對了。」那辦事員對工人們一揮手,工人又吆喝著把鋼琴往門裡抬。我想起爸爸現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這鋼琴只付了定洋,那豈不要了我的命!於是,我又急急的問:
  「請問這鋼琴的錢付清了沒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為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辦事員說。
  工人們已把那個龐然巨物抬進了玄關,我想到目前「那邊」和「這邊」的生活問題,都比鋼琴更重要。以前,一兩萬在爸爸不算個數字,現在卻是個大數目了。望著那辦事員,我
問:「這鋼琴是多少錢買的?」
  「兩萬二千!」工人們正吆喝著要把琴抬上榻榻米,我叫:
  「慢著!」工人們又放下琴,我對辦事員說:
  「假如我把這琴退回給你們,行嗎?我願意只收回兩萬塊!」
  「哦,」那人大搖其頭:「不可以!」說著,他打開了琴蓋,指著琴上刻的兩行字說:「已經刻了字,不能再退了,而且我們是貨物出門,就不能退換的!」
  我望著那雕刻的兩行字,是:
  「給愛女依萍 父陸振華贈 ×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鋼琴上的漆發著光,這是一件太可愛的東西!我發著呆退後,讓工人們把琴抬了上來。到了屋裡,工人們問:「放在哪裡?」
  我一驚,這才發現我們的屋子是這樣簡陋窄小,這龐然巨物竟無處可以安放。我指示著工人把它抬進我的屋裡,又把我屋裡的書桌抬到媽媽屋裡,這才勉強的塞下了這件豪華的禮
物。
  工人們走了之後,我和何書桓,還有媽媽,都圍著這鋼琴發呆,在「那邊」出事之後,我再收到這件禮物,真有點令人啼笑皆非。然後,媽媽走過去,輕輕的用手撫摸著琴上所雕
刻的那幾個字。一剎那間,我看到媽媽眼中溢滿著淚水,我吃驚的問:「媽媽,你怎麼了?」
  媽媽用手擦擦眼睛,笑笑說:
  「沒有什麼。」說著,她搬了張凳子,放在琴前面,坐下去,撫弄著琴鍵,一連串音符流水似的從她手指下流了出來。
  我驚喜的叫:「媽媽!原來你會彈鋼琴!」
  「你是忘了,」媽媽對我笑笑說:「你不記得,以前我常和心萍彈雙人奏。」
  是的,我忘了!那時我太小,媽媽確實常彈琴的。
  媽媽凝視著琴,然後,她彈起一支老歌Long Long Ago,她抬起頭,手指熟練的在琴鍵上滑行,眼睛卻凝視著前面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她的神情憂傷而落寞。這曲
子是我所熟悉的,聽著媽媽彈奏,我不由自主的用中文輕輕唱了起來:
  對我重提舊年事,最甜蜜。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對我重唱舊時歌,最歡喜。往事難忘,不能忘!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愛我仍然一樣,往事難忘,不能忘!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我的心湖永遠為你而蕩漾,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你的情感卻常四處飄蕩,往事難忘,不能忘!
  現經久別,將試出,你的衷腸。
  我將欣喜,你回到,我的身旁。
  但願未來歲月幸福如往常,往事難忘、不能忘!
  歌聲完了,媽媽的琴聲也低微了下去,她調回眼光來,迷迷濛濛的看了看我和何書桓,我們都神往靠在鋼琴上看著她。她對我們勉強的笑了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看到了鋼琴,使人興奮。」
  「媽,這曲子真好。」我說:「你再彈一個!」
  媽媽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無限憐愛的撫摸那架鋼琴的琴身。然後,她抬起頭來對我說:「依萍,你的意見對,這架鋼琴對我們是太奢侈了,你又不會彈琴,而且,你爸爸剛剛經
過變動,事事都需要錢,我們還是把它賣掉吧!」
  「我現在不準備賣了!」我伏在琴上說:「媽媽,你喜歡它,我們就留著它吧。錢,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對了,」何書桓說:「鋼琴留下來,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歡學琴的。錢,總是很容易解決的!」
  「你別以為我肯用你的錢!」我說。
  「你做了我的妻子,也不用我的錢嗎?」何書桓問。
  「你有什麼錢?你的錢還不是你爸爸的!」
  「別忘了,我已經有了工作,自己賺錢了。」
  「你出國的事如何?獎學金的事怎麼樣了?」我想起來問。
  「已經申請到了一份全年的獎學金。」何書桓輕描淡寫的說。
  「真的?」我叫了起來:「你怎麼不早說?」
  「正巧碰到你們家發生這些事,我也懶得說了,而且,我正申請延遲到明年再去,這樣,結婚之後我們還可以有一年相聚!」
  媽媽靠在琴上,不知冥想些什麼。我敲了敲琴鍵,望著那雕刻著的兩行字,又想起爸爸來。於是,和媽媽說了再見,我們出了家門,向「那邊」走。
  何書桓說:
  「奇怪,你的家庭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每個人都很複雜,例如你母親,我猜她一定有過一段不太平凡的戀愛!」
  「哦,是嗎?」我想了一下,忽然說:「對了,有一天,媽媽好像說過她愛過一個什麼人。」
  我沉思的向前走,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我想著媽媽,在她婚前,是不是會已有愛人?而被爸爸活活拆散了?我又想著爸爸,一生發狂似的玩弄女人,到最後卻一個也沒有了。我又
想到雪姨的出走,生活的問題,躺在醫院裡的夢萍,下落不明的爾豪——一時腦中堆滿了問題。
  直到何書桓拉了我一把,我才驚醒過來,何書桓望著前面說:
  「依萍,你看,好像出了什麼事!」
  抬起頭,於是,我看到「那邊」的門大開著,警察正在門里門外穿進穿出。我說:「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就拉著何書桓向前面跑過去,跑到了大門口,一個警員攔住了我,問
:「你是什麼人?」
  我抬頭一看,這是個新的警員,不是昨天來過的,我說:
  「我是陸依萍,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警員懷疑的問:「你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不住在這裡!」
  「你住在哪裡?」
  天哪!難道我又要解釋一次!我向門裡面望過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皺著眉說: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陸如萍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今天早上八點鐘,她用一支手槍,打穿了自己的腦袋!」那警員平平靜靜的說。
  我回頭望著何書桓,一剎那間,只覺得腦子中一陣刺痛,然後剩下來的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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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站在如萍的房門口,顫慄的望著門裡的景象,如萍的身子伸展的躺在床前的地下,衣服是整齊的,穿著一件綠紗白點的洋裝,腳上還穿著白色的高跟鞋。她向來不長於打扮,但
這次卻裝飾得十分雅致自然。手槍掉在她的身邊,子彈大概從她的右太陽穴穿進去,頭頂穿出來,她的頭側著,傷口流出的血並不太多,一綹頭髮被血浸透,貼在傷口上。
  我望著她的臉,這張臉——在昨天,還那樣活生生的,那張緊閉的嘴和我說過話,那對眼睛曾含淚凝視過我和書桓。而今,她不害羞的躺在那兒,任人參觀,任人審視,臉色是慘
白的,染著血污,眼睛半睜著——據說,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就不會瞑目的。那麼,她是不甘心的了?
  想想看,她才二十四歲,二十四,多好的年齡,但她竟放棄了她的生命!她為什麼這樣做?我知道原因,我知道得太清楚,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對這原因——她並不是自殺,應該說
是我殺了她!望著那張臉,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淚眼,那樣無助,那樣淒惶,那樣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和絕望——我閉上眼睛,轉過身子,蹌踉的離開這房門口,我撞到何書桓的身上,
他站在那兒像一尊石膏像,我從他身邊經過,搖晃的走進客廳裡,倒進沙發椅子中。
  我頭腦昏沉,四肢乏力,如萍血污的臉使我五臟翻騰欲嘔。一個人拿了杯開水給我,我抬起頭,是昨天問過我話的警員,他對我安靜的笑笑說:
  「許多人都不能見到死屍。」
  我顫抖著接過那杯水,一仰而盡。那警員仍然平靜的望著我說:「真沒想到,你家裡竟接二連三的出事。」
  「我實在沒想到,」我困難的說:「昨天她還好好的!」
  「我們已經調查過了,證明是自殺,只是我們有幾個疑點,你爸爸的手槍怎麼會到她手裡去?」警員問。
  「我——」我蹙緊眉頭,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是我交給她的,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凶,我怎能料到,如萍竟用它來結束了她的生命!只要我預先料得到這種可能性的百分之一,
我也不會把槍交給她的。我搖搖頭,艱澀的說:「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父親平日放槍的地方嗎?」
  「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提供一點你姐姐自殺的原因?」
  「我——」我囁嚅著,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然後我鼓著勇氣問:「她沒有留下遺書?」
  「只有這一張紙,在桌上發現的。」
  那警員打開記事本,拿出一張紙條給我看,紙條確實是如萍的筆跡,潦草的寫著:
  我厭倦了生命,所以我結束我自己,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陸如萍 ×月×日
  我把紙條還給警員,警員又問:
  「據下女說,今天早上,令姐還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後就自殺了,你知道她到哪裡去的嗎?」
  「我不知道!」警員點點頭走開了。
  於是,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樣坐在一張沙發裡,咬著他的煙斗,而煙斗中星火俱無。我站起來,蹌踉的衝到他身邊,和他並坐在一起,我用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而
抖索的,我說:
  「爸爸!哦,爸爸!」爸爸不響,也不動,依然挺直的坐在那裡。我感到身上一陣發冷,爸爸的神情更加驚嚇了我。他目光呆滯,嘴角上,有一條白色的口涎流了下來,沾在他花
白的鬍子上。
  我搖搖他,又喊:「爸爸!」他依然不動,我拚命搖他,他才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低低的說:「死了——就這樣死了——只有一槍!她放槍的技術和我一樣好!」
  他搖著他的頭,好像他的頭是個撥浪鼓。同時,他把他的手伸開,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凝視著自己的手,喃喃的說:「陸家的槍打別人!不打自己!」他的煙斗落到地
上去了,他沒有去管它,繼續說:「這手槍跟了我幾十年,我用它殺過數不清的生命!」他把手顫抖的伸到我的眼前來,使我恐懼,他壓低聲音說:「我手上的血污太多了,你不知道
有多少生命喪失在這雙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該死在這槍下,她帶著我的血污去死!」
  我顫抖,恐怖感震懾了我,爸爸是頂強的,他不是個宿命論者,他從不相信天、上帝和命運,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樣。但,他竟被命運折服了嗎?他也認為他自己是個罪人了
嗎?
  門口有一陣騷動,來了一個高大的人,提著口醫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這是法醫。我坐在客廳中等待著,爸爸又閉著嘴不說話了。一會兒,法醫走了。
  先前那個警官走過來,對我說:「一切沒問題了,你們可以為她安排下葬了。」
  警員們和法醫都走了之後,室內突然變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阿蘭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四週寂靜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著,誰也無法開口。
  好半天,何書桓從走廊裡不穩的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茶几旁邊,在煙盒裡取出一支煙,我知道他是不抽煙的,這只是他想鎮定自己而已,他坐進沙發裡,燃著了煙,猛抽了一口
,他並沒有嗆咳,只是臉色蒼白得很。就這樣,我們三人坐在客廳中,各人想著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氣都凝住了。而後面屋裡,一具屍體正橫陳著。
  何書桓的那支煙抽完了,煙蒂燒了他的手,他拋下煙蒂,突然站起身來說:「我去打電話給殯儀館!」
  爸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我也一語不發。
  於是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沒一會兒,他打完電話回來了,又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煙。我望著那一縷青煙,在室內裊裊昇騰,再緩緩擴散,心中空虛得如一無所
有。咬緊了嘴脣,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場,可是我的喉嚨口堵塞著,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殯儀館的人來了,一切仰仗何書桓照應,我和爸爸都癱瘓在沙發中,一動也不動。沒多久,他們把如萍用擔架抬了出來,屍體上蒙了一塊白布。
  我顫慄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跟著擔架衝到大門口。何書桓扶著門站在那兒,望著擔架被抬上車子,他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
  「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他搖搖頭,喉嚨哽塞的吐出四個字:「死得冤枉!」
  我靠著門,心中惶無所據,一種不情願相信這是事實的情緒抓住了我,或者我會在下一分鐘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這一切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惡夢。這一定不會是事實,
一定不會!
  何書桓看了我一眼,說:
  「殯儀館的事交給我吧,你去照顧你父親。」他望著那輛殯儀館的黑車子,臉上浮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眼睛裡湧上一股淚水,幽幽的說:「我昨天才對她說過,希望我能為
她做一點事情——沒想到,今天竟由我來護送她到殯儀館,我為她做的事,居然是她在人生所該做的最後一件。」
  何書桓上了殯儀館的車子,跟著車子走了。我望著那車子所捲起的塵土,好半天,都不知身之所在,模模糊糊的,我竟莫名其妙的想起基督徒葬禮時用的禱辭:
  「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
  是的,「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這就是生命,來自虛無,又返回虛無。二十四年,她給這世界留下了些什麼?現在,就這樣一語不發的去了,像塵、像土、像灰!她再也不
會悲哀了,再也不會為獲得和失去而傷心難過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厲害的事,她用她的死對我和書桓做了最後的無聲的抗議。在她活著的時候,她從不敢對我正面說什麼——而今
,她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車子完全看不見了,我回過身子來,這才看到阿蘭正提著個小包袱,站在我身後,看到我回頭。她扭著身子,露出一口金牙,咧著嘴皺著眉說:
  「小姐,我不做啦,我要回家啦!」
  我的思想還在如萍身上,瞪著她,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說:
  「我不做啦!小姐,這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我!」
  我聽明白了,她想辭工不幹,但是,這裡只剩下爸爸一個老人,她是離不開下人服侍的,於是,我振作了一下說:
  「阿蘭,你現在不能走!」
  「我不做啦!」阿蘭恐懼的望了望那幢房子:「大小姐死得好怕人,我不做啦!」
  「阿蘭,你一定要做,現在只有老爺一個人了,工作很簡單,你好好做,我加你工錢!」
  好不容易,我總算又把阿蘭安撫住了。看著她提著小包袱走回下房裡,我鬆了一口氣。
  沿著院子裡的水泥路,我拖著滯重的腳步,走向客廳。當我推開客廳的玻璃門,迎面而來的,是一種又空又冷的沉寂,大廳裡寂寂無聲,爸爸依然像個塑像一樣坐在那兒。我停住
,巡視著這幢房子,這裡面曾經擠滿了人,曾經充滿了笑語喧嘩,我似乎還能聽到夢萍在這兒聽熱門音樂,爾傑在按著車鈴,如萍彎著腰撫弄小蓓蓓,還有雪姨在那兒笑——短短的半
年之間,這裡的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只留下一個孤單的老爸爸,我呆立著,腦中昏昏濛濛,眼前迷迷茫茫,四週的白牆都在我眼前旋轉,似乎有幾百個龐大的聲音在我身邊震蕩,
我甩甩頭,想清楚耳邊的聲音,於是,那衝擊迴蕩的各種雜聲匯合成為一個,一個森冷而陰沉的響聲:「是你!陸依萍!是你造成的!」
  頓時間,我覺得背脊發麻,額上冷汗涔涔了。
  一陣低沉哀傷的「嗚嗚」聲從我腳下響起,同時,一個冰冷的東西碰著了我的腳,我吃了一驚,低下頭,我看到如萍那只心愛的小哈巴狗——蓓蓓,正在我腳下無主的亂繞著,難
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我鎮定了自己,走到爸爸身邊,輕輕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我無法和爸爸說話,我也無法把自己從那森冷的指責聲中解脫出來。室內,蓓蓓到處嗅著,哀鳴不已,更增加了幾分陰
森沉重的氣氛。
  爸爸動了一下,我立刻轉過頭去求助似的對他說:「爸爸!」
  爸爸凝視著我,他的眼光凌厲而哀傷,他低沉的問:
  「她為什麼要死?」我不能回答。
  爸爸冷冷的說了:「依萍,你該負責任,你搶走了書桓!」
  「我是不得已!」我掙扎的說。
  「後來是不得已,一開始不是!」爸爸說:「你第一次見書桓,就搶足了如萍的風頭,你是有意的!我看你看得很清楚,就像看我自己!」他把手壓在我肩膀上,他的手顫抖得那
麼厲害,使我的身子也跟著顫動不已。他的眼睛緊緊的凝視著我。喑啞而肯定的說:「你像我,依萍,你和我一樣壞!」他捏緊了我的肩膀,喘了一口氣。「可是,我喜歡你,只有你
一個,十足是我的女兒!但是,你不用解釋,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恨我!你一直恨我!無論我怎麼待你,你還是恨我!你恨我這邊所有的人!」
  我張開嘴,想加以辯白,但爸爸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後,他的身子就像一個洩了氣的球一樣癱軟了下去。我驚跳起來,爸爸已經倒在沙發裡了,他的上半身掛在沙
發的扶手上,下半身拖在地下,臉向下的仆伏著。
  我抓住他的手,搖著,叫著:「爸爸!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一無知覺。我大聲叫阿蘭,阿蘭來了,我讓她守住爸爸,我衝出大門,跑到路口的公共電話亭裡,翻開電話簿,隨便找到一個私人醫院的電話號碼,打了一個十萬火急
的電話,再衝回房裡,爸爸依舊仆伏著,我和阿蘭用了好大的力氣,又拖又拉又抱的讓爸爸躺在沙發上,爸爸的個子太高大,兩隻腳都懸在扶手外面。
  就這樣,我們等著醫生到來。
  醫生來了,給爸爸打了兩針強心針,診斷是心臟衰弱和血壓高。爸爸終於甦醒了過來,我們合力把爸爸攙進了臥室,讓他躺在床上。
  爸爸掙扎著說:
  「我沒有病!除非受傷和睡覺,我從不躺在床上!」
  「你現在已經受傷了!」醫生說。
  爸爸身不由己的躺了下去。醫生又給他打了一針,示意我退出去。我先到了客廳裡,一會兒,醫生也提著藥包出來了。他對我嚴重的說:「最好,你把令尊送到醫院去,老年人是
禁不起生病的!醫院裡照顧比較周到!」
  「你是說,我父親的病很嚴重。」
  「是的,心臟衰弱,血壓高,很可能會半身不遂。」
  對爸爸,半身不遂比死更可怕!我默然不響,醫生做著要走的準備,我才想起沒有付診金,問了診金的數目,我打開了手提包,剛好是我身邊全部的財產!送走了醫生,我到爸爸
房門口張望了一下,爸爸已經很安靜的睡了,大概醫生給他注射了鎮定劑。
  退回到客廳裡,我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躺進了沙發裡,這一早上的事情,使我支持不住,聽著蓓蓓不斷的哀鳴,我崩潰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把頭埋進裙子裡。
  中午,阿蘭做了一餐簡單的飯給我吃。我要她給爸爸煮了一點豬肝湯,下了一點掛麵。下午一點鐘,爸爸醒了一會兒,因為醫生說不能讓他多動,所以我只得坐在床邊,把麵餵進
他的嘴裡,他一面吃,一面為自己失去的力量發脾氣,好不容易,一碗麵餵完了,我也渾身大汗。爸爸望望我,似乎想對我說什麼,終於什麼都沒說,不一會兒,又昏昏的睡去了。
  我想離開這兒,但又覺得放心不下,靠在爸爸書桌前的安樂椅裡,我迷迷茫茫的思索著。爸爸沉重的呼吸聲使我心亂,這以後的局面將如何處置?我總不能把爸爸一個老年的病人
交給阿蘭,夜裡要茶要水又怎麼辦呢?我也不甘願和媽媽搬回來住,別人不瞭解,還以為我貪圖這兒的房子和享受呢!把爸爸送醫院,錢又從哪兒來?還有一個躺在醫院裡的夢萍,還
不知道家中的種種變故,我要不要管她呢?許許多多的問題包圍住了我,我心中紊亂而惶惑。
  望著爸爸蒼老的臉,我想起他說的話:「你恨我!無論我怎麼待你,你還是恨我!」
  我恨他嗎?是的,我一直恨他!但是,現在,當這無助的老人躺在床上,事事需人幫忙的時候,我分不清我對他到底是恨,是愛,還是憐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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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蓓蓓又哀鳴著跑了進來,惶惶然的在我腳下亂繞,我用手拍拍牠,試圖讓牠靜下去。但牠仍然低鳴不已,在室內到處嗅著、跑著。一會兒,我聽到「叮鈴」一聲輕響,回過頭去,
我看到蓓蓓不知從哪兒銜來了一串鑰匙。我走過去,把鑰匙從牠嘴裡拿了下來,無聊的播弄著。這是如萍的鑰匙嗎?如萍,這名字像一把利刃,在我心底一劃而過,留下一陣尖銳的刺
痛。
  如萍,正像何書桓說的,她那麼善良溫柔,「死得冤枉!」為了把如萍的影子從我腦中驅散,我試著做一個無聊的舉動,我用那串鑰匙去開爸爸的書桌抽屜。可是,很意外的,中
間那口抽屜竟應手而開。那麼,這串鑰匙是爸爸的了?我拉開了那個抽屜,下意識的想看看裡面會不會有雪姨遺漏了沒偷走的錢,可是,抽屜中除了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盒之外,一無所
有。
  這錦盒是紅漆的,上面有金色的百子圖,十分考究,十分精緻。我想打開這盒子,發現也上了鎖,我在那一串鑰匙裡找了一個最小的,一試之下,非常幸運,居然也開了。
  盒子裡都是一些單據,我一張張的翻著,似乎全沒有價值,我非常失望。忽然,我看到一張房契,再一看,就是這幢房子的,我想了想,覺得如果要把爸爸送醫院,除非把這房子
賣掉,於是,我把這房契收了起來。
  盒子裡沒有別的了,我正要把它關起來,卻發現這盒子還有一個底層,我亂弄了半天,才把那個底層打開。一瞬間,我愣了愣,首先,我看到一件女人用的飾物,是一個翡翠珠子
的項圈。每個珠子大約有小孩玩的玻璃彈珠那麼大,玉色翠綠晶瑩,我數了數,總共二十四粒珠子。我奇怪,這顯然是件值錢的東西,爸爸怎麼沒想起他還有這麼一件值錢的飾物?放
下這串項鍊,我再去看別的東西,卻只有一張顏色已發黃的古舊的照片。我拿起那照片,照片裡是一個倚著一扇中式圓窗的少女,手裡拿著一個琵琶。
  我凝視這照片中的少女,一時之間,覺得說不出的迷惑和困擾,這少女很美很美,但,困擾我的並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那對脈脈含愁的大眼睛,好像就
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猛然間,我大大的震動了一下,因為我想起來了,這是媽媽的眼睛!最起碼,活像媽媽的眼睛!
  但是,這決不是媽媽的照片,從這張照片的古舊程度上看,起碼有四、五十年的歷史,而這照片上的少女還穿對襟繡花小襖,梳著高高的髮髻,大概還是清末的裝束,這是誰?我
惶惑不解,乍然看這張照片,倒有點像我死去的姐姐心萍。我把照片翻過來,卻發現照片背面有娟秀的字跡,題著一闋晏幾道的詞: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我望著這闋詞,心裡似乎有點明白,又很不明白。不過,我能確定,那串綠玉珠鏈和這照片中的少女一定有密切的關係。而這少女和爸爸一定也有關係,說不定曾是爸爸的寵姬,
從爸爸收藏她的照片和飾物來看,對她似乎並未忘情,難道,爸爸也會對人有持久的感情嗎?
  我的思想雜亂而迷糊,無法也無心再去分析這件事,我把這兩樣東西依照原來的樣子放好,把錦盒再鎖上,抽屜也鎖好。然後輕輕的站起來,把鑰匙放到爸爸的枕頭下面。爸爸依
然昏睡著,我走出爸爸的房間,帶上房門。
  叫來了阿蘭,我叮囑她照顧爸爸,就離開了「那邊」。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輕輕的把那敞開的房門拉上了,不敢對那空房子再投以任何的注視,匆匆的走出了大門。
  我顛躓的,疲倦的回到了家裡。家裡卻有個意外的客人在迎著我——方瑜。我無暇和她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為自己倒了一大杯開水,一氣喝完。
  媽媽說:
  「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臉色不對!」
  我跌坐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把頭仰靠在床上。一整天,我接受著紛至沓來的變故,無論情緒上多麼激動,我都一直撐持住,可是,現在,我卻想哭。哭一場的衝動,強烈的在我胸
中蠢動,我的眼睛模糊了。
  「依萍,怎麼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邊,用手摸摸我的面頰問:「在哪裡受了委屈了?」
  「你又和書桓吵架了嗎?」媽媽擔心的問。
  我默默的搖了搖頭,停了一會兒,才輕輕說:「如萍死了!」
  「什麼?」媽媽抓住了我,搖著我說:「你在說什麼?你生病了嗎?」
  「沒有,我很好。」我說:「如萍真的死了!她開槍打死了自己,她自殺了!」
  「天哪!」媽媽喊了一聲,腳軟的坐在床沿上。喃喃的說:「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
  「這是真的!」
  「為什麼?」媽媽問。
  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憋了一整天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水,一湧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過來,臉伏在床上,痛哭不已。
  方瑜用手繞住我的肩,拍著我說:「別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著叫:「她的命在我手裡,你不懂,方瑜!我覺得是我殺了她!」
  「既然已經成了事實,哭又有何益?」方瑜說:「眼淚能換回你心內的平安嗎?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抬起頭來問。
  「人生的兩面,生與死,你能證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嗎?她已經解脫了,她只把痛苦留給活著的人!我們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慘的事,那是對我們活著的人而言,對死者來講,雙腳
一伸,他就無所謂快樂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話不像個教徒。」我說。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說。
  我呆呆的坐著,對於生和死,一時間想得十分的虛渺和遙遠。方瑜不知是什麼時候走的,我一直那樣呆坐著,坐到夕陽西下,坐到天際昏茫,坐到夜色來臨。媽媽對我說了些話,
我一句也沒聽清楚,直到何書桓來了。
  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蒼白而傷感,媽媽推了張椅子給他,他坐進去,用手支著頭說:「我決定用土葬。」
  「為什麼?」我說。
  「留一個讓人憑弔的地方。」何書桓輕輕的說。
  「可是——」我的思想恢復了,慢吞吞的說:「你知道,那邊一點錢都沒有了——」
  「這件事讓我來辦吧!」何書桓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和煩躁。他的眼睛瞪著我的床單,始終沒有投到我的臉上來。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咬著嘴脣,默默的發愣。
  我凝視著他,忽然間,覺得他已經距離我非常遙遠了。一層隔閡在我們之間莫名其妙的昇了起來,我雖看不到它,卻清楚的感覺到了。我無法捉摸他的思想,也無法讓他注意我,
他看來那樣沮喪而若有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個我不解的思想領域裡。
  我開始模糊的感到一種驚恐,一種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緒,為了打破這使人心慌意亂的沉寂,我用近乎緊張的聲音說:
  「爸爸也病了。」
  「怎麼?」何書桓皺皺眉,聽不懂似的問,他還沒有從他的思想領域裡走出來。
  「爸爸病了,醫生說要送醫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臉上一掠而過,聲調平淡而冷漠,彷佛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思。
  「醫生說是中風,可能半身不遂。」我倉猝的解釋,聲音是顫慄的,我想哭。
  「哦。」
  他又「哦」了一聲,再看看我,就從口袋裡取出一疊鈔票,放在床邊的小櫃子上,說:「你先拿這個去辦吧,明天我再送點錢來。」
  我脹紅了臉,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說這些,難道是為了想問他要錢?可是,他的神情那樣蕭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沒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臟抽緊而痛楚起來。
  「別離開我,書桓!」我心底在叫著:「別鄙棄我,書桓!我需要你,請幫助我,我那樣孤獨!」我心中反覆的喊著,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聽不見,也感不到。
  他站起身來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門口走去說: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沒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買了六張犁山上的一塊地,天氣太熱,不宜停棺太久,後天就下葬!」
  「你要走了嗎?」我心亂如麻的問。
  「是的,明天早上,我會再送錢來。」
  錢,錢,難道我們之間,就只有錢的關係了嗎?我跟著他到大門口,心如刀絞。
  「書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心裡哀求的叫著,但他卻那樣漠然,那樣無動於衷!站在大門口,他不經意似的望著我說:
  「再見!」
  我靠在門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裡,頓時感到五內俱焚,我覺得,他這一走,是真的走了,從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就這樣呆呆的靠著門,凝視著虛無
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媽媽大聲喊我,我才發現天已黑了。
  我和媽媽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飯後,我回到屋裡,一眼看到那架鋼琴,我走過去,坐在琴前面的椅子裡,把前額靠在冰冷的琴蓋上。
  媽媽走了過來,扶著我的肩膀問: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
  「什麼病?」
  「心臟衰弱和高血壓。」
  「嚴重嗎?」
  「是的。」
  媽媽不說話了,在我床上坐下來。我們沉默極了,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打開琴蓋,胡亂的按了幾個琴鍵,單調的「叮咚」聲聽起來那麼落寞、無
奈和淒涼。我又想哭了。
  有人敲門,這麼晚了,是誰?我到大門口去開了門,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書桓!他剛走怎麼又來了?我既驚且喜。
  「書桓,你回來了,你到底又回來了!」我想著,他卻一語不發,我把門開大,讓他走進來。
  當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發現他面如死灰,神情慘沮。他坐在我給他的椅子裡,用手支住頭,默然不語。我坐在他對面,心慌意亂的望著他。終於,他抬起頭來,臉上眼淚縱橫,
我喊:
  「書桓!」
  「依萍,」他蹙眉凝視著我說:「你知道如萍自殺之前是到哪裡去的?」
  我搖搖頭。
  「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這兒來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殺了。」
  「一封信?」我問。
  「是的。」何書桓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已揉縐了的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遞給我,我接了過來。何書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額抵著窗檻,注視著外面的夜色。我打開了信紙看下
去:
  「書桓:
  提起筆來,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現在正是深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還記得不久前,我們漫步在新生南路上賞月嗎?那天晚上,你曾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可是,現在,
書桓,你在哪裡?你心裡還有我一絲絲,一點點的位置嗎?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太平凡了!你一定會選上她的!只是,當你第一次從我身邊轉向她,我認了命,因為我明白她樣樣比我強!但,在我已經對你
死了心,而將要從這次打擊裡恢復的時候,你又來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麼的驚喜交集!我以為我每天深夜的祈禱終於得到了上帝的憐憫,我感恩,我狂喜。書桓,我愛你,我可以為
你發狂,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腳,我一定會仆伏在你的腳下去做的!書桓,你不知道我愛你有多麼厲害,當你說要和我訂婚的時候,我差點要高興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為著想證明
我不是在做夢——然後,依萍來了,用不著對你說任何一句話,你的心又從我這邊飛走了,你再度離我而去,連一絲絲的留戀都沒有,我還來不及從得到你的狂喜中甦醒,就被糊裡糊
塗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獄裡了!
  真的,書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甘心,你為什麼要玩弄我?欺騙我?你既然愛了依萍,為什麼又回過頭來哄我,你那麼好,那麼偉大,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無
用的,你為什麼要拿我去尋開心?
  你使我失去了媽媽的愛,她認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恥辱。她捲款出走了,對我一點也不管了!老天哪!老天!短短的數日之內,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親,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從不敢想和依萍奪愛,真的,我喜歡依萍,她堅強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她太強了!我決不敢奪她的愛!可是,你為什麼要回到我身邊來讓我狂喜一次
呢?為什麼?
  我不恨你,書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媽媽走了,你也走了,我在這世界上已一無所有了!書桓,我是多怯弱呀!我真願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麼,你或者也會多
愛我一點點,是嗎?
  書桓,我還是不甘心!你該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哄我?只要你告訴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訴我原因!
  月亮沒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寫了,書桓,但願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祝幸福
  如萍 ×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頭來,何書桓仍然凝視著窗外,雙手插在口袋裡。我走過去,把信紙交還給他。他沒有回頭,只收起信紙說:「依萍,你的報復,加上我的報復,我們把如萍送
入了絕境,我們兩個!依萍,你有什麼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欄杆,說不出話來。
  「依萍,我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兩個人!」
  「書桓——」我勉強的叫。
  「依萍,看看窗外。」何書桓說,他的聲音低而嚴肅,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視著外面說:「我覺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著我們!她血污的臉正對著我們!你看到了
嗎?」
  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燈和別人家的房頂外,什麼都沒看見。但,何書桓的話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兒,」何書桓靜靜的說:「她將永遠看著我們!」
  他緊緊的盯著窗外,於是,我也覺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裡,到處都飄浮著如萍那對哀傷無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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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55: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這天,我們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陽還很好,但是,我們到墳場的時候,天又陰了。夏日習慣性的風雨從四面八方吹拂而來,墓地上幾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樹在風中搖擺嘆息。
  參加葬禮的人非常簡單,只有媽媽、我、何書桓和小蓓蓓。爸爸臥病在床,沒有參加,蓓蓓是我用皮帶牽著它去的。
  先一天,我曾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尋人啟事,找尋爾豪,但是沒有消息。我們沒有為如萍登訃聞,我相信,訃聞對她是毫無用處的。她生時不為任何人所重視,她死了,就讓她靜靜
的安息吧!就我們這幾個人,也不知道該算是她的友人、親人,還是敵人?
  望著她的棺木被落入掘好的坑中。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後,工人們的鐵鍬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聽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我才體會出陰陽永隔的慘痛。我木然的
站在那兒,一任狂風捲著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腳下徘佪低鳴。我的心像鉛塊般沉重,像紅麻般凌亂,一種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卻又乾又澀,流不出一
滴眼淚。
  眼淚,我還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淚,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了!躺在那黑暗狹窄的洞穴裡,寂寞也好,孤獨也好,她一無所知!對這個世界,她有恨也好,有愛也好,
都已經隨風而逝了。我咬緊了嘴脣,握住蓓蓓的皮帶,皮帶上的鐵扣刺痛了我的手心。
  我茫然的瞪著如萍的墳穴,如萍,她是逃避還是報復?無論如何,她是已無所知,亦無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該走了!
  如萍不再需要我們來陪伴了,在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給過她友誼,何書桓也沒有給過她愛情。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於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墳一眼,默默
的轉過了身子,媽媽在流淚,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媽媽。媽媽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傷而淒苦。我不敢接觸她的眼光,那裡面不止有對如萍的哀悼,還有對我的哀悼。

  我們一腳高一腳低的下了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沉重而凝肅。
  山下,車子還在等著我們,上了車,車子一直把我們送到家門口。走下車後,媽媽先牽著蓓蓓走了進去。何書桓付了車錢,望著車子開走了。
  我說:
  「進去吧!」何書桓沒有動,他凝視著我,眼光奇異而特別。
  一陣不祥的感覺抓住了我,使我渾身僵直而緊張起來,我回望著他,勉強的再吐出幾個字:「不進去嗎?」
  他用手支在門上,定定的注視我,好久都沒有說話。
  風大了,雨意正逐漸加重,天邊是暗沉沉的。
  他深吸了口氣,終於開口了:「依萍,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聲,仰首望著烏雲正迅速合攏的天邊。我已經預感到他會說什麼,而緊張的在內心做著準備工作。
  「依萍,」他的聲音低而沉重:「我們兩個做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我咬咬嘴脣,沒有說話。
  「依萍,」他帶著幾分顫慄,困難的說:「我希望你能瞭解我的心情,我從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條生命!依萍,說實話,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會不顧一切
的來追求你。我們為什麼要糊裡糊塗的賠掉如萍一條命?這事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是我殺了如萍。我想,我這一生,再也沒有辦法從這個痛苦的記憶中解脫出來了。所以,我必
須逃避,必須設法去忘記這件事,我希望我能夠重新獲得平靜。」
  他凝視我,把一隻手壓在我扶著牆的手上。「依萍,你瞭解嗎?」
  「是的。」我用舌頭潤了潤乾燥的嘴脣,輕聲的說。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低低的,不勝淒楚的說:「依萍,我真愛你。」
  他的話敲進了我的內心深處,我的眼眶立即濕潤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說:
  「你的計劃是——」
  「我想年底去美國,如果手續來得及,辦好手續就走。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申請到一份全年的獎學金。」
  「是的。」
  「依萍,你不會怪我?」
  「怪你?當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說。
  「你知道,依萍,我沒有辦法面對你,」他痛苦的搖搖頭。「你的臉總和如萍的臉一起出現,我無法把你們分開來,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嗎?依萍?在經過這
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後,我們怎能再一起走入結婚禮堂?如萍會永遠站在我們中間,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歡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
  「嗯。」我哼了一聲。
  「這樣做,我是不得已——」
  「我瞭解。」
  「我很抱歉,請原諒我,依萍。」
  多生疏的話!我把眼光從天邊的烏雲上調回來,停在他的臉上,一張又親切又陌生的臉!眼睛裡燃燒著痛苦的熱情,嘴角上有著無助的悲哀。這就是何書桓?我熱戀了那麼久的何
書桓?一度幾乎失去,而現在終於失去的何書桓?
  我閉閉眼睛,吸了口氣:「你不需要請求原諒,我瞭解得很清楚。」我艱澀的說:「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從現在起就分手,是嗎?」
  他悲苦不勝的望著我。
  「也好,」我虛弱的笑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頭,望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來,濕潤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朧朧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依萍,」他試著對我笑,但沒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愛。」
  勇敢?我痙攣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麼軟弱!我盯著他,「書桓,別離開我。」我心中在無聲的喊著:「別離開我,我孤獨,寂寞,而恐懼。書桓,別離開我!」我咬緊牙關,不
讓心中的呼號迸出口來。
  「我這一去,」何書桓垂下眼睛說:「大概一兩年之內不會回來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將來一定會有個很好的歸宿——」
  「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招待你到我的家裡來玩。」我說,聲調出乎我意外的平靜:「那時候,我可能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他微笑了,牽動的嘴角像畢卡索的畫,扭曲而僵硬。「我會很高興的接受你的招待,見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們在說些什麼傻話?多滑稽!多無聊!我嘗試著振作起來,嚴肅的望了望他。
  「你大約什麼時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
  「換言之,是下個月,或再下一個月。」
  「是的。」
  「我想,我不會去送你了,」我說:「我預祝你旅途順利。」
  他望著我,一瞬間,他看來激動而慘痛,他握緊我的手,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掉開了頭,他鬆掉我的手,輕聲的說了句:「你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沒有什麼再要你幫忙的地方了,謝謝你已經幫過的許多忙,謝謝你給過我的那份真情,並祝福你以後幸福!」我的語氣像個演員在念臺詞。
  「我不會忘記你的!」他說,眼眶紅了。「我永不會忘記你!」他眨動著充滿著淚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
  「會有那一天嗎?」我祈望的問。
  「或者。」他說。
  「有時候,時間會沖淡不快的記憶,會愈合一些傷口,是嗎?」
  「或者。」他說。
  我凝視他,淒苦的笑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疊不太少的鈔票,遞給我說:「你們會需要用錢——」
  「不!」我說:「我們之間沒有感情的負欠,也沒有金錢的負欠,我們好好的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錢!」
  「你馬上要用錢,你父親一定要送醫院——」
  「這些,我自己會安排的!」
  「依萍,別固執!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
  「請你成全我剩餘的自尊心!」我說。
  「好吧!」他收回了錢。「假如你有所需要,請給我一個信,我會盡力幫忙,我走之後,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裡去找我母親。」
  「你知道我不會,」我說:「既然分手了,我不會再給你任何麻煩了!」
  「你還是那麼驕傲!」我笑笑,眼睛裡凝著淚,他的臉在我的淚光中搖晃,像一個潭水裡的影子。
  他的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們又對視片刻,他勉強的笑了一下說:
  「那麼,再見!依萍!」
  「再見了!」我輕聲說。
  「好好珍重——」
  「你也一樣!」
  再看了我一眼,他轉過身子走了,我靠在門上目送他。他走了兩三步,又回過頭來看我,我對他揮揮手,於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挺著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當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見了,我才回身走進大門,把門關上,我用背靠在門上,淚水立即不受控制的傾洩了下來,點點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天上,隱隱的雷聲傳了過來,陰霾更重了,大雨即將來臨。
  我走上榻榻米,媽媽問我:
  「書桓呢?——」
  「走了!」我輕聲的說。
  「怎麼不留他吃飯?」
  「他以後再也不會在我們家吃飯了。」
  「怎麼回事?你們又吵架了?」媽媽盯著我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吵!」我走過去,在媽媽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來,把頭靠在媽媽的膝上。窗外掠過一陣電光,雷聲立刻響了。「要下雨了,媽媽。」我靜靜的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更加不安了。
  「這就是人生,不是嗎?媽媽?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開始就有結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媽媽,別再問了。」
  「你們這兩個孩子都有點神經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鬧別扭了,是不是?」
  我笑了笑,把頭更深的倚在媽媽的衣服裡,淚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龐。
  窗外一聲霹靂,暴風雨終於來臨了。我眼淚模糊的望著窗外的風雨,腦中恍恍惚惚的想著書桓、如萍、夢萍、爾豪、爾傑、雪姨、爸爸、媽媽——像五彩的萬花筒,變幻莫定,最
後卻成為一片混沌。
  在風雨中昏睡半日一夜,當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時,我真想就這樣長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處理,我勉強的爬起身來,換掉睡衣。機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飯,蓓蓓在我腳下繞著
,我拍拍牠,要媽媽好好餵牠。這隻失去主人的小狗,在無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養了。
  回想半年前,我還曾渴望有這樣一隻小狗,而現在,牠真的成為了我的,而是以這種方式成為了我的,望著牠那掩映在長毛之下的黑眼珠,我嘆息了。
  出了家門,太陽很好,濕漉漉的地面迎著陽光閃爍,隔夜的風雨已沒有一點痕跡了。
  我到了「那邊」,阿蘭開了門就嘮叨:「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會餵老爺吃飯,老爺一直發脾氣,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別吵,晚上我就給你算工錢!」我不耐的說。
  到了爸爸房裡,爸爸正躺在床上,睜著一對虎視眈眈的眼睛瞪著門口,一看到我,就咆哮的大叫了起來:
  「好呀!依萍!你想謀殺我嗎?」
  「怎麼了?爸爸?」我問,走過去摸摸他枯乾的手。「我不要那個臭丫頭服侍,她笨手笨腳什麼都弄不好!」爸爸叫著,揮舞著他的雙手。
  「好的,爸爸,我馬上叫她走!」我說,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說:「爸爸,你的腿能動嗎?」
  「昨天還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說,瞪著我的臉:「依萍,我是什麼病?」
  「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說出半身不遂的話。「爸爸,今天我送你到醫院!」
  「我不去醫院!」爸爸大叫:「我陸振華從來沒有住過醫院,我決不去!」
  「爸爸,」我忍耐的說:「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輩子,醫院裡隨時可以打針吃藥,而且你行動不方便,在家裡連大小便都成問題!你又不要阿蘭服侍,我兩邊跑要跑
得累死!」
  「為什麼不住進來?連你媽一起?」
  我瞇著眼睛看著爸爸,抬抬眉毛說:
  「當你有人服侍的時候,當你面前圍滿了人的時候,你把我們母女趕出去!現在,你需要我們了,我們就該搬進來了嗎?」
  爸爸氣得直瞪眼睛,眉毛凶惡的纏在一起。但是,他終於克制了自己,放開眉頭說:
  「好吧!依萍,算你強!」
  「我去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開車來接你!」我說。
  到巷口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所有公立醫院都有人滿之患,這年頭,好像連生病都是熱門,一連幾個「沒病床!」使我洩氣到極點。最後還是一家教會醫院說可以派車來接。
  回到「那邊」,我叫來阿蘭,幫爸爸整理出一個小包袱來,因為我對爸爸的東西根本不熟悉。
  車子來了,他們抬來擔架,把爸爸用擔架抬到車子上,我提著小包袱,跟在後面。當擔架從客廳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腦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陣不祥的預感使我
渾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車,我吩咐阿蘭好好看著屋子,就跟著車子到了醫院。
  在醫院裡,醫生診斷了之後,我付了住院費,爸爸被送進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錢還是何書桓前幾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費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對於和那麼多人共一
個房間十分不慣,又咆哮著說他睡不來彈簧床,要醫院裡的人給他換木板的——這是他向來的習慣。交涉失敗後,他就一直在生氣。當護士小姐又不識相的來干涉他抽煙斗時,他差點
揮拳把那護士小姐的鼻子打扁。
  好不容易,總算讓爸爸平靜了下來,我一直等到爸爸在過度疲倦下入睡之後,才悄悄的離開了醫院。沒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邊」。
  現在已經用不著阿蘭了,因為醫生已告訴了我,爸爸在短期內決不能出院。我結清了阿蘭的工錢,看著阿蘭提著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廳裡坐了下來,立即,四週死樣的寂
靜像蛇一樣對我爬行過來,把我層層的捲裹住了。
  我環視著室內,落地收音機上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看來阿蘭一定有兩三天沒有做灑掃工作了。室內的沙發、茶几、落地檯燈——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帶著種被摒棄的、冷清清
的味道。
  我試著找尋這屋子裡原有的歡樂氣氛,試著回憶往日燈燭輝煌的情況,試著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語喧嘩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尋,我被這冷清孤寂所壓迫著,半天都無
法動彈。終於我站起身來,向走廊裡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聲音,使我嚇了一大跳,這咯咯聲單調而空洞的在整幢房子裡傳播開來,使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的陰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裡去,而直接進了爸爸的房間,坐在爸爸的安樂椅上,我開始強迫自己去面對目前的種種問題。爸爸病臥醫院,爾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夢萍也被遺棄在醫院中無
人過問,現實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費用將如何解決?我回顧這空曠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個辦法:賣掉這幢房子!可是,要賣房子的話,這房中的傢具、物品、衣飾、書籍等
又如何解決呢?唯一的辦法,是把衣物箱籠等東西運到家裡去,而傢具,只好隨房子一起賣了。
  這麼一想,我就覺得必須趕快著手整理這房中的東西。但,當我站起身來,茫然失措地打量著各處,又不知該從何下手了。
  最後,我振作了一下,決定先從爸爸的東西整理起,於是,我立即採取了行動,先找出了爸爸的鑰匙,打開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進了箱子裡。東西複雜而零亂
,整理起來竟比預料的更加困難,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從壁櫥裡拖出來,每一聲發出的重物響聲都會使我自己驚跳。
  箱子既行打開,滿屋都散放著淡淡的樟腦味,給我一種清理遺物似的感覺。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時的停下來默默出神。而每當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靜、空虛,就會立即抓
住我,使我惶惑緊張而窒息。於是,我不得不趕快把自己再埋進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依稀聽到一聲門響,我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在院子裡,彷佛有腳步聲正沿著水泥路向房子走來,接著,腳步聲沉重而緩慢的敲擊在磨石子地上,
一步步的跨入了走廊。一剎那間,我覺得四肢發冷,雖然這是大白天,我卻感到四週陰氣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臉像特寫鏡頭般突然躍進了我的腦海。
  我迅速的站起身來,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擁在胸前,眼睛直瞪著門口,看有什麼怪物出現。於是,一個高大的人影排門而入,一對銳利而詫異的眼光冷冷的射向了我,我心中一鬆,
吐了口長氣,怔怔的說:「是你?」
  「這是怎麼回事?」進來的是失蹤多日的爾豪,他蹙蹙眉頭,望著地上散亂堆積的衣物箱籠。
  「你不知道發生過的事嗎?」我問。
  「我在報上看到媽出走的事。」他說,狐疑的望著我:「爸爸呢?」
  「病了,」我說:「今天我把他送進了醫院。」
  「什麼病?」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我望著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陸家的濃眉大眼!
  「醫生說是心臟病再帶上血壓高。」
  「很嚴重嗎?」
  「我想——是的。」
  他的眼簾垂下了幾秒鐘,然後又迅速的抬了起來,繼續望著我問:「這屋子裡別的人呢?如萍呢?阿蘭呢?」
  我痙攣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說:
  「阿蘭走了。」
  「如萍呢?」
  「如萍——」我凝視著他,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死了。」
  「你說什麼?」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複而機械化的說:「她用爸爸的手槍打死了自己,我和書桓把她葬在六張犁犁。」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脣扭曲,眼光獰惡,低低的從喉嚨裡爆出了三個字:「你撒謊!」
  「我沒有,」我搖搖頭,緊張使我的背脊發涼。「那是真的,她自殺了,用爸爸的槍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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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56:10 |只看該作者
  他緊緊的盯著我,那眼光使人聯想到電影中吃人部落髮現了闖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涼意加深了,下意識的抓緊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
  爾豪盯了我起碼有一世紀那麼長久,我知道,他開始明白我說的是事實了。他的眉毛糾結,眼光灼灼逼人,凶惡而猙獰,這神情我似乎看過——對了,這就是爸爸鞭打我時的樣子
——爾豪竟那樣像爸爸!終於,他從齒縫中迸出了幾句話語,語氣森冷陰沉:「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連殺一隻小螞蟻都不敢,卻殺了她自己!依萍,她對你做過什麼壞事?
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兩步,我也本能的退後了兩步,他的手握緊了拳,對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太過分了,依萍,你使人忍無可忍,如萍泉下有知,應該幫我殺了你!我殺掉你給如萍還了債吧!」
  我站著不動了,靜靜的望著他,如果他要殺我,我是沒有反抗能力的,事後他也可以逍遙法外,因為這房子裡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見證。我只有等著他動手,不做逃命的企圖,由
於他正堵在房門口,我是不可能從他手中逃出去的。
  他對我衝過來了,我努力維持身體平衡,屹立不動,他的眼睛發紅,裡面噴著火——野人部落吃人時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實,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
牌似的被我擁在胸口。他的另一隻手摸索著我的脖子,似乎企圖勒死我。我的嘴脣乾燥,喉嚨枯澀,求生的本能使我心頭顫慄,天生的傲骨卻令我屹立如故。
  他的眼睛盯著我的,我們相對注視,好長一段時間,他的手始終沒有加重壓力,然後,他突然放開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轉開了頭,喃喃的說:
  「天哪,一對爸爸的眼睛!」
  我顫慄了,真的顫慄了。我也有一對爸爸的眼睛嗎?和爾豪的一樣?他又轉回頭來望著我,我看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由狂怒轉為痛苦,由痛苦又轉為不安,由不安再轉為疲倦和
虛弱。他那繃緊著的肌肉逐漸放鬆了,他的頭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隻手裡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綢長衫——他的臉扭曲了,眼睛裡浮起一陣悲哀痛楚
之色,撈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視了一會兒,突然放下衣服,長嘆了一聲,低低的問:「他沒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說爸爸。」
  我的喉嚨哽塞,說不出話來。他似乎也並不需要我答覆,他看來沮喪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問:
  「你在做什麼?」
  「整理這屋子裡的東西,」我潤潤乾燥的嘴脣,輕聲說:「準備把這房子賣掉。」
  「賣掉?必須要賣嗎?」
  「是的。要給爸爸繳住院費。」
  他抬起頭來注視我,我們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勢已成過去,而在我們的互相注視中,一種奇異的感情和瞭解竟穿越了我們,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覺得我們彼此已經諒解了。
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誼的滋生,我胸中發脹而情緒激動了。爾豪,和我有同樣的眼睛,有同一的父親,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統!爾豪,在我現在這樣面對他的時候,
我確確實實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
  他轉開身子,低喟了一聲:「賣掉也好,以後不會有人來住了,一幢大而無當的房子,裝滿了仇恨、污穢和穩私!」
  我默然。
  片刻之後,他掉轉頭,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爾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醫院裡。」
  他站住了,回頭望著我,痛楚又昇進了他的眼睛裡,他皺皺眉,搖了搖頭:「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媽媽,他會要她的命。我傷了爸爸的自尊,你瞭解
爸爸,這比什麼都讓他難堪。我無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會原諒我。」
  我知道這是實情。爾豪望著窗外,又嘆息了一聲。
  「半年內,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權做你願意做的一切,命運是自己造成的,怪不著你!如萍——她是個無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會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這句話是何書桓也說過的,我心中隱痛,閉口不言。爾豪也沉默著,好一會兒,他輕輕說了句:
  「爸爸是個英雄,這世界對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這話增加了我對爾豪的瞭解,他是爸爸的兒子,不是雪姨的,他愛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
  停了一下,我問:「你現在住在哪裡?」
  「一個同學家裡。我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後,可以自己繳學費了。也該學著獨立了。」
  「你——」我猶豫了一下:「最好給我留一個地址,這樣,房子賣了之後,我可以送一半的錢到你那裡去。再者,夢萍那兒也應該去看看,我想雪姨不會去看她的。她那兒的醫藥
費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現在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只有等房子賣了再說!」
  他點了點頭,寫了一個地址給我。然後,他到他的房裡,收拾了一批衣物和書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夢萍的東西給他,說:「夢萍出院之後,恐怕只好住到你那裡去。」
  挾著東西,提著箱子,他向門口走,走到門口,他說:
  「你收拾東西的時候,最好把大門關上,剛才我來的時候,大門是虛掩著的。」
  我點了點頭,他走了一步,又回頭說:
  「書桓怎樣?」
  「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我強掩著痛楚說。
  「為什麼?」
  「如萍。」我輕輕的說。
  他望望我,沒有說話,然後,他抬頭看了看天,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關上房門,把背靠在門上,對著滿園花香樹影,一陣淒涼的感覺襲上心頭,
我鼻中酸楚而淚眼盈盈了。
  整理東西的工作整整持續了三天,總算就緒了,一部分東西,像落地電唱收音機等就都以賤價賣給了電料行。
  第四天,我把箱子運往了我那狹窄的家中,鎖上了那兩扇紅漆大門,取下了「陸寓」的金色牌子,貼上一張「吉屋廉售」的紅紙條,紙條上標明瞭接洽處。
  站在門口,我對著這兩扇紅門,悵然佇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個家,這麼快就四分五裂了,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又如何發生的呢?是由於我嗎?我
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來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於人世。在醫院裡,他脾氣暴躁易怒,所有的護士醫生都被他罵遍了,連同房的病人都討厭他。他的麻痺從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
由胸而手,現在已經完全癱瘓了。於是,他只能動嘴,日日責罵醫生是「廢物」,是「混蟲」!
  房子終於以十萬元的代價脫了手。事實上,這房子起碼可以賣二十萬,因為我急需錢,沒有時間講價錢,而買主知道這房子發生過血案,拚命殺價,我是能早一日脫手就好一日,
只得勉勉強強的賣了。
  我遵守前言,送了五萬元到爾豪那裡去,爾豪住在他一個朋友家中,一棟破破爛爛的違章建築裡,他正在幫忙起火,帶著滿手的煤煙出來,我把錢交給他,他沒有推託,立即接受
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錢。他告訴我,去看過了夢萍,夢萍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他沒錢結算醫藥費,現在有了這筆錢,正好接夢萍出來。
  我看著那矮小狹窄而簡陋的住宅,夢萍,出院後的她,將接受怎樣的一份生活?
  這天,我提著媽媽給爸爸煮的湯到醫院去看爸爸,他顯得更加痿頓了。我把湯餵給他吃,因為他不能吃肉食,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湯。吃完之後,他很沉默,好多天聽不到他發
脾氣罵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覺加重了。
  好半天,我才聽到他叫我:「依萍!」
  「嗯?」我應了一聲。
  「坐過來一點。」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緊緊的盯著我看,看了許久許久,使我不安。
  然後他說:「依萍,我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給你和書桓作結婚禮物吧!」
  我把頭轉開,掩飾我湧到眼眶的淚水。
  書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禮!這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而今,書桓正在何方?那個和書桓手追尋著歡樂的女孩又在何方?這些事皆如春夢,再也找不到痕跡了。爸爸!他既不知
我和書桓已經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換了主人!
  我勉強的說:「結婚的事別談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說!」
  「依萍!」爸爸責備的望著我:「你也學會說些應酬話來欺騙我了嗎?我知道我不會活著走出這家醫院了!」
  爸爸的坦白讓我既難堪又難受,我默然不語,因為我知道對爸爸而言,安慰和勸解都等於零。
  爸爸長嘆了一聲,慨然說:「死又有什麼關係?誰沒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窩囊!」爸爸的豪放灑脫使我心折。
  一會兒,爸爸又說:
  「讓我不甘心的,是沒有親手殺掉雪琴!」
  我仍然不語,爸爸沉思了好久,說:
  「我的房契在我書桌的中間抽屜裡,你拿去!那兒有一個錦盒,裡面還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瞇了起來,朦朧的凝視著窗子。好長一段時間,他就定定的望著窗子出神,直到
我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才收回眼光來,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聲的說:「裡面還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給你!你留起來,無論在怎麼窮困的情況之下,永不許變賣,知道嗎?」
  「好的,爸爸。」我柔聲說。
  「除了珠子之外,還有一張照片——當我——之後,你把它安放我貼身的口袋裡,讓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嗎?」
  我不語,我十分害怕聽到爸爸提身後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調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然後,他閉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沒有動靜。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我站起身,想給他蓋上裌被,可是,我才拉
開被,他就又輕聲的吐出了兩句話: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我一愣,這兩句話太熟了,在哪兒看見過?立即,我想起這是那張照片後面題詩中的兩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問:
  「爸,你在說些什麼?誰的照片?」
  「一個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張開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許許多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她父親的馬童!她也常騎馬,每次都是我幫她拉馬,扶她上
馬下馬——她和我同年齡,十分嬌嫩。日子久了,我們都逐漸長大,她偷偷的教我念書,我偷偷的親吻她——她的父親發現了,把我鞭打一頓,趕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來娶她
——十五年之後,我帶著軍隊回去,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一個很動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著爸爸,我從沒想到爸爸會有這樣一個旖旎的戀愛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說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離開她去打天下時她
送我的,照片是後來託人帶給我的。我以為她會等我,但她沒有等我,我帶著軍隊回去,把她搜了出來,她含淚說,她敵不過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來的那天晚上,她投
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殺盡了她的全家,這是我濫殺的開始。以後,我用槍彈對付這個世界,我闖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勢力縱橫數千里,可是,槍林彈雨裡也好,舞臺歌榭中也
好,我還是忘不了她,有了權勢之後,我收集長得稍微有一點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郵票一樣:眉毛、眼睛、鼻子、臉龐,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進來。我有了成群的姬妾,可是沒
有一個是完完全全的她!」
  我聽呆了!頓時明白那張照片的眼睛何以那麼像媽媽,大概媽媽就靠這對眼睛,能夠得寵那麼多年!雪姨呢!對了,爸爸說過她的眉毛和臉龐像一個人!哎,爸爸!濫於用情的爸
爸!擁有數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為他是天下最無情的人,可是,誰知道,最無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癡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複雜,我能瞭解幾分?而我妄以為自己懂得
一切!妄以為我能分辨是非善惡,評定好壞曲直!
  望著爸爸乾枯的臉,疲倦的神態,蒼白的鬚髮。如果他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也有一則蕩氣回腸的故事!他也飽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
  「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說話。
  他的神情看來已很疲倦了。
  「你睡睡吧!」
  「依萍,」爸爸仍然瞪著我:「不要以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過愛情!當它在你門前的時候,抓住它!依萍!記住我的話,時機一縱即逝,不要事後懊悔!」

  「爸爸!」我喊,眼淚沖進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陣劇烈的絞痛,我只能轉開頭以掩飾我即將進流的淚水。時機一縱即逝,我的時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詩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淚,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闔攏。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長的談話和過度的興奮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著他,於是,他又張開
眼睛來看看我,低低說了一句:
  「她姓鄧,名字叫萍萍,心萍長得很像她!」
  說完了這一句,他逐漸的睡著了。我站起身來,輕輕的拉開裌被蓋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邊,托住下巴望著他。
  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姐妹取名字都是什麼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視著他,一直凝視著,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孺慕之情,靜靜的望著他。
  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說話已經很困難了。我幾乎從早到晚的陪伴著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記書桓。雖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損不堪,媽媽疑問而淒涼的眼睛使我
心痛,往事的回憶令我日夜惶然無據。
  多少的深夜,我把頭埋在枕頭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書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門遠眺,瘋狂的期盼奇蹟出現,但,我總算撐持了下去。
  有時,爸爸會用探索的目光望著我,一次,他疑惑的說:
  「書桓怎麼不來看我?」
  「哦,他——他——」倉促間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後才支吾的說:「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著眼睛望著我,我想,他已經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著,爸爸的這句話又把我拖進了痛苦裡,書桓,他現在可能已經遠在異國了!他和我之間,已隔得太遠了!這名字彷
佛已經是我在另一個久已逝去的時代中所知道的,所親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到醫院看爸爸,才走進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幾個警察圍在爸爸的病床前面問話。我趕了過去,聽到爸爸在興奮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靈活的舌頭在說:

  「你們——抓到她,就——就——槍斃掉她——懂不懂?槍斃——」
  我詫異的看著那些警察和爸爸,怎麼回事?又發生了什麼事?我望著警員們問:「有什麼事情?」
  「你是誰?」他們反過來回我。
  「我是他女兒!」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麼人?」
  雪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解的說:
  「不是我的什麼人,只是我父親的一個姨太太。她怎樣?你們在調查什麼?」
  「雪琴!」爸爸興奮的插了進來說:「已經——抓——抓到了。」
  「哦,」我恍然的說:「你們已經找到雪姨了嗎?」
  「你沒有看報紙?」一個警員問:「我們破獲了一個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現在正在調查,她身邊還有個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嗎?」
  走私案!難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氣,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樣子,冥冥中的神靈並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員的問題:
  「不,那個男孩並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兒子!」
  「怎麼說?」警員盯著我問。
  「那是姓魏的人的兒子!你們也捉住了姓魏的嗎?」我問。
  「報上都有!你去看報紙吧!」警員們不耐的說,結束了他們的調查。
  警察們才走,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這兩天的報紙。近來,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頭昏腦脹,我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哪裡還有心情看報紙!我先翻開昨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
一條頭號新聞立即跳進了我的眼簾:
  「基港破獲大走私案衣料、化妝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邊中號字的小標題是:
  「初步估計約值百萬餘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網 早獲情報追蹤多日破曉時分一網成擒」
  我握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報導並不長,顯然消息還不十分完全。只略謂:因為早就獲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的行動,在昨日凌晨時分,終
於當他們偷運走私貨時人贓俱獲。報紙中沒有提起雪姨,也沒有提到情報來源。可是,顯然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給他們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這張報紙,我又找出今天的報,果然
,一條消息依然觸目的佔著第三版頭條的位置:
  「港臺走私案案外有案已查出龐大資金來源陸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捲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報紙,心裡忽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會制裁她,如萍死了,「那邊」破碎了。到現在為止,我雨夜裡站在「那邊」的大門前所做過的詛咒
和誓言已一一應驗了——現在,我該滿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著爸爸那張枯乾憔悴的,和放射著異樣光采的眼睛,竟然滿腹愴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聲,我看過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著天花板,幽幽的說:「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動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閉起來了,一當他闔上眼睛,失去了臉上那最後的,代表生命的兩道寒光,他看來就真像一具死屍!我轉開頭,不願再看也不忍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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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56: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終於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公。案子判決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爾傑的下落如何,報上既沒有提及,我也沒
有去打聽。至於雪姨捲逃的案子,既然財產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
  事實上,也沒有時間再讓我去管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志依舊是清楚的。有時,他竭力想跟我說
話,而徒勞的去蠕動他的嘴脣,喉嚨裡沒有聲音,舌頭無法轉動,瞪著的眼睛裡冒著火,我可以領略他內心是何等的焦灼、不耐和憤怒。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說話,恨不得
有超人的本領,能知道他想說些什麼。
  接著,他連蠕動嘴脣的能力都沒有了,只能轉轉眼珠,睜眼,及閉眼。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看著生命緩慢的,一點一滴的,從他體內逐漸消失,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
有時,望著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我會無法忍耐的轉開頭,而在心中祈求的喊:「乾脆讓他死吧,乾脆讓這一切結束吧!這種情形是太殘忍,太可怕了!」
  十一月底,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層皮,緊繃在骨頭上,他的濃眉凸出來,眼睛深陷,顳骨聳立。乍然一看,像極了一具骷髏。黑豹陸振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吒風雲,打遍
天下,而今,卻成了個標準的活屍,無能為力的躺在這兒等死!這就是生命的盡頭?未免太可悲了!
  意識和神志已經成為爸爸最大的敵人,僵硬的躺在那兒,而不能禁止思想,我可以想像他那份痛苦,整日整夜,他瞪著眼睛,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和老
年的悲哀?這些思想顯然在折磨他,而一直要折磨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負擔!
  一天,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看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看到後面,我放下書來,瞪著爸爸發呆。傑克倫敦筆下的「海狼」是一個何等頑強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嗎?可是,
再頑強的生命也鬥不過一死!一時間,我對生命充滿了疑惑和玄想,怔怔的落進了沉思裡。
  爸爸的眼珠轉動得很厲害,顯然他又在想著表示什麼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的望著我,眼睛是熱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几上的茶杯,這是每次他望著我時唯一可表示的要
求,用小匙盛了開水,我想餵給他喝。但,他憤憤的閉上了眼睛,我弄錯他的意思了。放下杯子,我苯拙而無奈的問:
  「你要什麼?爸爸?」
  他徒勞的瞪著我,眼珠瞪得那麼大,有多少無法表達的意思在他心中洶湧?我努力想去瞭解他。但,失去了語言做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難以溝通!我呆呆的瞪
著他,毫無辦法瞭解他。
  「你有痛苦嗎?爸爸?你哪兒不舒服嗎?」
  他的眼睛噴著火,狂怒的亂轉一陣,他已經生氣了。
  我皺皺眉,緊接著問:「你想知道什麼事嗎?我一件件告訴你,好不好?」
  於是,我坐在他的床邊,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況,一一告訴他:雪姨的判刑,夢萍已出院,爾豪在半工半讀——種種種種。當然,我掩飾了壞消息。像房子已賣掉,爾豪住在貧民
窟裡,夢萍,據說身體一直很壞,以及書桓的離我而去。但,當我說完之後,爸爸依然徒勞的轉著眼珠,接著,他失望的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倚床而立,默然的凝視著他。他希望告訴我什麼,還是希望我告訴他什麼?但願我能瞭解他!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有水份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沿著眼尾四散的皺紋流下去。我
大吃一驚,這比任何事都震動我!陸振華!不,他是不能哭的,不能流淚的!他是一隻豹子,頑強的豹子,他不能流淚!
  我激動的喊:「爸爸!」
  他重新睜開眼睛,那濕潤的眼睛清亮如故,年輕時,這一定是一對漂亮的眼睛!是了,爾豪曾說我有一對爸爸的眼睛,事實上,爾豪也有對爸爸的眼睛!現在,當我面對著爸爸,
如同對著爾豪和我自己的眼睛。我心緒激蕩,而滿腹淒情,這一刻,我覺得我是那樣和爸爸接近。
  爸爸潮濕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臉上,我倚著床,也悲哀的望著他。那一整天,他都用那對潮濕的眼睛默默的跟蹤著我。
  晚上,我疲倦的回到家裡,聽到一陣鋼琴聲,彈奏得並不純熟,不像是媽媽彈的。我敲敲門,琴聲停了。給我開門的是方瑜!
  我驚異的說:「好久沒看到你!」
  方瑜笑笑,沒說話,我們上了榻榻米,方瑜倚著鋼琴站著,微笑的說:「依萍,你一定會嚇一跳,我要去做修女了!」
  「什麼?」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下星期天,我正式做修女,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禮,希望你來觀禮。」
  「你瘋了。」我說。
  「一點都不瘋!」
  「大學呢?」
  「不念了!」
  「為什麼要這樣?」
  「活在這世界上,你必須找一條路走,是不是?這就是我找的路!此後,我內心只有平靜。只有神的意志,再也沒有衝突、矛盾、欲望和苦悶!」
  「你不是為信教而信教!你是在逃避!」我大聲說:「你想逃避自己,逃避這個世界,逃避你的感情!」
  「或者是的!」她輕輕說。
  我抓住她的手,懇切的說:
  「方瑜,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什麼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呢?」她問。
  我茫然了。感到人生的彷徨,生命的空虛,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決的了。
  「我不知道。」我低聲說。
  「你用你的方法解決你的問題。」方瑜說:「我要請問你一句,你解決了嗎?」我不語。
  方瑜說:「你只是製造了更多的問題。」
  「說不定你也會和我一樣。」我說。
  她笑了笑。
  我說:「不要!方瑜,你應該讀完大學——」
  「大學裡沒有我要的東西!」
  「修道院裡就有了嗎?」我有些生氣的說:「據我所知,你要的是愛情!」
  「那是以前,現在,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來——」
  「我保證你在修道院裡——」
  「依萍!」她叫。
  我望著她,於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變她了。沉默了一陣,我握住她的手,輕輕說:
  「希望你快樂!」
  「我也同樣希望你。」她說。
  我們對望著,彼此淒苦的笑了笑。我明白,我們都不會再快樂了!我們是同樣的那種人,給自己織了繭,就再也鑽不出來。
  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樣到醫院裡去。一路上,我想著方瑜,想著她的放棄大學而做修女,想著我自己,也想著爸爸,心裡迷迷茫茫的。走進爸爸的病室,我筆直的向爸爸的病
床走去,心裡還在想著那紛紛雜雜的各種問題。直到我已經走到了病床前面,我才猛然收住了腳步,呆呆的面對著床,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那張爸爸睡了將近四個月的病床,現在已
經空空如也了。
  「陸小姐!」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把手同情的壓在我的肩膀上,四個月來,我和她們已經混熟了。
  我依然動也不動的站著,腦子裡糊塗得厲害,也空洞得厲害,凝視著那張床,我竟然無法思想,我不能把爸爸和空床聯想在一起。我努力想集中我亂紛紛的思緒,可是,腦子是完
全麻木的。
  「陸小姐,看開一點吧,這一天遲早會來的。」
  護士小姐的話從我身邊輕飄飄的掠過去,遲早會來的,什麼東西遲早會來的?爸爸?空床?於是,我腦中一震,清醒了,也明白了。我深吸了口氣,緊緊的盯著那張床,這一天終
於來了,不是嗎?爸爸,他走完這條路了,他去了。
  我仍舊站著不動,護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忍不住的再叫了一聲:「陸小姐!」
  我甩甩頭,真的清醒了。咬了咬嘴脣,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低低的,酸澀的問: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夜裡三點鐘,他去得很平靜。」
  是嗎?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靜?有誰能明白他在臨死的一剎那有些什麼思想?我裡立著,眼淚慢慢的湧進了我的眼眶,迷糊了我的視線,又沿著面頰流下來,滴在我的衣襟上
面。
  我緩緩的走上前去,低頭望著那張爸爸睡過的床,現在,這床上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被單和枕頭套,我卻依稀覺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面。我在床沿上坐下來,輕輕的用手撫摸著那個枕
頭,新換的枕頭套漿得硬而挺,被單是冷冰冰的。
  我垂下頭,用只有我自己聽得見的聲音,淒然的輕喚了兩聲:
  「爸爸。爸爸。」就在這兩聲甫叫出口,我覺得心中一陣翻攪,一慟而不可止。
  我緊緊抓住那枕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聲。在我自己的痛哭裡,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對爸爸的愛,我始終不肯承認的那份愛,竟那麼深,那麼切,而又那麼強烈!我哭著,
在奔流的淚水中,在我翻騰的愁苦裡,許多我強迫自己忘記,我禁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時勾了出來,離我而去的書桓,因我而死的如萍——一時間,我心碎神傷,五內俱焚。
  我哭了很久,彷佛再也止不住了。在這一刻,我竟渴望能對爸爸再講幾句話,只要幾句!我將告訴他,我愛他,我是他的女兒,我從不恨他!是嗎?我恨過他嗎?我詛咒過他嗎?
我把他當仇人看過嗎?是的,一直是如此,不是嗎?直到他死,他何嘗知道我愛他?我自己又何嘗知道?我只熱中於報復他。爸爸,終於去了。他一生沒有得到過什麼,甚至得不到一
個女兒!
  「陸小姐,人已經死了,哭也沒有用了!別太傷心吧!」護士小姐在一邊勸著我。
  沒有用了!我知道!一切的懊悔也都沒有用了!我並不是哭爸爸的死,我哭我自己的糊塗,哭我曾經擁有而又被我拋擲掉的許許多多東西!於是,我想起昨天,爸爸和我說話的嘗
試,他已經預知他要死了?他希望我告訴他什麼?我永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能再見爸爸一面嗎?」我收住了眼淚問。
  護士小姐點點頭,當我跟著護士向太平間走時,我聽到病房裡有一個病人嘆著氣說:
  「好孝順的一個女兒!」
  好孝順的一個女兒?我是嗎?我對爸爸做過些什麼?好孝順的一個女兒!我是嗎?這世界是太荒謬,太滑稽了!
  爸爸靜靜的躺在太平間裡,我望著他那一無表情的臉,昨天,他還能對我轉轉眼珠,睜眼閉眼,而今,他什麼都不會了。這就是死亡,一切靜止,一切消滅,苦惱的事,快樂的事
,都沒有了。過去的睏頓,過去的繁華,也都消失了。這就是死亡,躺在那兒,任人凝視,任人傷感,他一切無知!誰能明白這個冰冷的身子曾有一個怎樣的世界?誰能明白這人的思
想和意志也曾影響過許多人?現在,野心沒有了,欲望沒有了,愛和恨都沒有了!只能等著化灰,化塵,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護士小姐用白布蒙起了爸爸的臉,過來牽著我出去。我已經收束了淚痕,變得十分平靜了。走到樓下帳房,我以驚人的鎮定結算了爸爸的醫藥費。
  付了爸爸的醫藥費,我只有一萬多塊錢了,大概剛剛可以夠辦爸爸的喪事。
  媽媽聽到爸爸的噩耗之後,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制和戕害,我相信她對爸爸的死自不會像我感到的那樣慘痛。因而,在她面前,我約束自己的情緒。
  夜裡,我卻對著黑暗的窗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爸爸!爸爸!」
  在那不眠的夜裡,我哭不盡心頭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懺悔。我決心把爸爸葬在如萍的墓邊。下葬的前一天,我在報上登了一則小小的訃聞,爸爸的一生,仇人多過友人,我猜
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真正憑弔他。因此,我自作主張,廢掉了開吊的儀式,只登載了安葬的日期、地點及時間。另外我寄了一個短簡給爾豪。
  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經漸漸重了。
  站在墓地,我四面環顧,果然,我登的訃聞並沒有使任何一個人願意在這秋風瑟瑟的氣候裡到這墓地來站上一兩小時。人活著的時候,儘管繁華滿眼,死了也只是黃土一堆了。人
類,是最現實的動物。爾豪和夢萍來了,好久以來,我沒有見到夢萍了,一身素服使她顯得十分沉靜。她和爾豪都沒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
  爾豪對我走來,低聲說: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應該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麼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沒有人觀禮!」我說,眼睛濕了。爸爸,他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夢萍,她蒼白得很厲害,眼圈是青的。我試著要和她講話,但她立刻把眼睛轉向一邊,冷漠的望著如萍的墳,如今,這墳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願理我
,於是,我也只有掉轉頭不說話了。
  又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四個月前,我們葬了如萍,四個月後,我們又葬了爸爸。泥土迅速的填滿了墓穴,我站著,寂然不動。媽媽站在我身邊,當一滴淚水滴在泥地上時,我
分不清楚是我的還是媽媽的,但我確知,媽媽在無聲的低泣著。
  墓穴填平了,一個土堆在地上隆了起來,這就是一條生命最後所留下的。我挽住媽媽向回走,走了幾步,我猛的一震,就像觸電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著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樹下面,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佇立著。這突然的見面使我雙腿發軟,渾身顫慄,終於,我離開了媽媽,向那榕樹走了兩步,然後,我停住,和那青年彼
此凝視。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彷佛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猜我的臉色一定和前面這個人同樣蒼白。
  「書桓,」終於,還是我先開口,我的聲音是顫動的。「沒想到你會來。」
  「我看到了報紙。」他輕聲而簡短的說,聲音和我的一樣不穩定。
  「我以為你已經出國了。」我說,勉強鎮定著自己,我語氣客氣而陌生,像在說應酬話。
  「手續辦晚了!」他說,同樣的疏遠和冷淡。
  「行期定了嗎?」
  「下個月十五日。」
  「飛機?」
  「是的。」
  我咬咬嘴脣,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話:「現在去不是不能馬上入學嗎?」
  「是的,準備先做半年事,把學費賺出來,明年暑假之後再入學。」
  我點點頭,無話可說了。
  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我身邊,面對著書桓,她顯得比我更激動。這時,她渴切的說話了:「書桓,走以前,到我們家來玩玩,讓我們給你餞行,好嗎?」
  「不了,謝謝您,伯母。」何書桓十分客氣的說:「我想用不著了。」
  「答應我來玩一次。」媽媽說,聲音裡帶著點懇求味兒。
  「我很抱歉——」何書桓猶豫的說,眼光縹緲而凝肅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當初何書桓親筆寫了去刻的幾個簡單的字:「陸如萍小姐之墓」。
  我很知道,媽媽在做徒勞的嘗試,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我和書桓之間又已成陌路,舊時往日,早已飛灰湮滅,我們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時光了。如萍的
影子沒有放鬆我們,她將一直站在那兒——站在我與他之間。
  我淒苦的佇立著,慘切的望著他,在他憔悴與落寞的神態裡,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無告。我們手攜手的高歌絮語,肩併肩的郊原踏青,彷佛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看到媽媽還想
再說話,我不由自主的打斷了媽媽,用幾乎是匆遽的語氣說:
  「那麼,書桓,再見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我在這裡預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你,依萍。」
  「希望將來,」我頓了一下,鼻子裡湧上一陣酸楚,聲音就有些哽咽了:「我們還有再見面的一天。」
  「我相信——」他也頓了頓,嘴脣在顫抖著。「總會有那一天的。」
  是嗎?總會有那一天嗎?那時候,他將攜兒帶女的越海歸來。我呢?真的會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嗎?我的喉嚨收緊了,眼光模糊了,我無法再繼續面對著他。
  匆匆的,我說了一句:「再見了,書桓。」
  「再見。」他的聲音那麼輕,我幾乎聽不見。
  挽住了媽媽,我像逃走似的向下衝去。
  我看到爾豪去和何書桓打招呼,這一對舊日的同學,竟牽纏了這麼複雜的一段故事,他們還能維持友誼嗎?我不想再去研究他們了。拉住媽媽,我們很快的向下走去,秋風迎面撲
來,我的麻衣隨風飛舞,落葉在我面前飄墜,我從落葉上踏過去,從無數的荒墳中踏過去。
  爸爸,他將留在這荒山之上了!儘管他曾妻妾滿堂,兒女成群,但他活得寂寞,死得更寂寞。
  山下停著我們的車子,我讓媽媽先上了車。旁邊有兩輛出租汽車,大概分別是爾豪和書桓坐來的。我倚著車門,沒有立即跨進去,抬頭凝視著六張犁那荒煙彌漫的山頭,我悵然久
之。
  然後,爾豪和夢萍從山上下來了,何書桓沒有一起下來,他還希望在山上找尋什麼?還是憑弔些什麼?爾豪對我走了過來,家庭的變故使他改變了很多,他好像在一夜間成熟持重
了。往日那飛揚浮躁的公子哥兒習氣已一掃而空。站在我面前,他輕聲說:「很抱歉我沒有幫到忙。」
  我知道他指的是爸爸的喪事,就黯然的說:
  「沒有憑弔,一切都用最簡單的辦法,人死了一切也都完了,我沒有力量也不必要去注意排場。」
  「是的。」他說。
  停了一會兒,我問:「雪姨怎樣?」
  「在監獄裡。」他說:「我把爾傑送進了孤兒院,我實在沒力量來照顧他。」
  我點點頭,他也點點頭說:
  「再見吧!」他剛轉過身子,夢萍就對我走了過來,她的面色依然慘白,眼睛裡卻冒著火,緊緊的盯著我,有一股凶狠的樣子。
  站在我的面前,她突然爆發的惡狠狠的對我嚷了起來:
  「依萍,你得意了吧?你高興了吧?你一手拆散了我們的家,你逼死了如萍,逼走了媽媽,又促使了爸爸提早結束了他的生命,你勝利了!你報復成功了!你應該放一串鞭炮慶祝
慶祝!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誰供給警察局的情報,你把我母親送進了監獄,把我的弟弟送進了孤兒院!你偉大!你的毒辣簡直是人間少有!一年之間,你顛覆了我們整個的家庭!使
我和哥哥無家可歸!我告訴你,依萍!我不像哥哥那樣認命,怨有頭,債有主,我不會饒你!我告訴你!我化成灰也要報今天的仇!我永不會原諒你!記住你給了我們些什麼,將來我
會全體報復給你!你記住!你記住!你記住!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我會慢慢的找你來算。——」
  「走吧!夢萍!」爾豪把夢萍向汽車裡拉,夢萍一面退後,一面還在狂喊:「你是條毒蛇,是個惡魔,是個劊子手!我不會饒你!如萍的陰魂也不會饒你!你去得意,去高興吧!
我總有一天要讓你明白我陸夢萍也不是好欺侮的,你等著看吧——」
  爾豪已經把她拖進了車子,同時,她那輛車子立即開動了。但,夢萍把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在車子揚起的塵霧和馬達聲中,又高聲的對我拋下了幾句話:
  「依萍!記住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他們的車子去遠了。
  我上了車,叫司機開車。一路上,我和媽媽都默默無言。夢萍那一段話,媽媽當然也聽得很清楚,但她什麼都沒有表示。我愣愣的望著車窗,望著那塵土飛揚的道路,心底像壓著
幾千幾萬的石塊,沉重、迷惘得無法透氣。
  「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是嗎?還沒有完?到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這筆債才能算清楚?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是嗎?我的手上染著血嗎?我做了些什麼?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媽媽把她的手壓在我的手背上了,我轉過頭來望著她,她正靜靜的凝視著我。她的眼睛那樣寧靜安詳!她怎能做到心中沒有仇恨、怨懟與愛憎?我把頭靠過去,一時間,覺得軟弱
得像個孩子,我低低的說:「哦,媽媽,但願我能像心萍。」
  媽媽攬住了我,什麼話都沒說。
  回到了家裡,我走進房內,蓓蓓正躺在鋼琴前面,用一對懶洋洋的眸子望著我,如萍的狗!我在鋼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如萍,夢萍,依萍——我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共同的字
,血管裡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可是,「我們的債還沒有完」!我打了一個寒噤,夢萍,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人!鋼琴上那幾個雕刻的字又躍入了我的眼簾:
  「給愛女依萍   父陸振華贈 ×年×月×日」
  我用手指輕輕的撫摸著那幾個字,「愛女依萍」!我把頭仆在琴上,琴蓋冷而硬,我閉上眼睛,輕輕的喊:
  「爸爸,哦,爸爸!」但是,他再也聽不到我叫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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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57: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坐在那莊嚴肅穆的教堂裡,我望著方瑜正式成為一個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著她,使她看來那樣縹緲如仙,彷佛已遠隔塵寰。在神父的祈禱念經裡,在小修生的唱頌裡,儀式莊
嚴的進行著。方瑜的臉上毫無表情,自始至終,她沒有對旁觀席上看過一眼。直到禮成,她和另外三個同時皈依的修女魚貫的進入了教堂後面的房間。目送她白色的影子從教堂裡消失
,我感到眼眶濕潤了。
  我看到她的母親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親沉默嚴肅的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過一段時間,在情感、理智和許多問題中探索,而今,她終於選擇了這一條路,她真找對了
路嗎?我茫然。可是,無論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
  我知道,我決不會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獲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對了!那我又為什麼要為她而流淚?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來看,她還是「得救」了呢!

  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陰沉沉的街道旁邊。心中迷惘惆悵,若有所失,望著街車一輛輛的滑過去,望著行人匆匆忙忙的奔走,我心中是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困惑了。人生
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矛盾、苦悶和困擾?在許多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人到底該走往哪一個方向?
  有一個人輕輕的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過頭來,是方伯母。她用一對哀傷的眼睛望著我說: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訴我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嗎?我是她的母親,但是我卻不能瞭解她!」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半天之後才說:
  「或者,她在找尋寧靜。」
  「難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寧靜嗎?」
  「寧靜在我們內心中。」方伯伯突然插進來說,口氣嚴肅得像在給學生上課。他頭髮都已花白,手上牽著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襲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脫,
還在於她自己!」
  我聽著,猛然間,覺得方伯伯這幾句話十分值得回味,於是,我竟呆呆的沉思了起來。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說再見,我才醒悟過來。小琦天真的仰著臉,對我揮揮手說:
  「陸姐姐,什麼時候你再和那個何哥哥到我們家來玩?」
  我愣住了,什麼時候?大概永遠不會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書桓,帶著小琦徜徉於圓通寺,聽著鐘鼓木魚,憧憬著未來歲月。我還記得何書桓曾怎樣教小
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餡餅,你賣胭脂我賣粉——」多滑稽的兒歌內容!「倒唱歌來順唱歌,河裡石頭滾上坡——」誰知道,或者有一天、河裡的石頭真的會滾上坡,這世界上的
事,有誰能肯定的說「會」或「不會」?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時已走開了,我在街邊仿佛已站了一個世紀。拉攏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風瑟瑟的街頭走去。天已經相當冷了,冰涼的風鑽進了我的脖子裡。我豎起外套的領
子——「你從不記得帶圍巾!」是誰說過的話?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條圍巾的餘溫猶存。一陣風對我撲面捲來,我瑟縮了一下,腳底顛躓而步履蹣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開始了。
  十二月,臺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的飛著細雨,街道上是濕漉漉的,行人們在雨傘及雨衣的掩護下,像一隻隻水族動物般蠕行著。
  雨,下不完的雨,每個晚上,我在雨聲裡迷失。又是夜,我倚著鋼琴坐著,琴上放著一盞小檯燈,黃昏的光線照著簡陋的屋子。
  屋角上,正堆著由「那邊」搬來的箱籠,陳舊的皮箱上還貼著爸爸的名條「陸氏行李第×件」,這大概是遷到臺灣來時路上貼的。我凝視著那箱子,有種奇異的感覺緩緩的由心中
昇起,我覺得從那口箱子上,散發出一種陰沉沉的氣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邊,或室內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裡。
  我用手托著頭,定定的望著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
  「依萍!」一聲沉濁的呼喚使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我不禁大大的震動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望著我。
  一時間,我感到腦子裡非常的糊塗,爸爸,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又會出現在窗前呢?我仰視著他,他那樣高大,他的眼睛深深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似乎有許多許多要說而說不
出來的話。
  「爸爸,」我囁嚅著。「你——你——怎麼來的?」
  爸爸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執的,專注的望著我,彷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麼話說?」
  爸爸的眼光變得十分慘切了,他盯著我,仍然不說話。但那哀傷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臟收縮。我試著從椅子裡站起來,顫抖著嘴脣說:「爸爸,你回來了!為什麼你不坐下?爸
爸——」
  忽然間,我覺得我有滿心的話要向爸爸訴說,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來聽我說的。我向他邁進了一步,扶著鋼琴以支持自己發軟的雙腿。我有太多的話要說,我要告訴他
我內心的一切一切——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半天,才掙扎的又叫出一聲:
  「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從我身上調開,同時,他緩緩的轉過了身子,面對著窗子,輕飄飄的向窗外走去。我一驚,他要走了嗎?但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出
來,他怎麼能就這樣走呢?他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機會向他訴說?不行!爸爸不能走!我絕不能讓他這樣走掉,我要把話說完才讓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
  「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繼續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撲了過去,我喊著說:「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我嘴脣發顫,底下的句
子卻無論怎樣也吐不出來。心裡又急又亂,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而爸爸已快從窗外隱沒了。
  「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著:「我有話要告訴你!」急切中,我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經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
我死命握緊了那衣服,哭著喊:「爸爸,哦,爸爸!」
  我抓住的人回過頭來了,一張慘白的臉面對著我,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正對我淒厲的望著,我渾身一震,鬆了手,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鋼琴旁邊,倚
著琴身,瑟縮的說:「你——你——你——」
  如萍向我走過來了,她的眼睛哀傷而無告的望著我,我緊靠著鋼琴,如萍!她要做什麼?我已經失去書桓了,你不用來向我討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脣,渾身顫慄。如萍
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視著我。然後,她張開嘴,不勝淒然的說:「依萍,你比我強,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輕輕的迸出了兩個字。
  「我不怪你,」她繼續說:「我真的不怪你,你對我始終那麼好,我們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緊了嘴脣,咬得嘴脣發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你們為什麼要玩弄我?為什麼——」
  她繼續向我走過來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臉上的血污,血正從她太陽穴上的傷口中流出來,鮮紅的,汩汩的,對我的臉逼過來,我轉開頭,尖聲的叫了起來。於是,一切幻景
消滅,我面前既無爸爸,也無如萍,卻站著一個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書桓。
  「哦,」我深深的吐了口氣,渾身無力,額上在冒著冷汗。我揉揉眼睛,想把何書桓的幻影也揉掉,可是,張開眼睛來,何書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確確實實的。我挺了挺脊背,張
大了眼睛,不信任的望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話:「你——你——終於——來了。」
  他望著我,突然咧開嘴,對我露出一個冷笑,仰仰頭,他大笑著說:「是的,我來了,我要看看你這張美麗的臉底下有一個多毒的頭腦,你這美麗的身子裡藏著一顆多狠的心!是
的,我來了!我認清你了,邪惡,狠毒,沒有人性!我認清你了,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
  我顫慄。掙扎著說:「不,不,書桓,不是這樣,我不是!」
  他仰天一陣大笑,笑得淒厲:
  「哈哈,我何書桓,也會被美色所迷惑!」
  「不,書桓,不是!」我只能反覆的說這幾個字。
  「我告訴你,依萍,你所給我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
  「書桓!書桓!書桓!」我叫,心如刀絞:「書桓,書桓,書桓!」
  在我的叫聲裡,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絕望的愛。我用手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淚水在面頰上奔流,我窒息的、重複的喊:「書桓,書桓,書桓,書桓——」
  「依萍,你怎麼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室內一燈熒然,媽媽正披著衣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卻坐在鋼琴前面,撲伏在鋼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著媽媽,
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過來,還是猶在夢中。媽媽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我的卻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麼這樣子睡著了?凍得渾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
  我頭中依舊昏昏然,望著媽媽,我怔怔的說:
  「沒有書桓嗎?」
  「依萍!」媽媽喊了一聲,把我的頭緊攬在她的胸前,用手環抱住我。噢,媽媽的懷裡真溫暖!但,我推開了她,搖晃著站起身來,側耳傾聽。
  「你做什麼?」媽媽問。
  「有人叫我。」我說。
  「誰?」
  「書桓。」
  「依萍,」媽媽試著來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現在已經深夜一點鐘了。」
  可是,我沒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
  窗外,雨滴在芭蕉葉上滑落,屋檐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夜色,圍牆外的街燈聳立在雨霧裡,孤獨的亮著昏茫的光線。我倚著窗子,靜靜的傾聽,雨聲,雨聲,雨聲!那樣單調而落
寞。遠遠的偶爾有一輛街車駛過,再遠一點,有火車汽笛的聲音,悠長遙遠的破空傳來,我幾乎可以聽到車輪馳過原野的響聲。
  「依萍,你怎麼了?」媽媽走過來,擔心的望著我。
  我沒有說話,夜色裡有些什麼使我心動,我傾聽又傾聽,一切並不單純,除了那些聲音之外還有一個聲音,來自不知何處。我輕輕的推開了媽媽,向門口走去,媽媽追上來喊:
  「你幹什麼?你要到哪裡去?」
  「書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說,彷佛有個無形的大力量把我牽引到門外去,使我無法自主。走到玄關,我機械化的穿上鞋子,像個夢遊病患者般拉開了門。
  媽媽不放心的跟了過來,焦急的說:
  「深更半夜,你怎麼了?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你到底是怎麼了?」
  是的,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我置身在細雨濛濛的夜色中了。穿過小院子,打開大門,我走了出去。冷雨撲面,寒風砭骨,我不勝其瑟縮。但,毫不猶豫的,我向那街燈的柱子
下望去,然後,我就定定的站著,腦子裡是麻痺的,我想哭,又想笑。
  在街燈下,正像幾個月前那個晚上一樣,何書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釘死在那兒一般,一動也不動的佇立著。他沒有穿雨衣,只穿著件皮夾克,豎著衣領,雙手插在口袋裡。沒有人
能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但,街燈照射的光芒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從他濕透的濃髮裡流了下來。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夾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閃著光。燈光下,他的臉色
蒼白沉肅,黑眼睛裡卻閃爍著一抹狂熱的、鷙猛的光。
  我站在家門口,隔著約五步之遙,和他相對注視。雨霧在我們中間織成了一張網,透過這張網,他鷙猛的眼光卻越來越強烈,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過去,我
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邊。有一滴雨水正從他掛在額前的一綹頭髮裡流下來,穿過了鼻翼旁邊的小溝,再穿過嘴角,懸在下巴上。我機械化的抬起手來,從他下巴上拭掉那滴
雨。
  於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穩,倒向了他,他緊攬住了我,眼光貪婪的、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臉上來來回回的搜尋。接著,他的嘴脣就狂熱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從
眼睛上向下滑,吮吸著我臉上的雨和淚。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他沒有碰我的脣,他的嘴脣滑向了我的耳邊,一連串低聲的、窒息的,使人靈魂震顫的呼喚在我耳邊響了起來:「依萍
!依萍!依萍!」
  我渾身抖顫得非常厲害,喉嚨裡堵塞著,一個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兩隻手捧住了我的頭,仔細的望著我,然後他閉了眼睛,吞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
  「依萍,你為什麼要出來?」
  「你在叫我,不是嗎?」我凝視著他說。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麼會聽見?」
  我不語,我怎麼會聽見?可是,他竟然在這兒,真的在這兒!他叫過我,而我聽到了。哦!書桓,既然彼此愛得這麼深,難道還一定要分開?我仰視他,卻說不出心中要說的話。
我們就這樣彼此注視,不知道時間是停駐抑或飛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靜止抑或運轉。
  好久好久之後,或者只是一剎那之後,他突然推開了我,轉開頭,痛苦的說:
  「為什麼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擺脫開?」
  我知道那個「她」是指誰,「她」又來了,「她」踏著雨霧而來,立即隔開了我和他。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進衣領裡,背脊上一陣寒慄。
  何書桓的手從我手上落下去,轉過身子,他忽然匆匆說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說完,他毅然的甩了甩頭,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帶著那樣堅定而勇
敢的意味。
  我望著,牙齒緊咬著嘴脣。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兩步,他轉一個彎,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脣被咬得發痛,心中在低低的、懇求的喊:「書桓,書桓,別走。」
  可是,他已經走了。
  媽媽帶著滿頭髮的雨珠走過來,輕輕的牽住我,把我帶回家裡。坐在玄關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臉,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頭來,玄關旁邊的牆上掛著一份日曆,十二月十四日。
我望著,淒然的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的說:「他是來告別的,明天的現在,他該乘著飛機,飛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門。
  天邊是灰濛濛的,細雨在無邊無際的飄飛。搭上了公共汽車,我到了松山。飛機場的候機室裡竟擠滿了人,到處都是鬧嚷嚷的一片,雨傘雨衣東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長凳上,走到哪
兒都會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領子遮住了下巴,雜在人潮之中,靜靜的,悄悄的凝視著那站在大廳前方的何書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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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57:29 |只看該作者
  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打了條銀色和藍色相間的領帶。儘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間,儘管人人都是衣冠齊楚,他看來仍然如鶴立雞群。我定定的望著他,在我那麼固定而長久的
注視下,他的臉變得既遙遠而又模糊。
  他的身邊圍滿了人,他的父親、母親、親戚、朋友——。有一個圓臉的年輕女孩子,買了一串紅色的花環對他跑過去,她把那花環套在他的脖子上,對他大聲笑,大聲的說些祝福
的話。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碼,他的嘴角曾經抽動了幾下。那始終微鎖的眉頭就從沒有放開過,眼珠——可惜我的距離太遠了,我多麼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
清亮有神?
  擴音器裡在通知要上機的旅客到海關檢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進入了驗關室,許多人都擁到驗關室的門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廳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
著那停在細雨裡的大客機,那飛機在雨地裡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半小時之後,它將帶著書桓遠渡重洋,到遙遠的異國去。以後山水遠隔,他將距離我更遠,更遠
了。
  他走出了驗關室,很多人都擁到外面的鐵絲欄邊,和上機的人招呼,叫喊,叮囑著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囑過幾百次的言語。我株守在大廳裡,隔著這玻璃門,沒有人會注意到我。

  上機的旅客向著飛機走去了,一面走,一面還回頭和親友招呼著。他夾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間,踽踽的向飛機走去,顯得那麼落寞和蕭然,他只回頭看過一次,就再也不回顧了。踏
上了上機的梯子,在飛機門口,他又掉轉身子來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實上,他的整個影子都在我的眼睛裡變得模糊不清了。終於,他鑽進了機艙,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飛機起飛了,在細雨裡,它越變越小,越變越遙遠,終於消失在雨霧裡。我茫然的站著,視線模糊,神志飄搖。人群從鐵絲網邊散開了,只剩下了淒迷的煙雨和空漠的廣場。我淚
眼迷離的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事實上,在沒有隔山嶽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兩茫茫」了。大廳裡的人也已逐漸散去,我仍然面對著玻璃窗,許久許久,我才低低說了一句:「書桓,我來送過你了。」
  說完,我喉嚨哽塞,熱淚盈眶。
  慢慢的回過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機場,所有的出租汽車都已被剛才離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進雨衣的口袋裡,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陣風吹來、我的雨帽落到腦後去了,
我沒有費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這情況,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過一次,對了,在「那邊」看到對我「叛變」的書桓時,我不是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嗎?現在,書
桓真的離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個奇蹟,他會出現在我身邊,扶我進入汽車。不可能了!這以後,重新見面,將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這是他說過的話,會有那一天嗎?
  顛躓的回到家門口,我聽到一陣鋼琴的聲音,是媽媽在彈琴。我靠在門上,沒有立即敲門。又是那支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媽
媽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麼?而我呢?僅僅在不久以前——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難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懷呢?碧潭上小舟一葉,舞廳裡耳鬢廝磨,我還清楚的記得他愛唱的那首歌:「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
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現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處?
  晚上,我坐在燈下凝思,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檐下垂著的電線,和一年前一樣掛著水珠,像一條珍珠項鍊,街燈也照樣漠然的亮著昏黃的光線。芭蕉葉子也自管自的滴
著水——可是,現在再也沒有「那邊」了。我已經把「那邊」抖散了。我也不會再需要到「那邊」去了。
  「依萍,睡吧!」媽媽說。
  「我就睡了!」我不經心的回答。
  四週那麼靜,靜得讓人寒心。媽媽在床上翻騰、嘆氣。我關掉了燈,靠在床上,用手枕著頭,聽著雨滴打著芭蕉的聲音,那樣瀟瀟的、颯颯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聲裡,追
憶著書桓在飛機場上落寞的神態,追憶著數不盡的往事。前塵如夢,而今夕何夕?雨聲敲碎了長夜,也敲碎了我的記憶,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數著雨滴,這滋味真夠苦澀!

  「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癡,在雨聲裡,我拼不起我碎了的夢。
  日子一天天單調而無奈的滑過去。
  又到了黃昏,雨中的黃昏尤其蒼涼落寞。記得前人詞句中有句子說:「細雨簾纖自掩門,生怕黃昏,又到黃昏!」我就在這種情緒中迎接著黃昏和細雨。重門深掩,一切都是無聊
的。沒有書桓的約會,也不必到醫院看爸爸,沒有方瑜來談過去未來,更不必為「那邊」再生氣操心。剩下的,只有膠凍著的空間和時間,另外,就是那份「尋尋覓覓」的無奈情緒。

  媽媽又在彈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難忘」!帶著濃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擊破了沉悶的空氣。往事難忘!往事難忘!我走到鋼琴旁邊,倚著琴,注視著媽媽。媽媽瘦骨嶙峋而遍佈
皺紋的手指在琴鍵上來來回回的移動。她花白的頭髮蓬鬆著,蒼白的臉上嵌著那麼大而黑的一對眼睛!一對美麗的眼睛!像那張照片裡的女孩子——那張照片現在正和爸爸一齊埋葬在
六張犁的墓穴裡。年輕時的媽媽,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難忘」!媽媽,她有多少難忘的往事?
  媽媽的眼睛柔和的注視著我。
  「想什麼?依萍?」
  「想你,媽媽。」我愣愣的說:「你為什麼特別愛彈這一首歌?」
  媽媽沉思了一會兒,手指依然在琴鍵上拂動,眼睛裡有一抹飄忽的,淒涼的微笑。
  「不為什麼,」她輕輕的說:「只是愛這支歌的歌詞。」
  「媽媽,你也戀愛過,是嗎?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你曾經提起過。」
  「我提起過的嗎?」媽媽仍然帶著微笑,卻逃避似的說:「我不記得我提過了什麼。」
  「我還記得,你說你愛過一個人,媽媽,那是誰?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難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媽媽低下頭,迅速的換了一個曲子,布拉姆斯的搖籃曲。
  「媽,告訴我。」我要求著。
  「告訴你什麼?」
  「關於你的故事,關於你的戀愛。」
  媽媽停止了彈琴,闔上琴蓋,默默的望著我。她的神色很特別,眼睛柔和而淒苦,好半天,她才輕輕說:
  「我沒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單純得無法發生故事。我是愛過一個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應該知道那是誰。」
  「媽媽!」我叫,驚異的張大了眼睛。
  「是的,」媽媽惻然的點點頭:「是你父親,陸振華!」她吸了口氣,瞇起眼睛,深思的說:「在你爸爸之前,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接觸過。」頓了頓,她又說:「我永遠記得
在哈爾濱教堂前第一次見面,他勒著馬高高在上的俯視我,我瑟縮的躲在教堂的穹門底下。你父親握著馬鞭,穿著軍裝,神采飛揚,氣度不凡——他年輕時是很漂亮的,那對炯炯有神
的眼睛看得我渾身發抖——然後,他強娶了我!我被抬進他的房裡時,一直哭泣不止,他溫存勸慰,百般體貼——以後,是一段再也追不回來的歡樂日子,溜冰,划船,騎馬——他寵
我就像寵一個小孩子,誇讚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對眼睛——」
  媽媽嘆了口伙氣,不勝低回的說:「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總覺得,那時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樂,細膩,多情!以後那種暴躁易怒只是因為他內心不寧,他一直像缺少
了一樣東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麼。但我確定,他是一個好人!」
  我聽呆了,這可能是事實嗎?媽媽!她竟愛著爸爸!我困惑的搖搖頭,問:「你一直愛他?直到現在?」
  「是的,直到現在!」
  「但是,為什麼?我不瞭解!」
  「他是我生命裡唯一的男人!」媽媽重複的說,好像這已足以說明一切。
  「可是,媽媽,我一直以為你恨他,他強娶了你,又遺棄你!」
  「感情的事是難講的,奇怪,我並不恨他,一點都不!他內心空虛,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強,不肯承認。我曾嘗試幫助他,卻使他更生氣!」
  「媽媽!」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滿說不出的一種情緒。
  「這許多年來,」媽媽嘴邊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一直有個願望,希望他有一天能明白過來,希望他能再把我們接回去,那麼大家能重新團聚,一家人再和和氣氣的過日子。
可是,唉!」她嘆息了一聲,自嘲的搖搖頭:「他就那麼固執——或者,他已經遺忘了,忘了我和我們曾有過的一段生活——本來也是,我不能對他希望太高,他是個執拗的老人。」

  媽媽的話在我耳邊激蕩,我木然的坐著,一時間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動。媽媽在說些什麼?我的頭昏了,腦筋麻木了,神志迷亂了。她希望和爸爸團聚?真的嗎?這是事實嗎?這是
可能的嗎?她愛著爸爸,那個我以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麼這樣紊淆不清?人類的感情怎麼這樣錯綜複雜?——但是,我做過些什麼,當爸爸向我提議接媽媽回去的時
候,我是多麼武斷!
  「我們生活得很平靜快樂,媽媽也不會願意搬回去的!」
  這是我說過的嗎?我,陸依萍!我自以為懂得很多,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有權代天行事!
  「唉!」媽媽又在嘆氣:「假若有我在他身邊,我不相信他會如此早逝!他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到床邊,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頭,用手蒙住了臉,靜靜的坐著。
  媽媽走過來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驚的問:
  「你怎麼了?依萍?」
  「媽媽,」我的聲音從手掌下飄出來,我努力在壓制著自己沸騰著的情緒:「媽媽,『我』比我想像中更壞,當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後,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語無倫次的說,
我不相信媽媽能聽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想要她聽懂。
  是的,我無法再重做了。做過的都已經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裡,再也不會爬起來,重給媽媽和我一個「家」。媽媽!她可能會獲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頭來,凝視
著我自己的雙手,夢萍狂叫的聲音又蕩在我耳邊: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氣在我心頭奔竄,我的四肢全冰冷了。
  「依萍,你不舒服嗎?」媽媽關懷的問。
  「沒有。」我站起身來,用一條髮帶束起了我的頭髮,不穩的走向了門口。
  「依萍,你到哪裡去?」媽媽追著問。
  「我只是要出去換換空氣。」我說,在玄關穿上了鞋子。
  媽媽追出來喊:「依萍,你沒有拿雨衣!」
  我接過雨衣,披在身上,在細雨中緩緩的走著。
  沿著和平東路,我走過了師範學校的大門,一直向六張犁走去。六張犁的山頭,一片煙雨淒迷,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雨中搖擺。我踩著泥濘,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後停在爸爸
和如萍的墓邊,靜靜的望著這兩個一先一後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裡,濕而冷,我用手撫摸著爸爸的墓碑,冷氣由墓碑上直傳到我的心底。我閉上眼睛,淒然佇立。
  我彷佛聽到媽媽在唱: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眼淚從我閉著的眼睛裡湧出來,和冷冰冰的雨絲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頰,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濃而重的堆積起來,寒風揚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綴滿了細粉似的小水珠。四週空曠無人,寂靜如死。我默默的站著,忘了空間,也忘了時間,在這濛濛煙雨
中,我找不到那個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壓了過來,遠處的山、樹木,都已朦朧的隱進了暮色和雨霧裡。我站得太長久了,雨滴已濕透了我的頭髮,並且滴落進我的
脖子裡。
  「你從不記得帶圍巾!」
  誰說話?我四面尋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煙雨和暮色之外,一無所有。
  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開始向山下走去。泥濘的山路使我顛躓,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徑,我不願迷失在這夜霧裡,我已經迷失得太久了。
  遠處有一點燈光,我向著這燈光走去,走近了,我認出是那個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過這小店,六張犁小市鎮的燈光在望了。我已從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來了。
  在燈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應該是現實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亂中挨過每一個日子。明天,我又該去謀事了。一
年前握著剪報,挨戶求職的情況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沒有「那邊」可以倚賴。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壓制自尊,也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供給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這個「
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嗎?
  在雨中回到家裡,一個藍色的航空郵簡正躺在我的書桌上,何書桓!我顫抖的拾起信箋,拆開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著那每一個字。通篇報導著國外的情形,物質生活的繁華,只
在最後一段,他用歪斜的筆跡,零亂的寫著:
  「到紐約已整整一個月,置身於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心底卻依然惶惑空虛!依萍,我們都有著人類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們並不是犯了大過
失,只是命運弄人,一念之差卻可造成大錯。你說得對,時間或可治愈一些傷口,若干年後,我們可能都會從這不快的記憶裡解脫出來,那時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
合理而公平——」
  信紙從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淚霧朦朧的眼睛,呆呆的凝視著窗子。是嗎?會有那一天嗎?老天又會做怎樣的安排?
  窗外,濛濛的煙雨仍然無邊無際的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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