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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影子
尋覓沿著熱鬧的衡陽街,沐浴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光線下,思薇向前面無目的的走著。街上,行人像一條條擠在魚缸裡的熱帶魚,那樣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車喇叭震耳欲聾
的長鳴不已,車輪子輾碎了夜,柏油路面上交織著數不清的車輪印跡和行人的足痕。
思薇低垂著頭,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慢條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著。瘦瘦長長的影子不留痕跡的滑過了燈光燦爛的街頭。在萬萬千千匆忙的人群裡,她是個毫不引人
注意的小角色。
風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氣,一到了晚上,就顯得特別的寒意深深。思薇披著那件米色的、學生樣式的舊風衣,似乎抵禦不了多少寒氣。可是,對於那撲進衣襟裡的風,就像對於周
遭的人群,以及時時在她身邊狂按喇叭招攬生意的計程車一樣,她都同樣的滿不在乎和漠不關心。
穿過了衡陽街,轉入了成都路,霓虹燈好像更亮了。慢慢的踱著步子,她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霈的聲音:「算算看,思薇,整個臺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真
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們都併肩走過,每一條街,每一條小巷。
她的手插在他的風衣口袋裡,讓他的大手握著。迎著惻惻輕寒的風,有時,還有些兒迷迷濛濛的細雨。他們走過那些街道,從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從大街轉入小巷。緩
緩的、慢慢的走著,什麼目的都沒有,只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時間,和那份共有的夜色。
「思薇,冷嗎?」他常常側過頭來,輕輕的問一句。
不!不會冷,走在他的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雖然每次和他分手後,回到家中緊密的小屋裡,她反倒會覺得一屋子盛著的都是冷。但,在他旁邊,她從不知道冷。
街頭漫遊的習慣,是因他而養成的,和他認識之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共同在街頭漫步一次。風是那樣的柔,夜是那麼的美,她領略了過多的東西,常暗暗希望時間停駐,她
能這樣和他併肩走一輩子。但是,時間沒有停駐,她也沒有和他走一輩子,他單獨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遠渡重洋,去完成他的學業,把一切未來團聚的美夢,拋給了她。
他剛走的那一段時間,她根本不知道做些什麼好,整天只能懶洋洋的守著信箱,神經兮兮的哭濕一條條的小手帕。然後,他來信了,說:
「傻嗎?思薇,我何嘗離開了你?你身邊不是處處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書房,我流連過,你的小花園,我徘佪過,你的詩集裡,有我批閱的小字,你的日記中,有我增添的心跡
。在青龍咖啡館,我們曾經互相依偎,在許多電影院,我們曾經一塊兒欣賞——還有那些街道,處處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傻嗎?思薇,別以為你的眼淚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
我多心疼——別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個片段裡都有我,灑脫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塊兒嗎?——」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傷心,哭得像個十足的小傻瓜。然後,她試著在各處去找尋他,小書房、小花園、青龍咖啡館、電影院以及那一條條的街道!但是,她尋到的只是蕭索和冷清
。
一個人走在街上,什麼都不對勁,走不完的孤獨,走不完的寂寞,回憶中甜蜜的一點一滴全化為苦澀。他不在身邊!虛幻的影子填不了實在的空虛。有那麼長一段時間,她整晚整
晚的躑躅在街頭,讓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的就放棄了這徒然的找尋,把自己關回到小屋之中,認命的守著寂寞,開始單調而專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從去年的冬天到現在!而今,她又開始躑躅街頭了,她必須找尋,往日共有的時光和共有的夜,還有沒有一絲一毫他遺留的痕跡?在她的風衣口袋裡,他三天前寄來
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個字,但她依舊不時的要抽出來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愛用的綠色原子筆,也是他慣用的湖色信箋!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對她
卻那樣生疏:
「請原諒我,思薇,你是個好女孩,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罵我吧,責備我吧,看不起我吧,我無話可說,也無以為自己找尋原諒的理由——思薇,錯誤的發生是因為
這異國的地域,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而你又遠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個凡人,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誘惑——那是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女兒,我們在上星期天已經
結婚——思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寧願是你對我傷害而不要是我對你傷害——」
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她瞭解這種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忍受了,什麼是真正的孤獨和寂寞?她現在明白了!填不滿的空間和時間都無所謂,最可怕
的是填不滿的心靈的空虛!
從成都路繞到國際電影院,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過了這群人,再繞回到中華商場,燈光亮得多麼熱鬧,新生戲院門口同樣擁擠著人潮,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多的人
?沿著中華商場,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風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風衣的領子。
一個男人從她身邊擦過,穿著件灰色的單夾克和一條深色的西服褲。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回過頭來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經突然間變得敏銳起來。怎樣
的一對眼睛!黑黝黝的像兩顆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邊停了兩秒鐘,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搖搖頭,那僅是有些兒像「他」的眼睛。嘆一口氣,她繼續向前走去。
從中正路走到火車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約定在火車站見面!有一次,他遲到了半小時,等他來的時候,她像個彈簧玩偶般轉過身子,用背對著他,當他繞到她的前面,她又像
個玩偶般倏然轉開,再用背對著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聽他說盡了好話,她才驀然間面對著他,展開一個調皮的笑。
過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拼湊起來的。現在,她握著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麼都拼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青龍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著。
青龍,第一次走進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門口招牌下,有著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吃茶」,當初以為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裡面沒有茶,只有咖啡和
果汁。至今,她對於這「純吃茶」三個字仍然困惑不解。
在青龍門口略事遲疑,她推開門走進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隨意揀了一個位子,她坐了下來。這兒,是她和他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她惶惶然不知身
之所在。一年,不過是一年而已,她卻失落得夠多!叫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她用小匙在杯裡攪動,褐色的液體跟著小匙的轉動而旋轉,數不清有多少漣漪,多少洄漩。每一個
漣漪和洄漩裡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
最初打動她的也就是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她凝視那轉動的液體,上昇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有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頭頂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一剎
那間,她的手震動,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正靜靜的望著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
那個男人輕聲的說,怕驚嚇了她似的,帶著一臉的歉意。灰色的夾克和深色的西服褲,是街頭曾經相遇的那個人!她錯愕不語,他已經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她瞪視著
他,看他傾進了牛奶又放下三塊方糖,和「他」的習慣一樣,「他」最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說:「希望不會打擾你,我只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
她繼續瞪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對「他」的眼睛,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她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蹤她。
男人,似乎都對單獨行動的女性感興趣,她把「孤獨」二字明顯的背在背上,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她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對「他」的眼睛!
唱機裡在播放著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響曲」,柔美的樂聲像秋夜的風,清幽而帶著涼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裡,像一隻容易受驚的鳥,戒備的等待著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她
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但,他什麼都沒說,只微鎖著眉頭,不時的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顫慄,那樣深深的、脈脈的、望進人的心靈深處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
口氣,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緊張的顫抖著把杯子放回原處。杯子放進碟子的一剎那,他突如其來的開了口:「你喜歡他嗎?德伏扎克?」
她一驚,咖啡杯「叮」然一聲落進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風衣上。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他轉頭望
著她,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漬,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
「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
她眨動著睫毛,牙齒緊咬著嘴唇,神經質的想哭一場。她的霈遠渡重洋,從此而逝,這人卻像霈的幽靈。閉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你累了,思薇,
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
把咖啡杯推遠了些,她試著要站起身來,輕聲的說:
「請你讓一讓,我要走了。」
「允許我送你回去。」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說了。但他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搖搖頭。
他望著她,眼睛中有一抹擔懮。這使她又幻覺的感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麼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來。使她詫異的,是那個男人並不
堅持,他微側著身子,讓她走出去,當她要去付帳時,他才說了一句:「你的帳我已經付過了。」
她站住,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說:
「為什麼?誰要你付?」
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她打開手提包,抽出十塊錢,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迎著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徹骨徹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
,她向前面機械化的移動著腳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面頰,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她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
海濱,秋季的強風捲起了漫天的飛沙,幾塊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浪花層層飛捲,又急急湧退,整個的海灘,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思薇拉緊了風衣的大襟,拂了拂
散亂的頭髮,吃力的在強風之中,沿著沙灘走去。沙是濕而軟的,她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裡。跳上一塊岩石,她望著潮水湧上來,把那足跡一股腦兒的掃進大
海。耳邊,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思薇,你像海。」
「怎麼?」
「有時和海一樣溫柔,有時又和海一樣任性。」
「噢,海並不溫柔,海是堅強的,蠻橫的。」
「誰說海不溫柔!你看那水紋,那麼細緻,那麼輕柔,又那麼美麗。」
她握緊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眼前的海。言猶在耳,其人何處?潮來了,潮去了,成千成萬的小泡沫,在剎那間就破滅了,像她的愛情!走下了岩石,她望著那綿亙
的沙灘,他們曾經並肩走過。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著說:
「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嗎?都是因為愛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那次,由於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裡,她賭氣脫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並且逼他脫下鞋襪相陪
。兩組足印綿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畫。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悅的念出白朗蒂在《簡愛》中的句子: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我愛人,也被人愛。」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誰?海浪嗎?潮水嗎?海是亙古長在的,其他的呢?海邊,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門窗上,腐朽的木條殘缺的掛著,蛛網封滿了屋檐,青苔密佈在臺階上
,只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他們站在門口,曾好奇的打量著這幢陰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他攬緊了她,感慨的說:「誰知道這屋子裡曾經住過怎樣的人
,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給她過多的感觸,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燦爛
的一日!在那一剎那,她只希望月圓人久。倚緊了霈,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尋思,光輝燦爛的愛情,會不會也有一天變成這樣的斷壁頹垣?看到她默默寡歡,霈笑嘻嘻的說:
「噢!思薇,這是小說裡的房子呢!想想看,這篇小說應該怎樣佈局?有一對情侶,在一個冬日的黃昏,來到海濱度假,突然間,風雨來了,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
」
「別!霈!」她阻止了他,愛情中不該有風雨,她不願談到風雨,也不願再談這空屋。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預感居然靈驗。光輝燦爛的高樓已成壞檻破瓦。用手蒙住了臉,她不忍再憑弔這幢屋子,更不忍憑弔那份愛情。低低的
,她啜泣的喊:「霈!霈!這多麼殘忍!」
一件衣服輕輕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幫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驚,迅速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淚眼迷濛中,她接觸到的是一對霈的眼睛!張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
說:「霈,你來了!」
「小姐,風大了,回去吧!」
那個男人深深的望著她,憐恤的說。她一震,立即明白了!這又是那個男人!前一個晚上跟蹤著她的男人!她搖搖頭,抹去了淚痕,慍怒的說:
「你做什麼?你是誰?幹嗎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
那男人凝視著她,深黑的眸子有股瞭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別那麼敵視我,我承認我在跟蹤你,已經好幾天了。但是我並沒有惡意,你相信嗎?我只是不放心!
你看來這樣的——這樣的淒苦無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幫助你?」
「關你什麼事?」她惱恨的喊:「我不要別人的幫助,不要任何人的幫助!」她踢了踢腳邊的沙,迎著風,又走向了沙灘。
那男人並沒有離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邊,他的衣服也還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塊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著岩石,她眺望著暮色蒼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兒,靜靜的說
:
「看到那海浪嗎?」
「海浪?」她有些錯愕。
「是的,海浪。」他望著海,深思的說:「當一個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個浪繼之而起。人生許多事也是這樣,別為消失的哭泣,應該為繼起的歌頌。」
她瞪著他,更加錯愕,他的談吐和神情對她有種催眠似的作用,她覺得眩惑而迷亂。這個男人是誰?他知道些什麼?風更大了,海浪在喧囂著。那人調回眼光來看了她一眼,對她
溫暖的笑笑,嘴邊有兩條弧線,看來親切而安詳,他那件灰色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襯衫,敞開著衣領,顯露出男性的喉結,風從他的領子裡灌進去,鼓起了他的襯衫
,但他似乎對於那涼意深深的寒風滿不在乎。
重新凝望著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幾句話:
「——但我為何念念於這既往的情景?任風在號,任濤在吟,去吧,去吧,悲之念,我寧幻想,不願涕泣泫零!」
她知道這幾個句子摘於拉馬丁的詩。茫然的,她繼續凝視著他,他又對她溫暖的笑了笑,輕聲的說:
「夠了吧,思薇,你對過去的憑弔該結束了吧!」
她驚跳起來,緊緊的盯著他。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並不困難,是不是?」他仍然帶著那溫和的笑,笑得那樣恬然,使人覺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驚。「我說過,我跟蹤你好幾天了,那麼,你的名字很可以從你
的鄰居口中打聽出來,是不是?」
「你為什麼跟蹤我?」
他聳聳肩,又蹙蹙眉,最後卻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頗為懊喪似的說,「像是一種直覺——一種反射作用——一種下意識——不,都不對,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反正一句話,我沒有惡意,卻情不自已。
」
她注視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樣,他身上有某種使人無法抗拒的東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嘆了口氣。
「你像他。」她喃喃的說,神思恍惚。
「像誰?」
「他,霈。」
「是嗎?」他溫柔的問,仿佛他也認識霈一般。「來,」他鼓勵的抓住她的手臂。「為什麼不在沙灘上走走?看,這兒有一粒貝殼!」他俯身拾起了一顆小小的貝殼,水紅色的底
色,有細細的花紋,晶瑩可愛。「多美!」他讚歎的說,把貝殼放進她的手掌中。「高興一點,思薇,這世界很可愛,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絕望!」
「你怎麼知道我絕望?」
「難道你不是那麼想嗎?」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會兒,抬起眼睛來,她怔怔的望著他,接著,她笑了,自從收到霈的信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笑。
他點點頭,讚許的說:
「笑容比哭泣對你更合適,但願你能遠離悲哀和失意,從這一刻鐘開始!」
「你是誰?」她問:「對於我,你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詫異。老實說,我從沒有和一個陌生人自動交談過。」
「人,總是從陌生變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著說:「你馬上會對於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帶著那樣自信的味兒,使別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
他們緩緩的沿著沙灘走去,暮色正從海面昇起,而逐漸加濃,到處都是一片昏蒙的蒼灰色。他說:
「你看!那兒有一個老頭!」
真的,有個白髮蕭蕭的老頭正從海岸邊走過來,他的衣服破舊而單薄,肩膀上破著大洞,露出裡面灰白色的內衣,褲管也全是一塊一塊不同顏色的補丁。彎著腰,他一面走,一面
在撿拾海浪沖上岸邊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著那老頭說:「他在幹什麼?」
「撿那些飄流物,靠它來生活,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種。」
思薇搖搖頭,這樣的生存,豈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獨的在潮水中撿拾更破爛的東西,靠這些飄流物他能換得怎樣的一份生活!一剎那間,對這老頭,她生出
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憐憫之感。老頭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實在破得可憐,而那被海風和日炙吹曬成褐色的皮膚,都早已龜裂,皺紋重重疊疊的堆在那張久歷風霜的
臉上。
「可憐!」思薇嘆息著。
「你認為他可憐嗎?」他笑笑。「不過,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或者,他生活得很快樂和滿足,你聽,他還在哼著歌呢!」
真的,那老頭一邊撿拾著東西,還在一邊唱著歌。經過他們身邊時,老頭抬起頭來,對他們展開了一個親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齒齦。
「你好!」他對老頭打著招呼。
老頭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沒有聽懂他的國語,只高興的點著頭,又走開去撿拾那些破破爛爛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說,凝視著她。「思薇,他並不貧窮,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頭,一瞬間,她覺得有兩股熱浪沖進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淒楚。好久好久之後,她才能穩定激動的情緒,而重新揚起睫毛來,當她再望向他時,她知道,這個不期而遇的
男人,對她已經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臺北的一家小餐廳裡,他們像一對老朋友一樣共進晚餐。他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她向來是滴酒不沾的,這晚卻忘形的喝了好幾杯。經過酒的薰染,她覺得心頭熱烘烘的
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東西,雙頰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著腮,她迷迷離離的望著對面那個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對她捲了過來,衝激了她,淹沒了她。
「你有一對和他一樣的眼睛。」她醉態可掬的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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